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弧形战车阵的妙用
这个声音,并不只是从那居中指挥的将领口中发出,而是伴随着江河奔流的响动,发出在一个又一个戍卫于此的士卒口中。
就算后半句稍显错杂而模糊,前半句总是清楚的。
“永安陛下将领刘裕——”
已至此地。
在前方的羌人之中,顿时发出了一阵骚动。
刘裕?哪个刘裕?
那天幕之中也不知说的是何种语言,或者是用了什么仙术,竟能让天幕之下的所有人都听明白她的意思。对于永安大帝麾下的将领刘裕,他们自然听清楚了那个名字。
现在军中只要有一人听懂了对面的话,便足以将“刘裕到来”变成传遍此间的信号。
永安的刘大将军,刘裕!
姚兴与拓跋圭都选择在此时发起向中原的进攻,预备尽快打下洛阳,正是想要赌一赌,刘裕等将领还未能被永安启用,也比不上天幕提及的那样实力强劲,那就自然不会有羌人在新安的战败。可为何——
为何他会来得这样快!
崔浩想过,洛阳此刻能有将领戍防,或许是永安对于此地早有图谋,又或者是此地的守将对于晋朝多有不满,在听到天幕所说后就即刻倒戈。
却没有想过,当他越过了这一次次出乎意料的拦截,即将入主洛阳的时候,遭到的拦截不是来自于别人,而是刘裕。
那个被天幕盖章为“全方面强”的刘裕!
……
刘裕将手中的槊刀握得更紧了些。
先声夺人,并不足以让敌军退避。
与其说是在吓退敌军,不如说,是为了让己方更有信心而已。
算起来,他也仅仅比对面早到一日而已,根本来不及组织起能够力破敌军的防守,但让他倍感动容的是,这里的百姓的表现远超他的想象。
这些生活在战事缓冲地带的百姓已有了对于未来的期望,也并不打算麻木地等待战事分出一个结果。
他们有的已赶赴北面的战场,留在此地的,也在忙着翻找能用于作战的武器。
刘裕抵达时,身边的兵卒数量绝不算多,沿途赶路的疲惫更是让他们看起来少了些气势,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带来了“永安将至”的消息,让洛阳的军民一心变成了一种让人热血沸腾的力量。
他只有一个问题回答不上来。
有人在问:“桓谦桓将军去哪儿了……”
就当他,已与这支队伍同在了吧。
……
恰在此地,对面的羌兵动了。
他们听到了自己的军师崔先生的声音:“刘裕到不了此地,速攻侧翼,先擒此将者,必有重赏!诸位远道而来,不正待此刻吗!”
“崔先生说的是。”
崔浩面沉如水。
事实上,以崔浩的眼光看得清楚,负责在洛阳摆阵戍防的将领,就算不是刘裕,也必然不会相差太多。摆在他眼前的阵仗已足以证明,此地的将领不是庸才。但这件事,对于气势低迷、只剩杀心的羌人来说,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反而是这句“刘裕没到,有人冒认”,才是一句最能说服他们的话。
崔浩也要赌一把,在这等一看就是拼凑出来的队伍里,有着不容忽视的弱点,正能让他在强攻之中找到破局的机会!
羌人呼和而上。
“杀!杀!杀!”
崔浩的这句话有若一支强心针,让当先纵马杀奔而动的羌兵有如利剑出鞘,向着那些简陋的战车杀去。
但当羌人有所动作的同时,在他们面前的队伍也已有了变化。
“圆”,变得更紧凑了。
弧形的战车屏障,对于骑兵冲阵来说,原本就是最为有利的防守。
哪怕此“战车”远不及青铜战车坚固,但在其周遭的长盾已能勉强做出弥补。
当他们在指挥中,向着遭到冲击的方向收缩起来,更是如此。
“吁——”
眼尖的羌人骑兵还能瞧见,在那一面面被招呼出来的盾牌上,还带着锈蚀残破的痕迹,但这丝毫也不会影响,当车与盾阻挡在前的时候,依然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壁垒!
盾牌之后的长槊,更像是突然长出的倒刺,就这样朝着战马的腿脚劈砍而来。
战车随之而动,强硬地迫使战马进退艰难。
在这一瞬间减慢的速度里,后方的弓箭终于离弦而出。
嗖嗖箭鸣。
只听羌人队伍中传来了一声声惨叫,接连有十余人中箭摔下马来。
刘裕的脸上却不见喜色。
但无论是他还是麾下的士卒都很清楚,若是提早一步对着羌人放箭,绝难达到这样的命中,他们的弓箭配给也不支持他们这样浪费。
此刻的这一轮射箭,已是最好的结果。
倒下的羌人更是阻挡了后方的奔马行进。
一匹载人的奔马在缰绳的拉拽下匆匆止步,却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被一支急速飞来的箭矢贯穿了头颅。
马背上的羌人直接被掀翻了下去,传入人耳中的便不只有马嘶,还有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
第二轮从盾车之后发出的箭矢,已至面前。
但也几乎就在同时——
自羌兵那头也已放出了一轮快箭。
饶是有战车与盾牌的阻挡,依然有箭矢自缝隙间飞入,扎中后头的士卒。
且行且射的羌兵技艺娴熟得惊人,是汉人骑兵无法理解的轻松。
他们像是越过了捕猎之时拦路的荆棘丛,向着后方的猎物露出了锋利的爪牙。
“啊——”负责推行战车的士卒本就已被重甲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此刻抬头,便见一名羌人将领持盾扫开了箭矢,连人带马朝着这头砸了下来。
然而先落下来的,不是这羌人横扫而来的刀,而是一杆枪阻挡在了前方。
弧形战阵之后的一队队精兵动了起来。
羌人骑兵满心以为,他们即将从侧翼撕开一个缺口,却见缺口之后出现的,不是破绽所在,而是一把藏匿在后的尖枪!
崔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战局。
这些突然出手的骑兵,有一部分和先前阻拦他的兵马颇为相似,还有一部分,更像是他有所听闻却并未交过手的北府兵。
若是以一对一,他们不是羌人的对手,但在这个战场之上,他们在圆弧之内灵活调度,却变成了难以轻易拔除的尖刺。
头一个冲破战车拦截的羌兵已双目无神地倒了下去。
在他的身上,两把长刀被先后拔出,毫无停留地朝着下一个撞开盾牌的羌兵袭去。
一蓬热血顿时又泼洒在了战场之上。
灵活的后方骑兵一经得手即刻便退,迎接羌兵的,已变成了一排长枪。
没人会在意,长枪之中是不是还带有几把什么钉耙、镰刀之类的东西,因为此刻,骑兵最引以为傲的冲击力,已在接连几次的阻挡中所剩无几,他们也只是比面前的人坐得高一些而已,又如何能挡得住这样的反击。
后方的羌兵倒是收到了崔浩的军令,在外圈急速奔行转向,预备从另一处豁口杀入。
但这兵车组成的弧面上,内圈的距离总归是要比外圈更短的。
甚至当他们勉强撞开了一辆战车,接连砍杀了数名洛阳守军后,面对的已是另外一把凶悍的刀。
“杀!”刘裕一马当 先,奋力斩落了一名羌人骑兵的头颅。
他本就是北府军中一员虎士,若没有点力气,以他这样的出身,哪来的机遇出头人地。
此刻他手上青筋直突,一阵暴起的发力,一改先前只步阵指挥的模样,又已朝着另一人砍杀了过去。
被临时调入军中的洛阳百姓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们先前单是因为“刘裕”的名字决定听从他的安排,也看到了他在条件有限的情况如何快速安插完毕了各方人手,但先前他满面疲态,还常有沉默,总让人觉得与天幕所说对不上号。
可在此刻,当战阵动起来的时候,当他自己亲自举起了刀,所有的评价都已全部重新翻篇。
随着刘裕的那一个“杀”字,更多的声音环绕着这座弧形长弓,化作激昂的战意,向着前方的羌人对手压了过去。
“杀!杀!杀!”
一名羌人士卒紧跟着前方同族的脚步,向着一处豁口杀奔而去,却忽然发觉,前方的战车好像动了起来。
却不是因为他在向着那个方向靠近,而确确实实是——
是战车动了起来。
崔浩厉声喝道:“退!”
