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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是来拜见明君的

这真是一句看似寻常,但一想到背后含义,便觉振聋发聩的问话。

【你们现在愿意随我一起,掀起颠覆王朝的狂澜吗?】

颠覆王朝,颠覆王朝啊!

孙泰本已坐上了意欲流亡海外的船只,以防自己会被官府缉拿,现在也忍不住在逃亡途中,又往天幕上多看了几眼。

他也难以避免地在想,若是他真的置身于这样兵败如山倒的处境,又被人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会如何作答呢?

“……您先前不是还说这天幕该死吗?”

孙泰一把拍开了孙恩凑过来的脸,意识到自己一边想,一边也将这个问题给问了出来。“那是另外的问题。”

掀起一个时代的狂澜,更甚者,要击沉世家的大船,对他这等出身的人来说,有着前所未有的吸引力。

若不是被人提前通报,说不定天幕之下的他,在时机允许的情况下也会这麽做。

而现在,在天幕的剧透下,他也算是认清了现实。

自己或许有带人揭竿而起的勇气,却显然没有映射的本事,那麽跟随一位有本事统一天下的明君,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他蹲在船头,又朝着退后几步的孙恩招了招手,等人凑近了,这才神神秘秘地小声道:“你说,天幕说到了这个地步,这位永安大帝还能不能顺利掌权?”

孙恩狐疑:“……您想做什么?”

孙泰拈着胡须:“你看,我们天师道的教义,立志扫除妖魔,救护生民,如今大业未成,便要逃奔海外避难,说出去都是给师门蒙羞。建康城里的世家子弟要麽是些天天玩弄权术、眼睛朝天的家夥,要麽就是耽于享乐、鱼肉百姓的混账,总该被从高处拽下来,看看人间是什么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手痒得很,又一巴掌呼了过去,“你这是个什么眼神?”

孙恩发出细若蚊蚋的声音:“觉得这话不像您说的。”

他也很怀疑,孙泰是不是因为天幕告知的断臂,才会由踹改打,以证明现在和天幕说的并不相同。

比如他的手就还好好的。

孙恩犹豫了一下,又问:“您不会真觉得,跟着永安大帝大有可为吧?”

“也说不上来,你就当是修道者的直觉好了。”孙泰语气一抬,“要不然——咱们来打个赌怎麽样?”

没等孙恩回话,孙泰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咱俩有多少本事,外人不知道,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吗?信徒固然不少,但眼界大多不高,也就是个逮住机会就起兵作乱的贼首。跟着明主,总比终有一日兵败找死要好。”

“若是在这等危局之中,那位永安大帝还能站稳脚跟,前来招募我等为他效力,我们便是顺应天命而为,又有何妨呢?”

孙恩轻咦了一声,“您的意思是,让他一边躲避世家的追杀,一边从海上把我们找到?”

哇,听起来都不像是诚心投靠的。

他的心思太过真实地反映在了脸上,孙泰顿时怒道:“我当然会留下线索的。难道要我们上赶着前往建康,去自投罗网吗!天幕说我们杀了王凝之和他四个儿子,就算这人是个蠢蛋,你看看他背后的王家怎麽想。”

何况,现在的建康城正值风雨飘摇,何来他们的容身之地。

此刻能做的,也只是在海外尽快找到个根据地,将他们最虔诚的教众给接来,多聚集些人手在这里以便自保。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天幕仿佛在应和着他的话说道:

【这场足以刊加载史册的邀约,以天师道向永安投诚作为结果。】

【孙泰的这个选择,也成功将自己从草莽向着革命军的方向,走出了第一步。】

【革命军,是永安给他们重新起的名字。】

【因伤重在身,他暂时将指挥的权柄交给了自己的侄子孙恩,由孙恩配合姜定,收拢败退的天师道余众,退向了海岛蛰伏,在海外创建了光明岛基地。】

【按照永安大帝后来的说法,聚沙成塔,积水成渊,一把现在还太钝的刀也终有打磨锋利的一天,暂时的退避也只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以崭新的面貌卷土重来……】

孙泰一把握住了孙恩的胳臂,“你听到了没?”

孙恩龇牙咧嘴:“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天幕和那位永安大帝都很看好您呢!”

