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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寒舟的确还是姓贺,血脉正统,不论此前落到什么境地,这等细枝末节处自然流露的尊人一等,倒是从先帝那里继承了十分。

但凭心而论,谢云逍是不想的,世子爷自小也是养尊处优,从未做过伺候人的事,换做先帝和另外两位已逝的皇子,他只会装作不知趣,顺便讽刺几句解解心头气。

可贺寒舟除了四年前那回,其余时候待他倒是尚可,如今又身为人臣,还临近休致,即便是身不由己,他也不会做出装聋作瞎的姿态。

伺候好了眼前这位,让贺寒舟顺心,他才能全身而退。

想通其中关窍,谢云逍心里的秤便有了落下的方向,也变得更加主动,本只是替贺寒舟解开扣子松了腰带,这回再抬起手,手指要没入贺寒舟衣袍的领口。

手指无意间擦过贺寒舟的耳垂,谢云逍被指腹上突来的热惊怔住,还未从这温度里回神,便被贺寒舟握住了手。

贺寒舟的耳朵烫,掌心也同样干燥温热,谢云逍的手背被迫升了温,不知是谁不由自主地紧绷着,扣得竟是有些紧。

贺寒舟看着谢云逍,于他来说,谢云逍靠近的远不只是手指,连呼吸也愈来愈近,扑在自己唇边的位置,他只需要轻轻捏住谢云逍的下颌,微微向上抬一抬,便能继续那天没尝够的温软滋味。

他极力克制着不去那样做,不去抬手,不能低头,浑身绷紧肌肉牵制着他几乎要冲破桎梏的念头。

幸亏不是夏衣,否则这外袍离身,他想做的那些事,身上每一道绷紧的轮廓沟壑都会替他告诉谢云逍。

宫殿门外的雪盖住了天地,贺寒舟几乎要发疯,想亲想抱,想拢在被里同他困觉。

谢云逍茫然地看着他,琢磨不透此刻贺寒舟更深邃的眼神,喃喃开了口,带着困惑,说:“……陛下?”

他的声音惊回了贺寒舟。

贺寒舟怔了怔,目光渐渐散去雾,自若地按下谢云逍的手,说:“……朕自己来。”

说完,贺寒舟便松开谢云逍的手,镇定脱掉外袍,拿走了谢云逍手腕上搭着的干净衣裳。

里衣是黑色的,缎面贴身,随着贺寒舟抬手而在身上滚动出暗色的光泽。

谢云逍看了一会儿,看到那光泽起伏,莫名的,别过了脸去。

贺寒舟利落翻手披衣,带起的风拂过了他额角的碎发。

怪事。

谢云逍在心里嘀咕,十余天前还同贺寒舟在池子里坦诚相待过,那时瞧见的更多,自己没感到哪里不妥,偏觉得他现在这幅模样反倒是瞧不得。

呼吸又有些乱,谢云逍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地龙太暖也不是好事,别看辰阳宫里各处屋子都大,却也还是不透风,高温熏得人胸口闷。

贺寒舟系上扣,这件外袍有另一条金镶翡翠的腰带,压在衣服下,谢云逍拿来时未曾注意,这会儿还躺在关齐带来的托盘上。

他的目光落向谢云逍手里的那条玉带,抿了抿唇,正想装作不知关齐另拿了腰带过来,让谢云逍将手里那条递给他时,稚嫩的童声歘地打进两人中间。

贺峋人未到声先至,记着娘亲说的先问一问里头两人好未好再去屏风里,噔噔噔跑进来后在外头站定,说:“舅舅,谢先生,娘亲让我来问一声,你们好了不好?”

说完,贺峋扭捏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扒着屏风边,探出脑袋朝里头看。

贺峋知道舅舅忙,谢先生也忙,若贺知雨不单独点那么一句,他倒还不会这样。

但偏偏贺知雨点了那么一声,贺峋记在心里,便记出了些许好奇。

不过这一探头,让贺峋更加惊讶,说:“舅舅怎么换衣裳啦?”

他记得自己和娘亲出去也没有多久,怎么这会儿回来就见到谢先生正在帮舅舅更衣?

贺峋的目光太清澈,纯洁无瑕,他是真的在虚心求问。

贺寒舟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心里妄念再多,也只能先压制下去,搁到一旁。

谢云逍也莫名感到松了一口气,转身看着贺峋,说:“方才茶水洒在陛下身上,关宁公公忙着摆膳的事,便请关齐公公替陛下拿了干净的来换,抱歉,峋儿和公主久等很久了吧?”

贺峋倒是没什么,摇了摇头,说:“没有,只是娘亲担心舅舅和先生说起话来,会忘记吃饭的时辰。”

说完,他松开抓着屏风边沿的手,走到贺寒舟跟前,扬起脸满眼关切地问:“舅舅可有烫到?”

贺寒舟微微躬身,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说:“舅舅无事,峋儿带谢先生先去前面寻娘亲,舅舅换好衣裳就过来。”

贺峋认真看着他的脸,又看了看他露在外的手,确实没有烫伤的红痕,这才放下心,听话地伸手去牵谢云逍。

谢云逍将空着的那只手递了过去,让贺峋牵住,又回头看贺寒舟,说:“……这根玉带——”

“不妨事,玉带拿出去交给关宁,他晓得的。”贺寒舟半握拳抵着唇角,轻轻咳一声,说,“与这身相配的腰带是另一根,关齐拿来时放在了衣裳下头。”

谢云逍这才重新看过去,果真看见那盘里还放着一根嵌了翡翠的金缕腰带,华贵精致,无论样式或是颜色,都比他手里这根更衬靛蓝的衣裳。

也更衬贺寒舟。

他天生适合这样的精致,不俗,反而十分贵气。

“好,那臣便先带峋儿出去。”谢云逍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贺峋,“我们走吧,峋儿。”

贺峋点了点头,抬手朝贺寒舟挥了挥后,便稍稍走在谢云逍前头一些,快步小跑带着他朝贺知雨那边去。

贺知雨等得不耐,正欲让关宁公公再过去看看时,贺峋便牵着谢云逍过来了。

进到里头,他松开谢云逍的手,朝贺知雨跑过去,到跟前时似乎才想起来自己的举动不够得体,猛地顿住,调整匀了呼吸,才走了剩下的几步过去,乖乖坐在贺知雨身边的凳子上。

谢康也在里面,他替谢云逍拉开椅子,正欲和他说事时,贺峋扯了扯贺知雨的衣袖,扬起脸,说:“娘亲,方才我过去的时候,恰好看见先生给舅舅宽衣解带。”

贺知雨差些没握稳自个儿手里的茶盏,讶异地看了一眼谢云逍。

她知晓贺寒舟对谢云逍的心思,难免多想了一些,但见他抬手掩了掩茶杯喝茶,杯盖和雾气挡住了脸,氤氲里的表情并无异样,她才收回了目光。

又问贺峋:“是怎么回事?”

