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2 / 2)

🎁美女直播

但谢云逍喜欢从那院子主院卧房的窗望出去的景,折箩山被框下,山顶终年覆着皑皑白雪,晨昏日落,偶尔穿上金红衣,在冷澈的湖水面上留下身影,草甸深林,四季之色皆有不同。

就连那湖里钓来的鱼,尝着也比寻常街面上的更美味,这么多年,他在梦里也还会惦记。

信寄出时,距离贺寒舟的登基大典还有半个多月,谢云逍特意在信里嘱咐了沈妤和谢孟宗这次不用回信,毕竟山高路远,一来一去花费不少时间,真等他们读到自己的信时,怕是连他自己都已经行在回荆城的路上了。

谢云逍趴在寒檀院的小阁楼窗上,窗沿下垂着紫藤花,在风里一飘一荡。他看见信差拿了今日最后的一封信后便匆匆策马赶出城去后,便一直勾着唇角,不曾放下过。

只不过还没等信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谢云逍的视线里,谢康来敲了他的门,关宁公公带着陛下口谕来的,宣谢云逍即刻进宫。

谢云逍从虎岭关回来后,先帝暂时命了他任户部左侍郎,可一直未下旨意让他去户部上任,他在家里乐得清闲,便也不主动提起这事。

但这样被宣召进宫的事倒是常常有,先帝会宣他,贺寒舟也会宣他,谢云逍不以为意,只道和平时一样,应下后自去换了面圣的朝服,帽子戴得端正,一丝不苟,但走起路来,上头的帽翅便轻快的晃晃荡荡,显然和端正沾不上什么边。

关宁亲自驾车来接谢云逍,一路到了辰阳宫外,领着他去了正殿,宫殿门大开着,林海潮已经在里头了。

谢云逍见林海潮面容严肃,勾了一路的嘴角也不免展平开来,没见到贺寒舟,便问:“怎的不见陛下?”

林海潮招了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到内殿里。

内殿是贺寒舟休憩的地方,明黄的床帐放下了一半,半月前见时还挺精神的少年,此刻正病恹恹的,闭着眼,面容苍白的躺在床上。

谢云逍变了脸色,几步走过去伸手探了探贺寒舟的额,没觉得高热,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林海潮背着手,走到榻边,说:“太医来看过,陛下自登基后便一直不曾好好休息过,绷着神经,焦虑着,以至于离大典越近,连睡觉都变得困难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已经有六七日,都没有去上过朝了。”

谢云逍眉头紧皱,刚想开口问找他进宫是何意时,便听见床上的人轻咳几声,柔柔弱弱地睁开了眼。

谢云逍心中一慌,将帽子脱下来扔给小二,骑上马立即往衙门赶了过去。

还没到衙门,远远的,他便见到一队衙役手持长棍冲贺寒舟围了过去。

旁边还有人的呵斥之声:

“愣着做什么,还不将这个招摇赚骗的人给我拿下!”

谢云逍飞身下马,一脚踹开了衙役。

“我看踏马的谁敢?!”

第 56 章 冀州衙门

半路窜出一个不好惹的“程咬金”,余下的衙役互相对视,一时都不敢上前。

周忠也被吓了一跳,刚刚谢云逍踹翻的衙役差点没撞到他,

他回神来,冲着谢云逍怒叱道:

“你是谁,好大的胆子?!”

谢云逍也是一脸的怒容,他的声音比周忠的还大。

“我是你爹!”

听了他的话,谢康简直头皮发麻,敬谢不敏,说:“您就在边上看看吧,或者去小几那儿坐会儿,我待会儿让钟伯给您将早点端来。”

小几是一方石制的矮桌,设在最垂花门进来另一侧开的最好的那一株梅树下,从墙上的月窗望进去,似一副装裱好的工笔水彩画。

“起也起了,来也来了,什么都不做总觉得不舒坦。”谢云逍说,跟着谢康走到一口水缸边看着谢康开始舀水,“要不我下去抓鱼?”

荷塘不深,即便有淤泥,最深的地方也最多到一个成年男子的腰处,谢云逍被自己的提议弄来了劲,眼神一亮,就要撩起衣摆拴在束带上,再挽起裤腿踢掉鞋,好下池塘去。

“您要真的闲,不如去看看年前您从户部抱回来的那一摞图纸。”谢康说,“您不还说那是春休结束就要回复工部使多少银子么,那一大摞,不早些看,最后得看到何时去。”

谢云逍摆摆手,说:“春休才第二天,还早呢,不急,弄塘子要紧。”

谢云逍弯腰弄好裤子,想了想还是将袖子也挽到了手肘,对谢康说:“拿我捞鱼那个大网子来。”

谢康无法,只得依着他。

但这回的谢云逍比前两年靠谱一些,或者说前两年帮着清淤的时候有了经验,这回没再滑倒跌进塘子里,满身泥不说,过了两日还小小染了回风寒。

清淤清了五六天,并非是要将底下的淤泥全都弄出来带走,这塘子还是要养荷的。

确保能管一年后,清淤的师傅们便可以离开了。

塘子里还挖出来不少鲜藕,谢云逍让钟伯给师傅们都带一些,剩下的都拿去做了吃,但谢府人少,那么大一堆藕吃不完,拿去做藕粉又稍显不够,谢云逍干脆让人规整一些出来。

后半截春休,他正好要匀两天出来去拜访林海潮和安宁公主,贺知雨的小女儿满月,公主府里摆酒,他不能不去。

他正好各给他们送一些去,只不过贺知雨那儿还要多备一份给小朋友的礼。

上回公主府摆满月宴是七年前,他正好不在雁都,因此没能参加,再后来去同僚家小孩儿的满月宴,送的多是金镯子或者平安锁,但公主府可不缺这些,他还得另外想想。

谢云逍的私库里没有合适送给小女孩儿的东西,正巧已经过了初七,各处铺子做生意的商贩们都回来开张了,他便打算带着谢康,去珍宝巷里逛一逛。

谢康听他打算去珍宝巷,便又多带了几万两的银票。

谢康问:“爷,咱们要驾车过去不?”谢云逍面色一僵。

侍寝?谁?他?

他也没做什么让老皇帝注意的事情吧?怎么就轮到他侍寝了啊啊啊?!!

谢云逍强作镇定,让人给了方公公赏钱后,又犹豫地问:“……如今九殿下回宫,星象不利,又养在我宫里……”

御前太监方公公答道:“前阵子钦天监确实禀报过星象不利的说法,不过这个月星象已经改变,圣上已经不再介意九殿下的事。”

说完,方公公又轻声讨好的语气:“谢家世代为将,圣上不喜嫔妃体壮,前些日子才没有召幸。”

他们这些男妃是钦天监与内务府一起,按照八字挑出来的,并未直接过皇上的眼。

谢云逍听懂了。

所以老皇帝今天是见了他,见色起意了?

