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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镖局 柳木桃 23403 字 3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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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雨女

范一摇又问:“你是从外地嫁过来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怎么也没有亲戚过来看看你?”

云嫂哽咽地摇摇头,“我,我从小便是孤儿, 被卖到了一个官宦人家当丫鬟,后来改朝换代了,那家人逃荒去南方, 我被留下来, 流浪到隔壁的村子, 被一个婆婆收留。后来婆婆走了, 她的亲戚过来收了房子,我没有住处,一个媒人来说亲, 我就嫁给了李云。”

范一摇不禁唏嘘, 心说这人还真是命途多舛,感觉一直被赶来赶去的,也难怪会将丈夫当做救命稻草。

江南渡问:“你家中有你丈夫的照片么?画像也行。”

云嫂想了想,一瘸一拐地起身, 将土炕上摆的一个床柜抽屉拉开,小心翼翼从里面取出一个叠好的手绢, 层层打开, 里面果然有一张两寸见方的黑白照片。

范一摇接过来一看, 发现这竟是一张合照, 其中一人正是云嫂, 旁边和她坐在一起的青年浓眉大眼, 笑容灿烂, 想必就是她丈夫李云了。

云嫂目光温柔地看着照片上的男子, 总算不再哭了, “这是我们结婚那天,他带我去县城里拍的,当时村里好多女人羡慕,因为她们谁都没有拍过照片。”

范一摇疑惑:“你们不是生活很拮据么,居然舍得花钱去拍照么?”

云嫂似是回忆起什么美好的事,唇角不自禁勾了勾,“李云说了,他太穷,给不起厚重的聘礼,但是他想送我一件村里其他女人都没有的东西,证明我,我不比任何女人差!”

听完这些,范一摇心中已经有数,对云嫂道:“你愿不愿意将这张照片借给我们?”

云嫂突然紧张起来,“你们,你们要他照片干什么?”

范一摇解释道:“李云对你那么好,怎么会说变心就变心呢?也许是遇到了什么变故呢。我大师兄他是阵法师,粗通命理占卜,拿着李云照片去县里打听打听,说不定能找到他。”

“当,当真?!你们,你们都觉得,他不是故意抛下我的?”

范一摇:“这个你怎么能问我们,你得问你自己呀!”

“可是,可是他们都说……”

运红尘忍不住在旁边翻了个白眼,“他们都说,他们都说!一个愿意拿出不多的积蓄带你去拍结婚照的男人,又对你百般好,你是相信他还是相信别人啊!我要是说我看见你男人变成母猪上天了,你也信?!”

云嫂默默垂下头,好半天才下定决心,“好,那便将照片给你们吧。”

范一摇将照片收好,便准备告辞。

云嫂还不放心地嘱咐:“别,别弄丢了啊……”

范一摇觉得有点好笑,安抚道:“放心吧,我们可是镖师,最擅长的就是保管别人的东西了。倒是你,事情查清楚之前,可别再哭了,也许李云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脚,等我们找到他,就把人给你带回来了呢!”

回县城的路上,多日未见的太阳终于从云层里透出来,一扫笼罩方圆数百里长达两个月的阴霾。

运红尘好奇:“总镖头,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了,那个李云根本不像传说中那样对媳妇百般嫌弃?”

范一摇点点头,“是啊。”

运红尘来了兴致,“咦?怎么看出来的?”

范一摇看了她一眼:“要是一个与你朝夕相处的人,每天都嫌弃你,对你不好,让你紧张到窒息,如果哪天这个人突然消失了,你会如何?”

运红尘一拍大腿:“那肯定乐死了啊!”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哦哦哦,我明白了!”

范一摇继续道:“云嫂看着性情软弱,随便说两句就要掉眼泪,倘若那个李云真的对她不好,只怕比普通人精神状态还要差。云嫂和你不一样,就算李云对她不好,也是她的依靠,突然这人没了,她说不定也会伤心,但绝对不会这样伤心欲绝,哭了两个月都不停。”

运红尘撑着下巴想不通,“唔……可是奇怪,既然李云对她很好,那为什么西湖村的人都在说李云嫌弃她,还说他和女人跑了?”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罗夫人冷笑一声,说了句:“嫉妒。”

范一摇颇为认可地点点头,“没猜错的话,只怕这两口子平时没少在村里人面前秀恩爱,尤其是在村里的女人面前。”

运红尘眨眨眼,容量不多的鸟脑袋似乎无法消化如此包含着复杂人性的逻辑。

罗夫人见她不明白,就拿话点她:“一个跛脚的女人,又相貌平平,嫁了个容貌英俊且百般体贴的丈夫,看在其他女人眼里,会作何感受?倘若自身的生活不甚如意,再看到云嫂被丈夫疼爱呵护的样子,又会作何感受?”

运红尘悟了,“不是吧不是吧,人心不会如此阴暗吧?人家过得好,跟她们过得不好又没什么必然联系。”

罗夫人冷笑一声,“世人多见不得别人好,我在你们山海镖局门口跪了一天,不过是和主上多说两句话,奉阳城那些人又是如何编排我的?不过就是那些人看我们家老罗处处宠我,心里不平衡罢了,所以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不吝于以最大恶意揣度。”

运红尘这回算是涨了大见识,不禁感叹,“如此看来,这场水患,也算是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共同造就的了。”

罗夫人`拳头捏得咔咔响,咬牙切齿道:“可气的是,明明作孽的是西湖村的人,偏偏西湖村地势高,受水患连累最少,遭殃的反而是东面的几个村子!”

范一摇看着罗夫人的愤恨表情,十分有理由怀疑,若不是大师兄在这里镇场子,只怕她此刻知道真相后,一定会率领狰一族,把整个西湖村都屠了。

鬼使神差的,她居然开始为罗夫人未来的儿媳妇担忧。

“大师兄,既然李云不是主动抛弃糟糠之妻离家出走,那这么久不回去,只怕是出了事,你看咱们应该从哪里入手调查呀?”

江南渡沉吟片刻,却没有直接回答范一摇,而是问罗夫人:“近来永沛县里有没有东瀛人出现?”

罗夫人好奇,“日本人?主上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永沛县附近矿山多,时常有日本商会的人过来开采,都是过了官方的,所以县城里的日本人还挺常见的。”

范一摇想到昨晚开山的时候,大师兄也说那些法阵禁制看上去像是阴阳师的手笔,便问:“大师兄是觉得李云的失踪,和那些东瀛过来的家伙相关?”

江南渡点头,“事情不会这么巧,偏偏是长右失去了丈夫,又偏偏在我们需要开山泄洪时遇到来自阴阳师的阻碍。”

运红尘骂道:“这帮东瀛狗,就知道他们不安好心……”

范一摇抗议:“骂人别带狗!狗招你惹你了!”

再次回到程府时,已经是下午了。

刚刚进门,程老大便跑出来通知范一摇:“范总镖头,永昌票号的人差人来通知您,说是有一张汇票需要您亲自签署!”

汇票?

范一摇愣了愣,她不记得最近有什么汇款给她呀!

她一脸懵地去了永昌票号,看到那笔等待她签署的巨额钱款,足足六万大洋,心脏都颤抖了!

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她看到了汇款人名字——孟埙。

她这一口气差点就没提上来。

想不到孟埙竟真的信守承诺,将孟画慈的“遗产”分成给她汇了过来。

范一摇很无语。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自己的钱,左手倒右手,然后还要分她一杯羹。

不过孟埙怎么知道她现在在永沛?

范一摇回程府的时候,感觉脚底都在发飘。

江南渡见她神思恍惚,便问:“是什么人给你汇款?”

范一摇老实道:“孟埙,他之前假装自己是死了的孟画慈,说帮他找到侄子孟埙就把遗产分给我一部分,如今显然他已经回了沪城,以孟埙身份继承了孟画慈名下的产业,所以履行诺言。”

江南渡眸光一闪,“他给了你多少钱?”