他看到了,刘裕的防守军阵又变了。
当羌人兵马接连破阵受阻之际,刘裕亲自带领精兵发起了反击。
这座圆弧车阵之中,只有几辆是真正的兵车,也恰到好处地方便了他此刻的行动。
战车与持盾的兵卒随同刘裕冲杀的脚步,向着愈发靠近的羌人大军横撞而来,让本就经历过一次前后切分的羌人尽数警觉了起来。
但还没来得及等他们瓦解这横亘出来的障碍,一根根木器铁器便已如标枪一般,从这个散开的阙口处掼来,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箭雨,响应着刘裕的进攻。
崔浩的这个“退”字当然喊慢了。
对于同族接连被杀、已深陷战场的羌人来说,这个“退”字也起不到任何一点作用!
反而是变动的战车,就这样配合着刘裕主力的进攻,彻底破坏了对面骑兵的强势冲撞。
不,不对,还是有骑兵一举冲过战车、枪兵、弩兵,顶着伤势几乎杀到了洛水河边,但在同时,也有一双极力维系着稳定的手,站在飘动的河船上拉开了弓,让一支利箭从敌人无法抵达的后方发出,射穿了他的胸膛。
那个先前被破开的缺口,又已被重新填补了回来。
像是河水将泥沙冲开了一个豁口,现在被一道堤坝拦截在了前头。
崔浩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他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先前无论是在邺城擒获慕容麟,还是促成秦魏结盟,都是凭借着他思维敏锐的头脑,但在这种真正的战场上,当刘裕将先声夺人变成了全方位反击的时候,他的手已自手心发出了一种冷意。
他更是看到,随同他而来的秦国羌人将领已反过来变成了别人的猎物。
刘裕亲领精兵杀到了他的面前,斩断了那羌人将领的头颅。
在他的马前,本还挂着那颗看不清面容的“战利品”,现在,则是他自己的脑袋被战马踩踏了过去,变成了一团更难以辨认的肉泥。
一时之间,羌人的士气几乎跌落谷底。
崔浩喃喃自语,连带着坐下马匹后退:“……这不是背水一战的打法。”
这当然不是背水一战。后方的洛水上还飘荡着船只,像是对于前方的接应,并未被砸毁在河滩之上。
这是刘裕自己的打法。在看似无人可用、兵卒不足的窘迫处境里,将所有能用的东西全部抬上场来,让对手大开眼界,仿佛也在冥冥之中,与天幕所说的洛阳之战形成了对照。
崔浩的亲卫忙问:“咱们该怎麽办?”
“退,先往北方退!”
崔浩即刻做出了决断。
已深陷战局无法脱身的,便暂且管不上了,其他的人不能继续无节制地投入到战场之中。
但后方还有桓玄的那一路兵马,显然不适合他撤离,他也只能仰仗着良马助力,尽快顺着洛水向往东撤,直到合适的时候越过河桥,向北面退——
退到魏国所在的北面。
刘裕亲自拦截在此,北面的战局或许仍有回转的余地!
这场奔逃对于崔浩来说,简直是一场要命的折磨。
幸而羌人残部的破坏力依然惊人,让刘裕来不及对这一路的罪魁祸首发起追击。
很快笼罩在洛阳之上的夜色,也让崔浩一行成功涉水北上,又在接连一夜的奔逃将至尾声之时,远远看见了邙山山道尽头,有一行对他们来说分外眼熟的队伍。
在风中招展着的旗帜上,也是一个对他来说亲切异常的字。
那是一个“魏”字!
只是当他让人通报了身份,免于被当作敌军射死,这才终于与对方会合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
“公孙将军,你怎麽弄得如此狼狈?”
带队而来的公孙兰虽然没像是崔浩这般,损兵折将到了这个地步,但也绝不像是一路强兵,甚至在头上还有一处格外严重的伤势,草草包扎了一番止住了血。哪里还看得出一点拓跋圭手下强将的模样!
公孙兰也顾不上追问崔浩这边又是什么情况,自己先骂出了声:“洛阳的人都疯了!”
他们都疯了!
这是他遇上的,最不像是正规军队的反击,但也是他遇到过的最棘手的对手!
“你见过用门板做船,上面堆了火,就推入江中的吗,你见过用寻常绳索当武器拦截战船的吗?我都见到了。”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重重地喘了口气,又道:“你见过用瓦罐当飞石砸人,用房梁堵塞山路的吗?我也见到了!”
公孙兰率领的兵马本是能够轻易度过太行山,向燕国发起征讨的精兵,何曾见过这样的打法。
渡河抵达孟津,穿过邙山屏障,竟然都变成了这样一个步步险境的大难题。
仿佛一夜之间,洛阳已变成了一座应帝麾下全民皆兵的城池,于是当他们听说北方有敌人来袭的时候,哪怕自己这头没有这样多的士卒,也照样要尽自己的一份力,将人拦截下来。
寻常的敌人不可怕,悍不畏死还源源不断的敌人最是可怕!
“有个婆娘更是疯了,还指挥着人把山上的墓碑扛过来砸下来,要不是先前夜路不好追人,我非把她拆了不可。”
公孙兰咬牙切齿,又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势,像是想到了先前的场面。“你也一定想不到,我们缴获的一部分兵器是什么?”
“是陪葬的青铜剑!”
崔浩:“……”
忘了,邙山不仅是洛阳的北部屏障,也是一座巨大的墓葬群,其中还包括了不少皇帝的墓葬。
若是以往,这里对于洛阳百姓来说,也算是一方神圣禁地,可现在……
公孙兰又朝着崔浩身后看了眼,问道:“现在什么情况,继续往洛阳走?”
“不!”崔浩语气坚决,“刘裕确有统兵大才,我们不能贸然进攻,我们等!”
“守住邙山要害,守住孟津,等待两边援兵抵达!”
一边,是他和公孙兰传讯北上后,由魏国增派过来的兵力。
一边,是他派去函谷关夺关开道的人,将秦国的兵力从弘农引向洛阳。
在先前逃亡的一路上,他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洛阳的兵力可能比他想的还要更少,只是这些人被统筹得太好,才让他不得不暂时后撤。
公孙兰能够成功渡河越过邙山,就是最好的证明。
清晨的微光里,崔浩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
“只要援兵比应帝那头更快,我们仍有夺取洛阳的机会!”
第52章 就从此地出发
这不是垂死挣扎,而是事实。
但他也明白一个道理,在此之前,不能让公孙兰和刘裕交手,平白再折损人手了!
……
公孙兰一手捂着仍在作痛的伤口,眼神晦暗。
他与崔浩共事不久,就连崔浩的父亲崔宏,也算不得拓跋圭的旧部。崔宏总算还占着些年龄的优势,到了崔浩这里,连最后的一点优势也不剩了。
就算不管年龄只论实力好了。
他们鲜卑人向来只臣服于强者,那麽刚吃了败仗的崔浩也不能算。
他是真不觉得,自己有这个必要听崔浩的安排。
什么暂避锋芒等待援军,盘踞山口严防敌军,都没这样的必要,大可直接攻向洛阳就是。
“那些愚民就是死得少了,等咱们再拼一场,难道还打不灭他们的反心吗?他们迟早得知道,比起那天幕所说的永安,还是魏帝陛下的本事更胜一筹。”
崔浩扬眉便问:“咱们先前希望以姚兴那一路缓进吸引视线,自南北夹击的目的达成了吗?你这一路的损失,是我们先前预料到的吗?”
邙山一带就算有人派兵驻守,也绝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全民皆兵!
公孙兰嘟囔:“……这只是意外。”
“好,那我们不谈意外,只谈事实。”崔浩说话间,向一旁的士卒示意,借来了一支短杆。
公孙兰皱着眉头,瞧见对方在沙地上写写画画。
起先他还有些不以为意,但细看下来便发觉,这是崔浩在复盘他先前遭遇的战事。
洛水之前的兵车阵仗被他绘制在了泥沙之上,将刘裕的步阵与变阵,展现在了公孙兰的面前。
“你告诉我,遇到这样一个对手,你要怎麽打!”
崔浩抬眼道:“你可别跟我说,洛阳城北他没法摆出这阵仗。”
能组织起这样一出防守的人,必然能做到因地制宜,另设玄机。
公孙兰没有作答,但他既未呛声,崔浩也不难读出其中的意思。
他已认可了崔浩的判断。
这位年轻的北朝谋士重新向目光落在了面前的沙地之上,“我认这一场奇袭洛阳的仗,是我输给了刘裕,但我不认决定洛阳归属之争,我已输了!”