原主的这张脸和原本的谢云逍很像,几乎一模一样,五官俊朗明媚,眉眼却是清秀漂亮的。

老皇帝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看见这样不施粉黛的清丽姿色,难免要被勾起兴致。

系统为他默哀:【宿主……走好……(蜡烛.jpg)(蜡烛.jpg)(蜡烛.jpg)】

谢云逍:“……”

别这么早就开始上香啊!!

谢云逍叹着气坐回轿辇。

夜里,轿辇的视野灰蒙蒙的,他一抬眸,就看见黑暗里,少年的眼睛晦暗莫名。

“……看什么?”

谢云逍也不知道贺寒舟一天到晚盯着他干嘛,在想什么,指了指他:“手上的伤还疼吗?给我看看。”

贺寒舟自然是不会主动将手递给谢云逍看的。

谢云逍便直接拿起贺寒舟那双遍布冻疮的冷冰冰的手瞧了瞧——伤口看着和白天差不多。

“让你涂的脂膏呢?”

光知道杀人放火有什么用?连自己的冻疮都治不好,跟个孩子有什么区别。

谢云逍只觉得无奈,拿出随身带的一小盒香膏,凑合着给贺寒舟涂了涂。

虽然他们现在只差两岁,但谢云逍的心理年龄毕竟大一点,只拿贺寒舟当个小孩子。

粗糙带刺的肤质被纤细如云的手指推开一层薄薄的膏体,将那些柔软的东西尽数挤入皮肤的缝隙里。

贺寒舟迟疑地看着谢云逍给自己上药的动作,深邃的眼中带着疑虑。

正极力忍耐着想要抽回手的冲动,却听到面前传来谢云逍轻轻的叹息声,声色似烟,一丝一丝飘过来。

谢云逍摆了摆手,说:“不了,那边的管事看人下菜,我怕我们谢德子吃亏。”

谢康说:“……那可以驾马车。”

马车上有靖王府的印记,里头镌着“谢”字,整个雁都里就这么一家符合条件的谢姓人家,再看人下菜的铺子,见到了也只会拿他们当祖宗。

谢云逍还是没答应:“走过去就行,又不远。”

谢康忍不住道:“那皇宫还更近呢,也不见您每天走着去。”

“那是去挣银子的,当然得把力气都省着用在关键的地方,咱们这不是只去花么。”谢云逍说,“好了好了,把我那条抹额拿来,穿富贵些,这样能直接看到好东西。”

谢康知道他说的抹额,黑色云锦绣竹叶纹,两指宽,正中一块浑圆通透的翡翠被一圈小东珠簇拥着。

谢康替他系好,又戴好他的玉冠,便差不多可以出门了。

抹额挡不住眉间的红痣,再富贵,也有些突兀。

谢云逍自然也知道,不过就是走过过场,他满意得很,抓了旁边的玄色狐裘,一边走一边自己披在身上系好,走路鼓了风扬起下摆,上了街没多久,贺寒舟便又在茶楼里听见了他的消息。

贺寒舟给关宁递了眼神,关宁会意,匆匆下楼去大堂里待了片刻,便上来了。

贺寒舟喝不下茶,推开去,问:“都说了什么。”

关宁说:“说世子爷今天俊俏得很,翡翠抹额衬得他矜持清贵,什么竹什么梅,说的都是他。”

贺寒舟问:“哪一条翡翠抹额,金红线编花的那一条?”

关宁摇了摇头,说:“好像不是,是黑色的。”

黑色?那倒是还没有见过。

贺寒舟问:“知道世子爷去哪儿了么?”

“珍宝巷。”关宁说,“应该是给您小侄女儿挑满月礼去了,这不就在后日么。”

贺寒舟点了点头,起了身,说:“去结账,朕也还没备礼,正好过去看看。”

关宁愣了愣:“啊?不是方才才让人——”

贺寒舟睨了他一眼。

关宁连忙捂了捂嘴,呸了两句,说:“这就去这就去,再不去,怕是好东西都要被人挑走了。”

珍宝巷不深,走进去,巷子两边的铺子加起来也不超过十间,但每一家的东西都不便宜,且越往里走,东西的品质便越好。

谢云逍目的明确,带着谢康一路没有停留,走到最里头那一间万宝阁,跨过门槛,径自去找了掌柜。

掌柜眼力好,一眼便见到打头这身浑身价值不菲,甚至瞧见了谢云逍额间的红痣,愣了愣,又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玉佩,顿时认出了他,连忙将谢云逍和谢康一起迎进了里头贵客休息的茶室。

甚至亲自去泡了茶来,又端上点心,问:“谢大人,您二位今儿来,是想寻些什么?”

谢云逍刚刚端起茶,听见他喊出自己名讳,蹙眉问:“你识得我?”

掌柜笑了笑,说:“瞧您说的,朱砂一点万花愧,天人之姿,雁都城里谁会舍得自己不认识您的脸。”

谢康差点儿被茶水噎到,看向谢云逍,毫不意外看见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冷意凶气。

谢云逍放下茶杯,眯了眯眼,哼笑了一声,说:“掌柜的意思,我是那些,庸脂俗粉里最出挑的那个,庸脂俗粉?嗯?”

谢云逍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到。

“寒舟、等等我啊~”

谢云逍欲跟上去,但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

他回头看向周忠,表情凶恶。

“你们都给我老实点,记住不要跟老子硬碰硬,我受的是伤,你丢的是命。”

特地当放缓脚步听谢云逍能说出些什么的贺寒舟:“……”

第 57 章 买粮

谢云逍放完狠话后,便急惶惶地冲贺寒舟追了过去。

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往下掉雨点。

贺寒舟的脚步并不急,一滴雨滴恰巧砸中他的眉间,他抬手轻轻抹去。

远处传来闷闷的雷鸣之声,刚刚还算明朗的天色已经变得黑沉沉的了。

又是一场大雨。

贺寒舟伸出手,很快有一滴雨珠砸在他的手心,沉甸甸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微微出神。

后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贺寒舟微微一怔,回过神来。

他刚想侧头看去,眼前的视线便被一片暗色挡住了,空中坠落的冰凉雨滴也因此不再落在身上。

他歪头看去,正是谢云逍携着一股暖意贴了上来,他穿着暗色的里衣,嘴角含笑,微低着头将外套撑在他们两人的上方挡雨。

“寒舟,怎么突然走了?”