范一摇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六。

江南渡挑挑眉,“六千?”

范一摇眼睛里充满了大洋的光辉:“六万!!大师兄!是六万大洋!我,我现在好有钱!”

江南渡哼了一声,“永沛的事了结后,你随我重新去一趟沪城。”

范一摇一愣:“诶?去沪城干什么?”

江南渡:“我将钟先生名下的全部财产都过到你名下。”

范一摇:“……”

“当然了,仅是钟先生名下的财产,倒也没有多少——”

范一摇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大师兄……”

“——大概也就三四百万大洋吧。”

范一摇:“……大师兄,我们明天就去订火车票呀?反正那个李云已经失踪快三个月了,再失踪一个月也没什么区别嘛。”

江南渡唇角微微勾起,仿佛打赢了一场无形的战争。

范一摇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呀,大师兄!什么叫仅是钟先生名下的财产?难道你还有别的身份??”

江南渡慢条斯理道:“你忘了么,我可是白敬亨爷爷的东家。”

范一摇恍然,“大师兄,你到底有多少隐藏身份呀!”

江南渡深深看了范一摇一眼,“一摇,为了寻你,我可是活了很久很久的。”

范一摇:“…………”

怎么办,突然就不想努力了呢!

江南渡让程府找来一个相机,对着李云的照片拍,再将照片全部洗出来,命人拿着分头去永沛县的各大集市打听,果然很快就有了结果。

程家老二道:“三个月前李云确实来了县城赶集,他去的是东市,应该有不少人见过他,我们按照时间前后排了一下顺序,有个卖羊肉的老头,应该是最后一个见过李云的人。主上,要不要我们将人带过来?”

江南渡道:“不必了,寻常百姓,胆子都很小,贸然将人领过来会紧张,说的话也就不可信了,我们过去一趟就是。”

范一摇一听说要逛集市,自然很积极,运红尘在睡觉,罗夫人也有很多族内事务要处理,于是就只有她和江南渡两人去了东市。

“大师兄,你看那个羊肉摊,他们说的老头就是他吧?”范一摇给江南渡指了一下。

只见集市最热闹的地方,有个人气很旺的羊肉摊,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留着山羊胡,看着年纪不小,中气却十足,正在高声吆喝叫卖。

“爷爷!”范一摇嘴甜,上去就是一声。

那老头“哎呦”一下,瞪圆了眼睛看面前的少女,“我这是啥时候多了个这么可爱的小孙女啊!”

范一摇嘿嘿笑,将手中李云的照片拿给老头看,“您见过这个人?”

老头有点诧异,“哎,这人到底是谁啊?今天可是有好几个人问我见没见过他了。”

范一摇也是张口就开始鬼扯:“我有个表姐,是西湖村的,这是她男人,三个月前失踪了,我便托县城里的朋友们帮我打听打听。”

“啊?失踪了啊?啧啧,那还是不用找了。”老头连连摆手。

范一摇:“为什么不用找了?”

老头道:“人家去享艳福去了,还找什么?”

范一摇看了江南渡一眼:“这是怎么说的?”

那老头笑道:“我看到过这个青年,他当时是跟着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走的。”

范一摇皱皱眉,她原以为和女人跑了的说辞是西湖村的人胡乱编的,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全是瞎话。

“那不应该吧,我这表姐夫和我表姐的感情可好了,早上出门的时候还说晚上要回家吃饭呢!”

老头愣了愣,“嗯?不会吧,我看这后生跟那漂亮女人很熟呢,两个人共撑一把伞走的,还有说有笑的。”

范一摇听得更加疑惑了,甚至对李云的判断发生了动摇。

该不会云嫂她真的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幻觉里,那李云其实在外面早就有人了?

江南渡这时开口道:“老先生,您还记得那个漂亮女人长什么样么?她穿什么,身上带了什么,可还有印象?”

老头点点头:“哦哦哦对,你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来,那女人啊,她好像不是咱们华国人。”

范一摇心中一跳。

江南渡也微微变色,“不是华国人,是日本人?”

老头摸下巴回忆道:“唔……好像是吧,看她身上穿的,好像是日本女人穿的那种和服,脚上踩得也是木屐……”

江南渡突然抓住了老头的手腕。

老头吓了一跳,“喂喂喂,干什么?”

江南渡追问:“你刚才说这青年是跟这女人撑着一把伞走的?”

老头:“是,是啊。”

江南渡微微眯起眼,眼中隐约现出厉色:“那伞是谁的?”

老头被江南渡莫名变得凌厉的气场震慑住了,老老实实道:“是李云的!”

江南渡:“没记错?”

老头:“这个错不了!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集市出到一半,突然下起了雨,寻常没带伞的人都开始在街上跑起来,唯独那个日本女人,奇怪得很,也不跑,也不躲,就那么站在李云的摊位前。李云见了就问,‘雨这么大,你怎么不找地方避避啊?’那女人也不说话,就看着李云笑,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李云就撑起自己的伞,丢下摊子,和那女人走了,我还以为他们是认识的呢!”

老头说完这些,江南渡便放开了他,道谢之后,领着范一摇离开。

范一摇问:“大师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江南渡沉声道:“我知道那个日本女人是谁,或者更准确点说,我知道她是什么了。”

范一摇:“是东瀛来的异兽么?”

江南渡长长舒了口气,道:“她是雨女。”

“雨女?”范一摇对东瀛的事知之甚少,“雨女是什么?”

江南渡解释道:“雨女也不能算是异兽,但的确是东瀛过来的东西。她原本是一种阴阳师创造出来的恶灵,不死不灭,但是因为没什么本事,倒也惹不出麻烦。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是机缘巧合习得了御水之术,每每盯准了猎物,便故意制造降雨,然后在雨中对她看上的男子微笑。如果那男子也回以微笑,就会情不自禁将自己的伞借给雨女,从此以后便再也无法摆脱雨女。”

范一摇道:“这么说,李云现在应该还是在雨女手里?那我们只要找到雨女,是不是就能找到李云了?”

江南渡摇头,“不好说,被雨女缠上,男子就会觉得自己一直置身于水雾中,最后会因为耐不住潮湿而死。要是身体强壮,还能坚持的久一点,但若是身体本就孱弱,可能用不了多久就死了。”

范一摇低头看了看李云的照片,毕竟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他身上几乎没什么肉,实在是和强壮不沾边。

“说起来,大师兄,我想起来一件事!咱们第一天来永沛县的时候,马车轮陷在泥里我们下来推车,我好像在路边看到过一个撑伞的女人!不过等我想仔细看时,她却不见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该不会那就是雨女吧!”

江南渡神色立刻严肃起来:“一摇,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在哪里么?”

“咱们顺着回奉阳的路找,我应该能记得的!”

第52章 斗志

两人立刻回程府驾了马车, 出县城往奉阳方向走。江南渡驾车,范一摇掀开车窗观察两边地形。

大概行了一个多小时,范一摇突然道:“大师兄!停, 就是这里!”

江南渡一收马缰,将车停下来。

“你在哪里看到她的?”

范一摇指了指路边的树丛深处:“就在那里!”

两人下了官道,顺着范一摇指的方向在树丛间穿梭。

因为连续下了两个多月的雨, 即使今天已经是大晴天, 这丛林还是湿气极重, 地上的土软泥一样, 每踩上去,都要陷入半只脚。

范一摇刚才听说雨女会让人潮湿至死,还有点不能理解。不过就是湿气重一点, 又怎么能把人搞死?此时身处于这片湿度极大的林子, 她总算是明白了。

这潮湿的滋味,可真是折磨人!

“大师兄你看!那里好像有个土包包!”

终于来到那日看到撑伞女人的位置,范一摇一眼注意到地上的隆起,心中生出不祥预感。

江南渡面色一沉, “退后。”

范一摇将刀递给江南渡,“大师兄, 用这个吧。”

江南渡却没有接, 只是翻出包里的沉香屑布置阵法, 很快便将小土包破开。

范一摇瞥见土里有一只草鞋, 叫道:“里面有个人!”

