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即便这样,蒋和仍不满开口:“谢云逍未立寸功,且还有之前押送粮草的过失,怎能提拔为百夫长?”
陈将军此刻心情好,不与他计较,摆手道:“此次大比本就是为选拔人才,且只是提成百夫长,你弟弟当初不也是这么提拔的?至于押送粮草时,他只是个普通士兵,听命而已。何况他浴血奋战,满身是血地被抬回来,已是尽力。”
言下之意,粮草之事,是当时负责押送的军官的过失,不是底下小兵。当然,现在事情没查清,也不好细论。
蒋和还想再开口,陈将军又抬手打断:“对了,你弟弟刚才摔下山坡,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别是出什么事了。”
蒋和一怔,这才忘了争论,赶忙派人去寻。
陈将军之后又提拔数名在大比中表现不错的士兵,多是提为伍长、什长,也有不少被赏了银钱的。
奖赏完毕,谢云逍与众人一同跪谢。等起身退下,他便迫不及待往校场外贺寒舟的方向走。
陈将军笑吟吟捋了捋短须,问胡郎中:“那位就是沈姑娘?”
胡郎中往校场外看一眼,忙点头说“是”。
陈将军感叹:“还真是郎才女貌。”
其实他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个谢云逍每次一比完,就迫不及待往那个小女郎方向走。
“这个沈姑娘就是我之前跟您说的,擅长给伤兵缝合伤口的人。”胡郎中赶紧趁机夸道。
“哦?”陈将军顿时提起兴趣。贺寒舟离开伤兵营时,手里端着一碗张虎硬塞给他的饭菜——是营中专门给伤兵提供的。
军中伙食一般,最好的是伤兵伙食,其次是普通士兵,最差的,是他们这些罪眷的伙食。
比如伤兵的伙食里偶尔会有细面馒头,普通士兵有粗面饼,到了罪眷,就只有粗粝到刺嗓子的粗饼。
不过好的伙食,自然限量供给,只有住在伤兵营里的伤兵才能领,且每人每天限一份,其他时候也是粗面饼。
张虎塞给贺寒舟的这份,显然是他替张河领的。因张河只能喝清粥,这好饭平时就被张虎和几个弟兄瓜分了,张河平日只能眼巴巴在旁看着。
但今天赶巧遇见贺寒舟,张虎想感谢,又囊中羞涩,一时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就巴巴把这份饭菜先硬塞给他,说下次再送别的。
贺寒舟摇头失笑,拒绝不了,只能收下。
不过,从被流放开始,除了上次在胡郎中那,他确实很久没吃过像样的食物了,尤其这份饭菜里还有两片肉。
还有徐阿婶,对方一直帮他许多,她女儿在流放来的路上生病,现在小姑娘瘦瘦小小,也需吃些好的。
想到这,贺寒舟脚步忽然轻快,心情有种还在父亲身边时才有的难得轻松。
他一路来到药庐,看见挨在徐阿婶身旁的那团小身影,不由笑了笑,喊:“小阿云!”
小阿云倏地回头,看见他,瞳仁瞬间露出惊喜,忙起身跑过来喊:“沈姐姐。”
贺寒舟揉揉她的头,领着她一起走回徐阿婶旁边。
徐阿婶见他特意端了好的饭菜来给她和女儿,不由吃惊,连连拒绝:“使不得,女郎你这么瘦,又大病未愈,每日还要给那些伤兵看伤,劳心劳力,应该自己吃才是。”
见她实在不愿要,贺寒舟只好说:“那就一起吃吧。”
“啊?”徐阿婶愣住。
最后三人一起用饭,贺寒舟将一片肉喂给小阿云,看着小姑娘迫不及待吞咽,高兴得眉眼弯弯,仿佛这是此生欢喜的事,他不由也跟着轻笑,神情短暂露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正吃着,忽然负责管理流放罪眷的官兵过来,粗声粗气喊:“都起来站好,去伙房把那边的罪眷也喊来。”
轻松气氛转瞬即逝,贺寒舟和徐阿婶对视一眼,缓缓站起身。
徐阿婶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上前堆笑问:“官爷,可是有什么要事?”
“去去!急什么?等会儿就知——”对方立刻挥手驱赶,但看见旁边的贺寒舟,又一顿,最后放下手,缓几分语气道,“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罪眷被调到哪干活,都需经此人的手,显然胡郎中调走贺寒舟的事,他十分清楚。
不过即便如此,这人也没客气太多。
贺寒舟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人到齐后,这人拿出一份公文,高声道:“这是新到任的郡守大人刚发的公文,之前那位郡守老爷允许婚配令的期限可再拖延半个月的事不算数了,从今天开始,所有适龄罪眷,都需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内婚配……”
贺寒舟还未听完,心头就笼上一层阴云,周遭女眷也一片哗然。
之前他没急着第一时间解决婚配令,一是这事实在不好解决,二就是今年雍州郡守允许延期半月。
他本想延期半月,父亲的旧部也许就能找来。且梦中西北防线差不多就在不久后被攻陷,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胡人可能南下,届时没人会再功夫管婚配令。
但雍州竟忽然换郡守了,梦中有这回事吗?贺寒舟不知道,梦中并非事事都能梦得清楚,醒来后,也并非全都能记得。
且梦中此时他已经逃出军营,不仅要躲避官兵,还因风寒没好就强撑逃离,病得厉害,根本无从得知换郡守的事。
眼下按新郡守的公文,原本被延到二十五天后的期限,一下又变回十天后。
十天,这么短的时间,等父亲的旧部肯定来不及,还有什么办法能解决?难道真要像徐阿婶说的那样——
他下意识抬头,就见徐阿婶和小阿云也正担忧望着他。
徐阿婶已经过了年龄,小阿云又太小,两人不在范围内,都不必担忧,只是替贺寒舟发愁。
在场其他适龄的女眷,也都露出焦急彷徨的神情。有家人在身边的,已经开始商量要抓紧相看。
“要不还是像我上次说的,先相看个厉害的武官……”徐阿婶迟疑,见贺寒舟神色凝重,又渐渐消声。
贺寒舟勉强朝她笑了一下,道:“我再想想。”
“哎。”徐阿婶猜他现在肯定心乱,也不多打扰。
实际上,贺寒舟并未心乱太久。
他很快调整好心态,冷静权衡,最终咬牙决定,选择徐阿婶说的办法。
眼下这么短的时间,确实先找个人把婚礼办了最稳妥,而且要快。
不然蒋百夫长横插一竿,万一被迫要和对方成亲,到时无论怎么解决,他身份都有极大的暴露风险。
倒不如他自己找个稳妥的人,先把婚配令应付过去。只是一两个月,先把眼下难关度过再说。
只是成亲的人选,还需好好斟酌。
贺寒舟心事重重地离开药庐,一路都在皱眉凝思。
回到药房,胡郎中竟也知道这事,跟徐阿婶一样,替他发愁。
若是别的事,他或许还能帮上些忙,但这婚配令是朝廷命令,新任郡守下的公文,他一个小小的军中郎中,能改变什么?
