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2)

我的丁一之旅 史铁生 4060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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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你聪明,非让我说破了吗?”

姑父说,终于有一天馥觉得自己是不行了,活不了几天了,不死大概也做不了什么工作了,可组织上还没有派人来——磨刀人依旧杳无音讯。可能是深夜没人的时候吧,馥左思右想,就写下了这句话,把纸条藏进了一把菜刀的刀把。姑父说我猜她一定是想:磨刀人要是真来了,要是聪明,也许能发现这个纸条。

“可她这话是啥意思呢?”

要是不巧这纸条被别人发现了,别人也不会明白这是啥意思。要是组织上来人发现了呢,这话就是说:我一直都在这儿等候任务,死不甘心呀!要是到底也没人发现这纸条呢?姑父说:我想这话就只能是对她自己说的了。

“对自己说的?”

“或者,是对着天问的。”

“姑父,我还是没懂。”

喂喂丁一,你比这老头儿还笨吗?

姑父沉了沉,问丁一:“爷们儿你说,馥,她应该算是什么人呢?”

“不是烈士吗?”

“那是我说。可她并不是被敌人杀害的呀?”

“那就算是一个……一个普通的地下工作者?”

“可她压根又没能提供任何一点儿情报。”

“那,那她就是馥,就是她自己不行吗?”

“是呀,她上了十二年学,门门功课都学得好,可在随后的七年里,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她总共就写了那五个字。”

“至少,她是您的恋人。”

“可我从来都没告诉过她。”

“但是您永远都记得她,都爱着她,不是吗?”

姑父,丁一,还有我,我们一起看那墙上的照片,仰望馥,仰望那一张年轻、纯真但是朦胧、愁苦的脸。她是一个真实的人呢,还是只是一幅照片?她是一个传说呢,还是一段确曾有过的心魂?当她拍下这幅照片的时候我在哪儿,历史正走到了哪一个环节?这美丽的人形已然消散,但那一缕确凿、虔诚、坚定、执着并且焦灼着的心魂也已经无影无踪了吗?——我看出,丁一正陷入这漫无边际的疑问中,或正在这无尽无休的历史长途上跋涉。

好啊丁一!我悄悄对他说,这样你就会懂得我是谁了。

这跟你有啥关系?

譬如你走过一年就长大一岁,我呢,经历一种事件,听闻一种消息,便丰盈了一步我的存在……怎么,你不信?

丁一犹豫,似信非信。

好吧,你会信的。总有一天你会信的。

是吗,哪天?

这时候姑父猛地一拍大腿,惊叫道:“哎哟喂,我的花!”

不知何时,有朵昙花已经开过,已经凋谢。

更新的必要

其实不用等到哪一天,就当我和丁一听着上述故事的时候,我们的生命已经成长,我们的心绪已经改变,我们看这世界已非同以往。

灵魂就是这样蔓展着它的旅程,就是这样延续着它的脚步,丰盈着它的存在的。灵魂即那千古不尽的消息,有如江河,不断地诞生,不断地有所汇合,即兴地蔓展与必然地流传,编织成一张玄奥莫测的网……而在其一个网结上,我伫望于丁一。比如“丁一是一个网结,我便是其牵牵连连不知何来何去的千丝万缕;比如丁一是这网的一部分,我则牵系于这网的全息。

有时候人会忽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怎么回事?肉体是不可能长大得那么快的,但是心魂能!心魂一旦融入那千古流传的消息里去,一个人就会忽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尤其是当你从那纷乱的流传里听出了某种亘古不变的消息,或从那芜杂的历史中看见了某种永恒难解的事物之时。

后来丁一问姑父:“那个老刘呢,他可以证明馥呀?”

姑父却已闭上眼睛,仿佛还在为错过了那朵昙花的开放而懊悔不迭。

“要是馥终于什么事也没做就死了,”姑父说:“老刘又能证明什么呢?”

“馥在等待,这,老刘他是知道的呀?”

“谁都可以证明她在等待,可谁能证明她在等待什么呢?相反,要是有人想用吴妈的事来证明老刘招降纳叛,听起来是不是更合逻辑?”

“那也得实事求是,不是吗?他老刘也不能太自私了呀!”

“可是他忽然病倒了。”

“病了也可以说呀?”

“中风。中风不语,你懂吗?老刘差不多是个植物人了。”

“那……那……那他的那个上级呢?”

“是呀,我就开始找他那个上级,为了找老刘那个上级我可是没少费周折。可等我终于找到了,爷们儿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你得信命。你得相信,这世间有一种东西是任何人也抗拒不了的。”

“他死了?”

“还应该加一句: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姑父一脸苦笑。

天已经亮了。姑父收拾起酒菜——残酒灌回酒瓶,剩菜折箩成一盆。看他那任劳任怨的样子,仿佛往事概不存在。我悄悄说给丁一:瞧见没?在有些地方,灵魂就是这样熄灭的。

你指什么?

比如某些网脉,就像某些根须已经枯死,不再有任何消息流传。

但丁一的思绪还在某些传说中徘徊。

“那您呢?”他鼓足了勇气问姑父。

“我怎么?”姑父并不停下手里的劳动。

“您,真的是叛徒?”

“真的。”——这两个字之出口轻率,会让人以为他是在说别的事。

“怎么会呢?”

“怕死。”——这声音简直可以算轻浮,以致我和丁一都怀疑他是在说别人。

姑父开始浇花,一盆一盆地认真又耐心。

最早的太阳走进屋里,先是照在墙上,然后照亮了摆在高处的花,再后便把姑父的白发一根根都照得鲜明。

这时候,我听见阳光里颤悠悠地飘荡起一句话:“但我不知道,是我怕死,还是你们叫他姑父的那个人怕死。”

这话让我感动至深。我知道在姑父里面,灵魂还在徘徊,比如说有些枯萎的根须,仍然埋藏着悠久的消息。而且,这些消息,必将使出卖者丁一被流放得更为深重。

比如说丁一忽然感到了自己与姑父的同病相怜。

比如说丁一相信,自己不过是比姑父侥幸些罢了。

比如说他又想到:依呢,她现在怎样了?依,她将来又会怎样呢?当有一天,依也变成了一张照片,谁还会知道那美丽的形象后边曾有过的心魂?

以及那美丽的心魂,是怎样被一个好友出卖的。

那丁不语,唯有羞愧,唯有满面的愁容。

我开始热爱丁一了,他没把责任推给别人,甚至没有推卸给我。那么我呢?唉唉,这可真是件值得警惕的事了:一个久历沧桑的行魂也可能被雕磨得狡猾,倒不如一个崭新的生命来得纯真、率直了!我开始懂得了更新的必要:上帝之所以一次次更新生命,就是怕这漫长的行旅或丰富的经验,会把纯真和率直、惊讶和荒诞,一并改造成老奸巨猾与神机妙算;那样,你就会看什么都是正常——就像有部电视剧的标题:动什么别动感情。

你说,丁一悄声问我,依,这会儿在哪儿?

不知道。

你说依,咱还能找到她吗?

是呀,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