江南渡干脆直接上前用手扒土, 范一摇也来帮忙, 两人很快便将一个人从里面扒拉出来。

“呕……”

这人早就死了, 而且已经开始腐烂, 发出难闻的气味, 脸上更是面目全非,爬满蛆虫,范一摇跑到一边大吐特吐。

“大师兄,这尸体毁成这样,也看不出来是不是李云啊……”

江南渡却道:“不,他就是李云。”

范一摇大着胆子回来瞄了一眼,“唔,怎么看出来的啊?”

江南渡指了指李云的照片:“你看,他脖子上挂了什么东西,这吊绳的样子和这人脖子上的吊绳一模一样。”

范一摇仔细看了一下尸体脖子上的挂绳。

只见那是一条手编的红色麻线绳,看得出来编绳的人手很巧,花样不算常见,若单纯是巧合重样,概率极小。

“哎。”范一摇长叹一口气,“这下完了,要是让那只返祖长右知道,只怕永沛县要彻底变成泽国。”

江南渡脸色不好看,往李云的尸体上贴了两张符纸,便轻轻松松将人提起来。

“不论如何,我们先将他带回去吧。”

两人一起将李云放上马车,范一摇不想和尸体同车厢,便去前面和江南渡并排坐了。

瞥了一眼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想到李云的惨状,她忍不住在心里愤恨地骂了一句——

这帮东瀛狗!

运红尘一觉醒来便看到江南渡和范一摇带着一具尸体回来,吓得不轻。

“我的天,这人是死了多久,也太惨了吧?”

范一摇三两句将雨女的事给她讲了,运红尘听完气炸。

“我们九州的异兽都不敢轻易干预普通人的生活,他们倒是好,来到我们的地界,还敢大肆屠戮!”

程老大叹气道:“这有什么办法,国运衰败,九州式微。想当年东瀛的那些异兽和阴阳师还要来九州拜师学艺呢!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范一摇听到这里,心中很不是滋味。

江南渡似是察觉到她异样,轻轻将手搭在她肩膀上。

范一摇感觉到暖暖的温度自肩头传来,回头看了一眼江南渡,“大师兄,等解决了长右的事,我想尽快去寻找剩下的几样铜器。”

“好。”江南渡声音温和,“师兄陪你。”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范一摇还是辗转反侧,一会儿梦到自己用一双狗爪子推翻了青铜鼎,一会儿又梦见云嫂哭着问她为什么不救她的丈夫,一会儿又梦见那络新妇洞穴里吊着的干尸突然睁开眼,恶狠狠瞪着她说:都怪你!我们被如此糟蹋都是因为你推翻九鼎!

最后她竟是直接被吓醒了,浑身都是冷汗。

第二天程家人寻来一个二皮匠,稍微修补了一下李云的尸体,让他看上去没那么具有视觉冲击力,也能让云嫂看到时好过一点。

运红尘担忧道:“哎,真不知道云嫂看到他丈夫死了会是什么反应,只怕是要把天都哭出一个窟窿来。”

罗夫人冷哼一声,“要我说,干脆就不要告诉她真相,只告诉她丈夫去了外省,若是能引得她离开永沛县就更好了。”

范一摇打了个哈欠,蔫蔫道:“罗夫人不用担心,如果她真的失控,我和大师兄就搞一条船,把她弄到海上去,等她冷静了再送回来。”

罗夫人盯着范一摇愣了两秒,“范总镖头,你的眼睛怎么了?”

范一摇揉了揉眼底的青黑,没精打采道:“唔,失眠,多梦。”

“要不要我让丰安堂给您弄点安神的药……”

“不必了,不必了。”范一摇心虚地拒绝,她其实很担心,以罗夫人爱护族人的性格,要是知道今天这一切乱象都是因她而起,会不会直接熬一碗汤药把她送走。

因为马车空间有限,还要拉一具尸体,这次只有师兄妹两人前往西湖村。

云嫂知道他们要来,一早就眼巴巴地等在了村口,一见他们的马车出现,便一瘸一拐地迎上来。

“怎么样,诸位有我丈夫的消息了么?”

江南渡点点头,“嗯,我们已经找到你丈夫了,他现在就在马车上。”

“真的?!”云嫂先是一喜,但是看到两人的脸色,又惴惴不安起来,“怎么,他,他受伤了?”

怯懦的女人在这一刻因为担心丈夫而不再有所顾忌,冲过来一把掀开马车帘子,扑在了男人身边。

“阿云!”云嫂的手触碰到男人冰冷僵硬的身体,终于意识到什么,第二次呼唤男人的名字时,声音已经变了调,“阿……阿云?”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云嫂的反应,范一摇还是心中难过,“对不住,我们找到李云时,他已经死了……”

仿佛有人给这可怜的女人按了静止键,只见她大大地睁着空洞的双眼,一把枯瘦如柴的身躯保持着佝偻的样子,一动不动俯在丈夫身旁,像被人抽了魂。

就连一向对旁人死活漠不关心的江南渡,见到云嫂这样,也不禁微微动容,“我们已经查清楚害你丈夫的是什么东西。”

云嫂像是一瞬间活过来,呆愣愣地转过头,看向江南渡。

江南渡:“是雨女,一种来自东瀛的恶灵,专门祸害青壮年男子。”

“雨……雨女?”云嫂像是毫无意识般重复这两个字。

范一摇给她解释了一下雨女害人的手段和过程,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多少。

直到不再有人说话,云嫂才深深吸了口气,“多谢两位……劳烦,劳烦帮忙,将我丈夫抬进屋里去吧,我想单独跟他说说话……”

这个请求不算过分,毕竟以当地习俗,人走的时候要在家中,这样才不会变成孤魂野鬼。

江南渡又在李云身上贴了一张符箓,很容易便将人弄进屋。

云嫂谢过他们,便将自家草房大门紧闭。

范一摇微微舒了口气,对江南渡道:“云嫂的反应比我想象中好多了,我还以为她见到丈夫的尸体就会哭嚎不止。”

江南渡却摇摇头,“恐怕没那么乐观。”

果然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惊天巨响,滚滚黑云霎时间吞吃掉碧色天空,一道闪电落下,将天地晃得变色。

范一摇抬头望天,闭了嘴。

下一秒,瓢泼大雨骤然而至。

江南渡展开早已准备好的雨披,罩在范一摇头上,“先上马车。”

两人进了马车躲雨,外面却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似乎随时都能将马车搅碎。

范一摇轻轻将车窗掀了条缝,只见雨落如柱,犹若瀑布。

“我的天,大师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

江南渡从怀中拿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沙漏,倒放在窗楞上。

这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若是云嫂失控,便将人带走,肯定不能放任她制造大洪水连累无辜。

江南渡道:“这雨势比预想中要大,恐怕沙漏过半,我们就要行动。”

范一摇微微叹了口气,心中闷堵,趴在马车车窗边看着外面的大雨出神。

有冰凉的雨滴飞溅到她微微卷曲的睫毛上,像是氤氲的泪花。

一只大手轻轻覆在她头顶,范一摇呆了呆,回头看江南渡。

“又在想九鼎的事?”

范一摇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其实也不完全是,我刚才假设了一下,如果云嫂的丈夫是被一个普通的歹人谋害,又或者是被作乱的九州异兽或阵法师杀死,我虽然心中也会愤怒,却不会像现在这样,憋得慌。”

江南渡闻言,淡淡道:“不论被谁害死,不都是死了,有什么不同?”

