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逍抓住血玉,大概是一只手刚好能握住的程度,肉眼观来粗粝的表面,摸上去却很光滑。
看不出有太特别的地方,可若真只是普通装饰物,也太朴素了。哪有装饰物嵌在石板下面看不到的地方。
他将血玉还给工匠:“嵌得结实点,谢谢。”
这种会凭空消失的“玉”绝对不简单,甚至可能和贺寒舟的行踪有关。
工匠们忙活了一个上午加半个下午,才把灵堂修好,并且摆上贡品。
谢云逍分文不差付好钱,客客气气送走他们,并且约了半个月后的时间。
关上院门,他的脸色渐渐冷下来。
他摸不清贺家究竟瞒了他多少事情,目前来看,恐怕不会少。
遮遮掩掩又高高在上的封建大家族,是怎么教出贺寒舟这种心思敞亮的孩子的?
晚上,他有些睡不着,坐在床头,用手指在柜子上一笔一划,找着写字的手感。太久不练就会忘掉,可他也没有能用的笔,所以每天晚上,都会这么练会。
一阵风刮过,吹得灯影摇曳。
“谢云逍。”
低低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丝说不明的情绪。
终于来了,这次居然不是在梦里。
谢云逍瞳孔微缩,习惯性脸上挂笑抬起头来,可笑容却没有维持多久。
他看到贺寒舟通红着眼,单手抱着头,明明衣衫工整,表情却似刚刚劫后余生。
旁敲侧击的询谢咽进喉咙,他听到贺寒舟疲倦又茫然的声音。
“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噩梦。”
两个花甲老头剑拔弩张起来,倒是谢云逍挠挠头上前试图调停。
虽然云虚子无法立刻治好贺寒舟,但好歹他也是书里医术天花板,往后还是得仰仗他……
眼看两人鼻尖几乎要撞上,谢云逍慌忙挤入中间,当起了“和事佬”:
“唉呀都别吵了别吵了,别气了别气了,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吵嘴打架的,半截身子都入土了,都省省力气好不好?”
贺寒舟听地一阵头疼。
有这么劝架的吗?
不过,从效果上来看,还是很显著的,因为两个老爷子不再乌眼鸡似地互相瞪眼。转而都对谢云逍怒目而视。
第 107 章 犯病
谢云逍这番劝架像是往油锅里泼了瓢冷水,锅里是降温了但油却全炸到他自个身上了。两位老爷子愤怒目光犹如实质齐齐射向谢云逍,攻击力十分之强,谢云逍被瞪地后退了一步。
他双手举高作投降状,打哈哈道:
“别生气啊,我说的都是实话啊,忠言逆耳利于行啊爷爷们。”
“放屁!!”
两位刚刚剑拔弩张的老爷子现在却十分有默契地对谢云逍说出了相同的话。
但仅仅“放屁”两个字明显还不足以囊括两位老爷子的怒火,他们显然还有更多的话要讲。但是还未开口,贺寒舟在一旁便“适时”轻咳几声。
“夫郎,你怎么了?”
谢云逍瞧他虚弱模样,下意识伸手去扶他。
他能摸到贺寒舟的手,却也在同时,感觉到他的身体冷得吓人。
“我梦见我死了。”
“死的那天晚上,雨很大。”贺寒舟蹙着眉,似乎是不愿想起那个糟糕的梦。
“就像现在这样。”他垂眸,看向两人贴在一起的手,“你握着我的手,守了很久,我没有撑到天明的时候。”
哐当————“寒舟,那小黑狗在院子里呢,我保证它进不来。”
“嗯。”贺寒舟看着书,目不转睛。
不是这事?“谢云逍?”
好听的声音响起。
谢云逍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睡在床上,只是夫郎的牌位不翼而飞。
取而代之的,是个青衫公子。
明明是晚上,他却束着发,眉眼俊朗全然没有病态,但是却说不出地苍白,显得眉间红痣更加突出。
公子正坐在他的床头,手里抱着一卷书,看见他盯着自己,垂眸似乎在斟酌措辞。
谢云逍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心里怪异感觉愈发强烈,他更加怀疑此处是不是真的有贺寒舟的鬼魂。
“你想养犬看家护院,按理来说,家里的事情,全由你做主,我不过谢。”
长相酷似贺寒舟的男人终于开口,有些难以启齿:“只是能否养得远些,不要养在你我卧房。”
说完这些,他唇抿成一条线,耳根有些许发红,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往下说。
谢云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好像意识到什么。
如果这是孤魂野鬼假扮的亡妻,或是自己最近思虑过度出现的幻觉倒也没什么,若这真的是他的夫郎
谢云逍正在思忖,发觉就在此时,寒意弱下去些许,自己好像能开口了。
也许是他多心了,只是一场梦而已。
既然是梦,那怎么说就全凭他喜好了。
他盯着书生茶色的瞳,非但没有畏惧鬼魂,眼底反而不自觉染上笑意:“夫郎,你是不是”
“怕狗啊?”
谢云逍搜刮着最近做过的事,好像没什么太缺德的。还是头次见贺寒舟脾气这么大。
“少宁,我最近一直在种地,没和其他超过十岁的哥儿说过话。”
贺寒舟嘴角抖了抖:“嗯,我信你。”
“那夫郎怎么不理我,我做错什么了吗。”谢云逍可怜兮兮凑过来,半蹲着看向贺寒舟,“夫郎只要说了,我一定会改。”
贺寒舟捧着《清心经》,瞧他这副样子,脸上有些挂不住,终于开了口。
“你起来,多大人了和小孩子似得。”
“还说不是闹脾气。”
“我没有。”贺寒舟淡淡反驳,“我在看书,不想听你吵闹。”
“哦,那你看。”谢云逍托着腮笑道,“我就在这看夫郎。”
淡淡的霉味里混杂着酒味,谢云逍走到床板边,抄起乱放的酒坛,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划在手上,鲜血从他掌心滴落。
贺寒舟冷漠的脸上出现一丝烦躁,吓得一老一少两个小鬼抱成一团。
“怎么办,厉鬼闻到血腥味了”进宝哭丧着脸,“等会他,他会不会把他赘婿先煎后杀啊?”
“呸呸呸,小孩子哪里听来的这种东西!”
老郎中抱着他,也吓得不轻。哗啦————
抱着的衣物散在地上,一个面色疲惫的女人僵在原地,仿佛听到了什么噩耗般。
“娘!”祝清赶紧止住话头,跑着上前,手忙脚乱抱起衣服,“你别干这个,等会我来洗。”
“抱歉,我不该多谢。”谢云逍的眼珠微微转动。
也不用谢了,从祝母的反应里,他也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如果说清心经感应到的,在祝家作祟的鬼就是祝爹,那祝澈的腿伤会不会也
等着兄弟俩安顿好祝母,他严肃地将祝澈叫到一边:“你愿意信我吗?”
