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危险就《我的丁一之旅》给邹大立的回信(1 / 2)

放下与执着 史铁生 3436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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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大立:

你好!

收到你的信,以及你和网友谈论《丁一》的文章。在西安玩得太累,那晚无力多聊,实在抱歉。不过,关于《丁一》还是笔谈的好。

说《丁一》写的是“欲望双刃剑”,不如说是“理想双刃剑”。“欲望”本来可褒可贬,正如生命,压根儿就蕴含了美好与丑恶。而“理想”一词从来都是褒意,是人生向往,是精神追求。但理想的结果,却未必总能如其初衷。黑格尔给悲剧的定义是:相互冲突的两种精神都值得我们同情。这定义也可引申为:相互冲突的两种行径,悲喜迥异的两种结果,竟始于同样美好的理想。

丁一(或顾城)的爱情固不符常规,否则其理想色彩也就暗淡,但究其根本,难道有什么不好?然而它却导致了一场悲剧。这到底怎么回事?在爱的理想与杀戮的结果之间,究竟有着一条怎样的路径?

我并不认识顾城,只是读过一些他的诗。我写《丁一》也不直接由于顾城事件,甚至到现在也不了解其全貌。但那海岛上的悲剧,自一听说我就感觉没那么简单,但也是懵然不解其意。唯随岁月迁移,或情智成长,才知其不可轻看。所以不可轻看,不单是因为一个诗人的杀人,更在于它深刻触及了爱的意义、性的本质、艺术与现实的冲突,最终引出一个永远的课题:理想的位置。可以说,人类的一切文明成就,一切争战缘由,一切光荣与堕落,都与如何摆放理想的位置根本相关。

爱情所以是一种理想,首先是因为,她已从生理行为脱颖而出,开始勾画着精神图景了。事实上,人类的一切精神向往,无不始于一个爱字,而两性间的爱情则是其先锋,或者样板。

于是丁一总有个想不通的问题:爱情,这一人皆向往并千古颂扬的美好情操,何以要限定在两人之间?换句话说:一件公认的好事,怎么倒是参与者越少越好?多一个人怎样?3至N人如何?后果不言而喻。可这到底为什么,人们不是口口声声地赞美并企盼着博爱吗?

噢,这里面有个性的问题。性的什么问题?性的禁忌!可这不跟爱情的限制是一回事吗?问题还是:性,这一生命不可或缺的行为,何以让人如此惧怕,以至于要严加防范?曾经是为了财产继承,为了种姓兴旺,但随时代变迁,尤其是有了爱情的超越,这一层考虑早已相当淡薄,性何故依然是马虎不得?

可你说它马虎不得吧,它又在自由的名下多有作为,比如娱乐,比如表演,甚至艺术。然而无论怎样自由,性还是逃不脱其天赋的限制。娱乐,表演,艺术……但有个前提:得表明这仅仅是娱乐,是表演,是艺术,并没有别的事。罗兰·巴特好眼光,从中看出了“裸体之衣”11!比如裸体舞者,一无遮蔽吗?不,她穿上了一袭名为艺术的“裸体之衣”。此衣无形,却如壁垒森严;其舞无声,却宣告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隔离。

宣告,啥意思?语言呀!那灯光,那舞台,那道具……构成了参与者的共同约定,或“裸体之衣”的无声强调:“这是艺术,请勿胡思乱想!”可为什么要强调呢?孩子不守纪律,老师才要强调:“这不是你们家,这是课堂!”同样道理,恐怕有人还是胡思乱想,在心里说着别的话,所以才要强调:“这不是你们家,这是舞台,这是剧场!”别的话,是什么话呢?又是谁在说?裸体在说,甚至是性,在悄悄地说。说什么?说什么你自己想,想不出来未必是很纯洁,更可能是太傻。

但有一事已得证明:裸体是会说话的,尤其性,在专事繁衍后的千百年中已然成长为一种语言。怎样的语言?比如是爱情的表达:“这不是公共场所,这是围困中的一块自由之地(譬如孤岛),这儿赞美胡思乱想,这儿纵容胡作非为,这儿看重的是冲破一切尘世的隔离。”

当然,这语言也可以是无爱或不爱的表达。比如太过随便的性行为,不过就像聊了回闲篇,说了顿废话,与爱情毫不相干。而对性事的蓄意不恭呢,比如公开的越界,肆意地胡来……则已是一份明确的毁约声明了:既往的爱情已告终结。

所谓“冲破隔离”,冲破什么的隔离?“裸体之衣”既不蔽身,它究竟隔离了什么?心哪!这世上最为隐蔽的是心哪,最不可随便袒露、随便敞开的不是身体,是心哪!“裸体之衣”真正的强调是:“我袒露了身体,却依然关闭着心。”心其实不善娱乐,心常陷于孤独。心更是不要表演,表演的是身体,心在忍受谎言。而一切真正的艺术都是心的呼喊,都是心在吟唱,或是心借助身体无奈地模仿着敞开。