贺寒舟垂眸看向谢云逍衣冠不整的衣服。

谢云逍干咳一声。

他似不经意地、微微挺胸,凌乱的里衣便不免会显示出几分肌肉线条来。

贺寒舟眼光一顿,复抬头有几分锐利地瞪向谢云逍。

“你作什么?”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心虚。

“咳,没什么,只是那什么,你一看我,我就忍不住想装比。”

“先帝在您的这般年纪,已经有了安宁长公主。”谢云逍迎着他的眼神,不咸不淡,“林阁老年前还在跟臣提,今年要给您的大婚预留银子,臣原本回绝了,四月要操办您的冠礼,已经是一笔大开支,若大婚也是在同一年,今年预算的税收怕是要去掉一半,粮草军饷、各地贴给农户的惠利都会收紧。”

谢云逍说:“陛下宽厚,登基后免除了很多苛捐杂税,是利好百姓的事,但国库的收入确实比不上从前,臣一直都觉得,能省一些的就尽量省一些。”

贺寒舟听了他前半句,心里翻起火,但又被后半句压了下去,正想说话,谢云逍却又来了一句“但是”。

“但是,”谢云逍不再看贺寒舟,望向远处的山,“臣和陛下多少有些君臣之外的情谊,四月的冠礼后,臣便要休致回荆城,此后再回雁都怕是不易,能亲眼见到您成亲,也不算坏事。”

“谢云逍!”贺寒舟厉声,哗地一下从水里站起来,“你明明晓得朕的意思,为何还要说这些。”

从温泉池里猛地站起来,身上的热气快速消散,片刻便凉透。

玄色的短袍衫歪斜地贴在身上,印出块块分明的轮廓,若不是温泉池面还氤氲着热气,他身上挂着的水珠怕是要凝成冰。

“陛下,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总是逃避这件事。”谢云逍蹙眉,“莫说臣没有提醒您,春休结束,这样的折子只会比往年更多。”

贺寒舟的婚事从他登基那一年开始就一直被人提着,头几年还能说天子幼小,可以再等等,但今年他及冠,唯一的理由也不能继续用了。

“你也想说,开枝散叶是朕的职责之一?”贺寒舟眯了眼,弯下腰,突兀地捏住谢云逍的下颌,让他看着自己,“谢尚书,那你呢?”

似乎是没有料到贺寒舟会忽然锢住他,谢云逍条件反射地便要去捉他的手钳住压在池边,却不曾想,贺寒舟的动作比他更快,他刚刚碰到贺寒舟的手腕,便被他一把扯过,翻身摁在了池边。

贺寒舟的手臂横在他胸前,碰洒了晾着的酒杯,乳白色的温泉水被翻出白浪和大动静的哗哗响,关宁在屋里哎哟了一声,谢康反应更快,已经跑了出来。

急匆匆地脚步声在雪地里响得明切,谢康一边跑一边喊:“陛下?世子爷?”

“滚!”

谢云逍呵住谢康,谢康听见他这一声,当即停下了脚步,只是脸上的忧心没有消下。

“……陛下跟我没事。”谢云逍轻咳了两声,凶狠侧目瞪着身后的人,却用冷静下来的声音吩咐谢康,“带关宁公公去把我的房间收拾出来,陛下泡累了,待会儿要歇息。”

关宁才跑到谢康后头,正纳闷他怎么矗在这儿了,脚步没停,被谢康手一横挡住去路,差点没摔在雪地里。

“我知道了。”谢康说,看向关宁,“公公给陛下准备寝具了么,待会儿陛下洗完要用,不如跟我去看看?”

“啊,这——不先去看看么?”

贺寒舟出了声:“去吧,关宁,听世子的吩咐。”

关宁这才应下。

两人的脚步声再次走远,谢云逍不再掩藏自己的凶意,说:“松开。”

贺寒舟不为所动,横在谢云逍胸前的手臂甚至更用力了一些,声音落在谢云逍耳边,说:“爱卿方才不是说朕长大了么,总得让爱卿检查一番。”

“呵。”谢云逍气笑,“那陛下可不能只让臣一人检查,不如明日也去拜访林阁老,让他老人家也试试陛下的好身手?”

贺寒舟冷了声:“朕不想跟你吵架。”

谢云逍说:“臣也只是关心陛下,忠言逆耳,话就注定好听不了。”

“既然如此,那不如爱卿做朕的表率。”贺寒舟说,“辰阳宫的书房桌上摞了一堆请朕为爱卿赐婚的折子,要不要跟朕回宫里去,爱卿亲自从里头挑出一家来,春休一过,朕当即就下旨赐婚。”

贺寒舟的手臂收得近,不仅横在谢云逍胸前,甚至还扣着他交叠的手腕压在后腰上。

谢云逍看不见的地方,贺寒舟微微眯了眼。

短袍衫这样湿贴,他倒是觉得比温泉水还要热。

“好啊。”谢云逍说,哼笑了一声,“不若臣现在就同陛下回宫?”

贺寒舟忽然就放开了他,眼神沉沉,说:“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谢云逍背对着他,抬手揉了揉后颈,闻言,半回头,望着贺寒舟。

贺寒舟紧抿着唇,眼神直直地看着谢云逍,瞧着倒是强势得很,但更像入了无解局的困兽。

谢云逍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抗拒成亲的事,但无法否认,贺寒舟此时的神情让他多少软了点心。

到底是自己小时候带着到处捉鸟抓鱼的孩子,又是自己陪着走上太和殿的少年,哄一哄,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自己可真是好脾气。

想了想,谢云逍说:“当然怕了。”

贺寒舟眼亮了起来。

“臣的姻亲如何,全凭陛下做主。”谢云逍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放好了态度,很端正,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只是臣四月后便休致,这样早早赐了婚,也是耽误他们,所以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当真批了那些折子。”

但可惜,贺寒舟只刚刚亮了眼神,等他说完,脸色没有半点好转,反而愈发难看。

谢云逍以为是一句话还不够,正准备说第二句时,贺寒舟忽然转身,跨上了岸。

带起的水扑到谢云逍身上,黑发湿透,发顶的圆揪泄了气那般耷拉下去。

谢云逍抹了一把脸,便见贺寒舟抓起了他的狐裘披在身上,一句话不发,也不穿鞋,赤着脚踩在雪里,往屋里走去。

“哎,陛下——”

谢云逍出声喊住他,贺寒舟身形一顿。

“那是臣的衣裳。”谢云逍说,“您穿走了,臣——”

贺寒舟打断他,不想再听他说话,朝里喊:“关宁!”

