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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只因一些毫无根据的话,就否定了皇权的统治,放任各方野心之辈前来谋权篡位,反倒是令天下大乱,也要让百姓面临颠沛流离之苦。

要是皇后能当大任,主持政务,直到将皇权顺利地交接到下一位皇帝的手中,也未必就会出现天幕上所说的大祸。

看看吧,颠倒朝纲、肆意妄为的司马道子也早已被问罪伏诛了。

为何不能仅是以天幕所说为诫,重新开辟一片格局呢?

——这些消息,当然是由王珣等人放出来的,为的正是给皇后摄政一事造势。

“那永安大帝呢?”腰裹兽皮的褐衣少年发问。

与他同行进京的老者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可不敢提这些!你没听他们说吗?褚家就是因为疑似与那位有关,在天幕消失的当夜就遭到了灭口,若非皇后赶到及时,一个活口都留不下来。”

“听说……褚家的三姑娘被皇后接入了宫中教养,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倒是那褚府门前有烧纸祭灵的痕迹,说不准是那位的手笔。也不知道,唉……不知道他现在藏起来是福是祸。”

少年不屑地笑道:“是福是祸我不知道,有些人未战先怯,我却是看出来了。”

眼见那老翁又想让他闭嘴,刘勃勃总算止住了话茬。

他半靠着柴车,口中喃喃,仍觉自己有两个问题没有想通。

按说褚家的事情,正如他先前说的那样,是将有些人未战先怯的丑恶嘴脸暴露在了人前。

对于读书不多的百姓来说,或许不会介意那麽多,对于他这等聪明人来说,却着实是在自曝其短,让人好生鄙夷。

那也该当将此事藏好了,而不是任由一些传言没被捂住,自此发散了开来。

除非,有人在小心地渗透传播这个消息,以便让世家的根基愈发动摇。

还有一个问题,怎麽哪里都有这个皇后的事情啊……

但听天幕之中所说,她又好像只是个随波逐流的受害者。

刘勃勃朝着远处的宫城看去,正见一片灿金带红的朝霞铺了半边天空,仿佛半张振开的火凤羽翼,贴缀在飞檐之上。

丝丝缕缕的金晖就从那霞光中穿出,下映满城秋色,竟恍然觉得其中有一派朝气蓬勃,不似天幕所说的乌烟瘴气。

毫无疑问,这是一片与北国截然不同的风光,也因即将到来的皇帝登基,乃是这南方风云聚散的中心。

他先一步来到了这里,却好像不知道该当从何处下手,只能下意识地看向了权力的中心。

因为帝位的变更,因为天幕的消息,很快也会有更多的人朝着这边而来。在找到那位永安大帝之前,他得先为自己找到一个立身之所。

而不是在这里卖柴!

“哎,下来下来。”老翁一把打醒了他逸散的神思,“下来跑两步,别光让我这个老头子推车。快要起风了,柴火不愁卖,但咱们的动作可得快一点……”

刘勃勃轻啧了一声,扫去了面上的疑虑:“是啊,要起风了。”

……

西北的风吹向建康。

风中传来了征伐的号角。

早在拓跋圭攻下平城之时,他便已令手下的两名将领秘密重新开凿井陉要径,以便率领大军避开慕容氏的耳目,出其不意地进攻中山。

如今道路并未彻底打通,但也所差不多。

魏王亲征的指令下达的同时,他手下的大将于栗磾已率先一步出兵,去破开最后的关隘,昭告着这场发起仓促的战争寄予着多大的希望,也绝不容有失。

看看他们的对手好了。

慕容氏失去了慕容垂这位老将,余下的人里虽也有将领之才,但在迅速崛起的北魏铁骑面前,依然难以接续往日荣光。

拓跋圭也早不是那个还需要依靠母族提携,依靠慕容氏撑腰的年轻人,果断朝着他一统北方的霸业又迈出了一步!