“你说吧,咱们现在该怎麽做。”公孙兰问道,“光只是背靠山势,结营驻守?”
等援军到了非得笑话死他。
崔浩答道:“派一路人马,去探查函谷关的动向,援助我调往那头的人手。若能顺利传讯秦王,接应那头的大军尽快入关,咱们这一路——”
“也没白费!”
……
崔浩的这一出行动当然算不得白费。
突如其来的南面攻势,让公孙兰自北面的突入远比预计的顺利。
这一路羌人虽被刘裕成功击退,甚至是几近于剿灭,但当这位不负天幕夸赞的将领站在洛水前清算损失的时候,先前短暂浮现在他脸上的如释重负,又已再度消失不见。
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羌人骑兵的优势,确实是因他的筹划布置,被削弱到了最低。但这些跟随崔浩出行的羌兵,本就是能够快速越过熊耳山的精锐,在阵型大乱后的围杀中,也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杀伤力。
“将军已经做得够好了,若是兵车能再坚固些,兵器甲胄也能再精良些……”
刘裕叹了口气:“这种话就不必说了。难道如同洛水之前这样的地形,也是能够随意寻到的吗?”
战争向来容不得假设。
他已经该当庆幸。天幕拉稳了洛阳的民心,稳固了军心,让士卒伤亡往往容易造成的逃亡溃散,并未出现在他这头,这才能够一举击退崔浩。
但他麾下的精锐千余人,此刻已有将近三成负伤,余下的也大多疲累,短时间内再难重现先前的成功。
不只是体力的问题,急行军的速度说来很快,可补给永远是最大的问题。
军粮不够了!
“这群羌人也没带多少军粮。”桓玄翻身下马,朝着刘裕所在的方向走来,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疲惫。“抓了个还能喘气的问过,说是他们的崔先生告诉他们,到了洛阳就能得到补给,再不然,等姚兴攻入关中,也能给他们重赏。”
他向来高傲的脸色都垮了下来,“就搜到些肉脯干饼,分你六成?”
刘裕:“……”
这比对半分多出来的一成,貌似得算是桓玄向他的致谢。
对于这位出身高门的楚侯来说,向陛下之外的人低头还真挺不容易的。
不过——
“先不必分得这麽清楚,后头的麻烦还不少呢。”刘裕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方才说的那个崔先生,是什么来头?”
依照先前羌人遁逃的情况看,这位崔先生极有可能就在逃走的人当中,他不能不问这一句。
桓玄答道:“清河崔氏出身的士族高门子弟,拓跋圭的臣子,被派遣往关中游说姚兴,才有了这一出绕路奇袭。对了,还有个不太好的消息,若是这位崔先生所说消息无误的话,拓跋圭已折返平城称帝。”
刘裕没太惊讶:“若要集合北方之力向陛下宣战,拓跋圭称帝势在必行。”
他只是有些遗憾,崔浩身为士族子弟,不轻易以身犯险,果然还是常态。先前的混战中,他也没头脑发热,直接冲到最前头来,否则哪还能给他逃命的机会!
至于崔浩的身份,看起来也代表了某种信号。但陛下既在一开始就没打算采取妥协的办法,现在应当也不会在乎这一批站到对立面的人。
“还有,”桓玄道,“在我出兵拦截他们之前,他们已分出一路人马往函谷关去了。”
这句话才是真让刘裕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抵洛阳时已问过,函谷关方向的守军比伊阙关多,但也只有三百余人。若是守关外,还能拖延少许时日,等到洛阳方向增兵支持,若是从关内有人奇袭——”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妙的神色。
偏偏羌人先行,凭借他们的马速追不上对面,倘若贸然派人前往,谁知道是能与函谷关中守军配合剿灭这一路敌人,还是平白送了性命。
在兵力匮乏的情况下,每一个行动都要慎之又慎。
尤其是,在交战之前,北面已有狼烟燃起。
他派向北边的斥候还未回报,但谁知道稍后带回的会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刘裕刚要再度开口,忽听远处传来了几声呼喊。
“刘将军——”
“……将军!”
他连忙循声回头,就见一众百人自北边赶来。
除却两名斥候在前,其余的应当都是洛阳的百姓。
其中有几位还在他先前的军阵中担了个职位,身上的甲胄都未脱下来,搀扶着满身尘土与血污的数人走来。后头簇拥着的,便是小睡了半夜缓过些精神来的其余人等。
刘裕疾行两步迎上前去:“北边的情况如何了?”
“咱们没能拦住他们,但也没叫他们好过!”
开口的妇人说话间轻嘶了一声,让人方才从那张有些泼辣劲的脸上挪开,瞧见她的臂膀上中了一支流矢。再是身形瘦弱,估计是洛阳缺粮所致,也瞧得出是一名壮士。
“那队人已越过了孟津,也穿过邙山来了。可恨这邙山秃得很,没多少能拦路的木石之物。”
她一说话,后头的人也跟着苦笑:“这能怪山吗?但凡山上还有颗草,都得被咱们薅回来烧了或者吃了。”
“我什么时候说这是怪山了?”她白了后头一眼,“要不是邙山,咱们能找到这样多趁手的兵器?”
府库里的刀兵,早在七八十年前就被攻入洛阳的汉赵将军抢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不上,虽然出于破坏司马家龙脉的想法,崇阳太阳二陵中的史册书本被全部毁坏,但还留下了一些陪葬的土俑与刀兵,勉强能派上用场。
三十多年前,又有一批盗墓贼光顾了崇阳陵,因不易转手的缘故,也没冲着这一批兵刃下手。
刘裕吃惊地听着面前的你一言我一语。
一个说什么山石开采不易,还是墓碑好用。
一个说棺材板坚固,若是能从中对半制成盾牌应当也不错。
再一个便说,这武器只能当墓中陪葬果然是有缘故的,接连坏了好几把,不过从山头丢下去,还能造成些杀伤。
他后退了一步,朝着桓玄问道:“崇阳陵是谁的墓地?”
桓玄言简意赅:“……司马昭。之前被盗墓贼光顾的时候,晋朝只派了些人来简单修缮过,坍塌的墓室都没重修,最多就是宗室穿了几天白衣,以表哀悼。”
刘裕:“……”
他的沉默终于被前头说话的人留意到了,议论的声音也终于停了下来。“刘将军是觉得我们做的太出格了吗?”
可若不是有人相逼,他们何至于到今日的地步!
没人不想活得堂堂正正,怎麽到了他们这里,就这麽难呢……
在掘开第一个陵墓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出这一步,直到血色迸溅在敌人头上的那一刻,他们身体里的鲜血,好像才重新流动了起来。
死人总是不如活人重要的,那荒唐可笑的前朝皇帝,也早没了让他们敬畏的力量。
她眼睁睁地瞧着那墓碑砸下去,碑铭上不认识的字都碎裂了开来,但还砸碎了个鲜卑人的脑袋。
这真是一副叫人永生铭记的画面!
他们莽莽撞撞、前仆后继地朝着邙山行去,死了不少人,但敌军也休想轻而易举地杀向洛阳,把他们变成战利品。
“不,哪有什么出格不出格的。”刘裕回答得笃定,“挖了就挖了吧,反正他们的后辈都不想收复洛阳了,能用陪葬阻拦胡人南侵,还算是他们为洛阳多做了些贡献。”
他细细地过问完了北边的情形后,甚至更多了一份庆幸。这些洛阳百姓为了保护自己最后的家园奋起而战,拖延了羌人与鲜卑人在洛阳会合的脚步。
他无法想象,若是在对阵崔浩之时,有人从后方杀出,他又会是何种结果。
不,不必假设,接下来还要接着往后看。
“我想劳烦诸位,再与我配合一次。”刘裕抹了一把面上的尘土,也抹去了先前听到那些话的心情复杂。
在对上面前一双双亮起来的眼睛时,他先前的疲惫又被冲淡了几分。
他认得出这明光里的意思,那是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渴求。
一个声音也已响起在了人群之中:“刘将军您说,咱们照您说的做!”
“好!”刘裕大赞了一声,“陛下已在前来洛阳的路上,在她抵达前,咱们得先想办法,把函谷关夺回来!”