关宁正在里头跟谢康一起收拾着卧房,猛然听见贺寒舟唤他,扔下手里的活儿连忙跑出去:“哎,陛下,老奴在这儿呢!”

贺寒舟走进屋里,里面生了好几个火盆来烘暖屋子,他偏偏却觉得这边儿比外头温度还低一些,用力拽紧身上的狐裘,手背上的寒筋鼓张,是气极了。

“去,把朕的大氅拿去给世子爷。”贺寒舟吩咐,“伺候他穿上。”

关宁:“……”

“愣着做什么?”贺寒舟皱眉,见他还站着不动,心里便更堵,“朕叫不动你了?”

“奴才这就去,奴才这就去。”关宁急忙说,“但奴才也得先伺候您更衣——”

“谢康!”

这回轮到谢康匆匆放下手里的活从卧室里出来,对贺寒舟作揖:“陛下有何吩咐?”

“你伺候朕穿衣。”贺寒舟说,“关宁公公,现在能劳烦你去给世子爷拿大氅了吗?”

关宁双眼一黑,知道陛下已经气到了极点,不敢再乱说话,跑得也比平时快,翻出大氅双手捧着,便匆匆往温泉池边过去。

贺寒舟没有刻意压着声,谢云逍都听见了,他也是头一回见贺寒舟气成这样。

他自然没有心情继续泡,上峰心情如此糟糕,他若是还这样悠闲,怕是等春休结束,真要被贺寒舟找借口报复。

取过巾帕擦干身上的水,关宁已经到了他边上。

谢云逍说:“公公放下吧,这几步而已,我不冷,待会儿陛下问,就说我穿过了。”

关宁叹气:“您也真是,初一这样好的日子,何必又气陛下。”

谢云逍却不觉得自己气了贺寒舟,古往今来,君臣之间的相处大抵都是如此,为官之人恪守本分,他只是把复朝后贺寒舟会听到的话提前说了而已。

这还只是他一人提,等日后,那些大臣朝上朝下的轮番上阵,在太和殿说了犹觉不够,追去辰阳宫继续说,那贺寒舟岂不是得气得罢朝。

“您穿上吧,别为难咱家了。”关宁说,叹了一口气,“陛下想知道,总归会有法子的。”

“行吧。”谢云逍接了大氅,利落地披在身上,稍稍宽大了一些,但是很暖,“煮一些姜汤,让陛下用一些,天寒地冻的,莫要着凉了。”

“哎,咱家晓得。”

穿好大氅,谢云逍登上靴子往谢康的屋里去,他的卧房要暂时腾给贺寒舟,谢康自然会将他的东西都搬到这里来。

自己放下头发用巾帕擦干水,梳顺,重新拿出一身玄色的厚衫穿着,窄袖束腰,想了想,他又披上了贺寒舟的大氅。

关宁将两人留在池边的吃食都端回了厨房后,又去贺寒舟那边伺候了,谢云逍走到厨房,里面只有关齐留着看着火,上面煮着他刚才吩咐的姜汤。

听见动静,关齐回头看了一眼,连忙行礼:“世子爷。”

谢云逍嗯了一声。

贺寒舟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去问外头谢云逍如何了。

谢康替他换好衣服后,关宁正好进来,接替了谢康,拿了巾帕替他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

谢康还是头一回伺候他,不熟悉他的情况,关宁一眼瞧了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等着什么。

“爷已经去换衣裳了。”关宁说,仔细搓着手里的湿发,“他还吩咐老奴给您煮姜汤。”

贺寒舟未出声,但关宁能感觉到他绷着的身体松了下来。

关宁松了口气,还得是这样才哄得了这位。

过了片刻,贺寒舟的头发擦得差不多了,关宁替他梳着,贺寒舟问:“他如何还不过来?”

关宁:“……许是累了?毕竟爷是昨天凌晨出的城,他那驴车您也知道,和宫里的马车比不了,怕是赶了一夜。”

话音刚落,闭合的门被人笃笃笃地敲响。

谢云逍在外面说:“陛下,方便臣进来么?”

贺寒舟伸手拿走关宁手中的梳子,挥了挥他,说:“进来。”

关宁识趣地去开了门。

谢云逍冲他颔首,关宁还来不及看清他手里的东西,人便已经大步去了里头。

谢云逍搁下手里的托盘,不等贺寒舟开口,便主动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不信啊,不信你看看护城河地水势吧,一天天的净想着贪污受贿,一群老登一点正事不干,我都替你们害臊……”

说着,谢云逍不再理会他,边走边念。

“船家,开船吧,别墨迹了,他们这群饭桶不敢做什么的,快开船,别一会把我老婆冻到了……”

周忠有些呆滞地目送谢云逍远去。

他楞楞看向河水,悚然间发现,明明上午快要涨到河岸上的水势,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降了下去,几乎已恢复成洪情前的水位了……

“布政使大人,怎么办?”

周忠猛然回过神来。

“赶紧通知中堂大人,给左相递折子,快!”

第 58 章 洗手做羹汤

从午后起,从冀州出发的驿马已跑死四匹,终于在第二日寅时,第五匹驿马载着冀州巡抚李文厚的密折抵达了京城中心处的左相佟府。

但佟府门禁森严,层层查验,等密折送到佟府管家手上时,已到卯时。

“谢云逍冀州治水居然治成了?!”

佟府大管家当下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快、快备轿!得尽快报相爷!”

或许是关宁吩咐得急切,他才出去一会儿,关齐便进来了,脚步匆匆带着风,手里端了托盘,是干净的云锦袍和擦手的巾帕。

关齐将托盘放在一旁,他话不多,像关宁说的那样十分木讷,先取了巾帕便要来替贺寒舟擦拭,也只是小声喊了一句“请陛下抬手”,便不再有旁的了。

换作关宁,多少还会跟一句早些擦完好换衣裳、免得受风寒这样的体己话。

不过幸亏贺寒舟不在意这些,若是换了先帝,这样只会闷头做事的奴才是断不会长留在身边的,过段日子随意寻个错处,打发去浆洗房洗衣裳都算是一个好落处。

贺寒舟嗯了一声,依言抬了手,关齐手脚利落,正准备轻轻将帕子伸进去擦干净没入袖里头的水渍时,忽然被贺寒舟叫住了。

“算了,朕自己来。”贺寒舟说,拿走关齐手上的帕子,“你出去吧。”

关齐饶是再呆,也愣了愣:“……可您还没换衣裳……”

贺寒舟看了一眼谢云逍。

谢云逍:“……”

他叹了叹气,说:“还劳烦关齐公公去寻寻公主和峋儿,要摆膳了,请他们先去前头坐会儿。”