唉,小女郎这样好的人,偏偏有个罪眷身份。
胡郎中遗憾,斟酌着开口:“要不这样,你若有意相看,我可给你介绍几个。放心,都是知根知底的青壮大小伙子,有的还是伍长、什长,甚至百夫长哩。”
尤其当中有一个还是他的子侄。
胡郎中红着老脸,一阵咳嗽掩饰。
贺寒舟愣住,没想到他也给自己牵起线,不由哭笑不得。
虽然感谢对方的好意,但他还是委婉谢绝了。
谢云逍一愣,忙想脱下衣服给他披上,可一看自己身上的甲衣,实在不是能保暖的衣物。
倒是徐阿婶赶紧解下一件外袍,披在贺寒舟身上,焦急问:“哎,这是怎的了?风寒又加重了?”
她试图将人扶起来,赶紧搀回去,却发现贺寒舟在不住打颤,眼睛也紧闭,根本扶不起来。
“这、这……”徐阿婶一时被难住。
忽然,谢云逍弯腰,将正在发抖的贺寒舟横抄进怀里,起身疾步往药房走。
谢云逍拍拍他的肩膀。
“别整那么内向嘛,现在不过是让你当着芝麻县令,往后还有的是大官让你做呢。”
郑祟垂首看向手中的衣服,嗓子有些发干。
“贺兄,谢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谢云逍哈哈乐道:“你说谢云逍谢大人呐,那可来头不小~悦来网吧十大杰出青年听说过吗?”
“额……没听说过。”
贺寒舟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了。
“白痴。”
他说罢,转身就走。
谢云逍脸色一变,忙追了上去。
第 47 章 外地的野鸳鸯
“寒舟,等等我!”
贺寒舟神色不耐,脚步迈得更快了。
谢云逍腿毕竟长,他几个跨步便追上去拦住了贺寒舟。
“不要生气嘛~”
他又是一阵做小伏低。
贺寒舟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没生气,让开。”
谢云逍其实也挺爱看贺寒舟发脾气的摸样,在他眼里可爱地紧。
但贺寒舟体弱,他总怕贺寒舟气坏了身子,因此他又不舍得看着贺寒舟一直气鼓鼓的摸样。
谢云逍嘿嘿一笑,伸出手将贺寒舟的眉头抚平了。
“眉头都皱了,还不是生气拉?”
贺寒舟微微偏头,冷着脸地将他的手拍掉。
“我只是单纯地嫌弃你。”
胡郎中似乎有些遗憾,道:“你若改变主意,就再跟我说。”
顿了顿,又补充:“若有什么难处,也可跟我说,也许我能帮上些忙。”
贺寒舟点头感谢。永丰镇到最近的县城有三十余里,骑马需一个多时辰。胡郎中安排的人傍晚出发,回来时天早黑透。
贺寒舟以救人要紧为由,一直留在药房这边等。
待药买来,他便连夜熬制药膏。
配药时,当着胡郎中的面,他将自己需要的那两味药也取出,放在旁边。但在胡郎中转头看别处时,却迅速将药连纸一起抓进手心,缩进衣袖里。
余光瞥一眼不远处的人,然后低垂眼眸,修长手指捏着汤勺,在黑乎乎的汤药锅中搅拌,假装已将药倒进锅中。
所幸胡郎中并未察觉。
他神情自若,熬好药后,将深黑黏稠状的药膏刮进钵中。
胡郎中走过来奇问:“这就好了?”
贺寒舟点头,将钵交给他,笑道:“麻烦胡老先生了。”
解毒的事宜早不宜迟,但此刻已是深夜,营帐中的伤兵都已休息。他身份上是女子,不便像白天那样直接进去,由胡郎中去更合适。
胡郎中忙接过钵,道:“不麻烦,都是分内的事。”
然后让他也早些休息。
贺寒舟面上带着一贯笑意,在他走远后,笑容才渐渐消失。
他转身快步回药房,将门帘关紧,扫视一圈四周后,才微垂纤长浓睫,从衣袖中拿出藏起的药包。仔细清点后,他不明显地松一口气,随后皱眉,将纸包又折好,放进衣服的夹层里。
女眷住的营帐到伤兵营这边还有段距离,已至深夜,营中巡查严格,不便再回去。贺寒舟方才已和胡郎中说过,今夜就暂在药房休息。
药房没有床榻,好在放着炭盆,并不冷。他将几张座椅并排放,和衣而眠,先将就了一夜。
翌日,贺寒舟醒后,还是回女眷们住的地方用饭。
徐阿婶见他回来,提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下,急忙拉着他问有没有事。
“可吓死我了,昨夜你迟迟没回,还以为你又被那谁为难,找人打听,才知是留在胡郎中那。”徐阿婶拍着胸口道。
贺寒舟笑着先捏捏她身旁女儿的脸,然后宽心道:“没事,是在胡郎中那有点事,耽搁了。”
顿了顿,笑意又减淡几分,道:“蒋百夫长暂时应该不会再来为难我,不必担心。”
胡郎中是军中仅有的郎中,虽没什么职权,但营中上到将军,下到士卒,无论谁受了伤,都靠他治。
现在他在对方手下干活,且颇受重视,蒋百夫长就是再放肆,也该知军医不能随意得罪——除非他不长脑子。
不过……想到蒋百夫长那五大三粗,好像确实只长斤重不长脑子的样子,贺寒舟目光微闪,忽然又有些……不太确定。
也是赶巧,他用完朝食,回到药房,就见蒋百夫长的两个手下晃悠进来。
那两人看见他,显然也吃一惊,其中一人立刻问:“你怎在这,不去浣衣?”