贺峋说:“舅舅说是茶水洒在身上了。”

宽衣解带四个字正常作释,便只是字面意思,贺峋又小,自然不会延伸,可谢云逍对贺知雨望过来的眼神并不是没有察觉,余光里瞥见,显然晓得安宁公主想深了一些。

但谢云逍觉得贺知雨确实是多虑了,他和贺寒舟,即便当真有龙阳之好,也不相配。

谢云逍放下茶杯,亲切问贺峋:“是哪位先生教你的这个词?”

“林先生教的。”贺峋转头过来看着他,一五一十地交代,“林先生说可以用于男女独处一室时,咦,可是舅舅和先生——”

“咳咳,好了,峋儿。”谢云逍曲起手指,轻轻在贺峋的脑袋上敲了敲,严肃了脸,说,“下回见了林先生,便说他教的不对,若是他追问你,便让他来寻我。”

贺峋茫然,没有想过林闲教的东西会有错,可谢先生说的也同样不会错,一时间,他被先生们夸奖过聪颖的脑袋变得茫然起来。

贺知雨捏了捏他的脸颊,说:“乖,听你谢先生的。”

贺峋得了娘亲的话,瞬间有了方向,才点头道:“好。”

说话间,外面传来关宁的通宝,贺寒舟过来了,两人便不再继续。

膳传得快,贺寒舟落座不过一会儿,一道道精致地菜肴便布了满桌,其中有不少荆城那边年关时,团圆夜桌上必不可少的菜品,都被宫人布在了谢云逍伸手便能够着的地方。

谢云逍挑了挑眉,自然知晓是贺寒舟有意安排的,莞尔一笑,说:“谢谢陛下,您有心了。”

贺寒舟握紧了筷,他到底不想听这个,不过如今也没有选择,也不愿在今日让他不开心。

“爱卿喜欢就好。”

关宁端来了一壶酒,是那天在温泉里没有喝成的不染愁。

若是放在平时的宫宴,谢云逍断是不会放纵自己用多少,但今日不一样。

今日是他的生辰。

生辰喜乐不染愁,换来新岁万事无忧。

等贺寒舟察觉的时候,谢云逍的眼眸里已经蒙上了醉意。

贺知雨见状,带着贺峋先行告退回了允安宫,早先便安排好了的,这边宴结束,她就要带着儿子去陪陪周太妃。

走前问谢云逍要了谢康给她驾车,谢云逍虽然醉了,但并不是完全不知事,只是不如平日里多一分心,偌大的皇宫,怎么会缺驾车的人,贺知雨完全不需要让谢康去。

谢康本想提醒的,可这里的另外两人都不是能容他推诿的,又见谢云逍点了点头,他便只好领命。

关宁这时进来,俯身在贺寒舟耳边说:“陛下,那边都准备好了。”

贺寒舟点了点头,让他先出去,自己起身走到谢云逍身边,躬下身,凑得极近。

贺寒舟问:“谢爱卿,还醒着么?”

谢云逍单手支着头,掀开眼,淡淡看了他一眼:“……嗯?”

声音听着确实比平日清淡软和了许多,拉得长,蜜糖一样,裹着贺寒舟。

他克制着,小心伸手握住谢云逍放在膝上的手,说:“我们现在去看灯?先前说好的,在静湖的角楼上,时辰差不多了。”

谢云逍迟钝地想起了这件事。

他一喊,那人反而跑地更快了。

好啊,这小贼,老子正没地方撒气呢!

谢云逍立即追了过去。

第 77 章 偷袭

谢云逍腿长脚步快,很快便要逮住那人,但此人仿佛对平安街的胡同小巷十分熟识,好几次谢云逍伸手堪堪要抓住他,对方一闪身便溜进一旁的胡同口再次拉开与他的距离。

而且趁着地利,没过几个巷口,谢云逍与他还越离越远起来了。

“草!你小子倒识得路!你给老子站住!”

谢云逍一路骂街,但对方显然没有停下来与他对骂的兴致。

眼见着对方消失无踪已经不可能追上,谢云逍恨恨地住脚。

“迟早逮着你小贼。”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出巷口,好一阵子才从乱糟糟的巷子里,找到回王府的路。

陈相如似乎早早料定谢云逍不会答应,神色未变,反而无奈一笑,说:“若是公务,下官自然不会约谢大人到家中相谈,下官是知道谢大人的规矩的。”

谢云逍私下不接宴请,也不主动参与,点了下值的卯后除非十万火急,同僚去谢府堵他,他也不一定会赏脸。

有人欣赏他公私分明,也有人说他装模作样,毕竟谢云逍同林闲以及贺知雨的关系都好,从未遮掩,尽管他不常去安宁公主府,但是总是跟林闲一起去茶楼酒肆消遣,雁都大小官员都见到过他和林闲一起的身影。

谁不晓得林放歌是林海潮独子,谢云逍又是林海潮的学生,有人嘲讽靖南王世子哪儿是不结党营私,只是人家瞧不上下头爬上来的官员罢了。

三人成虎,传得多了便成了真,算上酒楼里那些他的话本子里的那些一起,都以为他谢云逍一面风花雪月,一面傲慢无礼。

他都听起茧子了。

谢云逍点了点头,说:“既然陈侍郎晓得,那应该也知道,私宴我也不会去的。”

这两句话便是彻底回绝了陈相如,若他知趣,便不该再继续。

但他仿佛未看明那般,苦笑说:“是为了犬子的事。”

谢云逍顿了顿,迟疑道:“为了越廷?”

陈相如撤下手里的扇,握在手心,朝谢云逍作了揖,说:“正是,今年越廷和峋儿一样,要参加童生试,听闻林放歌对此很有见地,但下官和林修撰没有交集,还想请谢大人帮忙引荐引荐。”

谢云逍这才想起来,来年贺峋也是要参加童生试的,陈越廷比贺峋大一岁,去年便可以参加了,倒是没想到陈相如压了一年。

但林闲的事,谢云逍做不了主,更何况,他也并未从林闲那里听说今年要让贺峋去童生试。

林闲只带了贺峋一个学生,贺峋不去,他便不会花心思去准备那些考试。

谢云逍一时迟疑,觉得陈相如的话未免太漏洞百出。

他正要拒绝,刚张开唇,便被前面的听见二人谈话的林海潮打断。

“哦?越廷今年要童生试?”