所以能不能不要抓着他那麽紧。

当然,叔叔的激动他能理解。

这好像越发证明,他们先前被点明了身份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甚至这个逃亡出海的举动,竟也和天幕说的发展,在冥冥之中契合了。

明明这些人此刻是连细软都没收拾多少,就已坐上了船,说不出的狼狈,现在竟宛若一群从地里捡到了金子的农人,笑得很有久贫乍富的得意。

好在他们又总算想到,自己还在逃亡路上,这才重新抄起了船桨,向着前头等待的大船划去。

反倒是身在荆州手握大军的桓玄,还有太极殿前的一众朝臣,望向天幕,都是说不出的凝重。

【这个时候,永安大帝距离权倾天下的状态还很远,但手中已有了三把刀的雏形。】

【一把,是先前借助司马道子之手去接触的军队。永安的目标一直很明确,那就是从世家的缝隙里啃下一块属于自己的骨头,作为立身之本。所以最开始投效过来的,也都是别人看不上的将领。这些人的本事未必就弱,只是少了出身而已。】

【一把,是由东南流民所组成的底层队伍。之所以说这把刀的主体是流民而不是天师道,并不只是因为作为佛教徒的支妙音也参与了这次渡海行动,而是因为这支队伍的内核,从一开始,就是百姓的反抗与宣战,而不是宗教。】

【最后一把,是桓玄。】

【研究晋末乱世的学者一致认为,就算永安不向桓玄送出那封衣带诏血书,靠着挑唆司马道子和王恭血拼,也迟早能够坐在上风。所以调度桓玄前来建康,冒着险些被司马道子围杀在石头城的风险,绝不只是为了脱困,而是因为,桓玄比司马道子更适合置身于中央。】

【这三把刀——】

“一把刀是稳住局势的定海神针,一把刀要重新打磨,以便将来削去盘根错节的陈陋弊病,一把刀,则是要率先一步砍去分支,将腐朽的主干推向烈火烹油……”

王神爱越听心中越是明朗。

或许因为,天幕之上的那个“永安大帝”也是自己,虽然经历不同,但最基本的想法,其实都是在同样的成长背景里催生出来的。

所以只需要这几句提点,便足以让她明白,天幕提及的那个阶段,其背后到底是怎样的用意。

这样说来,桓玄的野心与果决,甚至是他性格里潜藏的暴戾与贪婪,都变成了他最大的优点。

“原来如此……”她有些恍惚地轻声喃喃。

但下一刻,她又忽然目光一凛,愕然地向着天幕望去。

她先前有片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竟然并未察觉到,头顶天幕的声音忽然停下了。

若非她的自言自语极其轻声,竟险些要被人听到那段分析。

“……!”

怎麽又来了!

那天幕的画面,好像又是连接失灵的样子,忽然卡壳在了那里,动也不动,急得人直想上天给它摇晃两下,以便重新启动。

紧接着,又是那一片出现过的雪花乱码,然后消失在了当场。

它甚至没有说完这个视频的第二部 分“制衡之时”,就这麽不见了!

“那永安大帝的第三次死劫还没说呢……”方才还眼巴巴望天的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了一声不满的质问。

就是啊。

王神爱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就算这一次视频播放的时间确实要比先前更长,但断联断在这个地方,哪里是人该干的事情!

可她一面应和着这些人的躁动,一面又忍不住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若不是她此刻有何异动过于醒目,她其实早该给自己选择一个更适合逃跑的位置,而不是站在这麽中央的地方。

思维的盲区,让这些世家公卿还没将“永安大帝”联想到她的身上,但天幕上每一个透露出来的消息,其实都在将永安大帝的身份范围一步步缩小。

若是忽然说出一个家世或者性别的特征,保管下一步就要锁定到她的身上,那可就不是她先前几句插科打诨能岔得开的了。

这些人既因司马曜之死,相信天幕有可能句句属实,又打心眼里不愿意接受那个结果,更想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一旦她的身份暴露,何止九死一生而已!

现在天幕停下,先前说出的消息却仍在发酵,对于她来说,才算是最有利的状态。

她刚平复下跳得过快的心脏,就已听到了堂前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诸位……对那孙泰和支妙音如何看?”