贺寒舟瞥他们一眼,淡声道:“胡郎中调我来药房干活,两位不知?”
两人一愣,倒是确有听说昨日伤兵营有个小女郎,居然给一个肠子都断了的人缝伤,还硬生生将人救了回来,因此颇受胡郎中重视,被调到了药房。
不过他们不知那人就是贺寒舟,此时听闻,不由对视一眼,明显有些意外。
贺寒舟不耐看他们大眼瞪小眼,问:“有什么事?”
两人面面相觑,显然也知胡郎中不好得罪。毕竟在这边塞之地,谁敢保证自己以后没个受伤病痛的时候?
其中一人犹豫,决定先不管这事,等会儿回去报给蒋百夫长知晓就是,于是只说来意:“我们来拿药。”
“什么药?”
“治皮外伤的药。”
一听就知是替蒋百夫长拿的。
毕竟对方不久前才因外出喝酒,被贺寒舟设计让营中的陈将军撞见,挨了军棍。
贺寒舟眼睫轻垂,掩下轻讽,说:“等会儿。”
然后转身,从药柜里翻拣出一个白瓷瓶,迟疑一下,又拿过旁边另一个瓷瓶,将药粉倒进去些,摇匀,盖上塞子。
“行了,拿去吧,每日用三次。”疼不死他。
两人见他给得这么爽快,没有为难,反倒迟疑。
“你这药不会有问题吧?”
“什么药有问题?”贺寒舟还没回答,胡郎中恰巧阔步走进来。
看清两人拿的药瓶,他顿时气得胡须差点翘起,道:“这是我前几日刚配的上等跌打损伤药,一般不是严重的伤,我还不给他用,嫌有问题就别拿,给我!”
两人一听,赶紧把瓷瓶往怀里一揣,连声道:“不不,误会,我们就随便说说。”
说着放下两吊铜钱,转身就走。
在军营,只有因战事或其他公务受伤,才能免费拿药,其余情况都得自己花钱,尤其是蒋百夫长这种犯错挨了军棍的。
贺寒舟唇边噙笑,见两人走远,又扬声提醒一句:“记得一日三次,另外这药洒在伤上会比较疼,但疼才有效——”个鬼!
只会又疼,好得又慢,毕竟他掺了点别的无伤大雅的药。
胡郎中点头:“确实,疼才好得快。”忽然,一柄干涸着乌黑血迹的弯刀刀鞘横到中间,压住那人手臂。
贺寒舟惊讶,见刀鞘眼熟,立刻转头,果真是谢云逍。
谢云逍正冷冷看着那两名手下,他站起时,身量很高,虽穿着破旧棉衣,仍挺拔得像雪地青松。
除了拿刀,他另一只手还拄着拐,面容冷俊。
蒋百夫长的手下愣住,仔细打量他一眼后,忽地一乐,嘲道:“一个瘸子还来学人英雄救美,怎么,不会真以为拿把厉害的刀,就成将军了吧?”
说着大笑一番,抬手就要挥开刀鞘,然而——刀身稳稳不动。
反倒是抬手的那人忽觉得手臂像压着千斤重的担,脸色顿时一阵难看。他较劲似的用力往上抬,却越压越重,手臂也被越压越低。
他额上不由冒出冷汗,紧接着就听对方冷冷吐出一字:“滚。”
不过他不认识那两人,也没再管,很快跟贺寒舟说起旁的事——
“对了,调你来给我当帮手的事,上头已经同意了。另外昨晚那个人用了你熬的药后,情况好像是有些好转。”
贺寒舟点头,那毒是胡人常涂在箭上的一种毒,虽不容易被发现,但发现后,就不难解。敷上药后,身体若没什么大问题,快的话,一两日就能醒。
不过具体情况,还得他去看后才好判断。
“也对。”胡郎中听他这么说,很是同意,但犹豫一下,又斟酌,“另外伤兵营账里还有两个人,之前伤得有些严重,伤口较长,又不想让我用火烫法止血,伤口愈合得一直比较慢……”
贺寒舟会意,笑道:“我先去帮他们缝,正好您在旁可以多看几遍。”
“对对,我正是这个意思。”胡郎中高兴抚掌,觉得这小女郎真是个爽快人。
校场外,谢云逍疾步走向贺寒舟,但真站到对方面前,雀跃的心却渐渐变得紧张。
他不安地摸向心口位置,蒋百夫长那一刀力道不小,佛珠肯定被扎坏了,他有些不敢拿出来。
贺寒舟不知他忐忑,见他走来,忍不住上前,笑着要说恭喜,却忽然一阵刺骨寒风吹来,从袖口领口灌入。
他瞬间冷得打颤,许是在校场吹了一天寒风的缘故,加上一直提着的心放下,整个人松懈下来,他上前一步时忽然有些失力,被冷风一吹,更感到骨缝里渗出一阵寒意,像要将骨头血管都冰封。
天际夕阳已坠下山头,留下最后一抹冰冷余晖。
贺寒舟一时冷得蜷紧身体,下意识抱紧双臂,很快发颤到说不出话,就像寒毒发作时那样。
谢云逍立刻发觉他异常,顾不得再想佛珠的事,急忙一把扶住他。
“沈姑娘,你怎么了?”他语气紧张急切。
贺寒舟被他扶住时,便支撑不住似的,依靠着他蹲下,将自己抱紧蜷缩,打着颤道:“冷……”
冷?