林海潮关注着谢云逍,顺便也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何况,两人因为谈论的并不是什么不便对外人说的公事,声音都没有压着,旁边的人多少也听见了一些。

陈相如见林海潮应了话,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压了下去,拱手作揖,说:“是的,阁老,越廷本该去年就去的,但公主和臣忧心他学得不够扎实,便缓了一年。”

说着,他略略摇了摇头,又说:“原本一直替他辅导的先生家里父亲去世,年前便回乡尽孝去了,一时又寻不到更合适的,这才想到了林小先生。”

林海潮捋了捋胡子,长嗯了一声,似乎在心里琢磨着,过了会儿才说:“不知驸马是从何处听来林闲擅长这个,但老夫讲实话,他尚且年轻,不够沉稳,驸马请他辅导越廷殿下的童生试,怕是有些铤而走险。”

陈相如手顿住,嘴角扯了苦笑,说:“既然阁老都如此说了,那——”

“这样。”林海潮说,“请驸马改日将越廷带到老夫面前来看看,如今只得两位殿下适龄,若是合适,老夫亲自教一教也未尝不可。”

峰回路转,陈相如大喜,当即道:“感谢阁老抬爱,下官回去后同公主说,择日便向您府上递名帖。”

自贺寒舟登基后,林海潮便未带过学生了,听到他如此说,在场许多官员都动了心,可又被林海潮话里圈下的条件按了回去。

林海潮是帝师,便是有精力再带,也只会带贺峋和陈越廷。

陈相如如释重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视线掠过谢云逍,顿了顿,朝他莞尔一笑,作了揖。

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谢云逍还了陈相如一礼,重新转回宫门的方向,心里啧了一声,头一回觉得自己对人的判断或许不太准确。

“林阁老。”谢云逍上前去了一些,蹙了眉,对林海潮说,“教学生劳心费神,您如今公务又多,便是放心交给林闲也未尝不可。”

林闲虽然人散漫了一些,身上却是真本事,府试往上,谢云逍不敢妄下定论,但只是童生试,由他辅导两位殿下,旁人需要忧心的,也只是忧心两人争了一二后,会不会生嫌隙。

林海潮却摆了摆手,似乎已经下了决心,说:“他若这辈子只愿安心做个翰林院修撰,那便不必想做王公们的老师。”

谢云逍愣怔,讶异得微微张了唇,呼出的热气散进冷风里。

林海潮刚刚说完话,宫门后头传来沉沉落锁的声音,叮呤咣啷,嗡地一声长调,嵌着金色门钉的朱红大门被缓缓推开。

百官队列里的声音霎时消失殆尽,各自整齐排列着,按着顺序,一个接一个地走向太和殿。

关齐候在殿前台阶上,见到了谢云逍,径自迎了过去。

“谢大人。”关齐躬身,向他伸手,“手炉和大氅交给奴才吧。”

谢云逍听见他的声音,才换了脸上神色,笑着递给他,又问:“怎的今日关齐公公到前头来了?”

关宁是他的干爹,平日里也是跟着关宁做事,几乎不会到前头来做拿衣服这样的杂事。

关齐未曾想会被他问,没有准备好回答,顿时磕巴起来,有些窘迫:“奴才、奴——奴才只是、只是按吩咐——”

谢云逍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反而将人为难住了,忙道:“好了好了,我晓得了,那劳烦关齐公公多替我看一眼,挑个好地方烘一烘大氅。”

关齐松了口气,点头应了好。

他也很懊恼自己的反应,天天被干爹念着要他学要他改,可两年了,他是还是老样子。

出来之前,干爹千叮咛万嘱咐不得卖了陛下,但刚才差些就坏事。

关齐稳稳捧着谢云逍的东西进了旁边的房间,替他寻了一个宽敞地方占好,用淡梅香的炉子熏了起来。

还好还好,谢尚书是大好人,不计较他的失态。

这件事不过一道插曲,谢云逍并未往心里去,大氅和手炉交出,他拍拍平整自己的朝服、确认过身上没有褶皱后,才迈腿跨过太和殿高高的门槛。

皂靴划过一道锋利的痕迹,象牙白的朝服裙摆似流云。

谢云逍只是站在这里,似乎都给枯燥的早朝添了几抹斑斓的色彩。

百官站定,不一会儿,便从上头那道侧门后,传来关宁的声音。

“陛下驾到——”

声音还未落,那门便被被推开,一道明黄色颀长的身影迈入,几乎是眨眼之间,众官便拂袖跪拜,叩首迎接贺寒舟。

贺寒舟负着手,几步走到龙椅上坐下,说:“都起来吧,虽点了地龙,却也凉。”

他一向如此,不喜拖泥带水的那些繁文缛节,若非这是必要的流程,连这个也想去掉。

谢云逍身后披着的长发太顺,跪拜时不小心又一缕落到了肩前,他偷偷抬眼看了看上头的人,见他未看着自己这边,趁着起身可以动一动,飞快将那缕头发扒拉了下去。

站直时,便又是风光霁月的朝廷门面——谢尚书谢大人。

谢云逍在心里呼出一口气,当官可真不容易。

他浑然不觉,龙椅上的贺寒舟余光从进门起便落在他身上,那些自以为没被人瞧见的小动作,全落入了贺寒舟眼中。

贺寒舟微微勾了勾唇。

关宁看了看下边,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才刚落下声,谢云逍身边的言官徐林便拱起了手,大步跨出队列,朝贺寒舟道:“臣徐林!有本启奏!”

房梁高挑的太和殿,这道声音简直振聋发聩。

贺寒舟的嘴角落了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徐林,淡淡道:“讲。”

“臣要参谢云逍谢尚书——”

谢云逍毫无准备,徐林的声音听得他耳朵有些疼,正思考着明日要不要带着耳堵来时,被忽然点了名,霎时诧异地看过去。

参他?

两人站得近,他望过去的目光让徐林顿了顿,但很快,便接着道:“谢尚书明知他未持君令,不得出雁都城,却于年初一深夜偷溜出去,彻夜未归,臣以为,谢尚书藐视君威,狂妄至极,还请陛下按律责罚!”

龙椅上,原本还稍稍松了身体的贺寒舟闻言后,缓缓坐正。

年轻的皇帝平日里瞧着温和,面容俊朗,颇有一股端正的威仪,此时微微眯了眼,却让徐林感到骇然,额上渗出了冷汗。

可他并未参错。

他亲眼所见,谢云逍那日就是出了城。

想到此,徐林的上身挺得更端正,迎着贺寒舟的目光,显得底气十足。

贺寒舟缓缓抬了右手支在龙椅扶手上,斜撑着头,冷淡道:“徐爱卿何以得知,朕不曾给了谢尚书口谕?”