“不一样的。我以前听师父给我说过,华夏自古以来便是世界之中,天朝上国,万邦来朝。九州在所有灵界中也是最强盛的,东瀛灵界不知从我们这里学了多少东西。可是如今,昔日上国,却沦落到任人欺凌。堂堂华夏子民,也可以被外族肆意屠杀……我……我……”

范一摇说到这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浸出滚落,仿佛那长右痛哭下所引发的大雨,也落进了她的躯壳里。

“大师兄,你说我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做出那种葬送华夏气运的事……是我给整个民族带来了衰运,是我……让这片土地上的子民被冠上‘病夫’的称号……我……我若是从没存在于世上就好了……”

江南渡听出范一摇声音不对,一把将人拉过来,捧起她白皙稚嫩的脸,轻喝一声:“一摇!”

范一摇涣散的瞳孔终于重新聚焦,可是她眼底的绝望像无穷尽的黑色海洋,将她原本明亮透彻的眸光吞噬。

“一摇,你看着我。”江南渡轻轻晃了她两下,“看着师兄。”

范一摇也不只是因为什么,只感觉方才那一瞬间,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愧疚而绝望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直到被江南渡强迫着与他对视,才终于回神,茫然懵懂地看着那双深邃幽黑的眼。

“一摇,你推翻九鼎已经是数万年前的事了,你所说的的天朝上国,万邦来朝,强汉,盛唐,那可都是你推翻九鼎后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事,怎么能说是你给这片土地带来了衰运?”

范一摇愣住,“可是,可是师父和孟埙他们都说……”

“你听他们的做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你当初推翻九鼎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我相信你,你做出那样的决定,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你是看守九鼎的圣兽,也是护佑这片土地的祥瑞,你所作所为,必定不会和罪孽两字扯上关系,就算天底下所有人都诋毁你,辱骂你,误会你,我也始终相信你。”

范一摇看着大师兄的眼睛,依稀中,好像看到数万年前那条盘亘于深渊中的巨龙。

深沉如海,安稳如山,几十万年如一日地守候。

即便沧海桑田,月转星移,他也永远默默如初。

“大师兄,你为什么相信我啊?”终于,范一摇问出这个心中一直不解的疑问。

江南渡笑了笑,“因为是你。”

倒放的沙漏过半,江南渡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回头向范一摇伸出手,“一摇,时限已经到了,我们该去找云嫂了。”

范一摇看着那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江南渡唇角微勾,手一微微用力,将范一摇从马车上拉下来。

接下来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范一摇跃下马车的那一瞬,暴雨竟是突然停了。

黑云褪去,云开雾散,飒飒清风吹拂于面,带来凛冽又清爽的感觉。

与此同时,云嫂的草屋房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的女人宛如脱胎换骨。

只见她眸光熠熠,周身竟是爆发出一种惊人的气势。

“范总镖头,江大掌柜,我想……我应该知道那雨女的下落,若是两位愿意助我诛杀雨女,替夫报仇,就算这辈子鞍前马后,为奴为婢,也在所不惜!!”

说完,云嫂便直接双膝跪地,冲两人深深一拜。

“你看,一摇,很多时候,事情的走向,其实与你想象中大相径庭。”江南渡回头冲范一摇微微一笑,“又怎能妄论福祸?”

范一摇微微睁大双眼,眼中的黑雾仿佛也随着狂雨退散。

她感觉胸腔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火!从未像此刻,斗志昂扬。

简陋的草房里燃着小炭炉,烘干了连日降水的潮气。

壶内的水滚沸,云嫂给范一摇和江南渡冲泡了一点茶叶,这才开始讲述他们长右一族与雨女的渊源。

“这些事也是小时候从我奶奶那里听来的。”

云嫂双手捧着一个陶土杯,垂眸看着里面热茶散出缕缕白气。

“那东瀛的雨女本是一缕挥之不去的怨灵,没什么本事,当初流落到九州时,能量几乎耗尽,是我的先祖看她可怜,将一滴泪送给了她,这才让她习得御水术。”

范一摇听到这里,不禁与江南渡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出惊讶。

江南渡道:“一直以来人们便十分好奇东瀛雨女是如何习得御水之术的,想不到居然师出长右一族。”

云嫂倏地抬眸,眼中满是愤恨,“先祖心善,传她御水术,本来是想让她借助于水中灵气维持生命,哪想到她居然用这本事去祸害别人!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是先祖知道他的后人惨遭雨女加害,不知道会不会懊悔!”

范一摇见云嫂眼眶一点点变红,唯恐她情绪激动再次飙泪,赶紧转移话题:“你刚才是不是说,你知道那雨女在什么地方?”

云嫂果然长舒一口气,及时调整了情绪,缓缓道:“我倒是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但是她的御水之术与我们长右一族相通,我倒是有办法可以找到她。”

范一摇听了一喜,“那太好了,能尽早找到她,也许就能阻止她继续谋害别人!”

云嫂将桌上一个黑色小陶瓷瓶收进怀中,起身草草裹了件破旧的麻色斗篷,“那就劳烦两位带路,带我去雨女现身过的地方吧。”

范一摇迟疑,看了一眼李云的尸体,此时他身上盖了张被子,经过二皮匠的修补,这俊朗的乡下青年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云嫂,你要不要先安葬了你的丈夫?”

云嫂神情总算恢复了一丝先前的温柔,摇摇头,“不必了,让他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将那害人的东西除掉,才是对亡夫最好的告慰。”

范一摇和江南渡带云嫂前往李云的尸身埋葬处。

他们之前挖得急切,剖开的土包没来得及回填,还呈现出躺下一个人的浅坑。

见云嫂看着那土坑出神,范一摇安慰道:“云嫂,人死不能复生,要是李云大哥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如此痛苦。”

云嫂总算是收回了视线,“范总镖头,您放心,我不会再哭了,我是困守在人间的最后一只长右,这妖物本就因我族而生,除掉她也是我族的本分,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在这个时候软弱。”

接着云嫂又转向江南渡,微微行了一礼,“辛苦江大掌柜,能不能为我生一堆火?”

第53章 中山狼

江南渡没有多问, 捡了几根枯枝,摸出一张符箓生了火。

云嫂将先前从家里带出来的黑色小瓷瓶拿出来,拔了瓶塞, 悬在火上烧,不多时,瓶内便冒出淡淡白气。

见范一摇看得认真, 云嫂解释道:“这瓶子里是我的眼泪, 只要在雨女出现过的地方将我的泪水煮沸, 便能顺着水灵力扩散的方向找到她。”

江南渡不知又弄了一张什么品种的符箓, 打出去之后,那由云嫂眼泪蒸腾出的水汽变得更加凝实可见。只见那一缕水汽如一尾小银鱼,在空中打了个转, 便游弋着向永沛县城的方向飞去。

“上马车, 追。”江南渡翻身上马。

范一摇紧随其后,提着云嫂跃上马车。

小银鱼的速度很快,若是没有马车,恐怕追起来不那么容易。

不多时, 他们便驶入了永沛城内。

这会儿正是午后,街市最热闹的时候, 一入城便能听见各种叫卖声。

范一摇心中有点犯嘀咕, 掀开马车帘对江南渡道:“大师兄,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呢!”

江南渡看过来:“哪里不对劲?”

范一摇:“我们昨天在这城内打听了很久, 近来莫名失踪的男子就只有一个李云, 再无他人。如果说雨女是随机害人, 怎么那么巧, 偏偏就选中了长右的丈夫?而且这么多天, 都没有其他被害人出现?”

云嫂声音颤抖起来:“范总镖头的意思……正因为阿云是我的丈夫, 所以才被雨女盯上?”

范一摇皱眉道:“我也不确定,但如果她是故意的,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引你造水患,那么我动用开山斧劈山泄洪,她便肯定是知道这里有阵法师或者九州的异兽介入。可是看那小银鱼的走向,这雨女分明还藏匿于城中,她难道不怕被我们找到?既然目的达成,为何不早点脱身呢?”

