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一摇嘀咕了一声,干脆利落将塑像的发簪掰下。
泥面的表层脱落,露出里面金光灿灿的黄铜质地。
范一摇将簪子往头上一插,仰起头观察亨氏德拍卖行大楼。
门给堵了,她不会寻别的入口么?
“哎!小姑娘!怎么回事!里面怎么着火了,你还好么?”不远处传来苍老年迈的声音。
范一摇循声看去,见是魏教授。
魏教授惦记着拍卖结果,一直没有离开,而是在附近的茶馆里等消息,见这边好端端突然火光冲天,才带着学生们帮忙救火。
范一摇嘴角一扯,心说来得正好呀。
“嘿,老头儿,接着!”范一摇轻轻送力,将丢了发簪的飞天塑像推了过去。
魏教授下意识张臂一抱,好悬没被冲力直接掼倒在地,幸亏有几个学生及时冲过来将人扶住。
待魏教授推推眼镜,看清楚迎面砸来的东西,眼珠差点瞪出来。
“这这这,这飞天塑像最后到底被谁买了?”
“你别管谁买的,现在是你的了!”
范一摇说完便转身冲进火海。
魏教授还想追,可是一根烧断的木梁从上空掉落,横亘在生死之间。
“小姑娘,快出来!里面危险啊!”魏教授拼命呼喊,却再难得到回应。
范一摇此时已经绕着亨氏德拍卖行走了一圈,每遇到一扇窗户就要抬腿上去踹两下。
她就不信在这种情形下,她大师兄还能一点纰漏都不出,能将所有入口锁死了。
再次看到窗户,范一摇想也没想抬脚就踹,结果一脚飞上去,非但窗户纹丝不动,还让她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她这才发现,这扇窗户正是她第一次踹的那扇。
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围着大楼转了一周。
范一摇急得满头是汗,越发心焦气躁。
“小姐,你没事吧?”
一道好听的少年声音自身侧响起。
范一摇抬头,发现来人穿着指袜木屐,身着月白色印花和服,竟是个东洋打扮,看上去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
这少年长着一双弯弯笑眼,头上歪戴一张白狐面具,生得俊美异常,只是皮肤显得过于苍白了些。
“你想进去?为什么不走门呢?”少年轻笑着伸出一只手,似是要扶范一摇起来。
范一摇没动,只是呆呆地与那双眼睛对视,一时间有点出神,不由自主地回答道:“门……门打不开呀。”
少年脸上笑容更甚,他似乎完全不担心拍卖楼外面会有木梁瓦砾烧断坠落,闲庭信步走到拍卖楼大门口,修长白皙的手按在门上,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
那扇对范一摇来说几乎是牢不可破的大门,竟是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推开。
“瞧,这不是开了?”
随着大门打开,滚滚热浪瞬间扑过来,范一摇再回头去看少年,却发现已经没有人影了,就好像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范一摇没有时间细想,带着风水簪一头冲进亨氏德拍卖行。
此时拍卖行内已是一片火海,那些参加拍卖的宾客被大火围在当中,几乎全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只有少数几个还有意识的,嘴里也是疯言疯语,念念有词。
拍卖行大楼内通了自来水,范一摇冲进最近的洗手间,接了消防水管放水灭火。
然而那熊熊火焰像被人施展了妖法,遇水非但不灭,反而有愈烧愈旺的态势!
范一摇心中一沉,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
传说毕方鸟可引火灾,《山海经》是这样描述他们的:“见则其邑有讹火。”
毕方所引业火,遇水不灭。
范一摇此时已经被浓烟熏得眼睛发疼,咳嗽不停,如果她不是异兽天狗,体质远非常人可比,只怕不被这里面的高温烤死,也要被烟熏死了。
绝望中她回头看,此时拍卖行大门已经重新关合,而毕方所生业火燃遍大楼每一个角落,现在想要将人运出去已经是不可能,唯有想办法灭火。
可是范一摇空有风水簪在手,却不知道该如何使用。
“大师兄?师父?你们在哪里!”范一摇一路向楼上狂奔,一直来到五层。
原本应该在这里守卫的凤梧却不见踪影。
此时站在五层跑马廊边,自高空俯视,才发现那中央大厅的拍卖席位,从这里看竟像是一个高高的祭台。
这时背后响起女人轻笑声。
范一摇转身,看到以檀木折扇掩面的孟画慈。
“又是你!那只毕方是你放出来的?”
范一摇灰头土脸,模样狼狈,看孟画慈的眼神能杀人。
孟画慈却好像生怕戳不穿范一摇的肺管子,笑着应道:“是啊,我放出来的。”
“你!你这祸害!”范一摇红着眼提刀就砍。
孟画慈如鬼影般轻松闪躲,笑得更加放肆妖娆。
“范总镖头既然救人心切,为何还纠缠着我不放?再不快点用风水簪灭火,这些人恐怕就要被烧死了呢。”
范一摇动作一顿,将风水簪从头上拔下,“你知道这东西怎么用?”
“看好了,我只教你一遍哦……”
孟画慈收拢折扇,以扇作簪在半空点画,时而细捻慢挑,时而大开大合,动作缓慢不失优雅,如翩翩起舞,化蝶欲飞。手臂轻抬间,那双皓腕自滑落的衣袖下露出,柔弱无骨,苍白如纸。
范一摇盯着女人一举一动,眉头越皱越深。
她平时跟在大师兄身边,对阵法师那套东西多少是了解一些皮毛的,此时已一眼看出她是在描画阵法图纹。
“学会了么?”一舞完毕,孟画慈问,还是那样不紧不慢,风姿绰约,仿佛此时他们并非置身火海。
眼下情形紧迫,也没时间分辨她话中真伪,范一摇在脑中将她所有动作复盘一遍,准备死马当作活马医。
然而她才刚做出第一个画阵动作,只听破空之音袭来,手腕一紧,竟是被一条鞭子缠住。
“大师兄!”范一摇见到熟悉身影,喜出望外。
江南渡将范一摇挡在身后,冷漠视线与孟画慈相对,说出的话却是冲着范一摇的。
“不是说不让你进来,怎么不听话。”
“你在里面,我怎么能不进来?”范一摇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江南渡微微僵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蕴含诸多无法诉说的情绪。
范一摇又往一层瞥,此时浓浓烟雾几乎已经让人不能视物,看不到下面的情况。
“师兄,还记得师父给我们讲的那个传说么?风水簪应该可以熄灭这毕方的火,我到了外面才想到这点,可是你用阵法封住这里,我好不容易才进来!你是不是也没想到,疏忽了啊?”
一听这话,孟画慈又噗嗤笑开:“范总镖头,以你对你大师兄的了解,你觉得他……当真是‘疏忽’了?”
范一摇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南渡这时却已经对孟画慈出手,长鞭挥出,招招带着杀意。
孟画慈躲过了鞭子,胸口却挨了江南渡一掌,直接被打得吐血。
“呵,怎么,江大掌柜这是怕我在你这宝贝师妹面前揭露你,急着杀人灭口了?”
第26章 画阵
江南渡面无表情, 根本不在乎孟画慈说了什么,一条长鞭携风带火,只求置对方于死地。
孟画慈勉力抵挡, 却明显不是对手。身上又挨了江南渡一鞭,做工精良的阔袖旗袍也从背后裂开,露出皮开肉绽的鞭伤。
“呵呵, 要不是为了维持这五棺风水阵, 你以为你是我对手?”即便到了这种时候, 她依然能笑得出来。
江南渡不为所动:“趁你病才能要你命, 不是正好。”
孟画慈索性往楼梯扶手上悠闲一靠,转头看范一摇,轻喝一声:“喂, 小狗狗,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用风水簪灭火救人?”
