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京的灯会极为热闹, 往日可称冷清的夜里这时挤满了人,大街小巷目所能及各处都挂着漂亮的花灯,就连最偏僻的巷子里也被照得不见影处, 嘈嘈人声里没有一处不渲染着欢欣和喜悦。
舟行晚处在其中, 恍惚中竟然觉得此处应该有鞭炮,又很快被自己的想法笑到。
——不知道这个世界发展出鞭炮没有,舟行晚面无表情地想着, 不过快过年了倒是真的,他们这回来到仙京也有一段时间,从宁仪那儿回来后却没再见过颜如水,也不知道尘轻雪他们的“正事”还要不要管。
大概因为他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舟行晚对深冬的到来并没有什么实感,他穿了两件单薄的衣衫就出了门,才没走两步就感到了冷, 却又懒得回去加衣, 好在仙京的夜晚风并不多, 大多数时候冷风停歇还是能站人的,不至于到令人要死要活的地步, 舟行晚走了两步, 感觉身体热和起来了,就更不想在路上浪费时间。
手心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舟行晚侧头看去,只见尘轻雪的头侧过来, 正亮眼盈盈地看着自己。舟行晚默了片刻, 开口问:“你这个什么禁制……中间还有时间约束的吗?”
“嗯,一刻钟时间没人跟我说话,他就自己恢复了。”
尘轻雪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毫无芥蒂地向舟行晚坦言,然后问,“我有点热了,外衣脱下来拿在手上不好看,不知道好友愿不愿意替我穿一下?”
“……”舟行晚怀疑自己刚才打冷颤的小动作被发现了,说,“我不冷。”
“我知道好友不冷,是我热了。”尘轻雪眼也不眨,脸不红心不跳道,“所以要是好友不热的话,能不能帮我穿一下?”
舟行晚跟他对视三秒,本来是不想接受这种类似施舍的关怀的,偏偏又吹起一阵冷风,他冷得手都在抖,底气也像被风吹散,最后只好妥协。
“好友你人真好!”
尘轻雪麻利地把自己那件带毛的外衣解下,然后罩在舟行晚身上,说话的尾音都止不住往上扬了起来,“你是第一个不嫌弃我的,我真的好喜欢你。”
“我真的好喜欢你~”
被拉来防备流毓突然冲到舟行晚旁边抢人注意力的吕品?跟在两人身后,见证自家师兄从未有过的体贴举动,恶心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造作!”
“造作!”旁边的流毓摸着衣领,也有点跃跃欲试,“我也热了,我也可以把衣服给师尊穿的。”
吕品?心里警铃大作,他瞪大了眼看旁边那身将人衬得少女感十足的粉袄,在对方有所动作之前把人拉了回来:“得,求你了,当我没说过那句话。”
前面,舟行晚不知道吕品?跟流毓又快吵上了,尘轻雪的身量比他要高一些,那件衣服穿在身上有点大了,几乎把他全身上下封得水泄不通,只留了一张脸露出来——他这回是真的一点风都吹不到,身上的些许冷意彻底驱散,而旁边的尘轻雪似乎对他的变化丝毫不差,他注意力又被其他东西吸引过去,一身雪色的男人眼中好似含光,他指着最近的那家卖花灯的摊贩问:“好友,你看那个灯你喜不喜欢?”
舟行晚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离得最近的小摊上高悬着一个花灯,灯是正常的鲜花样式,没有取巧做成其他动物的形象,按理来说不该让人一眼注意到;但那只花灯的造型却做得特别漂亮,区别于寻常的花灯,婉约简单却又不让人觉得太过朴素,饶是舟行晚这种对逛花灯没兴趣的也心生喜欢。
但他也只是多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舟行晚轻声谢过尘轻雪好意就没再说话,他抿着唇,细想这段时间对方的诸多照料,总觉得自己应该问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几个心思兜来转去在嘴里来回变换着不同说法,舟行晚不是觉得那些话矫情就是觉得自己矫情,到最后什么也没问出,只是叹了口气。
尘轻雪从他拒绝那只花灯起就兴致缺缺,他很轻易地观察到舟行晚情绪不对,问:“好友,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舟行晚本来已经不打算问了,听他这么说刚消下去的那点心思又重新起来,他想了想,最终还是选了个最直白却简单好理解的问法:“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尘轻雪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很奇怪,目光也变得疑惑:“你我既然是好友,我对你好有什么不应该的?”
舟行晚沉默了会儿,问:“你应该听到过别人是怎么说我的吧?”
