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殿下前几日又抓了个谢家的人?”王珣努力让自己用尽可能寻常的语气发问。
“怎麽了?”王神爱反问得理所当然。
王珣有点心梗:“……”
按说,王神爱作为世家的门面登上皇后之位,他们是该当从中受益的。
甚至于,一开始也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才将王神爱扶持上去。
可为什么,民心确实是在向着有利于晋朝统治的方向发展,除非爬进百姓的床底下,否则已听不到几句与天幕有关的话,世家的人手却是一削再削。
王珣还没来得及开口,王神爱已抢白:“他不该抓吗?如今舆论正不利于谢家,我甚至不好开口,让人答应桓玄的条件,将谢琰给赎回来,现在用赎回士卒的说法拖延了时间,再有谢夫人出使从中斡旋,只盼结果能让谢氏满意。可瞧瞧那谢家子做的是个什么事!”
“天幕所言,已至危急存亡之秋,他竟还有闲情逸致强抢民女——”
“真厉害呐。”
王珣又沉默了。
这句“真厉害”到底是夸奖还是挖苦,简直再明白不过。
“可……”
“可什么?”王神爱眉眼一厉,“也就是那位贺夫人知晓何为体面,才没将人的罪行抖落出来。明明是慌不择路撞到了我面前,还知道谎称是为了自荐来当女兵,这才在我面前展现了骑术。”
“别说什么既然贺娀给了台阶下,我就应该放过那个始作俑者!对于建康城中的大多数人来说,是姓谢的人作恶,还是姓王的人作恶,根本没有区别。我可不希望,我在这里苦心孤诣维护秩序、谋求生路,他却在自毁根基,平添祸乱。”
“族叔,我想你听过一句话的,”王神爱语重心长,一时之间竟令王珣有点恍惚,到底谁才是长辈,“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若没有这样的属于底层人的愤怒,何来“天街踏尽公卿骨”!
王珣打了个哆嗦,仿佛也想到了自己先前挨的那顿打。他近来与庾氏交过底,他们声称并不是自己做的事情。那当日的遇袭,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百姓里向往永安取代世家掌权的人,先朝着他发起了攻击。
当日还算是运气好的,有人将他救了下来,若是运气不好呢。
“有些话我也不想全说出来,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王神爱轻叹,很有些心累,“总之等我顺着贺娀的建议,将女兵组建起来,谢家再将人赎出来吧。”
至于什么时候才叫“将女兵组建起来”,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她也不算骗人对吧。
反正眼前的王珣就已经被忽悠得找不着北了,只怕还能帮她做个说客呢。
另一句话也已传入了王珣的耳中:“先前我为两人定了十日之期,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领兵之能,此事关乎我等将来的安全,不知族叔愿不愿意随我一并前去做个见证?说来也是好笑,这两人都自称姓刘。”
也不知道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对王珣来说更有吸引力,什么谢氏子,当即被他抛去了脑后,“愿与殿下同往!”
当王神爱领着王珣抵达校场的时候,孙恩与刘勃勃早已各自带队站在一旁了。
为了区分两方,一方衣褐,一方衣青,经由十日的共同吃住与训练,乍看起来已有了些默契与气势。其中最为出挑的,大约还是两方为首的人。
王神爱朝着同在此地的刘裕颔了颔首,示意他看清楚底下那两人的表现,便抬起了手。
令旗挥动的刹那,两方人马霎时“出笼”,朝着对方奔了过去。
一方的方阵比起另一方齐整些,另一方则很明显地摆出了军队攻坚的架势。一时之间校场之上呼声震天。
只有看台上的一个声音仍旧跳出了底下的喧闹:“你觉得谁会赢下这一场?”
贺娀回头,忽然对上了王神爱的眼神。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她对王珣的提问,而是对她的。
她此刻已换上了一身劲装皮甲,腰佩长剑,面上的擦伤已上了药,只剩一道浅淡的痕迹,看起来确像个乍看柔弱实则暗藏玄机的护卫,不复先前亡命的狼狈。但这句话问她,是不是……
“你不是想做斗魁卫的首领吗?这个问题总不能回答不上来吧。”①
贺娀抿唇,又认真端详了一番下头的阵型,“青衣的那方。”
“说说想法。”
“褐衣的那方若要取胜,必要人多,二百人还太少了,反倒是另一方,用的是攻敌弱处、擒贼先擒王的路数。”
王 神爱没说对还是不对,又追问:“那若是让你领兵,又该如何呢?”
贺娀只思量了须臾,就道:“与敌周旋,静待一击得手的时机。”
王神爱明白了:“也就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②
刘裕猛地回头,惊愕地看向了上首的王神爱,没料到会从皇后殿下的口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王神爱眼帘一抬:“看我做什么?看校场上!”
贺娀的猜测并没有出错。
青衣一方,也就是“刘勃”统领的队伍,很快就已占据了上风。
如果说,“刘恩”确实靠着自己的传教洗脑功夫,让分拨到他手下的士卒成为了拱卫他的力量,也能听令行事,但在另一方的精兵破阵面前,还是显得狼狈了些。
确如贺娀所说,如果人更多的话,约莫还能形成席卷的狂潮,现在却只能节节败退,直到被刘勃勃亲自带着那三十人的精锐擒获。
但颇有意思的是,当王神爱从看台上走下来,到了这群人面前的时候,“刘恩”都还没开口呢,就已有人先为他打抱不平起来了。
总之,不是他们这边的刘将军指挥不力,是他们辜负了对方的信任。他们的错啊……
“噗……”王神爱有点想笑,但还是板着脸问道,“若真是作战失利,难道也要这样为你们的将领找借口?”
团队氛围建设得不错,可光有向心力又不够。
“还有你,你也别得意。”
刘勃勃挨了一记冷眼,顿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垂首恭听。
“这已经是一场点到即止的比斗,你这边还能受伤二十人,你可真有本事。”
刘勃勃:“……”
这不能怪他!他也不知道,这些前来应征入伍的建康人和北国草原上的壮丁尚不能比,按照他的法子来进攻,当然难免有受伤。
但不管怎麽说,他还是赢了不是吗?
这句结论简直过于直白地写在了他的脸上,让人真想感慨一句,果然是无知无畏的年轻人。
“德舆怎麽看?”王神爱问道。
刘裕答道:“两人都是人才。不过一个还需要磨炼,另一个……恕臣冒昧品评,他好像不适合作为独领一军的将领,反而更适合另外一个位置。”
但刘裕也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个什么位置,只模糊觉得,那大约是个统筹军中士气与教化的位置。③
可怎麽说呢,在如今的军队配置里,其实是没有这个位置的。
将领之下,只有朝廷派遣过来督辖的监军,负责出谋划策的参军、主簿等,再便是下面的校尉、百夫长、火长了。
与孙恩的表现,好像都不那麽契合。
但只让他做个寻常的百千人领队,又过于屈才了。
孙恩迷茫地指了指自己,不知道眼下算是个什么结果。
若是他直接被从将领的候选里剔除了出去,他还得高兴一下。这样他就能继续在皇后的卫队中做个合格的混子,而后查找永安大帝的下落。
若是他有幸被选中做个将领,虽然有点意外,但也总归是件好事。将来永安举事,他就能和叔叔里应外合,打个措手不及。
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情况,算是怎麽回事?
“他在夸你呢,别这麽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王神爱调侃道。“你先跟着刘勃吧,他为主你为副,他负责制订训练计划,你负责传递你那个忠诚口号,就是你先前回答我的那句。”
孙恩疑惑:“……那句真有那麽有用?”
他瞎答的。
王神爱答道:“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的。我看你很适合这个位置,你也一定行。”
她虽没那麽精通历史,只粗略知道几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但在识人这块,总算在穿越前还有一些经验。
有一技之长,不,应该说,有突出特长的人,还想只做个寻常的小兵,那真是想都不要想!
这句斩钉截铁的判断,更是让孙恩有些糊涂了。
以至于他明明并不太想和那个有秘密的“刘勃”捆绑在一处,还是稀里糊涂地上了岗,带着自己的那二百人,归并到了对方的队伍里。
不过,在做完这一切后,他又忍不住怀念了一下仍在海岛上的叔叔。
虽说他们天师道为了抢占其他教派的信徒,平日里也要用一些手段,但起码没那麽多谜语人,也没那麽多奇形怪状的同僚,就比如眼前这个指鸟为鸡的匈奴人。
二人又口不对心地客套了一番,这才各自离去。
他们也并未看到,王神爱望着刘勃勃离去的背影,忽然朝着刘裕说道:“此子表面顺从,实则心中自有成算,也自有一番傲气,你近日仍留京中,我要你想办法赢他一场,压一压他的虎狼之心。否则,留他执掌两千人常驻身侧,我也有些不放心。”
刘裕应了声“是”。
王神爱又道:“我也得多提醒你一句。此番得胜王恭,与对方并未设防大有关系,切莫因此自满。我能给你出征统兵的机会,也能因你表现失当,再扶持起一员猛将。”
“刘勃”确实年轻,也有着诸多年轻人的毛病,但他能打能统兵,已是大将之才。谁又能预知,他的未来会走到哪一步呢?
“还有你——”
贺娀再度被点了名。
“有些东西,没有计较的必要,就像先前那两个人,我也不问原本姓氏是什么了,我更不喜欢干出什么拿人为人质的行径。”
王神爱拍了拍她的肩膀,迈步离去,“别让我失望。”
别管当日贺娀提到女兵,到底是不是个借口,现在它都不是了。她需要一支更方便于她指挥,能靠得她更近的队伍。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她才为她们取了“斗魁卫”这个名字。
别让她失望啊……贺娀怔怔地站在原地停留了好一会儿,才与刘裕各自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
“所以——这话您怎麽没对我说过?”张定姜托腮凝视着面前的主君,格外认真地发问,“还有,明明都是您的臣子,为何我连前来拜见都得偷偷摸摸的?”
王神爱失笑:“你要这麽说,我是不是该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凉?”
“那倒不至于。”张定姜忙道。她也就是开个玩笑罢了。
眼前这位,是她从天幕透露出的消息里认准的明主,是她为自己崭新路途选定的领路人,她又怎麽会对主君有任何不利。
再说了,她进出皇宫需要小心,还不是因为那些恼人的臣子不肯将权力统统放给皇后,也因为永安大帝的身份太过离奇,起码到现在她还需要瞒着支妙音。
那麽皇后殿下可以出于对先帝名声的考量,放过弑君的元凶张贵人,说服太后将她当作一个不存在的人,却不该与张贵人走得太近。
王神爱却没因为张定姜的这句答复,顺势转开话题,而是回道:“你都是我真正的共谋了,我何必说什么别让我失望。”
她偏过头来,唇角泛起了一抹笑意:“你先前让我失望过吗?”
她以最快的速度抛弃了自己那个“张贵人”的身份,完成了从先帝妃嫔到新君重臣的转变。
在说服支妙音派遣弟子给桓玄送信,以及借助她的信徒在建康城中传播舆论上,定姜也做得相当出色。
天幕下的众人还在猜测永安身在何处,是不是应当还躲藏着不敢冒头,也因各方戒备而无人可用,殊不知她已有了一位真正隶属于“永安”的臣子。
也便是这会面的地点磕碜了些,不在皇后的殿中,而是建康宫城里的一处荒僻院落,临近的院子里,打通了一条通往宫外的地下道路,正可以让人避开守卫外出。
单从这会面的院落来看,外头是丛生的杂草黄藤,只在殿中清出了一处落座的地方。
但那又如何呢?
王神爱望着横梁一角,忽然又开了口:“你看,我们像不像它。”
张定姜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那头正有一片蛛网,其间有一只往来的蜘蛛。
像……它吗?
“其他的臣子都还在为皇后为建康效力,你我却是在如履薄冰地拉扯一张大网,要将天下兜在其中。现在搭起的每一根丝线,都还纤弱得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但日后却也能将猎物困在当中,只需要,在起步的时候再当心一些。”
王神爱收回了仰头上望的目光,慨叹道:“说实话,天幕告知的东西太过超前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这个永安大帝。我只知道,就算是第一次摸索这条帝皇之路,我也绝不敢走错半步。”
“你会与我同行的,是吗?”
在这句问题面前,张定姜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那是被一种如同熔岩喷发的情绪堵塞了声线,让她原本长于吟唱的喉咙,也被堵塞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但她听得到自己用心给出的答案。
她会的。若陛下是第一次做皇帝,那她也将上下求索,做好这个臣子。
“说起来,或许很快你就不必藏踪匿迹了。”
若是“刘恩”真如谢道韫所说,实为天师道的孙恩,恐怕很快就能让她找到一条联系天师道信众的渠道。
到时候,被天幕告知乃是天师道军师的“姜定”也该前往东南,去做那个胆大而心细的联系人了,去传递永安大帝的旨意。
何况,就算孙恩这头门路未通,另一面也还有个办法找到孙泰的踪影。
征讨王恭一战后,刘裕领北府兵继续坐镇京师,刘牢之却得了王神爱的诏令,外加天子印玺盖章,带着王恭的人头作为警示,前往吴会之地向江东世家求索赎金去了。
在刘牢之起行之前,王神爱专门叮嘱过他,趁着收赎金的时候,随便也打听打听天师道的下落。不必出兵围剿,再多惹一路麻烦,只用将消息带回建康就行了。
希望那头,也能给自己带来好消息吧。
……
这队人马声势浩荡地离开了建康,仿佛不像是去请各方士族出钱救人的,而是前去打劫的。
若是钱财不足,那就将人的私库打开,填补一二。
若是人手不足,那就将各个庄园中私藏的隐户清点出来,填补上缺损的兵马。
因这支队伍才刚刚击溃王恭,身上还带着血气以及得胜的锐气,让人更觉像是这麽回事。
走咯,去打劫了!