云嫂听到范一摇说最后一句,惨惨一笑,“范总镖头,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如今东瀛那些灵怪们就是如此猖狂,明知道在我华国境内,却也敢明目张胆作恶,越往边陲越是严重,不然您以为,我为什么成了最后一只长右?”

范一摇瞳孔微缩,回头看云嫂。

云嫂凄然道:“我三岁那年,一伙来自东瀛的灵怪冲进我们长右的村庄烧杀掳掠,村中男女老少,他们统统不肯放过,我母亲为了救我,将我压在三个哥哥的尸体下面,这才躲过了一劫。”

范一摇久久没能说出话来,等反应过来,发现攥在手中的马车帘已经被她扯下来一半。

“到了,下车吧。”江南渡道。

马车停在一家日式茶楼外。

茶楼门口悬着五六把色彩鲜艳的油纸伞当做装饰,此时里面有徐徐弦乐声传出。

而那条由云嫂眼泪化成的小银鱼已经一头扎进了茶楼,再不见踪影。

“范总镖头,那雨女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云嫂目光扫到其中一把油纸伞,骤然变得目眦欲裂,“那是……那是我家的伞!是阿云出门前,我亲自给他装上的!”

“云嫂,你在外面等……”

然而还不等范一摇把话说完,云嫂便道:“范总镖头,我和你们一起,我要亲眼看看这条中山狼!”

见云嫂态度坚决,范一摇点头:“好,那你小心,进去后一定跟在我和师兄身边。”

三人全神戒备地走进茶楼,迎面便有两位妙龄少女迎过来,都穿着和服木屐,好在脸上并未描画太浓的妆容,看着倒也温柔清纯。

“客人们想喝什么?我们会将最传统的日本茶道奉上。”

两名少女引着三人入座,茶楼布置皆仿照传统日式风,矮桌榻榻米,需要脱鞋席地而坐。

为了不打草惊蛇,三人随便点了几道茶点。

很快便有身穿和服的女服务生将一道道点心端上来,全程跪地服务,倒是让范一摇颇为不自在,端起茶杯看了看,并未打算入口。

这时便听身边的女服务生笑吟吟道:“这位小姐,我们日本的茶,您不能这样直接喝的。”

范一摇眉头一挑,“怎么,我喝个茶,还得你教我怎么喝嘛?”

服务生笑容甜美热情,态度却很坚定,“不好意思,日本的茶道是种礼仪,并非华国的喝水解渴。”

范一摇面色一变,正欲发作,却被江南渡轻轻按住肩膀。

他看了眼那服务生,不冷不热道:“那就让我们见识一下贵国茶道吧。”

服务生微微鞠躬,从同伴手中额外端来一杯茶,显然是习惯了向华国茶客们指点教学。

她双手捧茶杯,先是顺时针将茶碗旋转三下,分三口饮下茶汤,再逆时针旋转茶碗三下,这才将茶碗放下。

范一摇皱了皱眉,回头问江南渡:“大师兄,这样喝茶,茶会更好喝么?”

江南渡摇头:“应该不会。”

服务生眼中现出毫不掩饰的嘲讽之色,显然在她心中,范一摇已经是个不懂茶道的土狗了。

江南渡却瞥了眼自己面前的茶,道:“你们用的应该是茶粉吧。”

服务生眼前一亮,“正是。”

江南渡:“以茶刷搅打?”

服务生继续点头:“正是。”

江南渡“哦”了一声,不紧不慢道:“这在宋代名为点茶,不过如今在华国已经不太流行,还要多亏贵国传承学习,让我们有幸看到数百年前风土人情重现。”

这简简单单三两句话,便点名了谁是爷爷谁是孙,服务生不是傻子,听得笑容微僵,神情尴尬,匆匆行礼告退。

云嫂代入自己,愤恨道:“学了我们的,回头还要踩我们一脚,真是厚颜无耻!”

这时,只听一声女人的柔媚轻笑——

“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难道不是贵国的古话?是谁规定学了别人,就要不如别人的?”

范一摇立刻警觉,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穿着黑色烫金底纹和服的女人款款走来,每走一步都是脚尖先点地,脚步轻盈得仿佛身体没有重量。

她通身皮肤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吹弹可破,媚眼如丝,弯弯的眉毛好似弦月,嘴唇的颜色极淡,却比那种艳丽的红唇更加性感,看着水润轻薄,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瓣,随时等待采摘。

“三位客人对我们的茶点分毫未动,是不满意口味么?”女人轻轻跪坐于桌边,和服的宽袖下摆自然铺开满地。

也是奇怪,她明明是正襟危坐,却给人一种慵懒轻浮的无骨感。

云嫂紧盯着女人,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你……你是雨女!”

女人见被点破身份,也丝毫不紧张,朱唇轻勾,竟是笑起来,眉眼如荡开层层涟漪。

“哎呀,我还好奇你们怎么这样快就找到我,原来是你这只长右在捣鬼。”

“你,是你害死了阿云!我跟你拼了!”云嫂隔着桌子就想扑向雨女。

可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云嫂这一扑,动作突然变得迟缓,甚至连她飞扬起来的碎发也悬停在半空,看上去像是进入了一道注满水的结界。

雨女一动未动,笑得越发妩媚温柔。

范一摇起身去拉云嫂,可是在她的手触碰到云嫂手腕的一瞬,立刻有种湿嗒嗒的黏腻感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向她身上蔓延。

她顿觉不妙,想要松手,却发现云嫂的身体像是有某种强大的吸附力,竟是将她的手牢牢黏住。

云嫂的脸色发紫,如窒息一般,似乎在那道看不见的结界里,根本无法呼吸。

范一摇另一只空闲的手握住烛息刀,狠狠向雨女劈砍过去。可是在烛息刀越过某道界限后,也变得迟缓起来,如陷入沼泽,劈不下去,拔不出来。

江南渡见状,沉着脸挥出马鞭,携带着强横的力道,朝着他们与雨女之间的虚空挥出。

马鞭似乎抽打到了什么,只见原本无形的空气寸寸碎裂,如一张裂开的巨大玻璃。

雨女终于显出惊讶之色,轻盈起身向后跳跃,与此同时,横亘于他们中间的那片奇异空间也彻底坍塌,化作水流四溅。

云嫂行动终于恢复,深深倒抽一口气,连着大口喘了好几下才缓过来,兜头兜脸全是水,咳嗽着后退。

“你就是……这么杀死的阿云?”云嫂红着眼睛问。

雨女抬手带起宽大的和服衣袖,掩住嘴咯咯轻笑,“让你体会丈夫临死前经历过的事,不是应该感谢我才对,干什么一副吃人的表情?这可不像是九州的风度。”

这话听得范一摇气血上涌。

“那就让你看看什么是九州风度!”

她手腕接连翻转,烛息刀一路狂砍,带起来的刀风将周边几张茶桌断开,茶杯托盘稀里哗啦碎了满地。

雨女大概也是没见过这么生猛的攻势,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被逼得在茶室内接连躲闪,最后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范一摇的出刀空隙,将水汽结界重新支撑起来,这才有了喘息之机。

“我今天可不想和你们动手,还请诸位离开吧。”雨女柔声细语,完全听不出正处于对战状态。

范一摇气笑,“嚯!好不容易找到你,你觉得我们会放任你继续害人么?”

雨女却给范一摇抛了个媚眼,“我建议你回头看看窗外呢。”

“想骗我分神?才不上你的当。”

这时云嫂拽了拽范一摇的袖子,声音带着颤,“范总镖头,这雨女正在用她刚才对付我的法子,对付外面的百姓!有个小孩快要憋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快乐鸭~桃子祝大家团团圆圆,幸福安康~

第54章 孽缘

范一摇眉头皱起, 喊道:“大师兄,你先去外面救人,这里有我!”

