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科研中心大楼外的卸货平台上,冷风掠过光秃秃的苍白水泥场地。四周灯火未亮,空旷得只剩夕阳余晖的昏黄。
林湛抱着文件夹,同设备组新来的万医生一起并肩站在平台边,望着一辆半挂车缓缓倒车进场。橘色的车尾灯一闪一闪地,映亮了银色车厢外粉刷的银星Logo——那是‘明迹’的商标。
几名穿着灰色工服的员工跳下车,掀开厚重的防尘布,快手快脚地将心脏辅助消融设备抬下车,用医院专门准备好的推车,将其推到林湛和万路的眼前,在进行入库前的登记。
按照院方流程,‘明迹’、‘云越’应于今晚八点前,将动物试验使用的仪器设备送至医院,并进行为期两天的设备调试与安全演示。
“‘明迹’来得真早啊,这才七点吧。”
万路围着设备转了两圈,拍照留存后,在表格上打了勾,示意医院的后勤人员接手设备。
他歪着头在林湛耳边低声说:“我猜啊,他们是想抢占有利地形,把能看见的地方都摆满他们的商标,等院领导来的时候,抢夺他们的心理制高点,让‘云越’一进场就被挤兑。”
“不知道。”
林湛说的简洁,不带情绪。
刚入职不久,万路却一直没能跟林湛熟悉起来,原因就是这个——话少、人冷。他耸了耸肩,不再自讨没趣。
皮鞋跟踩过水泥地的声响很清脆,‘咔哒’、‘咔哒’,像是橡子掉到冰上的脆响。一人披着厚重的棕色毛呢大衣,内搭黑色西装,橙色条纹领带上方,是一张攻击性很强的脸,眼尾尖细地上挑,嘴唇也薄,刻薄又精明。
“万医生……对吧?”
季安热情地向万路伸出了手。对方颇有些意外,顺手将登记表递给了林湛,双手握住了季安的手:“您是,‘明迹’的销售总监?”
“总以为去科研中心就像回家一样,但是没想到,万医生竟然还没见过我。”
季安抽出一张名片,又将一支‘明迹’商标的钢笔挂在了名片上,一齐递了过去:“听说医生很费笔,希望这个见面礼送得还合心意。”
笔帽拔出的瞬间,被一瞬间亮起的路灯映出了低调的金色。本以为只是一支简朴的纪念品罢了,万路没有多想,可此刻动作一僵,在还没回过神来之前,就被季安推着他的手放回了外套衣兜里,动作流畅熟练。
“这……”
“就是个小玩意儿,大家都有。时间还早,我们进去聊聊吧。”季安呵着手,寒气冒烟,“今天,可真是冷啊。”
贵金属的触感过于顺滑,手在兜里反复摩挲着钢笔的笔尖,万路不安地看向林湛:“林医生……”
季安脚步一顿,仿佛才看见林湛似的,故作惊讶:“林医生也在?抱歉抱歉,太暗了,没看清。”
林湛没留意两人的小动作,此刻才抬头,又低了头,算是打了招呼:“季总监,您好。”
两人只私下见过一次面,不算特别愉快。季安身上典型的生意人特质与谢辞很像,比如圆滑;但侵略感过强,热情得发邪,像是一壶随时会扑出来的沸水,缺少谢辞与人周旋的分寸感。
但林湛现在不想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表现得比之前还要更冷淡。不过幸好季安只是对他礼貌敷衍,并没有深交的打算,打完招呼便走了。
万路一步三回头,几步后,压着颤音问季安:“你为什么不给林湛?”
“万医生喜欢喝蜂蜜吗?”
季安问出了毫无关联的问题,万路懵了,疑惑地反问:“喜欢。怎么了?”
“工蜂会释放信息素,引导同类找到蜂蜜的源头,一同分享。”季安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我一眼就能看出,谁是气味相投的同类,谁是该被剿灭的天敌。”
“不,我……”
季安强硬地打断了对方慌张的犹豫。
“南方的蜜清甜;北方的蜜有营养。我手里有很多牌子的蜂蜜,我愿意跟朋友一起分享。”
时间迫近晚上八点,约定的时间马上到了。
狭长的道路深处偶有病人来往,在雪上踩下细碎的脚印,可林湛却始终没有等来一辆属于‘云越’的卡车。闸门安安静静地横立在道路深处,横杆上落了积雪,风吹过,落下暗色的碎影。
“差不多该走了吧?”
一楼大厅的门缓慢地打开,室内的热气吹散了隆冬的严寒。季安披着外衣,慢慢悠悠地走向林湛,也同他一起望向暗夜的深处:“医院有规定。如果不能在约定时间内完成设备调试并提交初步数据,可视为自动放弃本轮动物试验,并将一切排期后延。林医生,他们迟迟不来,是不是已经自动放弃了资格?
“时间还没到,医院无权取消他们的试验排期。”
“真是严谨啊。”季安半勾了唇,“你好像对‘云越’格外重视呢。是我的错觉吗?”
“是错觉。”
“哦~”
季安故意拉长了尾音,不经意地提起院内的流言,“都说你和云越的CEO是老同学。你要是偏袒他们,我们会很难办的。”
“我从不拿病患的命开玩笑。”
林湛精准冷静的陈述,完美的回击了季安的无稽猜测。对方抓不到任何错漏,也只好笑着摆摆手:“你别介意,我就是随口开个玩笑。”
“我介意。”林湛面无表情,眼瞳冷得像锐利的冰,“季总监怎么定义‘开玩笑’和‘诽谤’?”
“……”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季安的圆滑只对同类起作用。对于林湛这种油盐不进的硬骨头,他的调笑起不到任何的润滑作用。
季总监的笑容微微走了样,这时,万路也从楼里出来,适时地插话:“林湛,就剩最后两分钟了。”
“……”
林湛微皱眉。
他拿起手机确认时间,又划开锁屏,视线本能地盯着未接来电。那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属于谢辞的打扰。那人安静得像是单方面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不再纠缠、不再联系。
万路推了推他的手臂,低声问:“要不要直接上报‘云越’弃权?”
林湛抓着文件夹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都泛了白。他最后看了一眼道路尽头,在季安调侃的眼神中,略阖了眼睫,刚张了张口,远处,忽得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
“!”
林湛猛地回头。
两道车灯漫扫着落雪的路,卡车缓慢地驶入卸货区,前轮压到停车线时,正好,8:00。
卡车侧门缓缓打开,谢辞的黑色风衣露了一角,被风吹起,卷起飞扬的褶皱。他一步步走向大门,对着一旁脸色阴沉的季安伸出了手,以胜利者的姿态,慵懒从容。
“久仰了,季总监。”
“终于见面了,谢总。”
季安与他回握。两人从未见面,却仿佛早已在暗处交锋百次。
‘云越’的仪器被以同样的路径轨迹送上了楼,季安看着云越新主机方正的轮廓,略眯了眯眼:“没想到,这么严重的供货断档,你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解决了。”
“过奖。你有人,我也有。不多不少,刚刚好解决眼前的困境。”
谢辞带笑的嗓音响起,话里带刺。
“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