还是名正言顺的打劫!
庾楷拄着拐杖走在建康城头,看着那片远去的沙尘,就有这种感觉。
他忽然顿住了脚步,越过后头跟着的一众护卫,问儿子:“你为何没跟着去?”
先前庾鸿顶替了他,参与了讨伐王恭的那场战事,本该给自己多添一份履历,怎麽既没在建康扬名,也没能参与这接下来的大事?
庾鸿一脸茫然:“我该去吗?”
庾楷眼前一黑。这算什么问题!
庾鸿道:“可皇后殿下说,此行虽是为国为民,但太得罪东南士族了。让那些出身草莽的将领士卒去做就好,若有越界,也能将罪名推到他们的身上,若是我也去,容易被翻旧账的。”
什么旧账?自然是早年间晋朝为了在建康立足,由王敦、王导等北方士族领袖发起了和南方士人的联合,却也没见江东世家真能与王谢高门分庭抗礼的旧账。
南方士族在东晋的创建中,其实立下了相当大的功劳,可结果如何,已不必多说了。
三公和顾命大臣这样的权力中枢位置,几乎一直由北方士族把持。
南方士族有怨吗?一定是有的。现在还要他们出钱出力,却不给映射的地位,保不准就要激起反抗,需要靠着武力镇压,才能让收钱大任进行下去。
那麽王神爱劝说庾鸿置身事外的理由,就一点也没说错。
可是……
“你糊涂啊!”庾楷将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敲,却牵连到了那只重伤的脚,让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还是被人搀扶了一阵方才缓过来。
“她说你就信了?那你怎麽不看看,这个讨要赎金的时候,还能多拿到多少东西?”
他再如何行事保守,能坐到朝廷重臣的位置上,就对权力的获取足够敏感。
那他又怎麽会看不出,这个东南一行的背后藏着多少玄妙。
庾鸿若能同行,总不会再如先前讨伐王恭一样无为吧?这又何尝不是他们庾氏的机会。
可庾楷骂完了儿子抬头,却见周围众人好像都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就连庾鸿也一脸的不赞同:“您不必这样说。皇后殿下字字珠玑,决断分明,近来已大有挽回朝政局势。她选择赎回士卒而不赎回将领,也算是给您了一个交代,不是吗?”
看看吧,历阳的精兵不会损失太多,反而是和父亲唱反调的谢琰,恐怕要永远留在桓玄那里了。
相比之下,父亲只是断了条腿而已,都不算什么事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庾楷:“你……唉!”
他一点都没觉得自己该感到高兴。只有一个想法回荡在脑海中——
事情是怎麽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第27章 天幕重启,怀疑的阴云
发展到了……今日的这样。
看似又回到了先帝在时的各方制衡,实则已是截然不同的一副模样。
他因腿伤暂时告别朝堂,都已是这其中最不值得去说的一条。
建康城中的守军,原本由世家门阀与会稽王司马道子各掌一半,或者说是由后者占据上风。然而会稽王被以谋逆罪名诛杀后,这部分庇护皇城的军权竟没有落到他们这些人的手里,已完全被皇后借助北府军的助力掌握。
又因她额外募招的两千亲卫,变成了城内两千听命于皇后的人,城外五千听命于“皇后”名号的人。
何来其他人的位置!
不仅如此,就连朝堂之上,昔日司马道子的从属已被清算大半,空出来的位置也没见被其他人填上,而是以等待天幕重启随时应变为由,继续保持着空缺。
自王珣变成了皇后的应声筒,谢琰被桓玄俘虏,他则因这种奇怪的原因需要暂歇后,朝堂上更是变成了皇后的一言堂。
至于皇帝?一个傻子除了发出一个“好”字,还有什么额外的用处吗?
——如果这也算是发表想法的话。
以至于就连建康城中的百姓都知道,近来政令悉出皇后之手,看似扭转过来了少许对于永安的期待,却又何尝不是将这种期待,转嫁到了皇后的头上。
这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失权。
唯一能称得上是找回世家脸面的,竟只剩了一个谢道韫。
自建康顺长江水道而上,直抵历阳,再入荆扬交界,以船行匆匆,也不过是一两日的光景。
谢道韫会见桓玄的结果,在她出行的三日后便已传入了建康。
一句“谢琰有操守之愧,谢氏仍不负昔年壮志”,一句“赎兵不赎将”,成功用谢安谢玄等人留在百姓心中的印象,以及皇后大义凛然的态度,扭转了桓玄先前占据上风的舆论。
再加上,年逾五十的谢道韫孤身出使,并未有救援谢琰之意,只为商谈联手北伐一事,反而让桓玄将她亲自礼送出境,变成了一段佳话。
桓玄也愿意让步,他索要的北伐军粮,在一月之内送达即可。
于是,历阳守军在谢道韫的据理力争之下,先被放出了一部分,随她一并回到了历阳。
不仅如此,谢道韫并未还朝,而是坐镇历阳,作为朝廷的使者拿出必欲赎人的态度,同时稳定荆扬边境军心,宛然有了昔日谢氏东山再起、拒敌于外的气度。
可难道,庾楷该为了谢道韫这番不卑不亢、能担大任的表现而感到高兴吗?
他从那建康城头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时,正瞧见了一队新应招而来的士卒手执长戟快步跑过,和他这个腿脚不灵便的人简直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不仅如此,他还听到,那个为首的小子正在带着后头的士卒背诵所谓的“效忠皇后、稳固军心”的章程。
皇后越权,皇后越权啊!
“你莫要告诉我,你真的觉得,你的这位好族侄,能在今日的局面下,将各方事态都朝着有利于她的方向拨动,居然会在天幕所说的那个发展中,被永安这麽轻易地拿捏为人质,挂到皇宫的横梁上。”
王珣人还走在路上,就被庾楷请到了面前,都还没喘过气来呢,便听到了这样的一句。
他眉头一皱:“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庾楷先前瞻前顾后,但此刻局面都已变成了这样,他若还不开窍,也算是枉费在朝中混的这些年了。“你告诉我,当日让司马德宗尽快登基,由皇后掌权,到底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我的。”
王珣只用了两个字,就将庾楷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质问情绪,直接掉回到了谷底。
“话不是这样答的。”庾楷咬牙切齿,“就凭你能建议王恭退兵的脑子,你能想到速战速决解决司马道子,能想到借着褚秀之被杀的事情当庭立威?你要有这本事,你早就当上三公了!”
王珣:“……”
兄弟,这话说得伤人了一点吧。
“还有,别怪我没提醒你。”庾楷又道,“若是皇后真的敬重你这位族叔,怎麽也该将一部分人手交给你,好来个宫外宫内的守望相助,可她这麽做了吗?”
显然也没有。比起王珣,说不定还是刘裕这个才认识不久的人,甚至是刘恩、刘勃、贺娀这些刚被遴选出来的卫队首领,更让她安心得多。
王珣更沉默了。但这一次,他脸上已隐约出现了几分狐疑。
是啊,当日是被王神爱用观看亲卫选拔一事分散了注意,以至于他没将那些问题问出口,可实际上,他心中有多少未能解决的疑惑,他心知肚明。
“她对你不仅没有多少尊重,还一步步推着你往前走,却让你以为,是你在逼迫她坐上皇后的位置,你说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保不准这位皇后殿下,和那位永安大帝乃是共谋。”
“这不可能!”王珣脱口而出,“她是王家的人,若与永安有旧,为何永安要诛杀王氏。”
“恕我冒昧问一句,王家的背景对她来说有那麽重要吗?或者说,你们给了她足够的家族归属感吗?”
庾楷话音刚落,从王珣的脸色里就能猜出答案:“只怕没有吧。十三岁便入宫嫁给一个痴傻的太子,若无今日所表现出的掌权才能,只有被一并挟持作傀儡而已。王献之与司马道福相继死后,皇后的名字起码有五六年没怎麽在小辈口中出现过,你还觉得你们对她不薄?”
“天幕也说了,永安先前是将希望寄托在世家能人身上的,恐怕皇后也在等待你与王恭一并攻入建康,击败司马道子,然而你们做出的决定却是退兵。你猜猜看,永安对世家失望的同时,你那个好族侄是什么想法。”
“她心气、本事都是天下一流,只杀一半我看都是宽容了!”
王珣喃喃:“……所以这就完全能够解释得通,为何天幕会说,永安能在宫中出入,也能在王恭来袭时,站在城头这种特殊的位置观看。”
庾楷冷笑:“呵,你总算聪明了一回。”
王珣顺着这个可怕的想法继续往下推,牙关打颤了一下:“那她将支妙音接入宫中,很有可能也不是为了借此寻访永安的踪迹,而是为了保护这位永安的部将……”
坏了,顺着这个想法往下推,很多事情都变成了细思极恐。
王珣活像是溺水的人自欺欺人一般抓住一根稻草:“可你没有证据!”
在王神爱平日里往来的人里推断,根本看不到任何一个疑似永安的人。
按说到了今日这样的局面,倘若王神爱有心与永安再度联手共创盛世,现在也早该从她周围找到一个可疑的人。
“你是说没找到永安这个证据?”庾楷无语,“我该说你傻还是该说你什么好呢?有褚秀之这个例子在前,她怎麽可能让人这麽早暴露出来。皇帝与琅琊王都还在呢,我们又不是不能打出清君侧的名头,让她这个皇后干不下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就是世家!
甚至如果不是司马曜的父辈和他这一辈都是子嗣单薄,他们能拉起来当招牌的,还会更多!
“好,就算我猜错了,皇后不是与永安合谋,永安杀王氏也是出于其他目的,她也真的是因为危机临头才忽然觉悟,有了今日这样的卓越表现,你也最好别傻到被她卖了还得替人数钱……”
“你放心吧,她对王氏是什么心思,我会努力看清楚的。”王珣像是被霜打过一般,萎靡地答道。
他得仔细地盯着王神爱的下一步举动,只希望不要真如庾楷的怀疑一般,是一场从头到尾的阴谋。
他明明还记得她下令诛杀司马道子时的不适,在听到天幕所提及的危机时表现出了惊恐,也记得她的字字句句礼数周全,怎麽就变成了今日这样呢?
但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当夜幕降临之时,他便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了过来。
他匆匆披衣起身,行出门外,便被一片兵甲的寒光闪了眼睛。
“这是在做什么!”
“皇后有令,请将军入宫。”为首之人答道,又伸手指了指头顶,“天幕有重启迹象,请朝臣尽快入宫,以便议事。”
王珣当即抬头上望。
半月有余不曾有动静的天幕,都快成为建康城顶上的装饰品了。习惯了天上有这个东西,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此刻,这张屏幕出现了和前几日不同的变化。
作为“边框”的墨云再度翻滚了起来,黑的愈黑,白的也就愈白,在中央的那一片便慢慢发亮了起来,在夜空下显得格外分明。
宛然是要再度亮起来的迹象。
与其等到天幕真正重新启动之后,再由专人去将朝臣从宫外请来宫中一并观看,还不如由皇后先一步将人邀请入宫呢。
可王珣的头脑因为突然被唤醒有些昏沉,天幕的再度出现也让他一阵恍惚,总算还是在迈步的前一刻,想到了先前庾楷说的话。
他停了下来,问道:“若是天幕直到早晨才真正重启,是不是去得太早了些?朝臣之中年事已高的也不在少数,恐怕于身体无益。”
“那您的意思是,让殿下在宫中先备好太医?”
王珣:“……”
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想说……”
他刚刚开了个头,就见有一小卒从门外匆匆跑入,凑到领头之人耳边说了两句什么,这才退开。
王珣随即就听对方说道:“劳烦将军带上几个得力护卫吧。先前另一队人去请庾将军的时候,他说担心皇后亲卫训练未久,若遇变故派不上用场,让他伤上加伤,想带十余亲卫同行。皇后宽宥,没计较他话中无礼,反而让诸位入宫前都带好人手,以免有人将过错推诿到这些保家卫国的忠臣身上。”
瞧瞧皇后说话多体面。天幕都说了,晋朝有亡国之相,那些百姓应募招前来,就算真是为了一口吃喝,也是将脑袋系在了裤带上,赌上了性命啊……
这些不知疾苦的朝臣倒是还要带上自己的护卫了。
王珣有苦说不出,只能迎着士卒不忿的眼神,硬着头皮喊上了几个扈从一并入宫。
太极殿前,已是灯火通明。
像是为了让诸位“老臣”也有地方歇脚,还提前从宫中各处搬来了不少坐榻,配备上了茶水和餐点,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宫中盛会。
司马德宗这个傻子皇帝都不闹腾了,正掰着坚果玩。
唯独皇后被笼罩在一片灯火明光中,看不清神色,只看得出正襟危坐的贵女风范,与周遭陈列的护卫一并,给这堂前增添了一份肃穆的气氛。
偏偏王珣也来不及和王神爱解释一番自己的想法,防止在当下就撕破脸皮,头顶的天幕就已彻底亮了起来。
而此时,他才刚刚在殿前落座而已。
天幕那个熟悉的声音自上而下,传入了他的耳中。
【比司马道子更适合置身中央的桓玄确实是个能人,他早期的宏图大志,也让他和一堆尸位素餐的臣子区分了开来。但他犯了两个最大的问题,一个就是,他的眼界受制于早年间的成长过程,过于局限了,另一个就是,他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当他答应了永安的提议车裂司马道子开始,他就已经落入了一个圈套内,反而给他埋下了隐患。】
【为什么我说这是圈套呢?因为司马道子的死法不对!】
【无可否认,桓玄确实依靠着这个处刑的命令,在入主建康后就创建了极大的,但相比起“信”,更多的还是“威”。这个威,是威吓,而不是。】
【这很快就带来了另外的问题。就算人人都知道,司马道子父子不干人事,应该得到这样的处罚,但做出这类事情的,只有司马道子吗?】
【世家门阀里被默认为常态的一些事情,很有可能只能叫做司马道子的削弱版。那麽当司马道子遭到的惩戒拉高了处刑的上限,以车裂示众告终之后,其他的人,应该怎麽办呢?】
庾楷面色一变。这好像不需要天幕告知,他直接就能给出答案!