“我愿意。”
祝澈虽然有疑惑,但还是应下。“应该是没有,我感觉不出来其他鬼的气息。”小男孩不解,“我刚刚也说过,除了我,别的鬼进不来这个宅子的。”
“如果再有,恐怕得是很可怕的家伙,让我没法发现。”
“行吧,你可以走了。”
谢云逍无意为难这傻孩子:“后面你可以住在这里,但别去卧房,我夫郎不喜欢吵闹。”
“嗯嗯,肯定不会去。”小鬼忙不迭应下。
有那恐怖的青衣男在,谁敢想不开跑进你俩婚房?
“大人叫我进宝就行,反正我姓什么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也不重要。”
“那我先走了,那穷郎中鬼脑子少根筋,不过不要紧,最多三天,我肯定给大人忽悠过来!”
小鬼一溜烟跑出屋,隐匿在黑夜里。
“忽悠过来”
谢云逍抽了抽嘴角,愈发感觉这小孩不是很靠谱。
不过能忽悠人,也算是个本事吧。
况且这小鬼能闯进其他鬼进不来的宅子,明明这么害怕贺寒舟,偏偏还要留下来,肯定有隐情加身。
小鬼离开后,清心经也不再吵闹,老老实实回到狗窝里面。那团一直在谢云逍身边的荧光也偃旗息鼓,蜷缩进牌位里。
排位上镌刻的“贺寒舟”隐隐发光,随后消无声息暗下。
“夫郎,晚安。”只要脸皮够厚,丢的就是别人的脸。
他这话一出,看热闹村民们都有些尴尬。
这傻小子不聪明讲话没分寸是不争的事实,怎么误打误撞,次次都能说得恰到好处。
祝澈身边的人散开些许,他有些意外,看了眼谢云逍,敌意感弱下去不少。
谢云逍冲着他友好地笑了笑,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去刺激尚且情绪不稳的猎户。
“出来了出来了!”站在前面的姑娘眼睛好,突然扯着嗓子喊,脸上带着喜色,“他们出来了。”
她说的他们,无疑是那群猎户。
村民们呼啦啦往前聚,跟着的孩子蹦跳抬高身体,试图穿过人墙看凯旋的猎户。
猎户不是最受尊敬的职业,但是凯旋归来的时候,总是非常受欢迎的,他们会给家人带来笔可观的收入,为村里家庭条件不错的村人捎来肉食或者菌类。
一个小男孩兴冲冲跑上前去,却被人群挤开,谢云逍顺手扶住了他。
前猎户祝澈被排挤在人墙外,谢云逍则是压根没有上前去挤。
“你不去看?”年轻猎户颇为意外。
“他们挤完后我不就能看到了吗。”
谢云逍笑眯眯抱着臂,脸上表情自得:“要是挤坏了衣服,我没钱补啊。”
“”祝澈皱了皱眉,别过眼。
“好,我有概率可以治好你的脚伤,但必须得夜里来,哪天晚上不确定,过程也比较复杂。”
“什么?”祝澈瞪大了眼,“可是这”
“我今天看完情况,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该谢的别多谢。”谢云逍神秘兮兮,将食指贴在唇上。
“但涉及一些我的家传秘方,所以你应该懂吧。”
祝爹的冤魂就是闻到祝澈身上血腥味,又因为喝酒喝死浑浑噩噩,才会狂性大发,重复生前虐待儿子的动作,让祝澈伤口拖到现在。
贺寒舟虽然看起来比祝爹有理智得多,可万一暴起,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快要凝聚成型的阴影痛苦哀嚎,因为撞门力道太大,而趴在地上的祝澈顾不得伤病,也赶紧一手抄起个酒坛,狠狠摔碎。
“太好了!”进宝感觉自己身上的压迫感弱了下去,这招果然有奇效。
转瞬间功夫,两人将床边乱放的酒坛酒瓶子摔了个七七八八,
贺寒舟伸出手,凭空拎起阴影,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鬼浮现出模样。这鬼满脸灰败,已经没了刚刚威风模样。
“你。”他声音无起伏,“害夫君受伤,血,罚。”
原来变脸不是要控制不住,而是担心谢云逍受伤。两个小鬼松了口气。
“夫郎,他不值得你动手打啊。”谢云逍起了坏心思,背着手,从角落里用脚踢出来个夜壶。
“塞这里吧,等会好埋了。”“”
“啊?我没”
谢云逍急于解释,被贺寒舟直接打断。
“三更半夜,男人,关心。”
贺寒舟又郁闷地重复一遍,咬字更加清楚。
谢云逍喉结滚动。
“夫郎,冤枉啊!”
他想要凑上去,贺寒舟轻轻哼了声,忿忿飘得飞快:“别跟我。”
又一次消失在了宅院门口。
“是么?”贺寒舟斜眼看他,“那你追求的是什么生活?”
“咳。”谢云逍不知想到什么了,有些脸红起来。“那什么,从前不过想过一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如今,追求的目标更清晰了。”
“什么?”
“与老婆上炕。”
“。”
第 108 章 万寿节
“口出狂言”的谢云逍很显然并没有“上炕”,反而直接被老婆赶出了“炕”。
一夜无梦,第二日便是京城中酝酿多日的万寿节——老皇帝萧政的生辰了。
每年的万寿节,皇帝萧政均要遍邀王公大臣们一起去太和殿赴万寿宴。
但知道内情的谢云逍心里清楚。
说得好听点是参加生日晚会,说的难听点其实就是公然索贿。
因此,他随便从书柜里捡了本书,夹了些银票便去赴宴了。
他如此倒也不是为了故意怠慢老皇帝萧政,毕竟雪莲没拿到手,他还要与萧政周旋周旋。
而萧政本身虽总愿意装成文化人,但是其实最喜欢的是银票。
萧政从前便是破落户出生,没被陇东贵族扶上位之前,不过是钱庄内的长工,因此,他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便是比起古玩珍宝,更喜欢的反而是银票。
“大人!”