天色也确实到了这个时候,关齐不疑有他,低头道了是,便出去寻贺知雨和贺峋。

中堂里又只余下他们二人,贺寒舟拿了帕子,自己给自己细细擦干净了水渍后,视线落到衣服上,再未看谢云逍一眼。

他还没完全缓过劲,不让关齐近身,也是因为这个。

况且,贺寒舟也知道,即便谢云逍答应了,也不会当真过来得这么快。

他最会审时度势了,那杯雪霁茶本就是用过的,没多少水,看起来洒了半身,但实际除了没入袖口的那点有些不舒服,其他都可以当做瞧不见。

谢云逍的确没有立刻动,看着贺寒舟娴熟的动作,一时有些恍然。

哪个九五之尊会亲自做这样的事。

先帝连沐浴都需要三四个内侍从旁服侍,贺寒漱和贺寒珏虽不敢如此比肩,却也还是效仿着来的。

更遑论这样被茶水洒了自己擦手,怕是立刻就要迁怒内侍大骂几句,然后命令他们立刻去准备热水,要净身沐浴。

谢云逍原本因为想起四年前的事,心里郁结得很,但他也很会安慰自己,贺寒舟相比起他的父兄,至少称得上是个好皇帝。

兢兢业业辅佐了四年,除了偶尔还会像方才那样直接在脸上露出心思外,其余的地方,贺寒舟已经成长得很好了。

谢云逍想,自己又何必继续因为四年前的事耿耿于怀。

他笑了笑,天明在即,何须为这等事自苦。路上,他问系统:“苏澄和贺寒舟不就是典型的温柔受和暴君攻吗?为什么还救赎不了贺寒舟?”

不会是这个世界有什么bug吧?

温柔,弱小,楚楚可怜,还对贺寒舟施以善意,简直比谢云逍的炮灰剧本好太多了不是吗?

系统发出一声迷茫的“滋咔”,也回答不上来。

明明,他们按照正常剧本运行了无数次,贺寒舟没有一次选择了苏澄。

谢云逍耸肩。幽暗无光的偏殿内,唯有一片死寂。

苏澄的脚步声远去后,贺寒舟沉下一口气,指尖轻点着木椅残破的扶手。

他面前呆然站立的小太监,突然一瞬间拧紧了眉头,五官骤然扭曲收缩,跪地惨叫起来。

而瑶妃突然也恍然回了神,看见面前七窍流血而死的小太监和旁边漠然坐着的贺寒舟,她惊恐地摔倒在地。

“来人!来人——贺九杀人了——”

她哭叫着想要爬出殿门口,贺寒舟眉头微蹙,几秒之后,殿内又恢复了死寂。

如果谢云逍看见这两个被蛊虫侵蚀的废人,是否也会哭叫着,害怕他。

可惜贺寒舟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一晚,他难得耐心,等了很久……却依旧没有第二个人,踏入冷宫的门槛。

成霄小心翼翼地过来禀报,清濯殿的灯已经熄了。

贺寒舟唇边弯起一抹笑,连成霄这样出生入死的死士都吓得不轻,赶忙退了下去。

“母妃……母妃……”

他嘲讽般,一遍遍念着这两个字,却又渐渐被这两个字拉扯进了一个漩涡。

贺寒舟想将谢云逍彻底踩入无边的恨意里,却又一度分不清,那个在他头热时,一遍遍喊着“母妃在”的声音,究竟出自谁之口。

无所谓原因。只要这一次,他撮合贺寒舟和苏澄达成he结局的话,他也就能功成身退了。

拐入另一条宫道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苏澄已经不在原处。

关齐找来给贺寒舟换的衣裳是靛蓝色,偏深,谢云逍拿起来仔细抖开,便见下摆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龙纹,内务府造办处的手艺,自然精致,不过他记得贺寒舟很少在私下里穿这样的纹饰。

这点上,贺寒舟也是和先帝不一样的。

先帝尤其看重自己的皇权,从他总是放不下对谢孟宗的猜忌这事上便能看出了,但其实还有别的地方,比如衣裳。

龙即九五之尊,造办处为了讨他先帝欢心,绞尽脑汁新创了许多龙的图样,若是新纹样入了先帝的眼,打赏的银子哗啦啦地就来了。

但到了贺寒舟这儿,却是通通都用不上了。

谢云逍不免轻笑出声,有些揶揄,说:“倒是难得见陛下穿这样合适的新衣裳。”

贺寒舟顿了顿,茫然地转过脸看他。

他这是……在夸奖他么?

贺寒舟一时摸不准,可听谢云逍的语气是轻松的。

一时间,贺寒舟仿佛浑身都舒开了那般,轻飘飘,如入云端。

贺寒舟问:“……你不生气了?”

谢云逍顿住,将贺寒舟的衣裳搭在腕间,转身莫名地看着他,反问:“陛下何出此言?”

贺寒舟将巾帕放在桌上,又放远了刚才倒下的茶杯,说:“朕方才打翻茶杯的时候,还有对关宁的态度也严重了些……谢……爱卿不是因这些而对朕生气?”

特别是他打翻茶杯的那会儿,明明是清透的目光,贺寒舟却总觉得从里头看见了谢云逍对自己的不悦。

他几乎从来不会这样当着面,对自己露出这样的态度的。

以前都是——

贺寒舟抿了抿唇,心里蓦的有些酸涩。

谢云逍以前都不会这样看他的。

这样的目光,都是对着别人的,比如皇兄们,比如魏妃,还有远宁公主贺知雪。

这些人,多多少少,在宫里的时候,因为谢云逍靖南王世子的身份,为了讨好先帝,都对他带了敌意。

不知何时,他竟也和那些人一样,被谢云逍归到了同一处。

谢云逍见贺寒舟微微垂了头,英俊的眉眼软和下来,忽然觉得,平日里气度不凡的君王正在同他示弱。

不过为何?