严重的车裂,不那麽严重的,留个全尸呗。
像是在回应着他的猜测,天幕的下一句就是——
【其他的人,大概就是杀得体面仁慈一点。】
【但同样是个死,好像也没有必要分好看难看,这就出大问题了。】
【朝臣里的那些,因为建康的掌控权在桓玄手里,暂时还能当个鹌鹑。反正桓玄还是需要有人来协助他处理政务的,总不能现在就把他们杀光了。有一个人却不一样——那就是领兵在外的王恭。】
【王恭这个时候在哪里?】
“王恭在吴会东南之地……”用人头巡展呢。
嘴快的人直接挨了邻座一个白眼。
说的是天幕上的那个王恭,又不是现在这个被皇后殿下用来立威的王恭。
分分清楚好不好?
就是这个巧合确实有点好笑了,因为天幕说的也是——
【王恭在东南吴会之地。】
【他也没想到,他前脚才接了朝廷的敕令兴兵讨贼,以证明自己是个忠臣,也成功打退了孙泰的天师道反贼,可以说是又立了一个大功,后脚那个让他出兵的人不见了!皇帝虽然还是那个皇帝,但以桓家早年间的作风看,他们是喜欢换皇帝的,司马道子还已经被车裂处死了。请问,他王恭应该怎麽办?】
【名义上来说,王恭和桓玄没什么仇怨,或者说起码没有生死之仇。早年间王恭受到先帝器重出任各州封疆大吏的时候,桓玄还在伏低做小玩泥巴呢,就算桓玄极有可能阻止了王恭出任荆州刺史,那也充其量就是官场博弈。对当时的王恭来说,也确实不缺这一个头衔。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
【之前的建康城下,王恭被司马道子说服退兵,完全可以说成是两人之间达成了握手言和的联盟。他又尊奉了司马道子主持的朝廷发出的诏令,前去清剿叛军,与有意“清君侧”的桓玄,是完完全全的对立面。】
【司马道子的死讯,还是车裂死讯,等同于是桓玄对王恭发出的一道挑战书!翻译过来就是,他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了。】
【换成任何一个人处在王恭的位置上,就一定会给出同样的反应:刀都要举到头上来了,这能忍?反了算了!】
王恭的军队士气正盛,还比占据建康的荆州军人多,怎麽不能打?
当然能打!
【永安提这麽直白就酿成祸端的建议,好像一点也不明智,但不是的。因为一开始,永安给桓玄提出的,就是一个连环计。很有意思的是,这个连环计里没有说到司马道子死后其他人的反应,只说了王恭,也直接就把桓玄带进了盲区里,让他忽略掉了另外的危险。】
【这个建议的后半部分说的是,司马道子一死,王恭一定会反,这和先前的情况不一样了,但没有关系。如果说,把桓玄称作将军,还能算是名副其实,把王恭称作将军,那叫先帝干的好事。】
桓玄:“……”
对不起,这个夸奖他真的一点也没觉得值得高兴。
反而觉得,天幕上的他被永安玩得团团转,天幕下的他在一通权衡利弊后接受了永安提出的上策之选,很像是个傻瓜!
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偏偏这个傻瓜现在还得屯兵不前,一边等待朝廷将军粮送来,一边继续看着天幕的播报。
【所以,桓玄打王恭,远没有他想的那麽艰难,甚至还能得到两个好处。比如 ,他能即刻得到一个合格的将领。】
【我们早前就已经说到过了,在王恭麾下的将领中,明明最能打的刘牢之,却并未得到与战功映射的待遇,不仅在当时的建康谢恩中没有出现的机会,还在重伤了孙恩后,也没有得到足够的封赏。】
【他是可以被策反的。甚至,永安之前就已经找人去与他接洽了。】
【好将领,桓玄要定了!】
【与此同时,他好像天生就是他父亲的继承者,在性格的某些方面也正好弥补了桓温的举棋不定。但争得太过,就变成了另外的一种问题。所以永安提及的第二个好处,几乎就是冲着他的这个性格缺陷去的。】
【永安说,王恭这个人好打,甚至有机会趁着讨伐王恭再干一件事。将军看到江东世家的庄园沃土,累世积蓄了吗?】
【什么,抢他们的东西名声不好听?没事的,先前有天师道揭竿而起,后面又要有朝廷兵马(荆州军)和王恭的交手,打仗的地方乱一点,丢一点东西,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吗?】
【借他人之财以肥自 己,对于日后的招兵买马,重定正统,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至于要如何彻底击败王恭,桓玄桓将军才是个中好手,似乎就不需要永安额外出什么主意了。】
【被永安列在被抢名单第一位的,是虞氏。不是鄢陵庾氏,也就是庾楷的那个庾,而是——会稽虞氏的那个“虞”。】
【这个姓氏在百多年前出过一个名人,叫做虞翻,精通易学医术,还是个文武全才,但到了他的玄孙这一辈,有没有才学不好说,东南豪强风尚是学了个十成十,藏匿亡命之徒多达千人,在此基础上经营土地无往不利。不抢他们抢谁呢?】
“混账!”
天幕之下,一个声音顿时爆发了出来。
听这说话之人的语气,只恨不得冲到永安大帝的面前质问,为何要提出这样的一条建议。
“遥想先帝在时,我虞啸父也曾备受器重,因来东南赴任,担任一郡内史,才远离中央。若说忠君爱国,我又差在何处,凭什么动刀先动在我的头上!”
“父亲,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的儿子提醒道,“天幕所说的还没发生过,更麻烦的是外头那位。”
庄园之外一片火光,正是被一支支点燃熊熊明火的火把照亮的。
若不是恰好天幕重新开启,他都要怀疑,外面那位领头的刘将军会直接带队冲进来,将所谓的“赎金”直接抢走。
说的倒是好听。虞啸父乃是朝廷官员,一地要员,该当起到表率的作用,给其他人开个好头。
什么好头?别以为他没看到外面横杆上挂着的东西,那分明就是谋财害命!
问刘牢之是谁让他第一个找来他们家的。哦,皇后。
不愧是北方士族推举上去的人,果然遇到麻烦事就先为难他们。
“不答应又能怎麽样?”虞啸父嘴硬道,“也不想想,昔日司马氏立足江东,是不是我们江东士族三定江南,才给铺平了道路,岂容他们这样冒犯!”
“什么桓玄俘虏了谢琰,要赎回历阳士卒,请我们不吝相助。真是笑话!”
“那刘牢之——”
等等。虞啸父忽然冷静了下来,愕然地朝着天幕上看去。
为什么他觉得,他现在面临的局面,会与永安诓骗桓玄所造成的局面,如此的相似啊!
【有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就是,会稽虞氏,其实是认可桓玄的。早年间虞啸父还在朝中的时候,就与桓玄有过往来。后来虞氏的残部领袖虞亮也曾喊出过一句话“昔日不如速从桓公,何至于令草莽易位”。明明桓玄那个时候已被扣上了忠臣的帽子,对于虞氏来说,他依然是阶级上的自己人。】
【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认可,已经没有用了。】
【所以这更让人觉得,永安在选择先对谁动手的时候,有过深入的考量,反而是桓玄一听有利可图就冲了上去。毫无疑问,桓玄干的事情并不是在为他累积军资,实际上,是在为永安铺路。】
【一个最明显的好处就是,孙泰孙恩已在姜定的指挥下前往海外,将来还是要回来的。若是东南仍是士族天下,盘踞乡里,他们要从何处落脚呢?】
【桓玄,就像是一把直接烧掉枯枝老根的烈火,带着这个人的野心与欲望,攻向了永安最想要尽快拔除的江东士族……】
王珣惊疑不定的目光,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已投向了上首的那个身影。
她依然模糊在那一片烛火之中,像是微微抬头,认真而谨慎地听着天幕的一字一句,让人一看便觉心神安定了下来。
但那种恐怖的相似又让人满腔纠结。
永安想要尽快拔除江东士族。皇后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
这是巧合吗?
第28章 天幕:神爱世人
王珣回答不上来。
在越来越多的巧合面前,他很难再像先前那般,近乎天真地相信,王神爱就是琅琊王氏的救星,是他们面对永安大帝铁血手腕的绝地反击。
“这恐怕不是一个巧合……”
所以,先前他才回答不上来一个问题——
为什么在有这样一位出色的后辈挡在前头的情况下,琅琊王氏仍旧遭到了灭顶之灾,那位永安大帝到底该有多强啊?
只有王神爱也站在了永安的那头,才会有这样的“巧合”,与这样难以挣脱的困境!
这种困境,让他只是现在想到,就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心涌起,仿佛要将他冻在当场,一步也迈不得。
但在这刹那之间,王珣又说不出的庆幸。
他没有即刻挪动脚步,冲到王神爱的面前,对她发出质问,也就意味着,他还可以暂时装作并未发现。起码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下,一点也不适合他说出这样的话。
周遭的亲卫是由皇后重新遴选,恐怕还没听懂他的据理力争,就已经将他杀死在了当场。
且看看……
且先看看后头的情况。
王珣头一次觉得,天幕的声音不是在给他带来新的打击,而是在给他重新注入温度,让他终于能重新抬起手来,取过了面前提神的茗茶,将其一饮而尽。
就听天幕继续说道——
【事实证明,永安的判断一点也没有错。王恭表面上挂着起码六州兵马的统领权,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可以担负大任的将领。】
天幕下的众人齐齐点头,这个消息,不需要天幕说他们也知道了。
他们也总算找回了点天幕在上预言未来所摧毁的优越感。
看,我们比天幕的声音还提前一步知道这事呢。
皇后殿下作为晋朝发号施令的人,也已发现了这一点。
就是有点可惜,王恭自己没法看到这一幕,知道他还要因为这种方式再被宣传一回。
【……不过桓玄的表现比起永安所提议的,可能还要更加强势一点。】
【他并未选择直接拉拢有倒戈迹象的刘牢之,而是令堂兄桓石康领兵一路,由卞范之从旁辅佐,大张旗鼓地向王恭进军,自己则另率一路兵马同时出发。此时的王恭,刚刚经历南方攻破起义军的大胜,已被冲昏了头脑,一心想要立下更大的功劳,又见桓玄带精兵急袭而来,决定亲率大军前来阻截。】
【但同时,他又并不想放过平定另外一路的功绩。所以他直接拒绝了刘牢之请战的邀约,将这份重任交到了自己的儿子王愔之的手里。】
【当然,他也没蠢钝到觉得王愔之能力克强敌的程度,而是通过王珣联系上了一个人,叫做王廞(xin),乃是王珣的堂兄弟。此人在这一年里,正因母丧而辞官卸任,但因他长居于吴郡,在此地很有声望,也正是通过这位琅琊王氏的“大才”,王恭与吴郡豪强虞啸父搭上了线。】
虞啸父刚还在骂永安把他列入抢夺名单第一条,现在顿时沉默了。
按照天幕的发展,好像要不要将他单独列出来抢夺,都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反正他已经是和王恭绑在一条船上的人了。
难道当时他就这麽看好王恭?