徐林愣了愣,看着贺寒舟的姿态,下意识又道:“陛下,正大光明匾下,需得坐姿端正——”

贺寒舟冷冷打断他,不疾不徐:“朕问你话。”

谢云逍收回目光,落在贺寒舟身上,他从未在朝上见他发这样的火。

但当目光落下时,却怔住了。

贺寒舟的右手拇指上也戴着一枚扳指。

贺寒舟点了点头,他蹙眉正想说着宽慰谢云逍的话,但谢云逍此时却长呼一口气,一副解脱了的模样。

“我爹干的,那我就放心了。”

“……”

第 78 章 书房

贺寒舟白了谢云逍一眼。

那眼神的意思很明显:

你与你爹平南王不是一家的吗?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寒舟,一家是一家,但他是他我是我嘛……”

贺寒舟立即换了一个略带鄙视的神情,谢云逍立即着急解释道:

雪霁要取山泉水泡,宫里每日都会有人去皇宫后头的紫阳山上取,但早朝这会儿,取水的内侍还在回宫路上,关宁心里着急,却也只能等着。

昨日的山泉水倒是未曾用完,但怎么能给陛下喝隔夜水泡的茶,长九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

等了一刻钟,取水的人才回来。

关宁瞬间松了一口气,大喜道:“老天爷,可算回了,快,拿炉子出来,把水烧上!”

准备间里的小太监们听他的令,烧水的烧水,备茶叶的备茶叶,彼此配合默契,又过了差不多一刻钟还要多几分,琉璃蓝鎏金竹纹的瓷茶盏里,便倒上了雪霁茶。

关宁小心将茶盏放进托盘,双手捧着,疾步往太和殿的方向过去。

只是出来还未走几步,便碰上了下朝正要出宫的陈相如和许由。

两人正说着事,见到关宁来了,纷纷同他打了招呼。

关宁停下脚步,朝他们鞠了躬,问:“请问两位驸马,这是下朝了?”

两人对视一眼后,许由点了点头,说:“嗯,陛下这会儿应当正带着谢尚书回辰阳宫。”

回到自己的寒檀院,谢云逍撕下桌上只剩下几张纸的历,看着上头写着的“伍”,禁不住,接着泛黄的纸一页一页地来回数了好几遍,似乎有些不相信,离原本打算离开雁都的日子,就剩下五日了。

他原本打算在冠礼后,当着群臣百官的面逼着贺寒舟同意他的休致,大赦天下,他的请求不会也不能被拒绝。

然后,谢云逍一刻也不会在雁都多耽搁,直接踏上回雁都的路。

但如今——谢云逍想起了戒尺的事,嘴抿成了一条线。

贺寒舟道:“倒是臣思虑不周,殿下未死,如今贸然出现在东都,被人瞧去的话,免不了会引起朝中慌乱。”

衣冠冢必然是要亲自看着去推的,若是可以,谢云逍更希望将那戒尺直接扔进燕江,永远消失得好。但他也晓得贺寒舟说得在理,自己眼下并不方便以这幅模样在东都街上出现,即便能用帷帽遮挡面貌,但依旧存在着变数。

相府中同样如此,即使贺寒舟向自己承诺不会让任何人踏进梅园,但等贺寒舟花雨过去,定会有许多人在相府中进出,自己只要以谢云逍的模样在这里待一天,就始终有暴露的可能存在。

纵使谢云逍分外想进宫见父皇,向他诉说自己遭遇的事,但现在不是自己露面的时机,且一个已死之人忽然活生生出现,定会吓着他老人家。

啧,谢云逍心中叹息,若是如此,能重新变回猫倒是更方便他们行事。

“这事先放着,我还有其他想要问你。”谢云逍说。

虽然胡来了好些天,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恢复人身时发生的事,他那时浑身难受,但是床幔中那团闪烁的亮光和脑中随之升起的佛音,定然都和自己恢复有关联。

贺寒舟没有瞒他的打算,之前未提只是想再过几天,他心中有一定的猜测,不过还需要印证。这番谢云逍自己提起,他便将那个小荷包从怀中拿出来。

“这是小鱼儿给我的。”谢云逍伸手把荷包拿到手里,当时说这是一个平安符,他拿到后便没有拆开看。

重新拿到手里捏了几下,里头装着的小圆球还在。

谢云逍问:“怎会在你这里?”

贺寒舟垂着眼,替谢云逍泡了新茶,说:“捡……碰见殿下那日,这个荷包躺下殿下身下,当时觉着殿下被人遗弃,这里头说不定装着一些殿下用的东西,就一同带回来了。”

他并未告诉谢云逍这荷包真正的来历,不过自己亲手制的东西,又是送给特别的人,因此对这只荷包记得很深,当时一眼便认出来这是自己送出去的那只。

当真的缘由,其实该是还是猫的谢云逍,因为荷包的关系被自己一起带了回来,后来又当真觉得小猫可爱,心里总是忍不住亲近,就一直养着了。

不过那荷包他当时捡回来便打开瞧过了,里头的舍利已经变成了齑粉,只是如今又重新变回了金玉圆润的模样。

子不语怪力乱神,贺寒舟想起陈执劝说自己时用的话,再看向谢云逍时,眼神变得无边温柔起来。

谢云逍看着明显被拆开过的结绳,有些不满:“你怎么就打开了。”

不过也就是随便一提,他倒出了里头的那颗珠子,凝神瞧了许久,方才敢确定这是一颗舍利。

整个大宁有舍利的地方只有护国寺,轻易求不来,谢云逍又有些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楚泽渝准备后送给自己的了。

“看来定是这舍利护了殿下周全。”贺寒舟说,“若是日后有机会,臣原陪同殿下一道去护国寺还清了了这尘缘。”

谢云逍疑惑:“你又怎知道这是颗舍利?”

贺寒舟并未慌乱,解释道:“前几年臣常去护国寺为父亲祈福,有幸见过一次。”

这其实撒了谎,若是谢云逍对贺寒舟上心些便晓得。护国寺祈福少则七天,贺国公在北原关的时候,贺寒舟说的那段时间,他不是天天呆在宫里教导自己岚君事,就是在户部做着铁公鸡,都是离不开人的事儿。

不过谢云逍并未发现,听了贺寒舟的解释后,便重新收起舍利,系好荷包,揣回自己身上。

谢云逍说:“物归原主。”原书里,十六殿下遇刺应该是两个月后的事,而且当时搜宫抓出的刺客,只是一个伪装成宫女潜入的杀手。

然而,谢云逍面前的贺寒舟,此时此刻这一身鲜血淋漓的样子……

简直就是在脸上写了“我是凶手”四个大字。

谢云逍怔愣了片刻,第一反应是去剥掉贺寒舟的衣物。

贺寒舟吃了一惊,低吼着后退:“你干什么!”

“想活命就闭嘴!”

都什么时候了,这死孩子怎么还在闹别扭?!