到了该睡下的时间,进宝急匆匆跑到谢云逍卧房门口:“有个鬼在家门口,说是要找你。”
在等贺寒舟出现的谢云逍揉了揉太阳穴,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了。
“我马上过去。”
看来今晚是见不到贺寒舟了。
他提上灯拨开门,门口站着的,是那个带口音的兵卒鬼。
“他们人来咧!”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谢云逍知道他肯定很兴奋。
“带我过去。”“我们家这个家庭状况,你也知道。”谢云逍试图说服他,“笔墨实在是有些贵了,而且也没什么好记的,都是几文钱,十几文钱。”
“等后面日子过好了,我再买笔墨记账也不迟。”
来来去去都是零碎钱,都没上升到两的事,笔墨花的钱都比这些多。
“确实,家里花销不容乐观。”
谢云逍松了口气,可随即,他听到贺寒舟凉凉道:“无妨,记账不会,写字不行,那现在开始我教你认字。”
“啊?”
僵硬扭头,谢云逍干笑:“这就不用了吧,我个种地的,也用不着认字啊。”
“认字才能读更多书,书看多了,种地也会变得方便。”到了贺寒舟专业领域,他话开始多起来,“你放心,识字讲究融会贯通,连我二弟这种败家子,我都能教会他四书五经。”
“你,我自然不在话下。”
谢云逍:
且不说认字工具哪里来,就说为什么到了古代,他还要上语文课呢?
黑黢黢的田埂里,只有夏夜虫鸣的声音,走进去才能听到隐约怪声,谢云逍估算距离不太远了,把手上本就微弱的灯熄灭。
“就在前面!”
谢云逍了然点点头,躲在隔壁玉米地隐匿身形。
今天的田里,凉飕飕的。
这么晚了,懒汉发现明明平静无风,照明用的火把无论如何都点不着,也有些气虚。
黑暗总能给人带来恐惧,尤其是未知的黑暗。
“快点踩两脚我们就走吧。”
有个胆子小的有些撑不住了,畏畏缩缩跟在最后面:“我觉得这里真有鬼。”
“怕什么。”领头的人嗤笑。
“看爷爷把他这菜全都弄死。
他阴笑着,刚要对着一株菜苗下脚。
嗖————“”谢云逍无语,又挑了根看着还不错的,在他面前晃悠,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再看看。”
“这么凶干嘛。”进宝缩了缩脖子。
“是兔子?”到底是孩子,对这些非常感兴趣,他好奇要伸出手,“这根倒是挺像的。”
“别动。”
听到满意的回答,谢云逍缩回手:“这是我要烧给我夫郎的。”
“我就知道。”
进宝悻悻收回手,已经麻木了:“那你有这么多,全烧给他吗?”
谢云逍冲纯良的小男孩勾了勾手指:“那倒不至于。”
“你告诉我怎么烧他方便收到,我给你也烧几根。”
“好耶!”
进宝立马来劲了:“有坟放坟头,没坟头放牌位前,或者当鬼面烧也行。”
“一定要小火烧,不然糊了容易收到不完整。”
“明白了。”
在这些日子多次炸厨房后,谢云逍已然知道怎么掌握火候。
他掏出火折子,将最好看的那根狗尾巴草抽出,放在干草垛里点燃。
火舌很难吞噬生命力旺盛又还有水分的狗尾草,所幸下面干草推波助澜。
“这样就可以了。”进宝欢呼,“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我了!”
谢云逍似笑非笑:“是啊,你等等。”
十分钟后。
进宝捧着手里一堆歪瓜裂枣欲哭无泪:“大人,你真的好狗啊!”
这里面有长得像猴的,像球的,像鬼的,就是没有像兔子的。
给夫郎烧得全是卖相好的,把次品烧给他,简直是欺负小孩嘛!
谢云逍表情平和中带着笑意,宛如受到什么夸赞:“看来还真能烧过去,而且烧过去的还挺新鲜,不错。”
进宝发觉到自己只是谢云逍实验的一环,彻底心碎了。
“呜,好讨厌!”
草耙猛然飞出,直直插在几人面前,颤动着发出声音。
刚刚嚣张的气焰瞬间被扑灭,他们也忘了要隐匿下身形。
窸窸窣窣的声音变成了惨叫声,划破了夏夜宁静,吓得树梢的鸟慌忙惊飞。
可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梦乡,懒汉们叫天天不应。
黑夜中,在几人惊恐的目光下,三个鬼魂逐渐凝聚实体。
看见愤怒的厉鬼,为首那个慌忙扔开手里的火把,却不想因为慌张,扔在了同伴头上。
熄灭的火把劈头盖脸砸过来,本就吓得崩溃的同伴抬起头,看见一个兵卒贴着他的脸,脑门上插着根箭,面上没有五官,浑身都是伤痕。
“你害我好苦啊真的好苦啊”
真情实感的表演总能打动人心,懒汉差点吓得当场失禁,心跳骤停。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他跪在地上叩着头。
“我不是东西,我再也不敢来了!”
他脚一滑,落入了一片滑腻里。
“谢谢夫郎。”
贺寒舟热情高涨,谢云逍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他。
算了,夫郎开心就好。
“你这模样,分明就是不想学。”贺寒舟好气又好笑。
“算了,你还记得花销吗,好歹和我说下。”
这下轮到谢云逍心虚了。
隔半个月就要花出去那三两银子不能让贺寒舟知道。
他只能掐头去尾,刨掉三两银子,再把贡品花销换成贺寒舟平时衣食的名头,倒也看不出太大谢题。
头次做假账,竟然是为了给夫郎撒善意的谎。
只是不知道隔一段时间减三两银子这事,还能瞒着他多久。
“大概是”
听他报完账,贺寒舟终于满意,他又仔仔细细谢了下谢云逍,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还有什么预进账吗,我也心里记下。”
大户人家出入账目多,经常会有下个月或下半月的预进账要提前安排,谢云逍这种小穷鬼平日里没有,可今天还真有。
谢云逍松了口气,庆幸贺寒舟帮他扫盲的心思可算暂时歇下去:“明天还会有笔进账,我托人去镇里卖些菜,他应该很快能把钱带回来。”
“你估算下,约莫多少两文?”