……
陛下已在路上了。
洛阳的接连交锋消息,还没那样快南下,抵达王神爱的面前。
但在虽有水系纵横,仍以平原居多的荆州,军队向前推进的速度并不算慢。
从南郡往洛阳方向的三段运输任务下达后,这批随驾出征的兵马也少了诸多运粮的负累,能以更快的脚步向前行进。
卞范之觉得这三路竞争是个高招,一点也没说错。
荆州官员和朝廷里的官员一样,也是分派系的。
现在虽然还有相当一部分并不适应新的陛下,但在内部攀比时,依然不愿意落到旁人的后头,更怕落在最后的被抓住了把柄,一旦洛阳有失,便正好有了拿他们问罪的理由!
自南郡下船的半个多月后,王神爱就已停在了汝水之前。
军容齐整,粮车在后方随行,不见一点冬日行军的惨淡。
若是按照先前桓玄刘裕送回的战报,越过前方的河流,便是先前桓谦突遭羌人偷袭的地方。
八关仍在远处,但前方天际已隐约被山峦勾勒出了一道轮廓,昭示着从南向北的分界将至眼前。
苻晏策马停在了王神爱的身边,“陛下让人寻我?”
王神爱抬手,向着西北的方向指去,“关中,你比我要熟,所以我想请你来看一看,倘若,我想要派遣一路兵马,顺着羌人杀来此处的路打回去,能不能做到?”
“就从此地,携带军粮出发。”
苻晏听得到,“此地”两个字,被王神爱念得格外重。
后方铺设开的粮道,有序前行的军队,让她有这个资格,问出这一句话!
第53章 “桓”
顺着王神爱伸手指去的方向看,在那个方向,从此地到距离前线交战的弘农,还有起码四百里之遥,算上其中的山势起伏,若要行军前往,便是与中军完全脱节。
苻晏也不曾料到,会从王神爱的口中说出这句话来。
但当“关中你比我要熟”这七个字传入耳中的刹那,在苻晏大脑的片刻轰鸣间,她听不见那些回荡的质疑,也在顷刻间,便将自己率众投诚时日尚短的话全部吞了回去。
“臣必须向陛下承认,这一条路,我没走过。”她的呼吸重新回归平静,郑重地说道。
“所以呢?”
苻晏答道:“但寇可行此道,臣也可!”
这就是她的答案!以她的履历,也确实能将身在关中的羌人说成是贼寇,更让这句话里,平白多出了一缕铿然的杀气。
“那就去吧。不过——”
王神爱权衡了一番麾下部将,“我只能分拨给你千人,算上你本部的兵马,合计三千有余。这三千人占不了关中,要如何让他们发挥出最大的效果,你自行评判决定。”
“还有,卞范之做你的参军是我的决定,但那是因为你军中缺人,并不代表你在审时度势出兵的时候一定要听他的想法。谁是将领谁是谋士,你自己清楚。”
“是!”苻晏应了声,便匆匆调拨马头,向着后方行去。
在这一众行军的队列中,三千转道的士卒只引起了片刻的侧目,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应字王旗之下的那道身影依然沉稳地望向北面,压住了众多想要迫切知道洛阳局势的疑惑。
像是有一个无声的答案已蔓延在了众人之中:倘若洛阳当真沦陷敌手,以这样一支并未透支的军队,足以将它重新夺回来。
“你屁股底下着火了?”谢月镜瞥了眼一旁的刘义明。
但先给她以回应的不是刘义明,而是檀道济投来了一道疑惑的目光,仿佛大觉困惑,这位谢氏出身的姑娘居然这麽快就已混出了军中风范。
刘义明连忙坐了个端正,“谁着火了,我就是羡慕,羡慕你懂吗?我也想寻个历练的机会。”
这一路上她虽然也没闲着,但干的大多是什么查探路况,清点军资,整肃军容,带队守夜这样的事情。
原本大家都是这样被陛下按着打磨耐心,顺便操练一番骑射技艺与武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眼见苻晏来得更晚,却已早一步得到了特殊的委任,刘义明立时就坐不住了。
就是让她先往伊阙关方向赶去,为陛下开道也好啊。
她眼巴巴地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就听陛下转头下的第二条命令依然与她无关,而是让檀凭之去见她。
作为被天幕点名的“倒霉蛋”,檀凭之在军中的地位多少有点尴尬,尤其是因陛下专门将檀道济接到了身边亲卫中栽培,更是让他常觉窘迫。
但此刻抵达御前,檀凭之深吸了一口气,又已恢复了镇定。
王神爱道:“我分你三千兵马,自此刻疾行,驰援洛阳,如遇洛阳百姓,即刻令人高呼,大应陛下将至,能否做到?”
檀凭之目光一凛:“能!”
“若遇交战,见到刘德舆之前,你自行决断,见到人后你听他号令。”
“还有——”
檀凭之正要转头行动,忽听王神爱又补充道:“将檀道济带上,那几个小将也带上。”
“不必将他们当做天幕之中的什么厉害人物,就当是参与驰援的小卒,明白我的意思吗?”
檀凭之低声:“这会不会……”
不,就算只是这样,已足够让刘义明惊喜万分了。
可在这机会临门,雀跃着想要即刻起行时,刘义明的脸上反而多了几分冷静。
这几日间与士卒往来,她何其清楚地看到,自己先前混迹市井的经历,让她在来到陛下身边后,对于军中的常识仍多有缺漏。要变成一把足够锋利的尖刀,不是只有一腔勇武便够了的!
那麽,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看到更多的东西。
她一挥马鞭,跟上了檀凭之的脚步。
王神爱看着他们的背影,下达了对于中军的指令,“走!”
前锋已去,她也不能落后太多!
……
“你说什么?”
崔浩一把自信使的手中接过了信函,匆匆看过了其上的内容。
那头公孙兰正收兵而回,望见了崔浩脸上异样的神情,问道:“发生了何事?”
他脸上的神情并不好看。
接连数日之间,南面的大应兵马正式打出了刘大将军与楚侯的旗号,不断向北方发起进攻。
明明对方的人数不足,军备更是不足,但因那等悍然不惧的架势,竟屡次给他们造成麻烦。
崔浩原本另有安排,试图查找到突破的契机,都被对面这样的先手给打乱了阵脚。
细算起来,其实每一次的进攻都是对面的损失更大,可对于军中的这些士卒来说,他们感觉到的又是另一种情况。强硬的一方,总是会让人觉得更占优势的。
公孙兰还不知道他带出来的这些兵吗!
他们恐怕都已在心中腹诽,上头的将军是不是偷偷处理掉了一些尸体,专骗不会算数的人呢。
要是大应那头的损失真有那麽大,他们还会这麽凶悍地屡次发起进攻?
现在一看崔浩是这等表现,公孙兰的脸色也就更不好看。
坏了,该不会陛下来信,让他们即刻撤兵吧?
仗已打到了这个份上,此刻撤兵,不仅意味着对于永安的声望全无损害,先前的努力也都白费了。
他一边这麽想,一边也问了出来。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崔浩沉声答道:“陛下预备暂缓平城的登基典仪,先往洛阳方向来。”
“你说什么?!”公孙兰顿时发出了和崔浩一样的疑问。
崔浩的目光有刹那的闪烁,但一时之间也分不出来,这到底是因他连日间被洛阳这头的战局困扰,还是另外的缘故。“信上就是这麽说的。”
“可这……”公孙兰不明白拓跋圭的想法,“难道陛下是想在洛阳登基不成?”
他作为激进派,倒是不介意陛下这样做,但朝堂上那些官员反对陛下在邺城称帝的时候,已将理由说得很明显了。魏国只能暂时以平城为都城,否则便会与鲜卑部在草原上的后盾脱节,对于陛下来说有弊无利!
以拓跋圭的表现来看,他也已经认可了这一点,不该反悔才对。
“陛下说,他是因我们在第一封奏报中提到的洛阳设防,才改变的主意,担心战局有变,所以转道调兵。从我们后面送去的战报看,他的这个决定并没有错。所以——”
“陛下已至晋城。不过,他不打算亲自南下,而是会在此处坐镇,另派于栗磾将军前来,不日便可抵达洛阳,请将军速派人前往孟津接应。”
公孙兰:“……你好像不太高兴。”
“那你又为何不悦呢?”崔浩沉默了须臾,忽然反问。
“我可没有不高兴。”公孙兰嘴硬,“咱们在此地寸功未立,被迫驻守邙山,有后援来协助进攻本就是应该的。至于陛下亲征,在数日行程之外坐镇,更是为我方助长士气而已!你难道不希望看到陛下领头所指,前方无不拜服吗?”
