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晚不得不继续跟着他。
这回没走出多少距离,还是在竹林之内,就听到风中传来人的说话声,其中一道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但不知道他们离得太远还是那人声调压得太低,并分不清那是谁的声音。
再走近了,繁密的竹林中逐渐现出两道身量相当的人影,其中一人的脸正好被翠绿的竹子遮住,另一人一袭青玉颜色,他脸上挂着温和无害的淡笑,嘴角微微勾起,整个人看上去从容极了。
那是……玉秽?
舟行晚看到玉秽对面的人掌中闪过一抹暗红,如果没猜错,那是刚才从尘轻雪那儿逃出来的漏网之鱼,尘轻雪应该也是来寻它的,却没想到竟有意外之喜,撞见了这一幕。
玉秽跟妖族……会有什么牵连?
舟行晚心里好奇极了,他刚才还觉得尘轻雪跑得太快,这会儿又嫌弃起对方走得慢,让他不能立即看到玉秽是跟谁讲话。
正这么想着,不远处的玉秽眼底忽然闪过一抹寒光,他的手上飞出凌厉的残影,下一刻,鲜红的血液从他对面那人身上迸溅出来,浓重的血腥跳上玉秽前襟和连,他却连眼都不眨,就这么直泠泠地看着对面的尸体倒下,唇边依然勾兑出愉悦的弧度。
舟行晚:……?
死,死了?
舟行晚心下大骇,不仅对玉秽干脆利落的手法,更因为对方唇边那抹无害的笑,饶是他向来知道这男人不好招惹,也还是有些被当前的情形吓到了。
刚好尘轻雪走得近了,玉秽如有所感地偏头看了过来,他脸上血迹未擦,温热的红色印在脸上缓缓下滑,唇边温和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在脸上的血腥的映衬之下显得十分违和。
宛如刚从地底爬上来的修罗鬼魅。
“雪尊?”
他尾调不明显地上挑,丝毫没有刚刚杀人被发现的恐惧和掩藏,是兴奋的语气:“你怎么在这儿?”
尘轻雪没有应声,而是直接走近,他蹲在那具尸体旁边,捏捉住那抹要逃的红色妖气冰封。
玉秽看着他的动作,明明这么轻易地蹲在自己面前,把整个后背的破绽都露了出来,却紧紧绷着身体,随时都要反击自己的偷袭一般的姿势,当真是好没意思。
他唇边笑意更深:“我杀了人,雪尊不问我吗?”
“跟妖族勾结的叛徒罢了,杀了就杀了,有什么好问的。”
尘轻雪将最后一根冰棱收好,然后起身转过来看向玉秽,声音漠然:“相比起这个,我更好奇的是别琼尊的丹田不是受伤了吗,刚才出手却是利落,这人修为也并不低,怎么会就这么被你杀了?”
玉秽一愣,脸上的笑略微僵住。
真是会找重点。他心情很不愉快地想,他跟尘轻雪果真命里犯冲,在杀人这样大的事情面前,竟然把这么小的细枝末节都注意到了。
然而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玉秽温和地垂眼看地上的尸体,道:“能轻易被形同废人的我所杀,当然是因为不设防了。”
尘轻雪道:“有话直说,不必在我面前卖关子。”
“从蘅晚重伤以后,雪尊仿佛换了个人?”
玉秽似乎觉得有趣,果不其然在提到“蘅晚”两个字时尘轻雪脸色微变,他问:“你很在意吗?是在意他重伤,还是在意是你亲手把他变成那样的?”
尘轻雪声音更冷,仿佛罩了一层寒霜:“这与我问的有什么关系?”
“只是开玩笑,雪尊别生气嘛。”玉秽弯起眼笑,复又看向那具尸体,“他当然不是我的对手,毕竟谁能想到出门在外,好不容易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兄长,原本想好好叙一叙旧,却被从前最疼惜自己的兄长亲手杀了……恐怕这换成是谁都反应不过来。”
尘轻雪微讶,这么久以来终于露出了其它情绪:“他是你……”
“同父同母的亲弟弟。”玉秽目光怜悯,“家门不幸,家弟投靠妖族,我劝脱不得,只好以这种方法来正家风,让雪尊看笑话了。”
“……”尘轻雪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回事,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舟行晚也呆住,他光听玉秽嘴里说什么“多年未见”什么“疼惜”,可刚刚玉秽下手半点都不留情,陈情时也不见半点伤心,实在很难让人不去怀疑他话里的真意。
玉秽道:“你知道,我明天就要跟蘅晚一起回流云宗了,今日忽然来了兴致,想到这座据说千年前门人不断的神锋上逛逛,却撞见自家的弟弟跟妖族勾结……勾结也就罢了,还想劝我也投靠妖族,雪尊你说,这样的人,就算是血缘之亲,难道有留的必要?”