贺寒舟硬生生转了个口风,维系住他心里谢云逍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两三百文吧,够花一段时间了。”
谢云逍哭笑不得,他从小看多了人情冷暖,哪有这么玻璃心。贺寒舟这嘴还挺快,可惜他还是听到了。
“几百文也好,算是最近大进账了。”
贺寒舟脸上隐约带出些笑意,刚刚听了一堆几文十几文的零碎账,听到冷不丁冒出小几百文,他也知道这笔钱不容易。
谢云逍无言,和满脸诚挚的夫郎对视,俩人都没说话,由然而出种凄凉感。
“我是真觉得不错。”贺寒舟以为他在难过,赶紧耿直解释,“农为立国之本,农人靠劳力与天争时节,动手丰衣足食,没什么不好的。”
“我我觉得你也很好。”
没听到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谢云逍已经很感动了。
“好,那我也不能太懈怠,争取让夫郎过上好日子。”
贺寒舟垂下眼,笑意更加明显:“那我且等着那天,我相信你,那天一定会到。”
亦真亦幻的烛火通明,映照两个年轻人眼中的光。
云虚子见他二人依依惜别的情状,不自在起来。“随便你吧,臭小子,你要去便去城东济世阁找我。”说罢,他便先行离开。
谢云逍起身走到贺寒舟跟前。
贺寒舟垂下眼眸,盯着墙角被雨水打歪的桂枝。
“何时走?”留宣侯只会在侯夫人生谢云逍的气的时候加以劝说,平时还是个老粗汉,毕竟沙场上滚下来的人,能有多‘慈’。
至于严母,则是小时候谢云逍太过顽皮,时常惹侯夫人生气,三天一小骂五天一大骂,直到现在再看见侯夫人,侯夫人也只会烦他。
留宣侯:“我听闻你这两天向兵部告假了,可是最近太累了?”
谢云逍摇头:“没有。”
留宣侯又问:“那就是谁惹着你了?”他听闻前段时间谢云逍被弹劾了,正要找老友把奏折驳回去,没想到抢先被贺寒舟那小子给压下去了。
本想着用这件事磨练磨练谢云逍,让他自己处理,莫非是不高兴了?
谢云逍睡眼惺忪:“没人惹我,我都处理好了。”他忍不住看了眼外面黑黝黝的夜色,催人欲睡得蛐蛐声差点没让谢云逍当场睡着。
他的头猛地点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挡着了眼,带了几分阴郁。
留宣侯神色严肃了几分,把一百两银票放到谢云逍桌子上:“这一百两你收下,明日你去找你的好友出去转转,别再闷在府中了。”
听闻张家的大公子因科考不顺,已经得了疯病,整日里疯疯癫癫的,现在一直关在张府不能出门。
为人父母的,子女没出息就没出息了,只要无病无灾,就别无所求了。
谢云逍愣怔地看向这天降一百两,只听留宣侯中气十足道:“拿去吧!去吃喝玩乐吧!”
谢云逍缓缓眨了一下眼:“……?”
谢云逍脚尖在地上乱踢乱划,想从贺寒舟的手中挣脱,不曾想贺寒舟力气奇大,两人推搡到马车旁边,对方直接掐着他的腰把他叉了上去。
谢云逍扒着窗户,急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居然敢强抢民男?!”
长风还没有跟上来!
马车辚辚驶动,谢云逍直接冲着外面的驭手喊道:“往哪里去?送我回侯府!”
贺寒舟慢条斯理地理了一下衣袖,抬手把谢云逍面前的帘子放下,隔绝了谢云逍与外界的交流。
他接上了在晚春楼与谢云逍的对话:“世子若是想抹黑在下,也得找对方向,在下喜欢男子。”
谢云逍上了马车,和坐到旁边的长风、蹲在御座的老六面面相觑。
贺寒舟只收下了那一百一十八两,没有要他带过去的瓷器字画,一袋子东西又原封不动地带了回去。
他结巴道:“什什么意思?我把自己给卖、卖出去了?”
长风纠正道:“世子爷,就只卖了一日。”塞道最外围,程连云顶不过杜晚晴的再三恳求,为她择了一匹矮脚马,叮嘱道:“晚晴姑娘就骑着马在塞道外围走一圈即刻,切不可贪玩,不要靠近里面的塞道。”
杜晚晴又不是没骑过马,此时听程连云说这说那,实在啰嗦,只扭头四处张望,分析着在场的赛手。
杜晚晴眼眸忽地一亮:“追远大哥!你去帮我压一把,就压那个人身上!”
程连云心中有些不耐,但还是维持的礼仪,他顺着杜晚晴指过去的方向一看,神情顿住了。
那处是红衣烈马。
“越快越好。”
贺寒舟低下头沉默起来。
风越来越大,夹杂着大颗雨点落了下来,谢云逍不舍地看着贺寒舟。
吴大的声音从旁传了过来,他牵着马匹等一应物什走了过来。“郡王,东西都收拾好了。”
贺寒舟的手指情不自禁收紧起来。
“这么快?”话出口,贺寒舟惊觉自己嗓音哑地厉害。
“嗯。”谢云逍忽然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他喟叹似地闭了闭眼,又忽然倾身在贺寒舟唇上重重啄了一口。
雨水混着他发间的皂角香涌进鼻腔,贺寒舟后退半步,耳尖却在雨幕里泛起浅浅的红。
“走了。”谢云逍翻身上马,缰绳在掌心绕了两圈,回头时眼底映着笑意。
“老婆等我回来,给你带北疆的雪莲花。”
贺寒舟望着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衣摆,忽然上前一步,定定道:
“谢云逍,你若敢死在北疆——”
“我立刻便改嫁。”
第 109 章 雁门关
余竟飞快地跑来拽着谢云逍连走好几步。
他缓了缓跳到嗓子眼的心跳:“我一会没来,您就差把我这地儿给掀了。”
一个是侯爷之子,在朝中还担任官职,一个是尚书之子,才华卓越前途无量,真在他余府打起来,那可了不得了。
谢云逍悄摸松了口气,他声音上扬,对好友说:“他还敢打我不成?!”盛京滴答滴答下起了小雨,谢云逍从兵部逃出来之后,生怕后面的人再度跑出来拽住他,拔腿从兵部跑到了大明门前的盘棋街。
他口中叼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拔出来的野草,可怜兮兮地蹲在夹道墙下,势必要等程连云散班出来。
夏日鲜少有这种像春日般的濛濛细雨,也许是大雨前的征兆,谢云逍蹲着半天了,除了身上潮些,完全看不出淋了雨。
天上响过一声闷雷,整个皇城闪了一下。“啊——”
谢云逍看见一条大金鱼,弯腰去捞,差点真一头栽入水中。
青年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拽了回来,谢云逍虚惊一场地抱住贺寒舟的胳膊:“吓死我了!你这找来的破船真不靠谱!”
贺寒舟也吓到了,这水掉下去倒不至于淹死谢云逍,有他在肯定会捞上来,只是这人落了水,嘴上肯定又要给他按个什么罪名。
他冷了脸:“敢问小侯爷是在做什么?”
谢云逍见他怒气上脸了,不觉得害怕,他新奇地看了两眼,无害道:“我划水啊,你不是说让我给你划船吗?”
他手上还沾着水,恶意地往贺寒舟地胸口上揉了一下,嚣张的话已经酝酿在口中,贺寒舟危险地眯起眼,警告地看着他。
谢云逍改口道:“只是这划水是个技术活,我实在不会,不如贺二公子试试?”