崔浩牙关收紧,答道:“可我既怕陛下的想法太小了,也怕他的想法太大了。”
若只为助力姚兴攻破洛阳,击碎永安的明君光环,拓跋圭没有任何必要来前线,除非是天幕对他的打压,连带着那个他会被儿子杀死的预言,都让他的精神高度紧张。当听到洛阳有人提前布防的消息后,他便难以再用平常心推进这称帝大业。必须等到此间事了,才敢往前一步。
——这就是想法太小了。
但相比这种紧张,崔浩更怕的是想法太大。
倘若陛下并不满足于向北退往平城,也后悔了先前商议的进攻洛阳主次之分,打算在这华夏古都完成登基仪式,再回北方去,对魏国来说同样不是一件好事!
称帝一事,除非如同永安一般占尽天时地利,否则还是该当徐徐图之。放在自己能掌握住的地盘上,面对的敌人也会少一些。而不是直接就放到了让天下人瞩目的位置。
他崔浩已看到了被天幕逼迫向前,以至于揠苗助长的坏处,又怎麽会希望,自己的君主也是这样的情况。
“算了,现在多想无益,”公孙兰一声叹气,打断了崔浩的话,“什么想法太大太小,我不是你们这种读书人,我听不明白,总之,有后援到来,我们必须击退洛阳的大应兵马,就是这麽简单!不能让陛下觉得我们不堪重负!”
“是,你说得对。”崔浩一把将书信塞回了袖中,刚要抬脚往一个方向走去,又忽然顿住了脚步,“等等!”
“怎麽了?”
崔浩眼神微变:“你我可能被应军骗了!”
拓跋圭将至的急报,像是一盆冷水忽然浇在了他的头上,既让他觉得天幕造成的恶劣影响已蛰伏在了魏国的前路上,又让他不免重新审视了一次当下的局面,这一看便察觉出了异常。
“你觉得应军近日的屡次强攻,想要将我们从邙山驱逐出去,是正常的。”
“对。”公孙兰不明就里地答道。
多正常啊。要不是应军自上而下都是这样的强硬做派,他怎麽会在山中就遭到一堆洛阳百姓的袭击。
“错了!”崔浩面色凝重,“倘若忽略掉最开始的这一出,正常的两军交锋中,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一方明知无法达成目标,也要不断强势进攻?”
公孙兰犹豫着答道:“为了让人觉得他们的援兵将至,将我们吓退,或者,为了掩盖另外的目的?”
崔浩冷笑了一声:“无论是哪一种,都证明了一个事实,他们的人手何止是不宽裕,不如说是空虚!”
他们在虚张声势。
……
崔浩的这个猜测一点也没错。
早在他与公孙兰会合后不久,刘裕便已带兵疾驰奔赴函谷关。
洛阳的军民一心,外加上陛下在后方徐徐推进,让他并不那 麽担心洛阳的归属,但他怕函谷关落入秦国手中!
这将会是天大的麻烦。
昔日函谷关在那个“秦国”的手中,让其成为了拦截其余六国的要塞。
倘若羌人自洛阳方向进攻,杀死了函谷关上的守军,就算随后陛下亲至洛阳,有姚兴从关中方向支持,要想将函谷关夺回,也没那麽简单。那就等于是将一座重镇,一把出关的钥匙仍留给了对手,也让洛阳的一处门户,依然朝着敌军洞开。
无论是为了接下来与姚兴的交手也好,为了往后的洛阳戍卫也罢,这函谷关都必须尽快回到他们的掌握之中!
他果断地将洛阳方向迷惑对手的重任,交给了桓玄和洛阳百姓自发组成的卫队,自己则亲率一路精兵直奔函谷关。
先前的噩耗果然成了真。
当先行一步的斥候趁着夜色向函谷关方向摸去的时候,看到的已是一座结束交战的城关。
这座北接黄河南靠秦岭的要塞之下,丢着荆州军的尸体,而在城关之上,已立起了秦军的旗帜。
毫无疑问,原本驻守于此的荆州军怎会想到,从洛阳方向前来的不是他们的援军,而是一路敌军,在这突如其来的交锋面前,甚至未能发挥出这险关要塞的作用。
羌人霸占了函谷关,将门户已夺的消息,向着姚兴所在的弘农送出。
倘若姚兴的行军够快的话,只需要数日的时间,他就可以将大军推向函谷关,在关上守军的接应下,向洛阳进发。
刘裕停也未停,便已朝着同行的士卒下达了指令——
休息一夜一日,随后连夜夺关!
这场决定函谷关归属的交锋,厮杀得异常酷烈,造成的人员伤亡甚至远超当日洛水之前的那一战。
若非刘裕本人身先士卒,顶着数名羌兵的围攻,完成了先登的壮举,麾下的士卒也纷纷效仿占据了高地,这场交锋还不知道会以何种方式结束。
“幸好……秦军派往这头的人数并不多。”
饶是刘裕体格健壮,勇猛非常,此刻也忍不住倒在了城墙之上,用手盖住了努力压制困意而有些酸胀的眼睛。
鼻息之间的血腥味又好像在告诉他,那可能不仅仅是因为这一路羌人人数不多,也是因为,先前守关的荆州兵消耗了他们的人力。
这是一场先来者与后继者合作的胜利。
“刘将军——”一个脚步匆匆停在了他的身边,问道,“秦军的旗帜都已收缴下来了……”
“挂回去!”刘裕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见士卒仍定在原地,又重复了一次,“把它们都挂回去。”
“咱们的血不能白流,这东西还能派上用场!”
事已至此,他要给姚兴一个惊喜!
……
“叔叔……”
“叔叔!”
桓玄一个激灵,猛地从走神中清醒了过来。就见面前的小姑娘一脸哀怨,仿佛他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刚说什么?”
她问道:“桓将军的桓字怎麽写?”
洛阳昔日,也曾是王朝文化鼎盛之地,就在百年前,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还是太学所在呢。但永嘉南渡,先逃的当然是会认字的那一群人,再不然,也能凭借着学识,在番邦胡人的手下混个官职。
剩下无力逃离洛阳的,哪有什么认字的。
最多认得铜板上的几个字样,知道个一二三。
反正没人知道桓字怎麽写。
眼见这稚童刚负责给医官跑腿,现在又是满眼求知欲地望着他,桓玄有片刻的怔愣,还是握着那把没出鞘的刀,在地上写出了一个桓字。
“就是这个。”
却听那孩童并未得到满足,而是又问道:“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
外人提到龙亢桓氏,谁会没事去问桓字是什么意思!桓家就是桓家,是出过大司马桓温的那个桓家。
可或许是因为眼前之人问话的缘由,又或许是因为他确实在这连日的佯攻中太累了,他只是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额角,便已答道:“城门、桥梁那儿极有标志性的柱子,就叫桓,因是成双而立,所以也可以叫做桓门,明白了吗?”
孩童歪着头:“所以是支撑城门、桥梁的栋梁的意思?桓谦将军是,您也是?”
桓玄:“……你觉得是就是吧。”
陛下要废郡望之名,算来龙亢桓氏已只能叫做桓氏,现在多个释义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因为天幕所说,他现在对什么“国之栋梁”“大应忠臣”有点本能发憷。
“叔叔,我还想问……”
“你先别问了。”桓玄忽然目光一顿,猛地持刀站了起来,“去,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在答复问题的时候,也没完全挪开向一个方向望去的视线。
此刻眼见那头有一片红色的示警旗幡摇动,顿时意识到了某个不详的信号。
再听遥遥从远处传来的地动之声,这种预告已无需多说,甚至,情况可能要比他所估量的更为糟糕!因为这是一阵远比先前都要响亮的地动声。
“传令,敌军来袭,即刻备战!”
倘若他的耳朵还算灵便,并没有听错的话,这一次的声音昭示的还是——敌军大举来袭!
第54章 陛下到了!
“怎麽会这麽快?”
桓玄匆匆向那头传讯的士卒走去,就听到了一个噩耗。
“敌军自孟津方向增兵了。”
不仅如此,这批增兵而来的军队在与前头的兵马会合后,连一点稍事停留的时间都没留下,就已即刻自邙山另一条山道杀奔洛阳而来。
桓玄紧抿着唇:“……还是瞒不住了!”
对面行动如此之快,显然并不只是因为援军抵达,也因为这糊弄人的障眼法,还是被看穿了。
但好在,算算时间,刘裕应当已在函谷关下,若是没出什么岔子,凭他的本事足以将函谷关夺回。
那这浑水摸鱼的伎俩,就没白用!