“怎么会?这踏马多好的点子!”
贺寒舟眯眼打量他,在审视他话的真假。
谢云逍苦着脸道:
“寒舟,我又不是大傻逼,对冀州那群蛀虫,我搞什么大光明啊?”
贺寒舟收回目光,嘲道:
“你不是么?”
“……”
第 48 章 慷慨
贺寒舟将写好的条陈又拿来看了看,心中觉得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了,便伸手将那纸张放到烛台上点燃了。
谢云逍见状却不干了,他忙将那张纸抢了过来,那火烧得急,差点燎到他的头发。
“烧掉作什么?好不容易写的。”
他连忙伸手快速将火拍灭,又将那张已烧掉一角的纸叠地整整齐齐地、像宝贝似地踹进怀里。
贺寒舟无语地看着他乌漆嘛黑的手掌。
周遭一片寂静,胡郎中拿笔的手都僵了。
忽然“啪嗒”一声,手中的毛笔落地。他颤抖手指,指着刚醒的人,不知是震惊还是激动:“你、你……”
“这是诈尸了?!”
一个围观伤兵先震惊开口。
“去去!人本来就没死,什么诈尸?”胡郎中回神,立刻没好气道。
伤兵“啧”一声,道:“之前可是您自己说,人就差一口气了,跟死了没区别。”
胡郎中顾不得捡起笔,赶紧上前想拿开刀:“诶诶,这是干什么?小女郎是在帮你看伤,别激动,赶紧先把刀放下。这里是伤兵营帐,你从战场回来了……”
一些从战场上被抬下来的昏迷伤兵,刚醒时,会误以为自己仍在战场厮杀,本能地攻击周围人。
胡郎中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对此很了解,赶紧解释一通。
但解释完,这人仍一动不动。
他表情倒不似其他有这状况的伤兵那样狰狞,但……就是没什么表情,只空茫看着离他最近的贺寒舟,仿佛刚才胡郎中的那些话,他并未听见。
胡郎中不由走近到两人身旁,瞧瞧他,又瞧瞧神色如常的贺寒舟,暗忖:该不会是还没醒,在发癔症?
他不由抬手在这人眼前挥了挥,眼睛没动,又去拿刀身,也不动。
“嘶,这倒是奇了。”胡郎中纳罕。
贺寒舟这时低眸,余光轻瞥,忽然道:“你的伤口流血了。”
声音清润,不疾不徐。
终于,这人有了反应,缓缓低下头。
胸口的箭伤因刚才剧烈动作,有些崩裂,渗出鲜血。
只是方才还出手迅捷的人,此刻却像反应忽然迟钝,一直盯着伤口不动。
直到贺寒舟抬手捏住他的刀身,他终于有了反应,再次抬头。
然而在他注视下,刀像失去了反抗能力,被慢慢拿开,放下,连带着他的手臂一起。
他古怪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又看向贺寒舟,对上一双清冷舟丽的眼眸。
“躺下。”眼眸的主人开口,容色平静。
他没动,像刚醒来,充满警惕的猛兽。
贺寒舟忽然伸出手指,微凉指尖触碰到他胸口的皮肤,视线与他相对。
他瞬间僵住,望着贺寒舟,然后就像那把刀一样,被推着,缓缓躺下。
躺下时,他的视线仍一瞬不动地锁在贺寒舟脸上。
指尖很快收回,皮肤上的凉意也转瞬消失。他喉结似乎动了一下,目光依旧定定望着贺寒舟。
贺寒舟感觉很奇怪,但无意多想,很快拿出针线,继续帮他处理伤口。
胡郎中见状,终于松一口气。
周围空气也像忽然从凝滞中恢复,伤兵们的嘈杂声音又隐隐传来。
甚至有几个好奇的伤兵忍不住靠近几步,昨天那个断腿伤兵也拄着拐过来,神情震惊又惊讶:“还真救活了?奇了呀!”
“多亏沈姑娘,沈姑娘真是神医。”旁边另一人道。
“这家伙运气可真好,跟张河那小子一样。”
“欸,你可要好好感谢沈姑娘,要不是她,你这条命只怕已经没了。”
间或传来的声音并没影响贺寒舟缝合,似乎也没影响到躺着的人,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侧。
处理伤口时很疼,针线穿梭皮肉,这人竟也不吭一声,甚至视线都没动一下,一直在看他。
换做是张河,恐怕早疼得喊“娘”了。
贺寒舟一边落针,一边竟还能分出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终于缝好最后一针,他剪断细线,忍不住抬头,问仍在看自己的人:“你在看什么?”