他话刚问出了口,就已听到了另一头有人答道:“还能怎麽看?孙泰聚众造反,逼杀州府官员,此等刁民自然该当拿下。支妙音……”

嘶,这位还真有点难办了。

说她在建康城中犯了杀人案吧,那也只是天幕上的播报,并没有真正发生过。何况她也算是被永安所骗,就连最开始的想法,也只是希望通过杀了司马元显表明立场,将王恭请来建康主持大局。

说她和贼匪勾结吧,那同样也只是天幕上的播报。若是没听错的话,她的钱财都被那位化名姜定的军师骗了个干净,还不知道是不是被裹挟着一并造反的。

出家之前的支妙音怎麽也得算是世家贵女,和他们这些人的身份相比,也不差到哪里去。再如何“六根清净”,那也是自己人。

但若就这样当天幕不存在,放任支妙音不管,好像又令人心气不顺。

那姜定来自宫中,又与支妙音是故交,从她身上正可以顺藤摸瓜地去查……

“我有一个建议,不知道诸位愿不愿意一听。”那人说话停顿的时间有些久,便让王神爱接上了话。

出身陈郡谢氏的谢重当即朝着她行了一礼:“请太子妃指教。”

王神爱答道:“先帝过世,为防生乱,葬礼该当从简,但简静寺住持深得先帝器重,该当入宫做几场法事超度。”

谢重立刻会意:“那麽此事就多劳太子妃担待了。”

这说法好!

名为令人入宫做法,实则是将人接入宫中监视。

人已在宫中,难保那姜定不会悄然找上门来,让他们破获身份。

至于到底要做几场法事,才能消解先帝横死的怨怒,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情。

总之,先将人放在眼皮底下看守,才算是安心。

……

围观天幕的人群缓缓散去,应当是要各自归家消化天幕之中所说。

王珣望着谢重领命去请人的背影,仍有几分不满:“谢令姜和谢景重的关系又没多好,大可不必如此器重于他。他今日对你尊敬,明日也仍有另一条退路。”

“此事我知道。”王神爱答道。

谢重(谢景重)的女儿谢月镜不在建康,早年间就已嫁给了王恭的儿子,随同王恭的军队一并身在北方。若是建康无事,谢重还能老老实实的,若是建康有变,他便即刻去投奔自己的贤婿。

也就是个墙头草而已。

“族叔,”王神爱笑了笑,“您好像忘了,我还只是个太子妃。”

他先前答应要从中斡旋,总不能因为危机临头,就忘了处事的方略。

若是让王神爱从太子妃变成皇后,得利的只有琅琊王氏的人,别人凭什么要帮你呢?

自然要让谢重这样的人有些立功的机会才好。

王珣恍然,忙道:“是我先前想岔了,你办事果然稳妥。”

“稳不稳妥……还不是被逼出来的。”王神爱恍然慨叹。

王珣朝她望去,只觉眼前这张尚显稚气的脸,比起先前又多了一份愁思,仿佛是因天幕的存在,提前背负上了太多压力,不得不变成一个合格的大人。

他刚想出言安慰两句,就听王神爱沉声道:“族叔还是先别管谢景重如何了,将谢夫人邀入建康,才是当务之急。”

王珣赶忙答应了下来。

这确是急事,不仅如此,他今日还得趁热打铁,多拜访几个人。

他一边想着,一边也匆匆转身离去。

却不知道王神爱望着他的目光倏尔冷了下去,低声骂了一句:“鼠目寸光的玩意!”

“怎麽——”她将头一转,“德舆很奇怪,我会这麽骂自己的长辈?”

刘裕连忙正色,将脸上的惊讶收了回来。“不敢有疑。”

王神爱搭手在前,起步缓行,见刘裕已跟了上来,说道:“我也没说错吧,那位永安大帝已知王朝积年弊病,寻求自下而上变革的办法,我这位好叔叔听完了天幕,竟只想着这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孙泰孙恩必定会先逃亡避祸,但没了这两人,难道吴会之地百姓的怨恨不满,就能因此烟消云散吗。本就是一堆干燥的柴火,只要有一个火星就能点燃起来!”

“荆州的桓玄比天幕所说还要更快掌握住了兵马,那北方的拓跋圭呢?桓玄或许会因为天幕所说有所顾忌,暂时按兵不动,难道北方那边会有这样的顾虑吗?”