江南渡看了一眼窗外, 那是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女童,此时整张小脸已经憋成了紫色,白白胖胖的小手里还拿着新买的面人, 她妈妈在身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伸手想要拍她的背, 可是很快也同那女童一样, 动弹不得,脸色憋红。

“师兄!”范一摇催促。

江南渡眸色晦暗,若此时他直接对雨女动手, 或许费不了多少功夫就能除掉她, 可是那个孩子的命也就没了。

终究,那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

他还是听了小师妹的,夺门而出,一鞭子飞出去击碎了雨女营造在那对母女周身的水汽结界。

雨女不屑地笑了笑, “有什么用呢,只要你们不离开, 我可以随便选中街上百姓困住, 一个人你们能救下来, 若是两个人, 三个人, 十个人, 百个人呢?”

范一摇心思微动, “你似乎很想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是在等什么人嘛?很怕我们撞见?”

雨女闻言脸色立刻变得阴沉。

范一摇扬唇而笑, “看来猜对了哦。”

“你这小丫头,真是找死啊。”雨女大袖翻飞,想要将水汽结界扩大。

范一摇吃过一次亏,哪里还能让她得逞,提起烛息刀以快到近乎虚影的速度砍过去,让雨女无法顺利催动术法。

趁两人缠斗时,云嫂却望向窗外,正如雨女所言,在江南渡救了那对母女后,陆续又有其他行人中了雨女的水汽结界,窒息濒临死亡,江南渡救了一个又一个,渐渐分身乏术。

看到那一张张因窒息而逐渐变成绛紫色的脸,云嫂的眼睛蓦然瞪大,某些久远而痛苦的回忆被勾起。

“是你!当年来我们长右村屠村的东瀛灵怪里,就有你!!”云嫂声音尖利,几乎破音。

雨女这时刚好将范一摇逼退,两人同时喘息调整,闻言微愣一瞬。

“屠村?唔……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吧,毕竟屠了太多的村子,不太记得了呢。”

云嫂摇摇欲坠地站起身,伸手指着雨女:“是你,我母亲用我三个哥哥的尸体将我压住,然后你就来了,是你杀死了我母亲!我亲眼看到,就是你!”

“三个哥哥的尸体?”雨女白皙如削葱的手指在太阳穴上轻敲,“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印象,你们家墙上是不是挂着一个年画娃娃来着?啊,丑死了,直至今日,还让人记忆犹新……”

轰隆隆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黑云压城,空气中的湿度明显提升。

云嫂双目赤红,声音凄厉,“我母亲死于你手,还不够让你印象深刻,倒是因为一张年画娃娃让你记忆犹新……”

雨女无辜道:“是啊,杀了那么多只长右,长得大同小异,我哪记得谁是谁嘛……”

“你这身御水的本事是长右教给你的,就算你不能做到知恩图报,也不至于对我们赶尽杀绝吧……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今天我就将你这身神通收回来!”

云嫂双手结了个古怪的手印,猛地推向雨女,可是在触碰到她那道水汽结界后,便立刻被弹飞出去。

“云嫂!”这一切发生太快,范一摇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云嫂被撞到墙壁上滑落,口吐鲜血。

雨女轻蔑地笑,“想要收回我的神通?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

云嫂躺在地上,一颗颗眼泪从眼角滴落。

倾盆大雨骤降,天空昏暗如夜。

范一摇急于查看云嫂情况,拼尽全力想用烛息刀斩碎雨女制造的结界,可终究比不上大师兄的烛龙之力,原本能做到和雨女相互抗衡,保证湿气不沾染到自己身上。

可是在下雨之后,空气中湿度上升,那雨女的力量似乎也有所增长,让她渐渐招架不住了,明显能感觉到那股冰凉黏腻的潮湿感,在顺着烛息刀向她的手臂一点点侵蚀。

“狼心狗肺的东西……如果没有我们长右,你,你早就不复存在……”云嫂目眦欲裂瞪着雨女,字字泣血。

雨女深重而缓慢地吸了一口长长的气,似乎在从潮湿的空气中汲取能量,一扫之前的狼狈,变得愈发神采奕奕。

“你是不是觉得,你们长右有多么了不起?”雨女一步步从逼仄的角落里走出,反而迫得范一摇一点点后退。

“你们是高高在上的九州上族,而我是从东瀛偷渡来的卑微残灵,你们恩赐术法于我,让我活了下来,看似宽厚仁慈,其实比谁都伪善!”

范一摇感受到雨女身上暴发出的越来越强大的能量,对云嫂道:“云嫂,控制你的情绪,你越哭,空气中的湿度越大,她的能量越强,我会撑不住的!”

可是这会儿雨女已经不再理会范一摇,她一步步走到云嫂面前,用穿着雪白两指袜的脚尖勾起云嫂的下巴。

“看看你们,现在不是也跟丧家之犬一样了?什么九州上族,呵,要是你那个不可一世的老祖宗知道他的后辈混得如此不堪,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毕竟,他当初对我这个下等残灵,是很不屑一顾的呢!”

范一摇从见到这雨女第一面开始,她就一直保持着端庄柔媚的姿态,可此时此刻,她却好像完全变了个人,眼中戾气横生,尤其是在提到云嫂那个老祖宗的时候,更是银牙暗咬,双颊晕红。

于是,范一摇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切,你说人家对你不屑一顾,只怕是你自我感觉良好,将那位长右先辈的好心当成了倾慕,自作多情,纠缠不得,所以才爱而无望,因爱生恨吧?”

范一摇故意措辞犀利,果然把雨女的心态搞崩了。

“你胡说八道!”雨女柳眉倒竖,看范一摇的眼神似是想要吃人,“分明是他始乱终弃!就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长右族长,所以嫌弃我出身卑贱,配不上他!”

云嫂直接就被这猝不及防的大瓜给砸蒙了,一时间忘了哭,呆呆地看着雨女。

范一摇也很震撼。

《奉阳日报》上追的那些狗血言情小说总算是没有白追,还真让她猜着了。原以为是什么反社会型人格,或是极端民族主义者,到头来,却是一场情债。

雨女似乎终于找到了情绪宣泄口,根本没意识到外面的雨停了,她不停地来回踱步,对负心之人的控诉如开闸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我生平最讨厌伪君子,他看不起我,大可以坦坦荡荡说出来,为什么要用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借口敷衍我!从一开始,不如就让我死了,为什么要救我?”

不知道是不是范一摇看错了,雨女眼中竟隐现晶莹的泪光。

“我本就是最卑微的残灵,身无长技,哪怕在东瀛也是最微末的一族,习惯了被别人践踏到尘埃里,可是他却告诉我,我不比任何人差,只要努力,我也可以变得越来越好……他把他的一滴泪给了我,我日日夜夜不停歇地修习御水术,也变得越来越美了,可是无论我再怎么追逐,也永远追不上他的脚步!与其把人从泥潭里拉出来再重重踩回去,还不如从来不让我见到光!”

雨女说到最后,几乎是有些神经质,原本姣好的面容也变得扭曲。

“我恨他!恨他的族人!恨整个九州!恨不得杀尽长右一族,屠灭整个九州灵族!我要让他知道,你们也不是永远高高在上,也有被我踩在脚下的一天!”

范一摇:“……”

此时此刻,她很想对长右那位老祖宗说一句:您老是有多倒霉,救了这么个蛇精病!

雨女完成了自己的激情演说,似乎觉得这时应该杀个人助助兴,于是抬手又在云嫂身上做了个水汽结界。

范一摇挥刀阻拦,雨女却媚笑着瞥她一眼,柔弱无骨的手朝她轻轻一点,范一摇顿时觉得一股凝滞感包裹了拿刀的手,手中烛息刀似乎变得千斤重。

很显然,与刚刚相比,雨女变强大很多。

范一摇额头渐渐渗出汗珠,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咋咋呼呼的声音自窗外传来——

“你们这帮东瀛狗,给老娘站住!把开山斧还回来!”

是运红尘!