他说完,并不见贺寒舟脸色好转,反而越来越黑,直到自己的手腕被贺寒舟从胸口上捏住,拎了起来,谢云逍恍然大悟:“哎呀!”
“瞧我这不听话的手!怎么会跑到贺二公子手中?”
贺寒舟知道谢云逍这张嘴能有多颠倒黑白,若是没软肋能捏住谢云逍,谁也治不了他。
贺寒舟闭了一下眼,松开谢云逍的伶仃腕子,转身在船中坐下。
他手握船桨,平心静气道:“船上摇晃,还请小侯爷坐下。”
最后一抹火烧云殆尽,两个少年人赏完了一场湖间荷景,天色暗了下来,湖里金光闪闪的倒影消失,天地间一股子闷黑。
除了岸边的灯火,唯有这只小船掌了一盏孤灯,明明灭灭地闪着,还招蚊虫——
谢云逍要崩溃了,头上还盖着贺寒舟的袍子,生怕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漏出来,便宜了这湖中吃人的蚊子:“还要多久靠岸?”
方才景色好的时候他还能忍受,此时黑乎乎的,他简直恨不得跳下水游回去,他躲在衣袍底下疯狂挠痒。
“要不就让船漂吧,你过来给我捉蚊子。”
贺寒舟:“……”日暮落下,谢云逍踏着余晖回到侯府,今日就差把公文都给看恶心了,打定主意要好好休息一日。
长风幽幽地抱着画卷赶来,捧上前:“世子爷,这是程大人让人送过来的画卷。”
谢云逍还以为是什么小玩意,没想到居然是一副画。
画卷装裱得十分精致,还是名贵的洛阳纸。他撑开看了看,又合上了:“放起来吧,找个显眼的地方挂起来。”
这东西他见得多了,心中毫无起伏地看了一眼,即使价格不俗,谢云逍也看不出什么。
他对字画没兴趣,送他画卷就是对牛弹琴。
仆舟主子,长风对这些也不喜欢,反手把活交给其他人去做,跟着谢云逍往屋里走。
他还惦念着当初被贺寒舟逮到的仇,锲而不舍道:“世子爷,您真不打算继续下面的计划了吗?”
谢云逍神清气闲地喝了口茶,不理会在他耳边聒噪的长风。
“上次是意外,我若是小心一点,肯定不会被捉到。”
谢云逍抖了抖空了的衣袖,提醒道:“我现在是真没钱了,若是你再被贺寒舟逮到,我可赎不了你。”
长风梗着脖子:“世子爷不会是怕了吧?”
谢云逍:“……谁怕了?”他瞪了长风一眼,“你若是先把之前我赎你的银两原封不动还给我,我还会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
没钱怎么做事?“若有下辈子”
谢云逍还记得,贺寒舟干裂的唇微微张合,可再无下文。
若你有下辈子,做个健康的人,配门名正言顺的亲事吧。
谢云逍第三次叩首,突然红烛摇曳,灵堂木门吱呀作响,刮起了诡异的穿堂风。
谢云逍胆子大,微微愣了下面不改色扶正红烛,正要支着身子起身离开,却发现在供桌更高处,一个牌位也在此时翻下。
恰巧落在他手边。
“罪过。”
四下无人,谢云逍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默默念了声,小心翼翼替贺寒舟扶正牌位。
他忍着罚跪后的酸疼,晃悠悠寻到厢房里。
谢云逍和贺寒舟勉强算夫妻,他也没有自己的房子,只能睡在贺寒舟屋里。
幽幽檀香味飘来,风里似乎夹杂淡淡的叹息,温柔抚过案几,此处全然没有凶宅的感觉。
可谢云逍还是睡不着,睁着眼到了天明。
贺家不是长久之地,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
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下人们走动的声音,谢云逍从自己的思绪里抽身,早早等在老夫人的门前。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才缓缓推开,年纪不小的侍女示意他赶紧进去。
他进去后,只是盯着鞋尖,一副不敢抬头的战战兢兢模样。
“抬头。”贺老夫人见他这么不争气,隔着扇子撇了下嘴,“真是小家子气。”
谢云逍仿佛是傻了,脸上挂着笑,只是略带些失落。
贺夫人喝了口降火茶,想到他昨日表现,生生把烦躁压下去:“算了,本来也不指望你能做什么。”
“是这样,少宁他也走了,虽然说和你只有名分,缘分浅薄,但好歹你是我们贺家的儿婿。”
“可如今,你也没有理由留在这后宅里。”她叹道。
贺老爷走得早,家里也子嗣绵薄,除去贺寒舟和还在开蒙的老三,还有个整日在外花天酒地,兄长死掉都没赶回来的不争气老二。
她也早已不年轻管不了很多事,颇为头疼家长里短,可是这赘婿脑子蠢笨,不管身份还是能力都显然难当顶梁柱,留着纯属闹心。
“所以我希望你去陪着少宁,让他远离纷纷扰扰得以安魂。”她意味深长看向谢云逍。
贺家不至于搞冥婚,话说到这份上,就算是傻子都应该听懂贺夫人的意思。
“您说了,我是贺家的儿婿,您让我去哪都可以!”
谢云逍耿直地答。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剃头做和尚,那也远比在贺家承受明枪暗箭来得好。
是,他好歹是贺家的儿婿,不能落下面子。
贺夫人微微思忖了下,将原本那些少得可怜的地契又加上去些许筹码。
计算着差不多够了,贺夫人终于再次开口:“数十里外的江安镇东禾宁村,有片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算命先生也说,那里温养少宁的魂魄。”
谢云逍心下一动。
“你就去那里,为少宁守孝三年,贺家不为难你,三年过后,天高任鸟飞。”贺夫人淡淡示意侍女递过去沓纸。
“这些是给你生活用的房子和地皮,还有些现钱,你家里是农人,应当懂得怎么办。”
“我是贺少爷的人,即使过三十年,我还是会守着他。”谢云逍固执道。
他巴不得找个理由,好远离买儿求荣的原主家和步步惊心的贺家,自然要替贺少爷守孝守到底。
“三十年?”贺夫人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三年就够看清一个人了,谢云逍,别这么早下定论。”
不过既然这么想表忠心,那就守着少宁一辈子也好。
贺夫人讥讽地想。
“就这样,我也累了。”她揉了揉眉心,“把你身上伤治好,那里房子也差不多安置妥当,你就启程出发。”
谢云逍这才接过地契,他草草扫了眼,略微心惊。
给赘婿的东西一定不是最好的,可这些房子和田地,居然都算不上小。里面虽然有他不停强调自己和贺家关系的功劳,可他还是心中有些疑窦。
怎么突然对瞧不上的赘婿这么好?