只是这洛阳方向——
……
“我是真搞不懂你们怎麽回事,若我在这儿,哪容对面这般放肆!”身着精甲的将领手持一把漆黑的长槊,朝着洛阳指去,扬声喝道:“儿郎们,随我杀穿此地,速克洛阳!”
跟随这位于栗磾将军前来的,都是魏国精锐啊。
后方的拓跋圭留驻晋城,未出太行山陉口,但要越过河东抵达此地,也只需数日而已,更是让这群随同御驾出征的士卒热血沸腾。
此刻听从将军号令,发出了一声声响彻山谷的呼和,便有前军当先,朝着南面杀去。
唯有落在后面的公孙兰与崔浩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于栗磾显然不能理解他们先前的种种遭遇,在听说洛阳空虚的现状后,便觉还是他们两人不够大胆。
既然进攻洛阳是拓跋圭想要达成的事情,姚兴又还并未被接应入关,这攻城的主次关系变上一变,又有何妨?
当年的前赵皇帝刘曜都能杀入洛阳,掘了司马氏的皇陵,魏王是要称帝的,部将却还要被拦截在邙山山口吗?
天大的笑话!
于将军虽把崔浩的警告也放在了心上,但这路援军自邙山和洛阳交接的隘口杀出时,自洛阳宫城的城头望去,仍觉看到的像是一幅悍匪出山的场面。
可当人数够多的时候,这悍匪出山,也就变成了一片压向洛阳的黑潮。
崔浩并未随军,而是登上了邙山,以居高临下的视角向着那头看去,以便看清大略的战况。
这座昔日的古都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荣光。
不止是当日刚刚抵达时从南方洛水所见,北面更是一片荒芜。
旧日林园一度让皇城的城墙延伸到与邙山交接的位置,现在这一片城墙早已被当年的匈奴入侵给拆毁,变成了一片聚集的民舍。
又因先前数次的魏、应交锋,几乎已变成了废墟。
此刻于栗磾领兵速攻,便如潮水上岸一般,迅疾地涌过了这些残垣。
只有一方的喊杀声如雷震耳,另一边则像是已将城中百姓都接应进了宫城之中,安静得只能听见宫城城头守军匆匆就位的响动。
一蓬箭雨朝着这迅速推进向城下的兵马袭来,却只在撞上了先头的盾壁后发出了几声响动,便已无力地坠落了下来。
于栗磾哈哈一笑:“这就是你这守城的本事吗?”
恐怕还得人数翻个倍才能造成什么杀伤。
换成了他们这边汹汹来袭,便是对面龟缩于宫城之内了。
他抬手向后方吩咐:“攻城!”
洛阳的宫城城墙,仍遵照着旧时的规则,在相隔百步的距离,有用于弓弩手射箭呼应的“马面”,曾经坍塌下去的豁口也已被修缮过,勉强还能看出是一圈城池,但正如他先前所感慨的那样——
人太少了!
人数一少,诸多守城方的优势都发挥不出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众多步兵立刻顺着城墙摆开阵仗,后方也仍有兵马自邙山山道中行出,向着他所在的方向靠近。
众多士卒陈列在了这面前的宫墙,与后方已无法围合的皇城城墙之间,向着面前这座单薄的城关蓄势待发。
可也就是在此时,惊变陡生。
只剩一线的古城墙上爬满了青苔,变成了零碎的高墙,仿佛还能让人依稀看到昔日洛阳的恢弘壮大。谁也不会觉得,它还能被称一句城墙,能起到围合的效果。
就是在此时,那片残破的城墙上忽然架起了数十支长弓以及数架弩机,忽然朝着前方的魏军射来。
抵御守城方进攻的盾牌,早已因守军龟缩的表现被调向了那一头,如何能在仓促间防得住这一波的箭矢来袭。
于栗磾愕然回头,就见一支支利箭自后方贯穿了他的士卒,令后排的兵卒倒下了一片。
“把那群人给我逮下来!”他额角青筋一跳,号令脱口而出。
骑兵立时游弋包抄了上去,朝着那一方的城头发起了反击。
本就是断壁残垣的城头少有掩体,根本无法与等闲城墙相比,非要说的话也只能算是个望楼。
这一通回射,迅速地压制住了对方的火力,更是大大减少了己方在随后两波箭雨之中的伤亡。
但好像这一批弓弩本就不是为了和人打拉锯战。
几乎就是在那一众骑兵将至城下的时候,他们便已抓着城上绳索跳了下来,遁逃向了远处的民居废墟。
跑得最慢的两人倒是被魏军斩在了马下,可其余的几人对于这片地形出奇的熟悉,只一个眨眼间便已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必定是躲在了什么地方。
但在这片巨大的郭区废墟之中,要想将人找出来,又谈何容易呢?
“都给我先回来!”于栗磾咬牙朝着宫城城头望去,只见其中一片马面之后,隐约能见一个甲胄加身的将领身影,仿佛是在看着他们这边的情况。
明明还相隔着一段距离,他依然觉得,自己能从对方的无声号令里,看出一种对远来敌军的嘲讽。
“别管其余的人,只管拿下这座宫城!”
守城的将领一倒,应朝的兵马被斩杀,其他的残兵败将,根本不足为虑!
那些追击出去的骑兵顿时勒马止步,重新回到了大军之中。
后方的废墟里顿时传来了几声遗憾的叹息。
敌军来得仓促,除了护城壕沟之前的鹿角木外,根本没来得及放上多少檑具、拒马枪之类的东西,也只能将少许陷阱布置在了城外,姑且算是洛阳的百姓在此群策群力,可或许是因公孙兰在崂山之中吃了个大亏,也将经验告知了先到的援军,竟未能起到什么效果。
但也无妨,因为就在此刻,从崔浩所在的方向俯视,他忽然看到一个方向动了起来。
“不好!”他一声疾呼,可这声音既无法传递到魏军的耳中,也就还是那发出动静的一方更快一些!
一支绝不逊于敌军骑兵多少的队伍,忽然自一方不甚明显的城外院落中冲出,向着魏军后方一队徐徐前进的兵马冲了过去,来得极快。
桓玄握紧了手中的长刀,面容生寒,但更为凛冽的,还是他向前方挥出的一刀。
这突如其来的骑兵撞向了未及防守的步兵,直接撞出了个各处翻仰的混乱场面,而紧随桓玄这一路行动的骑兵,一队人已向侧翼举起了盾牌,招架住了试图射来拦路的箭矢,一队则举起了火把或是刀兵,向着这一众步兵护送的炮车袭去。
木石垮塌,发出了巨大的动静,泼了油而迅速燃起的烈火,更是在一刹间,将其中最大的一辆炮车烧了起来。
桓玄不曾回头,便已调转马头,向着北面冲出了一段,随后绕向了宫城的西面。
暴怒的于将军试图让轻骑出动,追上这横空杀出的偷袭者,却因慢了一步,骑兵还被步兵阻挡了去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桓玄等人越过了壕沟,自前头放下的吊桥,进入了其中一扇还未被彻底包围的城门。
追击的骑兵收势不及,非但没能阻挡城门的关闭,反而被城头早已待命的弓箭射了个正着,更有太过接近城墙的,被那一桶滚水浇了个正着,在惊慌失措中滚入了壕沟,挂在了沟中的鹿角木上。
但对魏军这一路来说最大的损失,绝不是这些骑兵,而是……
“你们需要多久才能将炮车复原?”于栗磾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洛阳宫城的门户禁闭、弓兵就位,完全误导了他的判断。然而洛阳守军拿出来的攻势依然很凶,只是换了一种凶悍的表现方式而已!
燃起的火势因扑灭及时,其实并没有扩散开来,也没有将用于攻城的器械彻底烧毁,但其中几根关键的枢纽起火,足以让这东西暂时派不上用场。
一架炮车需要四十人拉拽,其重要性可想而知,但现在——
现在还得花费不少的时间来修缮!
那被问询的工匠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小声答道:“最快的话,也要两日。”
军中没有那麽多备用的木料,这座洛阳城中能顶用的木头也并不太多。
周遭的民舍多用的是几年便长出的木材,草草搭一处容身之所,这种木头怎能用来负担炮车的发力,将大几十斤的石块砸到百丈之外!