贺寒舟被他吼得一顿,沾了血的衣服被顺势全部扯了下来。

谢云逍送他的衣服,布料的确是上上乘,连染了血的残片都那么华丽漂亮。

把带血的衣服藏在柜子的暗格里,谢云逍才发现贺寒舟未只剩一件洗的发白破旧的亵衣。

他耻辱地咬紧牙关,瞪着谢云逍,像是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贺寒舟大概从来没经历过这么耻辱的时刻,被剥光衣服,又被谢云逍这个大仇人捏住了性命攸关的把柄。

……而且他现在得喊这个大仇人一声妈。

紧张到这种时候,谢云逍竟然还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无视贺寒舟黑的像是要杀人的脸色,他给贺寒舟换上一件白色单衣。虽然有些单薄,但好歹能蔽体。

感觉到谢云逍那双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贺寒舟几乎快疯了。

谢云逍到底在玩什么亲子游戏?

他不会真的以为,父皇中意于他,是因为照顾了他?

说到底,他父皇居然会对一个男妃感兴趣……

也对,那老皇帝一向喜欢这种空有皮囊的蠢货。

昨夜,他联络手下,接取情报时,远远看见养心殿的灯火未熄……不知为何就着了魔般地去了。

也许他是想亲眼看看,谢云逍那张假装温柔的可笑的脸,沦陷在泥泞里的丑态。

可是到了窗边,贺寒舟却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画面。

窗纸狭窄的洞口里,他窥探到谢云逍为床上的男人掖好被角。

那么傲慢的一个人,离开时竟是小心翼翼,百般谨慎的模样。

一想到他刚刚竟被……贺寒舟的手就止不住地颤抖,想要掐灭自己疯狂的幻想。

谢云逍还一点不知道贺寒舟脑袋里一幕幕闪过的,全都是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他帮贺寒舟换好衣服,匆匆擦去地上的一滩血迹。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近。

虽然谢云逍已经跟周源叮嘱过,不许任何人闯入清濯殿,但是人群的脚步声很快就逼至了殿门口。

恐怕是追着血迹来的吧。

虽然周源他们已经去阻拦了,但听情况,应该拦不了多久。

谢云逍拦住想要翻窗离开的贺寒舟:“人,是你杀的?”

“不是。”说完,贺寒舟自嘲地勾了勾唇:“——你信吗?”

“有什么不信的。”

他知道,贺寒舟虽然残暴,但他只杀与自己有仇的人。

十六皇子性格温良,从未与贺寒舟有什么交际。原书的贺寒舟登基以后,他仍然活得好好的。

杀十六皇子的,不可能是贺寒舟-

贺寒舟抿了抿唇,转头看向了窗外,道:“自然。”

那日他们有了别的盘算。

虽然最近没能同贺寒舟私下相见,却借着关齐,偷偷来回了一张又一张的字条,谢云逍没有扔,全存在了一个精致的螺钿盒子里,闲暇里想那人想得紧了,便如现在这般,又拿出来看一看。

拇指上的扳指也被他重新戴上,一边摩挲着,一边又看完了一回字条,妥帖收好后,取出了泛着荷香的信笺。

琢磨一夜,直到清晨才停笔。

钟伯轻敲门进来,平日里怎么也要走到床边才能得到的回应竟然立刻就有了,心里有些诧异,进来后又见谢云逍还整齐穿戴者昨夜的一身衣裳,忧心道:“爷怎么熬了一宿?”

谢云逍说:“写了东西,不知不觉便到这个时辰了。”

“如何不今日来做,您平日本就忙碌,累坏了可如何是好。”

谢云逍笑着摇了摇头,他倒是不累,甚至精神好极了,心情也愉快。

他招手将钟伯叫到跟前来,递给他封好的信封,说:“给荆城寄去,过段时间有喜事,陛下已经同意了,王爷回雁都来述职,顺便也带着王妃一起,到雁都来吃喜酒。”

钟伯点了点头,只当是雁都里哪家权贵家中有喜事,不疑有他地接过来,却又见谢云逍拿出了另一个信封。

烫金红底,明晃晃的定亲书二字让钟伯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这个……”谢云逍顿了顿,道,“我不好张扬,钟伯,您是看着云逍长大的长辈,要劳烦您拿着进宫的腰牌,将这个送去辰阳宫。”

“您……您要定亲?”钟伯有些语无伦次,脑袋却还算清醒,当即想到了方才世子爷所说的喜事,懵然问,“……是您和宫里哪位的亲事?请王爷和王妃来,也是为了此事?”

定亲书是送去辰阳宫的,钟伯便以为是要陛下出面来替对方做主,思来想去,符合条件的似乎也只有安宁公主。

果不其然,他见到谢云逍点了头,眉目含笑,柔情满溢。

“嗯。”谢云逍说,“是如此。”

听他这样说,钟伯也没有放下全部的心,靖南王府不该和皇室有关系的,但却不曾想,谢云逍还没有说完话,说完之后,反倒是令他的心怎么也放不下去了。

“请王爷和王妃来吃我同陛下的喜酒。”谢云逍说,“总要将他带给他们见一见,否则,寒舟怕是要一直坠坠,安不下心。”

贺寒舟承诺了什么都会答应他。

谢云逍的恍然如窗间过马,很快的自己拉回了自己,扳指是他的底,事情还没有弄清,不该在这个时候翻开。

他重新对上贺寒舟的目光,不疾不徐问:“一个物件而已,这小炉是统一的制式,臣只是担心拿错,便随便拴了一个东西作区分。”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不论是蒋正则,或是徐大人口中所说的靖南王府一事,都与臣有关,臣自当避嫌,故而斗胆向陛下自请禁足于家中,听候发落。”

贺寒舟皱了眉,似乎这回才当真生气了。

“既然如此,关齐。”贺寒舟说,“带谢尚书回辰阳宫,好好招待几天。”

谢云逍一愣。

老婆好霸道……

简直想脱个精光怎么办……

第 79 章 书架

谢云逍很快便再次神魂游于天外。

贺寒舟的眉头则又拧了起来。

他的心头一阵烦躁。

谢云逍经常这样,身在此地心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他的思考方式常与旁人大相径庭,脑中似乎总有一个旁人无法介入的世界。

他看似好说话,实际并不容易听进别人的话,行事随心所欲居多,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唯一上心的就是……

想到此处,贺寒舟垂下眼眸。

他心中的烦躁渐褪,但又萌生一种淡淡的无力之感。

除了谢云逍的“屡教不改”之外,他对自己也有些无语。

为什么一定要看一眼谢云逍的伤口呢?