谢云逍敛眉,思索片刻,心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明日便要复朝,贺寒舟在自己面前这般,怕是在暗中提示自己,莫要忘了先前答应他的事。

想着,谢云逍便莞尔起来,温润如玉,红痣摇曳,贺寒舟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自己身边,带着一阵香气,情不自禁地屏息。

心跳如擂鼓,他看着谢云逍抬手到到自己领口便准备解开衣扣,温热的指尖碰到自己的喉间,霎时绷紧了身体。

他快要被自己的心跳声吵死了。

怕谢云逍听见,却又害怕他听不见。

谢云逍未察觉贺寒舟的异样,利落解开贺寒舟上升衣裳的扣,手指扣在他腰间的玉带上,说:“陛下不必介怀,臣都晓得的。”

贺寒舟顿时僵住,不敢置信地看向他,耳尖红透了。

贺寒舟说:“……你、你都晓得了——”

“当然。”谢云逍说,啪地松开了玉带拿到手里,“陛下不用总提醒,明日若有别的大人提娶亲一事,臣自会替您挡过去。”

谢云逍脸色一变,直接几步过去舀了盆水将那柴火直接浇灭了。

看着漆黑的柴火,他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嘀咕道:

“不能跟老婆酱酱酿酿地做饭,那这这样样的做顿饭也好,结果却弄成这个德行。”

啧、流连不利。

一旁的吴大没有注意到他略显失落的神情,还在一个劲的心疼粥,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坏了一锅粥”之类的话。

谢云逍掏了掏耳朵。

“吵吵什么呢,什么坏了一锅粥,你是想说本大人是老鼠屎吗?”

“……”

第 59 章 冀州事了

“咳咳咳!”

郑祟拼命压住嘴角。

贺寒舟嘴角默默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短暂的震惊后,吴大忙不迭道:“世子爷,小的没有这个意思啊!小的只是看到粥煮坏了一时着急……”

谢云逍哼笑一声,阴阳道:“呦~你倒心疼粮食,很勤俭节约啊。”

吴大挠挠头,羞涩地笑了。

各地上供的茶叶,贺寒舟钟爱曲岭城贡来的雪霁,叶片里藏着深林高山雪天的冷香,冲泡开后,氤氲上来的腾腾热气里也蕴着,清淡不浓烈,很醒神,也宁神。

雪霁每年产出少,一两茶叶十两金,上品品质的雪霁茶叶,一年也就七八两,全送到宫里来了,贺寒舟分作两半,给两位太妃的宫里和两位公主府上各送去一些,林海潮那里送去一些,余下的一半,便自己留着。

贺寒舟倒是也想给谢府送一份去,但没有合适的理由,按谢云逍奉为圭臬的、他嗤之以鼻的“君臣之交”,私下同他交往过密是为官大忌,谢云逍断是不会收的。

饶是心里再忍不住想让谢云逍尝一尝,贺寒舟也只能借着谢云逍被请入宫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装作是辰阳宫的份例,送到他手边。

譬如今日,上元佳节,是再合适不过了。

头一开水的雪霁茶最香,透亮的茶水无一缕杂色,和谢云逍的眼睛如出一辙,干净澄澈,以至于从谢云逍的眼里看见自己不虞的脸色时,贺寒舟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似乎被人伸手抓紧。

唇抿紧,几乎要连唇珠也拉扯平。

贺寒舟不愿意被谢云逍看到自己如此丑陋的一面,黑瞳里兀自换上镇定的神色,以为很好的藏起了慌张,咚的一声,合盖的白瓷六角茶杯被他不小心碰翻,茶水在手背上洒了一大片。

嘭!贺棋转身一拜,周围的官员们也立刻起身相迎。

“父皇应当也听到了,九殿下去过的冷宫里搜出了毒粉,应当带走九殿下,细细查明此事。”

“朕听到了。”

老皇帝站起来,青丝混着白霜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竟真有一副仙人的气质。

“这件事是两个奴才犯了错,和朕的儿子没关系,喻王妃既然身体无碍,不必再追查下去,否则平白惹得宫里人心惶惶。”

老皇帝说完,贺棋脸上的阴云更浓了一分。

谢云逍则赶紧按着贺寒舟的脑袋,喊了声“谢陛下”。

众人纷纷谢过圣上。

看局面缓和下来,谢云逍松一口气。

虽然刚刚老皇帝就算不帮他,他也可以把贺寒舟强行护下来……

但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原书里昏庸无能,只知道炼丹占星的老皇帝,居然会站出来帮他说话。

好消息是:解决了事情,谢云逍终于可以回去睡觉了;

坏消息是:贺寒舟好像有点怀疑他了。

回宫路上,贺寒舟提问了几次。

什么“谢妃是怎么知道下毒者还在殿内”,什么“谢妃为何要为了我与二殿下争执”……

一连几个问题,谢云逍还是老办法,堪堪糊弄过去。

坐上轿辇后,谢云逍佯装困倦,露出打算闭目小睡的姿态,贺寒舟才总算不再发问。

少年的目光轻轻扫过他枕上手背的脸颊,肌肤随着呼吸安静起伏。

……也只有在睡着时,谢云逍这张脸,才不至于太令人反胃。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谢云逍似乎想重新对他投以善意。

他想起他们二人初见时,谢云逍那张伪善微笑的脸,不禁嗤笑。

父皇本就不喜欢男妃,星象和贺寒舟,都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生的再漂亮,父皇也不会碰他的。

忽然,轿辇的望窗外,传来一个陌生的——比小林子那声标准的太监音还要标准的太监音。

“谢妃,留步。”

轿辇的车队立刻停了下来,这个声音的主人,宫里的小太监们无人不知。

是御前太监方青。

方公公手执拂尘,在漆黑的石子路上幽幽移步过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恭喜谢妃,陛下今夜翻了您的牌子,还请谢妃早些准备。”

谢云逍蹙眉站起来带翻了他坐的凳子,凳子骨碌碌滚到一旁,动静惊动了在门口守着的关宁。

关宁被里头忽然的动静吓了一跳,哎哟了一声,圆脸上的肉都跟着抖了抖,蓦的想起在长碧山温泉边上的情形,担心里头两人和上回一样起争执,顾不得没有得到贺寒舟的传唤,抬起腿便往殿里的中堂过去。

关宁说:“陛下?谢大人?”

他急匆匆跑到中堂,已经能窥见木雕镂空的屏风后头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谢云逍朝贺寒舟的方向倾着身,而贺寒舟还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头上的鎏金冠端正,瞧着就像是他强行将谢云逍朝自己的方向带过去那般。

关宁的眼睛都瞪圆了,瞬间顿住脚步,犹豫起要不要进去,可他已经到了这里,不进去实在是太刻意,可进去,又担心坏了陛下的事。

短短的几瞬,可把关宁愁坏了。

谢云逍忽然出声,喊他,说:“关宁公公。”

这一声让关宁如梦初醒,揣着自己的金柄拂尘走到屏风里头,一边走一边应下,说:“哎,奴才在。”

到了里头,关宁才发现是谢云逍握着贺寒舟的手腕,深深蹙着眉,像是不快。

他的眼皮突突跳了跳,左边跳了右边接着跳,委实不好替他给里头的形势点个方向。

谢云逍倒是不知他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圈住贺寒舟打翻茶杯的那只手的手腕大半,掌心贴着他手背,温热的触感让谢云逍猛提起的心安稳落了回去。

不过,他仍旧仔细瞧着贺寒舟被水洒过的皮肤,手背和腕处依旧冷白如初,玉瓷般的肤色下能窥见寒色的经络。

端看了一会儿,未有起红的地方。

谢云逍这才接着刚刚喊的那声,继续说:“麻烦你替陛下拿一套干净的衣裳来,茶水翻了,陛下的袖和衣摆湿了。”

关宁听后,平日里总是红光满面的圆脸顿时没了血色,刚才脑袋里那些胡七八糟的念头霎时无了踪影,立刻说:“奴、奴才先去宣太医!”

