第275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2 / 2)

贵极人臣 姽婳娘 7805 字 2024-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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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池垂眸道:“可今时不同往日,您毕竟已然没了一夫一子。”

嘎鲁的眼中射出寒光,他心中既懊恼又怨恨:“李越!你这个……”

月池丝毫不为所动:“何必这样吓唬我呢?让我猜猜,在我到此之前,您一定想好了对付我的办法,要么是严刑拷打,要么是威逼利诱。但让您没想到的是,拜您好外孙所赐,我到汗廷时又一病不起。更出乎您意料的是,我居然是个女的。如不是用得着我,何必费神来治我的病?”

满都海福晋道:“你们汉人皇帝闹得动静很大,一定要索回他的使臣,你忘了吗?”

月池哑然一笑:“那您大可将我着妇人服饰,丢到两军阵前,既可壮自己的声势,又可以报仇雪恨,让我因欺君之罪,死在自己人手上。可您不仅没这么做,还派心腹侍女来照料我,严守我的女子身份。您总不会是因为欣赏我,欣赏到连杀子之仇都能暂时搁置吧?”

月池再一次提及乌鲁斯,满都海福晋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僵硬。月池笑道:“您能容我如此放肆,就已经说明一切。当李越是李越时,才能在两国之间说得上话。李越要是成了一介女流,自身都难保,又岂能派上用处。”

满都海福晋蓦然笑开,她的华发颤动,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我如今倒是真的有些欣赏你了。”

月池谦虚道:“谢大哈敦的厚爱。那我们,是否可以开诚布公谈一谈议和的事?”

满都海福晋嘴角一翘:“不着急。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李御史解惑。”

月池挑挑眉:“李越乐意效劳。”

满都海福晋的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彩,她道:“嘎鲁已然将一切事宜,都告诉了我。我也能猜到你的打算,按你们汉人的话来说,你想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让我不解的是,你在草原上,至少有两次机会做渔翁的机会。第一次是在永谢布部奇袭土默特部时,你如若不阻止亦不剌的屠杀,左右翼早已开战。第二次是在乌鲁斯登基后,你要是早早鼓动右翼打着乌鲁斯的旗号,攻打左翼,草原早就是狼烟遍地。可你却错失了两次机会。为什么,难道真是顾惜人命吗?”

月池反问道:“难道人命不值得顾惜吗?”

满都海福晋大笑出声,可笑到一半又忍不住咳嗽。嘎鲁忙给她倒水,她的面容紫胀,许久才平复过来,可眼中始终带着浓浓的戏谑。她半晌方道:“可你的顾惜,却是矛盾的,你一面在害人,一面又想救人。你不觉得可笑吗?”

月池的呼吸一窒,她的拳头不自觉紧握。她道:“这是必要的牺牲。为了整体的利益,必须舍弃少数个体。”

满都海福晋一哂:“不是牺牲必要,而是你选择了牺牲。”

月池沉声道:“我们都不是神佛,一念便能普渡众生。我们都只是凡人,不得不面临道德上的选择。”

满都海福晋的眸光在嘎鲁身上打转:“所以,你就将你的道德包装成佛的意旨,诱骗那些单纯无辜之人,一个个跳入陷阱。你自称不是神佛,可你却在草菅人命上,却比堪比妖鬼。”

嘎鲁咬紧牙关,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月池。月池不由避开他的目光。此话一针见血,恰恰戳中了月池心中的难解之结。仇恨再强,亦不能将人心变成铁石。她明白满都海福晋的目的,满都海正是看穿了她的动摇,所以才用攻心之计。她要是够“聪明”,就应毫不松口。可她要是真的“聪明”如朱厚照,又何至于到这里。

她突然哑口无言,满都海福晋饶有兴致道:“说不出话了?”

“不。”

月池长舒一口气,她被这种两难折磨太久了,突然有了一种说出来的欲望。她想听听,这位杰出女政治家的看法。

“如果换做您,您又会怎么办?”

月池想了想道,“我斗胆想请教大哈敦,假设您是一艘船的船主,您和您的同伴在海上遭遇了大浪袭击,失去了所有的淡水和食物,以及捕捞的工具,在茫茫大海上漂流。就要你们快饿死时,有人提出杀掉一个最弱的人,以他的血肉来作为充饥的食物,维系其他人的生存。大哈敦,如是您面临这样的境地,您会如何抉择?”

满都海福晋听得一怔,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么有趣了,这让她虚弱的身体,都重新燃起了活力。她看向了嘎鲁:“嘎鲁,你呢,你会怎么做?”

嘎鲁的视线像钉子一样钉在月池身上,他有心说一个最佳答案,他有心让她羞愧至死,可谎言到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不得不承认,他会和她做一样的选择。只是,吃人的人偶尔会愧疚,而被吃的人却只余刻骨铭心的绝望。他最后苦笑了一声:“嘎齐额吉,何必问我呢,不论在明地,还是鞑靼,我永远都是被吃的那个,不是吗?”