那语气中有几分嗔怪责备,像主人逗弄爱宠。
范一摇被这称呼叫得一愣。
她虽是天狗,生平却最恨别人将她当做狗, 可也不知道为何,这称呼自那女人口中吐出, 却没让她如何反感, 反而下意识听命举簪, 像有什么条件反射。
江南渡眸光一暗, 喝止:“一摇不要听她的, 她只是在利用你做引, 锻造那把风水簪!”
但凡一个活物, 和“锻造”两字扯在一起, 总会引人不祥的联想。
范一摇听到这里毛都炸了。
“锻造?什么锻造?”
居然还要用她做引……
孟画慈拍了拍手, 称赞:“不愧是江大掌柜,这么快就查明我意图。”
江南渡眼底寒意森然,“也仅限于此了。”
长鞭再次挥出,这一次孟画慈无力再躲,被鞭子缠住脖子。
孟画慈抬手牢牢抓住鞭子,为自己争取片刻生机,媚眼望向江南渡身后,笑道:“小狗狗做得好。”
江南渡闻言一惊,立刻转身,待看到小师妹握着风水簪纹丝未动,才知道自己中了计,随之手上感觉力道一松,鞭子的另一端已是空无一人。
孟画慈趁着他这片刻的分神,逃之夭夭。
江南渡也不恋战,将长鞭重新绕回手掌,走过来拉范一摇的手,却拉了个空。
范一摇往后退,握紧了手中风水簪。
江南渡敛目道:“一摇,跟师兄走。”
范一摇:“可是火还没有灭。”
江南渡:“你在这里使用风水簪,就是落入那女人的圈套。”
拍卖行内的大火已经窜到房顶,将水晶吊灯烧得通红,此时整座吊灯其根断了一半,悬在半空吱吱呀呀,随时可能落下去将拍卖席离晕倒的人砸成肉酱。
范一摇被逼到墙角,双手背后护好风水簪,迎头直视师兄双眼。
“大师兄,你只告诉我一件事,这枚风水簪,按照孟画慈教给我的方法使用,是不是可以灭掉这火?”
江南渡没回答,反手一抄,想要将这头倔驴师妹直接扛起来带走。
范一摇那么多年的肉包子也不是白吃的,把心一横,一头往师兄肚子上狠狠撞去。
“范一摇!”江南渡彻底动怒。
范一摇冲开束缚,站到跑马廊边开始以簪画阵,第一笔落下,便隐约感觉热浪滔天的火海中有一丝清凉拂过。她来不及欣喜,便觉腰间一紧。
“大师兄你放开我!再耽搁下去就真的来不及救人了!”
范一摇连踢带踹,又扭又打,情急之下张嘴就去咬江南渡耳垂。
江南渡身体骤然僵硬,发了狠,将范一摇重重掼在地上,附身压住。
范一摇给摔懵了,眨巴着眼睛,看着大师兄近在咫尺的黑眸,忘了呼吸。
江南渡见少女一张脸被烟熏得一块黑一块白,像只小花狗,气笑了。
“这五棺风水阵被镜阵反向催动,最能激发心底执念。你看那些人,或贪、或嗔、或痴、或慢、或疑,满肚子肮脏龌龊,就算死了,又有什么可惜?也值得你拿自己来冒险?”
“可他们就算再肮脏再龌龊,我们也没有资格左右他们的生死。他们自己愿意作死我管不着,可我们这些身负异能的异兽和阵法师,凭什么拿他们当做工具摆布,他们又不是草编泥塑的!能救而见死不救,我可不想以后夜里睡不着觉!”
“一摇,你现在之所以这样想,是受到这五棺风水阵的影响,激化了执念……”
“那师兄非要拦阻我,又是被激发出什么样的执念?”
他的执念?
他还能有什么执念……
江南渡眼底幽深,安静看着范一摇。
范一摇被师兄盯得忐忑,却又不敢再耽搁,壮着狗胆用力翻身,没想到竟是真的将师兄反压。
也不知师兄是不是被她的大逆不道气傻了,一时间竟是没有反抗,仰面躺在地上发怔。
范一摇抓准这时机,一跃而起,以风水簪飞快画阵。
一滴水珠自半空坠下,落在江南渡脸上,顺着他面滑落,犹如滴泪。
很快,越来越多的水珠自空中凝结,如断线之珠,渐成雨幕。
范一摇在倾盆大雨中淋成了一只落汤鸡,心中却很欢喜,正想要回头去看师兄反应,谁知眼前却骤然一黑。
……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日在骷髅阵中看到的高台,立于山巅,俯瞰人世。
无数穿着草衣兽皮的人,正艰难于乱石中攀爬,一步一叩首,向自己虔诚地顶礼膜拜。
烈日炎炎之下,大地龟裂,万木凋零。
她似乎看得懂那些人舞蹈中祭拜的含义,于他们绝望的眼中看到无声的恳求——
他们,在求雨。
“小狗狗,仔细看好,这些都是我们要护佑的子民,我们是他们的神明。”
一道好听的男子声音自身后响起。
范一摇没有看说话之人,只是懵懂地问:“可是,该怎么给他们降雨呢?”
男子轻笑:“你虽然只是异兽,但只要借助于工具,也可使用简单阵法降雨,别急,以后我可以慢慢教你……”
天边浮云开散,圣洁的日光自群山罅隙中倾落。
范一摇回过头,逆光中,看到那张如霜雪般清冷的脸上,一双慈悲的眼。
……
范一摇再次睁开眼时,正躺在一副担架上,被救援人员抬出亨氏德拍卖行。
她这是又做梦了?
梦里那个和她说话的是谁?
还有,她怎么从拍卖行出来了?大师兄呢?
“小姑娘,你醒啦?”随行一位护士打扮的人看见她睁开眼,高兴道,“别担心,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范一摇不及开口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红光从亨氏德拍卖行顶层破出,径直坠向对面摩登饭店。
因为这光消失太快,几乎没有人注意,只有范一摇心中微凛,猛地从担架上坐起来。
她看清楚了,是那只毕方!
风水簪的效用此时只局限在拍卖行大楼内,毕方鸟要是离开这里,岂不是又要引来新的火势?
不顾身边护士的惊呼,范一摇跳起来直追进摩登饭店。
她眼睛盯着那被毕方撞破的窗户,心想怎么会这么巧,看这窗户的位置,居然是六层那个属于钟先生的套房。
“范总镖头……您……需要帮忙么?”大堂吴经理看到满身狼狈的范一摇,一脸错愕。
“我回房间冲个澡。”范一摇径直冲向电梯。
电梯里没有往日的值梯服务生,想来应该是去拍卖行帮忙救援了,范一摇乐得没人打扰,按了六层的按钮。
电梯抵达六层,走廊里安静如常,并没有着火的迹象,范一摇半颗心放下来,来到走廊尽头钟先生的套房门外。
她想也没想,小跑一段当做助力,飞跃而起,一脚踹在门上。
整个门扇抖了抖,簌簌墙灰落下,仿佛要连着合页从墙面剥离。
然而也只是仿佛,待墙灰落尽,房门还是好好待在原地,纹丝不动。
范一摇神色讶异,没想到这扇门居然被人布置了封印的阵法!
她垂眸思索,掉头跑回山海镖局的套房门口,摸到房门钥匙,正准备开门,不料门却忽然从内里自己开了。
范一摇吓了一跳,“罗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范总镖头。”罗铮小小的唤了一声,他比之前更加憔悴,神情呆滞,脸色苍白,看上去像个几天没睡觉的大烟鬼。
范一摇直奔江南渡的床铺翻找,随口问:“你这些天跑哪儿去了?运红尘呢?他去找你了,你没见到她?”