但也就是在拓跋圭带兵亲征的次日,那本该平静的平城之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里出现了一起趁势而起的动乱,疑似是贺兰部落的人所为。

但动手的,并不是拓跋圭早已赋闲在家的舅舅贺讷,而是那位已经投靠慕容氏的舅舅贺染干。更准确的说,是他留在平城的内应。

因扑灭及时,这场动乱并未造成多少死伤,却将两个人从“囹圄”之中解救了出来。

正是贺夫人与她年幼的儿子。

狂风自后方推着马匹前进,也将贺娀披着的斗篷吹得直往前飘,几乎将她怀中那个三岁孩子的身体完全笼罩在了当中。

不知道是因为先前交战所带来的恐惧,还是冷风呼啸带来的寒意,当马蹄踏碎枯草上的寒霜,发出了一声嘎吱声响之际,拓跋绍打了个哆嗦,将自己藏得更深了些。

贺娀却不敢停下,紧紧拽着缰绳朝前奔去。

她看似柔弱,却怎麽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姑娘,驾驭起骏马来也是驾轻就熟。

在这风驰电掣之间,她已距离平城有了百里之遥。

等到出征在外的拓跋圭收到她的消息,已绝不可能追赶上来。

更让人安心的,是此刻从她背后吹来的风。

那风正在将她朝着目的地推进,哪怕还要数日的时间,才能真正抵达安全的地界,也像是在不断地鼓舞着她——

她没有走错路,南方正是她的生路所在!

……

风也在从建康往东南临海吹去。

那辆徐徐往建康行去的车,便像是在顶风前行。

但车马并未因为这小小的阻碍停下,那位掀帘而望的夫人也只是望着檐角的车铃微微出了一会儿的神,就已将目光投向了丰收的原野。

后方同行的儿女本觉有话想要对母亲说,见她此刻神容阔达沉静,又将话给吞了回去。

就在天幕结束的那一日,谢道韫做出了一个惊动会稽的决定——

她要与王凝之和离。

这二人作为伴侣的日子,她过不下去了!

平庸并非罪过,但将鬼神信仰套用在危急关头,因此坑害了儿女,甚至是城中百姓的性命,那便是天大的过错。

也不必指责她,是不是用未来的剑斩今时的人,因为失望累积到了一定的数量,总是会形成质变的。

她甚至不需要有所怀疑都敢断言,若是有朝一日会稽郡真的迎来了这样的浩劫,王凝之到底是能硬气起来举兵反抗,还是排鬼神之兵来守城,期望一个天降援手。

与其让儿女因他的荒唐行径而丧命,还不如现在就分开。

王谢高门的婚姻,要谈和离并不容易。

但幸好,天幕的昭告在会稽引发了不小的动乱,急得王凝之焦头烂额,让他哪有多少空余掰扯家中的事情。

快马送来会稽的太子妃邀约,更是变成了谢道韫的一道凭证,以证明她就算今日和王凝之一拍两散,也仍与王氏交好。

在前后的重压之下,王凝之最终还是签下了和离书。

所以此刻,在这逆风而行的马车上,载着的不再是左将军王凝之的妻子,而是名闻天下的才女谢道韫。

她闻着风中丹桂与稻谷混杂的香气,要去建康赴一位晚辈的盛会。

……

秋风中赶路的又何止是她们而已。

落脚在东方海岛之上的孙泰让孙恩乔装改扮,踏上了前往建康的路,预备给那位未来的永安大帝留下线索。

桓玄困扰于天幕提及的未来,又绝不愿意放弃他此刻已经到手的兵权,便只派遣了一位心腹要员前往建康探听线索,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向新帝恭贺,以讨要一个名正言顺治理荆州的官职。