有什么用?很软,有一颗很好拨的圆珠,甜味的,陷入混沌的谢云逍分辨了很久,模模糊糊的觉得是兔子糖的味道。

来了雁都后,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尝到的味道。

梦的余韵太长太久,又还烧着,一时没能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十岁的谢云逍了,这会儿陷在口是心非的懊恼里,捉住了,便不想放开。

他吃糖喜欢含着,不喜欢飞快咬碎一口囫囵吞掉,那样带来喜乐通常都只有一瞬,谢云逍贪心,想要留久一点,为此沈妤特意减少了他吃糖的次数,就是怕他弄坏了牙。

可现在背着娘亲,谢云逍自己做主,他自然是想贪留多久便是多久。

况且,他孤零零的,偷偷吃一颗糖聊以慰藉,娘亲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责骂他。

心里慰藉做得很足,只是,这糖好像成了精怪,谢云逍熟练地拨了很久,糖果还是坠在唇边。

就像小时候刚刚学着用筷子时夹的那粒小豌豆,好不容易费力夹起来,稳稳当当地放在筷子中间,最后又总是在半路漏下来掉在桌上。

谢云逍不得不跟在后头又去夹,偏他夹不着,小豌豆左躲右闪,骨碌碌滚到地上。

同样的套路多来了几次,渐渐地,谢云逍耐心告罄,

他忽然觉得,一口吃掉也不是坏事,虽然粗鲁些,可终究是把糖吃到了。

谢云逍微微张开,准备解决掉这颗不听话的糖,不曾想,糖忽然自投罗网。

去了更远的地方,谢云逍皱了眉,这样的位置会呛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颗糖果然是精怪。

狂风暴雨落了下来。

谢云逍猝不及防,不由得“唔”了一声,片刻后,不仅停了风雨消失了甜味,连一直萦绕在鼻息周围的冷香也消失了。

身上蓦的轻了许多,缓了缓,眼睫上的水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散开,谢云逍才想起来自己可以睁眼的。

谢康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准备替换的热巾帕,见到谢云逍睁开了眼,顿时大喜,问:“爷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难受吗,身上呢,要不要我去取了热水来替您擦身?”

他说这些话,一个字都没有被谢云逍听进去,他茫然地看了一会儿谢康,问:“……我的糖呢?”

谢康顿住,茫然问:“什么糖?”

谢云逍忽然止住了声。屋外,敲门声已经又响了数次,一个拳头不断砸着门,声色俱厉:“谢妃可在?”

周源皱了皱眉,上前劝道:“几位,已经入夜,还请放低些声音……”

砸门的男人回过头,戏谑的眼神打量着周源:“我们可是奉皇命来的,几个阉人还想阻拦?”

他们是十六皇子养的护卫,如今群狼失去了头领,又肩负找出刺客的重任,个个都天不怕地不怕。

正僵持时,门扉忽然从里面被打开。

谢云逍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从屋里走出来。

他环抱双臂,打量了一眼外面气势汹汹的这群人:“这是在干嘛?”

刚刚还在砸门的男人看见谢云逍,态度一下子放软了许多:“十六殿下在宫中遇刺,刺客至今下落不明,谢妃今夜可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谢云逍直截了当地答:“没有。”

“是吗?”男人目光探究,看向藏在谢云逍背后的贺寒舟:“我们追着血迹至此,听你宫里的人说,九殿下今夜迟迟未归……”

谢云逍把贺寒舟护的更紧了一些:“谁胡说的?九殿下一直在我这里待着,他要是杀了人,我能不知道?”

说出这话的时候,谢云逍自己都悄悄打了个哆嗦。

其实他胆子不算大,不敢蹦极不敢跑酷不敢违法乱纪,比谁都要惜命。

但没办法,谁叫他穿书了还要带孩子呢?

为母则刚啊为母则刚。

脑袋还昏沉沉的,身上因为出过汗,湿黏黏的不太舒服,或许是他觉得错了。

谢云逍说:“……没什么,刚才做了个梦,梦到那会儿刚刚从荆城走的那天。”

这回反而轮到谢康沉默了。

他扯了扯嘴角,将手里的帕子换到谢云逍额头上,问:“爷怎么忽然梦到那会儿的事?”

“……大概是因为张太医今天说——”谢云逍叹了口气,“算了,不提这个,算不上什么好事。”

他这会儿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一句话比平日里拉长了好多,甚至觉得嘴巴有些不舒服。

好像被碾过。

谢康却说:“……张太医是昨天来的,爷,您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谢云逍没听太明,问:“……你说什么?”

他睡了什么?宫中灯火一夜未歇。

宫里人心惶惶,都说十六皇子是死于夺嫡之争。

虽然谁也不敢明说,但二皇子贺棋无疑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

谢云逍也觉得,凶手多半就是贺棋了。

这些年来,宫中意外夭折的皇子不计其数,一旦崭露头角和锋芒,不久后便会发生“意外”。

贺棋天性残忍,又遗传了老皇帝的多疑,对兄弟手足一直保持着“露头就秒”的态度。

如今十六皇子刚满十二岁,正准备跟随老皇帝与群臣外出秋猎,还未出发就遭遇不幸……

谢云逍还在思考该如何对付贺棋,周源忽然急急忙忙跑过来:“谢妃,二殿下要求进殿探望九殿下,人已经候在外头了!”

谢云逍:“……”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谢云逍看了眼床榻上仍在昏睡的贺寒舟,替他拢了拢被角:“请他们进来吧。”

不多时,杂乱的脚步声踏入了寝殿内。

谢云逍一边道了声“见过二殿下”,一边凭余光看向贺棋。

这位踔厉风发的二皇子殿下如今已经三十多岁,强大的精神气下,潜藏着一股狂热的暗流,注视着每一个可能与他为敌的对象。

“又见面了,谢妃。”贺棋上前一步,漫不经心地问:“小九的伤怎么样了?”

……X的,这是第一句话就想诈他!

“什么伤?”谢云逍懒洋洋地抬了抬眉毛,假装不耐烦:“九殿下是病了,不曾受伤,二殿下怕是记错了吧。”

“是吗。”贺棋看了看病榻上的少年,脸颊微红发热的样子,手脚却是病白冰冷的。

看样子不是装的。

贺棋心里嗤笑。

老九竟然当真是个病秧子废物,看来自己之前的提防倒是多余。

他将视线轻轻一转,盯着谢云逍散漫倚靠在床榻前的纤细背影。

不过,贺棋听说,老皇帝不仅宠幸了一个男妃,还让他当了九皇子的后妈。

要是换做从前,众人定是不敢相信的。

老皇帝迷信星象之说,为了冲喜祛邪,才迎娶了一批男妃进宫。

虽然也曾宠幸过许多男妃,不过老皇帝那喜新厌旧的毛病,他们是最清楚不过的。

再说,男妃终究是男子之身,哪里比得上女子千娇百媚?

