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忻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冬至前后,白昼短得令人心慌,总是好像什么都来不及做就到了黑夜。
猎猎的北风吹红了应忻的双颊、鼻尖、额头,整张脸都红得发紫,仔细看还有刀割一般的小口,细细密密地散布在脸上。
从闻确的角度来看,他坐在比自己离山顶更远的那颗石头上,所以闻确是一直俯视着他的。彼时太阳从应忻身后落下,万里红霞铺展开来,形成关外独特的塞北残阳。大朵大朵的火烧云蒸腾、翻滚、涌动,红光下是东北平原上不见尽头的白雪。
他常听很多关内的人,一提到东北就是苍凉和悲怆。
尽管他从来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里是世界上最热闹的地方,这里的人最热烈滚烫。
这几年,有很多人会坐很久的火车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城,去城市角落里的旧钢厂遗址打卡。那里的钢筋铁塔就像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顽强又脆弱的植物,夕阳穿透横亘在空中的钢筋铁管,人们坐在高耸的高炉下,踏着残破纵横的铁道,目光所及之处到处是杂草,漫天残阳里,拍一张夕阳西下的照片。
他觉得东北不是这样的。
闻确小时候,闻风行也在这厂子里上班,那时候“中国第一钢”的招牌还焕发着最闪亮的光彩。钢厂是国营企业,闻家祖祖辈辈都依附着钢厂生活,工人还算是令人羡慕的好工作。
每天晚上放学,闻确走到厂子里等闻风行下班。
闻风行骑着二八大杠,车把上还提溜着刚买的菜,从厂子的另一头飞过来。
那年闻风行三十五,喜欢把头发梳成中分,笑称自己是云禾华仔。
云禾华仔每天看到闻确后,会接过他的书包,背到自己肩上,再拉着他的手,去小卖店批发冰棍儿。
那时候小卖店的牌匾还是手写的,这里的冰棍儿四毛一根,闻风行批了一兜子老冰棍儿,拿出其中一根扯开包装塞给闻确,然后带着他回家。
那是和旁人印象截然不同的东北——热气腾腾,蒸蒸日上。
从什么开始这一切都变了?
钢厂变成了旧钢厂,大批工人下岗待业,好工作变成拖欠工资的烂尾活,“中国第一钢”的打字被北风蚕食得模糊,闻风行成为了下岗工人里的一员,只能打零工谋生。郑云整天唉声叹气地说闻风行没本事,闻风行被人砍死,享年四十八。
侧坐在闻风行自行车后座上,嗦着冰棍儿的八岁小孩,打死也想不到,短短十年多一点,一切物是人非,好似黄粱一梦,醒来天上地下。
他抬眼望去,应忻正满目萧然地望向身后的夕阳。
那一刻,他第一次惊觉应忻真的不再年轻了。他们的最后一面还是十八岁,如今十年过去,应忻的脸上细纹遍布,没了青涩的脸颊肉,骨骼勾画轮廓,满脸遮不住的疲惫。
也是那一刻,他突然有些懂了那些说法。
时异事殊,一切他所以为会留在他身边的,最后都离开了;一切他所以为会离开他的,最后还是回来了。
那些人也没说错,物是人非,热闹不再,旧钢厂入不敷出,几经合并,最后才勉强保住。
家乡在不知不觉中由盛至衰,一年内亲人死尽,从此六亲无靠,人生所有重大变故都发生在正当年,回头再看,自己已经到了开始衰老的年纪,冰与雪,纠缠久,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只是从前,他以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命运是如此一败涂地。
直到他看见应忻坐在岩石上,隔着一段短短的距离,一堵高高的红墙,想妈妈。
他才恍然发现,原来到此凄凉的不止他一人,他曾以为的早已风光无限的应忻,其实从来没有真正风光过,
无尽的天,无尽的雪,无尽地映照在他眼前。闻确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应忻身边。
怀里的水果罐头的汤叮叮哐哐地响着,闻确在应忻左边站定。
他比应忻高不少,也壮实不少,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应忻旁边,刚好能遮住所有从他身后吹向应忻的风。
应忻只是定定地望着远处的庙宇,丝毫未察觉身边的动静。
过了半晌,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瓶开了盖子的罐头,腾腾的热气从罐头里飘出来,带着水果的甜香。
这罐头没凉,全靠闻确一直在怀里捧着,一路都宝贝似地护着。
应忻垂眸,冻得发红的手接过眼前的罐头。
明明是买给闻确的,他怕闻确在山上会冷,到时候至少还能吃口热的暖和暖和。
没想到,最后都进了自己肚子。
闻确站在风口,在身侧护着他吃完罐头。
没有勺子,应忻只能捧着瓶子喝。
眼睛片被雾气结满,脸和嘴唇都冻得发白,白皙修长的手指不住发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长长的外套垂在地上,从闻确的角度看去,显得单薄又瘦弱。
天色越来越暗,北风吹得越来越猛,闻确把手搭在应忻的肩头,温声道:“要是冷了就回家吧。”
没想到应忻一把抓住肩头的手,若即若离地握着,半晌才哑声问:“你高考之后去哪了?”
闻确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蒙了,他当然可以告诉应忻自己当年发生的一切,毕竟应忻都已经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示出来,他没必要再瞒着。
可是眼下应忻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他实在不知道如何说起,大脑拼命组织语言,还没等他说,应忻就抢先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