视线猝不及防相撞,他舟丽的眼眸闯进对方眼中。
对方似乎怔了一下,接着竟忽然偏开头,不再看了。但过一会儿,又转回来。
贺寒舟:“……”
很奇怪的一个人,他心想。张虎浑身一震,猛然转头望向声音传来方向,通红眼中满是不敢相信。
营帐内也瞬间一静,连张河的痛苦声似乎都变低许多。
众人纷纷看向声音来源——
人群后方,贺寒舟手端箩筐,穿着粗布旧冬衣,手肘衣摆处都打着补丁,眉目间却有种山间清雪的出尘舟丽,目光沉静。
众人很快认出他是常来给伤兵换药的流放罪眷,见开口的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郎”,不由都心生失望。
这小女郎恐是信口开河,毕竟连战场都没上过,恐怕根本不晓得张河的伤有多严重。
“咦,是你?”胡郎中倒是语气惊讶。
他认得眼前这“小女郎”,对方这几日来照看伤兵时,常去他那抓药,但每次都不需他开方子,自己把需要哪几味药、各几钱一一说清楚。
从抓的药来看,明显是治风寒的方子,不过其中有几味药的用量却跟胡郎中熟知的不一样。他当时担心对方用错药,还特意提醒一句。不过“小女郎”只朝他笑笑,并未多语,第二天来了,还像之前那样抓药。
人么,反正是没吃死。
胡郎中心生好奇,恰巧前日自己偶染小风寒,便用这方子试了一试,谁知效果竟出奇地好。第二天他就忍不住向对方打听方子来处,得知药方竟是“小女郎”自己给自己开的。
“我祖父姓沈,曾是宫中太医,我自幼体弱,跟他学过一些医术,算略通皮毛。”贺寒舟当时抿唇轻笑,这么对胡郎中说。
像一路跟着人的狼犬,被发现后连忙藏起来,但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出来继续跟。
但这似乎跟他没什么关系。
贺寒舟收好工具,起身时忽感到腹中一阵饥饿,才发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军中只供两顿饭,现在还没到吃第二顿的时候。好在他用朝食时,偷偷藏了半块粗饼,药房有热水,去那边用水泡着吃就行。
于是匆匆跟这人说几句伤口要注意什么,也不管对方听没听进去,就又跟胡郎中说自己有点事,要先离开一阵。
胡郎中摆手,道:“没事,你去忙吧,我再看看其他伤兵。”
看有没有哪个幸运的,能被他抓来缝两针,练习练习。
几个伤兵们丝毫不知“危险”将至,贺寒舟一走,他们就围上前,有看热闹的,也有好奇问话的——
“兄弟,你这回可真是大难不死啊!一千多人,就你一个活着被抬回来,本来都快不行了,又遇到沈姑娘,被她救了,真是祖上烧高香了啊。”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
“你手里这把刀是哪来的?”
话刚落,空气中传出一声“咕”,是这人肚子在响。
“……”见他们不敢还手,两人愈发嚣张,又抬出蒋校尉。
贺寒舟皱眉,抬手挡住两人要继续推搡的动作,沉声道:“别为难他们,我跟你们去。”
“沈姑娘!”两名伤兵神色焦急,劝道,“您不必跟他们去,等张虎回来……”
躺在木板床上的张河此刻也挣扎着要下床,面色涨红道:“沈姑娘您别去,等我大哥来,一定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呦呵,你大哥?”两人闻言嘲笑,“怎么?你大哥就敢得罪蒋校尉?不如我先把你打得满地找牙,看你大哥能把我如何。”
说着撸起衣袖就要上前。
贺寒舟抬手止住张河的话,神色微冷看向那两人,寒声:“还走不走?”
两人一顿,这才退回来,却仍斜睨两名伤兵和张河一眼,怪声道:“还是沈姑娘聪明,不过您要是一开始就这么说,也不至于有这些事,您说是吧?我们只是个跑腿的,您说您何必为难我们呢?”
说着,其中一人走到他面前,还看似客气地做个“请”的手势。
贺寒舟神色冷凝,已然压着怒。
有人拿了半个馒头给他,但他仍不动,依旧安静望着帐顶。
“嘶,可能还是个傻子!”饿了都不知道吃。
“胡郎中,胡郎中!快别抓人缝针了,赶紧来看看,这人不大对劲!”
刚醒来的青年只看他们一眼,就移开视线,静静不说话,只有那只手仍一直握着黑铁弯刀。
“兄弟?”
“怎么不说话?”
“对了,你是不久前刚被招募来的吧?我在营中也挺久了,看你好像有些面生。”
又有几人问他,但他依旧不答,只维持平躺着,目光静静望着帐顶。说好听些,像在望着帐顶出神,说不好听些,像根本没听懂大家说什么。
如果不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直睁着,简直和之前昏迷时没两样。
“不会是个哑巴?”有人压低声猜测。
谢云逍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即又扬起一脸谄媚的笑容,他贴了过去抓住贺寒舟的手,娇声道:
“老婆,我没钱惹……”
贺寒舟嫌弃地甩开他的爪子。
“活该。”
谢云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嘿嘿直笑,他又加倍地痴缠着上来。
“表酱~老婆,不,是大人,钦差大大、我破产了,包养我吧好不好~”
“……”
第 49 章 冀州府
冀州府的核心官员齐聚巡抚衙门的大堂里。
他们已来了有一会,堂中的气氛有些沉闷。
冀州布政使周忠忍不住站起来,在堂前来回踱步。
“中堂大人,不是说那谢云逍早就从京都启程上路了吗?怎么到这么几天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旁边一官员忙补充道:
这不是会不会牵连的问题,而是蒋百夫长在这个时候死了,是个人都会往他身上想。就算他不在场,就算他没有下手的本事,也少不得会被叫去问话。
或许,谢云逍的想法是,他顶多被叫去问几句,问不出就没事了,其他由对方担着。
但蒋校尉必定为弟报仇心切,不放过任何可能。万一讯问时用刑,他男扮女装的事极可能暴露,接着他顶替身份被流放的事也会暴露,再往上查,就会牵连出父亲的旧部以及仍在京中的父亲……
主要是,这件事还没到需要杀人的地步,杀了人,只会越来越麻烦。
“不能这么做。”贺寒舟忙阻止,下意识抓住谢云逍的手臂,察觉自己语气稍急,又放缓声音道,“我的意思是,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且为蒋百夫长这种人搭上你自己,并不值得。”
顿了顿,他忽然又低声,缓缓道:“其实我叫你出来,是想问……”
他垂眸轻语,终于说出目的:“你愿不愿意,跟我成亲?”
谢云逍闻言,一时呆怔住。
他在手臂被贺寒舟抓住时,注意力便都移到了被抓的右臂。隔着衣服,那片位置的皮肤似乎都在发烫。
此时冷不丁听到“成亲”两字,脑中更是空白,如刚醒来的那天,忘了所有反应,身影僵如石刻。
北地的寒风将营中大旗吹得猎猎作响,但呜咽的风吹不到这一片小小的安静角落。
贺寒舟说完,便有些紧张望着谢云逍。
谢云逍神情凝固,许久才像终于找回魂魄,不敢相信似的,干哑嗓音,艰难问:“你……方才说……”
“我说,你敢不敢和我成亲?”贺寒舟深吸一口气,重复道。
谢云逍再次凝固,心口仿佛瞬间麻痹,血液冲至四肢百骸和头顶,耳边是剧烈的心跳声,冲击鼓膜。
握刀的手指轻颤,黑眸却禁不住浮现光彩。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有幸得到垂怜。
几乎没有犹豫,他听见自己很快说:“好!”
