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晚觉得自己已经死出了经验。

经验的具体表现在哪怕他的心脏已经遭受了第二次破裂, 舟行晚身体如同被人从中间劈开劈成两半，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痛，也还是很坚定地相信：这回又死不了。

强行运使灵力的后果也在这时迸发出来, 千千万万处针扎似的尖锐响应在他的每一处皮肉关节, 舟行晚人还没晕，率先感受了把死亡的痛楚，好在玉秽赠的那块冷玉起了功效, 镇痛的冰凉从玉的表层蔓延至他全身，让舟行晚整个人都好了不少。

……个屁啊！

舟行晚意识渐渐模糊，对外界的感知也因此弱化，在彻底晕过去之前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冷, 想的竟是：真好，这下不管真死没死，根据这个温度来看, 确实很有做尸体的天赋。

【检测到宿主濒死, 系统重联, 系统重联……】

一道久违的电子音颤着电再次响在脑中，舟行晚一时惊愕, 他甚至怀疑这声音是不是自己临死前出现的幻觉, 身上却突然开始变轻，仿佛有什么从身体里飘出来那样慢悠悠地往上浮。

一阵柔和的白光将他裹挟其中，洗去他身上所有疼痛和伤痕，舟行晚感觉四肢都很舒服地伸展开来, 他被这道白光慢吞吞地拖着往上, 最终停到一个什么都看不清、举目只剩无瑕的白的地方。

——不像之前经历过的灵魂出窍，也不知身处与目前情形。舟行晚正疑惑之间，耳边再次传来003的声音, 这回不是没有感情的电子音，而是很干净的青年声：“宿主？你听得到吗？”

面前虚化出一个银色长发的男人，男人身量没有他高，面部线条柔和，是没有攻击性的那种漂亮，让人看上去很舒服，饶是舟行晚从前被他坑过这么多回，现在面对着这样一张脸，也说不出太过苛责的话。

他上下打量面前的人影一番，决定先验证自己内心的猜测：“你是003？”

“是我。”003冲他笑了一下，“你没事就好，你不知道我刚回来的时候看到你全身是血地躺在那里，吓死我了。”

“……”回想起那滩血，舟行晚不知道003是怎么看出自己“没事”的，不过眼下这显然不是重点，舟行晚扫了一圈周围没有掺杂半点杂色的这一片雪色背景，没有真实感地问：“……我死成功了？”

这个任务终于要给他做成了？

他犹觉得不可置信，于是抬起手捏了把自己的脸，不痛，看起来应该是在做梦，可面前的这一切太真实了，哪怕真的是在做梦，舟行晚也忍不住问：“所以你是来接我的……咱们可以去任务世界了？”

他这回居然没有复活？

已经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了，大概真的失败太多次，舟行晚甚至生出了种永远都不会完成那个任务的错觉。舟行晚既惊又喜，同时还掺了几分自己都说不清缘由的惆怅，舟行晚赶紧把这不该有的情绪甩出脑海，积极道：“什么时候？现在去可以吗？”

谁知003站在原地不动，他怜悯地看着舟行晚，有些冷酷地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沉默难语，半晌才说：“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告别？

舟行晚眼里茫然一瞬，半天都咂摸不出003要表达什么：“……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003心虚地偏过头不敢看他，“任务世界的那个任务跟其他人和系统绑定了，跟我们没关系了。”

“……”舟行晚用尽以前学的小学语文知识才理解了003的话，不可置信道：“那个任务不归我了，所以你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世界跑路？”

“……不是。”003被他这奇思妙想惊到，连忙为自己辩解，“我是那种系统吗？”

舟行晚道：“穿到这个世界以后你有一半的时间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还不足以说明你是那样的系统吗？”

……这么说也对。003被他误会，心里不太好受，但一想到系在舟行晚身上的那些因果，他又对面前的男人怜惜起来，最终没有计较。

他好脾气地问：“宿主，你还记得我上回跟你说过的，我被强制遣送到你的那个世界的事吗？”

舟行晚当然记得，那是003消失了一段时间又回来之后的事了，也是那次，舟行晚才知道原来他不是单穿，而是跟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互穿，更是那时003带来了原身不愿意换回来的消息，舟行晚还为此心惊胆战好长一段时间。

见他点头，003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我那时候跟你说过，那个世界好像还存在另一个系统。”

这个舟行晚印象不深，但总算还有点记忆。他再次点头，就看到003仿佛松了口气：“那就对了，宿主，这个世界的舟行晚不会过来了，你也过不去了。”

舟行晚没听明白，只觉得心头一重：“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003不忍看他的眼睛，道，“是我们的工作人员主动来到这个世界找到的原身，那个系统跟他说了一些事，所以原身自愿放弃了这个世界一切，跟宿主你交换了身体。”

舟行晚：“……”

很奇怪，003并没有告诉他原身是怎么“自愿放弃”这个世界的一切的，他脑海中却想起上回被尘轻雪刺中心脏时那层护在心脉外的毒障，不由出声：“……蚀心散？”

“宿主你已经知道了？”003讶异地抬起眼，他踌躇道，“既然这样……那你知不知道你出的那场车祸其实不是意外，而是原身策划的？”

“什么？”

舟行晚陡然拔高了声音，他一下激动起来，问：“什么叫我出的那场车祸不是意外，是他策划的？”