今日的茶都是关宁自个儿泡的,当然知道那水煮得有多烫。

“站住。”贺寒舟喊住了他,说,“不烫,不用宣太医。”

关宁仍旧不放心,陛下的手金贵得很,哪里能出丁点闪失,又说:“可是您——”

他明明看见贺寒舟蹙着眉的,定是哪里不妥当才会这样。

贺寒舟眉头蹙得更深,转过头淡淡瞥了一眼关宁,说:“说了,朕无事。”

关宁当即住了声。

贺寒舟说:“衣裳也不用拿新的,这点水,掸掉就好,你去另泡一壶雪霁来。”

关宁躬身作揖,应了下来,说:“那奴才让关齐进来收拾桌子。”

贺寒舟未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关宁见到后,才后退几步后,转身去殿外叫关齐。

谢云逍松开了握着贺寒舟的手,甩了甩,弯腰捞起自己的凳子,坐回了原位,说:“关宁公公也是关心您,陛下何必对他这般严厉。”

关宁是在谢云逍去虎岭关之后才跟着贺寒舟的,不比其他的皇子们从小就有贴身内侍跟着,和贺寒舟相处的年岁不长,却十分忠心。

这于那时的贺寒舟来说,是很难得的,断不该那样对关宁。

贺寒舟没有立刻应话,漆黑的眼睛盯了一会儿被谢云逍握过的地方,他手腕的宽度同那处是一样的。

纤长眼睫藏住了他不合时宜飘远的神思。

被谢云逍碰过的地方仿佛才是当真被烫到了。

想握着,也想被握着,贺寒舟抿了抿唇,手指攥紧,心里烦闷的唾弃,他可真是卑劣。

“寒舟,人家心里难受,帮我揉揉好不好?”

车厢外的吴大立即被肉麻地一激灵,他挪了挪屁股,让自己离车厢远一点。

车厢内,贺寒舟别过脸,伸出手带着几分嫌弃地推开他。

但他这一推,反而使得谢云逍兴头更高。

谢云逍又做出十二分的可怜模样来,并抓住贺寒舟的手往自己心口处贴去。

“寒舟,可怜可怜我嘛,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有老婆~”

“……”

第 60 章 回京

贺寒舟面无表情地将手从谢云逍的咸猪手里抽出来。

“你现在也没有。”

谢云逍一愣,随即嘴巴一扁,开始“哼唧”起来。

“补药啊人家要老婆嘛~”

贺寒舟满头黑线。

谢云逍在肉麻这方面根本没有下限。

“补药辣么狠心寒舟~”除夕夜落了雪,鞭炮碎纸夹杂着雪花揉乱了雁都城大大小小的街巷,旮旯里都堆着迎新岁的喜气,本就不宵禁的雁都,这天更是闹到子时才慢慢歇了爆竹声。

雪也停了。从苏澄那儿,谢云逍得知,太医来的及时,喻亲王的王妃暂无大碍。

“那就好。”

因为读过原书剧情,谢云逍知道家宴上会有一次下毒剧情。

可是原书剧情有详有略,他并不知道受害的会是谁。

这次下毒事件,是二皇子贺棋为了削弱四皇子的势力,特地布的一次局。

等到把最后一个竞争对手四皇子也挤出局后,贺棋想要的太子之位,已经近在咫尺了。

而后来者贺寒舟为了能够除掉他,几乎是进行了一次大清洗,皇位满是鲜血。

归根结底,贺寒舟的暴君之路,就是在这次下毒事件时埋下祸根的。

为了阻止这种事情发生,谢云逍编了个理由,让周源潜伏在宴会场外,俘获真凶。

眼看着家宴已经没了热闹,歌舞也停了许久,谢云逍伸了个懒腰,有点想撤了。

他刚准备起身找个借口开溜,殿内却忽然闯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太监。

小太监闯进来,直奔二皇子贺棋,跪在他面前——

“启禀殿下,奴才在冷宫里也搜出了毒粉!刚刚被带走的两位大人恐怕都是被冤枉的!”

听到这话,谢云逍一愣。

冷宫有毒粉?原书也没这一段啊?

谢云逍扭头看向二皇子贺棋,那张脸是与贺寒舟有几分相似的阴狠相貌。

此时此刻,贺棋嘴角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问:“冷宫?如今没有嫔妃住在冷宫,是谁放进去的?查得出来吗?”

“查得出来,只不过……”小太监犹犹豫豫的,忽然朝谢云逍这儿看了一眼。

“近来去过冷宫的,也只有九殿下和谢妃宫里的人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贺寒舟,眼神中透着震惊与恐惧。

贺棋拿下巴点了点贺寒舟,立刻有几个身手矫健的侍从靠近他们,想要强行把贺寒舟带走。

系统焦急地喊:【宿主!二皇子这是赔了兵,想把贺寒舟抓去垫背!】

谢云逍当然不会容他放肆,挡在贺寒舟面前:“九殿下如今养在我宫里,事情尚未查明,二殿下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了。”

“不过是九殿下犯了一次错,被我赶去冷宫闭关了半日罢了,要是冷宫里出现的毒粉要怪在他头上,难不成连我也要一块儿怪罪了?”

贺棋见谢云逍竟然为贺寒舟说话,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谢云逍恨贺寒舟是出了名的,现在这样又是要闹哪一出?