说完似是觉得这样太过急切和唐突,他又平稳些刚才激动的语气,表面镇定道:“有何不敢?”
贺寒舟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神情有些出乎意料。
可能是松了口气,他犹豫一下,决定先说明一些,斟酌道:“你应该能猜到,我是因为婚配令和蒋百夫长,才……”
“我知道,我明白。”谢云逍打断,再次道,“我愿意。”
冷静下来后,他确实很快想明白自己能够幸运的原因——沈姑娘需要成亲,来应对婚配令和蒋百夫长,所以选择了他。
他并未因此感到失望或难过,沈姑娘此前只把他当普通伤兵,想也知道,对方不可能忽然喜欢上他。
事实上,如果不是婚配令和蒋百夫长,他和对方本就没有可能。
虽然他还不清楚沈姑娘选择他的原因,但机会只有这一次,稍纵即逝。也许错过了,他就再也无缘站到对方面前。
有这个机会,他就会有更多接近对方的机会,渐渐成为特殊的那个。也许成亲后,他们会慢慢发展,沈姑娘也会喜欢上他一点点?
谢云逍垂眸,期盼又侥幸地想。胡郎中赶紧帮忙解释,把本来谢云逍要和贺寒舟成亲,但蒋百夫长横插一竿子,然后两人打赌,谁赢得大比谁就和贺寒舟成亲的事,一一道来。
陈将军听完,顿时又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真是少年意气,好!本将军就替你做主,让你和那位沈姑娘成亲,到时我亲自给你们主婚。”
说罢,又一阵大笑。
本来谢云逍只要银钱,他还担心这人目光短浅,空有本事却没头脑,现在看来,也可能是有情有义、信守承诺。
且没想到,这事还和蒋铳有关。能让蒋家兄弟不高兴,陈将军就高兴了。
不仅如此,他还感叹道:“想要银钱没什么不好,我一开始投军也只是想军中能吃口饱饭。且咱们打仗是为大周,为了大周不就是为了自己和家人都能安全,都能吃饱穿暖!”
“是!是!!”底下士兵纷纷握拳高喝,被这番话鼓舞得神情激昂。
本来他们就都是军户甚至穷苦百姓出身,讲那些打仗是为了效忠皇帝之类的话,他们不会理解,反倒不如这些吃饱穿暖挣银钱的话来得实在。
如此,借着谢云逍的话,陈将军反倒收拢一把军心,这是蒋和那种有个好出身的人不具备的优势。
陈将军大为高兴,又当场将谢云逍提拔为百夫长,既是惜才,也是让士兵们看看,有能力就会被提拔。
实际上,他更想将谢云逍提拔成千夫长。以他的眼光看,谢云逍的能力绝不止此。
但一来,直接提到千夫长,他担心刺激到蒋和。
他知道这样有些趁人之危,沈姑娘只是遇到难处,不得已向他求助。他却藏了私心,抱着不那么光明的目的,冠冕堂皇地答应,以此接近对方,还得到了好感与感激……
他知道这样不该,可想要得到对方的渴望,终究压到了一切。
可能是贺寒舟愣住了,迟迟没回应,他抬起头,望着对方眼睛,又一次轻声且坚定说:“我都愿意。”
贺寒舟闻言,彻底放下心,接着目露感激。
他没想到谢云逍知道他的目的,仍愿意答应。想来是因为失忆,没有阅历,才会被他方才拙劣的演法打动,心生同情。
至于婚后不同房的事,眼下他是女子身份,实在……不好在这里开口。不过,对方知道他是寻求帮助,假意成亲,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吧?
贺寒舟耳根发烫,定了定神,才再次看向谢云逍。
谢云逍也正在看他,见他忽然看过来,忙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耳后又一片红。
贺寒舟看不到他耳后,加上心中也尴尬,说完这些就觉放下了一块巨石,忙恢复神色,轻咳道:“那这件事就先这么说定了,不过——”
他顿了顿,才继续:“你应该知道,跟我成亲,会得罪蒋百夫长。”
决定和谁成亲后,还需尽快报给管理罪眷的军吏知晓,才能在婚配令到期限时,免于被分配。
蒋百夫长与那军吏熟识,定然早打过招呼。他一上报,对方就会提前知晓,前来阻挠。
且成亲这种事,不可能不走漏消息。
谢云逍闻言转回视线,神情也变回冷凝,蹙眉道:“我不怕他。”
“我知道你不怕。”贺寒舟温声附和,“但他和他哥的身份摆在那,想为难我们,轻而易举。”
谢云逍神情越冷,握刀的手也愈紧。
忽然,一片温凉触感落在手背,谢云逍倏地抬眸。
贺寒舟按住他的手,似在安抚,继续道:“别担心,我已经想好应对办法了。”
他在谢云逍的手背轻按了按,像梦中后来领兵时,与手下推心置腹那般,宽慰完,便很快抽离。
谢云逍在他手抽走的那一刻,心头一阵失落,直到他接着开口,才忙认真听。
“我之前听那些伤兵说,营中每年冬天会举行一场大比,今年就在最近几日。蒋百夫长知道我们要成亲的事,必会亲自去找你麻烦。
“他这个人品行虽不行,但论身手,在营中却能排进前三。只是他从军晚,现今才只是百夫长,等再过些时日,恐怕就要是千夫长了……
“到时他去找你麻烦,你不要与他正面冲突,只需激他,问他是不是只能仗着人多势众出手,敢不敢跟你在大比上较量。
“此人颇好面子,又自负,到时定会答应。”
贺寒舟神色微凝,缓缓说。
谢云逍皱眉,刚想说“不用这么麻烦,他未必是我对手”,但对上贺寒舟的目光,又生生止住,勉强点了点头。
贺寒舟见他同意,这才继续:“等到了大比那天,我会再想办法,一定让你赢他。”
“不用,也许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谢云逍这次没忍住,终于说了出来。
贺寒舟轻咳:“若是那样,自然最好。不过我们还有一个目的,你知道营中的守将陈将军吧?他与蒋百夫长的兄长并不合。
“我昨日听胡郎中说,蒋校尉跟新任郡守有些关系,但陈将军是前郡守安排来的人。如今新郡守上来,蒋家兄弟必然势大。陈将军一直不喜这两人,想提拔其他人制衡,奈何这两兄弟确有几分本事,之前提拔的人都不是他们对手。
“若你能打败蒋百夫长,落了蒋校尉的面子,陈将军必然赏识,甚至会提拔你。且以他对蒋家兄弟的不喜程度,知道你要与我成亲,冲着能让那两兄弟不舒服,也会促成此事。
“到时就算蒋百夫长输不起,恼羞成怒,但有陈将军在,此人也不敢轻易再做什么,也不能再来阻碍我们成亲了。”
贺寒舟一句句将心中计划说出,神情专注而认真。
谢云逍目光一直静静注视他,唇角不自觉柔和。
贺寒舟直到说完,才察觉他一直在看自己,奇怪问:“你看什么?”
