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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座被魏王后选定驻扎的曲梁城中并无百姓,只有这支撤退过来的军队,那这焚城之举,就是一把火烧向了自己,却未影响到其他人。

她图什么?

这必然不会是他们在城池被围困之后,发觉无路可逃,于是偏激得决定自焚取死,那是……

“出兵!即刻出兵!”

桓玄上一刻还在嫌弃刘勃勃行为激进,年轻人沉不住气,现在也只能下达了这样一条命令。

他又不蠢。

魏军何以焚城?既然不是为了取死,那就只可能是求生。

是直接自断后路的求生!

城中军营,甚至有可能干脆是一部分军粮,都在此刻被堆放在了一起,由一把火焚烧殆尽,魏军若不想死,那就只能拼死逃 出去。

几乎就是在这熊熊烈火烧向天穹的时候,今日阴沉的天色,照着下方一队兵马杀奔而出。

像是要自这重重围锁之中,撕扯出一条血路!

也可能真有这个机会。

桓玄的兵马和应军从邺城方向赶来的两路精兵,都驻扎在曲梁城四百丈外,甚至还要稍远一些的位置。因为他们并不怕魏军轻言撤离。

姑且不说魏军有着绝对的人数劣势,就说此刻的曲梁城下,那些应征而来的北方胡人比谁都要积极,立刻从游荡巡防转为上前拦截。

这些人也早已不再是之前那样无序地捕猎。在之前受过一次挫折的影响下,他们近乎自发地组成了一支支队伍。

可就是这样的队伍,忽然遭到了一记重创。

那本是一支支当先发作的凶悍队伍,却在撞上魏军的刹那,只觉是被城中的烈火舔舐到了面前。

“啊——”

什么叫侵略如火,在魏军的发兵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率先抵达魏军面前的百余名胡人,因争功而气势汹汹,却出刀慢了一步,被赤红着双眼的魏军举起了长槊,毫不留情地扎下了马来。

“杀!”

槊刀横扫,在抖落了敌军尸体的下一刻,便劈砍向了失去主人的骏马,一点也没有犹豫。

在这一刻,马匹不是他们能够掌握的资源,而是追兵的助力。

悲鸣而倒下的骏马,还恰恰成了阻拦敌军脚步的障碍,于是,也不知道魏军是从何处得来的力气,又将其重新抬起,上扬,挑向了下一个人的咽喉。

两军碰撞,厮杀只在一瞬之间。

浓烈的血色立刻抢夺去了城头的火光,绽放在了土地上。

这支由劲卒组成的钢铁洪流,也随即碾过了这群不成气候的拦截兵马,向着北方夺路而去。

在开道的骑兵得手的同时,从后方燃烧着的曲梁城中,也走出了一批批的步兵,用尽可能快的脚步跟随了上来。

不过,他们显然没法这麽顺利。

刘勃勃的兵马也在此刻扑向了他们。

为首的年轻将领目光如炬,瞧见了那一张张面容上近乎沸腾的血色。

有短暂的一瞬,他无法分清,那到底是因为被城中的浓烟烈火熏烤出了颜色,还是因为破釜沉舟的觉悟,让他们选择了卖力发狠。

他只是不理解。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

为何非要为了那即将落幕的魏国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与魏国的血仇,早在他上一次纵马邺城的时候,消退了大半,又在洛阳开垦水渠之时,被逐渐打磨完善的心志中被他遗忘,现在这份对魏军感到的遗憾,也称得上是真心诚意。

不过还有一个人的声音,发出得比他更快。

魏军的一轮骑射与步射,和应军压上前来的铁盾碰撞,发出了一声声叮叮当当的声响,却也没压住一个声音。

“敢问,这就是王后的抉择吗?”

贺麟乘于马上,更显身姿矫健,新得的官职还未有官服相配,借了块大应的军旗充当披风,倒也自有一番英气飒爽。

她其实不认识刘夫人这位魏国王后,但她看到了此刻随军突围的女将军,也忍不住喊出了声,发出了这句高声的问话。

“大应陛下已至,厚待我等愿为应朝效力之人,番邦华夏并无不同,我便可作证!何以至此!!”

可回应于她的,不是刘夫人的话,而是魏军愈发汹汹的气势。

他们再度举起了利刃,向前冲锋杀来。

眼见这样的一幕,刘夫人咬紧了牙关,竟不知自己该当是喜是悲。

喜的是,魏军之前因损兵折将和援军不至,一度已让士气跌落到了谷底,现在却因悍然出击,接连杀敌,重新找回了征战的信念。

悲的是,她要如何回答贺麟的这句话呢?

敌对的立场若是这样简单就能消弭,这世上国与国的征战就不会这麽简单。

当她选择了命运的主动权,以手铸金人举起王后冠冕的时候,她的决定也就更加举足轻重,也与魏国休戚相关。

她不是贺娀,不是那个已经亲自用叛逃行动证明立场的人,更不像她一样,拥有一个被天幕提及会“弑父”的孩子。

她也不是贺麟,只因在她的背后还有着千丝万缕的人脉联系,让她在背水一战时也依然并不自由。

所以她羡慕贺娀,羡慕贺麟,却无法成为她们。

当然,她还羡慕一个人。

“呜——”

“随我杀!”

尖锐的号角猛地从一侧响起,魏军的弓箭手正在试图拦截刘勃勃和贺麟的兵马,竟没察觉到,有一队精锐已悄无声息地绕后而来,也在此时有如一支利箭刺向了腹心!

负责统兵的小将军将手中的黑槊舞得密不透风,狠狠地在人群中杀了个进出。

哪怕从刘夫人的位置,其实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也能感觉到那种鲜活到逼人的恣意。

以及一种谁都无法忽略掉的进取。

“退!先退!”刘义明没察觉到刘夫人的目光有一阵子落在她的身后,只是在察觉到此行能造成的杀伤有限后,又立刻中断了行动,毅然地抽身后撤。

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这支大应精锐直接杀了弓队的侧翼一个人仰马翻,要重新填补损失并不那麽容易,也恰恰为她的队友提供了机会。

在这个空当之中,不止是刘勃勃的兵马已再度配合着压了上来,桓玄所统御的昔日燕军,也已经拦截在了前方。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慕容会”带兵,挡在了刘夫人的去路上。

燕、魏之间的仇恨,让此刻的两军对阵显得格外眼红。

众人也丝毫不需要怀疑,这批能够杀回河北复仇的士卒,面对穷途末路的魏军,到底能不能发挥出全部的战斗力。

可就在这铁壁阻挡站定的下一刻,慕容熙的喉咙里险些要发出一声尖叫。

只因他清楚地看到,在魏军之中,有一把剑,以发号施令的方式举了起来,也异常果断地指向了他的方向。

下一刻,那支先一步杀出城来的精兵,立刻就将他视为了冲锋的目标。

“拦住他们!”慕容熙脱口而出。

但这话,显然说出得慢了一步。

守御能力,原本就不是北方胡人的强项,更何况是他这样半路出家、冒名顶替的将领。

慕容熙不知道,对面到底有没有察觉到他的身份有异。

他只知道,那支擒王的精锐面色更红,却没先让自己被这温度给烧坏了,而是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向着他狠狠地压了过来。

可只想阻拦的兵马,要如何去与求生的猛士相斗呢?

“吁——”慕容熙完全凭借着本能,在魏军杀来的第一时间,便已调转了马头,向着斜后方冲出了一段距离,这才险之又险地避过了魏军的冲锋。

在被刘勃勃的兵马捞出来的那一刻,他更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又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脖颈。

“头没……”

“这是你现在该关心的事情吗!”刘勃勃怒瞪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恨其不争。

在这混乱中,魏军的兵马再度打开了一条撤离的信道,也让后方的步兵先自当中杀出,由这些越发凶悍的骑兵在缠斗中断后。

这支旧日的燕军不仅没能阻拦他们的去路,反而因交战之中的混乱,变成了魏军阻拦其他敌军的屏障。

要不是刘勃勃已从桓玄的口中得知,慕容熙此人年纪没有对外声称的大,还是被赶鸭子上架套上的“慕容会”之名,他简直要以为,这是魏军派遣到他们这边的卧底!

幸好,与此同时,刘义明已自另外一侧再度出动,仰仗着惊人的机动性,拦截在了那一众步兵的前方。

她没选择直接用马匹来挡路,而是放出了一轮弓箭,打断了魏军撤离之势。

后方更多的兵马,也终于在桓玄的整顿中慢慢包围了上来。

但前方的一片乱战,依然让楚侯的眉头死死地拧在了一起。

他看得到,此刻的魏军固然又一次被挡住了去路,但更多的还是被一部分兵马拖累的。

也就意味着,这火烧城池,背水一战的战略,其实起到了效果。

若是那位魏王后再是果断一些,干脆只带着骑兵撤离,在已经打出声势的士气中,也不是做不到的!