“不会!”王神爱说得异常坚决,“无论是司马氏当皇帝,还是永安当皇帝,都是汉人,也就是他们的敌人!北方沦亡胡人之手,是何等白骨露于野的惨剧,我就算没亲眼看过,总也听过,若让他们提前举兵,越过长江天险,会是何种局面?”

“德舆——”

刘裕迟了半步,才匆忙应了一声“是”。

太子妃年纪尚小,就连声音也显得过于稚气,但有先前的那一番话在,刘裕又怎敢有半点轻忽。他也没忘记,身在北府军中,还有人调侃他一句“寄奴”,太子妃却是称他一声“德舆”。

这是一份来之不易的体面。

“替我办一件事,加强京中的戍卫。”王神爱停下了脚步,目光凝重地朝着宫墙之外看去,“不瞒你说,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

事实证明,这种预感真是一点都没错。

为了防止夜半生变,在将天幕所说的种种信息再度梳理了一番,又与刘牢之简短交谈了几句后,才刚临近黄昏,王神爱便已和衣睡下,放松放松已有些沉重的头脑。

但还未过午夜,她便已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王神爱匆匆起身,推门而出,正对上了手持火把在外的传信兵。

听对方简单交代了两句后,王神爱绷紧了下颌,朗声急道:“备马车!”

宫人不敢敷衍,很快便已带来了车驾。

马车载着她飞快地穿过了宫门,向着宫城之外的住区而去,直到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口。

此刻府门已经大开,刘裕正守在门前。

见王神爱踏下马车、疾步行来,他连忙迎了上去。

“情况如何了?”

刘裕面色有些阴沉:“巡夜的兄弟听到异动赶来的时候,府上大公子已经被杀,二公子与妹妹分头躲藏,先被找到,中了一剑,医官说情况看着也不大好。”

“荒唐!”王神爱怒道,提步迈过了府门。

门匾上的字样有些模糊,又是夜间,只隐约辨认得出一个“褚”字。

大约是因府中长辈早逝的缘故,虽也算名门之后,但此地庭院寥落,比起高门士族之家,实在相差了太多。

踏入内院,被提灯照出的一地血红,更是平添一份肃杀。

哭声不绝于耳。

其中的一道哭得最是伤心,正是站在一角的那个单薄身影发出的。

那个与王神爱看来同龄的女孩子扯了扯身上的斗篷,试图将自己都给藏匿在其中查找些安全感,但仍因先前的惊变止不住地瑟缩,又流下了泪来。

明明……明明先前流下的眼泪已被她用衣袖擦拭,却好像如同她兄长所受的剑伤一般,血止不住,眼泪也止不住。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先别哭了。”

褚灵媛抬头,就对上了王神爱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色昏昏,灯火飘摇,眼前这张旧日玩伴的脸显得异常的陌生,又……又有一种诡异的安心。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踏过火光走来的人,像是仍旧沉浸在此前的恐惧当中,但没等王神爱再度开口,她又忽然从静止的状态挣脱了出来,猛地一把抱住了眼前的人,埋首在她肩头大哭了起来。

哽咽的声音传入了王神爱的耳中:“我阿兄被刺客杀死了!他从不与人结仇的,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兄妹三人父亲早逝,早不复门庭风光,还是在她兄长成为二皇子的从事兼伴读、褚灵媛被定为琅琊王妃后,才逐渐在建康城里重新有了声音。

但就算如此,因为二皇子年幼,这个声音也极其有限。

于是,从大公子褚秀之,二公子褚淡之,到幸存的褚灵媛,都养出了一副低调处事、趋利避害的脾性。

先前天幕出现,他们也想的是随波逐流,看看建康其他人如何做而已。何曾想到,灾难会突然之间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王神爱的手垂在身侧僵硬了须臾,方才抬起,拍了拍褚灵媛的后背,“先别哭了,你敢不敢带上你兄长的尸体,随我入宫一趟?”

褚灵媛的哭声一顿,“……入宫?”

王神爱阖目,字字果决:“对,入宫!去为你家今日的事情讨要个说法!”

褚府的内院中,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是地面的血迹更红,还是火把与风灯投照在墙壁上的光更红。

又或者……

当刘裕看向王神爱的时候,只觉那双裹挟着狂怒的眼睛里,更有一种尖锐而迫人的血色。

“德舆!”