不应该啊……
但一边否定,他一边又觉得,自己心中或许是知道一个答案的。江东士族虽然一直没能在朝中占据一个主导性的地位,但吴会之地供给建康所需,一旦举事,对于只有荆州作为后盾的桓玄来说,是绝对灾难性的打击。
他们的傲慢,一点也不比北方士族少多少。
这才是为何,明明刘牢之是代表朝中前来收缴“赎金”,他的第一反应仍旧是将人拒之门外。
恐怕按照他的想法,这一战桓玄必败无疑。
只要主帅不办蠢事。仅此而已。
【局势就很明了了。王恭亲自迎战桓玄,由王愔之、王廞以及吴郡豪强组成的队伍迎战另一路。至于北府军将领刘牢之?他负责在后方压阵,以防止销声匿迹的天师道部众卷土重来。】
【很明显,这是一个闲职。】
【但这个时候,王恭的这两路人马没人会在意他的声音。因为吴郡豪强的这一路,很快击退了桓石康的大部队,迫使他们退到了大江以北暂时结营。王恭的这一路虽与桓玄相持不下,但也隐占上风。】
【以至于王恭在这个时候做出了一个很错误的决定,那就是请王廞先回去继续服丧。】
【好天才的一个决定啊……也就是王恭这种“忠臣”,还能将话说得冠冕堂皇——战功我是不会少给你算的,你现在回家,往后盘算起来你也没丢了孝名。】
【但凡王廞是王珣一样的人,可能就真这麽干了,反正这会儿王珣身上还挂着个琅琊水陆军事的名号,若真的举事成功,谁也不会少了他们琅琊王氏的功劳,偏偏王廞他是个奇葩。】
【琅琊王氏除了王凝之这麽个鬼才之外,居然还能再出一个杀才,也是很有光宗耀祖的奔头了。】
“等等,王凝之的鬼才是用鬼神御敌,那王廞的杀才是什么?”天幕之下当即有人忍不住发问。
王珣:“……”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词。
至于那个“光宗耀祖”,听起来更像是个阴阳怪气的笑话。
【王廞的杀才表现在哪里呢?他起兵后不久,还没真正与桓氏的人交手,就已在吴会之地大肆屠戮异己,还干上了瘾头,顺便享受一把掠夺来的富贵,什么守丧啊孝道的全被他丢在了脑后,至于退兵,那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
【永安都要直呼一句,我还没让桓玄开始这个趁着兵乱诛杀江东士族的计划,你怎麽就先把我想做的事情干了呢?】
听到这里,王神爱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可能就是琅琊王氏的“一脉相承”吧。只不过,王廞的刀是往外对准别人的,她这个盗版王氏的,是把刀对准了士族自己人。
可在短暂的笑过后,王神爱的神情又愈发冰冷了起来。
东南联军还没有取得真正的胜利,就已经乌烟瘴气到了这个地步,还觉此事乃是稀松平常,足以再一次证明,这个时代已经腐朽到了何种地步。
不以开天辟地的手腕,从下到上梳理一通,如何能见青天白日!
【……王愔之没有统御兵马的魄力,王廞又是这种做派,再加上一个煽风点火的豪强虞氏,这支队伍看似还能迫使敌军逃遁,实际上早已溃败到根上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桓石康的队伍席卷而来。】
【是胜是败,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王愔之被俘,王廞在乱军之中被杀,虞啸父被部从护送匆匆逃窜,却被后头紧追不放的荆州军一路追到了庄园中,顺理成章地从中搜刮出了大批财货与隐户,这才砍掉了虞啸父的脑袋。】
“……什么顺理成章,这是强抢!”虞啸父骂出了声。
“父亲……”他儿子小声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提醒他向周围看去。
周遭的扈从虽然乍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总有几个藏不住心思的。
有天幕在上,他们难免会想:虞啸父能与王廞这样的人混到一处,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呢?
与其等到他惹来这样大的麻烦,让敌军攻破庄园,还不如现在就交出一些东西,以保太平呢……
否则,被砍掉脑袋的,又何止是虞啸父一人。
也何止是虞氏一家!
【王恭匆匆从另一路退兵,意图联合刘牢之一并整顿兵马、重新御敌,按照他的想法,先前的军心有变,大多是王廞搞出来的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他又何曾想到,刘牢之经历了数次失望,并不是非要为他效力的。】
【桓玄与永安已经占据了上风,本可以借势平定东南,顺手将北府军中的将领也杀死,换上他们的人,却仍旧给他发来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招降书,还带上了天子印玺,作为官方的凭证,他真的没有任何必要再给王恭办事。】
【什么王恭王大将军?那是逆贼王恭!他刘牢之要回去吃皇粮去啦!】
刘牢之:“……”
喂!虽然这是一个很识时务的决定,但为什么从天幕这里说出来,就是有种嘲讽的感觉。
明明先前已说了,他刘牢之最终还是慧眼识珠,选择了投靠永安……
他也只能安慰自己,或许也只是天幕习惯了用这种诙谐的语气来说话吧。还不如继续听下去呢。
【刘牢之的倒戈,变成了压垮王恭的最后一根稻草。】
【桓玄的兵马还在不疾不徐地前进,刘牢之就已经将五花大绑的王恭送到了桓玄的面前。再加上了另一路取得的战果,桓玄已经除掉了江东最有可能阻止他行动的势力,随后——】
【江东士族以虞氏为起点,遭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洗劫。】
【之前的晋朝对于江东士族的态度,大多是画饼拉拢,加上关键时候的冷暴力,现在可好,遇到了个野路子的桓玄,直接遭到了近乎灭顶的打击。】
【当然,如果说桓玄他是个野路子的话,指挥他实操的永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比他还是个野路子。我们纵观历史,虽然能从后世的朝代里看到永安当年带领百姓起义的影子,但在永安之前,其实没有任何一个真正可以参考的案例。陈胜吴广的起义和黄巾起义都远没有永安走得远,也不像永安一样,做到了从上到下和从下到上的两路会合。】
【这位先驱者摸索到了桓玄这个“得力干将”,用他,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这个时候就要有人问了,不是还有永安的第三次死劫吗?别急,很快就来了。】
【江东士族如果真的是能在这样的武力剪除下就被连根拔起,自此烟消云散,把时间往前退二百年,在江东创建起东吴政权的孙氏,又何苦要与士族联手以定江东局面呢?他们家接连出了两个有本事的武夫,为什么不能杀穿呢?】
【看过三国的朋友们一定知道,孙策在大业未成的时候,遭到了一场刺杀。名义上来说,那是许贡的门客为了给主君报仇做出的壮举,但实际上,因孙策抵达江东以来与四姓名门的摩擦,他什么时候出事都不奇怪。】
【无独有偶,桓玄也遭到了一场刺杀。】
【有意思的是,这场刺杀并没有发生在吴会之地,而是在建康。反正建康还是算扬州的地盘,以这些江东士族数百年的积淀,他们的手伸得过去。若是将来有人问起桓玄的死因,他们也当然有理由推卸责任。】
【更妙的是,桓玄他虽然不像是孙策一样喜欢孤身打猎,但他有着一个足够致命的缺陷——他贪。】
【身居高位的人有贪欲,其实是人之常情,但对于桓玄这种有做权臣、甚至是称帝野心的人来说,这种贪欲非常致命。】
【按说,桓氏这麽多年的财富积累,养出来的应该是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王孙贵胄才对,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桓温离世的时候桓玄年纪还小,桓冲去世后桓氏又遭到了打压,这个时候的桓玄非常像一个暴发户,还是一个刚刚打劫回来的暴发户。】
【他喜欢古人书法、名宅肥田,就把拥有这些东西的人请到他的面前,和别人赌博,用这种方式将东西据为己有。他还极其喜欢名贵的首饰,对最爱的那些,干脆拿在手里随时把玩,若是有人能进献上来这样的好东西,他必定满意得很。】
【这条弱点,对于藏匿起来伺机再起的江东士族来说,就是一条天大的把柄。】
卞范之忍不住嘴角一抽,眼睁睁看到,当天幕说到这里的时候,桓玄已一把拽下了自己的玉扳指,却又像是因为不想欲盖弥彰,并未将其丢出去。
只紧绷着面色,听天幕说道:
【以明珠美玉为诱饵,桓玄遭到了一场凶险的刺杀。】
【若不是桓石康因听从了永安的建议,及时赶到,桓玄绝不只是断一根手指,断了三根肋骨,还被人在脸上划了一刀这麽简单,恐怕会直接送了性命。】
王神爱凝神定气地朝着天幕望去,不知为何天幕会说,这是对她来说的第三次死劫。
遇刺的是桓玄,又没真夺走他的性命,恐怕江东士族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真正四方搜捕的困境。
但天幕随即便道——
【谁也没想到,桓玄在伤势暂定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顺着他被刺杀的这条线搜索下去,而是找到了永安,一剑将人捅了个对穿。】
王神爱:“……?”
不是,这对吗?他早点动手,还能说这是有远见卓识,没被人诓骗。现在动手,那可就只剩下一个感觉了,这人在恼羞成怒。
【愤怒的桓玄捅出了这一剑,苍天有幸,这一剑刺偏了。很难说后来永安大帝除了入主关中的一战外,几乎没有亲自坐镇前线,是不是与这次的剑伤有关,在那个时候,永安所需要面对的最大挑战,还是眼前的桓玄。】
【这个情境,曾经在不少影视作品里有过改编,但真正的情况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在永安大帝的日志里,其实对这件事略有记述。】
【永安说,桓玄只有一个问题,叫做“你知道?”】
【永安知道,以桓玄这样的行事风格,必定会在近来遭到打击,否则不会提议桓石康作为必要时候的后援。永安也知道,桓玄的一部分行动完全是顺着建议一路掉进坑里去的,在拿到好处之前,自己也会面临莫大的考验。可在先前,永安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对桓玄的放纵行径做出规劝。这才有了这一句“你知道”的发问。】
【大帝后来没将这件事作为给桓玄定罪的理由,其实挺有门道的。在面对桓玄的质问时,永安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道:有前人为鉴,我不知道才奇怪吧,何况,这又何尝不是将军坐稳朝中宝座的必由之路。】
一个真正的权臣,一个未来的霸主,是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的。
也不可能凭借着区区战功,就让所有人都觉得皇帝的宝座非他莫属。
上面还没说什么,下面就已经开始制作黄袍披上去的,终究还是少数。
起码,桓玄就不属于这其中的一员。
【刺杀又如何呢?如今正值乱世,说不定瞎了一只眼睛都能做皇帝,更别说只是脸上多了一道刀伤。永安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这个时候让桓玄去死,因为——“我们是共犯。将军对现在的局面,不满意吗?”】
【这是继续发难、巩固战果,最好的时候。】
【永安用这一剑造成的伤势,和这几句话,换回了桓玄的信任。】
【其实很难相信,在当时还没有经历过永安主持的医疗改革的情况下,宝剑造成的伤势、还是贯穿伤,居然也被从未上过战场的永安挺了过来。这可能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天命所归。】
【永安还要在这个破败的时代干出一番大事,绝不能死在这里。】
“天命所归……”北方的拓跋圭坐在军营的篝火旁,听着天幕的述说,将这四个字又念了一遍。
但同在此地的崔宏敏锐地听出,拓跋圭的这句话里,除了对于那位艰难夺权的永安大帝深有感慨外,更多的还是绝不认命的抗争,以及……一种大概能称之为嘲讽的情绪。
“好一个天命所归!要这麽看,桓玄小儿根本不足为虑。”
崔宏:“……”
他认真掰扯手指算了算,桓玄在桓温去世的时候,明明是最小的儿子,却还是拿到了南郡公的爵位,彼时年仅五岁。二十三年过去,如今的桓玄应当是二十八岁,比起面前的魏王还年长两岁。
这个“小儿”二字从何说起啊!
不过大王爱这麽叫就这麽叫吧。
他问:“您是说,桓玄贪欲过重,还心胸狭隘,所以成不了大器?”
说实话,原本崔宏也在想,桓玄能得楚王封号,到底是因勇若项羽,还是领兵才能有若韩信,哪知道看起来更像是因为荆州兵位居楚地的缘故。
但崔宏话音刚落,就见拓跋圭摇了摇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到了桓温当年的事情。”
他虽是北方人,不似南方士族一般饱读诗书,但前人的奇闻轶事总还是听过不少的。
“永和十年,桓温北伐,一路克敌,就连王猛也特地前来拜见,谁知道桓温这人都快打到秦国都城下了,居然过于谨慎,停步不前,想要等到秦国因为晋军的围困内部动乱,到时候好直接收获战果?结果他得到了什么?”
“在秦国的内乱造成灭国之前,晋军内部已经先因为粮草短缺而大乱了,人心不稳,被迫撤兵,就连王猛也因此弃桓温而去,投靠了苻坚。”
“呵……你看桓玄的表现,和他父亲像不像。有宰辅大才的王猛——桓温不杀,将人放走了,反而是在撤兵途中,听不下去副将薛珍的指责,将人给砍了。到了桓玄这里,最该除掉的那个人只是挨了一剑,却地位如初,他不失败谁失败?”
拓跋圭无语得很。
若换了他是桓玄,越听永安的这番话有理,也就越是该当将他杀了才好。
一个拿捏人心如此到位的奇才,绝不可能甘愿守在臣子的位置上,既然迟早要变成敌人,为什么不趁着他还弱小的时候就将人杀死呢?
反正他已经中了一剑,能不能治得好,有操作的余地。
偏偏桓玄是个死脑筋,眼看就这麽被永安说服了。
可同在天幕之下的桓玄,却没打算如拓跋圭所说,认下这个性格缺陷。
他扪心自问:“我是这样的人吗?”
好像不是。
这很不对劲!
他不信,在明知道对方有才,还是谋划全局的大才,又知道对方心怀算计的情况,他还会如此“大度”地接受这个“共犯”的说法。
除非……
除非他觉得,永安对他来说,是绝对安全的。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让我觉得毫无威胁?”桓玄忍不住出声,朝着卞范之问道。
“您的……家人?”卞范之迟疑了一瞬,勉强翻出了一个答案。
桓玄忍住了吐槽的冲动,只问:“别给些你自己都不信的答案。我哪位家人有这样大的本事?”
他父亲死得早,有才的叔父桓冲又……又如天幕所说,做了晋朝在迎接北方大敌战役中的中流砥柱,却也毁掉了他们桓家在当时再进一步的机会。
导致他成年后收回荆州兵权,都变得没那麽容易。
要真是他的亲族里出了这麽一位奇才,他还能不知道吗?
“那便是体弱多病,不堪重负的情况?”卞范之又猜。
若是永安走两步路就要咳一口血,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魂归九天,那确实没人会觉得他有君王之姿。
桓玄:“……”
这是个理由,但出于直觉,他并不觉得这个答案靠近事实真相。
到底是为什么呢?