还有更多形形色色的人,也正在“旅途”之中。

只是他们有的已有明确的目的,有的,却只是要来这金陵王气汇聚之地静观其变。

……

而在所有人的目的地,也便是这建康皇城中,王神爱重新穿上了那身属于皇后的庙服。

与此同时,司马德宗也已在宫人的帮助下,穿上了属于皇帝的礼服。

这才是眼前的要事。

以司马德宗的智商,到现在也只是理解了司马曜的死讯,对于自己忽然要穿上这样笨重华丽的行头极是不满。

若不是司马德文总哭得他心烦,现在坐在车中还能耳根清净些,恐怕他早已抗议挣扎,跑去玩泥巴自得其乐了。

但就算如此,随行的官员追随着皇帝与皇后祭祀天地与宗庙,有数次眼皮直想抽搐,正是因为那位痴傻皇帝的表现。

无礼还在其次了。

别以为他们没看到,祭拜社稷、也就是土地神的三牲祭礼,竟险些被司马德宗当作了提前布下的午膳,抓起来就给吃了。

若非有人阻拦得快,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笑话。

“皇后殿下辛苦了。”随行的礼官抹了把冷汗,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却忽然猛打了个寒噤。

王神爱收回了目光,沉声说道:“此话慎言。”

“是。”礼官连连点头。

不过话不让说,人是如何想的,好像根本无需多言。

就算建康的百姓只目送着帝后祭祀的车驾往来,并未亲眼看到司马德宗是何等表现,随行的诸多官员都已因这出插曲而窃窃私语。

相比于那个依然不改稚童做派的司马德宗,处事大方的皇后仿佛才更像是此地的主心骨。

最多就是,在看到随行在侧的刘裕时,有人瞧见了那把曾在殿上出鞘的长剑,后知后觉地露出了几分敬畏的目光。

“难怪天幕说,王谢两家的钟灵毓秀之气,都集中到了女子身上。这个谢是谢道韫,王……”

不用说了,王,便该是王神爱了。

“嘘,王元琳还在呢。”

眼看王珣闻声,不无尴尬之态,那人匆匆住了口,决定还是别将人给得罪死了的好。

好在,很快就有另一个更为震耳的声音,盖住了这些零碎的交谈,也让王珣再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留神那些议论。

在礼官的迎接之下,祭祀完毕的帝后已重新坐上了车辇,即将折返回到建康城中。

“还朝——”

金石八音,礼乐送行,在一时之间响彻长空,一路从郊外的祭坛吹奏到宫城前,直到接上了宫门前的第一道擂鼓。

秋日天高的晴空之下,从太极殿到宫门前早已站定了更多的朝臣与兵士,迎接着那一众归来的人。

盛大的仪仗徐徐前行。

那鼓声应和着前行的脚步声,不仅压下了先前的那些闲言碎语,压下了几经铺垫之后仍旧存有的质疑声,也压下了……

司马德宗的抗议。

在队列的最前方,王神爱的手死死地攥紧了这位白痴皇帝的手腕,费尽了极大的克制力,才没一个巴掌甩在对方的脸上。

或许是因为此刻的气氛太过凝重,王神爱的侧脸也透着锋芒毕露的淩厉,司马德宗才选择放弃了挣扎,亦步亦趋地跟着王神爱往前。

解决了这个最大的麻烦,王神爱的脚步里多出了几分从容。

她能感觉得到,当她一步步往前,朝着丹陛之上走去的时候,一双双眼睛比起注视着那个皇帝,更多的,其实还是落在她的身上。

万人瞩目是什么样的体验?

支持的有之。

比如此刻已将所有赌注都押在了她身上的王珣。

比如已与定姜有过一番交谈的支妙音。

比如已数次听令行事,打上了皇后从属烙印的刘裕。

带刺的有之。

比如脖颈上血痕仍在的庾楷。

比如不希望再见贾南风旧事的言官。

比如作为晋朝宗室,将不满藏得极深的司马尚之。

还有那些介乎支持与反对之间的目光,都像是一点点暗火燃烧在她的后背,仅仅是因为她如今是最好的选择,才不得不认下这个“太子登基,皇后掌权”的决定。

但她清楚地知道,只要她有半步行差踏错,或者是那天幕再度出现,透露出任何一点不利于她的消息,他们都不会介意,用极为果断的手腕,将她给拉下台去。

王神爱对此心知肚明,也仅有一个回应——

呵,那又如何呢?