还是问出来了。舟行晚低着头,把自己的脸埋在尘轻雪那件外衣的毛领上,虽然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却还是无可自抑地心跳快了几分。
作为当事人,他当然是知道外人是怎么说他的:无非就是自私、恶毒、凶残这一类刻薄的字眼,总归原身杀的那两百多条人命一天背在他的身上,天底下的人就一天不会给他留什么好话。舟行晚从窥探到原身记忆的那一刻起就知道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也并没有什么怨言,他当然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他,如果……如果所有人从始至终都怨恨他的话。
因此,尘轻雪的示好绝对在意料之外,如果说在来仙京的路上的那一点照料是因为听了闻人错的话,那现在呢?闻人错总没叫尘轻雪照料得跟他“天下第一好”吧?至于什么“好友”什么“怕心情不好所以出来散散心”就更不可能了,尘轻雪这些行为简直可以用“多此一举”来形容,舟行晚不是没怀疑过他的目的,可对他这种从小到大没收到过别人多少好意的人来说,屡屡示好的尘轻雪简直就是一颗裹着糖的毒药,哪怕知道糖衣过后的真相或许危及性命,却还是忍不住一口咬上去。
他定定盯着尘轻雪,心里向堵了一块石头,又像松了口气。至少问出来了,他想,就算闹得不欢而散也好,就算他们鱼死网破也好,但以他的自尊心,哪怕身边一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舟行晚也憎恶被人玩弄感情。
却没想到尘轻雪听完他的问话之后笑了一下,两人原本一左一右结伴往前走着,他这会儿却停了下来,尘轻雪认认真真地看着舟行晚,眼底又有好笑又是无奈:“为什么要听别人说?”
舟行晚心里想的事太多,一时没抽出来,听到尘轻雪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慢半拍地“啊”了一声。
尘轻雪视线散漫扫过后面看好戏似乎准备拿这个当做日后拿捏他的把柄的吕品?,原本温和的目光变得锐利暗含警告,待转回舟行晚身上,那些攻击性全都收敛,尘轻雪说:“好友现在就在眼前,我何必听别人说的什么?”
“咚、咚、咚!”周围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叫卖花灯和糕点小吃的摊贩纷纷失了踪迹,舟行晚的心跳在这样的静谧中渐渐加重,他自乱阵脚,又担心自己理解的跟尘轻雪说的不是一个意思,当下慌张地撇开视线,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好友自在眼前,我为何要从道听途说里听取他们对你的注解?”
尘轻雪叹了口气,似乎很委屈似的,“没想到好友眼里我就是那种听风是雨没有半点自己判断力的人,我还以为好友也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呢,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真是让人难过。”
舟行晚何曾听过这样的话?从未有过的愧疚感后知后觉地慢慢从心底涌了上来,他看着垂头丧气的尘轻雪,就像看着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差点就要上手去给对方顺毛了,但又觉得这样不够尊重,于是硬生生地忍住,那张哪怕吃了痛也不肯在玉秽之流面前稍微示弱的嘴磕巴起来:“不是……我没有,我不是这么想的。”
尘轻雪却不理会,他垂着头自己往前走了,小声道:“好友骗人,你从来都没说过喜欢我。”
本就词穷想不到安慰方式的舟行晚差点舌头打结,他连忙上前跟上尘轻雪的脚步:“你听我解释,我真不是这么想的。”
“真的?”尘轻雪停下等他,狐疑道,“那你也说……你说你最喜欢我。”
舟行晚:……
这种话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虽然他们确实都是男人,舟行晚也知道有些关系好的同性会故意说那种亲密的话来恶搞恶心对方,但尘轻雪看上去完全不是那个意思啊!!!
而且就算他是,以舟行晚之前受到过的教育来说,他也不可能随便把“喜欢”这种严肃庄重的话挂在嘴上。
这大概是中式家庭养育出来的中式小孩的通病,舟行晚没有把心里那些感想念出来给别人听的习惯,哪怕他确实对尘轻雪很有好感,却做不到像对方那样随时坦诚地表露心意。
而且男人跟男人之间随随便便说“喜欢”这种话……这也太奇怪了吧?舟行晚还是觉得这个词有更庄重的用处,因此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尘轻雪,但还是没有开口。
尘轻雪似乎看出他的有虑,顿了顿说:“那你说……你要跟我天下第一好。”
舟行晚:……
他原本是觉得这种话有点中二的,如果尘轻雪一开始提出,舟行晚想自己一定会拒绝得毫不犹豫。但他刚才已经拒绝过尘轻雪一次了,在“我最喜欢你”的对比之下,“天下第一好”这种中二的言论竟然变得可以接受起来,舟行晚被愧疚感裹挟,完全忘了他跟尘轻雪的关系根本没好到这种地步,犹豫了一下,用余光瞄了眼后面的吕品?跟流毓,声音放低:“那我跟你天下第一好,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尘轻雪笑了起来,眉眼间仿佛冰雪融化,“我怎么会跟好友生气呢?如果吓到好友,是我不对,你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舟行晚直觉这话怪怪的,张嘴想要反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心跳的频率慢慢重新归于平静,刚才好像消失的人声鼎沸也再度热闹起来,舟行晚看到居然有一颗小小的石头,没忍住踢着石头往前走,他心里想着尘轻雪刚才的话,不知为何还是有点不安。
他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可是我害了很多人。”
“盟主都告诉我了,好友这么小的肩膀替别人背了这么大一口锅确实不容易。”尘轻雪说,“没事,以后谁在背后乱嚼舌根子我叫九张嘴的把他舌头拔了,帐记在老东西头上,没人查得到是我们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