“见到了,我们是一起回来的,她去亨氏德拍卖行帮忙了。”
范一摇也顾不上细问,这时终于找到了江南渡平时用来装沉香屑的布囊,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里面居然是空的,不禁有些失望,估摸着大师兄为了今天的拍卖会,将所有布阵画符的东西都随身带走了。
她本想学那晚大师兄打开亨氏德地下保险库的方法,以沉香屑画阵破门,眼下看是不能了。
“范总镖头,您在找什么?”这时罗铮在旁边声音弱弱地问。
范一摇心说罗铮一个普通人类,跟他说也说不着,便含糊道:“想找一包师兄画符用的东西,没找到就算了。对了,一会儿不论听到什么声音,你好好在房间里待着别出来。”
罗铮默默点头,也不知道是否将她的话听进去。
范一摇抽出腰间佩刀,重新回到走廊尽头的大门前,蓄足了力气,抡臂挥砍,准备强行破门。
铿的一声。
刀刃携着天狗巨力结结实实砍在木质的门扇上,又是窸窸窣窣掉了许多墙渣,然而却没能在门上留下半分印记。
范一摇心里不服,又是叮叮当当一阵挥砍。
“范总镖头,你……会画阵么?”
这时身后响起罗铮的声音。
范一摇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罗铮在范一摇错愕震惊的眼神中,显得颇不自在,走过来递出一个小包裹,“您刚才要找的……是沉香屑吧?要开门的阵法,好像是应该用这东西来画的……”
范一摇的表情更惊愕了,“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是……九州的?”
罗铮眼神躲闪,不去与范一摇对视,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不算吧……我只是……嗯,刚知道一些事罢了。”
范一摇见罗铮吞吞吐吐,也没有继续跟他耗时间,她接过沉香屑,回忆了一下那日大师兄画出的阵法图纹,开始试着用沉香屑复刻。
可惜她手法不够娴熟,还需要时时刻刻停下来回想纹路走向,以至于法阵画出来,线条时粗时细,歪歪扭扭,犹如狗啃,也不知道能不能奏效。
不过当她走进阵眼,看到法阵激发出的阵光,心中还算是松了口气。
第27章 临终委托
位于走廊尽头的套房大门自动徐徐打开, 也揭开钟先生的冰山一角。
范一摇怕自己离开阵眼,这门就立刻合上了,问罗铮:“喂, 你能帮忙守阵眼么?”
罗铮一脸茫然:“啊?守什么?”
“……”
范一摇这会儿摸不清罗铮底细,便想了个变通法子,将自己的镖刀丢给罗铮, “你帮个忙, 用这把刀将门卡住。”
罗铮不明所以, 却还是按照范一摇的指挥, 听话照做。
范一摇等刀摆好位置了,才从阵眼中出来。
不出她所料,她刚离开, 那法阵的阵光便黯淡下去, 套房大门立刻回关,砰的一声被镖刀别住了。
但是显而易见,大门并不打算放弃关合,还在那儿和镖刀较劲, 而镖刀也被它那强大的力道压得开始变形弯折。
范一摇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在洗手间的浴盆里找到了那只毕方。
只是此时毕方身上的业火已经熄灭, 可以看出青色的羽毛, 以及羽毛之间的红色斑纹, 但是整个鸟身伤痕累累, 千疮百孔。
范一摇走进来的时候, 毕方的眼睛是闭上的, 白色鸟嘴微弱地轻轻开合, 像是艰难呼吸。
“喂, 你还好吧?”
范一摇试探着叫了一声。
毕方鸟微微睁开眼, 乌黑的眼珠转向范一摇,最后落在她头上的那枚风水簪。
范一摇这时已经来到浴盆边,只见盆里放满了水,推测是毕方鸟为求自救,灭掉身上业火,这才跑来浴盆里浸水。可是毕方的业火又哪里是随便能被普通的水灭掉的呢?
此时离得近了,范一摇才看到,在毕方身体的伤口之间,隐约可见火星,腐蚀着骨肉。显然,它身上业火并非是被水熄灭,而是因为重伤。
范一摇赶紧拔下簪子,在毕方身上画阵。
毕方鸟却轻轻扑闪了一下,展开羽翅轻抚,似在制止范一摇。
范一摇怕毕方误会,解释道:“我是范一摇,是山海镖局的总镖头,也是异兽天狗,我是来帮你的,你别怕。”
毕方鸟却还是不肯让范一摇画阵,赤红光芒中,竟是幻化成一位红衣少年。
少年眉目英气,只是瘦得厉害,脸色也极差。
“心意领了,但是……风水簪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了,来不及了。”少年说。
范一摇拧起眉毛,“什么来不及了?风水簪不是可以专门克你们毕方的业火吗?刚刚在亨氏德拍卖行你应该也看到了吧,那么大的火都被扑灭了。”
毕方少年凄然一笑,“我三年前被人运到此处,以五棺风水阵强行镇压,如今已经伤了五脏肺腑,活不长了……与其做无用功,还不如……烦请听我多说两句话……”
“好,那你慢慢说,别着急。”
“范总镖头……这样称呼应该没错吧?我叫刘力,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我们两个自出生开始就是返祖毕方,你知道返祖么?”
范一摇点点头,她自然是知道的。
所谓返祖,就是指某些异兽由于未知原因,拥有了原本应该退化的异能,而且这种现象通常不会后天出现,是异兽降生时与生俱来的。
毕方返祖,可想而知,那就是携带远古时期引来业火的异能,这种能力通常无法自控。
毕方鸟继续道:“原本我和我哥哥生活在西北戈壁的毕方族群中,靠风水簪平衡,可以正常生活,可我却不知道中了何人算计,再醒来时就被压在这五棺风水阵下。如今我是活不成了,但我不想让我那哥哥也重走这样的路,既然你是镖局的人,那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把风水簪运送回我的故乡,看看还来不来得及救我哥哥……”
“好,你的故乡在什么地方?”
然而就在这时,毕方少年忽然大口大口呕血,抽搐起来,
范一摇慌了,拉住红衣少年的手,“喂,你,你坚持住!我去找我师父和我师兄,他们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毕方少年掌心滚烫,像是体内有烈火灼烧,他抖得越发厉害,几乎神志不清。
“业火焚身的滋味,实在是……太疼了……真的是……太疼了啊……我……好想回九州啊……”
少年眼神变得氤氲空旷,似乎透过这一间小小的酒店浴室,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毕方业火,本是天性……因为我们被困在这里才要遭受这种苦,要是能回到九州该多好啊……回到九州,就再也,不会疼了吧?“
“所以你再坚持一下!”范一摇突然很生气,恨不能摇着少年肩膀让他振作起来。
“范总镖头,你听说过盛唐传说么?听说那时候,条条大路通往九州,华夏大地万国来朝,九州异兽往来自由……要是我们……也生在盛唐,生在家国鼎盛时期……该多好……”
毕方鸟羽翅舒展,眼神迷离,仿佛已随着自己的心意,飞去那不再受缚的九州天地。要不是他身上开始出现一个个洞烧的窟窿,可能还会以为他正在做一个闲适恬淡的美梦。
只可惜,现在不是盛唐,而他们,也回不去九州。
“之前攻击你,并非出自我本意,实在是控制不住体内业火,受风水簪吸引,还望……范总镖头……宽宥……”
伴随着这最后的歉意,少年缓缓闭上眼,又重新变回鸟的形态,周身忽然窜起熊熊烈火,一点点将身体燃烧,直到彻底消失于天地之间,只留下几点未燃尽的星火,飘落入水。
范一摇看得心神俱震,视线还停留在毕方鸟消失的地方,眼圈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泛红。
“哎,你安心走吧,风水簪……我一定替你送去你哥哥那里。”
似乎在回应她的承诺,落入水底的那最后一小点火星,噗嗤一声,熄灭了。
“范,范总镖头,你,你还好吧?”