疑惑充斥着他的思绪,让他近乎烦躁地将手边的公文都给推开到了一边,正撞上了一份从前方哨站送回的战报。
“咦?”桓玄坐直了身子,眼中掠过了沉思。
这封战报,在入夜之前他曾经拆阅过,其中写的是历阳近期的布防调整。
虽然相比起久经沙场的老将,谢道韫的手段还有些生涩,但毫无疑问,她已挽回了谢琰兵败后历阳的谈桓色变,让那头变成了一道拦截桓玄东进的重要关卡。
如果说,朝廷会选择委派谢道韫作为前来“和谈”的使者,已大大出乎桓玄的意料,那麽,谢道韫不止担负起了使者的职务,还做得相当出色,就更是让桓玄意外。
这不只是因为一位长辈打破了晚辈心中的固有印象,让人惊愕,也是……
且慢!
桓玄忽然目光如电地朝着天幕上看去。
以谢道韫为例,什么样的人最有可能让他毫不设防,觉得对方无力与他相争,无法出现在朝堂重臣或者是帝王的位置上?除了至亲之人,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女人。
若是将永安的性别从男换到女,那麽他先前想不通的那些问题,也就全部迎刃而解了!
有没有这样的一种可能呢?
从头到尾,都不是“他”,而是——
“她”!
【“共犯”这个说法很成功,起码它换来了一个保持住当前平衡的君臣相得局面,但谁是君好像都说得通。起码在目的上,两人是统一的。】
【桓玄遇刺事件,非但没有为江东士族除去那个恼人的对手,反而让他们落入了愈发危险的处境中。】
【桓玄可不是昔日要与江东世家妥协的孙权啊。他自己手握兵权,也已经抢占了先机,又有永安为他出谋划策,此时从刺杀中缓过来后做出的第一个反应,是要尽快促成荆扬一体,瓦解境内的不安定因素。】
【在他养好了伤后,便再一次举起了屠刀。】
【朝中的北方士族力量对此有所不安,但怎麽说呢,或许他们也对桓玄的一部分行径乐见其成,因为他们向来动脑子只动一半。】
庾楷:“……”
这天幕怎麽还骂人呢!
虽然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换了他在彼时的建康,也会支持桓玄此举。
因为,桓玄的年纪,比起那些南方士族中玩弄权术的老手,还是太过稚嫩了。就算他手握兵权,要彻底让南方士人闭上他们的嘴,也必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
若是能让桓玄和江东世家拼出个两败俱伤来,他们这些北方士人也正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现在的偃旗息鼓,也仅仅是在等待时机罢了!
结果下一刻,庾楷就挨了一记“巴掌”,因为天幕说道:
【可惜,这些北方士族没有想到,远比桓玄还要年轻的永安乍听起来是个激进派,实际上是个经营的老手。经历了江东世家的刺杀,两个人都受了伤,桓玄也愿意多听一听永安的建议。】
【永安在病榻上完成了两份计划书。一份是给桓玄的,是预期三年的清扫扬州计划。而另一份,则让人秘密送交了姜定。】
【那同样是一份为期三年的计划,叫做革命军海岛全面发展计划书。】
【姜定接到这份计划书的时候就知道永安的意思了。】
【三年之后,原本被掐灭火种的天师道起义军,不,应该说是改名后的革命军,需要重新回到吴会之地。这里就像是已经被桓玄犁过一遍的土地,但到底由谁成为这里主人,还需要经历一场真正的考验。】
【起义的无序,面对正规军的无力,在先前他们都已经见识到了。孙泰断掉的那条臂膀注定不可能再长出来,只能让其他的人尽可能地活下来。是继续自作主张,还是遵照计划书行事呢?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孙泰猛地一拍大腿,越看自己完好无缺的两只手越觉满意,也不由目光殷切地望向了建康的方向。
算起来,孙恩抵达建康也有十几日了,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可得早日给他带来好消息啊。
他们作为暂时落脚点的海岛还是太小了些,应该不足以支撑那什么三年发展计划,必定是“天命所归”的永安大帝还要将他们转移去一片新家园。
他一边絮叨,守在太极殿前的孙恩一边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立刻将其归罪于殿前的这些朝臣。
一个个涂脂抹粉面白如纸的,难怪大敌当前一个都派不上用场!
还得是他们这些永安的亲信顶用。
虽然天幕此时似乎没有从孙泰提到孙恩的意思,又将镜头转回了建康城,让孙恩大觉遗憾。
【与此同时,身在建康的永安大帝也没有闲着。】
【北府军因刘牢之的归顺驻扎在了建康城外,未来的刘大将军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分拨到了永安的身边。】
这句话里,“刘牢之”和“刘大将军”头一次一起出现,足以让人做出一个判断——刘牢之,并不是那位刘大将军。
也让远在吴郡的刘牢之长叹了一口气。
但他刚叹完了气,又觉得周围众人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仿佛他干了什么很过分的事情。
“你们这是干什么?”
“……您还叹什么气。天幕说的刘大将军是从您麾下出去的,相当于是与您结有善缘。发现您不得重用,永安大帝还亲自想办法给您递交书信,希望能将您策反。天幕也说了,您效忠的不是桓玄,而是永安。就算不是刘大将军,您也是提得上名号的刘将军了!”
那他叹什么气?比他惨的人多了去了!
刘牢之:“……”
好像是他们说的这回事。当不成刘大将军,当个刘将军也不错。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所谓的“驻扎在建康城下”“刘大将军来到永安的身边”,是不是有那麽一点眼熟?
【永安的伤势未愈,仍旧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建康先后落入司马道子以及桓玄的手中,虽然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事,但与战乱之前,已是又往深渊滑落了一步。】
【桓玄向建康士族赌赢田产美玉,这些世家子弟名为收敛锋芒、偃旗息鼓,实则根本无法忍受自己的财货有缺,就这样将他们的损失转嫁到了再底下的百姓身上。】
天幕下的建康城,因头顶的解说,已变成了一座不夜之城。
一颗颗头颅凑在一起,向着天穹仰望,都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他们甚至没有任何一点怀疑,觉得天幕在给他们制造恐慌,说出一句假话,因为,这就是这数十年上百年,甚至是更多的年头里,那些上流人物做出的举动!
【律法在这个时代,等同于一纸空文,只有权力才是最根本的东西。庾楷庾将军不会因为百姓的哭声而难受,只会因为桓玄将豫州四郡和历阳精兵全收了回来而暗暗磨刀。】
【而桓玄的眼光,同样没有往建康的下头去看,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向江东士族复仇,是按照永安的计划,在三年内将扬州巩固成他的根基。只有如此,他才有继续往皇位迈进的机会,进而向北方宣战。】
【只有永安,在借助桓玄之手召回了谢道韫后,又在刘大将军的保护下走访完了建康的土地,将第三份计划书在次年开春前完成。】
【经历了三次死劫的永安大帝,比起之前已沉稳了数倍,也更清楚什么才是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唯独有一点没有变。】
【后世之人几乎很少将永安大帝连名带姓称呼,因为大帝自己都不太喜欢这个姓氏,甚至在登基之后,为这个姓氏重新找了个来历。】
【但这个名,却好像天然适合这位定鼎乱世的君王。】
【或许最开始,这个名字是一种期许,希望天上的神明能够钟爱这个孩子,然而它也被永安大帝赋予了另外的一个内涵。在她一以贯之的行事里,带来的都是对这个时代推动向前的变革,也就成了——】
【神爱世人。】
“啪——”
王珣一把捏碎了手中的茶杯,目瞪口呆地看着天幕。
“大帝自己都不太喜欢这个姓氏”“她”“从神明钟爱到神爱世人”,如同一道连贯的惊雷,就这样从他的头顶劈了下来。
他怀疑过任何一个人,甚至因为庾楷的话,怀疑过王神爱是永安的帮凶,唯独没有怀疑过一件事,那就是王神爱才是那个永安大帝!
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先例,由女子登基称帝,他又怎麽可能会怀疑于她!
然而天幕的这一句话,直接粉碎了他先前的所有猜测与侥幸的情绪,给出了一个猝不及防的答案。
神爱世人,神爱世人啊!
他的脖颈僵硬得吓人,一寸一寸地从天幕挪回眼前,试图向上首的王神爱看去,却听到了这电光石火之间,太极殿前除了此起彼伏的惊呼,还有另外的一个声音铿然而起。
他看到,不,应该说是所有在场之人都看到,在那“神爱世人”的解释出口的刹那,王神爱一把抽出了手边的佩剑,横空一抹。
司马德宗惊恐地用双手按住了自己的脖颈,却依然无法阻止奔涌而出的鲜血从咽喉猛窜出来。
头顶的天幕还在发出新奇的动静,地上近乎炫目的光彩与天穹相映,让他置身于一片极乐光影之中。
但光影里的一道寒光就这样毫无停滞、毫无犹豫地割断了他的脖子,让他接连发出了几声不成音调的“嗬嗬”,就已倒在了地上。
朝臣的惊呼还因为震惊被吞在喉咙里。
只有天幕的声音降临在他濒死的听觉中。
【这是对永安大帝来说新的起步,神爱世人也不是一句口号。】
【后世时常用大发明家来称呼永安大帝,因为就是在这三年间,她拿出了太多能让百姓活命的创举……】
贺娀忽然如梦初醒,从那短暂的愕然中回过了神来。
在起先她其实不知道王神爱的名字,只知道她是皇后殿下。可她聪慧过人,又怎麽会无法从众人的表现里看出这个答案。
从皇后到皇帝这一步需要走多久,她不知道,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先例,但她知道一件事——
或许别人还有退路,还能去想如果没有永安大帝会是什么结果,她没有!
她若想要重临草原,向拓跋圭复仇,她只有一条路。
鼻息间闻到的血色,让她近乎本能地拔出了刚配备上的短弓。
一枚羽箭便从暗处“嗖”的一声发出,贯穿了座中一人的咽喉。
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受封琅琊王的司马德文,就这样如同他兄长一般捂住了喉咙倒了下去。
【曲辕犁、运河复闸、筒车……都像是在最需要它们的年代应运而生,驻扎在了这片久经磨难的土地上。】
而此刻。
透过殿前的重重灯影,是一滴未凝的鲜血,从王神爱手持的长剑上滚落,跌坠在了这片土地上。
第29章 请他给朕一个答案
“嗒”。
鲜血无声,而杀人有声。
“嗒”。
又一滴血从剑上滚落了下来。
也让一种难以宣之于口的惊恐,在一瞬间席卷了此地。
……
明明今日,在场诸位都是前来听天幕所说,希望能够继续挽救晋朝而来的,甚至皇后殿下还为他们提供了更方便观看的座位,怎麽就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
皇帝和琅琊王都被割破了喉咙,鲜血很快从他们的身下沁出了一片。
灯火照亮了那片血腥的暗红色,也照亮了它们缓缓向外扩散的轮廓,像是一片要朝着殿前众人扑来的血海。
当海浪沉沉覆压下来的时候,便有座中一人忽然像是被什么力量推了起来,发出了一声惊呼:“你杀了陛下!”
她怎麽敢!
有这一个声音的带头,其余像是被人按下暂停键的人,都骤然挣脱了束缚。
然而在他们来得及发声之前,先有一个声音从上首传了出来。
王神爱眼尾一抬,朝着这史官问道:“那又如何呢?”
若非天幕已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她只能走出这一步,她何至于非要在还未彻底适应这个时代的懵懂之中,就提剑杀了这个傻子皇帝!
她一度觉得,自己也只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一员,但在这个妖鬼横行的世道里,若是非要有人来做这个肃清秩序的救世主,她也未尝不能一试。
她垂眸又看了眼剑上的血色,目光又忽然刺向了远处的人:“天幕说,我会是未来的永安大帝,以史官笔法,今日该当如何记载?”
史官面色一颤,一句话脱口而出:“皇帝……杀了皇帝。”
“好!这有什么问题?”
皇帝杀了皇帝!
这是什么很不正常的事情吗?前者还是一个被天幕盖章为明君的皇帝。
史官的年岁已高,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可你现在还是皇后!”
是被先帝定下的太子妃,因司马德宗继位而变成的皇后。皇后杀了皇帝,便是这天下最是悖逆的事情。
王神爱却冷笑了一声:“古之大礼,以天地君亲师为序,上天属意我不做这个皇后,而要做一位人君,我遵从天道指示,有何不可!”