尘轻雪从没听过这样听似有道理却不讲人情的话,若只是寻常人,投靠妖族杀了也就杀了,可这人到底是玉秽的亲兄弟,就算换个人来杀都好,又或者把他关起来送审也行,可偏偏玉秽半点余地都不留,还笑得这样无辜,如何不叫人作呕?
他从前就觉得玉秽虚伪,如今更甚,当下无话可说,只淡淡道:“你真是疯了。”
玉秽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坏话,反而将其当成称赞:“受之有愧。”
尘轻雪没再看他:“你们家的事跟我无关,只是如今牵扯到妖族,我会毫不保留地把今天的事说给盟主说,到时候临江玉家会受到什么牵连,也都与我无关。”
“难怪蘅晚这么喜欢你。”玉秽微微笑着,“雪尊这么厌恶我都不忘提醒我玉家的境遇,别说是蘅晚,就连我这个做师兄的都心动了。”
尘轻雪沉默,只把他的话当做放屁。
所幸他要做的事都做完,已经没有再留下来跟玉秽四目相对的必要。尘轻雪把刚才放在地上的冰棱也捡起,正要离开此地,就听到玉秽微笑着说:“雪尊回去小心些,这回仙门大比正巧是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极力促成的,若他一早就投靠了妖族,只怕这场比试是场鸿门宴,如果我猜得没错,天极峰或许已经不安全了。”
尘轻雪没说话,把所有封了妖气的冰棱收好,踏风离开了此地。
玉秽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温和的目光才渐渐黯淡下来。
他蹲下身,抬手为地上与他有五六分相似的脸合上了不甘的眼,如同喟叹一般:“被至亲至信的人算计才躲不开……蘅晚啊,你那时是不是料到这点,才选择了尘轻雪做杀你的刀?”
“可真是让师兄……嫉妒啊。”
.
从玉秽那儿吃了个惊天大瓜,舟行晚甚至还没来得及谴责玉秽冷心,灵魂就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了过去。
跟被迫跟在尘轻雪身后的牵引不同,这回的吸力十分霸道,同样是让他无法拒绝的趋势,力气却大了很多,舟行晚只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他的眼睛睁开,这段时间被他看吐了的床帷头一次不是以平视的角度出现在他眼前,舟行晚晃了好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
他醒了。
房间里没有人,外面倒是传来小声的说话声,舟行晚听了一会儿,只能隐约听出其中一人是丹珩,另外一人的声音听上去倒是跟玉秽的很相似——但那怎么可能,那人刚才还在竹林里,怎么可能回来这么快?
正这么想着,外面的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舟行晚没来得及闭上眼,于是惊讶地发现跟在丹珩后面的那个确实是玉秽。
……是他回来得太快,还是自己苏醒的时间其实不短,只是对于他而言只有一瞬?
“醒了?”
玉秽的洞察力很强,他一进门就发现舟行晚的呼吸频率不对,于是走了过来:“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哪儿有哪里不舒服?舟行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最起码这个姿势是没问题的,于是摇头。
“你跟尘轻雪的那场比试……”
玉秽一顿,极不明显地跟丹珩对视一眼,忽然跳过那个话题,温和笑道:“大比上你尽了全力,虽然依旧不敌尘轻雪,但好歹保住了宗门颜面,从此往后前债一笔勾销,师兄不会再为难你。”
舟行晚:“……”
所以玉秽整天装着装着假笑,其实也是知道他是在为难自己的对吧?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正好牵扯到心脏的伤口,舟行晚痛得“嘶”了一声,冷漠道:“不必。”
玉秽神色不改:“帮你把静元针去了,蘅晚也不要?”
“……”舟行晚跟玉秽对视两秒,最终在对方含笑的眼中败下阵来:“那还是要吧。”
天知道他还要在这个世界活多久,能把那烦人东西去了还是抓紧吧。
玉秽便有两分得意,旁边丹珩莫名不适,出声道:“他虽然醒了,还是要静养,没事别打搅他。”
“这是自然。”玉秽看都没看他,依旧望着舟行晚,“蘅晚的伤太重,接下来的事就跟你无关了,明天我们……”
“们”字才刚脱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奔来,玉秽脸上挂着说话被打断的不虞,转眼看到来的是流毓,才缓下脸色:“怎么了,这么毛毛躁躁的。”
“不,不好了。”流毓表情紧张,连舟行晚醒了都没注意到,她说,“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大群妖族突然出现……已经把天极宫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