但他知道贺夫人见到他就会想到贺寒舟,不好多留多谢,拜了拜就匆忙离开。
他虽然不会种地,可懂点经营,有了这些资本,总能慢慢学会自给自足,然后自立门户。
无论如何,能离开贺家,总算是一桩喜事。
回去的路上,瞧着他的下人明显比之前敬畏他许多,有些还会恭恭敬敬和他行礼。
看来那位老仆人算是被杀鸡儆猴了。
他按下心思,面上懵懂,笑着同下人们打招呼,仿若全然不设防备。
贺夫人站在窗前,遥遥看向不远处的谢云逍,谢身畔的侍女:“你觉得他如何?”
“谢公子虽然算不上聪慧,可品行纯善。”
贺夫人点点头:“这样足矣,一个赘婿,用不上聪慧。” “到时候若是不听话,那些地契房契,总有办法拿回来。”
贺寒舟目光有些疑惑,他不过是觉得谢云逍态度太过嚣张,行事不稳妥,他并没有在责备谢云逍的意思。
他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给他钱呢,自己每天就指望着去兵部做点事,从他爹手中抠出来一点。
一提到钱的事情,长风就缩回去了,火速离开了屋子。
谢云逍吹着茶沫,坐在圈椅上看着杯盏里的茶叶沉沉浮浮,几日的疲惫舟着一盏茶而退去,思绪清明。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腰肢,转身往屏风后面走,退去禁锢自己的官服,他呆呆地坐在床榻边上,里衣雪白,乌发披肩,身上少有的多了一丝谢软。
这似乎是多了些什么。
他目光在四周游走一圈,最终停在那副挂在墙上的洛神卷上。
衣袂扬扬的洛神身姿袅娜地站在云端之上,云鬓巍峨,画卷笔法飘逸流畅,明明暗暗地灯火照上去,洛神便宛如腾云驾雾一般活了过来。
半晌,隔壁的长风见自家主子披头散发地推门进来,心脏差点跳到嗓子眼。
长风捂着心口倒在床上:“世、世子爷——”
谢云逍抱着肩膀倚在门框上,臭着脸道:“你第二个计划是什么?说来我听听。”
他虽然没有在贺寒舟的身上看见喜欢程连云的苗头,反倒是觉得程连云喜欢上贺寒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甚至在想,这幅画是本来就打算送给自己,还是送贺寒舟东西的时候,迫不得已顺带给自己送了一份?
他默默地加快动作,船身轻轻地撞到岸边,笃的一声闷响。贺寒舟放下船桨:“到了。”
谢云逍宛如听见什么天籁之音,赶紧跳上了岸,他抬脚往前走了几步,又退回来看向没有上来的贺寒舟:“我能走了吧?今日已经卖身过了。”
灯火昏暗,贺寒舟立在船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又缓缓坐下,划着船似乎想要离开。
谢云逍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白袍子:“等等。”
“贺渔夫,赏你的,日后我谢云逍就不欠你了!”
他从自己袖中掏出今日未送出去的蓝水晶,舟手一抛,精准地扔进贺寒舟的小船上做打赏。
船桨拨动的声音远了一些,那盏孤灯消失在了荷叶中。
这时,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谢云逍正蹲在地上扣砖缝,回首一看,只见一道身材颀长的黑影款款走来。
那人走的急促,身前还跟着一位领路的白面太监,两人面色严肃地朝着前方赶去。
被润湿后的宫墙更是明艳,金色琉璃瓦压着殷红的宫墙。
在如此颜色下,多数人只能沦为衬托,但那人穿着一件玄色祥云直裰,宽肩窄腰,步伐稳健,竟是压过身后的墙,让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放在这人的身上。
谢云逍眼睛黏在那人的腰身上,托着下巴有些羡慕地望着——那腰,一看就结实,什么时候自己的腰若是也有这么结实,何愁打不过贺寒舟?
青年感受着身后灼热的目光,脚步不由得停了一下,回头看向那个双目迷离,蹲在墙角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少年。
谢云逍看清那张脸后瞬间惊醒:“?”
贺寒舟?
呸呸呸!什么脏东西!
谢云逍在贺寒舟面前要面子,只觉得对方‘丑陋’的身躯玷污了他的眼睛,他猛地从地上起身,手中不知道抓了什么,看也不看就砸了过去,扭头就跑。
匆匆往前走的太监停住脚步,回头诧异地看向扭头站在那里的贺寒舟,诧异道:“贺二公子?”
贺寒舟微微垂眸,看向青砖上被摔成两半的玉牌,在福公公的催促下,他俯身把东西拾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擦了一下玉牌上沾的泥巴。
“走吧,别让太子殿下等久了。”青年低缓地说了一句,把玉牌塞入了袖中。
他不愿意落贺寒舟的下风,心中恶狠狠地想早晚要出这口气。
他再回头时,贺寒舟和程连云已经走远。
余竟被谢云逍掐得表情狰狞:“松手!兄弟的胳膊要断了!”
第 110 章 宫变
离开余府之后,程连云就跟着贺寒舟到了云汉楼。
这是个临江的二进式茶馆,环境雅致,不少文人墨客在此谈诗论赋。
贺寒舟把人带到雅间之后,就径自坐在窗前看着江面。
程连云翻看着这些书,喜道:“是这本!不知贺二公子是在哪里找到的?我听人说这本书早就被舟着战乱找不到了。”
贺寒舟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自然垂放在腿上,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对于程连云的激动没做出任何反应。
程连云抱着书,目光又停在旁边放着的那堆书画上,字画文章大抵是文人共有的喜好,他询问:“我能看一下那些画吗?”
没等到回复,程连云便当做他默认了,他撑开一幅幅画卷,如此珍贵的古籍名作就在自己的手中,一时呼吸都小心许多。
“今日我听见程大人喊小侯爷云逍,是不是有些不合礼制了。”
程连云从画中抬起头,诧异道:“我们朋友之间……这么喊不可以吗?更何况是云逍要求的。”
咔嚓一声清脆的崩裂声,程连云的话头一顿,循声瞥见贺寒舟手中好端端的茶盏裂成了冰裂纹。
贺寒舟把茶盏放下,程连云梗了一下,贺寒舟身后的小厮青隐解释道:“不知道是哪家做的茶盏如此劣质!险些伤到公子的手!”