“这天幕又何曾避讳于此事。”
听听天幕上说的好了。
【曲辕犁、运河复闸、筒车……都像是在最需要它们的年代应运而生,驻扎在了这片久经磨难的土地上。】
【古有嫘祖教民育蚕,治丝茧以供衣服,“母仪天下”这四个字的分量,原本就并不只是这麽简单。而到了永安这里,民生困苦,贵胄无能,胡虏南侵,光靠着所谓的皇后之名,已无法实现她的宏愿,那只能在一段求生与审视之后,做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她不要做东晋的皇后“王神爱”了。】
【再度回看最开始时候的局面——荒唐被杀的昏君,痴傻无能的接替者,祸国乱民的宗室,野心勃勃的世家……还有一个破碎又无奈的永安大帝。】
【她说自己要裂开了,可能并不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无助。也是因为,另外的一个她,要从那个接受着琅琊王氏教育长成的自己里跳出来。】
【从后人的眼光里,已经很难确定永安大帝当时在想什么。只能提供一种可能的猜测。】
【另外一个她在想,凭什么从始皇帝确立了“皇帝”之名后,只出现过男性帝王,就连被太史公列入本纪的吕后也只是“后”,而不能成为皇帝。凭什么她一个聪慧无双,绝路中杀出一个生路的人,要摆出一副为司马道子、为桓玄筹谋的样子,还挨了这一剑,又凭什么,还得为那个寒暑都不分的傻子支撑晋朝的门面。】
【世家没有给她任何的支撑,反而在不断地给她表演,什么叫做每天的下限还可以更低一点。她又凭什么还要因为亲缘的束缚,继续做这个皇后!】
【若她生而不凡,为何不能将秩序用鲜血打破,然后重新塑造呢?】
【每一个问题,都在先前的推动局势阶段中产生,也促成了在那两个三年计划提出后,一件对于晋朝而言极为特殊的事情——】
【傻子皇帝司马德宗驾崩了。由他的亲弟弟司马德文继承皇位。】
【永安的身份从皇后暂时变成了太后,因为相比于皇后,太后能做的事情其实还要更多一些。】
【桓玄说不定还觉得,这是永安在为先前那句“共犯”再往前走出一步呢?可实际上,她已将他视为“对手”了。】
【竞争皇位的对手。】
【……】
堂前众人倒是很想在这个时候去看一眼太后李陵容是何想法。但她先前已因自己做不来事,将权力移交给了“皇后”,现在只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有当场晕过去,都已算是她的身体健壮。
他们只是终于在此刻恍然,为何先前天幕会说,已故的陈归女有两个儿子,还都当上了皇帝。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前一个皇帝被自己的皇后杀了,和他的父亲在某种意义上殊途同归,而后一个皇帝,便被这位弑君的皇后推到了前台,成为了一个更为合格的替代品。
他比傻子皇帝好就好在,他会跟桓玄呛声,但不会和利益统一的太后对着干,甚至会支持太后的举动。
天幕中勾勒出的那位永安大帝,仿佛就这样又一次和殿前的这位皇后融为一体……
她面上不辨喜怒,只挥出了这最为重要的一剑!
可若让王神爱自己说的话,她此刻紧绷的面色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天幕的过分脑补。倒也不必对她的那句“我要裂开”有这种多余的解释。
但也多谢天幕的存在,和它争取出的关键时间……
“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王神爱朝着史官问道。
天幕这样说了,皇帝也已经死了,若是再想要用皇后的名分来禁锢住她,便是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
要说,还是换一种说法吧。
“怎麽没有话说!”史官还没有开口,一个声音仿佛强打起精神,从座位间扬起,“若如天幕所说,晋朝王祚未尽!”
天幕不是说了吗?对照看来,现在还没到王神爱将它取而代之的时候。
“王祚未尽?”王神爱饶有兴致地重复了这最后四字,朝着说话之人看去。“王珣,你说出这话的时候,不觉得好笑吗?”
王珣面色一厉,“如何好笑了!”
从王神爱口中蹦出的那声“王珣”,已彻底打破了族叔和族侄之间的“和睦”关系,俨然是连最基本的一点体面都保持不住了。
也强行将他从先前那种试图逃避的状态里抓了出来,提醒着他面对这个最残酷的现实。
琅琊王氏遭到的灭族之祸,是成为永安大帝的王神爱朝着自己的族人举起了屠刀,而不是她先前所说的,因为王氏处事圆滑,遭到了新君的猜忌。
这是一位完全背离了自己的家族,背叛了自己阶层的皇帝!她也不在乎杀死自己的族人,杀死所谓的宗亲。
谁能想到啊……
“晋朝王祚未尽,那麽这个王业,是落在已经死了的司马德宗身上,还是同样已经死了的司马德文身上?”
王神爱一边说,一边朝着一旁的贺娀投去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别人在震惊她的身份,她又何尝想到,在她不打算计较贺娀母子的来历过往后,居然能换回一个如此聪敏果决的手下!
在旁人都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就已反应过来,为何王神爱要抽剑杀死司马德宗,还以最快的速度帮她解决了一个隐患,同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样的部将,得之我幸啊!
王神爱提剑往前走了两步,“死人必定是无法承载天命的,那麽换一个人选吧。出身宗室的人里,能继承皇位的也不多了。多亏有你王珣相助,先前杀死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才会如此容易,更应该感谢你王氏的私兵,这两人的家眷都已经被剿灭完了。算一算,在这建康城里还能算得上是继承人候选的——”
司马尚之瞪大了眼睛,看到王神爱就这样将剑指向了——
他!
“谯王,你怎麽说?”
司马尚之:“……!”
他能怎麽说?他先前一派毫无所谓的样子,完全是因为上头有皇帝皇后顶着,便是真到了改朝换代之时,若要显示对前朝的仁德,像是他这种还算有本事但没干什么大事的宗室,最有活命的机会。
但他怎麽也没想到,王神爱杀戮的剑锋会忽然指向他。
他又没有当皇帝的心思,关他什么事。
司马尚之算半个武将,又坐得远,几乎是即刻便做出了一个闯出殿去的举动。
然而他刚向外冲去,就被门口的士卒阻拦了下来。
这些士卒也被天幕上的惊天消息震在了当场,但总算还记得自己在为谁效力,眼见司马尚之有奔逃出去的打算,还是先将人拦住了。
“你们放肆!”
“他们放不放肆,不是你说了算的。”另外的一道声音忽然从殿外传来,带来了与她同行的一众脚步声。
相比起守在门边的士卒,新来的这一批动作要淩厉果断得多。
司马尚之几次挣脱无果,就已被这一众士卒押解到了殿前。
殿上的明火刺得他眼睛生疼,让他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却也正对上了另一道施施然入殿的身影。
下一刻,他更是看到了于他而言异常震惊的一幕。
张贵人因先帝被杀的缘故,已有多时不曾出现在人前,也毫不让人奇怪,为何她比先前衣着朴素。
但奇怪的是,她昔日巧笑倩兮的面容,在今日已多出了一抹气定神闲,也不像是因为看热闹,而是堂堂正正出现在了这里。
只见她朝着上首那执剑的叛逆者,行了一个……
臣子对君王的礼节。
“微臣姜定,拜见陛下!”
“你!”一句惊呼顿时就从人群中发了出来。
这一句话的分量,虽不如王神爱就是永安大帝,让人直接被砸得找不着北,但也同样骇人。
姜定?他们没听错的话,从张贵人口中说出的,正是姜定二字。
这朝堂之上,何曾有任何一个人,将张贵人和“姜定”联系在一起?
没有,绝没有半个!
姜定是被永安派遣出去,联系天师道信徒谋划新一次起义的军师,有着深入起义前线、将自己置身于动乱之中的勇气,该当是一位奇人。
而张贵人,只是先帝在时备受宠爱的妃嫔,浑身上下都有着被骄纵富养出来的痕迹。就算先前做出了弑君的举动,也更像是个妒妇。不仅如此,她还是个能被太后轻易打倒在地的弱女子。
又怎麽会是那位军师姜定!
但她此刻眉眼镇定,明明脸还是那张脸,竟已让人无法将她和先前的张贵人联系在一起,又让人无从怀疑她说的是一句假话。
越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许才越是事实啊。
“难怪……”王珣喃喃出口。
难怪!难怪王神爱会庇护张贵人,张贵人也会将自己的钱财拿出来给王神爱。他无从确定,在那个时候这两人到底有没有获知天幕上的身份,但这段君臣的缘分却已经提前敲定了。
王珣也忽然理解了,为何天幕会说,军师姜定与简静寺的支妙音乃是旧识,又为何是由姜定协助支妙音逃出建康。
若要说服支妙音这样的人,还有谁会比张贵人更合适吗?
还有……他近乎麻木地想着,难怪啊,先前王神爱要让人将支妙音接入宫中。
什么借机盯住这条线索,从支妙音往来的人里盘查出姜定的下落?那分明就是让张定姜能够和支妙音更为便捷地接触。
再想到他当日竟然建议王神爱从姓“姜”的关陇人士中盘查起来,王珣就只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原来是这样的“姜定”。
“我不是让你先留在宫外吗?”眼见张定姜的举动,王神爱先前收紧的眉头已微微一松。
张定姜迎着她的目光,说得坦荡:“我看宫外恰恰是最不需要由我去看的地方,反而是宫内,倘若这些士卒吃着您发放的俸禄,还要愚忠于一个末路王朝,不顾天命所归,对您举刀相向,那就权当我们信错了人,君臣合葬于此又有何妨!”
她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抵住了司马尚之的脖颈,唇角的笑容愈发放肆:“幸好,咱们没看错军心向背。”
环场而站的士卒里,还有不少人低下了头。
说实话,他们没动,继续充当着王神爱戍卫于此的人手,还真不一定是已经站定了立场,而是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懵了!
看到别人没动,他们也干脆别动。
可在张定姜的这句君臣合葬面前,他们竟觉一阵心虚。
他们领到的俸禄、军粮都从何而来?反正不是那个制定“不可多于日廪七升”的人。
相比于那些世食君禄的朝臣,他们做出抉择应当更快才对。
张定姜仰头而望,目露殷切:“需要臣帮您再除去一个祸患吗?”
王神爱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到一边。
若说先前贺娀的配合,已让此地的众人形成了一个误区,以为这殿上护卫全能与她默契协作,甚至甘愿为她杀死前朝宗室,那麽定姜的出现,就是真正打出了新朝的旗号。
光有君王,光有永安这位皇帝,还远远不够,应当再有臣子才对。
天幕钦定的“姜定”是一位,那麽其他人呢?
王神爱高声问道:“谁愿为我当庭诛杀此贼!”
死期临头,司马尚之当即怒骂出声:“难怪昔年庄子有言,窃鈎者诛,窃国者侯,如今我竟成了贼,而你在上头发号施令!可你别忘了,你身上也有我们——”
也有我们司马氏的血。
但他的这句话还未能说完,便已有一道身影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这把匕首先前被握在张定姜的手中,在她退开前留在了地上,而现在被握在了一位年轻人的手里,悍然划过了司马尚之的咽喉。
他那句对于血脉的质疑还未能说出口,就已变成了一句吞没在喉咙里的惨叫。随后,便双目失神地倒了下去。
只看到那个行凶的人顶着泼溅在脸上的血色,跪倒在了殿前:“臣刘勃,甘愿为陛下效力。”
他话毕,便重重地叩首了下去,以额贴地,行了一个极重的礼节。
“……!”
孙恩惊了好大一跳。
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匈奴人的反应会如此之快,快到抢在了所有人的前头。
刘勃这一刀,何止是代表着遴选上岗时日不长的亲卫队,已有了一个效忠新君的表率,也代表着,他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天幕所言的刘大将军!
天幕上的刘大将军与永安陛下相识于微末,扶持于困境之间,今日殿上,也正有一个姓刘的小将以宣誓的表现,跪在了殿前。
哎呀,别管刘勃到底是不是了,起码他在永安陛下的心中,必定会因此举,占据不小的分量。
一想到这里,孙恩就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可这一捶之下,他又下意识地在想……算起来他也算是赶上一个好机会了。
他本就是因叔叔的指派而来到建康的,为的正是查找他们天师道的明主,就连加入皇后殿下的亲卫队,也是为了方便入宫找人。
怎料他已直接混成了永安大帝的部将。
这不是巧了吗?
叔叔还在海岛上等消息呢,他已混出名堂了!
一念转圜,孙恩当即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刘勃勃无语地扭头回看。
在他杀死司马尚之作为宣誓之时,殿上一时无声,唯有天幕的声音在继续昭示着永安大帝的正统,更像是在与他此刻的放手一搏呼应。这突然出现的笑声可真是有够破坏气氛的。
他问完这句,又已恭敬地将手中染血的匕首托举在掌心,向着前方呈递。
殿前的明火无法照出他那双狡黠而狠辣的眼睛,只能照见一位甘心做刀的忠臣,一位未来的名将。
对于意图杀回北方的刘勃勃来说,再没有比这更为合适的出头机会了!
他骇然于一位皇后能有这样的本事杀死皇帝,向着帝位进取,却也因自己押对了宝而心神动荡。他更是格外庆幸,距离王神爱更近的刘裕,早在天幕重启前,就被派在了京郊驻守,竟将这样的一个天赐良机送给了他。
结果这样一个肃穆的场合,他的背后先有了一句破坏气氛的话。
孙恩抓了抓头发,答道:“我在笑,我先前让他们背的纲领不必改了!”
他省事了!
王神爱努力地抿了抿唇,才将自己因为孙恩的这句话涌起的笑意憋了回去,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答道:“都起来吧,我看到你们的抉择了。”
越是这等还未站稳脚跟的时候,做出的决断也就越是难能可贵。
就如同先前的贺娀、张定姜,此刻的刘勃,还有虽然懵懂却也做出了选择的孙恩。
这是她在此刻不选择尽快撤离建康、另谋根基的保证啊……
她朝着王珣复问:“现在你还觉得,晋祚未尽吗?”
司马德宗、司马德文、司马尚之都死在了堂上。倘若有晋朝宗室有心继位,她还可以杀死更多的人。
从她提剑杀人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王神爱语气一转:“还是说,王与马共天下,如今司马氏无力回天,你琅琊王氏决定代替他们,来接续这晋朝王祚?”