他应声:“在。”

“带上太后手令,遍敲府门,一个时辰后,我要看到文武百官都站在太极殿上。这件事,你和刘将军一起去办。”王神爱拍了拍褚灵媛的肩膀,“你跟我走!”

在踏上马车之前,王神爱又突然回头,朝着刘裕多说了一句:“若是有人不想来,那就将他拖出来。你们不必解释,直接动手就是。”

北府军的兵力用来守卫皇城都够,更何况是“请”这些人来上朝。

若是光靠着好声好气的邀请不够,那就让两位“刘将军”去请,总能让有些人从夜晚的好梦中惊醒过来的。

“倘若有人有话要问,让他们来问我!”

褚灵媛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险些没能迈开脚步,还是被王神 爱握住了手腕拉拽了一把,才坐入了马车之中。

昏暗的马车之内,王神爱紧抿着唇。

脸还是那张脸,已有了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

褚灵媛甚至忘了,自己先前有一句原本想要问出来的话是什么,直到随同王神爱来到太极殿前,都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眼看着她发令,让宫人将太子和太后都给请来此地。

太后人虽强壮,看到新抬上来的尸体,还是不由一惊:“这是怎麽了?”

“这话不该问我。”

陆续赶来的朝臣里满腔怨气的不在少数,还有人又瞪了刘裕一眼,不满地看着他退到了王神爱的身边,却在一转头对上了王神爱的眼神,像是在数九寒天,忽然被人泼了一身冰水。

太后也有些哆嗦,竟不知道,当日王神爱来向她求权的时候那个垂泪的神情,为何会与现在有着天壤之别。

可若让王神爱来说的话,这何足为奇!

她先前还能按部就班地走保命之道,现在已从天幕中获知了永安大帝的身份,随时处在生死边缘,怎能不拿出些极端的表现。

她不得不强势起来,也要让人适应她的表现。

何况今夜发生之事,更是让她大开眼界!

她厉声问道:“有没有人能给我解释一下,褚秀之为什么会被刺客所杀?若不是灵媛放了一把火,引来了我派去在城中巡视的人,恐怕全家上下都被杀干净了,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引起旁人的注意。”

庾楷站在人群中,嘟囔道:“不过一个伴读而已,何必闹出——”

他的眼睛骤然瞪大在了当场。

只因就在他开口的刹那,王神爱一把从身旁的刘裕腰上抽出了长剑,两步快走,抬手就将剑架在了庾楷的脖子上。

他倒是想即刻就退,但在那双因面庞稚嫩反而更显明利的眼睛前,他只觉一种彻骨的寒意,忽然从他的脚底涌了上来。

“你……你这是做什么!”

王神爱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顺着他先前的那句话说了下去:“只是一个伴读而已吗?我看不是吧。”

剑在脖颈之上,持剑的人还身份高贵,宛然一副真敢动手的样子,庾楷先前的睡意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试图伸手抵住了剑尖,讪笑了一下:“许是有人觉得,褚秀之就是那位永安大帝呢。”

早年间的褚家,地位着实不低,不仅能与陈郡谢氏联姻,还出了褚蒜子这位太后,数代皇帝为了显示得权正统,对褚太后尊敬有加,连带着褚家也得了不少好处。

但很可惜,到了如今,也得算在失权世家的行列里。

琅琊王妃的身份不需要太高,也不能太低,这才落在了褚灵媛的身上。

那也难怪有人会怀疑,褚秀之就是永安大帝了。

他的学问不差,能出入禁宫,提请建议,还相貌俊秀,身份特殊,又极有可能因褚家的没落对鼎盛名门存有怨气。

别看他现在处事油滑周到,说话轻声细气,谁知道是不是这十年间压抑得狠了!一朝得到机会,又会不会提刀向着早年间欺压于他的人砍去。

庾楷怎麽想都觉得,动手之人的脑子还挺灵活的呢。

虽然下一刻,他就脸色紧绷地被剑上的反光给吓住了,才上扬了那麽一丁点儿的嘴角,又飞快地压了下去。

“呵,这是动手的理由吗?”