先一步站在高处的人,也就有了更多的自主权,去抢先一步得到更多的机会。

她先前势弱,尚能杀司马道子,如今,更要迟早将这些愚昧而又自大的人斩落剑下!

不过是看谁更有本事而已。

“啊……”司马德宗惊呼一声,连带着脚步一歪。

他本就很不适应这身层层叠叠的朝服,又因登基仓促,衮服是改制而成,抬脚间便绊在了鞋履之下,眼看着就要摔跌出去。

然而还没等他倒下去,已有一只始终牵着他的手,将他奋力拉拽了起来,强行拖上了上面的一层阶梯。

这电光石火之间的惊变并未逃过下方众人的眼睛,反而在有节奏的鼓乐之下显得异常明显,让朝臣纷纷瞪大了眼睛。

这一出意外,竟像是……竟像是那位皇后将皇帝拽上的最后一级,让后者就这样变成了前者的附庸。

可 在这不可中断的登基典礼面前,就算有人觉得这一幕好生荒谬,也不敢有任何的质疑。

皇帝与皇后已站到了最高处。

礼官也已带着宣表,走到了百官之前。

……

王神爱转头俯瞰。

日光照在殿前,刺得人眼睛发疼,数次的拉拽也让她的指尖也隐隐作痛,头顶的天幕一片暗沉,更是让这本应无比宏大的登基场景,多出了一种不真实感。

她身边的司马德宗也显然并不仅仅是个吉祥物,而是个稍有处理不慎便会烫手的山芋。

她也更不能因为世家今日的表现,就真将这份权力当作倚仗。

但她此刻头顶皇后冠冕,也终于在那冗长的登基祝词里,听到了那句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话,正是那一句“皇后代行摄政”。

紧随其后的,是风中传来的百官山呼,汇聚成了冲霄的巨浪。

喊的什么来着?

她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透过日光看到了每一张贪嗔喜怒于色的脸,将口型与声音对照在了一起。

他们在喊: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第20章 什么叫以战养战啊

“陛下万年——”

“国祚万年!”

……

智力堪忧的司马德宗一定无法理解,这个山呼万岁的场面,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晋朝社稷衰微,但还没到亡国的地步,他身为东晋皇帝,既有被人挟持以令群臣的价值,本就意味着“皇帝”的地位。

或者说,是“皇帝”二字的价值。

可惜啊——

可惜他是个傻子!

天幕上会动的图画又没了,他的行动范围遭到了限制,先前都不太管他的太子妃还不许他动弹,连着瞪了他好几眼,无一不让他觉得烦心。

登基典礼刚刚结束,王神爱松开了手,司马德宗便如蒙大赦,找自己熟悉的宫人去了。

像是唯恐自己走慢了一步,又会被抓个正着。

王神爱没有去管他的可笑行径,而是起驾回宫,在卸下了繁琐的钗环华服之后,坐在燃香的桌案前,打开了面前的两只檀木盒。

左边的盒中,装着一枚金螭虎纽的白色玉玺,形制比右边的那枚碧色玉玺小上一轮。

而那碧色玉玺四寸见方的玺身之上,雕刻盘旋的图案也与前者不同,不是金螭,而是交汇的五龙。

王神爱只犹豫了一瞬,便已将手伸向了右边的那枚。

将其从盒中取出,她便更能清楚地瞧见,在碧色玉玺的一角曾经有过磕碰的痕迹,只是后来被人用黄金补全了那缺损的一角,才勉强看起来还是完整的。

她小心地将其颠倒过来,就瞧见,在这分量不小的碧色玉玺底下,雕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昭示着皇权的正统,右侧,则被人以另一种文本草率地多刻了“天命石氏”四个字,于是用一条系带遮掩了起来。

一枚玉玺之上,杂糅着青玉、黄金与系带,怎麽看都少了几分庄重。

但毫无疑问,这就是那枚从秦朝时候打造出来、传到如今的传国玉玺!