只要她……再心狠一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当然是够狠的。

之前和应军的周旋,再到现在,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刘夫人一剑捅向了一名燕人的胸膛,手中的颤抖只维系了一瞬,就又变成了坚定握剑的动作。她驾驭着战马,在收剑而回的刹那,重新置身于十数名亲卫的护持当中,神情凛冽得足可以刮起一道寒风。

以至于无人看到,她的眼神中闪过了一瞬的犹豫。

因为在这片碰撞中不息的血色里,她真的看到了突围、然后回到后方平城的希望。

可又有另外的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样逃回去,与她死在此地,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所以她此刻做的,便是重新举起了剑,试图在这孤注一掷的缠斗中,重新找到一个破局之处。

但她怎麽也没想到,就是在她重新举剑的刹那,她竟忽然听到,在兵刃碰撞、战马嘶鸣的声音里,从远处西南方向的位置,有一个浩荡而嘹亮的声音,远远地传递了过来。

声势如浪。

那原本不是专注于战场的她应该去关注的消息,可这个声音的出现,竟是让整片战场短暂地陷入了静止,也就难以避免地,变成了一道劈在她头上的惊雷。

她发直的目光,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也听到了一句因重复呼喊,绝不容人错认的话。

“急报——急报——”

“陛下已亲自擒杀拓跋圭!陛下将至,印信先行!”

“拓跋圭已死——”

“魏军若有甘愿投降者,可既往不咎!!!”

像是唯恐有人听不到那最重要的一条,穿插在那一个个声音里,有一条最为震耳的,又被强调了一次。

“拓跋圭已伏诛!!陛下——将至!”

“拓跋圭——”

不只是应军的动作,都因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停了下来,以桓玄为首的众人惊愕难当地朝着那一队传令使者看去,甚至有人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唯恐是一个不慎听错了话。

原本正在激烈搏杀的魏军也放慢了速度,难以置信地向着声音的源头看去,也在片刻的沉寂后,忽然就炸开了锅。

“假的,一定是假的!”一个声音喊道,“魏王怎会如此轻易地被杀,必定是敌军的计策。”

“不错,一定是假的!”

“他们在骗我们!”

“枉费他们还用鲜卑的语言重复了几次……”

这骗术也太精明了。

可他们怎麽不想想呢?

拓跋圭征战十余年,数次险死还生,就连和久负盛名的慕容垂交手,也以他熬死了慕容垂结束,怎麽可能会在还未抵达河北战场的时候,就已突然死去呢?

说不定,那正是拓跋圭领兵将至,让应军不得不提前放出的假消息。

只为了能让他们尽快丧失斗志,选择投降。

但当这些因战场陷入僵局,于是重新聚拢在一起的魏军向着王后看去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张难以形容神情的苍白面容。

她的眼睛仍旧死死地盯着那惊人消息送来的方向,像是还在瞧着那群人高举的手与摇晃的旗帜。

而距离她最近的人,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那可能……不是假的。”

不,把那个可能也去掉吧。

不是假的。

刘夫人怔怔地望着那头,只觉手中的长剑竟是忽然之间有着千钧之重。

她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大起大落。明明上一刻,她还在抉择要不要断尾求生,现在就已经被人告知,魏王死了,死在了她和在场所有魏卒的前面,她也不需要再纠结于此了。

而这,居然不是一条虚假的消息。

她看得清楚分明,应军众人对这消息的惊愕,绝不作伪,甚至完全忽略掉了一个事实——他们此刻不受控制的转头,甚至很有可能会给魏军留出亡命的余地。

可在人的本能反应面前,总会有一些东西要让步的。

应军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用出这样的花招。因为,随着桓玄的大军彻底包围上来,随着她无法做出一个舍弃的决定,其实他们这次失败的背水一战,距离走向末路,也只有一步之遥。

同样是必须走向绝境,死不死一个拓跋圭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刘夫人忽然低头,笑出了声,“他们有什么必要欺骗我们呢。魏王援兵迟迟不至,除了他自己也身陷绝境,哪有其他的解释,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那个权力欲望如此之强的魏王,居然会死在她这个自行敕封的王后前面,也终究没能来到她的面前,对她的自作主张问责。

她甚至说不上来,自己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到底有没有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轻松与平静,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就摆脱了一个束缚。

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那种轻松又忽然离她而去了。

因为,战事还没结束呢。

在这骇人、惊人、让人无措的消息面前,战场上的刀兵依然卡在了将发未发的状态。一双双眼睛也都因为她突如其来的发笑,向着她看来,但里面更多的情绪,其实不是在疑惑她为何要这样笑,而是在等待着她的答案,等待着她的宣判。

魏王死了。天幕说过永安遗憾没能亲自对上的魏王,在天幕之下死在了她的手中。

那麽,魏国又当如何呢?

它是该当被传递到拓跋嗣的手中,继续让他们为之奋斗,与大应为敌,还是应当,就这样彻底覆灭呢?

若是没有王后之前的种种表现,在场的众人恐怕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但现在……

现在其实还有一条选择。就是由王后带领他们之中的少部分人回到平城去,扶持拓跋嗣继位,然后是留在平城也好,是退向北方的草原也罢,总归还有一个魏国的名字。

有这样一个潜在的选择摆在面前,哪怕手中的武器已经难以避免地不如先前握得更紧,他们也在等待着一个答复。

“……”刘夫人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上变得很沉很沉,沉得她将话出口的时候,都像是石块艰难地滚过了她的咽喉,发出了滞涩的一声闷响。

她也蓦地止住了发笑,对上了周围的目光。

这目光,不只是近处将她庇护在当中的亲卫,还有远处的刘勃勃、刘义明、贺麟,以及桓玄等人。

刘夫人的神情也忽然从迷茫转向了坚定:“算了……我替你们做一个决定吧。”

她抬了抬手,示意周围的士卒都往后退开一些。

或许是此刻战场上的气氛太过奇怪,头顶沉沉未发的天幕也带着一种迫近的宿命感,竟然无人质疑这场景奇怪,都按照着刘夫人的示意动了起来。

在这张沾染着血痕的面容上,笑意又重重缓缓浮现了起来。“我其实是不擅长做决定的,比如之前,我就错过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幸好,我终于学会了一些东西,也知道什么时候,更应该果断一点。”

她还知道一个道理。魏国和燕国不同。

燕国人人都能称王,却又人人没有本事称王,从某种意义上是他们保全的凭据。但魏国是不一样的。

因为拓跋圭的缘故,只有王室灭绝,才让其他人能活,能如贺麟一般,在应帝的手底下,活得精彩。

拓跋圭已死,平城必然难以保全,所以拓跋嗣的生死,已经不需要她去过问了。而她呢?

“可以替我向永安转告一句话吗?”

刘夫人忽然拨马回头,向着她来时的方向行出了一段距离,直到停在了距离贺麟不远处的位置,也发出了这样的一句问话。

这是一个让谁都摸不着头脑的反应,更奇怪的是,她选择转达消息的这个人。

但贺麟望着面前这双生机勃勃的眼睛,忽然不自觉地点了一下头:“好。”

她脸上的笑容更盛:“嗯……就请转告她。”

也转告贺娀。

“我不是为了拓跋圭做出的这个决定,我也不是在飞蛾扑火。”

“我……”

“站住!你给我站住!”贺麟猛地一怔,一夹马腹便要冲上去拦人。

但比她更快的,还是刘夫人的动作。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她已一把蒙住了坐骑的眼睛,反手一刀扎向了马臀。这一刀扎下,受惊的骏马便难以克制地向着前方奔驰而去,也用着远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冲向了那座笼罩在火焰之中的城市。

魏军失声,来不及发出一声喊叫,那道身影便已冲入了城门之中,随后,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火焰吞没了城门,没有给人以再出去的道路。

……

贺麟停在了那迟来一步的位置,怔愣着,眨了一下眼睛。“她确实不是……飞蛾扑火。”

……

那怎麽会是飞蛾扑火的献祭呢?

她更像是一把利剑,砸进了熔炉之中,迸溅出了一朵独一无二的火花。

第117章 魏国的末路

在那火花之后,是一把把兵器,丁零当啷地砸在了地上。

……

王神爱人还未到此处的战场,已先一步收到了这条消息。

自褚灵媛的视线看去,陛下的神情有一瞬定格在了当场,似是在这消息的冲击面前短暂失声,直到又过了好一阵,才找回了声音。

“……她叫什么名字?”