贺寒舟的话很直接:“他不懂,莫非程大人也不懂?”谢云逍砸完人之后就往兵部拐,双手狰狞地挥舞,恨不得面前站着的人是贺寒舟。
“可恶!今个出门真是晦气!”谢云逍咬牙恨恨地说了一句,心中还惦记着这人上次让他吃的苦头。
他不由得埋怨长风办事效率如此低,居然还能让贺寒舟有功夫入宫!
李郎中见谢云逍又回来了,心中虽然困惑,也没多问。
眼见今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公务还没有做完,李郎中收拾公文打算把东西带回家中去看,不经意翻到谢云逍写的东西,心下有些好奇这个草包能写出什么花样来,抖了下纸张打算观摩观摩。
他一眼过去扫了三行,飞快地看完整张,心中寡然无味地又把纸放下,目光看向对面翘着二郎腿、正生气的世子爷,心中鄙夷。
果真是个草包。谢云逍对此一无所知。
他进门之后,就瞪了长风一眼:“点这么多人?你出钱?”
长风挠头道:“越多越好,人越多,不就显得人花心一些嘛。”
谢云逍轻哼一声,十两定金,出门之后还要再付十两。二十两,相当于自己在兵部干四十天的活。
他心中已经能快速把银子对比到在兵部的天数,瞬间觉得有些无福消受,只好思索如何把这钱话得实在一点。
“你来捏肩,你来倒茶,你去弹曲子,你去跳一支舞。”谢云逍一个个点了一下,点完发现还剩一个人,他沉思道:“会讲笑话嘛?想几个笑话我听听。”
姑娘们面面相觑,见谢云逍确实无狎昵之意,不过区区捏肩倒茶、听曲跳舞,不再话下。
唯一头疼的姑娘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公子,你知道晚上为什么要吃宵夜吗?”
谢云逍吃着点心填肚子,嘴里塞得逍登登的,他喝茶送了送,思忖道:“我饿了肯定要吃。”
饿了还不吃饭,岂不是傻子?长风被罚了月俸,但是没有像谢云逍一样禁足,一直在府内府外跑了跑去,给谢云逍传消息,直到翌日谢云逍听长风说,常冶鼎除了贪污贿赂,又增加了一个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至此,谢云逍心口的淤塞感才消失。
长风也高兴地看着谢云逍傻笑,谢云逍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对了,上次给贺寒舟送过去东西之后,贺寒舟可有说什么?”他趴在椅子上,好奇地看向旁边清扫庭院的长风。
长风闻言有些诧异道:“他有什么要说的?也没听下人传过。”
长风最近在外面溜达的时间不少,听了不少消息,他又有些困惑道:“就是,盛京有人在传,贺二公子在得知常冶鼎杀了胡近世的消息之后,对常冶鼎动用了私刑,还被太子罚了禁足。”
谢云逍托腮问道:“他与胡近世很熟吗?怎么给常冶鼎动刑了?”他笑盈盈补充道,“不过常冶鼎活该。”
“没听说。”长风摇头道。
“那他这次帮我这么大的忙,我怎么说也该谢谢他。”谢云逍看了眼长风,轻咳几声。
长风意会了一下,给谢云逍递过去台阶:“是啊,听说这案子最开始调查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想尽力去调查,还是贺二公子出面,事情才斡旋开了。”
谢云逍让人去拿了纸笔,气定神闲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写封信,请贺寒舟吃一顿吧!”
他工工整整写好信封,让人往贺府正在禁足的贺寒舟送信,打算等这人能出门的时候,两人约定一下时间地点,他也好感谢对方。
可那封信久久不见回复。贺寒舟入宫之后,就由人带着去见谢云逍,他在关着对方的小屋子外站了许久。
小屋子无窗、矮小,只有一扇门,入门的时候甚至还需要小心地弯着腰。
锦衣卫在门前把守,带着贺寒舟进去的宦官是太子的人,太监挥手打发了门前守着的锦衣卫,把地方留给贺寒舟。
贺寒舟推门进去。
里面很狭小,小屋背着光,也很昏暗,光是站在门口,就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窒息感,破旧、逼仄、黑暗、寂静。
谢云逍蜷缩着身体躺在床上,角落里放着被蹬到一边的薄毯,他双手环膝地睡着,闭着眼躺在那里,也没有注意有人进来了。
似乎是贺寒舟的视线过于炙热,也有可能是门打开之后,光线变亮,那人紧闭的眼动了动,终是不安稳地醒来了。
谢云逍翻了个身,撑着床板坐起来,看见进来的人是贺寒舟的时候,他神情一顿,猛地撇过头。
半晌,谢云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伸手捏着上面粘上的草屑。
他虽然没有入狱定罪,但是被关起来,也是变相地入狱了,身上的官服被夺,只能穿一件中衣。
屋里稍微亮点,他才知道自己衣服上有多脏。
谢云逍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眼贺寒舟,嗤笑道:“你来做什么?特意来看我在里面过得如何?”
不知道该说他心大,还是心眼小记仇,他还记得上次在马场见贺寒舟时,那块贺寒舟抵押出去的双鱼咬尾白玉环。
贺寒舟没有立刻回答,他打量了一下这处方寸之地,目光在谢云逍炸毛的头发上停了停,径直两步走到床板边缘。
谢云逍连忙靠墙坐了坐,离贺寒舟远一些,只见那人直接自来熟地坐在了他的床尾。
贺寒舟没有再看他,语气一如既往:“我来审你。”
谢云逍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紧接着面色微冷,他转身背对着贺寒舟,冷哼道:“审我?”
这语气依旧高傲,仿佛是谢云逍要审贺寒舟,只是他开口之后,神色又闪过一丝懊恼。
今日已经不知道是被关的第几天了,最开始锦衣卫的人每日都会来审讯他,问的事情也大差不差,大概是知道他说的话从始至终都未变过,就再也没来过了。
若贺寒舟真是来审自己的,他还得仰仗贺寒舟。
谢云逍舔了舔干涩的嘴角,盯着破皮的墙仿佛要盯出个花儿来,等着贺寒舟审讯他。
时间一点点过去,谢云逍盘腿背对着贺寒舟,等得他腿都有些发麻了,他诧异地偏头去看,贺寒舟依旧板正地坐在床尾,没有开口的打算。
谢云逍心情沉重,他不想道歉,慢腾腾转过身子,想了一会儿道:“我母亲父亲现在如何了?”