西晋年间,因司马氏的皇帝曾被北方胡人政权俘虏,玉玺也先后转手于前赵、后赵以及冉魏各个政权之间,直到四五十年前,才因冉魏向东晋的求援,作为交易的筹码被迎回建康。

而另一旁那枚白玉玺引,就是皇后的凤印。

新帝登基,原本该当是传国玉玺归皇帝,凤印归于皇后才对。

但想想司马德宗这情况,谁也无法保证,他拿到了玉玺会不会拿来砸蚯蚓压虫子,让玉玺上再多一个缺角,还不如……

还不如由皇后来拿呢。

“玉玺啊……”王神爱低声自语,信手扯过了一旁的印泥与纸张,将玉玺先后盖在了上头。

这个一角有缺的轮廓伴随着上头的篆字,就这样留在了面前的白纸上。

红白分明的对照,仿佛正是今日红日之下众人高呼的景象,鲜艳得有些刺目。

将玺印握在手中,五龙交纽抵住掌心的感觉也太过奇特,以至于她还手握着玉玺顿了一顿,方才将它放回到了先前的檀木盒中。

她看着那枚玉玺留下的红印,又愣神了一阵。

直到殿外的风声拍门,才像是打破了什么东西,让她又猛地一个机灵清醒了过来,飞快地将那张印有玉玺的纸张撕成了碎片,丢进了一旁的纸篓之中。

“呼——”王神爱长出了一口气。

她那双先前有一瞬恍惚的眼睛,也已重新回到了清明。

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又如何!

北方后赵的石勒覆灭前赵,得到了这枚传国玉玺,出于昭示正统的目的,便在玉玺上加刻了“天命石氏”这四个字,但依然不能改变,后赵国祚仅仅持续了三十二年就已灭亡。

这是不争的事实。

随后,东晋将玉玺迎回,以示天命归晋,还不是到今日由一个痴傻的皇帝坐在皇位上,又有天幕宣告着即将灭国的结局。

这东西从来证明不了所谓的正统,证明不了地位。

若是手握玉玺便已忘乎所以,今日听到朝臣高呼便真以为胜券在握,那她与石勒等人又有何区别!

天幕还不知会在何时重启,她必须调整心态,凭借着皇后临朝的权柄,尽快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越快越好!

……

“天子登基,依照常例,该当宣告大赦天下,依先例减免徭役税赋……”

“且慢!”

礼官刚刚念到这里,就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了一声轻斥,立刻止住了声音。

想到司马德宗登基前,皇后曾干出过当庭剑指庾楷这样的事情,礼官一个微不可见的哆嗦,恭敬问道:“不知皇后殿下有何异议。”

王神爱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朝着朝堂上的一个角落问道:“右将军,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被她称为“右将军”的中年男子出列道:“敢不从命。”

此人名为谢琰,乃是昔日太保谢安的次子,谢玄的从弟,也是即将抵达建康的谢道韫的从弟,如今官至右将军。在朝堂之上,也称得上是一位重臣。

王神爱问:“距离庚戌土断,已有多少年了?”

谢琰微微一愣,这才答道:“若从开始算起,三十二年。”

何为“土断”,正是昔日东晋朝廷在桓温等人的主持下,将北方流亡至侨置州郡的百姓从士族的田园中清算出来,严厉清查户口,将其登记在册,成为“晋朝的百姓”。

这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就连他的父亲谢安,也曾参与过这次“土断”。

在这一通雷厉风行的清扫之下,东晋朝廷的户口大量增加,朝廷一度运转不灵的财政也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

同样是因为这次土断,北府军才有了组建的资本,成为日后参与淝水之战的中流砥柱。

也难怪在听到“土断”二字时,谢琰也免不了恍惚了一阵。

“原来已经有三十二年了,比我年龄的两倍都多……”王神爱缓缓感慨。

谢琰嘴角一抽,只觉这话说得极其不对劲。

原本乍听起来还没那麽久的三十二年,经由这样的表述,竟像是已经过去了两辈子。

谁让眼前的皇后,年仅十三岁。

王神爱可不管他在想什么,继续说道:“这麽多年过去,故态复燃的情况,诸位应当屡见不鲜。兵役人口不足、朝廷租赋混乱,比起庚戌土断之前还要糟糕。流民人口都被窝藏起来了,人治重于法治,就算大赦天下,真赦免到人了吗!”