在骤然听闻这消息的瞬间,王神爱无法不觉得,用魏王后和刘夫人来称呼她,好像都并不那麽合适。

她并不是以一个妃嫔的身份死去的。

可话刚出口,王神爱又忽然摇头,后知后觉地想到,贺娀已被她派往平城,最熟悉刘夫人的人并不在此地,那麽她问出这个问题并没有任何的意义。

恐怕得抵达曲梁城前,才能从那些魏军士卒处得到答案。

不,不对,他们已经不能叫做魏军士卒了。

当刘夫人选择像君主一般与国同葬的那一刻,魏国之死已成定局,这些士卒也就只应当被叫做……北方未定的胡人。

但王神爱刚要吩咐大军继续赶路,忽然听到褚灵媛开口道:“其实我知道。”

见陛下看了过来,褚灵媛答道:“之前从建康北上的时候,因为拓跋圭本人不在河北的结论,是贺将军推断出来的,我还专门多请教了一句,顺便问起过这位刘夫人。”

“贺将军说,她虽是匈奴北部大人的女儿,但在嫁给拓跋圭前并没有正式的名字,只有一个小名,叫做七月,是因七月所生。鲜卑建国后仰慕汉人文化,她因喜好音律,给自己取了个汉人名字,叫做夷则。”

王神爱喃喃道:“夷则?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

褚灵媛继续说道:“……贺将军说,她此前觉得刘夫人当断不断,说大胆又不够大胆,明明听到了天幕所说,还在心中抱有一番侥幸,觉得拓跋圭能改,实是不太聪明。可在北上的沿途中,想到这个名字,又忽然觉得,可能有些人的胆量并不能即刻体现出来。就如秋声方起,要晚一些才觉冷意。”

“所以,这就是她最后的选择。”

王神爱望着前方,明明距离曲梁还有着一段距离,却仿佛已能在这一声叹息中,隐约窥见前方的轮廓。

“她并不懦弱,只是此前只知道自己是拓跋圭的妃嫔,所以能看到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一点。直到权力真正在手,主动抢夺这个王后之位,夺过军队的掌控权时,她才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但秋声凄怆,已出现得太迟了一些。

若是她换一个身份,换一个时间出现,王神爱一定会说,大应需要这样的人才。可她已以魏国的统治者自居,又不知如何面对魏国宗室必定断绝的结果,便唯有殉国,来换更多人活着。

该如何评价她的这场求死呢?

她将自己当作了大应的敌人,还是不可不除的敌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将自己放在了和拓跋圭同一条水平在线。

所以她才那样执拗地强调,她不是为了拓跋圭做出的这个选择。

王神爱叹道:“我尊重她的选择,起码在投身火海的那一刻,她远比那些浑浑噩噩只知听令的人,要清醒太多了。”

……

“……也在此地立一块碑铭吧。”

王神爱站在曲梁城外的时候,望着这座焚烧后看不清面貌的城池,不免又发出了一句慨叹。

“碑铭上要写什么?”褚灵媛从随身的佩囊中摸出了纸张和炭笔,跟在王神爱的身后记录。

“就只夷则二字吧。”她回答道,“若此地要重新建城,便不必再命名为曲梁,以夷则为名。”

褚灵媛的刷刷落笔里,王神爱转向了桓玄:“俘虏何在?”

桓玄猛地一震,连忙答道:“在军营的西北角。”

王神爱看着他的表现,略感无奈:“你这麽惊慌干什么?你远航抵达辽东,找到了慕容会调兵,还替我除掉了不少麻烦的敌人,现在也正式扫平了河北境内的魏国余党,可谓是功勋卓著,我嘉奖你还来不及呢。难道还要跟你算什么决策失误不失误的吗?”

桓玄有点心虚:“之前被对面的刘将军骗了一次,没能及时围堵上去,后面又小看了她,差点让她逃了……”

“但不论如何,现在是我们赢了!”王神爱打断了他的话,“楚侯,我相信等这份战功传到南方的时候,世人更应该记住的,不是你迷途知返,而是深入虎xue,为我大应统一北方的大业,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是……是这样吗?

当陛下一步步登上巢车,向着下方的众多士卒俯瞰的时候,桓玄站在人群之中,仍因陛下之前的那句话出神。

又忽听得陛下以异常简短而坚决的声音,向着下方开口。

“你们应该知道,自己的性命是如何保全的。拓跋圭死时,我将他同行的士卒全送去陪他了,但你们,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们,还有其他的选择。”

短暂的惆怅,已很难自她的脸上看去,作为一名此刻锐气正盛的君主,好像也不该有所谓惆怅的情绪。

下一句话更是掷地有声:“现在,朕要你们的答案!”

她俯首下望,看到了那一张张脸上的迷茫,彷徨,以及对未来的无助,仿佛拓跋圭的死去,忽然之前就拔去了他们某个根深蒂固的想法,却还没有一个映射的东西扎根在他们心中。

但在此地的边角,忽然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喊出了一句话来。

“陛下万岁!大应陛下万岁!”

桓玄猛地被这熟悉的声音惊醒,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竟见慕容熙已不知道何时跑到了这群魏军的俘虏当中……

仿佛生怕他之前带兵差点翻车的情况,会被人在战后计较,便干脆拉下了脸皮,来当了个捧哏。

但又不得不说,他的这个声音起到的效果不少。

因为就是在他这一声的启迪之下,一时之间,“大应陛下万岁”的呼喊,从一个又一个俘虏的口中发出,竟掀起了狂浪奔腾,变成了军营之中的山呼万岁。

河北的土地上,因频频战乱,加上北人不擅耕作,夏日本该长成的麦浪不见踪影,但又好像,此刻攒动的人头摇晃在声声呼喊里,也变成了另外的一片青苗。

它从火烧的遗迹、鲜血的浇灌中长出,也将被大应的规则重新栽培。

当王神爱抬头向远处望去的时候,不知为何好像听见,在刮过耳边的风中,响起了一声依稀可闻的喟叹。

这道无拘束的清风又自此地,越过太行山的分界,向着平城而去。

……

不似曲梁的战事已彻底落下了帷幕,平城仍在一片乱战之中。

拓跋圭兵败河谷,狼狈逃走的消息,早在之前就已向北传到了晋阳,随后传向了平城,一时之间,平城周遭风声鹤唳。

但他们获得的消息,还是拓跋圭领兵退走,正在逃亡之中。

只要他的死讯一朝没有传回,多年间的积威便还让朝中留守的臣子不敢擅动。

可现在……现在不同了!

当应军攻破晋阳的时候,不仅是永安的刘大将军抵达了此地,带来了从洛阳北上的精兵强将,还有一个更为可怕的消息,随着他的发兵,送到了众人的面前。

昔日的贺夫人,没如天幕所说,养出一个弑杀父亲的儿子,而是亲自举起弓箭,杀死了拓跋圭。

她带着拓跋圭的头颅,加入到了刘裕的队伍当中,也即将从晋阳北上平城,将这颗头颅送回到故土,宣告着这位枭雄的落幕。

魏国的都城顿时大乱。

“……”

“我之前就说,天幕既然已经钦定了永安是盛世之主,也说了她会对胡汉一视同仁,我们到底为什么还要跟她作对!”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等一下!魏王死了,但还有太子和王后呢?”

“王后?我以为铸成金人真是大吉,但连魏王都死了,她还能如何?永安御驾亲征,围杀魏王,河北战事必然会尽快落幕。至于太子——”

“太子他才几岁!”

这个年纪的孩子甚至完全不能理解,到底什么叫做国破家亡,只是被突如其来的争吵和各方的注视吓哭了。

他抱着崔宏的脖子哭得更加大声,抽噎着问道:“……你,你要带我去何处?”

他想他的阿娘的,可现在在他面前的,只有崔宏。

甚至,崔宏还是从北方匆匆赶回的。

魏国境内出现了这样大的事情,若还将多余的心力分给北方的柔然,简直就是顾此失彼了。

他此刻来不及去想,同样前往河北的儿子崔浩现在是生是死,只能抱着年幼的太子,像是抱着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带着他一步步地登临高台。

魏国的希望还没有彻底断绝……若是王后能够撤回,以并州的地利,他们其实还有继续和永安对峙的机会。

“有机会的。”崔宏站在高台之上,用颤抖的声音告诉自己。

只是现在,还需要想出一份誓师之词罢了!