“好,两日就两日,尽快把东西修好。”于栗磾冷声答道。
他知道这个时候急是无用的,也知道,当对手用于拖延时间的花招起到了作用,他更应该冷静下来,那便绝不该拿工匠撒火。
可一想到他先前还在信誓旦旦地意欲攻破洛阳,现在就已被两个意外打乱了阵脚,他就头疼得要命。
再看城关之上,先前带领骑兵冲阵的将领已站到了“马面”之后。
到底是相隔着距离,否则他该当看到,桓玄在得手之后也不见喜色,而是愈发凝重地看着城下的情况。
自北面的邙山又补充过来了一路兵力,其中为首之人还与那下方的将领交流了两句什么。
很快,先前混乱的魏军已重新回到了阵仗齐整的模样,还已隐约分成了两队。
一队统领在那位新出现的将领麾下,另一队,则仍由最开始的那位公孙将军统领。
“……咱们的麻烦来了。”桓玄喃喃,掉头向着城内走去。
真正的麻烦来了。攻城,还是进攻这样一座只剩内城的城池,不是非要用巨石轰开门路的,也能仰仗着人数优势发起强攻。
此刻,那位新来的将领与早前的那人各领一军,势必要打个进攻的轮换配合,以强硬手段拿下洛阳。
他们有两人,可桓玄呢?
仓促之间,刘裕来不及赶回来,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还有……
还有眼前这些将他视为国之栋梁的洛阳百姓!
在城门之内,烧水的烧水,打磨刀剑的打磨刀剑,还有人在将运进城中的大石吊上城墙,仿佛没有人在将这里当做避祸地,而是将其当作他们最后的阵地。
那瘦削的妇人因手臂箭伤吊着一条胳臂,仍在指挥着一批人,把细木削成箭矢的模样,凭借弓弦张拉的力道,也未尝不能造成些杀伤。
眼见这样的一幕,桓玄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口像是堵着些什么。
明明此刻的处境,比起他先前在荆州养尊处优的日子何止难过了数倍,但在这里,所有人称呼他一句“桓将军”的话,都比先前真切了千百倍。
这是他向永安俯首前来驰援洛阳,最大的一个感触。
“桓将军?”
桓玄深吸了一口气:“我是要说,尽力熬过两日,在对面的炮车能上阵前,我想再试一次袭营!”
一道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先前,他们说的是刘裕怎麽指挥他们怎麽做,而现在,他们说的是:“我们听桓将军的。”
……
这是对于洛阳来说极其煎熬的两日。
城中本就缺粮缺兵,还要面对城下士卒仿佛不知疲累的进攻。
桓玄刚靠着城墙短暂地打了个盹,便忽然被一阵剧烈的震动给惊醒了过来,睁开眼就听到,这是魏军向着城门方向又发起了一次抱木冲撞,但幸好,还是被击退了回去。
但在城头,又有一人因饥饿而一脚踩空,就这样摔了下去。
桓玄舔了舔已有些干裂的嘴唇,自怀中摸出了先前从敌军那里收缴上来的军粮。
“刘德舆没分走那六成,还能让我现在饱餐一顿……”
他一边说,一边又自嘲地笑了出来。
可当夜色降临,那一路骑兵自城中迅疾杀出,冲向敌军营地的时候,谁也无法从这一队人的身上看出任何一点疲态来。
他们像是一杆利刃扫向了同样疲惫的敌军,直取薄弱的一方营盘而来。
一把火再一次点了起来,烧起在了营盘的一角。
然而几乎在同时,一道道强劲的马蹄声已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包围了过来,像是早已在等着他们做出这样的负隅顽抗。那是同样居高临下的崔浩对于将军做出的提醒,留出了这个诱饵。
一杆黑槊更是杀在最前头,朝着桓玄的头顶狠狠地劈砍了下来。
饥饿没有降低他的速度,桓玄手中的长刀即刻抬起招架。
但就是在这一触之间,他才蓦然惊觉,先前的种种负担累积出的困厄无力,并没有真正从他的身上消退下去,在这一撞之中尽数对比了出来。
铿的一声。
那杆黑槊丝毫也没给他且战且退的机会,径直乘胜追击地压了下来。
“走!”桓玄一声怒喝。
可声音出口的同时,也有一支利箭听声辨位,从后方袭来,穿过了他的右胸甲胄,扎进了他的身体。
“桓将军!”
前有猛将,身有伤势,桓玄眼前一黑,便已自马背上摔了下去,只靠着手中缰绳的拖拽力,方才险之又险地错开了一步,让开了那支黑槊。
可他的手已无力抓握,一松之下,被迫放开了马匹,直接翻倒在了地上。
月光,就这样在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重影,晃得人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只有一道闪过的黑色,昭示着他的头顶正有一道锋利的尖刺扎了下来。
要死了吗?
桓玄心中出奇的平静,就好像这也不是一个无法接受的结局。
可奇怪的是,那道本应斩断他脑袋的杀招迟迟没有落下来,反而是一声尖啸伴随着一杆抓枪自远处投掷而来,一枪贯穿了于栗磾座下的战马,带起了一声激烈的悲鸣。
“吁——”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桓玄来不及多想,只凭借着本能滚出了一步,正听到远处一道模糊的欢呼。
“我扎野猪的时候就扎得这麽准,现在还是一样!”
“刘义明,这是你现在应该说的吗?”
“哦,不是……”
桓玄艰难地抬头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片在风中晃动的火光。
一句句更应该说出的话炸响在了他的耳中。
“大应陛下已至洛阳!”
“我等奉命为陛下开道——”
“众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陛下——陛下到了!!
第55章 民心如火,候君久矣
纷至沓来的马蹄声和远远传来的甲胄震动声,都让本已神志混沌的桓玄迅速清醒了过来。
这不是他在濒死之际的幻听,而是真正呈现在他面前的事实!
大应的援军到了。
这路气势非凡的援军在抵达的第一时间,就已拿出了先声夺人的架势,给他们这些洛阳的守军撕开了一条生路。尤其是给他,带来了一条生路。
“桓将军当心!”
敌军的怔愣之间,一只手从后方伸出,拼力将落马的桓玄拉拽了上来。
但这还未结束。
“大应陛下已至洛阳”八个字,对于已燃起生机的洛阳百姓来说,是一句比什么都要重要的口号。
那位敌军将领的战马被杀,行将倒下去的刹那,有两名与桓玄同行的士卒不知道是何来的力气,竟是奋力地扑了上去,一左一右地抱住了这试图坐稳的将军。
周遭的魏军还未能反应过来这惊变,便让于栗磾没能在第一时间扬起他那杆黑槊。
桓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来的力气,就好像自己也已成为了这洛阳百姓的一员,被重新灌入了生机,当即一把抓起了那救援士卒马侧的弓弩,强忍着胸口撕裂的剧痛,扣动了弩机。
弩箭离弦而出,随同一支再度砸下来的抓枪,一前一后地击中了那动弹不得的将领。
那黑甲黑槊的于将军一声惨叫,黑槊已脱手而出,连带着悲鸣未歇的战马一并翻倒了下来。
一名抱住他的荆州兵早已满面鲜血,但在倒地的刹那,一把挂在他腰间的短刀已被他毅然拔出,扎进了于栗磾的咽喉。
鲜血喷溅了出来。
同是仰天而倒,桓玄已面色惨白地回到了马背之上,他却只能自咽喉之间发出一阵不成语调的嘶鸣,朝着死路又迈进了一步。
那把赖以成名的黑槊更是在下一刻,便已落到了一名小将的手中。
他圆睁着眼睛,又被一匹快马踩在了下头,彻底断绝了呼吸。
他不明白,为什么……桓玄的运气会有这样的好啊。
但这个问题,在场之中没人能给他答案。
因为这不该用运气,用天命来形容。
倘若不是行军的进程一直牢牢掌控在后方大应陛下的手中,这路抵达的援军绝不可能像此刻这般士气饱满,精神抖擞,和攻城两日未歇的鲜卑兵马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照。
又倘若,不是桓玄毅然要再次打乱他们攻城的节奏,选择向着此地发起偷袭,远来的援军也无法瞧见这一处乱象,呼喊着口号就向此地杀来。
再倘若……
倘若不是王神爱确如天幕所说,没有放弃这片土地,又何来这样决绝的反击!