“右将军,请你回答我。”

被再度专门点名的谢琰哭笑不得。

这位小皇后坐在朝堂之上,凭借着有别于常人的气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玩过家家的戏码。

但上来就问出这等尖锐的问题,换了是谁也会觉得,她实在像是个愣头青。

分明还是个孩子。

谢琰的余光扫向了一旁的王珣,却颇为意外地看到,在他的脸上写着不容错认的惊愕,像是也没想到,王神爱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还以为……这是琅琊王氏商量好的事情呢。

王凝之因为天幕的缘故丢了不少脸,正好依靠“土断”这样的大任,找回些脸面与实权来。

原来不是。

谢琰一念辗转,却不影响他拱手回道:“民生军政崩乱,并不只是土断结束日久的缘故,也是司马道子荒唐行事所致。还是说……皇后觉得,比起大赦天下,还是再行一次土断,作为新帝登基的第一道诏令最好?”

“那倒不是。”王神爱回答得果断。

谢琰又被噎了个正着,竟不知该不该感慨,王神爱在不按常理出牌这件事上,着实很有本事。

王神爱说得坦然:“人人都知道,当年桓温大司马手段了得,威势逼人,庚戌土断也几乎用了十年的时间。如今外有强敌,内不安定,上有天幕,下有怨声,我们何来十年可用!”

“我也不过是想说……”

她的语气忽然温和了下来:“大赦天下固然是个常例,也算是显示君主的恩德,但既然以如今的情形,难以惠及更多的百姓,为什么不换一种办法呢?要安民心,当然要行之有效才好。”

谢琰点了点头,先前悬起的心快速落了下来。

原来是要说这个。

这听起来就合适多了。

也怪他被那天幕说的永安大帝吓着了,看谁都像激进派。

“土断”这东西吧,不能说不是个好政策,就是太得罪人,容易让本就风声鹤唳的各方世家直接进入一级戒备状态。

现在敌人还没找到是谁,就先往同盟身上捅一刀,谁听了都得说不像样!

要是动刀的还是自己人,那就更不像样了。

他道:“那麽皇后殿下是什么想法?”

王神爱抬了抬手,示意宫人将一沓名册递到了谢琰的面前。“右将军和左将军不一样,您是认真领过兵的人,连令尊都说,您有统军治国之才,那麽应当知道这条军规。”

王珣捂住了脸,发出了一声轻嘶,不知道王神爱这又是在搞什么,一句“右将军和左将军不一样”,便成功往王凝之的脸上又踩了一脚。

但肉眼可见,谢琰对王神爱的态度更显亲近了些。“哪条军规?”

“亡叛连坐的军规。”王神爱答道。

谢琰神情一凛。

同在此地的刘裕、刘牢之等人也是一惊。

“兵士叛逃的情况,这几年间不在少数。朝廷统兵无方,兵吏减少,竟沦落到征发承担赋役的编户百姓补充兵力。若只是如此也就算了,还将叛逃连坐弄得愈发严苛,这是什么道理?”

“一个士卒逃跑了,就要从他的家中补充兵员。一家人逃跑了,就要从他们的亲戚旁支里补充士卒。甚至是扩大到一个人逃跑了,就要将整个村子的人全填进来。是我说的这样没错吧?”