何故模仿敞开?那是说:心渴望敞开,却不得不有所防范。刀枪之战需要铠甲来抵挡,心灵之战则要关闭起你的心。爱情,是孤独的心求助于他人的时刻,可他人又是怎样想呢?倾慕是否会换来鄙视?坦率是否会被视为乞求?关闭的心于是又模仿强大,模仿矜持和冷漠,甚至以攻为守……致使那真诚的心愿,不得不在假面与谎言的激流中漂泊。

这事得怨上帝,是他以分离的方法创造了世界,以致我们生来就是“人心隔肚皮”。但你不能怨上帝。有数学家说:“像我们这样有局限的生物……深深的不安来自我们对一切无穷的东西完全缺乏自信。然而如果不隐含地涉及无穷,根本就不会有任何数学……”12我猜,上帝的创世必也是这样考虑的:若不分离,安得有限?若无有限,怎涉无穷?若非有限与无限的对峙,或有限对无限的观察,又怎么谈得上存在?上帝看存在是好的,事情就这样成了。我们这些有限的生物也就有事干了。我们这些被分离的家伙便欲海情天地渴望着团圆了。

但团圆之路危险丛生。人生来就有差别,社会又在制造差别;差别导致歧视,歧视又在复制歧视……故而每一颗心都是每一颗心的陌生之域,每一颗心都对每一颗心抱以警惕,每一颗心都在重重险境中不能敞开其梦中的伊甸。但这也正是爱的势能吧——所有的心都在相互渴望!与其说上帝造成了人心的隔离,莫如说他成就了人间的爱愿。问题是,具体到实际可怎么办?博爱尚远,就先把这理想局限于两性间的爱情吧;所以我说她是先锋,是样板。据说,以繁衍的成本计,性别实属浪费。果真如此,我们倒可对其目的做更浪漫、更优美的猜想了:那是上帝赋予情人们的一份信物,或给团圆的一项启示,给博爱的一条思路。《丁一》是说,这就像上帝给人的最后机会:在这危险系数最小的一对一关系中,人啊,你们若仍不能倾心相爱,你们就毫无希望了。

但这依然意味着冒险。所有的爱情都是一次冒险——在这假面攒动、谎言充斥的人流中,你怎么知道哪儿是你的伊甸,谁又是你的亚当或夏娃?情种丁一曾多次试探,他把性当作爱的试金石,企图辨认出那一别经世的夏娃。孰料,性完全可以仅仅是性,冒充爱、顶替爱,却不见夏娃之行踪。唉,这哪里是为了团聚的分离,这明明是加固着隔离的一次次“快餐”呀!幸好情人们都通情达理,甩下一片冷漠,各自消形于排山倒海般的人流了。

幸好吗?“通情达理”曾属赞誉之词,在如今的恋人中间尤得推崇,但于爱情这到底是喜是忧?还有“潇洒”,还有“太累”和“别傻了你”……如今的“爱情”似都已沧桑历尽、荣辱不惊了。此理想之衰微,还是理性之成熟?

丁一不愧情种,对“夏娃”念念不忘,为理想寻遍天涯,为实现他的“戏剧”而百折不挠。实现——理想之剑的危险一刃已现端倪。戏剧,仅仅是把现实搬上舞台吗?太说不通。一切文学、艺术、戏剧,无论是对丑恶行径的夸张,还是对善美事物的彰显,究其实,都是一处理想性或可能性生活的试验场。我猜这小小环球之于上帝,也是一场实验性的戏剧吧——听那块落入红尘的“宝玉”终有何想,或看那信誓旦旦的“浮世之德”究竟是何走向。

我赞成丁一与娥对戏剧的理解:让不可能成为可能,使非现实可以实现。这才是戏剧之魅力不衰的根本,这才是虚构的合理性根据,这也才是上帝令人类独具想象力的初衷吧。艺术,实为精神追寻的前沿,故其常不顾世俗成规,也不求大面积理解。何谓“先锋派”?艺术从来都是先锋派。先锋,绝非一种行文模式,而是对精神生活之种种可能性的不屈、不尽的寻问。我以为,尼采所说的“超人”也是此意——并非法力无边、唯我独大,而是不断超越自己的凡人。丁一与娥即属先锋。他们奇想迭出,成规弃尽,在自编自演的戏剧中品尝着爱的平安——谎言激流中的相互信任;体会着性的放浪——假面围困下的自由表达;甚至模拟心灵的战争与戕害——性虐;性虐之快慰何来?先造一个残酷的现实模型,再看它轰然毁灭于戏剧的可能性中。

但丁一渐渐把戏剧与现实混为一谈。他忘了,戏剧只在约定的舞台上才能实现,而爱情终难免要走出剧场,走进心灵之战依旧如火如荼的现实中去。这有意无意的忘却,又由于萨的到来、娥的默认,以及“丹青岛”的传说,令此丁实现其理想的热望不断升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