贺寒舟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余光中少年低垂着头,白皙纤细的手指搅动衣角,吞吞吐吐着。
“侯爷和侯夫人很担心世子。”
谢云逍微微眨了眨眼,紧接着眨眼地频率加快,好一会他才听见少年说道:“你能不能、给他们捎个信……别让他们担心,我在这里,挺好的。”
贺寒舟放轻了声音:“好。”
此时正是正午,老阳照着屋前的平地,白晃晃的光折射进屋子里。
谢云逍好几天没见过这么亮的光,又抱膝坐在墙角向外面看着。两人安静地坐着,一直坐到外面有太监过来敲了两下门。
贺寒舟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人,垂眸道:“小侯爷还请再忍耐一段时间。”
谢云逍望着人走远,眼见重归于黑暗。
他靠着墙慢慢滑下去,又重新躺回床上,他额头抵着膝盖,嘴唇被咬出血丝,头一次觉得在小屋子里蹲着有些难捱。
十天后,谢云逍扔掉手中这本快要被翻烂的话本:“贺寒舟怎么还没有给回信?禁足也把他的手给禁了吗?”
长风差点都忘了这件事,想了一会,才回想起这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太忙没顾得上?”
不可能。他禁足在府里,又不用去东宫,能忙到哪里去?
更何况,以往贺寒舟回信都挺快的,怎么这次反倒是石沉大海了。
谢云逍心中琢磨了一会,又摆好笔墨纸重新写了一封,特意吩咐人要亲手交到贺寒舟手中。
小厮回来很快,送完之后就去谢云逍面前说:“已亲自送到贺二公子手中。”
谢云逍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他可有说什么?”
“没有。”
姑娘笑着说:“因为吃宵夜才不会做饿梦。”
“噗——”长风口中地茶水差点喷出来,连忙背过身子。
谢云逍艰难地咽下口中的点心,他扣了扣桌面,不再强人所难:“你去一边坐着吧,一会谁累了就替谁的班。”
姑娘喜极而泣地去一旁坐着。
“你愣着做什么,这屋里不闷吗?”谢云逍让长风去打开窗户通通风。
房间里燃着的熏香甜得发腻,谢云逍让人用茶灭了香,犹感觉浑身燥热了,又看长风已经打开了窗户,对方头上也没有热出什么汗。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点心,静心静气坐了一会,发现是自己身体的原因,他傻眼了:“你们没什么感觉吗?”
长风诧异道;“什么感觉?”
那几个姑娘们似乎是知道谢云逍的意思,左右推搡了几下,还是一个大胆点的姑娘上前,解释道:“楼里的东西多少都有点催情的作用,想必是药起了作用。”
谢云逍茫然地拉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你们为什么没事?”
姑娘们接口道:“点心茶水和香炉里的香,里面都有催情用的药粉,这药对我和姐妹们早就不起效了,所以我们没有感觉。”
不巧,谢云逍刚喝了茶、吃了点心,还离熏香最近,反倒是去开窗的长风站在窗口,没有吸入多少,一点事都没有。
谢云逍顿时有些火大:“……”
两人来春楼没想到会出现如此变故,长风提议让谢云逍站在窗口吹吹风,冷静一下。
岂料他刚走到窗前,冷不防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街上晃悠,那人敏锐地察觉目光,谢云逍就这么与留宣侯对上了目光。
嘭!
不及所有人反应过来,谢云逍甩手把窗户关上。
他啊地喊了一声,逍眼惊慌:“我爹怎么在这?!”
整张纸全是泛泛空话,无一点可取之处。
李郎中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蓦地想到什么,他赶紧去翻看谢云逍方才写的‘泛泛之言’,他一连看完三张,眼角的皱纹都被他瞪平了。
李郎中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见、见鬼了。”
旁边的同僚路过,闻言看向这张见鬼的纸,大致扫了两下,眼睛一亮:“是李郎中写的?这不挺好!哪里见鬼了?”
文章不偏不倚,看着全是空话,却没有一句话是不恰当的,可问题是……
李郎中赶紧又去翻了翻自己写的那些文书,对比了一下,两张除了字体不同,内容大差不差。
李郎中嗓子一下子哑了:“……?”
谢云逍不知道自己的仿写给李郎中造成多大的伤害,自顾自地翘着脚,等程连云出来。
他有些郁闷地问旁边的小吏:“你知道文华殿里的程大人吗?他平日一般何时离开?”
小吏笑了:“自然是知道的,宫里谁不知道程大人勤奋,一般接近酉时才离开。”
“那他一般什么时候来?”谢云逍在宫里呆得实在无聊,想着之后大不了每天来宫里给程连云碰个面,然后再回去。
“这小人也不清楚,小人去不了文华殿,只听人说,程大人一般也是第一个到文华殿的。”
谢云逍揉了把脸:“……”白问。
小吏把茶放到谢云逍面前,正要离开,又想起今早上听到的事情:“世子爷是在等程大人吗?小人今早听吏部的大人说,程大人今日请了病假,明日才过来。”
“什么?!”谢云逍听的头晕目眩,先是担心对方病了,后又心中涌上一阵委屈,知道程连云离开之后,他也没有继续留在兵部的理由。
李郎中看完谢云逍写的剩下的几张纸,正拿着那些纸想试探一下谢云逍的口风,却被谢云逍沉着的脸色吓了一跳,眨眼间,那人就风一般离开了。
“谁惹他了?”
小吏吓了一跳:“小人只说了句程大人今日请了病假,世子爷就变脸了。”
“如今程大人刚入朝为官,不小心谨慎的话,少不了有人弹劾。”
程连云沉默一瞬:“……多谢贺二公子提醒。”
自从他科举成名之后,很少有人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更何况还是被一个年龄比他小的人教训,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好低头继续看画。
画筐子里有一副被标记过的画,外面挂着流苏,程连云手指解开外面的绳子,画卷哗啦一声展开,未来得及看清楚上面画了什么,猛地被人夺了过去。
程连云只来得及看见一抹快速闪过的红,就被人收了画卷卷了起来。
“这、是连云过界了。”程连云手指弯了弯,心下一紧,当即道歉。
明明对方才是晚辈,明明是自己有官职在身,不知道怎的,程连云面对贺寒舟时就像有块石头压在他的肩上,让他不由自主地自觉形秽。
贺寒舟手指一滞,复又展开画卷:“无事,看吧,是我惊到程大人了。”
程连云的视线下意识舟着对方松开的动作看向画卷,与那筐子里众多山水画相比,这张有人物的画卷倒是显得格格不入。
红衣少年压着剑躺在树上,只见背影而看不见脸,略显宽大的衣摆从树杈向下铺开。画这幅画的人也不知道偷窥了对方多久,连衣服上的纹样都勾勒出来。
程连云看向右下方的落款,不知有意无意被贺寒舟的衣袖挡着。
平平无奇的画像。
程连云面上微笑:“这画不错,画主人很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