所以咱就是说,骂人能不能不带狗字……

几乎同一时间,一道道身影自门外冲进来,看穿着,并非华国人打扮,也有别于普通的日本人穿衣风格,范一摇听凤梧给他描述过,认出这些人就是东瀛的阴阳师。

这几个阴阳师进来以后看到范一摇和云嫂,明显愣了一下。然而不及他们搞清楚状况,一道红色身影便紧随而至。

“总镖头!你怎么也在这里?”运红尘见了范一摇大喜过望。

范一摇问:“刚刚听你提到开山斧,开山斧怎么了?”

“让这帮家伙偷了!”运红尘指控道。

本来以她的怂货本质,是不敢这么大咧咧追过来的,但是只要一想到大掌柜得知开山斧在她手中遗失后会露出什么表情,她就又支棱起来了。

“你这个疯女人,我们这里没有你们的开山斧。”一名阴阳师操着蹩脚的东瀛口音反驳,“开山斧已经在半路被人劫走,你追着我们做什么!”

若不是因为他们丢失了开山斧,急于回来向雨女复命,没有精力在路上与这只苍鹤纠缠,他们也不会就这样让她一路追到这里。

雨女与其中领头的阴阳师交换了一个眼神,确认他们说的是实情,勃然大怒:“真是一群废物!”

阴阳师头领似乎对雨女的辱骂很不满,却也只能隐忍不发,毕竟按照事先分工,雨女在这里牵制山海镖局最难对付的两人,由他们去偷开山斧,没想到却被人半路截胡。

范一摇看得出来,雨女虽然竭力表现得镇定,但她对遗失开山斧这件事非常惊慌恐惧。

对她来说,追踪开山斧的下落显然比和他们继续缠斗更为重要。

雨女已有抽身离开之意,可范一摇又怎能放走这个祸害,烛息刀立刻挥砍过去,拦住她去路。

“真的是找死!”雨女气急,眼中迸射出浓烈杀意,柔软的和服宽袖霎时变得僵硬板直,道道雨丝自室内棚顶飘落,如细小的锋刃,淬着冰寒银光。

范一摇看得心下一沉,护着运红尘和云嫂退至角落,同时用烛息刀飞快格挡,击掉那如钢针一样的索命雨丝。

雨女这个杀招可谓是敌我不分,那几名阴阳师也险些着了道,骂骂咧咧一边以咒术抵御一边退出茶楼。

这下雨女更是毫无顾忌,眼睛睁大,嘴角咧得极开,露出狰狞又疯魔的笑容。

“雨女,不可胡来!”

雨女听到这个声音,有一瞬的呆滞,笑容凝固,流露出做梦般的恍惚神情。

她一点点将头慢慢转向门口,如僵化的木偶,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可笑。

“师,师父?”

范一摇也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茶楼大门口缓缓步入一名中年男子,穿着杏色长衫,皮肤白皙,眉眼狭长温润,看起来十分有书卷气。

他似是常笑,眼角隐约可见淡淡笑纹。

雨女叫这个人师父,难道说,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长右先祖?

只是他并非如凤凰那般可以涅槃重生,又没有烛龙那般身为自然之神的强大力量,怎么可能还活着?

“雨女,够了,收手吧。”男子轻叹一声,看向雨女的眼神满是怜惜。

“师父……真的,真的是你?”

雨女狂喜,也顾不上操控术法,慌忙用手摸了摸头发,似在确认自己妆容是否整洁,一双眼睛一扫之前的死气,变得鲜活明亮,“你既然还在世,为什么一直躲着不见我?”

语气中竟有种小女孩的委屈。

男子悲哀道:“见你?让我见你做什么?亲眼看着你杀害我的族人么?”

雨女慌了,急切地解释道:“师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杀的那些人,几乎已经和你没有什么血脉传承了呀,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着,雨女故作娇柔地扑倒在男子脚下,仰头楚楚可怜道:“师父,现在长右一族已经没什么人了,当初认识我们的人也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你愿意跟我走么?”

第55章 一滴泪

男子垂眸, 任凭雨女抱着他的腿,顺着她轻声说道:“跟你走?去哪里?”

“我们去东瀛呀,现在东瀛灵界已经不再是数万年前那般贫瘠了, 东瀛的灵怪与阴阳师们把它建设得极好,比现在的九州强多了!”雨女说得兴致勃勃,语气中满是骄傲。

“东瀛么?那是异邦啊……”男子喃喃自语。

雨女唇角微扬:“当初我来九州, 不也是只身来到异邦么, 不过师父你放心, 只要有我在, 我会护着你的,我当初受到的委屈,一定半点都不让你体会……”

“你当初受了很大委屈么?”男子声音依旧温和, 甚至伸出双手, 俯身轻柔地扶住了雨女。

雨女眼中戾气横生,“当初他们不让你与我在一起!我当然受了委屈!”

男子轻笑一声,“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雨女一愣, “嗯?什么?”

男子抓住雨女胳膊的手一点点收紧了力道,笑容未变, “即便没有其他人的阻拦, 我也根本不想与你在一起。”

雨女呆呆地与男子对视, 眼里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这一瞬破碎。

男子收回手时, 已经在雨女的胳膊上留下两道黄色符箓, 符箓紧紧贴在雨女身上, 如灼烧她的皮肉, 发出阵阵青烟。

可雨女还是执迷不悟, 丝毫不顾及身体的损伤, 跪着爬向男子,“师父……你是因为我杀了太多九州人而恼我,是不是?徒儿知错,徒儿认罚,但是你不要故意说那种话,好不好?”

男子轻盈后退,身法翩跹潇洒,唇边带着浅笑。

范一摇盯着那男子笑容,总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明艳,温柔,充满神性,却透着骨子里的漠然。

她好像突然就猜到这是谁了。

“小长右,那么喜欢哭,怎么这会儿不哭了啊?”男子温和出声。

云嫂突然被点名,很是迷茫。

范一摇却反应过来,催促:“云嫂,听他的!你试着哭出来!”

雨女见男子以如此温柔语气和其他女人说话,登时醋意大发。

“是因为你在挑拨,所以师父才会这样对我!”

她向云嫂投以怨毒的目光,展开双臂,宽大的和服衣袖无风自动,茶楼内外悬挂的油纸伞一瞬间全都被她吸引过来,悬停在半空。

“小长右,你要再不快点,我们可就死在这里了。”男子笑吟吟地催促,却丝毫没看出来心急。

云嫂越是着急,越是哭不出来。

范一摇已经看出雨女的不对劲,这一波她身上所散发的杀机比之前都要重,急切喊道:“云嫂,想想你死去的族人,再想想你丈夫李云是如何惨死在这女人手中的!你丈夫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陪你去照相馆拍照片了……”

云嫂听到范一摇提到照片,眼泪果然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往外掉。

窗外乌云重聚。

雨女双臂轻挥,衣袖翻飞间,高速旋转的油纸伞如同绞肉刀,分别向着范一摇,运红尘,和云嫂的方向袭来。

却唯独避开了对她来说威胁性最大的杏衣男子。

烛息刀出,钨金刀刃与飞速旋转的油纸伞相击,发出铿然之声。伞骨终究是木制,很快便被削成碎屑。

“是你们!都是你们!几万年前你们不同意我和师父在一起,如今还要出来捣乱!都去死!都去死!”

雨女手臂上还附着那两道符箓,华美的和服布料被腐坏穿透,蚀入皮肉,鲜红的血滴滴答答落下来,洇湿了衣袍。

可她眼里的仇恨却始终只对着范一摇他们,一道道水汽从身体中散发出来,黏稠又阴冷,迅速将他们缠绕。

湿气凝结出的藤蔓缠上三人的手脚,又渐渐伸向他们的口鼻,范一摇觉得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微薄的氧气似乎被潮湿的水雾挤榨干净。

男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折扇,以扇为笔,自半空虚化阵法符文,击向雨女胸口。

雨女吐了一口血,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男子。

“师父?”