褚灵媛早因王神爱拔剑的动作惊在了当场,面上泪痕犹在,眼眶里却没了湿意,此刻更是大为震撼地看到,本已蓄势待发的王神爱又朝前迈出了一步,惊得庾楷仓皇跌退。

天幕上说,庾楷此人作为司马道子的幕僚,在王恭大军压境之时还能给他提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建议,按说也是个人物,却在此时被逼成了这样。

“庾将军,”王神爱冷笑了一声,“这当然不是动手的理由!那要这麽说的话,我今日是不是该当邀请诸位,在殿上将怀疑的人选全部罗列出来,顺便混杂着写上几个自己的政敌,为了免除后顾之忧,将人全部处死!不管建康城中会不会因此风声鹤唳,不管此事传开会让天下人如何评说,先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才是最为重要的?”

庾楷说不出话:“……”

王神爱一把收回了手中的剑,却还没等他后退出去,又已重新指来。这一次指向的不是他的脖颈,而是他的眼睛,“我不管这件事是你做的还是其他人做的,我只有一句话想说——”

“诸位的眼睛长在头上,是为了向前去看的,不是为了让你们左顾右盼、彼此相疑!”

森冷的剑锋仿佛再近一寸,就要戳穿庾楷的眼睛。

但比起剑,更像是一个狠狠的巴掌,甩在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

“左顾右盼,彼此相疑”,正是天幕结束之后,他们拿出的表现。

反而是这位手执长剑的太子妃,说出了一句“向前去看”。

王神爱收回了剑,这次再没复出,而是将其一把朝着刘裕丢了过去。

直到收剑回鞘的声音传来,她才长叹了一声:“在场各位大多是我的长辈,也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更是步步高升上来的朝臣栋梁,若今日说你是永安,明日说他是永安,不出数日这朝堂就要空了。空了之后呢?是要让东南的叛军一举攻陷建康,还是要让北方的胡人大举南侵呢?”

话说到这里,她才终于不再咄咄逼人,“我言尽于此,诸位好生思量吧。”

连夜出宫、调兵喊人,再加上朝堂上的这一通发泄,让王神爱走出太极殿的时候,只觉说不出的疲惫。

重新在寝殿中躺下后,她休息得也并不太好。

仿佛闭上眼睛,还能想到被她连累而死的褚秀之。

但也正是因为身处这样荒唐的时代,她必须将其装作与自己毫无关系!

所幸她年纪小,身体康健,待到起身揽镜,也不见面上有多少憔悴。

最多就是,相比早早到访的王珣,还是不够那麽红光满面啊……

“我是来向太子妃道喜的。”王珣挂着笑容,起身朝着她行了一礼,“不,或许很快就要换个称呼了。”

王神爱心中已有了猜测,仍是问道:“此话何意?”

王珣道:“我昨日与人商议,竟不如你昨夜那出不破不立有效。朝臣都看见了,如今的局面太缺一个主心骨,可惜太后出身寒微,也不识多少文墨,太子痴傻有目共睹,二皇子还年幼,也担不起大事,反而是你这位太子妃既能掌控住军队,又敢疾言厉色骂醒朝臣。”

“反正也只是从太后摄政改成皇后摄政而已,总好过被人攻破建康,死无葬身之地吧。”

他一脸的与有荣焉,看得王神爱在桌下捏起了拳头,真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若不是王珣仍有用处,她是真有心这麽干。

王珣却没察觉到这份杀心,只道:“昨夜你走后,有人便将这个建议提了出来。正值多事之秋,太子即位的事情最好不要耽搁,再由你这位皇后来一并主持朝政。”

王神爱眼帘一抬:“太后怎麽说?”

王珣道:“太后自然是答应了!庾楷倒是有些意见,也怪你昨夜太不给他面子,给他脖子上还留了一道印记。不过只他一人反对无用,这事就这麽定了。”

太后的意见不重要。

建康之外的其他人,意见更不重要。

王神爱的唇角浮现出了一抹捉摸不定的笑容,但还没等王珣起疑,就已变成了一派沉稳端方,“我明白了。”

这倒真是,意外之喜了。

……

王珣的那一句“正值多事之秋”,既与此刻的季节相合,也显然不是一句夸张的说辞。

皇后的冠冕与朝服,在入夜前就已送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先皇后王法慧去世后,司马曜一直有另立一位皇后的想法,让人备着一套在宫中,现在依照着王神爱的尺码修改了一番,并非从头做起。