王珣都还没开口,已有两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心一沉,厉声质问:“我琅琊王氏如何,我说了不算,我倒是想问您一句话——天幕所说,神爱世人,就是这样的爱吗?杀戮如何能止住天下悠悠之口,士人杀之不尽,也难被踏尽在这建康城头。您还未如天幕所说登基为帝,就要先立下杀伐之名吗?”
剑刃反照的寒光,鼻息之间涌入的血腥味,都让他的牙关止不住发颤,以至于质问里也显得少了几分底气:“何况,不只是士人,这天下民众万千,又有多少能支持女子为帝。天幕所言也未必是真,为何非要走到这一步?”
“哪一步,如你们这般视人命如草芥的这一步吗?”王神爱环顾了一圈堂前:“我当然知道你们拿自己的舆论当作利器,也知道有些声音便如野草一般野火不尽,春风又生,可那又如何!”
她缓缓踱步走到了王珣的面前,伸手指了指天穹,“你听!”
他听什么?
他听到天幕说——
【《淮南子》中有这样的一段话,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①
【这描述的是女娲补天神话之前的场景,但是与五胡乱华之后的中原大地相比,好像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永安大帝要担负起的,正是这样的“补天”之任。所以,荒唐被杀的国君已经变成了过去式,不辨寒暑的傻子也变成了过去式,在先前的一通操作下,她的敌人比先前少了太多,她的盟友也陆续浮出了水面。】
【在着眼于建康最底层的需求时,她也进入了这样一个新的阶段。】
【我管第一个阶段叫黎明之前,第二个阶段叫制衡之时,那麽第三个阶段,就该叫做新生之芽。】
【土地还是荒芜的,但在焦土之下,永安的伤势正在缓慢恢复,由她带来的希望,也将冒出新芽。】
【阳春三月,桓玄即将再度派遣大军向吴会进发的时候,永安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
【司马道子已除,王恭已死,皇位也出现了更替,为了安定民心,该当有一些表示。比起所谓的大赦天下,有两件事更能让百姓归心。】
【一件,是免除兵役亡叛的连坐,一件,是举行一场亲蚕礼,由朝廷向建康周遭的百姓发放粮种。】
【……】
王珣恍惚地抬头,像是从眼前这张笑意盈盈的脸上,看到了另外的一道身影,也看到她再度抬手,“你再听呢!”
这一次王神爱让他听的,不是天幕上的声音,而是……
而是在皇宫之外的百姓的声音!
间隔着宫墙,这些声音模糊得像是风中的呓语,甚至好像只有风声呜咽吹过殿前,但若仔细听的话,一定能听到,这其中分明还裹藏着一道道倾诉与呼喊。
“你猜他们在喊什么呢?”王神爱将手中的剑钉在了桌案上,侧首向着宫墙的方向望去,“他们一定听不懂,什么叫做皇后背叛了世家,但他们听得懂,永安陛下想要让人吃饱饭。”
“天幕所提到的东西,我会试图一个个做出来,你说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会觉得我杀戮成性,还是觉得我心怀天下呢?”
正如张定姜所说,她听到天幕的说辞,就觉宫外暂时不必多管。
因为这些在夜色里走出家门的百姓,其实只有一个格外朴实的心愿。
先前天幕提到曲辕犁、运河复闸、筒车等等东西的时候,只是个一闪而过的画面,根本没能让他们看清。
为了天下生民的大计,为了他们自己的生死存亡,永安大帝都不能出事!
此刻宫门紧锁,高墙伫立,谁知道那些士族会不会想要提前杀死她,以防止自己变成最后的失败者。
他们绝不能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说你带侍卫做什么?”王神爱忽然话锋一转,看向了早已面色惨淡的庾楷,“姑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打得过我的亲卫,就说他们现在的想法好了。”
“你猜,他们是想效仿我的刘将军,将你的人头送来以换前途,还是保护你杀出重围呢?”
她怎麽会不知道,世家私兵在外,若她真觉得自己掌握住了建康,有了初步的民心,便只等人来投,便等同于作茧自缚。她还需要冲破更多的危险。
可堂上的这些人,却已等同于她的猎物了。
见庾楷一个仰倒,摔在了地上,王神爱伸手指回了王珣:“将他给我捆起来,我要给一个人,送一份礼物。”
天幕之下的其他人,听到这个揭露身份的消息,会是怎麽想的呢?
不是人人都如王珣一般没本事的。
她的敌人还多得很,比如……
北方的拓跋圭就已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先前还能调侃桓玄如他父亲一般犹豫不决,竟至放虎归山,此刻却已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永安大帝身份特殊”,是先前天幕所说的一句话,但拓跋圭怎麽也没想到,这个“特殊”,居然能特殊到本是晋朝皇后!
对于北方诸侯而言,女人都不过是传承子嗣的工具,因还有父死子继的规矩,比起人,恐怕要更像是一件货物。
在他代表着草原鲜卑部占据一席之地时,他也曾见过未来得及撤向南方的汉人女子。
她们就如同这龟裂的大地上燃着火星的枯草,只需要铁蹄轻轻一踏,就被压灭了生机。这其中却为何会出一个永安这样的异类。
他之前只说,因天幕的缘故,刘姓将领会对永安效忠,恐怕还是说少了!
在那些南方庶民的心中,永安已不是一位寻常的帝王,而是他们的救世主了……
“您在恐惧。”崔宏低声说道。
在震惊过后,拓跋圭这样快地接受了永安是个女人的事实,然后流露出了恐惧。这很难说是不是与拓跋圭依赖于女人崛起,又逼死了自己的母亲有关。
贺夫人带着拓跋绍逃亡的消息,其实早在几日前就已传到了他的手中,但从未在他的脸上表露出分毫。直到此刻,方才显示出了它所造成的影响。
这话本不该是由崔宏说出的,但拓跋圭非但没有计较他的失礼,反而回问道:“你是士族之后,你怕吗?”
崔宏答不上来,又或许他心中有一个答案的。如果他不怕的话,他不会向拓跋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但又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告诉他,就像今日他必须效忠鲜卑拓跋氏一样,今日的士族也早非当年清正的名门,早已在礼崩乐坏中迷失了方向。
要是按照这样的说法,永安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可他拥有这个身份,就注定了要为有些东西正名。
比起去求永安大帝高抬贵手,他还是更愿意做另一件事。
拓跋圭拔剑指东,年轻的魏王面色沉沉,却比他手中的剑更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崔卿,若我尽快攻破慕容氏,覆灭燕国,有意雄踞北方称帝,抢先永安一步,你愿如何?”
崔宏朝着他俯首行礼:“我无法为您复刻方才天幕上闪过的发明,但臣愿为您拟定官爵、制定律令礼仪、决断刑狱、传播教化,令大王……不,应该说。”
“是令陛下,坐稳这个帝位。”
拓跋圭朗笑:“好,那就承崔卿吉言。”
看吧,恐惧不是坏事,只要没失了斗志,那也只是向前的推力而已!
……
相比于身在荆州的桓玄,北方的拓跋圭做出决定实在是快得太多了。
但这倒也怪不得桓玄。
无论南方的朝廷到底是叫晋朝还是什么别的朝代,无论在位的皇帝是谁,南北之间始终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拓跋圭震惊于永安的身份,震惊于她的才能,但依然不会变更他终有一日要南下统一的想法。
可桓玄呢?
他是晋朝的臣子,就已注定了他会陷入怎样的两难。
更别说,王神爱还是这样的身份。
“怎麽会……”怎麽会这样!
桓玄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胸膛里窝着一把火,突然烧得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急走两步到了书柜之前,将那封陈列在上的永安来信抽了出来。
亏他还在问那个女尼,永安是不是已经在朝堂上有了谏言的权力!
再结合先前那个永安乃是女子的猜测,答案呼之欲出。
可当他听到天幕所言,永安便是皇后王神爱的时候,他依然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一阵晕眩,仿佛还有片刻,耳朵里根本 听不见任何一点其他的声响。
皇后,怎麽会是皇后。
那个年仅十三岁的皇后!
书信之上的字依然如同第一次展开时所见的那样端庄,像是一位沉稳至极的好友来信为他筹谋,但再见此信,他却本能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将军!”
桓玄咬牙切齿地回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往朝中送的那封书信里说的是什么?”
卞范之沉默了片刻,方才回道:“您说自己想做忠臣。”
当然,在那封送往朝廷的书信中,桓玄的意思还是更想要做永安大帝的忠臣,只是玩了一把语言的艺术,说自己也不是不能为晋朝效忠。但无论是做谁的忠臣,对他来说更重要的还是谋求北伐的机会,另辟一片天地。
结果因为那位小皇后的“赎兵不赎将”,反而让他们在口碑上落入了下风,不复先前得胜的威风。
现在天幕又已告知,王神爱就是永安,更麻烦的事情出现了。
他接受了永安的“上策”,打出了“忠臣”的旗号。他又接受了皇后的条件,愿意接下朝廷的军粮发起北伐。
可谁又会在之前想到啊,永安和皇后本就是一个人。
那麽无论她是何种身份,他都已做出了效忠的表现,提前将自己的身份给定死了。
他当然可以在这个时候揭竿而起,声称自己要和对方对着干,但理由呢?
听听天幕上说的什么,他对着永安捅出了毫无道理的一剑,居然也没被她用这样的理由问罪,显然是他做了额外的什么事情得罪了永安。他在这个时候选择反叛,与暴露自己是个祸害有何分别!
永安有天幕支撑,他却没有……
“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她没能尽快稳住朝廷局面,暂时顾不上这头了。”
但这可能吗?
……
身在建康的王神爱已说出了下一句话。
“将王珣逆贼捆上,与司马氏三人的人头一并送往历阳,也令人告知桓玄:朕已为他解决了北伐的后顾之忧,请他给朕一个答案。”
第30章 将领与帝王的眼界区别
请他,给朕一个答案……
明明天幕在上仍在出声,堂前众人却觉这句话竟像是回音未尽,又在耳中回荡了一次,震得人不知道该说出什么话来。
热血已尽,司马氏三人的头颅不消花费多少功夫就能砍下来,所以这不是最让人震惊的事情,而是王神爱的那个称呼。
朕!
是“朕”而不是我。
古来太后执政,也有自称为朕的先例。但对一个刚刚亲手弑君、自称将要应承天命的人来说,这个“朕”字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解释。
那是帝王的自称!