谢琰忍不住辩驳:“但若不加以约束,人人都想做这个逃兵,朝廷哪有军队可用,怕是北方的胡人早就打来了。”

王神爱摇头唏嘘:“右将军,我说过,你是统过兵的人,有些在名册上被列为亡叛的,真的是不堪忍受从军,偷偷逃走的吗?当然,若你觉得这话说了得罪人,劳烦刘将军来说吧。”

刘牢之接收到了上方传来的鼓舞目光,张口就道:“早年间会稽王克扣军粮,导致有士卒饿死,也记在了叛逃名录上。还有些死在战场上认不出尸体身份的……为了少发恤银,补充兵力,上头也要求记成叛逃。所以很多时候,叛逃的真不一定是逃走了,只是——”

“说白了,只是朝廷需要一个叛逃的结果。”王神爱接下了这句判断。

“……”朝臣之中知道此事的也不在少数,此刻纷纷低下了头来。

不知道这回事的更是面面相觑,又在心中痛骂了一轮死去的司马道子,和那个死得更早的皇帝。

怎麽回事啊!

这两个人为了自己的享乐囤积财富,在建康城里潇洒,本以为只是凭借着占据的庄园盈利,哪知道还有这样惊人的操作。

王神爱的声音从前方传入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耳中:“比起所谓的大赦天下,我看,还是废除叛逃连坐的制度更为合适,也更实际吧?”

百姓苦连坐制度已久,可惜先前根本没有任何一条渠道,能让他们发觉这其中的奥妙,又将其反馈上去。

兵户战死的战死,连坐的连坐,像是消耗品一般,飞快地消失在晋朝的户口当中,可惜……

就和北府军中军粮不足的情况一样,从不会让有些人低头去看。

这便是如今的真相。

一想到这里,刘裕已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刘牢之先前的一番话说得轻巧,但他刘裕比刘牢之还要更贴近底层士卒,也远比他清楚,那些因连坐而被拉入破产深渊的百姓,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全家被拉入军营之中,远不只是要服兵役这麽简单,而是直接被钦定了家破人亡的结局!

他已数不清,自己看到这样的情形多少次了,几乎看得麻木。

直到当日王神爱跟他说起军粮一事的时候,他才试图以旁敲侧击的方式说起过,却从未想到,她刚刚从太子妃变成皇后,便已将这件事提到了台面上。

还是在朝廷众臣之前!

“我看庾将军似乎有些不同的建议?”王神爱一副谦恭问询建议的表情,让庾楷连忙收了收神色。

若是先前王神爱还是太子妃,他必定要说,这话说得越俎代庖了些。

偏偏正是他们这些人默许了王珣的提议,将她推到了皇后的位置上,还因司马德宗无能,给了她摄政的权力。

现在,他们希望尽快拯救民心,在排除掉那个最为激进的选项和最无用的选项后,竟确实只剩下了她说的这一条。

可是……

“臣只是在想,日后再有逃亡,以至于兵力不足,该当如何?”

王神爱嗤笑了一声:“恕我直言,任何一位将领都应该先反思反思,自己麾下的士卒为什么要逃亡,而不是先问逃亡之后怎麽办。不过,庾将军也是为边防着想,情急之下说出了胡话,不能怪你。”

庾楷:“……”

他总觉得自己又被骂了一句。

但还没等他开口,王神爱已接着说了下去:“至于兵力不足的问题,我虽然没统领过兵马,但我会下棋,听过一个道理。”

“兵力不足,那就以战养战,大鱼吃小鱼好了!”

一旁的谢琰猛地抬起了头。

他刚才还觉得,王神爱不算是个激进派,怎麽现在就忽然丢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什么叫做,兵力不足,那就以战养战好了!

他惊道:“您要进攻荆州?”

吞下荆州兵,确实能填补朝廷缺损的兵力,但荆州兵早在桓温时期就听从桓氏指挥,如今落在桓玄的手里,绝对称不上是“小鱼”。

若真要这麽做,简直糊涂!

“谁跟你说我要进攻荆州了。”王神爱皱眉,仿佛对于谢琰能得出这个结论极是不满,“右将军是没听天幕说吗,荆州军在桓玄的指挥下,和建康城的守军在石头城决战,以完胜告终,怎麽会是能够轻易解决的弱者。”

谁强谁弱,多明显的事情!

天幕?

提到天幕,谢琰的脑海中顿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像是要印证他的猜想,他旋即就听王神爱问道:“新皇登基,王刺史屯兵之地,距离京口只有数里,抵达京城也就是三两日的工夫,为何没来?”