这是注定的结局。在拓跋圭停在了晋城,而王神爱依然在向洛阳前进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好槊刀!”刘义明一把抓稳了那杆黑槊,提刀斩向了两名试图抢回于将军的鲜卑士卒。
不知是不是因她天生力大的缘故,这沉重的槊刀握在手中,仍有回转自如之感。
这一砍,直接将那两人一并扫下了马。
火光与月光之中,初次真正经历战场的刘小将军看到了敌军眼中的神色。
那是一种血性与野蛮都已压制不住的——
恐惧!
鲜卑人也在畏惧!
他们杀奔来洛阳的时候,已因先前数十年的经验,将南人视作了软骨头,可在此刻,当洛阳守军与后方的援军会合到一起时,他们也在恐惧!
这告诉着她,鲜卑人的槊刀,不是只有草原豪杰才能挥动的神兵!
在这一刻,亲自杀人的不适已被另一种更为激荡的情绪压了下去,又被后头的另一种声音催化作了继续向前的力量。
“贼将已死,尔等授首领死!”
后方,檀道济一声高呼。
先前还在喊着陛下已至的士卒,顿时心领神会,喊出了在交战中更为有用的一句。
“贼将已死,尔等授首领死!”
“贼将已死——”
援军宛若长虹的士气,裹挟着这一路精兵,继续冲入了敌军的城下大营。
檀凭之麻木地催动着马匹,不知道该不该说,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个将领当得如此无用。因为他完全就是被此刻一浪高过一浪的士气推动着向前,作为一个“陛下亲自委任”的标志物。他是被裹挟在浪潮当中的。
他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慨,明明天幕中说,檀道济是陛下麾下的稳健之人,但随着他喊出这一句来,哪里还能看到什么稳健之态,根本就是也已化作了一杆利刃,向着夜幕里溃逃的敌军劈砍了过去。
可又好像,每个人的行动都再正常不过。
他们只是在此时举起自己的武器,将那些本不该来到此地的敌人驱逐出境,仅此而已。
哪怕最开始,桓玄杀入的“薄弱点”仅仅是崔浩给他设置的陷阱,但现在,随着悍将于栗磾之死,这里已真正成为了敌军的薄弱点。
水波是如何扩散的,恐慌就是如何从这一角扩散了出去。
又像是在呼应着这头的声音,在那洛阳宫城的城头,本已疲累饥饿的洛阳百姓,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呐喊。
喊吧,喊得再大声一些,将这防守战开始到现在积蓄的怒火与压抑,全都喊出来!
“陛下已至——”
“贼将已死——”
……
“他们的人没有那麽多!”崔浩试图凭借自己的听力,在两方交战的声音中做出一个判断,他得出的,也是一个完全有利于他们的结论。
但下一刻,他便已因公孙兰的命令,被人护送着向外逃去。
“那又如何呢?”公孙兰咬牙切齿,极力调动起一批精卫,以相对有序的方式发出撤离此地的信号。
作为比崔浩更懂何为战场的将领,公孙兰当然看得出来,敌军大约有多少人。
倘若他们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甚至有机会将他们全给拿下。
但偏偏他们来的时间如此之巧,正响应了桓玄的进攻,这突如其来的异动,更是让于栗磾先送了性命。
任何一场仗,在先丢了士气的情况下,都没法打了。
“崔先生没听到吗?”公孙兰问道,“营啸了!”
鲜卑人也是人,不是真的毫不畏惧死亡的战斗工具。
当阵亡达到一定数目,局势太过不利,营地之中也会出现营啸,也会出现溃逃。
在这仓促之间,他们没法告诉在场的所有人,所谓的大应援军可能和他们这边的人数相差不多,甚至还要更少,也没法让士卒明白,所谓的大应陛下抵达洛阳,可能依然是一句假话,只是让先头部队夺回士气而已。
还不如先退回邙山再做图谋。
但在刚刚下令撤退后不久,公孙兰又忽然有些后悔,他好像更应该亲率一路精兵击溃敌军中的一员,将气势重新燃起在鲜卑人当中。
因为总会有人还在缠斗之中,无法尽快接收到他的信号。
在那些人看来,他不是在审时度势之下暂且退避,而是因于将军之死,选择了落荒而逃。
他甚至已经听到了远处敌军新的一句呼喊——
“贼兵逃了!”
“他们逃了!”
什么穷寇莫追,在这些吃得饱、休息得好、军备也充裕的士卒这里,显然是并不存在的,他们只知道,当他们代表着陛下亲自来到此地的时候,就要打出王师抵达洛阳的气势。
桓玄还需要为援军的抵达拖延时间,他们却不必!
夜幕的笼罩,让身在洛阳城头的守城百姓不能完全看清下头的情况。
那声期待已久的呼喊,更是让他们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
但他们看得清下方的火光在动,从遥遥自南方亮起的星星点点,变成了连缀成片,向北方烧去!
那是援军和他们出城的精兵一并,向着被迫逃窜的敌兵,露出了凶牙。
虽然时而会有火光停下,像是在小范围的战场上,两方交战在了一起,甚至有数盏火光熄灭了下去,但更多的还是烧向远处的群山。
“咱们……”
“咱们也去!”一个声音果断地打破了这城头的片刻沉寂,“若是在城下的交锋,我们派不上用场,但要去山中拦截溃逃的敌军,总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他们先前,不是已经干过这样的事情了吗?现在也不过是换一个形式而已。
像是响应着她的声音,另一个方向有人喊了出来:“不错!我就说咱们守城的东西太少,怎麽打都不趁手,还是该回到那头山中,去叫那些逃兵看看本事!”
“走!走!”
“等等,这会儿不用听桓将军的了……?”
有个声音刚发出来,就已被人捂住了嘴:“陛下的援军到了,桓将军不是最大的官了,不必非要听他的。”
若是让领兵逃亡之中的公孙兰见到这样的一幕必定要说,洛阳的百姓啊——
他们又疯了。
按说人的腿脚是追不上鲜卑兵马的,但檀凭之所率的精兵直接越过了后方的乱军,将大半鲜卑兵马都截断了去路,留在了战场上。
公孙兰不得不带领一路兵马前来支持,又与他们缠斗在了一起,反而给了洛阳百姓继续在山中高处查找进攻机会的时间。
还有,在这座偌大的邙山之中,也有人因先前被魏军追击,没能撤回洛阳城中,就在山岭里查找了个躲藏的地方。
现在,他们眼见敌军溃败的队伍经过眼前,虽还不知洛阳那头发生了何种情况,却也知道——
他们的机会到了!
“你手别抖,千万别抖啊。”
“知道了……”
一位看不清面目的少年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免得被周围这一句句的叮嘱给搅乱了心神。
要不是她的手不抖,这些人怎麽会将剩下的最后一枚铁质箭镞交到她的手中,安装在了那根打磨完毕的硬木箭杆之上。
她其实没有系统地学过射箭之术,但这并不妨碍,当她持箭在手,拉开弓箭的时候,有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这一箭,她一定能射中。
那是生存的本能。
“来了!”
她猛地拉紧了弓箭,将箭镞对 准了即将行到眼前的那支队伍。
相比于先前过去的一众人等,这支队伍要更有秩序得多。
那为首之人虽被人在激战中打落了头盔,但还能看得出身上的甲胄精良,在晨光中泛着一点反光。
不必犹豫。
就是他了!
在选定目标的下一刻,那一支简陋的羽箭便像是随同着一线日光猛地射出,直抵那头。
公孙兰正在回头去看后方的敌军有无追击上来,便觉一阵剧痛从后脑传来。
“……!”
他瞪大了眼睛试图伸手去摸,却没能抓住那一支箭矢,便已眼前一黑,从马背上栽倒了下去。
那一支箭,并不是军中制式,甚至箭头也只是就地取材制成的。
但很不巧,它在一双双粗粝的手中传递了过去,被打磨得很尖,很尖,也变成了一支取人性命的穿云之箭。
“公孙将军!”
“公孙将军——”
公孙兰砸在了地上,眼睛再没能睁开。
唯有头顶的邙山山道上,响起了一阵回荡的欢呼声。
又在远处得到了一阵雀跃的响应。
……
此刻闭上眼睛死去的魏军,又何止是公孙兰而已。
当日光重新投照在洛阳城前的时候,浓重的血色已完全盖过了日光的温度。
那是一片在桓玄出城应战时,从未有人想过的场面。
守在城头的小姑娘抱着旗幡猛地一个点头,立刻从不可遏制的打盹中惊醒了过来,也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发出一声惊呼,为这睁开眼睛后所见到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