在天幕的预言面前,她已不带一点犹豫地领受了天命帝王的预言,走出了登基前的第一步。今日堂上有此自称,也正代表着,史官所说的“皇帝杀了皇帝”,绝非一句错误的记载。
“陛下……”张定姜望着那道毅然的身影,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她选择在此时前来,喊出那句微臣拜见陛下,好像正是在等这样的一句回应。
鲲鹏扶摇,不必非要在风势最为鼎盛的时候,只需要好风送行,便能扶摇千里。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真如天幕所说,带她看到一片崭新的天地。
在这样的一句自称面前,好像都已没人来得及关心关心桓玄了。
陛下的这句话,何止是一句对今日种种的盖棺定论,也是要将桓玄架在火上烤啊。
他要不要选择做这个忠臣呢?局势大概没有多少给他选择的余地。
张定姜与支妙音是知道内情的。
若是他想要为晋朝发声,那就带上司马氏皇帝的头颅鼓舞士气,带上反对王神爱登基的王珣联系世家,向建康发兵好了。但这正如当日王神爱给他送去的建议书所言,乃是一条毋庸置疑的下策。
若是他想要做新朝的忠臣,那就领受这份“北伐后患已除”的好意,去为朝廷开疆拓土去吧。
至于桓玄难不难受,那是另外的事情。
反正,好像无论是天幕之上的桓玄,还是天幕之下的桓玄,都被永安玩弄于股掌之中。
哪怕那三颗人头都还在脖子上,没真正砍下来,王珣也只是面如金纸地强撑在座位上,她们已可以预料到,等桓玄收到这份厚礼的时候,会是何种惊骇。
而其他人,就算少知道了一些,总是知道桓玄上表朝廷那封书信的。两相对照之下,只觉他真是提前一步将自己给坑死了。
孙恩一个激灵,终于想起来什么,飞快地跑到一边弄来了绳索,手脚麻利地将王珣给捆了起来。
先前表现的机会他错过了,被刘勃勃抢了先,现在陛下要当场来一出大义灭亲,他可不能落在后头。
刘勃勃刚要伸手搭一把力,就见孙恩已绑出了个不太寻常的结。
“你这……”
“结实吧!保管让他逃不掉。这还是我来建康之前那阵跟船夫学的……”
孙恩刚说到这里,忽然自觉失言,当即闭上了嘴。却没留意到王神爱已若有所思地朝着他多看了一眼,愈发确定了先前的判断。
也幸而有天幕在上的声音,才没让更多的人将注意放在孙恩的身上。
【对于永安提出的这两条建议,桓玄答应得挺痛快的。】
【永安都为了他把皇帝杀了,坐实了共犯的身份,还因为他先前莫名其妙的猜疑挨了一剑,现在还没养好,他有什么好在细枝末节处抓着不放呢?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何况,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借着之前江东世家做出的刺杀恶行发挥,扫清扬州境内的地方武装。】
【或许有人会说,这件事对于桓玄来说有点吃力不讨好。因为这个时期,盛行的士族庄园经济和寺院经济已经形成了体系,就连朝廷变更税收制度、定期执行土断,都很难避开它们的影响力。之前遭到的刺杀,其实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但正如他遭到刺杀时落入圈套的表现一样,桓玄这个人,不仅有一颗想要当皇帝的心,还有一个最为显著的缺点,那就是贪。】
【永安给他指明的方向里,有一条最为明确的话,说的是借他人之财以肥自己。之前在江东打的这一轮仗,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收到了足够的好处,谁知道不是啊,这些世家都藏得深着呢!他们还有钱布陷阱搞刺杀呢。】
【那还等什么呢?继续抢吧。】
“……”桓玄已经不想说话了。
从卞范之的视角看,这位桓氏接班人、大将军的脸上,充满了一种自暴自弃的绝望。
也不知道天幕上的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就因为永安是个女子,还看似在他的掌握之中,就将对方的威胁抛在了脑后,放任自己继续充当着对方最好的工具。
对于天幕上的永安来说,身在海外的天师道起义军还远远派不上用场,桓玄显然是一把更为趁手的刀。
这把刀固然先伤了自己,但她有多痛,带给她敌人的,就将是数倍于她的痛楚。
她或许有亏,但最终的赢家一定会是她。
再配合先前天幕提到过的“天街踏尽公卿骨”宏愿,桓玄的作用已经……
越来越分明了。
难怪是“楚王”啊。
……
【但离开建康的桓玄没想到,或者说,协助永安筹办亲蚕礼的官员也没想到,在亲蚕礼上会先闹出这样的一件事。】
【依照惯例,这场亲蚕礼设置在了建康的郊外田野之中,农畜都被清理出了现场,但就是有一头雪白的牛走近了祭台,后头还拖着一支特殊的犁。】
【这件事后面另有发展,姑且不在这个时候说,对于这个时候的建康百姓来说,他们有如看到了一场神迹。】
【皇帝虽死,国中先后经历了数场动乱,现在的建康还是暂时安定了下来,又有太后走访城中,为民生考量,不仅要在春耕时节分发良种,保障这一年的收成,还在蚕桑祭祀的祈福中,换来了一份天降福泽。】
【白色在古代,代表着祥瑞。比如白狼,对于现代人来说,只是动物园走一趟而已,在古代人眼中,就是圣明神武的君王才能看见的东西。白色的鹿更是神仙坐骑,见到它需要莫大的福缘。那麽顺理成章的,白牛也是吉兆。】
【而在白牛后头拖拽的东西,才是重头戏。】
【这个特殊的犁,就是曲辕犁。】
原本已聚集在宫城之前的百姓,都因这一句安静了下来,屏气凝神地朝着天幕之上看去。
犁铧这种东西,对于手握宝剑的将领来说,对于何不食肉糜的贵族来说,可能什么也不是,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吃饭的重要工具。
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天幕提及的“这件事后面另有发展”,已快速地掠过了他们的脑海,只剩下了永安祈福,天降祥瑞,还带来了新的农具这件事。
……
【那个时代的犁,和曲辕犁有很大的区别。在晋朝之前,已经有了一版定形的方案,叫做长直辕犁。在翻土提高产量上,长直辕犁已经要比其他工具强上很多,但还是有诸多缺陷,比如说起土费力、效率低下、不够灵活。对于吃饱饭都很难的百姓来说,这种缺陷肯定不能叫缺陷,在春耕之前,他们就会租赁来耕牛与长犁,将土地翻腾过一遍。】
【而白牛祥瑞带来的曲辕犁,是与先前有别的构造。为什么说它是应运而生呢?有三个很重要的原因。】
【其一,日薄西山的东晋王朝占据了扬、荆、江、广、交、豫、徐、宁八州,外加上数个侨州,但真正作为内核地带的,只有荆州和扬州。学过地理的都知道,这个地方的气候,让田地以水田居多。水田面积小,就需要耕具更为灵活。曲辕犁轻巧便捷,犁身还能在推土时摆动,无疑是最契合此地的农具。】
【但这又引发了另外的一个问题……】
“农具变好了,受益的未必是真正的农人啊。”
【农具改进,肥的是谁的田呢?】
王神爱的感慨,几乎是与天幕的这句话同时出口。
刘裕负剑而入,本想向她报备城中的数处“火起”已被扑灭,便听到了这样的一句,又驻足在了当场。
这句感慨说出来,竟如同不假思索,让人不必怀疑这是不是一句心里话。
宫外那些为请愿而来的百姓,并没有护错人。
也便是这一停,让他瞧见了这太极殿前异常惊人的一幕。
死去的皇帝与亲王,被缚的世家高官,以及,视觉中心那轮冉冉升起的旭日。
刘裕瞳孔一缩,不知自己究竟错过了多少剧情,才让殿前变成了这个样子!明明才只是这样短的时间而已。
但想来,宫外因那句“神爱世人”而有所异动,在宫中又如何有可能毫无波折,便能令众人归心。
皇后……不,应该说是永安陛下能够把控住此地的局面,非见血不可!
杀人势在必行,但如何杀人才能有此刻的情形,又是另外的一门学问。
危机临头,也正见何人方有帝王之姿。
在这短短的一息之间,刘裕来不及多想,已解剑而跪,口称了一句“陛下”。
【……这就该提到它适合于在此时出现的第二个原因。】
【先前就已经说了,士族庄园经济和寺院经济已经形成了体系,为了防止地方积蓄的武装力量对南渡而来的王朝造成覆灭的危机,东晋朝廷甚至提出了一项政策,用来保障士族权贵的利益,叫做给客制度。】
【顾名思义,在这个制度下,有品级的官员可以名正言顺地荫庇流民,将他们变成自己的佃客,就是给客制度里的“客”。】
【以大多数时候作为官员分界线的四品官员来看,一位四品官能荫庇流民多少户呢?三十户!一户多少人呢?反正按照大多数官员的表现,他们可能觉得一户三十人也很正常。那麽恭喜这位四品官,他的兵权已经相当于一位千夫长了。】
【所以,永安大帝一定知道,当一种能提升耕作效率的农具出现时,最先受益的,必然不是那些佃客,而是佃户主。那就跟曲辕犁的诞生意愿,完全背道而驰了。】
【请让我们再为桓玄鼓一次掌。】
【他先前在扬州的大开杀戒,成功释放出了众多佃客。这其中的一部分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被充入了军队中,另外的一部分却成了上无主家的散户,被朝廷派遣到江东来的官员重新入籍。】
【与此同时,因为桓玄带兵展开扬州的三年清扫计划,有一些还没被列入猎杀目标的官员已畏于强权,自发削减了给客制度下掌握的佃户。】
【这一批释放出来的人口,约有三十万之多。】
王神爱心中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远远不是东晋全部的私藏人口数量,就已是这样的数字,可想而知,天下窝藏的隐户到底有多少。
自永嘉南渡之后,东晋朝廷能掌控住的局域内,人口仅剩千万出头。连年战祸不安,虽在边远地区稍有增长,但总体的户口一直不高。
三十万对比真正的大一统王朝,都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何况是对偏安南方的东晋!
桓玄这把好刀啊,真是捅穿了不少口粮袋子,放出了蔚为可观的劳力。
她心中震动,面上却并未表露出分毫。
以至于这太极殿前的众人,只看到她眉眼沉沉地在殿中扫视了一圈,仿佛在估量,拿捏住了这些人质之后,到底能不能做到天幕所言桓玄达成的“战果”。
这其中不乏家财丰厚的,却侥幸没如王珣、庾楷等人一般,成为被头一个清算的出头鸟,现在也只能瑟缩着感慨,有些人能成为帝王,果然是有原因的。
这份处变不惊的心态,便已不知胜过了多少人。
也不愧是永安大帝……
以她先前的那句自称,只怕这轮天幕一旦结束,她便会即刻登基,坐实永安大帝的名头,也不知道他们这些人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
既是皇帝,朝堂上总不能一个人都不剩吧?
或许得看他们的态度了。
【三十万人,在作为过渡的三长制与均田制下,很快得到了安置,也就让高效的耕作农具变得格外重要。因为对于这一批人来说,他们现在耕地,是为了自己。】
【桓玄在江东估计把牙都要咬烂了。这些百姓显然不会感谢他这个强盗,而是将所有的功劳都归到了永安的头上。】
【与此同时,还算有点智商的司马德文以皇帝的身份,让人将“太后主祭而见白牛送礼”的神话更进一步地宣扬了出去。】
【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在没能真正执掌大权之前,最重要的就是体面。就算杀皇帝,那也不能是当街喊打喊杀的,日后翻起旧账来都要被人呸一口。虽然永安大帝估计也不太在意这个,但起码现在的局面已顺着她的计划来了。】
【桓玄,好用。司马德文,好用。还有一个人也很好用,也就是曲辕犁能够在此时现世的第三个原因。】
【孙泰在军师姜定的领路下,带领残余的天师道教众抵达了新的海岛,叫做夷洲。这里多有降水,同样很适合开垦水田。但岛上的原住民耕作的手法非常落后,导致这片土地被废弃了大半。】
【非常具有传教底蕴的革命军很快将岛上居民收编了进来,配合专业洗脑的革命纲领和划时代的农具,将他们发展成了一支重要的队伍。】
【在这场征服夷洲的“战役”中,曲辕犁无疑是一员干将。】
【另一员干将,大概就是孙恩。】
【相比于孙泰,孙恩更加年轻,也就更能接受新鲜的事物。再加上他的头脑虽然远远比不上那些政客,但总能恰到好处地和底层士卒打成一片,恰恰变成了永安联系夷洲传递教化的一座重要桥梁……】
孙恩费了好大的劲,才只是用自己的手往衣侧蹭了蹭,而不是摸摸自己的脸,从中找出重臣之相。
他越发确定自己并未选错君主,也忽然在想,先前叔叔只让他做个副手,是不是多少有些屈才了。他怎麽不知道,他还能当个重要桥梁呢?
不过想来也对,只有明君才能有这样的慧眼识人之才!
可惜他现在还是“刘恩”,而不是孙恩,是不是还得找个机会向陛下坦露身份?
他小心地向王神爱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已将注意从天幕上转开,将解剑叩拜的刘裕唤到了面前问询。
“以你对北府军的了解,你觉得刘牢之会有反心吗?”
刘裕立刻意识到了王神爱的用意:“陛下是想问我,有无必要再调派一路人马往吴会赶去?”
不知是不是因天幕的缘故,这句听来语气不重的轻问,在刘裕这里俨然有了另外的意思。仿佛比起对情形的询问,更像是一句令人敬畏的敲打。
可对上那双眼睛,刘裕又觉自己不必想的如此复杂。
“他不会反,直接稳固住建康局势,等刘将军派兵来报就是。倒是历阳那边,因是谢氏私兵——”
“不,相比吴郡,我更放心的还是历阳那边。”王神爱笃定地说道,“我一直觉得,反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词,而谢夫人,是一个有反骨的女人。”
“既然你觉得东南那边不必派兵支持,那麽我给你一项重任。”
尚且年幼的帝王还未有挺拔的身量,已有了有若山岳的气度:“天明之前,朕要见到兵马陈列于建康城前!”
不是屯扎在城下的军队,而是一支已为新朝而战的队伍。是真正隶属于她的军队。
“能办到吗,刘裕——刘将军?”
这是一句,在天幕解说之前,依然振聋发聩的问询。
天幕像是在应和着她的问询,说出的还是这样的一段话。
【总之,在这三个理由面前,祥瑞出现了,百姓的福音也出现了。】
【出身陈郡谢氏的谢道韫,像是第二个背叛她所在阶级的人,在这场从制度到农具的推广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若是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一个年过五十的妇人无论早年间是不是有才女之名,现在都已应该在家中教养子孙,但永安对这位未来的谢相却说了一句话,百里奚耄耋之年尚能拜相,助秦穆公称霸,您还比他年轻十多岁呢?】
【对于谢道韫来说,王凝之因天师道叛军而死,或许也从来没成为她与永安之间的心结。因为钟期既遇,流水何惭。】
【当桓玄抵达吴郡的时候,永安将曲辕犁摆上台面已变成了不争的事实。】
【当桓玄抓住当日行刺真凶的时候,永安已与自己未来的贤相交托了真心。】
【当桓玄又挖出了一路顽固分子的时候,永安已将亲蚕祭礼从建康顺延到了北府军驻扎的京口。在这里,她遇到了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户部尚书刘穆之,那也是她未来内政的绝佳助力。】
【当……】
【所以为什么一个能成为千古一帝,一个只能做一位还算出色的将领,已经很明显了。皇帝与将领的眼界是有区别的,而作为一名天生的帝王,永安虽然将自己的身段摆得很低,但一直将自己的眼界摆得很高。】
【说到这里,我有点想出于私心,插播一个知名的笑话。众所周知,革命军的政委孙将军表字灵秀,对此孙泰屡次表示这个表字起错了。又众所周知,桓玄因为出生的时候有异相,加上长得好,于是得了一个小名,叫做灵宝。】
【在某次永安大帝和谢相的交谈中提到,以前她还是很喜欢灵这个字的,但出于对某两位的印象,她真诚建议,谢道韫用长辈的身份,给谢灵运改个名字,以防这种不太正常的脑回路延伸到兰台省,把她摆在那里编写教材的陶渊明给带偏了。】
【谢灵运的名字最后没改。中书舍人褚灵媛倒是被气哭了,隔天就宣布,自己从此改名叫褚青媛。】
……
【当然,不管怎麽说,在这个时期,永安大帝已展现出了一种鲜明的用人方针,用前人的话概括来说——】
【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这一句话。
天幕之下,寒门黔首无不心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