可还没等他真正开口,他便忽然感觉到一阵巨力从他的背后袭来。

拓跋嗣“哇”的一声哭得更加凄惨,只因在这一刻,他已随同崔宏被人从高台上推了下去。

但这哭声也只是持续了一瞬,就已随着“咚”的一声着地戛然而止。

无人因这两团血肉模糊停下脚步,因为此刻对他们来说,其实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向永安投降。

一个,就是遁逃回到原本属于鲜卑的草原上去,起码还能暂时不必听从永安的命令。

但前者又急需一份用来表示忠诚的战功,于是,平城的这片土地上,很快爆发了一场异常激烈的交战。

等到刘裕与贺娀领兵赶来的时候,此地已笼罩在一层浓烈的血腥当中,余下的幸存者在城外迎接王师,让刘裕都有种一个拳头打空了的感觉。

“……没想到,拓跋圭的继承人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听起来也太过荒诞了。幸好,陛下不会在意这个。”

贺娀低头,看着自己的长靴踩过了残留的血色,忽然笑道:“我想,不仅是陛下不会在意这个,天下人也不会在意的。”

无论是天下人还是陛下,更在乎的都只有这些事情。

在魏国覆灭之后,天下的局势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要以何种方式来解决最后剩下的姚兴。

今年已经过半,南方的稻米虽然比往年高产,但依然无法填饱这些添加人口的肚子,又该当如何让这些人被安顿下来。

还有……

还有许久不曾亮起的天幕,还会不会给他们带来额外的消息。

……

姚兴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死死地攥着自己的前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还是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彻底让自己的呼吸平复过来。

他方才做了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在梦境的最开始,他梦到自己醉心佛教,滥用药物,还放任自己的幼子夺权,接连数次发起宫变,直到自己的身体彻底撑不住了,才终于意识到,他必须亲手处死这个儿子,以便将皇位交接给自己的长子。

他以为自己在梦中撒手人寰就是解脱,却又忽然变成了身在军营之中,正要带着自己的一众佛教徒进攻洛阳。他本觉得,这个时候的自己好像要比上一个梦境里的年轻许多,却一个回头,看到军中赫然伫立着一尊雕刻着永安面容的雕像。

他抓狂地问遍了军营中人,才知道,是他不知何故,忽然宣告自己要用永安的雕像打开洛阳的大门。

不!他怎麽会做这样的事情!

姚兴极力想要从梦境中醒来,却看到自己好像被永安包围了。

在军营之外,是永安的大军,由她御驾亲征而来,有着一双冷酷的眼睛遥遥向他看来。在军营之中,则是树立永安的雕塑,在他抬起头看去的时候,那雕像像是活了过来,浮起了一抹怪异的笑容。

“呼——”姚兴挣扎着从床上翻了下去,又艰难地爬了起来,像是想要摆脱梦魇,便拼命地向着庭院中奔去。

直到赤脚踩在夜色里泛起凉意的青砖,从脚底开始迅速降温,他才终于慢慢地又吐出了一口浊气,随后慢慢地抬起头来,向着远处看去。

在他的视线里,是一轮明月,照在了远处的佛塔之上。

在这一幕景象面前,他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好像噩梦,突然就离他远去了。

因为那是与任何一个噩梦中都不同的景象。

“……不是梦境里的那个法师。”

“不是。”

姚兴刚准备迈开脚步,去佛塔中诵经求个心安,却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甚至不等他对外给出放行的批复,便有一道身影冲入了庭院中。

“大王——”

“崇弟,你……”

姚崇来不及去想,为何 姚兴此刻会醒着,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站在庭院之中,便已匆匆上前,将一封标示着十万火急的军报,送到了姚兴的面前。“大王,北方出事了!”

出大事了!!

第118章 何不效景元旧事

深夜之中,秦国的朝臣都还在睡梦里,便被一阵阵急促的拍门声所惊醒。

门外传唤的卫队几乎是不打算给人以反应的时间,就将他们捉出了门去,“护送”到了王宫之中。

“你们这是干什么!”

“陛下急召,还请诸位不要让我们难办。”

“……”

朝臣在门前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困惑,但又好像,各自难掩目光里的惊恐。

灯火通明的秦宫,在夜色里叫人感到的,不是君王在此的向心力,不是所谓黑暗中的明光,而是一种宫灯也难盖住的颓败。

当他们行至朝堂上时,这种感觉变得更为明显了。

陛下坐在龙椅之上,眉眼沉沉。姚兴此前的病症,让他虽因关中之地的口碑扭转,已好转了大半,但仍有些失去血色的苍白,在夜间的光影里,无端透着几分死气。

下首的王太弟,也即大司马姚崇,则正在向着殿外张望,不似真正上朝应有的神态端正。这个简单的举动里,透出了十分的焦躁。

这两人的表现,无疑是一个不详的信号。

“……怎麽说?”

“先听听看吧。”

后方的朝臣压低了声音,交换了个态度,便各自持笏,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姚兴坐在最高处,其实早将这些人的表现看在了眼中,但也知道,此刻说他们举止失度,根本没什么用处。

见人都已经被“请”来了,便向着姚崇丢过去了一个示意:“将战报念给他们听。”

若不是不想让朝臣觉得他的身体愈发糟糕,姚兴真想在此时撑着脑袋,揉捏额角,以遏制住自己钝钝的偏头痛。

谁让这战报第二次听在人耳中,依然有种说不出的绝望。

殿上,姚崇用在场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魏王兴兵折返,与应军交战于汾河河谷,战败而逃,在牧野遇上了应军。永安亲自领兵伏击,将魏王——杀死。”

“嘶——”殿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可忽然之间,人群里又蹦出了一句质问:“等等,这消息是从何而来的?我们的斥候似乎没有到牧野这麽远的!”

这话顿时炸出了更多的疑问,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个可怕的消息打成谣传。

“对啊对啊,这消息不该由我们的斥候得到吧?”

更准确的说,自之前洛阳战败后,他们的斥候已无越过函谷关的了。就连之前魏军后方起火,那也是魏王告知的。

这条军情,又是从哪里来的?

“别又是从洛阳那边送入关中的民谣吧?”

姚兴“砰”的一声,狠狠地拍在了扶手上,向着出声之人看去,声音冷冽:“若消息不实,我何至于要让诸位夜半来此?为了向关中百姓展示,我大秦臣子绝无怠惰之心吗?”

“……”这话一出,朝臣顿时默然。

姚崇连忙解释了消息的来源。原是魏国败军之中,有人侥幸遁逃入山,保住了性命,改换了装束,试图打探魏王脱逃后的情况,却看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种种。应帝的亲卫带着魏王的头颅,与刘裕会合到了一起,随后向北而去,向着魏国腹地征讨。

他一边让同行之人向北赶赴平城报信,一边则向着关中赶来,希望能将此消息告知秦国,从此地得到助力。

但这消息送来,秦国能不能向魏国提供帮助姑且两说,却实实在在是一道晴空霹雳,砸在了秦国众人的头上!

“唉……之前就说,应该发兵支持拓跋圭的。”

“现在是该当说这个的时候吗?”姚崇转头向着说话之人看去,厉声呵斥。“请诸位来,便是要让各位集思广益,想出个办法来!”

朝臣再度缄默无声。有人吞咽了一口唾沫。

魏王身死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还是永安御驾亲征造成的结果,他们怎敢随意评价呢?

按说,应魏之间的交手应该还能有多时的对峙,那野心勃勃的魏王也算是个沙场老手,不会让永安快速占到便宜,结果竟然结束得这样快!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恐怕,魏王死后,河北会很快落入应帝的手中。”

“那麽魏国后方平城呢?”姚兴向着说话之人问道。

他欣慰地看到,终究还是有人敢说话的,虽然说话的人是皇叔姚硕德,让此地仿佛是他姚家的会议室,但总得有人开了个好头才行。

姚硕德迟疑了一下,答道:“臣不敢断言。”

姚兴唇角的笑意,又顿时消失不见了。

但他又很清楚,为何连老将姚硕德都不敢随意做出定论。

姚兴还没忘记,拓跋圭刚收到后方急报时,他和姚硕德在车中的商议。

彼时姚硕德的判断是,拓跋圭评估战局的眼光不差,不会轻易出事。但他偏偏就这样死了,仿佛一遇到永安,就遇到了天生的克星。

天幕的那一段发展里,拓跋圭到死也没遇到北上的王神爱,竟仿佛不只是王神爱的遗憾,也是拓跋圭的幸运!

在这样一个经验都不能随意套用的情况下,谁敢断言接下来的发展呢?