那他算什么？他这段时间的隐忍又算什么？

从穿过来起他代原主受的那些罪、在被种下静元针、因元慎所做种种而遭受的那些冷眼、还有他“借了别人身体就应该帮人偿罪”的自我安慰……

如果他来到这个世界遭受那些痛苦的原因是原身，那勤勤恳恳扮演着原身承受那些本不属于他的惩戒的自己又算什么？

舟行晚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多矫情的人，他不喜欢去想过去的事、做错的事、没有发生的事，因为那没有意义，甚至他很能理解玉秽之流对他做的一切——毕竟站在他们的角度，他确实做了很多错事该遭冷眼，因此哪怕自知无辜，舟行晚想着自己明明出了车祸，如今却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也从未觉得命运不公。

可是现在，003竟告诉他，他这“重来”的奢念来自他感恩的“良机”，他经受的这一切本不该是他该经受的，而是别人强加在他身上的一场责难——这让他如何接受？

理智的高墙差点坍塌一炬，舟行晚重重做了两个深呼吸，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迁怒到003身上：“为什么？”

他心里既愤怒又委屈，还有点没经历过这种没来由的恶意的茫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你们的工作人员，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这样能给他涨积分吗？”

“……那倒是不会。”003打了个哈哈，看得出来他并不想牵扯到这些事里来，“其实他……”

话刚开口，他突然叹了口气，道：“算了，宿主，我真的说不出口，有什么问题你还是去问他吧。”

舟行晚还沉浸在深陷巨大谎言的愤怒里，声音和眼神都不比素日里的平和，而是一种带着攻击性的凌厉：“问他？”

003点头：“他在听说你为了回去一直找死以后就想见你一面了，正好你也见见他吧。”

舟行晚没有异议，他真的是气狠了，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排练见到对方一定要先打一顿的场景。

003光是看着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再度叹了口气，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舟行晚熟悉了十八年，却第一次以旁观人的视角面对的脸。

这个视角还挺新奇。舟行晚一时竟然愣住，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也从来没有在自己脸上看到过这种好像对什么都看不起的高傲表情，心头的郁气神奇地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是想起对方做了什么，舟行晚还是又故意做出了凶狠的表情。

“你就是这个世界的舟行晚？”

两人差不多高，舟行晚微微抬起下巴睥睨对方，试图在气势上先赢一截：“就是你把我弄到这儿来，还抢了我的舅舅一家和大学生活？”

——不管怎么说他问的这两点都是事实，舟行晚深知原身品行恶劣，想要在一开始就占领道德制高点，好狠狠地把他谴责一番。

谁知对方竟敢摇头，声音冷淡自持：“我不是这个世界的舟行晚，你才是。”

舟行晚一愣，正要斥责对方怎么睁着眼说瞎话，原身又说：“我也没抢你的舅舅和你的生活，我只是让这一切都回归正轨。”

他直白地望着舟行晚的眼睛，漆黑犹如曜石的瞳孔中有种莫名的吸引力，竟然看得后者心里一阵慌悸。

就着这个眼神，原身声音轻轻慢慢，向舟行晚铺开一个血淋淋的真相：“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觉得我们无仇无怨，我却害得你惨遭车祸，来到异世，不仅要被我原来犯下的错连累，还要为了回去不得不一再找死，所以你来找我讨说法了，是吗？”

事倒是这么个事，只是不知为何，舟行晚看到原身从容不迫的神态，忽然有种自己才是做错事的那个的错觉。

他反问：“难道这不是事实？”

“不是。”原身紧紧盯着他，舟行晚甚至觉得他比自己还要生气，那双看似沉静的眼睛里翻涌着被压制的怒火，他微微笑着，“你那系统没跟你说吗？你才是我，我才是你，我们被换了身体，直到几个月前我把你弄了过来才算拨乱反正，他没告诉你吗？”

“……”舟行晚觉得自己好像听不懂原身在说什么了，他浑身过了电一样麻软无力，费力地想要理解对方说的内容：“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很清楚不是吗？”原身声音恨恨的，带着某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舟光济不是我爹，黎青不是我娘，仙京不是我的归处，他们都是你的；同样的，你的舅舅、舅妈、还有妹妹，他们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只是待在我的身体里短暂地替我享受了一下他们的关切责爱，我们的人生被换了近三十年……也不对，对你来说只有十八年，但不管时间长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如今补偏救弊，我不会再回去，也劝你不要再抱着不该有的幻想做无用之功，不然到时候真的死了就救不回来了。”

舟行晚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都被打散重组，他张开嘴，艰难地发出声音，气势已经没有一开始那样足：“怎么会……你是不是弄错了？”

他怎么会跟原身用错了身体，这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我没多的时间跟你说话，舅舅今天要做手术，我一会儿就要出去。”

原身没跟他客气，声音讥诮：“所以你也别给我装糊涂，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回去了问你的系统，我没有给你解释的必要。”

舟行晚想要说什么，想到舅舅的病，硬生生忍住了。

他很奇怪原身对他的态度，就算真如对方所说，他们两个互换了身体，那时的他们也还只是一个无辜的婴幼儿，原身为什么看上去这么恨他？

再者，通过原身的话，舟行晚能看得出来对方并不想跟自己说话，可既然这样……他又为什么要来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