他的一句话,让帐内的两个女人都一时无言。满都海福晋都有了一丝动容,可这点动容在想到乌鲁斯时,却又如湖面上的涟漪一样,飞快散开了。她又看向了月池:“你呢?”

月池半晌后方苦笑道:“我会选择先吃人,但在实在无法忍受后,我会自尽来赎罪。”

满都海福晋恍然,她道:“你在宣府时,不就是这么做得。吃人吃不下去了,就想干脆去死。但你毕竟是李越,怎么能像懦夫一样,平庸地死去。所以,你选择以死为代价,来杀掉贪官,揭露罪恶。好像只要轰轰烈烈地走,死亡也会变得甘美。但你没想到的是,你没死成。你更没想到的是,你只想牺牲一部分人来换取战争的胜利,可到最后所有人都没了。”

她的言语像一把尖刀,将月池躯壳肢解,直插入她的心窝。她很难得被人逼得哑口无言,朱厚照是依仗权势,让她不敢说真心话,可满都海福晋却是凭借智慧,直指她灵魂中最丑恶的部分。

满都海福晋笑道:“其实先死与后死,没有差别。你从来没有想,或者说不愿想,唯一一个有良知的船主被吃光以后,船上剩下的豺狼会对弱者怎么做。你们在选择保全道德的时候,已经舍弃了掌舵的权力与责任。李越,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在宣府不去寻死,而是坐镇指挥,你手下的将士还会因无人救援而死吗?”

月池如遭重击。她忍不住颤抖,她不想往这个方向想,可却控制不住思绪。她喃喃道:“可那意味着,我要对杀良冒功置若罔闻,对盘剥军士坐视不理,对这一切的恶行视而不见!”

满都海福晋笑眯眯道:“所以,这才是如你所述的道德困境。”

月池道:“难道只有吃人一条路了吗?”

她其实早已认清现实,但却因其残酷,总忍不住抱有幻想。满都海福晋则轻而易举打碎她的幻梦:“你见过打仗不死人吗,你见过人不打仗吗?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厮杀、掠夺与鲜血。”

满都海福晋悠悠道:“吃人对有些人来说,当然痛苦的决定,因为愧疚的重负会消磨理想带来的满足。特别是在茫茫的海上,你不知道要吃几个人,也不知道正确的方向,更不知道是否有人来救。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才是最可怕的。有可能,在船主有序的主持下,人都被吃光了,可还是无法解除折磨。这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过。比起无穷无尽的煎熬,他当然是选择保全洁白的品行,投入长生天的怀抱。不过,他是死之前,需要虔诚祈祷,一定要一次死透。”

月池被激起了怒气,她问道:“那么您呢,英明睿智的大哈敦,您会怎么选呢?”

满都海福晋突然沉静了下来,再无刚刚的尖刻,她疲惫地缩进枕头里,轻声道:“我已经杀了丈夫,舍弃了儿子……我吃得是亲生骨肉。”

月池一震,她不由屏住了呼吸:“可、这样会很疼,会像剜心一样疼……”

满都海福晋道:“你要执掌国运,就必须要有相应的担当,就必须要背负选择的代价。”

月池深吸一口气:“要是我选错了呢,要是我让人白白牺牲呢?”

满都海福晋不由轻抚她的面颊,她道:“你如若一直这么想,就永远把控不了船的方向。不过,你终究比我幸运,在你面前有一个不用吃人,就能掌舵的机会。”

月池有些茫然:“是什么?”

“议和。”

满都海福晋长叹一声,有气无力道,“吞吃亲生骨肉,也无法延续我的寿命。我快要死了,再也掌不了舵了。但以图鲁的智谋,他应付不了你造下的乱局。我只能尽力保全一部分。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少伤人命换来的胜利,可以作为你的功绩。你回到北京后,很快就能升官,你会有更大的权力,来左右船的方向,保护船上的人。你不可能完全避开道德困境,可到那以后,能困住你的难题就会少上很多。就像一个会飞的人,不必担心海难一样。你会永垂不朽……”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美梦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人的心底。月池警惕道:“我怎能确保你是真心,而非假意。”

满都海福晋苦笑一声,她掀开了被子,露出自己干瘦的身躯,她道:“我已经快死了,即便有天大的诡计,待我死后,你们一样有能力报复。我不会为自己的儿子埋下祸患。”

月池静静凝视了她许久,最终应道:“好。”

满都海福晋早就备好了笔墨。月池将议和的奏疏一挥而就,这次她没有留下任何的字谜。满都海福晋看过后,却仍指出了一处:“你为何要提一块玉鸟形佩?”