罗铮不知什么时候跟着范一摇进来,看他那受惊的表情,应该也看到了毕方陨落的全过程。
范一摇胡乱抹了一把眼睛,也没心情安抚罗铮。
“听着,不论你是什么身份,今天看到的事,绝对不能说出去,不然只会给自己引来麻烦。”
罗铮点点头,认真保证:“范总镖头放心,我明白规矩的!”
范一摇摸了摸头上的风水簪,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浴盆里放满的水清澈干净,那只消逝的毕方没有在世间留下丝毫痕迹。
从洗手间出来,听见镖刀已经被门挤压得发出咯吱声响,范一摇想赶紧离开这里,却在余光一瞥之间,看到客厅内满墙的挂画,不禁愣在原地。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一点一点将头转过来。
这回,她看清楚了。
那挂了满墙的各式画作,居然都只画了同一个人。
有梳着双鬟穿白色纱裙在林间荡秋千的,衣袂飘飘,似乎云间仙子。
有穿着圆领唐服在夜市赏灯的,对着灯谜冥思苦想,一脸纠结。
有一身戎装骑在战马上破阵杀敌的,长发高竖,发尾随风乱舞。
还有不同年龄段的。
有的看上去是十四五岁的豆蔻年华,也有看上去年近三十的,甚至还有两三岁满地乱爬的。
画的种类也不同。
有水墨画,有西洋油画,还有那种西洋人流行的写实铅笔素描画,当然,最多的还是水墨画。
画幅的纸张看上去也是属于不同年份,有的崭新,有的泛黄……
而所有这些人,都和她有着相同的容貌。
一个陌生的房间内挂满了陌生的画,而画中的人又是自己,这感觉何等诡异。
范一摇只觉得背脊汗毛倒竖,手脚冰凉。
罗铮也注意到画里的人和范一摇长得一样,不禁搓了搓胳膊,觉得怪瘆人的。
“范范范范总镖头……这里面怎么都是你?”
门外渐渐响起了嘈杂声,似乎有人上来了,人数还不少。
范一摇猜应该是拍卖行的那些宾客被转移到这里,催促罗铮:“先别想了,快点走。”
就在两人离开套房后,那担负着卡门重任的镖刀大概是知道自己不负重托,咔吧一声,终于断了。
范一摇心微微一颤,跟着疼了一下。
这把刀,是十岁那年大师兄送她的生辰礼物。
可冥冥之中,她又觉得,她与大师兄之间断掉的,似乎不仅仅是这把刀。
范一摇将地上用沉香屑画出来的阵法图抹去。便拉着罗铮回房间,拉开窗帘向对面的亨氏德拍卖行张望。
没有了风水簪,大楼内已经不再凭空降水,淞沪警察厅的人赶到,在各个入口贴上封条,开始驱散围观群众。
门外走廊里声音越来越热闹,范一摇又回到门口,推开一道窄窄的门缝往外偷瞄。
摩登饭店的六层几乎可以彻底摆脱五棺风水阵的影响,那些被带上来的宾客,心中没什么强大执念的已经恢复正常,只是明显受惊过度,浑身湿透披着酒店送来的毛毯,有的发愣出神,有的低声啜泣。
至于那些心中欲望太过强烈的,看上去还有些疯疯癫癫,其中闹得最欢,五六个酒店服务生齐上阵都压不住的,正是方海威。
“方厅长!方厅长!您稍微冷静一些!”
“钱!好多的钱!都是我的!是我的!哈哈哈哈……这些钱可以买更大的官,然后捞更多的钱!!”
方海威能当上警察厅长,可见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擒拿摔跤齐上阵,尥倒了好几个想要拉住他的人。
与他同样难缠的,还有金发碧眼的华尔纳。
此时华尔纳嘴里念念叨叨,看到走廊两旁摆放的盆景,非说是古董,硬是要搬走。
正在鸡飞狗跳间,电梯上升,又有人被带上来,这回居然是方晚星。
范一摇看到方晚星,不免心中惊骇。
只见方晚星身上原本的小洋装已经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此时身上披着一件警服外套,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警官的。
范一摇回忆了一下,似乎不记得之前在大厅里看到过她,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弄成这么狼狈的样子。
方晚星在六层有属于自己的套房,因此酒店的工作人员准备将她送进房间,谁知在往房间走的时候,方晚星看到走廊尽头属于钟先生的那间套房,忽然发起狂。
“我要嫁给钟先生!我要嫁给钟先生!我是钟夫人,哈哈哈哈我是钟夫人!!”
不过方晚星的战斗力与她父亲相比,弱了不是一星半点,很快便被人强行送进房间。
走廊里恢复了片刻安静,这时有个服务生突然“咦”了一声。
“奇怪,这里怎么有只鸟?”
范一摇心头一紧,立刻打开门跳出去,“那是我的!”
只见一名服务生从地上拎起一只像是禽类的生物,大头朝下,软了脖子,不知是死是活。
第28章 剥皮
范一摇这突然出声, 吸引了不少目光,正常的,不正常的, 半正常半不正常的……
这名服务生平时不是在六楼服务的,因此不认得范一摇,他看了看手上拎的, 又看了看范一摇, 神色明显怀疑, “这位小姐, 您说这是……您的?”
范一摇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夺过服务生手中的鸟爪,“没错, 这是我买来的大鹅, 准备拿来炖土豆吃的。”
服务生:“……”
虽然他见识少,但是眼不瞎……谁家大鹅长这样?
那尖尖的鸟嘴,那黑白的翅膀,还有那纤细修长的两只鸟腿……就算是外国的大鹅也对不上号啊!
范一摇说一不二, 拎着“大鹅”就跑回房间,将一众怀疑探究的眼神关在门外。
“范总镖头……这不会是……红尘吧?”罗铮如今已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反应倒是越来越快。
范一摇不置可否, 拎着人事不省的苍鹤同志进了洗手间, 不一会儿又出来, 去套房里间翻了一身运红尘的衣服送进去。
运红尘终于恢复成人形, 洗的一身清爽从洗手间里出来, 她看上去没什么大碍, 只是神情恹恹的。
“呜呜呜总镖头, 多谢救命之恩, 我是不是差点就暴露了?”
“红尘,你看到大师兄了么?”亨氏德已经被封,里面的人都转移出来,可是范一摇没有看到大师兄。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和大师兄在拍卖行五层的争执。
运红尘左右望望,这才发现套房内只有他们三人,“大掌柜?没看见呀!我以为他一直和你在一起,还有老板呢?他们怎么都不在呀?”
范一摇蹙起眉,“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出去找师父和师兄。”
运红尘立刻提出要和范一摇一起去。
“你在拍卖行里忙了一晚,原型都出来了,还是好好留在酒店休息。”说完范一摇又往罗铮那边看了一眼,“保护好罗铮,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下了楼,范一摇在酒店大堂内一眼看到了徐子卿。
徐子卿此时正在调度人力,只见那些工作人员在他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忙碌,很快便让摩登饭店恢复了秩序。
见到范一摇来,徐子卿似乎并不意外,“范总镖头,今夜辛苦您了。”
范一摇懒得废话,单刀直入:“我大师兄什么时候变成了钟先生?徐经理,你们是不是原本就认识的?”