谢道韫要解决家中的事,再从会稽动身赶来,没能赶上司马德宗的继位大典,还在情理之中。

桓玄杀死了原本的荆州刺史,算是半个叛党,不来朝贺也属应当。

那麽,王恭呢?

谢琰瞪大了眼睛:“他……”

若是他没猜错的话,王恭一方面怕自己因天幕中提及的表现,摆明了站在永安大帝的对立面,甚至变成了对方心态转变的导火索,会遭来暗中报复。

另一方面,他也怕天幕提到他带兵来了又走,枉顾司马德宗和王神爱的性命,会让新任帝后对他做出贬斥之举,所以干脆留在原地不动。

反正他手中的兵马在寻常情况下足以自保,想来朝廷也不会愿意在这等紧要关头给自己多树立一个仇敌。

但恐怕王恭怎麽也没想到,王神爱人虽年轻,却出奇地决断分明,直接来了一句“王恭怎麽没来”!

“他偏听偏信,自己没有统兵筹划的本事,明明手握大军,却还能被人不费一兵一卒,拦截在建康城外,那就打他好了。”王神爱说得理直气壮,就差没多问一句,这样的将军到底算不算是“小鱼”。

“庾将军——”

王神爱又将目光转向了庾楷:“若是朝廷统领北府军即刻出动,征讨王恭,将他手中督辖六州军事的大权收回来,还会面对兵力不足的情况,还会被荆州的桓玄所制吗?”

庾楷的后槽牙因轻微的战栗叩击了一下,也让他猛地清醒了少许,立刻以更为冷静客观的方式,评判王神爱的这个建议。

相信此刻的朝堂之上,与他有同样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等等,这好像并不是一个随口说出的建议……

有一句古话,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

王恭能得到这样大的兵权,和他是先帝器重的外戚不无关系,但归根结底,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已不是先帝,而是司马德宗。

王恭并不是司马德宗的亲舅舅,太原王氏也与王谢桓庾几家玩不到一起,确实没这个必要再享有这样的优待。

朝廷先放出取消连坐的政令,让百姓感恩戴德,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讨伐王恭,夺回他手中的兵权,正是要用两条相辅相成的手段庇护中央的安全,庇护他们这些朝臣的安全。

这对他来说,反而称得上是一件好事了!

这也确实是一条绝妙的计策!

想通了这一点,他抬头看向王神爱的眼神里,已多出了几分认同。

难怪啊……

难怪皇后当日要说,让他们将眼睛往前看,而不是在建康的一亩三分地里翻腾。

等兵权到手,等民心安定,还怕那不知藏匿在何处的永安大帝做什么?

庾楷和谢琰几乎是同时答道:“皇后高见。”

王神爱抿唇,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位过誉了。我尚年轻,接触的政务不多,遇事难免要比旁人敢想,若是先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只是此事,光我们决定了还不行。”

她说话间,忽然侧身朝着一旁问道:“陛下以为呢?”

“……”

先前她陈词慷慨,交谈激烈,点名点得无比顺口,竟是让人忘了,在这朝堂之上,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角色。

正是当朝天子。

他还坐在这儿呢。

司马德宗“啊”了一声,被一道道目光的注视惊得一个低头,骤然从那瞌睡中惊醒了过来。

但人是醒了,却只是茫然地打了个哈欠,以为朝会已经结束,我行我素地就要站起来。

王神爱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了回来,“陛下,我们在问您的话呢。若是出兵讨贼,速战速决,您以为如何?”

他以为如何?

这太过正经的语调,让司马德宗当即想到了早年间父皇跟他说话的情形,这就将手一拍,大喊了一声:“好!”

这是最为有用的敷衍,好像现在这样也没错。

因为下一刻,王神爱就已松开了那只拉住他的手。

“陛下他说好。”王神爱含笑回头,对上了一众表情呆滞的朝臣,“那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她以手扶案,站了起来,愈发居高临下地望向殿中。

“此战,由谁领兵出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