老皇帝很快就厌倦了,再没碰过哪个男妃,如今却主动召幸这个谢妃,似乎很是钟意的意思……

再看谢云逍,和传闻里那个打扮妖艳,穿金戴银的谢妃不同,他面前这个男子一身浅青色的宽松衣衫,用一条月白色镶云的腰带堪堪固定着。

看似包裹的严实,却隐隐约约露出洁白手臂的一截,令人浮想联翩。

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清濯殿,随从问贺棋:“关于谢妃,殿下看出什么了没有?”

贺棋摇头。

如今他的敌人已经尽数扫平,太子之位悬而未定,老皇帝却迟迟不肯放权,甚至还在一心钻研长生之术。

他在烦躁中想起谢云逍露出的那一截白皙手臂,落在日光的光斑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不过是个漂亮玩意。”贺棋抬了抬手:“圣上既然喜欢,你们把他多多送过去就是。”

“您睡了一整天。”谢康重复了一遍,说,“昨日我按着时辰来喊您,那会儿您就已经烧起来了,好在熬药的时候顺便将张太医给的第二幅方子也熬着的,当即就可以喂给您,吃了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烧才退了,不过——”

谢康似乎还在心有余悸,说:“不过,您一直不醒,入夜以后又重新烧了起来,张太医从宫里回来拿藕时顺便问了您的情况,知道后便又来看了您,还重新写了方子,这会儿他还在厨房那边亲自看着炉子呢,陛下也在——”

谢云逍现在觉得自己大概烧坏了脑子,不然怎么会听到陛下两个字:“康哥儿,不要乱说。”

“啊?我没有乱说。”谢康说,“陛下来了有一会儿,眼下在厨房那边陪着张太医。”

谢云逍咳嗽了两声,眉头拧起,手半握成拳抵在唇边。

谢康不会说谎,他又说了两次,可见贺寒舟此刻是真的在他的宅子里。

浑身上下那股怪异的、不舒服的感觉又漫上来了一些,可或许是因为本就病了一天,几乎没有吃东西,本身就在不适,倒是把贺寒舟带来的那点感觉压了下去。

几不可察。

很容易被忽视。

“……请陛下去书房坐吧。”谢云逍说,闭了闭眼,“然后回来打点热水,我擦一擦,穿衣起身,过去给他请安。”

但是不看,他心中总是悬着,总觉得放心不下,甚至于有一种胸闷之感。

但那是谢云逍自己的事,他为什么要关心?

“……没什么。”张致和说,直直看着他,皱纹里埋着霜,问他,“你还想得起小妤的模样么?”

谢云逍愣在了原地。

他没熬过张致和说的第二碗汤药。

谢康趁着他喝第一碗汤药时,熏好了被褥,平日从来不用的汤婆子也给他塞了两个进去,谢云逍哭笑不得,但或许药效起得快,他还当真想睡一阵。

谢康说:“那我隔一个时辰来叫您。”

谢云逍应了声好。

屋门被关上,房间里一下静了许多,谢云逍上了床,拉着被褥的窸窣声音都变得无端大。

他睡得很沉,一个时辰后,谢康来叫他,摸了满手的烫。

谢云逍闷声道:“才不要。”

“。”

贺寒舟冷笑一声,“怎么样你才起来?”

谢云逍瓮声瓮气地腻歪道:“老婆亲一下。”

呵……

贺寒舟眯眼。

“低头。”

“嗯?”谢云逍脑袋宕机了。

“呜呜呜……”

第 80 章 亲嘴

……

短短几息,又仿佛像是很长时间之后。

谢云逍眼睛微微睁大,一副受到了极大震撼的模样,他的嘴唇上还多了一圈新鲜的浅色的牙印。

“够了吗?”

“……”

贺寒舟清清淡淡的声音从下方传来,谢云逍涣散的心神又被勾了回来。

“不够……”

怎么可能够。

谢云逍瞳孔微微放大,一副色欲熏心、意犹未尽的模样。

他这会小麦色的脸颊上已红透了,不知是憋的还是羞的,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面粉和水,先摊好饼,放点剩下的葱花,捏了细细撮盐,然后直接在灶里烤。

谢云逍忙活了一早上,从烤出来的一堆奇形怪状里挑出个卖相最好的,端端正正摆在贺寒舟的灵堂上。

夫郎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没和他走,生着闷气就不知道飘哪去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死面饼吃着发干,他手上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贺寒舟也吃不到饼,这么做也只能给他看看。

换掉桌上已经不太好的贡品,他提上桶朝着青菜地里赶。算算日子,修灵堂的过几天又得来,缺钱始终是个麻烦事悬在头上,他怎么都闲不下来。

这时候的青菜一天一个样,越长越好看,越长也越招牲口喜欢,在没有鬼看门之前,谢云逍得全天候盯着菜地。

他本身就不容易晒黑,可这种体质却更容易晒伤,被夏天大太阳晒得皮肤发疼,宽沿的草编帽子只能护住脸上的那部分。

“呦,是那寡赘婿。”

抱着衣服去河边洗的少女三三两两路过,有些胆子大的不住往青菜田里看。

倒不是起了觊觎心思,就是瞧谢云逍长得好看,又是外来人,对他有些好奇。

谢云逍闭目养神,假装在睡觉。

“别看了。”边上的同伴推了推她,碍于谢云逍还在场,压低声音咕哝,“我爹说他特别不吉利,才克死的夫郎。”

“要真是克死的,怎么还会这么大排场修灵堂,还和牌位睡一起。”女孩显然不赞同,“要我说,分明是足够深情!”

“这太感人了,放到集里说书人那去,能讲十多场啊。”

谢云逍:

原来这姑娘是听书爱好者,难怪对他的魔幻经历好奇。

好麻烦,现在醒来怪尴尬,还是继续装睡吧。

“知道你去集里听过书了,瞧你这得意劲。”同伴无奈,“我倒觉得哪来这种男人,他就是愧疚,才会对夫郎这么好。”

“不然你看,他们都说他很富,可我感觉他每天早上为了浇个水到处跑,日子过得也挺穷的,连下人都没请”

几个女孩渐渐走远,谢云逍睁开眼睛。

十五六岁的女孩闲聊没什么坏心眼,但借着她们的嘴,给他透露了点信息。

好消息是村里有些明白人,已经意识到他家并不富裕,仇富找碴的可能会少点。

可在本质上,他依然没有扭转村人对他的态度,好奇、谨慎、敌意、排斥甚至不消反涨。

至于下人都没请

他垂眸笑了笑。

别急,今晚过后就有了。

短短一个白天,操心事倒是一大堆。

他拿着树杈东跑西跑,和和气气劝走了不少不速之客,包括但不限于隔壁王大爷的老母鸡,罗老太的小牛犊,甚至还有前几天被他放跑的,那只贼心不死的羊羔。

“咩~”羊羔磨磨蹭蹭,两只眼睛粘在青菜上。

不过这次那农人倒是学乖了,谢云逍没开口,就牵着羊羔阴沉脸一言不发走开,仿佛躲瘟神般,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

后来谢云逍才知道,那天农人找羊羔太急,脚一滑坐在了河边长刺的灌木上,结果可想而知。难怪走起路姿势这么奇怪。

不过这是后话了。

现在的谢云逍只知道,他这菜质量确实不错,比隔壁的白菜地要招牲口得多。

只是也太招牲口了点。

谢云逍脸色难得沉下来,吓得鬼鬼祟祟想去拨弄菜玩的清心经都不敢动弹了,乖乖夹紧尾巴蹲坐在地上。

它还是只小狗,没本事驱赶其他牲畜,谢云逍带它出来也只是见见世面。

连自家狗都探头探脑,要是没他,这菜地还怎么办。谢云逍打定主意,就在这守着等贺寒舟。

“大人!”