徐子卿笑得温文尔雅,“范总镖头,关于江大掌柜的事,还是等他回来亲自和您解释吧。”
范一摇面无表情道:“我找不到大师兄了,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徐子卿不温不火地回答:“江大掌柜的行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吉人自有天相,想来应该很快平安归来。”
范一摇知道应该没法从徐子卿这里问出什么,便直接离开摩登饭店。
徐子卿望着冲入夜色中的少女,浅淡的瞳仁中隐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徐少。”
吴经理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钟先生那间房的窗户破了,修理的人想进去补,可是房门进不去,您看……”
徐子卿这才收回目光,淡淡道:“叫那些人先去修别的地方吧,钟先生那里我稍后自会派人过去处理。”
“是。”
……
江南渡眼睁睁看着范一摇以风水簪画阵,完成了锻造。
他知道,她一定会想起来什么。
巨大的恐惧像深渊无底洞,一点点蚕食他,那一刻他将失去意识的她抱在怀里,满脑子想的居然是,最好再也不要让她醒过来。
这样他就不必担心她回忆起什么,不必害怕她知道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
江南渡知道这是受到五棺风水阵的影响,努力耗尽最后一丝清明理智,在确认她被安全送出亨氏德拍卖行后,以一种近乎逃离的狼狈姿态远离。
然而这样的逃离,没法平息他心中的狂暴和怒火。
孟画慈被他所伤,烛龙之息会渗透骨肉,供他千里追踪。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便在深巷中寻到她气息,在看到人影闪动的瞬间,手中长鞭毫不犹豫缠绕过去,随之传出颈骨扭断的声音。
“呵,这么多年隐忍,江大掌柜果然暴露本性了么,还是那样喜欢滥杀无辜,藐视性命啊……”
孟画慈的声音幽幽传出,江南渡惊觉自己杀错了人。
已经没了生息的男子尸体软软倒地,他失手杀死的不是别人,正是凤梧。
江南渡没兴趣追究凤梧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失控滥杀让他对自己更加愤怒,眼底泛红,一步步带着浓重杀意迈入巷子。
“你现在已经这般无用了吗?”
昔日艳丽动人的风月楼老板,此刻皮白如纸,春色全无,像纸扎铺里售卖的最劣等纸人。
“还不是拜你所赐……”孟画慈笑着咳嗽,半死不活坐在地上。
“是你动了不该动的人,我容不了你。”
孟画慈敛了笑,“你如今将她捧在手心,疼成眼珠,可知道若是没有我,你根本见不到今日的她?”
“死到临头,就别再妖言惑众了。”江南渡神情冷漠,利落出鞭,在黑暗的陋巷里甩出一道烈火。
但是那携带烛龙烈焰的鞭子却在半空遇到阻隔。
晦暗中,孟画慈咧开嘴笑,那笑容越来越大,超出正常人嘴角能咧开的极限。
江南渡只觉得一阵刺目,强光中,看到女人纤纤素手扒开面皮,像脱衣服一样将属于老鸨的美艳皮囊脱下,一片血肉模糊中,挣出一具如白玉剔透的枯骨。
骨架上的骷髅露出两排森森白牙,像嘲讽笑容。
“死?我要是那么容易死,就在当年那场大火里,被你烧成灰了……”
江南渡望着白色枯骨心内惊惧,瞳孔震颤。
“你竟然……”
然而他胸口蓦地剧痛,在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眼眶注视下,意识沉入黑暗。
……
范一摇是在距离亨氏德拍卖行三条街之外的小巷里找到江南渡的。
幽深破败的巷子里有浓重的血腥味,江南渡背脊挺直,脚边是凤梧死不瞑目的尸首,脖子上的马鞭勒痕触目惊心。
再远一点,是已经血肉模糊的孟画慈的尸体。
那具尸体看上去活像是被人生生剖开,内脏翻烂,几乎看不出人形,要不是那身旗袍,很难辨认她的身份。
范一摇头皮发麻,差点吐出来。
“大,大师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有自己未能察觉的惧怕。
江南渡却无反应,依然沉默站在那里,唯有手中长鞭滴滴坠血,也不知道是属于凤梧还是孟画慈。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这是怎么了?
范一摇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在江南渡身后轻轻推了一把。
不料江南渡竟是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如泰山轰塌。
“大师兄!”
范一摇大惊失色,冲过去将人半揽入怀。
江南渡嘴唇苍白无血色,脸上也显出一种灰败的死气。
范一摇去试探他鼻息。
还好,还是活着的……
这一刻,范一摇从自己如释重负的呼吸中认清,她心里卑劣的念头——
幸好,幸好死的人不是大师兄。
凤凰的尸体开始涅槃自燃,很快化为灰烬。
这是一天之内范一摇第二次看到尸首焚灰,心情差到极致。
……
罗铮魂不守舍等在房间内,见范一摇带着江南渡回来,急忙从床上跳起来相迎。
“总镖头,大掌柜这是怎么啦!!”
运红尘先罗铮一步,从内卧跑出来,并没注意到范一摇神色异样,从她手中接过沉香屑布囊,感觉系带那里有点松,便打开重系,一瞥之间奇怪道:“咦?这好像……不太像沉香屑啊……”
“嗯,确实不是沉香屑,是骨灰。”
运红尘愣住,“不会吧,凤老板他……又死了?”
范一摇没有回答,径直架着江南渡回到内卧,将门关合上锁。
运红尘一脸纳闷,回头看罗铮:“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觉得总镖头今天有点不对劲?”
范一摇把江南渡安顿在床上躺好,见他呼吸平稳,身上也没外伤,似乎只是累极睡着,才稍稍安心。
此时安静下来,她脑内便不可控制地浮现出孟画慈惨烈的死状。
一时间,孟画慈的话仿佛又回荡于耳畔——
范总镖头,你对你那位大师兄,了解到底有多少啊?
范总镖头应该还不知道关于这把古铜镜的传说吧?相传,手上有人命的握住这把古铜镜,会让镜面变红。我要是你,我就找个机会,让江大掌柜握住这个试试……
在今夜之前,范一摇从来没有对大师兄江南渡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她从小敬他如兄如父,如果说这世界上唯有一人能让她信赖依靠,那就只有他。
可是这一刻,这种信念却有些动摇。
范一摇沉吟良久,似是下定什么决心,翻找行李拿出那把古铜镜。
“大师兄,大师兄?”
她双膝跪地,趴在床边轻唤两声,确定江南渡还没有醒转迹象,这才将他搭在小腹上的一只手轻轻拉过来。
江南渡的手一向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若不是手心里常年使鞭子磨出薄茧,单看那白皙手背,完全想不到他居然是个常年走镖的镖师。
范一摇小心将铜镜手柄轻插在江南渡手心,然后一只手覆上,慢慢握合,助其收拢。
这铜镜刚才握在她自己手中,毫无反应,可此时被江南渡握住,镜子背面竟然真的出现了变化,只见有血丝一样的花纹从镜子把手流出,然后慢慢向镜面汇合。
蛛网般的血丝一层一层覆盖交融,最后连成触目惊心的红,再之后,这红色开始不断加深,由鲜红到暗红,再由暗红至深褐,最后变成近乎黑色……
范一摇看得屏气凝神,忽然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此时看得紧张,手上一时忘记用力。然而,铜镜还是好好地握在大师兄手中,并没有滑脱。
后脊一凉,她蓦地抬眼,正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黑眸。
江南渡眼睫半垂,目光从她身上缓缓移到手中古铜镜上,然后坐起身。
薄毯滑落,衣襟半敞,他在范一摇头顶罩下一片淡淡的影。
范一摇此时正半跪在床边,见大师兄突然坐起来,不由往后瑟缩。
江南渡动作微顿,眸光晦暗,“一摇,你……在怕我?”