但就算如此,也已是极有效率的了。

王神爱望着眼前的东西。

皂色上下的庙服,与青上缥下的蚕服各居一个托盘之内。

余下的一尊方盒内,便是属于皇后的十二树花冠,在黄昏刚刚点起的烛火之下,闪烁着一片灿金明艳之色。

宫人为她试衣佩冠完毕,竟看不出这衣衫经由过修补改动,只看得到一片庄重华贵之色。

她转头朝着镜中看去,只觉这张刚穿越来时还不太适应的稚气面庞,已被这份重色压得成熟了不少,倒是让人恍惚觉得,镜中的那个人比起身着华服的她,也像是……

像是天幕提到的另一个自己。

那个已然当上了皇后,却因为这个可笑而疯狂的时代,不得不步步筹谋、拨乱反正的皇后。

在萌生出那个念头的刹那,她竟觉得镜中的人影在交错的光影里莞尔一笑,像是隔着时空对她投来了一道凝视。

但当她的手搭上镜面的那一刻,镜中人又分明和她做出了映射的举动,在一瞬间打破了那等奇怪的遐思妄想,也打破了短暂的静谧。

又好像同时打破的,还有那稍纵即逝的镜花水月。提醒着她,这身皇后礼服不是玩闹一般的东西,而是一份必须扛起的责任,和她的一份倚仗。

这也意味着,她即将走上一条比任何人都要艰难的路。

值得吗?

非得是她吗?

王神爱不得不这样去问自己。

但昨夜骤闻褚府惊变之后她近乎本能的反应,又已是一个应答。

她好像天生就适合这个位置,就像此刻,通明的灯火在镜中化作了一团赤焰,正将她簇拥在中央,让她还能——

再往前一步!

……

王神爱想到这里,不由摇头失笑,刚准备将衣衫换回去,又忽听殿外有人来报。“太子妃,张贵人求见。”

王神爱眸光一转,顺势收起了先前的神思。“请她进来。”

这个访客……真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没等张贵人入殿,她便已又下了一道指令,挥退了殿中的宫人,留下了一个只有二人交谈的空间。

当最后一人退出此地、带上门扇的声音传来时,张贵人已站在了她的面前。

或许,比起张贵人,还是叫她张定姜更为合适一些。

她已不必锁链加身,所以先前披散的头发,已重新梳成了个简单的发髻,又换上了件素色的衣衫,就算此刻站在一片宫灯之中,也少了先前的妖异美感。

只让人留意到,她五官轮廓里自有一种英气而锋利的东西,也难怪当她改头换面时,能乔装作一个书生,去当天师道叛军的军师。

“您不奇怪我会前来。”听到外头的声音远去,她忽然开了口,说出了一句肯定的判断。

“为何要奇怪?”王神爱答道,“我先前与你说过,我本有招贤之意。有心抗衡天命的人,都是我的盟友,你也不例外。既然你今日前来,那就是该当全想通了,而不只是告知我你的名字,不是吗?”

张定姜的笑容真切了几分,“所以今日,是由我上门来拜谒于你,以示我的诚意。”

何为诚意?

话音刚落,她便忽然一撩衣摆,在王神爱的面前屈膝跪倒了下来。

王神爱伸手去扶,却被一只抬起的手拦住了她的举动,以让自己继续完成这郑重的俯首叩拜,绝不让其中有半分的敷衍。

那显然不是先帝妃嫔对新任皇后的礼节,以长辈和晚辈的关系,她也根本不必有此大礼。

那更像是,一个臣子对君主的礼仪。

张定姜紧随其后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不是来提前拜见皇后的,我是来……”

她旋即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眼前的那张脸,“我是来拜见明君的。”

不需要多说她到底是如何确定王神爱的身份,就像王神爱也可以笃定,军师“姜定”究竟是谁。

司马曜死去的那夜,隔着火光与夜色,王神爱与张定姜有了第一次的对视,但远没有此刻,将彼此看得清楚。

那是一种近乎宿命的对视,因此地并无旁人而更显诚挚。

直到王神爱握紧了她的手,缓缓发问:“为何?”

——为何在这等紧要关头,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还敢做出这样的抉择。

跪着的那个还未起身,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眼前的君主,又抛出了一句话:“除了您,还有谁会用我这样的人?”

第19章 皇帝登基,皇后临朝

张定姜知道这个答案:没有了。

不可能会有的!