或许,平城因为拓跋圭之死,反而会同仇敌忾,哀兵之中士气大增,但更大的可能,是拓跋圭的死讯传至平城,便抽掉了魏国的主心骨,再无回天之力……

姚兴深吸了一口气,向堂下逡巡:“那姑且不说,魏国到底能不能保全最后的力量,我只问诸位一句,一句与我等都休戚相关的话!这战报在前,我们应该怎麽办?”

他虽然和拓跋圭算不上是真心诚意结盟的,但也知道,什么叫做唇亡齿寒。

拓跋圭在时,因地势缘故,当先交手的,一定是永安和拓跋圭,可现在……

哪怕秦国之前还收到过仇池的投降,当下最远的军队正驻扎在凉州,也就是曾经属于凉国的地方,他的家业内核,依然在关中这里。

关中,因拓跋圭的身死,俨然已成了一座孤岛。

夏夜闷热,姚兴却觉得一种凉意席卷全身,让他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发出一阵寒颤。

这孤岛之中甚至是无声的,随着这句“我们该如何办”砸在朝堂上,群臣又是无声,仿佛一时之间,只有呼吸声能在此地听到。

长久的静默甚至让姚兴觉得,自己面前的都是一尊尊梦里出现过的雕像。

但那噩梦中的雕像尚且会笑,眼前的这些却好像只剩了一种本事,那就是在这里充活死人!

……

“你何必替他们解围呢?”

姚兴冷着一张脸,背着手脚步匆匆地向前走去,又在同时向后方的姚崇说道,“说得好像他们到了白日真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困倦的时候脑子不好用这种话,当理由确实可以,但也不能为满座无声开脱!

“我是在替他们解围吗?”姚崇叹气,“我分明是在为您解围。这种僵持的局面太难堪了,再继续下去,损害的是秦国的脸面,是透支我们的未来。”

官员之间的恐慌也是会传染的,这种无人谏言的情况,会不会让有些人觉得投降了永安更好呢?姚崇不敢断言。

他只是默默地跟在姚兴的身后,又走出了一段,忽然脸色一变:“大王,这不是您回宫的路?”

姚兴没回答他,脚步如常,却已等同于无声地给出了一个答案。

他所去的方向,不是自己的寝殿,而是那座为国师所建的佛塔!

姚崇面色大变。

偏偏姚兴在朝堂的缄默中憋了满肚子的怒火,又哪里是姚崇能够拦得住的。

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前抓人上朝的动静太大了,这座佛塔之中除却长明灯外,已点起了额外的灯火,为了迎接最重要的贵客所设。就连塔门也因姚兴的到来缓缓开启。

姚兴迈步入内。

“……”姚崇的面前,塔门嘭地合拢,只留下他和他肚子里的话待在外面。

这,这都叫什么事啊!

只隐隐约约还有声音从塔中传出,能依稀让姚崇听到。

而对于姚兴来说,姚崇是如何想的并不重要,他反正是已站在了支妙音的面前。

这已至中年的尼僧虽是夜半醒来,仍从容不迫地点着面前的一支支香烛,让姚兴向着眼前的佛像壁龛看去时,唯见佛像慈悲,青烟袅袅,在佛前双手合十的尼僧也是眉眼恬淡,竟是让他先前的怒火缓缓平息了下来。

他缓缓开口道:“我想向法师请教一事。”

“我说过,我不懂治国之道。”支妙音答道。

“法师不必明白治国之道,还是按照先前一般为我解惑就好。我想知道,魏王拓跋圭已死,魏国眼看覆灭在即,永安亲征已至牧野一带,关中的出路在何方?”

姚兴的心中想着事情,便未曾察觉到,当他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支妙音点香的手险些晃了一下,瞳孔也有一瞬的变化,昭示着她此刻的震惊。若非她的养气功夫惊人,简直难以维系住此刻的波澜不惊。

关中的出路在何方?

她怎麽知道出路在哪里!

都没人告诉她,陛下会选择这麽早亲征出兵,还直接一击即中,将拓跋圭拿下!

她不是应朝的子民了是吗?这麽重要的消息,都不让人想办法告诉她这个卧底,竟让她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要接受姚兴的提问。

算了……她应该早就有这种脱离大部队的觉悟了。

她艰难地保持着声音的平静,开口道:“我希望秦王来寻我,并不是希望能借宗教的手段得到鬼兵助力,在关中的各方隘口增兵驻防。天幕已提到过王凝之的所作所为,还望大王引以为戒。”

姚兴点头得认真:“是,这一点我明白。”

塔外的姚崇忽然轻微地松了一口气。

有这个前提在,他怎麽都要比之前安心得多。

支妙音的声音在这清修之地继续响起:“既然如此,我也只能说,大王眼下唯独能抓住的,就是民心。关中的民心能让您立于不败之地,往后是走是留,都不会有例外。”

姚兴抬起了眼帘,“是走,还是留?”

她答道:“您没选择即刻发兵函谷关,趁着洛阳守军被调去河北作战发动偷袭,夺取洛阳,看看有无机会和魏国残兵联手,南北夹击永安,而是来向我问策,其实心中已有些想法了吧?”

支妙音背着光,让姚兴很难在此刻看清她的面容,她却能轻易地在这个方位,窥探姚兴神情之中的奥秘,揣测他此刻的心境。

所以她看得到,在她将话说出口的短短一瞬,姚兴的呼吸有片刻的紊乱。

这代表着,她的话其实戳中了姚兴的心思,但他已经没有这样的心气,做出这种事情了。

那她知道,应该怎麽说了。

支妙音口诵了一声佛号:“我佛引路,天下之大,向西自有生机。”

姚兴叹了口气:“此路虽好,却不是我现在就该做的事情。”

他的目光游荡在眼前的青烟间,有片刻的怔愣走神,又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法师说得没错,起码现在,我应该做的,是抓稳关中的民心,是走是留,都需要此物。”

他并不打算在此地多留,转头即走,在猛地拉开塔门的瞬间,门外站着的姚崇差点脚下一歪,摔倒进来。

姚兴因得到了解惑,这会儿也有了向他看去的心情,好笑地摇了摇头,像是在笑他的不稳重,便径直离开了。

倒是姚崇在站稳之后,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重新迈开脚步。

可就是在他即将追随姚兴离开的那一刻,他竟忽然听到,有一个轻淡缥缈的声音撞入了他的耳中。

“大司马何不效景元旧事?”

姚崇猛地回头,向着支妙音看去,却见她正徐徐收拾着眼前的佛器,仿佛根本不曾说出刚才的那句话。

但姚崇可以确定,那句话绝不是他的幻听。

何不效景元旧事?

景元不是别人,正是他和姚兴的祖父姚弋仲。

姚弋仲的父亲,是曹魏的镇西将军,而姚弋仲则在永嘉之乱前,是晋朝的臣子,但永嘉南渡后,他就率领部曲向东迁移,自领了雍州刺史的官职,先投靠了前赵的皇帝刘曜,得到了平西将军的封号,后投靠了后赵皇帝石勒,得到了冠军将军的名号。后赵完蛋了之后,他又向东晋投降,成为了车骑大将军,充分诠释了何为身段立场的灵活。

因他实力出众,这些将军名号还大多是各方势力为了拉拢他而给出的,于是在北方的一片混乱中,他竟然能够得到善终,享年七十三岁。

直到死去后多年,他也一直是羌人之中的信仰,这才让先王姚苌有崛起的机会。

对姓姚的说,你怎麽不学姚弋仲,绝对是一句很寻常的话。

可说出在这个时候,却极不寻常!

姚崇眼神不定,死死地盯着支妙音的背影:“你……”

你什么意思?

他无法不去想,这一句效景元旧事,到底是要他学姚弋仲的本事,还是要他——

向大应投降!

第119章 关中有变

佛塔中的明光已随着姚兴的离去,一点点熄灭了下去,仅剩一灯如豆,被举在支妙音的手中。

也恰恰是这一点明火,将她依然平静的脸色,清清楚楚地映照在了姚崇的眼中。

眼见支妙音要走,姚崇立刻上前一步:“别走,你先把话说清楚!”

支妙音缓缓转过头来,但只瞥了姚崇一眼,便像是看到了一个顽皮的孩子,包容的目光迅速转开,随后举着那一盏油灯信步离开。

姚崇面色复杂地站在原地:“……”

支妙音的反应,让他更加茫然了。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在今日朝臣的反应中受到了刺激,才产生了幻觉吗?

可他知道,如果是幻觉的话,他是不会用“景元”这个称呼来形容祖父的。那又分明更像是,有别人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

慧果望着姚崇失神离开的背影,有些好奇地问道:“您是打算利用他做些文章?”