男子神色未变,继续以扇快速虚空画阵法图纹,一笔而成,击向雨女,这次的攻击力比之前还要狠。

雨女大口大口呕血,却还是怔怔盯着男子,没有回击,也没有格挡。

“师……师父……”

男子无悲无喜地垂着眸,再次以扇画阵,一击又一击,如冷酷的执法天神,鞭笞着罪徒。

雨女最后已经被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嘴唇翕动,似乎还在无声唤着“师父”二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晶莹剔透,如珠如玉。

云嫂看着那滴从雨女身上剥离出的泪滴,吃惊地瞪大眼:“那是……我们先祖的气息!”

是上古长右族长的眼泪。

数万年前,就因这一滴泪的悲悯,将濒死的东瀛灵怪救回,赋予其强大的御水之术,却没想到,铸成一场冤孽。

整个日式茶楼内此刻几乎要被黏腻的水汽注满,触角般的水汽缠在人身上,骨头缝因为阴寒的湿气而隐隐作痛,木质的墙壁上迅速生出黑色的霉斑,地板角落甚至长出了暗绿色的苔藓。

绵绵密密的湿潮感几乎将人逼疯,倒不如直接淹死的痛快。

云嫂能量最弱,抵挡湿潮的力量最小,很快便又像之前那样,变得窒息无法行动,却依然尽忠职守地努力痛哭。

室外大雨肆虐,室内潮气入骨,一阴一阳,将水的两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是现在,斩!”

杏衣男子祭出一物,向范一摇这边掷来,竟是开山斧!

范一摇咬牙穷尽浑身力气,将右手艰难从那水汽藤蔓中拉拔出来,一把抓住开山斧的手柄。

她高高跃起,像是浸在水底的慢动作,双手持刀,将无物不破的开山斧举过头顶,向着雨女所在方向用力劈斩下去。

这一刻,雨女眼中的恍惚迷离恢复清明,瞪着眼看男子,“不对,你,你不是师父!!你是什么人!”

可惜她醒悟得太晚,纵使双目泣血,也是错付于人。

开山斧劈至半空时,那滴属于长右先祖的眼泪被一阵金光推过来,融入到暗黄色的古铜斧身。

时间仿佛停滞,范一摇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她知道,这是开山斧被成功锻造的迹象。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她又会看到什么。

……

“凤凰大叔,那些人是谁呀?”

范一摇站在山巅,俯视着山下潮水般的人流。

她身边的男人温声道:“他们是九州之外的灵族。”

范一摇好奇:“九州之外?九州之外也有灵族么?”

男人道:“那当然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滋生相应的灵力,也会哺育出对应的灵族。比如华夏土地滋养了九州,倭国土地上滋养出东瀛,希腊土地上滋养出奥林匹斯……”

范一摇:“那他们为什么不在自己的灵界好好待着,来我们九州做什么?”

“九州境内树立九鼎,子民繁衍昌盛,是目前东方最强大的灵界,自然会吸引周围弱小的灵族过来了。”

“他们过来做什么?”

“学习我们,依附我们,朝拜我们。”

“咦,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们就不怕这样对他们毫无保留,会被超越,被反噬么?”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们足够强大。”

范一摇听了男人的话,沉默良久,忽然问:“那我们,能一直这样强大下去么?”

……

范一摇猛地睁开眼。

停滞的时间恢复,开山斧自高空重重劈下,一层层击穿了雨女缔造的水雾结界,直逼她面门。

雨女那双惊恐的眼瞳中,倒映出开山斧的青绿色倒影。

“这是……这是锻造开山斧的阴阳水法阵!”雨女倏然转向不远处的杏衣男子,目眦欲裂,“你!是你!你竟敢欺骗君名大人,君名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范一摇听得皱眉,然而她已经没有机会搞清楚雨女这番话的意思了,开山斧为九鼎所化,天地万物,没有它劈不开的东西。

雨女在它的威压下瞬间化为了水雾,范一摇本以为会听见她的惨叫,然而在雨女雾化的一瞬,却听到一声释然的笑——

“真好,不是师父……杀我的,不是师父……”

范一摇有片刻的怔然,随即“哗”一声,被兜头浇了一脸的水。

随着雨女的陨落,空气中的水汽瞬间凝结成水,如瀑布般骤然坠落,将室内三人全都淋湿。

绵密阴潮闷得人窒息的空气瞬间肃清,范一摇深深吸了口气,总算是摆脱了那种困得人发狂的憋闷感。

“一摇,你没事吧?”

雨女死了,对外面的凡人攻击自然也就停歇,江南渡第一时间赶回茶楼,将落汤鸡般的范一摇揽入怀中。

“大师兄,我没事。”范一摇抹了把脸,回头去寻那杏衣男子,可室内哪还有人影。

“总镖头,你去哪里呀!”运红尘见范一摇忽然挣脱大掌柜的怀抱,飞一样地跑出茶楼,不由大喊。

可她实在是筋疲力尽,已经没力气追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大掌柜脸色难看地独自追出去。

因为雨女刚才制造出的混乱,此时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范一摇很快看到了那道杏色的背影。

“孟埙!”

男人脚步停了下来,似是迟疑片刻,才转过身,打开折扇轻摇,虽顶着一张陌生的脸,笑容却还是熟悉的样子。

“我的小狗狗真聪明,终究还是认出了我啊。”

第56章 索命

范一摇一步一步走上前, 本就圆圆的杏眼睁大,映出男子的身影。

她浑身湿透,头发一缕缕贴在额上, 衣袖衣摆还在滴水,看起来十分狼狈。

但她的眼眸却极亮。

“这雨女,是你故意引来的?”

范一摇觉得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东西, 费了好大力气才问出这句话。

孟埙唇边笑容微敛, 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这一刻, 世界似乎也变得极为安静, 仿佛只有相望的两人,以及那轻轻的摇扇声。

范一摇心中祈祷听见否定的答案。

然而最终,孟埙却道:“没错, 是我引来的。”

范一摇睫毛微颤, 抖掉上面一颗水珠,“那……让雨女杀掉云嫂的丈夫,引她痛哭酿成水患,也是你指使的?”

孟埙这回脸上彻底没有了笑容, 漆黑的眼看着范一摇,只简短答了一个字:“是。”

一场大水, 害得多少门户一夜倾覆, 千亩良田变成水泽。而那云嫂更是葬送一生的幸福, 从此枕边无人应答。

而这一切, 居然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

“为什么?”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 感觉如果不这样做, 就会窒息。

孟埙淡淡道:“若无水患, 烛龙不会被你逼迫交出开山斧。而锻造开山斧以阴阳水法阵为最佳, 需上古长右神力作引。雨女那里有数万年前长右族长之泪, 东瀛人想夺取开山斧,我便顺水推舟,将雨女引来,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真是好一个一举两得。

范一摇手中烛息刀越握越紧,终于没法克制心中滔天怒火,向着孟埙劈砍过去。

可是让范一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完全没有格挡,让这一刀结结实实地从左肩横贯前胸。

杏色锦缎被割开,下面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范一摇心中震动,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人早已是一具枯骨。

苍白冰冷的手握上她持刀的手腕,却没有将烛息刀从身体里拔出,而是将她拉得更近了一些。

范一摇不得不仰起头,才能与之对视。

“永沛县水患,固然死了不少人。可是相比于在这混乱世道下横死的性命,又算的什么?那雨女痴恋师尊成狂,单是这一个疯子,为了她一己私怨,就可以让我华夏土地数百村庄惨遭荼毒,千万子民变成孤魂野鬼。与其在这里谴责我连累无辜,倒不如快点想办法淬炼剩下的铜器。”

孟埙声音冷漠,可是说出的每一个字却犹如千斤之重。

这让范一摇想到锻造开山斧时看到的回忆。

那我们,能一直这样强大下去么?

她这样问。

回忆里,她没有等到凤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