第29章 隐瞒
范一摇愣了愣, 随即笑道:“大师兄你说什么呢,我为什么会怕你?你觉得怎么样,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不然我找个医生过来给你瞧瞧吧……”
她想跑, 江南渡却拉住她手,将她拉过来紧紧抱入怀中,头埋在她脖侧。
“一摇, 不要怕我。”他声音沙哑低沉, 似透着浓浓疲惫。
范一摇清澈明亮的眼睛自黑暗中睁大, 尽管从小到大她与师兄一直亲密无间, 也多有肌肤接触,可此时她却莫名有种陌生的惊慌感,心脏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
“大师兄……”
她心中有太多疑问, 都想找他问个明白, 可是又不知道该先问哪个好,最后只轻轻开口说了一句——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摇莫不是糊涂了,怎么突然问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江南渡拥着人不放,声音好似如常, 只是平缓沉稳中再难带给她往日的安全感。
“我在钟先生的房间里看到了那些画。”
江南渡终于放开了范一摇,垂眸看她, “一摇, 这些事我以后慢慢解释给你, 好不好?”
“哦。”范一摇乖乖点头, 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放空, “那你为什么要杀掉师父啊?就因为他拦着你, 不让你动孟老板么?那如果拦着你的人是我, 你也会杀掉我嘛?”
江南渡眸中划过痛色, “一摇, 你现在是这样看师兄的么?在你眼里,师兄已经是个怪物?”
范一摇垂下眼,盯着手中的前尘镜。
此时前尘镜在她手中,浓黑的血色褪去,又恢复如常,可范一摇却好像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在鼻端萦绕不散,令人作呕。
她真的吐了出来,因为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只吐出酸水。
江南渡抬手想要为她拍背。
她却躲过了,强挤出一丝笑,“大师兄,你先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江南渡看着少女跌跌撞撞离开,悬在半空的手缓缓收回,眼底一片漆黑。
那是死寂的颜色,如见不得光的渊薮泥潭,无望沉沦。
……
范一摇借口大师兄受伤需要好好休息,要独占一间房,搬到外面客厅。
运红尘和罗铮也没什么意见,反正凤梧已经变成一把灰,外面三张床刚好够他们三个睡。
“对了,罗铮你到底为什么跑,现在说说吧。”范一摇躺在床上睡不着,想找点事分散一下注意力,就想起了罗铮。
罗铮有点紧张,怯怯看了运红尘一眼。
“哎,你自己的事,自己说吧。”刚刚范一摇讲了他们回来之前拍卖行里发生的事,运红尘还沉浸在毕方鸟现世以及大掌柜假扮钟先生拍下飞天像的巨量信息里,也不知脑补了什么,整只鸟都很兴奋。
罗铮组织了一下语言,“范总镖头,您还记不记得,前几天我曾说在路边看到我娘了。”
“所以你真的是去找你娘了?”
罗铮点点头,“入住摩登饭店的第一个晚上,我想着白天看到我娘的事情,实在睡不着,就想去窗边透透气,谁知竟是又看到我娘,她就在这条街上,躲在一个胡同里,一直朝摩登饭店这边看。”
“当时月色正浓,我看得非常清楚,确认那就是我娘,于是穿了衣服追出去。可是我刚露面,我娘她就躲进巷子里,我急忙跟过去,在巷子尽头看到我娘,她在等我。”
范一摇听得入了神,追问:“然后呢?你娘这么大老远从奉阳城跑来找你,到底为了什么事?”
“我娘她……”罗铮声音幽幽,依然透着几分恍惚,“她在我面前,变成了一只猫。”
范一摇:“……”
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亲眼目睹自己亲娘变成动物,还是大半夜在黑布隆冬的胡同里,这场景的确很惊悚。
“其实准确点说,也不应该说是一只猫,看着像猫,耳朵却是圆的,而且毛色也是少见的红色……”
范一摇听明白了,“你娘她是九州异兽?”
罗铮点头,“嗯,她说她是狰。”
范一摇记得《山海经》上有关于狰的记载,这种异兽据说是烛龙之息所化,天生忠于烛龙,长得像豹子,通体赤红,腰间生双翅。
如今与九州隔绝太久,灵力衰竭,很多异兽化出原形后都和本体模样相去甚远,会自动贴合人间常见的动物。
就比如那个叫刘力的毕方少年,如果他不是拥有返祖之力,就算变身,那也不会是毕方,多半会是某种带有毕方外表特征,却在人间能看到的鸟类。
再比如运红尘,他们苍鹤一族的本体就和人类常见的仙鹤差不多,所以运红尘变身后,和本体的区别不会太大。
罗铮的母亲是狰,那么变成红色的圆耳朵猫,也就说得通了。
范一摇问:“所以你也是刚刚知道你娘是异兽?在此之前,你娘从来没跟你提过?”
罗铮摇头,“没有。”
如果老罗是普通人类,那么罗铮就相当于有一半的普通人血统,异兽与人结合,生出来的不会是半人半兽,只可能是异兽,或者人,如果罗铮从来没表现出异常,罗夫人对儿子隐瞒身份也情有可原。
范一摇:“那你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了?”
罗铮从包里翻出一本册子:“我娘说,她娘家出了事,要回去料理,她怕她回不来,就把这个给了我。”
范一摇接过册子一瞧,瞬间变了脸色。
罗铮递过来的册子上,记录的不是其他,居然是有关江南渡的一切资料,包括他的喜好,平时所使用的阵法,以及各种阵法所需要的材料,再往后翻看,甚至还有一些各地生意往来的银钱记载。
“什么意思?你娘她是什么人,竟然一直暗中监视大师兄?”
罗铮忙解释:“不是您想的那样,范总镖头!我娘跟我说,她其实一直暗中为江大掌柜效力,主要工作分成两部分,一个是帮他打点各地生意,另一个是为他搜罗布阵常用的材料,她怕她这么一走就回不来了,嘱咐我代为管理这些事务。”
范一摇怔然。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找沉香屑没找到,罗铮不仅立刻知道她要做什么,还能拿出满满一袋子的沉香屑。
只是,大师兄到底有多少秘密瞒着她?
“你给我的那些沉香屑从哪里来的,也是你娘给你的?”
罗铮从腰间摸出一个木牌,上面刻着某种花纹,“我娘把这令牌给了我,江大掌柜平时所要用到的东西,都可以去一家名为丰安堂的药房支取。”
范一摇对丰安堂了解不多,可是走过南闯过北的运红尘一听这名字,却差一点窒息。
“所以丰安堂是……罗夫人的?!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
罗铮挠了挠头,“你之前也没问呀!其实我也是刚知道,倒是记得小时候听我爹说,我娘出嫁前是医药世家的小姐……”
运红尘眼睛都要绿了,叫道:“总镖头,你知道嘛,那丰安堂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号,风头仅次于北平的白家老号!!”
如果丰安堂是罗夫人的,而罗夫人又是大掌柜的小弟,那四舍五入,是不是约等于丰安堂是他们山海镖局的了??
发达了发达了!
“罗铮,那你娘有没有跟你说,大师兄他其实就是钟先生啊?”运红尘精神抖擞地追问。
也难怪她刚刚百思不得其解,大掌柜究竟是如何做到拿出那么大一笔钱参与竞拍,而且还能让摩登饭店的董事长配合他演戏!
如果说钟先生就是大掌柜,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呀!
罗铮却是摇头:“没说啊。”
“咦?难道是我想多了?不过也没关系,就算大掌柜不是钟先生,也是富可敌国的大财主了!所以我们以后是不是可以不用再奋斗了?“
运红尘兀自兴奋着,然而很快她就发现,一向财迷的总镖头,对这样一个爆炸消息却反应平平。
“总镖头,你到底怎么了呀,不是说大掌柜没什么事嘛?”