谢云逍下意识:“你认真说话时,很好看。”
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轻浮,眼底瞬间闪过懊恼。
贺寒舟:“……”
他轻咳一声,道:“那我刚才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吗?”
贺寒舟正靠在床上,闭目养神。
谢云逍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这群人走地倒挺干脆,我这张纸条都浪费了。”
贺寒舟微微睁眼,他有些好奇能写出【让他们滚蛋】的谢云逍,还能写出什么。
他侧过头一瞥。
只见那纸上写着:
【不滚的都是狗】
“……”
第 50 章 石桥夜话
谢云逍打发完了这一群冀州官员之后,很快又呼呼喝喝地在未来客栈里招惹来了另一群人。
这群人不是旁人,正是冀州城中大大小小的数得上名号的大夫们。
贺寒舟身体不适,谢云逍的“敏感肌”发作得厉害,立马招呼小二大张旗鼓地召来了这一群冀州名医。
其实贺寒舟这次只是连日跋涉导致的体虚劳累而已,他躺了一会已觉好转大半,但谢云逍不听他的劝阻,小题大做,硬是将冀州城数得上名号的大夫都请了过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这个京城口音的谢大款在这里似的。
这会,一群人将房间挤得满满当当的,正热火朝天地谈论着贺寒舟的脉象。
谢云逍崩着张脸,一本正经的。
贺寒舟面带嫌弃地与进来的人是徐阿婶,知道贺寒舟要搬走,她很是担心,更有些不舍。
“虽然营帐这边艰难,但好歹是住在军营西北角,离那些糙兵糙汉们远。且大家都是女眷,住在一起,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互相照应。现在你一个人搬到药房,那边出入都是士卒,万一有品行不好的……我看实在是不安全。”
贺寒舟轻咳,这话确实没错,但问题是,他不是女眷。
于是含混说了些搬过去的好处,诸如有炭盆,晚上不会冷之类。
徐阿婶见他已经决定,也只好叹气,帮他一起收拾东西,然后又帮忙送到药房。
忙完这些,已近巳时。
贺寒舟用完饭,带上药箱,去往伤兵营。
营帐中正有人小声议论昨天刚醒的那个人,他经过时听了一耳,才知胡郎中昨晚还有许多细节没讲。
据说陈将军昨天把那个刚醒的人叫去主营帐后,问了整整两个时辰,愣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
不是这人嘴硬,而是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倒是记得自己姓谢。
陈将军叫人拿出兵册核查,查出那一千个押送粮草的士兵里,确有个叫谢云逍的人,年龄情况恰好能对上。
当初那一千名押送粮草的士兵里,有将近百人是三个月前新招募入营,这个谢云逍就是其中之一。
因刚入营不久,就被派去运送粮草,营中人跟这一百人都不熟悉,更没人认识谢云逍。
估计认识他的人,都在那已经死去的一千人里。
至于家人——
“这就更惨了,他是北归的流民,家人都在北边死在胡人手里。”
北归流民,是对从北边被胡人占领的地方南逃回来,重回大周的原大周子民的称呼。
当今皇帝当年夺权登基,为保住自己的皇位,拱手将北地大片领土让给胡人,徒留那片土地上的子民遭受屈辱和践踏。许多人不堪忍受胡人统治,纷纷南逃。
且不少人因在北地时,亲人惨遭杀害,逃回大周后,又会主动参军,抵抗胡人。
想来这个谢云逍也是这种情况,他来的时候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朋友。刚到营中,除了和他一起参军的那一百人,亦没别人认得他,不久后就倒在押送粮草的途中,令人叹息。
当时那一千人里,有不少人尸体埋没黄沙,并未被寻回,其中就包括谢云逍。
现在想来,他其实并未死,而是唯一活着被抬回来的那个。
“所以已经确定他就是那个谢云逍了?”
“这还能有假?陈将军亲自让人拿兵册核验过,且他被抬回来时,穿着咱们这边普通士卒的甲衣,上面都是胡人的刀砍出的痕迹,还中了胡人的毒箭,又是在粮草被劫的附近被找到的,不是谢云逍,还能是谁?”