支妙音装出来的淡定,直接就从脸上垮了下去,一把就将手中的油灯搁在了边上:“你问我,我问谁去?方才听到姚兴说,陛下已经亲征铲除了拓跋圭,眼看就要覆灭魏国了,我都差点破功。看他刚才愣在那里没走,干脆多试探了一句,不过……”

她说到这里,又忽然笑了:“看起来也不算全无收获。”

如今魏国树倒猢狲散,能掀起的反抗微乎其微,应军兵刃所指,下一个就是秦国。

若是姚兴真的有心出手,这个时候就应该进攻洛阳了,偏偏他没有。

若是他愿意舍弃此地的一切,亡命奔走,就如支妙音所说的那样,向西迁移,这个时候也该动身了,偏偏他也没有!

那他还能干什么?

天幕早就说了,一个没眼界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所以他的结局,其实在这个时候已经注定了。只能是被困死在关中这座孤岛上,直到陛下攻破长安。

“他已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姚兴再如何挣扎,这也是事实,只有快慢的区别而已。

“那我们是否需要联系仇池?”慧果问道,“他们之前因姚兴和拓跋圭的联手,惨败而回,不得不向姚兴投降,但这一支羌族的心气仍在,一旦得知魏国倒台,拓跋圭身死,姚兴也乱了阵脚,倒是他们反击的好机会。”

“不,这件事如果他们想做的话,自己就会去做的,用不着我们来联系。既然姚兴的结局已有定论,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就好。”支妙音懒懒打了个哈欠,“我年岁大了,还想有活着见到陛下的那一天,并不想在胜利将至的当口冒这样的风险。”

慧果:“……”

其实她觉得,支妙音不是想要有活着见到陛下的那一天,是怕回不到建康,之前攒的钱就要全被名正言顺充入国库了。

但究竟是因为哪个理由,好像也不必过多深究,反正现在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只听支妙音继续说道:“正如先前我们对姚兴的影响一样,现在最合适的做法,就是极尽所能地稳定关中局势,直到陛下前来接手的一天。姚兴越是拖着不走,他为了维系民心,就需要付出比之前更多的努力,也越是需要抽调秦国贵族富户的血来养民。他在加速自己的死亡,却觉得自己还在求生,于我们而言没有坏处。”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问姚崇的那一句呢?”

支妙音意味深长:“你觉得现在的姚兴和姚崇像谁呢?像不像——”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

姚兴觉得,自己把那群没用且目前还年轻的儿子,全部剔除出了继承人的候选行列,把姚崇立为太子,是在安朝臣的心,但这种做法是有风险的。晋朝就已经给出了一个反面的教训。

喏,看看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吧。

当政见一致的时候,他们会是共享权力的同胞兄弟,但当居于下位的那一个越界的时候,司马曜会选择钳制司马道子,进而更相信对他来说无害的人,比如说执掌简静寺的支妙音,姚兴呢?

他比司马曜还要信佛,现在更是将她提议的策略视若救赎,能不能,让他再信一点,让关中再进一步地,听到永安陛下派来卧底的声音呢?

她又不剥削民脂民膏,还在帮着姚兴出主意种田挖渠呢!

而且,当姚崇被那颗种子所折磨,希望姚兴尽快做出改变的时候,难免要起冲突的,当秦国上层的裂隙扩大,便是永安陛下的机会了。

支妙音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现在只希望一件事。陛下别再给我额外的惊吓了,这次算是糊弄过去了,下次呢?”

慧果嘀咕:“……拓跋圭都死了,可能也没什么下次了吧。”

……

在拓跋圭身死之后,唯独能称得上是有效反击的,也就只有夷则在河北的那一出了。

崔宏抱着年幼的拓跋嗣,原本想要重新动员士气,却以格外潦草的方式死去,让魏国失去了自己的继承人。

刘夷则的兄长刘罗辰原本驻守在北方,但在惊闻这几条噩耗,又听到了刘裕进军北上的消息后,直接带着剩下的人马逃窜向北,却一个不慎撞上了柔然部落。

双方一场鏖战后,这路兵马彻底湮没在了黄沙之中。

这是王神爱大致清扫完了河北的战局,带兵折返洛阳时,还未入城,就从前线收到的消息。

按照刘裕所说,刘罗辰本事不差,柔然的社仑虽然勉强得胜,但也已是强弩之末。他原本就因天幕的影响,遭到了魏国的打击,现在更是只剩了残兵败将,一路溃逃,直至被刘裕围堵在了弹汗山,彻底剿灭只是时间问题。

“说得好听叫除恶务尽,说得难听叫没做好计划,现在来跟陛下申请再多出征半月,那万一陛下就需要这一路兵马呢?”刘义明一本正经地往刘裕身上抹黑。

王神爱都要看乐了:“你要真觉得他动作慢,要不去北方接替他?弹汗山在阴山边界上,又没进入漠南,你走不丢。”

刘义明拼命摇头:“我不去,万一他又来一个真假刘将军,光用我的名头设伏,还不分我战功,那我不是又亏大了!”

王神爱这次是真的要笑了:“哈哈哈哈哈你还在记仇呢。”

刘义明气得鼓起了腮帮子:“这怎麽能叫记仇,这叫提醒刘将军,请不要随便败坏同僚的名声。您给评评理吧,他做的那都叫什么事,把那谁,那个李栗,当风筝给放了,还要让拓跋圭以为是我骄纵脾性,干出了这种事情???”

有这麽当爹坑女儿,当同僚坑其他将军的吗?

“行了,能击溃拓跋圭的主力,迫使他逃窜在外,这功劳记你一份。”

刘义明扯着嘴角,嘿嘿一笑:“那没事了,要守函谷关吗,反正那位刘将军还在弹汗山没回来,我去代劳,大不了这功劳也分他一部分。”

王神爱扶额:“……你还真是挺懂变通的啊?”

“不不不,其实原先是不懂的,但陛下既然对我寄予厚望,我总不能输给其他人,多多少少要学一些。孙将军还说,既然将来要建军校,我这个出谋划策过的人,就不能太容易被骗,传授了我几招糊弄人的经验。”

刘义明目光锃亮,也忍不住骄傲地挺起了胸膛:“现在看起来,他也没骗我。”

褚灵媛在旁噗嗤一笑:“我怀疑他只教会了你厚脸皮,没有教会你如何防止被骗。也就是陛下向来一碗水端平,给各方将领机会,要不然哪有你这麽请功的。”

刘义明抓了抓头发,狡辩道:“那反正我这次也立功不少,总没辜负陛下的期望。”

“是是是,你这话说得倒也没错。”王神爱抬眸朝着周遭看了一圈,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就觉得此地少了个人,但直到刘义明在这里说什么此刘非彼刘的事情,才反应过来少了的是谁:“朕的那位定州都督刘将军呢?”

刘勃勃去哪儿了?

“他之前说有急事要往洛阳去,先行一步了……陛下有事要吩咐他?”刘义明问道。

褚灵媛笑道:“有急事要往洛阳去?我看不是吧!”

她抬起了手中的鞭子,向着洛阳郊野的一个方向指去。

正值今岁丰收时节,田野之间麦穗金黄,背着背篓的农人正忙碌地走动在其中。大约是因应军凯旋的气氛热烈,他们竟未被兵马途经的景象所慑,反而还响应着行军的脚步唱着歌谣。

褚灵媛的耳力不差,听到当中在唱,说什么“今年丰收因新渠,新渠乃是将军挖”之类的话。

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苻晏这位将军还坐镇洛阳呢,刘勃勃估计是怕自己被临时抓了壮丁,表演一个如何挖水渠呗。

王神爱无语:“……他为何要有这种担心?”

说得好像让刘勃勃去当劳工,这场面能有多好看一样。

褚灵媛摸着下巴,大胆猜测:“可能是怕自己变成第二个桓将军?”

桓玄原本还在走神,听着耳边的慕容熙絮絮叨叨,问到底什么时候能脱掉“慕容会”这个假身份,现在忽然警觉地抬起了头来。“什么第二个桓将军?”

王神爱转头看向了他,忍着笑答道:“在说,他们也想封侯,羡慕你那楚侯的名号。”

桓玄:“……”

说实话,他被天幕公开处刑的次数太多了,导致他怎麽想都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这麽好的待遇,还能成为别人羡慕的对象。甚至就因为天幕的缘故,曲梁,不,应该说是夷则之战落下帷幕,他就直接请求暂时解除对那群鲜卑人的统辖,把兵权移交出去。

谁那麽想不开呢?