范一摇盯着天花板出了一会神,才道:“没什么,咱们睡吧。”
房间渐渐安静,可是范一摇却把自己抱成一个团,心中委屈得很。
大师兄到底瞒了她多少事啊?
有什么是不能摊开来说的呢。
他难道,从来没有将她当做最亲近的人吗?
第30章 遗书
第二天早上, 直到九点多了,江南渡还没有醒。
这在罗铮与运红尘看来很是稀罕,因为他们还从没见过大掌柜睡懒觉。
三人不想再吃酒店的自助早餐, 运红尘便自告奋勇出去买早点。
不多时,她便提溜着早饭回来了,小笼包油条豆浆豆腐脑, 还打了三碗小馄饨, 进门的时候耍杂技一样。最优秀的是, 咯吱窝底下还夹了份《沪城早报》。
“快看, 亨氏德拍卖行的新闻上了头版头条!”
“怎么说的?”范一摇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致。
运红尘:“唔……只说了失火,幸好因为温度过高导致水管爆裂,又将大火及时扑灭了, 没有人员伤亡。”
范一摇早就听师父凤梧说过, 如今异兽早已渗透进各行各业,像是报刊杂志这类地方,总会有他们的人,若是遇到什么大事件, 总会想办法遮掩过去,如今看这报纸上对宾客失心疯只字未提, 便能猜出大概是有人在中间平了事。
“天呐!”运红尘忽然叫了一声。
范一摇皱眉:“又怎么了?”
运红尘神情惊恐, 将报纸翻过来给范一摇看。
范一摇一眼就看到硕大新闻标题——
新晋沪上交际花孟画慈女士不幸遭人剥皮杀害。
“剥皮?是我想象的那种剥皮么?”运红尘瑟瑟发抖。
罗铮也吓得脸色煞白, “究竟是什么人干的, 杀人便杀人, 为何手段如此残忍?”
这时内卧房门打开, 范一摇回头, 一眼便与江南渡对视, 可也只是短短一瞬, 又匆匆避开视线,重新垂眼看手中的《沪城早报》。
黑白的照片里,是孟画慈一片模糊的音容,配文内容极尽猎奇吊诡,明显有借她交际花身份吸人眼球的意图。
范一摇对孟画慈并无好印象,可此时看到她惨死的消息,心中有难以言说的憋闷。
那女人身上有太多谜团,不得查清,终归是心有不甘。
运红尘和罗铮见到江南渡,倒是很欣喜。
“大掌柜,你终于醒了!昨晚到底怎么了啊,总镖头带你回来时你都失去意识了。”
运红尘好奇死了,到底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能让这尊大神栽跟头。
江南渡看向范一摇,很显然她没有将巷子里的事对两人说。
“我与师父想要设阵压制住那只毕方,没想到出了些岔子。”江南渡随口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运红尘表情夸张,“是孟画慈诶!报纸上说她昨晚居然被人谋杀,还被剥了皮!!乖乖的,这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呐!”
江南渡飞快往报纸上瞥了一眼,神色颇为平静:“她之前委托我们运送铜镜的时候似乎提过,她也是受迫于人,或许这次是内部纠纷,被那些背后之人黑吃黑了吧。”
范一摇默默抿紧了唇,没吭声。
以前怎么没发现大师兄这么会胡扯,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运红尘恍然道:“大掌柜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这样看来沪城好危险,鱼龙混杂水太深,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找白敬亨结清尾款,咱们就走。”范一摇拍板,她也想尽早动身,尽快完成毕方的临终委托,不然这件事压在她心里,总觉得沉甸甸的。
运红尘本想打趣说大掌柜既然这么有钱,其实也不差这一笔委托费用了,可是她偷偷瞥了两人一眼,只觉得他们之间气氛怪异,便生生将多余的话吞金肚子里。
结算就结算呗,毕竟谁也不嫌钱烫手嘛!
……
范一摇是趁着其他人不注意,一个人偷偷去的白公馆。
亨氏德拍卖行出事以后就被警察厅贴了封条,大批的记者无处宣泄,反而盯准了摩登饭店。所以她从摩登饭店出来时,着实被记者们纠缠了一番,抵达白公馆时,已经是下午了。
“哎,范总镖头,你来了啊,放心,我这就把尾款给你……哎呦!小心我的那个花瓶!那可是乾隆年的翠玉瓶,砸掉了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的……”
范一摇踏入客厅,白敬亨正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家当,俨然一副准备卷铺盖跑路的架势。
“白董事长,您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亨氏德赔了太多钱,需要变卖家产偿还?”范一摇不解地问。
谁知白敬亨却红光满面地大笑几声:“范总镖头果然是仁义之士,还知道关心起我。不过您不用担心,虽然拍卖行烧光了,但我之前给所有拍卖物买了高额保险,如今哭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保险公司。”
范一摇更加疑惑,“既然如此,那您在这里收拾东西做什么?”
白敬亨亲自将一套茶具装箱,这才拍拍手站起身,叹了口气,“虽说这一次没怎么赔钱,甚至还赚了一笔,但是这沪城……无论如何是待不下去了。”
范一摇这次来找白敬亨,表面是来催收尾款,实际上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孟画慈的同谋,对五棺风水阵又了解多少,幸运的话,说不定可以套出更多有关孟画慈的信息。
可看他此时的神情,似乎也对这场灾祸颇为不爽,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您具体说说,怎么就待不下去了?要是惹上什么麻烦的话,说不定我们可以帮忙。”
白敬亨摆摆手,“心意白某倒是领了,不过这回啊,谁也帮不上忙,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了。”
说着,白敬亨看了看门外,确定那些搬家工人都在干活,没有留意他们这里,便压低声道:“虽说报纸上一直压着这些事没报道,但是那天晚上我们都在里头,大概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范一摇心头一紧,还以为白敬亨是看到了化作火球的毕方,追问:“发生什么事?”
“丑事!你还不知道么?就不说淞沪警察厅那位千金被人非礼,你知道有位区长太太当晚和三个男人一起乱搞的事么?”
范一摇倒抽一口凉气。
白敬亨显然对范一摇这反应很满意,“还有呢,听说姜团长还把自己顶头上司给揍了,牙都打掉了两颗……都疯了,那天晚上好多人都疯了……那些权贵我一个都得罪不起,我也想通了,趁他们缓过来秋后找我算账,我还不如提早离开这里!”
范一摇立刻接话道:“那天晚上的确很多人像是突然着了魔,最近外面都在传言,是亨氏德拍卖行的风水有问题,白董事长其实也无须担忧,只怕你当初买下这栋楼时,也是受人诓骗,不知其中暗藏祸心……”
“哎,要真是这样,我哪至于如此狼狈!问题就是,这栋大楼,当年是我亲自花钱找人建造的啊!我是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的!”说到这里,白敬亨颇为愤恨地咬咬牙,“都是那个设计师,害人不浅……”
范一摇心说总算是说到这里,立刻追问:“什么设计师?是孟老板介绍的吗?”
白敬亨疑惑:“孟老板?这大楼是六年前完工的,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孟老板啊?”
范一摇心思微转,又问:“那设计师长什么样?是个女人?”
白敬亨不屑:“哪有女人做建筑设计师的,是个年轻后生,还说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也怪我当时盲听盲从,一听说他师从法国著名建筑大师,就彻底甩手了。哎,早知道还是应该找个风水先生掌眼的!”