说话的伤兵声音虽刻意压低,但营帐就这么大,且他在的位置离那个角落不算远,贺寒舟可以确定,角落里的那个人肯定能听见。
但那人就像神思被抽离在世间外,对周遭的议论浑然不觉,仿佛他不是被讨论的那个。他单手垫在头下,另一只手仍握刀,仰躺在床,一直静静望着帐顶。
许是察觉到贺寒舟的视线,他忽然偏头看向这边,眼睛漆黑乌沉,像点了墨,看不出情绪。
这张脸因此刻人醒着,似乎变得冷峻许多,也更俊逸。
旁边伤兵正猜测,他在北地时可能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因家中被胡人劫掠,才沦落至此。
“都是在边塞风吹刀割,你看他就不似咱们这般黑。”
贺寒舟和角落里那人都仿若未听见,静静对视了这么一瞬。
忽然,他从床上坐起,身上疏冷似乎也在看见贺寒舟时消散。
贺寒舟被他发现自己在看对方,视线也不避让,提着药箱径直走过去。
对方依旧沉默如金,随着他走近,视线一点点上抬,很快又径直落下,落在他的药箱上。
贺寒舟放下药箱,从中取出装药膏的钵,温声开口:“我是来给你换药的。”
对方沉默一会儿,忽然将手伸过来。
那只手指骨分明,修长整洁,指腹和掌心都覆着厚茧,应该常握着什么兵器,但并不是握刀的那只手。
贺寒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自己上药。
能不用自己动手,他自然愿意,忙将钵递过去。只是钵被拿走时,手指碰到对方指腹,触感有些粗粝。
两人同时抬头,视线相撞。
贺寒舟很快松开手,不知为何,他下意识转开视线。
片刻后,再转回来,他发现对方竟不知何时背过身去,褪衣上药。
应是顾及他是“女子”。
贺寒舟:“……”
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再次侧过身。
没想到这人失忆了,还记得男女大防之事。
他虽自小就扮女装,但从小到大,跟他一起生活的只有父亲。父亲自不会真把他当女儿养,所以和男子打交道时,他常意识不到男女大防这件事。不过都流放到了军营,想防也是没条件……
正想着,对方已经上好药,将钵还了过来,微抬目光看他。
贺寒舟收回神思,接过后放进药箱,又拿出银针,对他道:“坐近一些。”
正在整理衣服的人一僵,漆黑的眼睛突兀看过来,令人心头一悸。
“帮你扎几针,看能不能恢复记忆。”贺寒舟解释。
对方便老实了,很快坐到床边,乌黑眸子抬起看他一眼后,又身体微微前倾,方便他扎针。
像被驯化后,收敛了爪牙的狼。
贺寒舟心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一阵安静。贺寒舟专心扎针,指腹轻捻银针。
“疼吗?”他另一手指尖按着对方额头,固定着防止移动,语气一贯轻柔。
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得到回答。
但空气沉寂几息,却突然响起一道干哑嗓音:“不。”
贺寒舟惊讶,低头发现真是对方声音,不由无言——原来他不是哑巴。
谢云逍此刻闭着眼,额上抵着小女郎微凉的指尖,鼻间也尽是对方身上浅淡的药香。这样近的距离令他有些不适应,但……
倏然,那一抹浅淡气息远离。
他蓦地睁开眼,黑眸中掠过一抹失落。
贺寒舟不知何时已经拔下所有银针,退回到正常距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好了,有想起什么吗?”
谢云逍沉默,摇了摇头。
贺寒舟只是顺便问问,没指望真能治好。毕竟他没治过失忆,方才施针不过是扎在一些能提神醒脑、防止头痛的穴位。
不过见对方忽然又不言语,只是摇头,他有些奇怪问:“你怎么不说话?”
对方抬头看他一眼,指了指喉咙位置,嗓音粗粝:“难听。”
贺寒舟瞬间明白,他是嗓子疼,且说话嘶哑。难怪刚才那个“不”字,听起来很干哑,应是他之前还是个血糊人时,身上刀上箭伤引发炎症,高热不止导致。
不过,嗓子不舒服,为何不告诉他或胡郎中?这人莫非是木头,不知道疼?
贺寒舟摇头,正好他因风寒没好全,也经常嗓子不舒服,会随身带几片甘草。
他拿出其中两片,放到对方宽阔粗糙的掌心,笑道:“这是甘草片,嗓子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含一含,下次我来,再给你多拿几片。”
说完,他提起药箱离开。
谢云逍望着他的背影,良久后,低头看向掌心的两片甘草片,目光轻闪。
醒来后,他脑中一片空茫,只在被那位将军问话时,隐约记起一个“谢”字,其他一概不知。
他不知这里是哪,不知自己是谁,只知道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方才那个小女郎。
听那些伤兵说,是对方救了他的命。
在他躺在角落里无人管,只能静静等死时,是对方每日来给他换药……
他忽然抬起头,视线又追上那道身影。
贺寒舟已经走到帐门口位置,正在看张河的情况。
张河这次醒着,见到他显然很激动,一个劲儿感激,险些涕零。
贺寒舟无奈,面上带着一贯的笑,温声告诉他不能太激动。
“没想到啊,张河这小子竟然真挺过来了。”
“多亏了沈姑娘,谁能想到呢,他肠子都断了,还能救。”
“对了,那边那位不也是,沈姑娘救的。”
几个伤兵感慨,又压低声音,眼神示意不远处的谢云逍。
谢云逍仿佛没听见他们说什么,视线慢慢从帐门口处收回,又看向手心的甘草片。
那位沈姑娘很厉害,医术高明,说话轻柔,舟丽的眸中总盛满笑意。
沈姑娘人也很好,伤兵营里的伤兵个个都称赞她。不过……她好像对谁都很好,对谁说话都轻柔,带着一样的笑意。
没有谁是特别的。
谢云逍握住手中的甘草片,片刻后,又仔细收好。
他躺回床上,继续单手垫在脑后,静静望着帐顶,却好似无法再回到之前的平静。他拉开一个身位,谢云逍又痴缠了上去。
贺寒舟心中又烦躁起来了,他脱口而出道:
“摸了就摸了,你想怎么样?”
谢云逍嘿嘿直笑。
“那自然是要赔我的。”
贺寒舟不耐烦道:
“赔什么?”
谢云逍又乐了。
他摸了摸鼻子,他自不敢说,赔他让他摸回去这种话,只听他嘿嘿一笑道:
“你得赔我……”他拉长声音开始卖起关子,见贺寒舟朝他瞪了过来,他才笑嘻嘻地接着说道:
“再摸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