月池坦然道:“这只是皇上赏赐给我的一块玉佩而已。总得写一些私密之事,才能让圣上认可此奏本的真实性。”

满都海福晋目光一闪:“那么,不如换一件事。”

月池从善如流,她抬手就要撕毁重写,却被满都海福晋阻止。她反复确认后道:“算了,只是寻常的玉佩。我们也没有多余的纸。”

随后,月池的奏本和蒙古的国书,就一道被送往明地。满都海福晋笑道:“预祝我们的合作顺利。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聊得这么畅快了。希望你能常来陪伴我。”

月池笑道:“这是外臣的荣幸。”

然而,当月池前脚刚刚离开帐篷,满都海福晋就在帐中下令,她捂住胸口,气喘吁吁道:“去叫大汗来,我要攻下右翼,越快越好!

嘎鲁大惊失色,他问道:“嘎齐额吉,可您刚刚……”

满都海福晋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是在说真的?你被人骗了那么久,居然还是不长进。”

嘎鲁又是一窒,满都海福晋见状道:“只有右翼败退,鞑靼统一,这样才算两国议和。要是当下的状况,我的儿子、我的子民就只能去做汉人的狗。这样说,我也不算全然在骗她。”

嘎鲁看着自己的外祖母,焦灼道:“可万一败了呢。万一汉人探知了消息,攻打汗廷呢?”

满都海福晋道:“我说了,畏畏缩缩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有李越的奏本在,足以混淆他们的耳目。以明蒙的距离和汉人那啰嗦的劲头,他们至少要耽搁一两个月才能明晰局势,可那时,什么都晚了。他们赶不及的。”

嘎鲁没有说话,满都海福晋瞥见他糟糕的面色,问道:“嘎鲁,你又知道我的打算了,还想去告诉你的汉人朋友,害死我另一个儿子吗?”

万蚁噬心也不过如此。嘎鲁迄今还记得鄂尔多斯的熊熊烈焰,火光将漆黑的天空照得一片血红。他没敢回头去看过,也没有听到一点声响,可乌鲁斯在火海中翻滚挣扎的哀嚎却仍然时时刻刻萦绕在他的心中,一直一直纠缠着他。

他连连摇头:“我不会了,我不会了,是我错了,是我太愚昧……”

满都海福晋叹道:“你不是太愚昧,而是太不甘心。你因你的出身受尽折磨,因你的血统而不被接受,你心中有怨恨,可却没有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而李越的到来,给了你希望。她用感情蒙蔽你,用成为两国英雄的幻象吊着你。你就这么一步一步踏进她的陷阱。我不怪你,怪只怪我,对你的关心太少……”

嘎鲁深深地伏倒在地,他哽咽道:“不,您已经尽全力了,是我,是我太贪婪,明明有一块领地能够活下去已是恩赐,可我却总想要更多。大汗死了,乌鲁斯也死了,鞑靼分裂,马上就要自相残杀,这都是我的罪孽,我只能用死来赎。”

语罢,他霍然起身就要往外奔去,满都海福晋厉声叫住他:“等一等!死有什么用,你死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痛苦已经将嘎鲁压垮了,他叫道:“可我已经没办法了……”

满都海福晋的声音陡然柔和得似水,她道:“不,嘎鲁,好孩子,是有办法的。你过来。”

就像小时候一样,嘎鲁迷茫地走过去,可他再也不是那个小男孩了,他蹲下来时,满都海福晋才能靠近他的耳朵。她凑在他耳畔,用讲传说故事的语气,说出世上最可怕的话:“你和大汗一起去,她将你骗得那么惨,你一定很恨她,那为什么不冲进右翼的部队,杀光她的所有部下。这不就是在替乌鲁斯报仇,为你自己赎罪吗?”

嘎鲁打了一个寒颤,他又一次在自己的亲外祖母身上,看到了毒蛇的影子。他问道:“那么,议和呢?”

满都海福晋笑道:“她要是真有胸襟,就应该像我一样,摒弃私怨,以子民为重,促成和谈。”

嘎鲁问道:“那她要是不肯呢?”

满都海福晋笑得益发灿烂:“那证明,她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对手。我会将她扒了衣裳,丢到两军阵前去,让汉人们看看,这就是他们的英雄。”

嘎鲁定定地看向她:“那她要是自尽了呢?”

满都海福晋摊手道:“死人就不能被扒衣裳了吗?怎么,不忍心了,难道你还喜欢她?”

嘎鲁摇摇头,他的声音沙哑:“我不敢再喜欢,和您一样的人。你们是吃人的人,而我只是一堆偶尔有用的烂肉。”

满都海福晋又一次将他搂进怀里,她的怀抱依然温暖,可眼神却是肃杀一片,她轻声道:“你怎么会是烂肉,你是我的孩子呀,我疼爱你都来不及……”

月池又一次在深夜中惊醒。长期的失眠多梦让她有时甚至分不清噩梦与现实。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凝神听了许久,方意识到,铁马冰河终于从她的梦境中走出来了。

她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满都海,大哈敦……”她一时不知道,是背信弃义的满都海更可怕,还是早已怀疑满都海的自己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