白敬亨给范一摇开了一张银票,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
“对了,范总镖头,孟老板之前跟我说过,若是她有什么不测,务必在她死后将这个单独交给你。你如今来了,倒省得我亲自跑一趟。”
白敬亨将一封密封的信塞给范一摇。
范一摇拧起眉毛,“孟画慈?她为什么会给我信?”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孟老板似乎对她的死有所预感,亨氏德拍卖会前一夜特意将这封信给我,嘱咐我这件事,我原本还觉得奇怪,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出了事……”
似是被孟画慈的死吓到,白敬亨打了个哆嗦,收拾家当的动作更加麻利了。
再次回到摩登饭店已经很晚了,范一摇没有理会运红尘的询问,径自将自己锁进了内卧,拿出信封。
她将信封对着灯光照了照,确定没看出什么异样,这才将孟画慈的信——或者更确切一点,是孟画慈的遗书——拆开。
展开信纸,入眼所见孟画慈的笔迹,还是那般熟悉的游龙走凤。都说见字如见人,到孟画慈这里却完全不适用。
「范总镖头亲启,见字如晤。我想当您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世间。你我之间仅二三面之缘,其间又多以不愉快局面收场,想必您对我印象不佳。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望范总镖头能够摒除前嫌,耐心将此信读完……」
「……我知范总镖头自幼与江掌柜相伴,同门情谊深厚,然而几次非议江掌柜,并非诋毁,也无意挑拨,实则不愿范总镖头被善意谎言蒙蔽,对身世一无所知……」
范一摇一口气将整封信看完,只将自己看得更加惊疑不定。
惊的是,孟画慈信中处处暗示,她有着非同寻常的身世,而大师兄却想要极力隐瞒,其目的有可能是出于保护她,但是孟画慈觉得,她有权知道真相,所以才想办法恢复她失去的记忆,将古铜镜和风水簪送到她面前。
如果在离开奉阳城之前,有人跟她说她身世非凡,只是失忆了,那她绝对会认为对方是个江湖骗子。可是在连口山白骨阵,还有亨氏德拍卖行,那些蓦然出现在脑海中的片段是如此真实,仿佛是她曾经亲身经历。
还有疑的,孟画慈在信的最后提出请求,想要她帮忙寻找她的侄子孟埙,她并无子嗣,所有遗产都愿意交给孟埙继承,并处理自己的后事。只是孟埙常年生活于西北,已经失联两年多。孟画慈猜测范一摇他们得到了风水簪以后会送去敦煌的毕芳村,所以希望她可以顺路打听一下孟埙的下落。作为回报,她愿意将自己遗产的一成赠送给她当做酬劳。
信封里还附了一张被国民大法院盖过公章的遗嘱副本,里面清清楚楚写明了这一点。
范一摇本来还没觉得遗产的一成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当她看到文件结尾孟画慈所有财产的总值估价数字时,还是不免被震撼到。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范一摇忙将信折好收起来,走过去将房门打开。
“总镖头,你刚刚去哪儿了呀?”运红尘探头探脑地问。
“哦,我去白公馆,把尾款结了。”范一摇镇定道。
“啊?你自己一个人去的吗?”
江南渡原本靠在床上休息,闻言也抬起头看过来。
范一摇假装没察觉到他目光,“我只是出去溜达溜达,顺便就去把钱结了,好在白敬亨没有赖账,一切倒是很顺利。”
运红尘拍手欢呼,“太好了,这样咱们是不是明天一早就可以启程回奉阳啦?”
孟画慈在信中提到,毕方村在敦煌附近,这与范一摇的推测相符。她对着地图研究过,想要去敦煌,如果单只靠马车时间太久,等她把风水簪送到了,刘力那位双胞胎哥哥只怕也来不及救了,所以她决定先乘火车到安城,再从安城新租一辆马车前去敦煌。
“你们带着师父的骨灰先回去吧,我要去一趟毕方村。”
运红尘傻眼,“毕方村?去那里做什么呀?”
范一摇便将毕方鸟临死前的嘱托给众人讲了。
“这风水簪本来就是毕方一族的东西,就算没有那只毕方的临终委托,我也要把东西送过去,以防亨氏德拍卖行的火灾再次上演。”
运红尘点点头,“这么说倒也是,那只毕方鸟的双胞胎哥哥恐怕也很需要这风水簪。”
“此去敦煌路途遥远,你一个人押镖太危险,我们陪你一起去。”一直沉默的江南渡忽然开口。
范一摇有些意外。
这一次,他倒是不嫌她多管闲事了。
“不用了,这委托是我一个人接的,又没什么钱……”范一摇带着些负气道,心中那股委屈感又开始作祟。
“一摇,你还当我是你的大师兄么?”
范一摇闭了嘴,垂下眼扭头,故意不去看他。
运红尘和罗铮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就算再迟钝也察觉了不对劲。
大掌柜和总镖头好像是……吵架了?
……
隔天中午,一行人抵达火车站,却没想到刚好碰到了魏教授和他的学生。
“范总镖头,你们这是去哪儿啊?”老头如今看到范一摇,简直比见了自己的亲孙女还要亲。
“要去西北走趟镖,魏教授,您这是要回北平?”范一摇没有将自己的行程说得太确切。
“是啊,这次能顺利将飞天像保下来,还要托你的福呢,我们想尽快回燕大。”
范一摇目光轻飘飘往大师兄身上扫了一眼。
“谢我做什么,要谢也要感谢钟先生。”
魏教授笑眯眯道:“没错,的确是要谢谢钟先生,只可惜这次没能与钟先生见上一面。”
范一摇前天晚上特意将钟先生签署的赠与协议给他们送过来,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将飞天塑像捐给燕京大学的历史系。
这让魏教授高悬多日的心中大石痛痛快快落下,再也不用担心名不正言不顺,捧着飞天塑像仿佛烫手山芋,每天坐卧不宁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所谓的赠与协议,根本就是范一摇找人伪造的。
反正正主永远不会出来找茬,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区别。
范一摇看了一眼他们随身携带的大木箱子,估计飞天塑像就装在里面。
魏教授顺着她目光一起看过去,不禁唏嘘:“想来真是后怕,听说亨氏德那场大火烧毁了好多拍品,这件古董能保存下来真是万幸。只是可惜,飞天塑像上的簪子磕没了,不然真的可以说是完好无损。”
范一摇下意识摸了摸插在自己头上的风水簪,附和:“是啊,好可惜……”
“范总镖头,那天在亨氏德拍卖行的门口,我对你出言不逊,还望你见谅。”这时魏教授的一名学生过来跟范一摇道歉。
范一摇抬头,心说你谁。
十八九岁的斯文青年,穿着灰色学生服,看向范一摇时眼睛亮晶晶的,白皙的面颊透着微红,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范一摇对此人毫无印象,只约莫记得那日魏教授来亨氏德拍卖行堵大门时,有一帮学生在旁边逼逼叨叨,想来这是其中一位吧。
“没事没事,误会一场。”
男学生脸更红了,局促不安地伸出手:“那……我们握个手吧!”
北平城里最近在搞运动,倡导西式思想,尤其在学生中盛行。
范一摇不觉得如何,正准备有样学样地伸手,头顶却忽地一沉,竟是江南渡按住她的脑袋,带着她往入站口走。
“火车要发车了,我们走吧。”
运红尘和罗铮对视一眼,心说不还早着么,他们可是提前了一个钟头到的呀,不过很显然,两人都不敢挑战大掌柜的权威,立刻麻溜跟上。
男学生一只手悬在半空,有点尴尬,眼巴巴伸长了脖子看范一摇的背影。
江南渡右手倒左手,将范一摇从身侧挪到身前,用自己的身体将人挡了个结实。
男学生这才讪讪收回目光。
魏教授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往前追了几步大喊:“范总镖头!你们以后要是有机会去北平,记得来找我呀!我请你吃铜锅涮肉!看皮影戏!!”
北平啊……
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浮现于范一摇脑中。
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