可惜,永安陛下似乎并不打算给他一个解释。

浩荡的兵马停在了洛阳郭区之外扎营,其中精锐随同陛下和诸位暂时从河北归来的将领一并,向着洛阳城中行去。

苻晏早已候在这里了。

王神爱朝着她点了点头:“我方才沿途行来,见郭区比起上一次前来,更显井然有序了,你们在此地费了不少心力。”

她说话间,将手中的缰绳递了出去,苻晏立刻跟上了她的脚步。

苻晏开口答道:“早年间的残垣断壁不易清理,所以新到洛阳的外来人口都会先被分派一项清理的工作,把落脚的地方整理出来,做完这些,清理泥灰所用的铁铲会直接归他们所有,还能另得一笔口粮和耕作的粮种。等到外来的人口重新填满此间,这洛阳城也就能够彻底焕然一新了。”

“铁铲何来?”

“入春前深挖水渠所用。”

王神爱会意,这还是循环利用上了。

苻晏的脸上掠过了一缕纠结,忽然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向王神爱道:“陛下,有一件事,臣不得不说,我……”

“如果是请罪的话就不用说了。”王神爱打断了她的话,抬眸间神色从容,甚至带着一缕安抚般的笑意,“我们不是赢了吗?还不是简单的赢,而是对魏国的大胜!”

那麽先前判断失误这样的话,就不需要再说了。

“……”苻晏只怔愣了一瞬,就已调整好了情绪,将那些五味杂陈的情绪压在了心底,“那另有一件事,想要向陛下问询。”

王神爱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对她没在这问题上纠结下去很是满意,“说吧。”

苻晏回道:“陛下抵达洛阳前,我们安插在关中的探子,还有支妙音法师送来了几份秦国的情报,需要陛下做个定夺。”

“你说——定夺,是什么意思?”王神爱问道。

这定夺二字,分明是秦国内部有变的信号。可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前几日传来的消息,还是姚兴难做决断,只能在支妙音的建议下聚拢关中的民心,不像是需要她“定夺”的样子。

苻晏回道:“五日前,姚兴遭到了一次刺杀,消息其实被他让人压了下去,但纸包不住火,还是在关中有了些风闻。”

王神爱目光一凛:“谁干的?秦国宗室?”

不能怪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答案。

比起拓跋圭,姚兴的亲戚可要多多了!

死了个晋王姚绪,其实对宗室势力没有那麽大的影响。谁让光姚兴的祖父姚弋仲就有二十四个儿子,这群人的年龄跨度不小,还各有后代。不仅如此,姚兴又不像拓跋圭一样,为了集权能连亲弟弟都坑,正如天幕所说,他是少有的对宗室万般器重、让他们得以善终的人。

“按照法师的说法,应该是宗室无误。他们见不得姚兴为了所谓的民意,牺牲他们的利益,也不希望在关中等死,于是策划了这场刺杀,但奇怪的是……”

苻晏低声道:“大司马姚崇被秘密软禁了。”

“您觉得,这是对外表现出的障眼法,还是,那姚兴真的和他父亲一样疯了,准备干出自掘长城的事情?”

第120章 他要走!

“大司马姚崇?”

姚兴立了王太弟的那个?

他被秘密软禁了?

王神爱不由肃然正色。

皇帝圈禁太子是多大的事情,姚崇被姚兴秘密软禁,就有多大的分量。

也怪不得苻晏一边让人继续刺探消息真伪,一边还是没能保持冷静,即刻向王神爱禀报了此事。

若此事真是秦国宗室兄弟阋墙,发展到了姚崇被囚,平白将一个机会送到大应手中的地步,只怕真变成了一统天下的千载良机!

刚才还在说要去守函谷关的刘义明,现在更是直接竖起了耳朵。

却见陛下在转瞬的面有意动后忽然问道:“苻长史,依照你收到的消息,关中民情如何?”

这个问题对苻晏来说不难回答:“此前,姚崇主持修建了关中的水利,姚兴又多有效仿洛阳之举,在关中平衡粮价,补足灾年亏空,今岁关中虽算不上丰收,但因并未牵扯进应、魏战局当中,收成不会太差,百姓足以维系生计。”

这甚至可能是关中百姓这十多年间过的最好的一年……

比起之前慕容冲毒暴关中、姚苌执着与苻氏相斗空耗关中存粮,简直可以说是有着天壤之别。

原本流离在外的关中百姓,也陆续在关中落脚,得到田地谋生。

至于如何得到的田地,分田多少,缴税多少,不好意思,还是学的永安。

此次姚崇被囚,因消息没有对外泄露,关中百姓正在按部就班地收割田地,几乎没有受到此事的影响。

“好,那就不必管他们了。”王神爱答道。

苻晏一惊:“……啊?”

“有什么问题吗?”王神爱问道,“你最近很闲吗?还是说,你觉得她们都很闲?”

王神爱指了指周围。

苻晏连忙摇头。

掰着手指算算都知道,应朝的春日科举考生,可能是接下来几年中最为幸福的一届。

因为他们不仅仅是陛下的头一届门生,也正要投身到最忙碌也最充实的建设当中。

要干的事情多了去了!

陛下虽然暂时将一部分将领撤回,预备重新分派他们的驻军地,但毫无疑问,魏国和燕国昔日的土地上,不会允许新的政权重新诞生,而只能归于应朝管理。

但这种管理,又必须是军事和文化两方面同时推进的,不能让这些北方胡人继续保持零散而居的游牧习性。

南方人口向北回迁,也是个急需解决的大问题。

可是,目前的北方其实还没有完全恢复太平,以刘裕仍在收尾的柔然为代表,仍有相当一部分零散的游牧民族活跃在阴山边界,试探着中原的边界。一旦回到汉人扎根河北、河东等地的状态,对这些人的增兵设防,就需要花费掉应朝的不少武装。

相比之下,什么创建军校、创建学校,都还是要放在次一级的位置,划定北方的边界线,才是大事。

而北方要定,南方难道就不用了吗?

当然还是要的!

陛下之前答应了开发广州,发展海航,才只开了个头而已,如今都从年头到了年中了,或多或少得给对方表露个态度。

还有一个地方,也是除了关中的归属外需要彻底根治弊病的。

是那蜀中!

谯纵被刘勃勃领兵刺杀后,蜀中的兵马都已退回到了成都,瑟缩着不敢再出来闹事,但并不代表着他们就已归属在应朝的麾下。

以苻晏看来,拓跋圭之死,魏国的灭亡,倒是可以作为一个敲门砖,打开蜀中的门户。

但这难道就不需要人手了吗?

孤身入蜀,说服蜀中归降……再有口才的人也不敢说,自己能办得成这样的大事吧?

剩下的一众零零散散的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也都麻烦。

各地的粮食收获、常平仓的创建、战后的人口统计、抄没的魏国官员家产统计等等……

等全做 完的时候,感觉都得是明年秋季了。

甚至有些事情,都不是三年五年间能见成效的!

回到洛阳的官员,看着被陛下列出来的一众事项,已经有点眼晕了。

偏偏王神爱还在说道:“我忘了,还有一件事没列入进来。既然魏国覆灭,北方也多出了不少郡县官吏的需求,明年春日的科举必定还是要照常进行的,这考题也得在工作间隙出一份。”

她转头看向了褚灵媛:“把这也记下来。”

褚灵媛笑不出来了,只能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王神爱不疾不徐地问道:“那麽现在,还有人无事可做,有空去找姚兴打一场的吗?”

在座诸人全沉默了。

谁要是在这个时候说“有”,那他们得怀疑此人是不必入睡的,才能有这种本事,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情。

不过总算还有个声音轻轻地发了出来:“……难道就这样不管秦国的局势了?”

错过了这个统一天下的机会,下一次还不知道要到何时啊?

王神爱反问道:“我们难道没管关中的百姓吗?倘若不看到底是姓什么的人在统治关中,此地和我大应的区别真的很大吗?既然如此的话,以静制动又能如何?”

她抬头向外吩咐道:“速将捷报和朕意欲在洛阳再留两月的消息送至建康,告知谢相,请她先派一队官员前来北方临时应付差事。”

“若是前朝官员中有身家清白,能继续担负重任的,也让他们先留下来办事。”

众人齐齐应了声“是”。

只是当他们走出议事之地的时候,刘义明还是绷不住好奇,问道:“你们说,陛下难道就一点也不好奇,关中到底是什么情况吗?”

她就真的很想知道,姚兴和姚崇到底是真的闹出了矛盾,还是假装出的情况用于诱骗敌人。

八卦的本能已经在蠢蠢欲动。怎麽陛下就能稳得住呢?