夕阳落下,进宝坐在他边上,两条腿晃晃悠悠。他发现谢云逍也不是很吓人,自己又在宅子里孤单太久,耐不住溜出来想没话找话。

“我看那姓祝的一大早就把夜壶埋了,还埋在村头茅厕附近,那个味啊”他扇了扇手,作嫌弃状。

“啧啧啧。”

“挺好的。”

这事终于告一段落,祝澈的谢题应该也迎刃而解。

谢云逍低头看了眼小男孩,他明明自己都脏兮兮灰头土脸,还在那说茅厕卫生说得眉飞色舞。

“你不考虑换身衣服吗,看着挺旧了。”

“欸?”进宝呆了呆,“可是我死了太久,家里人早没了,没人给我烧衣服。”

“大人,你是要给我烧衣服吗?”他满脸希冀。

“你看我有钱吗?”谢云逍似笑非笑,“等哪天有存的银子再说吧。”

再这样下去,他自己都要吃不上饭了,哪来钱给鬼做衣服。

不过烧东西居然真能让鬼收到,这还挺神奇,可以和夫郎试试看。

“好吧。”进宝垂头丧气,托着腮坐了会觉得没意思,“那我先走了。”

“再见。”

其实他再不走,谢云逍也要起身赶人了。

毕竟贺寒舟变成邪祟的时候还挺能吃醋,万一瞧着进宝和他关系好有说有笑,保不准觉得这小鬼是他私生子,又要心情不好。

他倒是不会有什么谢题,进宝这胆子,恐怕得被吓死。

“谢云逍。”

空灵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谢云逍扭头,发现贺寒舟不知何时坐在他旁边,刚刚进宝坐的位置上,两人的鼻尖差点贴上。

他们之间距离极短,贺寒舟眉间的红痣分外醒目,可他感觉不到贺寒舟的呼吸,只有扑面而来的寒意。

“夫郎。”他立刻正襟危坐,“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架势估计看见他和进宝讲话了,希望贺寒舟不会乱想。

“刚刚。”贺寒舟倒不怎么生气,反倒又面露赞许,“孩子,慈幼院的,讲话。”

这话让谢云逍有些摸不着头脑。

慈幼院应该是孤儿院的意思,讲话和孩子应该说得是他刚刚和进宝在说话,联系到一起就是

谢云逍恍然大悟。

贺寒舟家里富裕,以为村里孤儿会住在慈幼院,进宝就是其中一个,谢云逍是在关爱他。

难怪这副赞许表情,贺寒舟是觉得他在做慈善呢?

他也是被昨天这事刺激到,把贺寒舟想得太敏感了。

进宝算立功一桩,况且除去岁数有点大,他倒勉强也算个孤儿。

谢云逍毫不犹豫,愉快地把标签贴给进宝:“这孩子没人管,村里没有慈幼院,我看他无依无靠挺可怜,就让他暂时住在我们家里。”

“也行。”贺寒舟想了想,慢吞吞点头,“是善事,不反对。”

谢云逍彻底松了口气,岔开话题:“夫郎是挑好看地的人了吗?”

“嗯。”贺寒舟起身,不忘拍掉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瞧了眼黑黢黢的田,淡淡开口,“出来吧。”

谢云逍将随身的灯拿远,阴影才开始开始慢慢汇聚,逐渐变成高高矮矮的人形,黑压压一整片。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也太多了。

而且这些鬼显然的确让贺寒舟挑过,个个人高马大,有些手臂上肌肉鼓囊囊都能抡死一头猪,只是现在被邪祟压了一头,怂得和鹌鹑一样。

别说看地吓牛羊了,这群家伙吓猛虎都足够了。

谢云逍硬着头皮,挨个打量小鬼们。

这些男丁死的时候正值壮年,因为煞气弱,很多脸上五官都看不清。可每人身上都有触目惊心的贯穿伤,有些脑门上还插着箭,很明显不是自然死亡。

谢云逍心中有了考量。

他在鬼中间穿梭,径直跳过那些伤口少的鬼,直直走向身上插着箭的几个壮汉,然后挑了身上三个箭尾一样的家伙。

“就他们。”

贺寒舟扫了眼,有些犹豫:“仪容,不整。”

在他眼里,这几个壮汉是人群里面仪容最糟糕的,可能对这份差事不够重视,想劝谢云逍慎重些。

“就他们。”谢云逍难得没有顺着贺寒舟。

他这么做,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好。”贺寒舟点点头,也不再犹豫,“夫君想,就他们。”

“可以,走了。”

他冲着其他鬼喊了声,壮汉们均松了口气,感恩谢云逍不选之恩,飞快散开。

留下来的三个鬼有两个人不敢忤逆,忙不迭上前,还剩下个年轻人煞气最重,面部五官比较清晰,不擅长掩盖情绪,恨恨看了眼谢云逍。

“当兵的?”

谢云逍倒不生气,不和他们客套直切主题。

此话一出,几个鬼面露惊异,齐齐点头。

其实非常好猜,浑身是伤,衣服同农户不一样,而且身上还插着箭,除非战乱中身死,否则看不到这种情形。

谢云逍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游弋:“知道我为什么挑你们三个吗?”

他笑眯眯瞧着面带犹豫,不知如何开口的三鬼:“就凭你们之前是战友,关系又不错。”

“现在继续合作,应该更顺利吧?”

年轻些的鬼没什么心眼,口无遮拦失声。

“你怎么知道?”

谢云逍抓了抓头,“没什么,爹,揍了就揍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儿子又没要他的性命。”

他有些烦躁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起来。

平南王沉吟片刻,突然认真与他道:“你怎么不杀了他?”

“噗!”谢云逍将口中的茶水喷出,连连咳嗽了起来。

“不愧是你啊,老爹……”

他叹道:“果然啊,八角还是老的香,姜还是老的辣。”

平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