贺寒舟也没料想到,谢云逍会站在他这一边。

不过想到自己受辱,谢云逍这等要面子的人,恐怕也会觉得受牵连。

周围,赴宴的官员们听了此话,心里也是十分复杂。

早就听说九殿下势弱,却也没想到他会势弱至此,竟被一个不受宠的男妃给打入冷宫。

实在是不可思议。

不过这男妃毕竟是将门谢家的小儿子,谢家权势滔天,倒也不是太奇怪……

众人看了看谢云逍,又看了看贺寒舟。

话说回来,谢妃与贺寒舟仅仅差了两岁,用“养”这个词语,是否不太合适……

众人议论纷纷,各怀心思。

贺棋愠怒瞪着谢云逍,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音色——

“棋儿。”贺寒舟连着昏迷了两日。

谢云逍照顾他时,发现贺寒舟的梦魇真就挺严重的。

有时是无人能听清的喃喃自语,有时则是寒颤着出了一身的冷汗,仿佛在梦中被什么追逐似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想要喂药的时候,也总是唇齿紧闭,连梦中都不曾放松过警惕。

谢云逍正发愁,就听到系统阴暗爬行过来:【宿主,这种情况……我通常会建议你嘴对嘴喂药……】

谢云逍:“……”

哪来的lsp!

许太医中途来看过一次,也没有喂药的办法,只能暂且放着,等他醒来再说。

许太医:“谢妃放心,九殿下的头热已经恢复一些了,今日晚些时候便能醒了。”

谢云逍微微点头,送许太医出去的时候,周源又忙不迭赶来,笑脸盈盈地送信:“谢妃,方公公来传话了!”

看见周源和他身后一圈宫女喜笑颜开的样子,谢云逍心里咯噔一声。

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谢云逍努力镇定下来,问周源:“……到底什么事?”

众人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一分,周源告诉他:“圣上今晚又翻了您的牌子,只等天一黑,承露车就载您过去呢。”

别说天黑了,谢云逍现在眼睛已经黑了。

……不是吧?!怎么还来??

谢云逍差点没站稳,周源赶紧扶住他,还以为他是太过激动。

等他才缓过来一点,周源又说:“谢妃,圣上又新赏赐了许多华服和首饰……”

谢云逍闭了闭眼。

周围的宫人们满心欢喜,没人懂他现在的心情。

上次因老皇帝睡着,他侥幸逃过。

可这次呢?

总不能老皇帝又睡着吧?

系统还在猜测:【做出上次这样丢人的事情,老皇帝还要再召宿主你过去,说不定他是真心喜欢你的……】

谢云逍:“……”

他回忆了一下老皇帝的长相,不丑,甚至在他这个年纪算是挺好看,皮肤保养的也很好……

但他长得实在太像鬼了。

还是那种在烟雾弥漫的山里游荡的白衣男鬼。

谢云逍想想都怕。

“……父皇。”

城门钥比平时晚落了不止一个时辰,快要到丑时了,城防营的值守卫兵们交接了班,才开始准备着关门的事。

将将有动作,便见白虎大街上慢腾腾驶过来一辆小驴车,晃晃荡荡,车轮滚得吱吱咕咕,听得人心里颠颠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散开在路上。

虽是除夕,甚至更严苛一些,这个时候已经是初一了,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卫兵将驴车拦下,准备例行检查和盘问。

驾车的人戴着斗笠,风领盖住了半张脸,雪夜盈盈的月色里也看不太明,只余下那双眼睛清亮。

他从衣服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封岁钱递了过去,说:“官爷,新岁吉祥。”

城门楼处的砖石楼子挡了点光,阴影变得更深,反倒能看出这人肤色白净如莹月,手指修长明皙,指尖也修剪得圆润干净,背上覆着寒筋,卫兵的目光落了过去,怎么瞧,都生得不像一位车夫。

但这种时刻,没人不愿听漂亮话,也确实太晚,卫兵接了他递来的钱,又见他明面上未佩戴利器,便只潦草地掀开男人身后的车帘看了一眼。

暖炉熏出的热气扑出,里头还另躺着一个人,似乎睡沉了,轻轻打鼾。

没有什么异状。

“走吧走吧。”卫兵摆摆手,让他抓紧些时间,“路上平安。”

“谢谢官爷。”

他懒懒甩了鞭,催着驴继续迈开步子,嘚嘚踩在雪地里,出了城。

初一是个好天气,天还没亮,熹微着,能窥见点穿进夜气雾色的晨光。

巍峨宫门被人从里缓缓推开,吱吱呀呀的动静似深山古朴沉重的钟。

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已经有宫人拿着笤帚在扫雪,这一点那一簇,很快便扫出一条能过车的道。

片刻,一辆蓝色顶的单驾马车始过,很快便出了朱色宫门,在雁都城未扫积雪的寒石路上急急驾着,雪盖着的寒石路比不得平日,颠簸许多,盖顶的金穗子摇摇晃晃,车毂在雪地里碾出长长的车辙,拨开晨间雾气,从宫门处一直延伸到谢府。

说着,谢云逍眨巴着眼睛,又将脑袋往贺寒舟肩膀处凑过去。

翌日,年初二,日子是谢云逍早早就请人看好的,宜动土、栽种和修造,给莲池清淤这样一件大事,整个春休里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合适的好日子。

谢康和钟伯早早起了,天还没亮,两人披了衣裳,起身的第一件事都是先去看了窗外,纷纷松了一口气。

院子里的寒砖石地面干干净净,没有落雪,也没有落雨。

耽误工期倒是小事,延误几日便多付几日的工钱,只是那样池塘周围或许会搞得乱七八糟,污泥被走动的人带得寒檀院里四处都是,收拾起来麻烦得很,故此,天气好是最好不过了。

两人分工明确,钟伯亲自去盯着厨房采买这几天要给清淤工人吃的饭食肉菜,照着谢云逍的吩咐,年节里请人家办事,自然什么都要拿最好的,工钱也是付的三倍。谢康则去将准备好的几口大缸找出来,拿了瓢,准备过些池塘里的水进来,再将池子里那十几条胖头肥圆的锦鲤捉进去。

缸放在寒檀院的角落,为的就是一早能尽快搬,谢康领着几个小厮一起去了寒檀院,离寒檀院越近,一行人的脚步便越轻,这会儿还不到谢云逍起床的时辰,他们做事需得轻手轻脚些。

寒檀院的院门是座雅致的砖雕门楼,除了谢孟宗亲自题的门匾,上头还雕了市井百态,驻足看,也能欣赏好一会儿。

里头还有一座垂花门,垂花门里才是谢云逍起居的内院。

荷塘在进了砖雕门楼后的左手边,偌大一池,拱形廊桥将荷塘和内院相连,又从廊桥处起在水里支了许多形状不一的石墩,延伸到池中的小亭,又从小亭的另一侧,延伸到临门的池边。

水缸就立在这头,谢康领着人,径直走了过去。

谢云逍挠了挠头,一时之间想不出来,灵机一动间便开始瞎掰,他一本正经道:

“我有巨物恐惧症。”

贺寒舟皱眉看他:

“?巨物恐惧症?什么东西?”

谢云逍:“我害怕大傻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