“你没听到陛下说的吗?”褚灵媛模仿着刚才王神爱的口吻,“意欲在洛阳再留两月——”

能为了什么?总不能是只为了看,洛阳的庄稼经过了战事,会不会长得更茂盛一点吧?

迁都的事情又没有那麽快,映射朝来说,南方短时间内仍是重点。

但洛阳它好就好在——这个地方接收关中的消息容易得多,能让秦国军报第一时间送到陛下手中,让她对于当下局势重新做个判断。

但她有这种想法可以,传递到洛阳的,却必须是之前说出的那个态度。

秦国,灭也可,不灭也可。

姚兴爱怎麽折腾无所谓,不影响到百姓的活路随便他玩,反正,他已与掌中之物没有多大的区别了。

……

“王兄!”姚崇一声惊呼,冲上前来扶住了姚兴。

只见姚兴在方才攥紧手中信报的那一刻,脸色突然间就惨淡了下去,甚至可以用煞白来形容,胸口也像是忽然就压着一块巨石,让他呼吸不畅,直接便要倒下。

可哪怕他此时已死死握住了支撑住他的姚崇,信报之中的一句句话却好像仍跳动着,闪烁在他冒着金星的眼前。

应朝种种政令推行照旧,正在清扫北方土地,也继续壮大南方。

问有没有向西推进的计划?

永安陛下说了,秦国不急,那边百姓过得还成,不急着送姚兴去死。

仿佛秦国宗室内乱,在永安这里也只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秦国的国运,也不过是永安面前随时可以掐灭的一道火烛!

何其……荒唐,而又可怜。

他强行按捺着,才没又当场吐出一口血来。但好像不吐出这口血来,反而更让胸腔肺腑间搅乱成了一团,一路撕扯得脑中也有一根筋在作痛。

“你……”姚兴慢慢找回了视线的清明,向着姚崇苦笑,“你现在相信了吗,法师没有这个必要挑拨你反我,因为永安对关中,是这样可有可无的心态!只有我们!”

“只有我们和父亲一样,如此执着于秦这个国号,执着于关中这片早已进退无路的土地!只有我们觉得和魏国联手便能攻破函谷关,还能有翻身的机会,觉得天幕告知的未来还能够做出改变!”

“王兄,你先别说了!”姚崇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只因他看到,在姚兴的肩头已重新沁出了血色,显然是伤口撕裂所致。

他们兄弟阋墙是假,但姚兴被宗室刺杀却是真啊!这是真发生了的事情。

他要保民心,要保关中的人心向背,保潼关等关隘不会被守军轻易放给应军,就一定要削宗室的利益来填补百姓所需。

所以此时,他已不是天幕所说,那个会让宗室得到体面待遇的秦王,而分明是一个垂死挣扎的疯子!

姚崇还没考虑投降一说,宗室里却难免人心浮动,考虑起了用秦王头颅换取未来。

姚兴也确确实实是挨了一箭,让他本就不好的身体雪上加霜。

姚崇起身就要向外走去,去将医官喊来,却不知姚兴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攥着他的手:“崇弟……别去,听我把话说完!”

他还有话要说!

姚兴自己也不敢说,他此刻到底是因伤势而头脑发晕,还是因为永安带来的那个刺激,让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既无比敏锐地知道,整个关中都在向下陷落,掉进永安的掌心,又咬紧了牙关不想承认,天下归应已只差一步,他现在唯一的活路,姚氏唯一的活路,就是离开此地,将关中拱手让人!

他不能赌,继续负隅顽抗到最后,永安此刻的轻描淡写,会不会变成对关中的犁庭扫xue,对姚氏诛杀灭族,只能……

只能说出这句话来。

“是我对不住你们,没能带领秦国昌盛,现在,我也只能做出一个决定。”

要放弃一个执念可能是很难的事情,姚兴觉得有那麽一刻,他的神思又变得恍惚了起来,连带着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却又很快,变成了豁然开朗的清明。

“走!走得越远越好!”

趁着永安还在解决魏国落幕后的种种,他们还有西行逃亡的机会。但之前的刺杀,已经让姚兴看透了,哪怕是宗室之中,如今也已不是一条心了,要想让仍旧忠心于他的人离开关中,还需要……再做一番伪装。

“崇弟,”姚兴的唇角,慢慢又浮现出了一缕苦笑,“你先前,向我告状,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有个原本可以这麽做的人,没去为应军大开方便之门,现在也还能信上一信。”

……

支妙音站在佛塔门前的时候,有些意外地看到,作为秦国宗室中兵权最高的将领姚硕德,居然出现在了此地,也没对她露出往日里的横眉冷对之色,而是用一种不太好形容的神色看向了她,眼神里透着深深的疲倦。

他开口道:“陛下说,关中将乱,愿成全法师先前的心愿,助力您西行而去,求索真经,沿途的一应吃用之物和卫队,都已安排妥当了。”

支妙音努力地在袖中掐住了掌心,才没让自己的脸上露出异样的神色,却又废了好大的工夫,才掩饰住了可能开口就会暴露出的惊讶,回道:“那我该向陛下谢恩才是。”

她说出的是这句话,心中却已经翻涌过了无数种情绪。

从“姚兴发什么癫,突然把我放逐了”到“真出玉门关了,还回不回得来”再到“才说的不会有突发事件怎麽又来”,最后变成了一种生死看淡。

没事的,天幕都说了,永安陛下会打到天竺去的,到时候怎麽也能把她接回来了。

而且该说不说,姚兴此人对“国师”确是一等一的好,在此地放了如此之多的箱子,恐怕其中财货不少,若能带回国去,也是一笔不菲的家资了。

只是当姚硕德离去后,支妙音从起初的震惊和迷茫中慢慢冷静了过来,忽然又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不对……这不太对。

姚兴没这个必要,在这个关头放弃她这根救命稻草,用佛教信徒的身份将她送走!

有另一种可能,立刻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之前,她向姚兴提议,说“我佛引路,天下之大,向西自有生机。”而姚兴的回答是现在不成。

会不会是洛阳方向有什么变化,让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算盘!

但直接走,恐怕会即刻遭到追兵,于是换一种方式保全自己。

支妙音不敢犹豫,连忙将这个猜测说给了慧果听,也立刻得到了对方的认同。

“那我们现在该怎麽办?”

“要证明这件事也很容易,”支妙音目光沉沉,一把拉着慧果向一个方向走去,“那些护卫看守着的随行物资,放在偏院的禅房之中,那里,之前被我额外挖了个信道,原本是用来应急躲藏的,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走这条地道,有办法避开他们的视线,看到其中的东西。”

姚兴他们若是要走,一定会在这些东西上下功夫!她自认还有几分眼力,能辨别得出来。

两人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堆放着箱子的屋中,却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此地有些怪异的气味,好像是香料放多了。

“就算是礼佛,也没必要带这麽多吧……”支妙音心中腹诽,信手推了两个箱子,惊讶地发现这其中是空的。

空的?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下一刻,支妙音便已是心中一紧,只因她的那个猜测,仿佛是进一步地得到了证实。

既然是君主赏赐给禅师西行的物资,怎麽可能有空箱子呢?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用来给人躲藏的。

姚兴果然要跑!

可是,秦国宗室要跑也就算了,干什么非得拉上她一起,搞得她想要给陛下报信都做不到了,还得担心一下对方会不会卸磨杀驴。这简直是让她在用命来卧底。

支妙音脸上镇定,心中却已忍不住又骂了姚兴一声。

思忖间,她的手已搭上了第三个箱子,发觉这个倒是和之前的两个不同,是个装了东西的。幸好这箱子的锁扣解开方便,能让她在不惊动外间的情况下,打开看看其中的东西。

“要是看到的是姚兴自己的东西,应该就真的坐实他突然想跑了……”

“也不知道这样一来对陛下来说是好是坏。”

“洛阳那边是不是又忘记给我传递消息了?”

“……!!!!”

支妙音的所有想法都终结在了掀开箱子的一瞬。

她惊得蹬蹬后退了数步,慧果唯恐她踩到什么发声的东西,连忙上前来搀扶住了她,却只是随意地往箱中瞥了一眼,也让她差点惊呼出声。

还是支妙音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握住了她的嘴,才让两人都不曾发出什么额外的响动。

但在这一刻,她们彼此对望的目光中,都已是彻底打碎了平静的惊愕,试图依靠着看向对方来保持平静。

稀薄的月光透过了纸糊的窗户,照进了这间禅房,也勉强照亮了这个被打开的箱子。

那箱中没有珍宝,只是先露出了一张彻底失去了血色的面容。

也让人无比震惊地看到,躺在其中,或者说,蜷缩在一堆香料当中的,赫然是……

是秦王姚兴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