甚至在天幕出现之前,张定姜这个名字,也早已被掩盖在了“张贵人”这个封号之下,几乎不曾被人所提及。更何况,是以“姜定”这个新的名字,活跃在一个本不该有她参与的政治舞台上!

一个宫中妃嫔,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在皇帝死后,在清冷孤僻的院落里了却残生。而不是还能另外开启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

可她……她从来不是一个甘于平淡的女人啊。

既入宫中,她就要永不消退的盛宠。既有另一条路,她也想走得轰轰烈烈一些!

“起来说话。”

“不,先让我说完。”张定姜的手指颤抖了一瞬,又重新握紧了王神爱的手。

“若是天幕没有告诉我,我还有机会走上这样一条精彩绝伦的路,我可能已经知足了。皇帝都死在我手里,还有什么更辉煌的时刻呢?但是那个声音告诉我,不是的!”

还有人会将她领到另一条更为特别的路上,作为她的指引者与明君。

又怎能不让她在思绪翻腾间,将杀死司马曜,从先前的“人生结局”,变成一座可以翻越过去的分水岭。

“我当然可以像有些人一样,不将天幕说的东西当真,逃避开了杀死皇帝的罪责后,自此隐匿于世。但有人说,我能站到那样一个位置上,掀开这一线天光——”

“我怎麽都想试一试!”

她也格外庆幸地看到,一个能在天幕的讲述里变成乱世明君的人,不会因为眼前的千难万险就逃避。

从王神爱的眼神里,她就没有看到任何一点后退的意思。

在这对视中,她孤注一掷找上门来的身影,就倒映在那双眼睛里,像是除了语言,还有另一种方式在剖白此刻的心迹。

她的君主啊,其实已经给出了一个答案。

一个足够明确的答案!

王神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就算,这条路会比天幕上说的,还要更加难走?”

张定姜回答得不带一点犹豫:“我若是瞻前顾后,怕死贪生,就不会来找你了。非要说的话,我也只有一个问题了。”

她终于顺着那双手的牵拉力量站了起来,用颇为“无助”的语气说道:“我没给反贼当过军师,也不知道什么叫革命军。而且,我看天幕说的军师,恐怕更像联系人,或者说是永安陛下的使者。您一定得教我!”

一个年约三十的长辈,对着一个才只有十三岁的晚辈,发出这等“菜菜,捞捞”的求救,确实挺不对劲的。

但她面前的,是天幕钦定的帝王,就算是生而知之、有圣人之风也不奇怪,那她这个请教——

就只是识时务而已!

她有什么必要为此而不好意思呢?该说就得说。

王神爱无奈一笑,总觉得她接下来的生活,会比想象中还要精彩得多。

对第一个真正投效于她的人,她也该当多一点耐心。

“我会掩饰你在宫中的行迹,先替我办两件事吧。”

“一件事在宫内就能解决,另一件事,得出宫去办。”

……

天幕时隔多日亮起来,丢下了那样多的大消息又再一次沉寂了下去,对于建康城的百姓来说,却很难有什么大反应。

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余粮还是只够打半碗麦饭。

搬迁也是不可能搬迁的。

永嘉之乱的例子在前,让人不必怀疑一个事实。跟着皇室跑的人,总比后面才往南来的人更能保命。

住在建康内外的人,也比住在流寓郡县(侨置郡县)的,过得像个正常人。

天幕提到的永安大帝,还有此刻的局势,确实是给生活在混沌之中的人揭开了一层纱幔,让他们看到,那些“风流洒脱”的士人背后其实也满是滑稽,也让他们看到,晋朝政权也已处在摇摇欲坠之中。

但当朝廷对外昭告,太子司马德宗将要继承皇位的时候,他们也最多就是发出一声“哦”的回应,表示自己听到了这个“大消息”。

然后在关上门来闲谈的时候多说一句:“真是天幕里提到的那个傻子皇帝登基吗?”

哇,居然真的让傻子当皇帝!

皇室果然和他们这些平民百姓不一样,一点也不担心傻子会守不住家业。

仅此而已。

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两条消息,却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出现在了这些闭上门来的交谈中。

一条是说,天幕骂了司马氏的皇帝混账,又没说到皇后身上。太子司马德宗确实没有理政的能力,但并不代表皇后不行。

就像百姓家中,男主人当不起这个家,女主人也照样可以支撑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