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还朝!
仿佛一言不合,这杆黑槊能砍了姚绪的脑袋,也能砍了他的脑袋。
“秦国的大司马,朕说的可有错?”
姚崇已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更轻看了永安大帝的心志,但并未在此刻退让,而是咬牙答道:“秦国于陛下而言是敌,但起码,不是您在当下最大的敌人。天幕之下,应帝举目皆敌,若秦国是您心头大患,又何必发出这句邀请!”
“你倒是个聪明人。”王神爱道,“可我需要提醒你一句,不将每一个敌人都当作心头大患的人,迟早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所以,朕不是来请你们看戏的。 ”
“走吧。”她抬步而下,早有人将马匹牵到了此地,让她翻身上马,在侍从的护送之下向北方而去。
留在后头的姚崇仍有片刻的失神。
直到同行的士卒低声问道:“大司马,那位应帝是什么意思?”
姚崇叹了口气:“只可观礼,休谈结盟。”
方才王神爱向他看过来的那一眼,看似轻描淡写,却好像已将他完全看穿了。
在他离开起行之前,曾与姚兴有过一段交谈。
按照秦王的想法,秦国此时的局面不适合与魏国有深入的联系与结盟。拓跋圭不仅证明了,自己无法战胜王神爱,还因刻薄寡恩,让姚兴担心,他在知道了秦国如今的局势后,会选择从北面杀入关中,凭借夺取秦国基业,来重新确立自己在鲜卑各族之中的威望。
反而不妨借着王神爱的这次邀请,与应帝虚与委蛇,拿到一个明面上暂不开战的许诺,让姚兴得以全心投入到覆灭仇池的战事中。
可眼前的一句话,直接打破了这种希冀。
秦国也是敌。不是当务之急的头号敌人,也会被她按照心腹大患来对待。不必想着用“仁慈之君”“远交近攻”这样的说法来蒙蔽于她。
秦王会相信他自己肯对别人俯首称臣吗?如果不会的话,也别拿这样好笑的话来糊弄她!
“那我们……”
“走吧,那就只当赴约而来。”姚崇收拾好了心情,跟上了前头的队伍,“至少,我们没堕了秦国的名头。”
何况,姚兴都还没因接连的刺激倒下,他这个做人臣子做人兄弟的,又怎能轻言放弃呢?
现在真正被人逼迫着撤兵的,也是北方那位魏王。
可就算已这般告诉自己的侍从,也这样告诉自己,当应军北出邙山之时,姚崇依然被眼前的场面震得心中发冷。
他在递交邀约文书,越过函谷关的时候,已觉此地军容齐整,非等闲可比,幸好知道在此地驻扎的人,正是被天幕屡次夸赞的刘大将军,总算没让他失去信心。但此刻,领兵的可就不是刘裕了。
旌旗之下,三路兵马首尾相连而行,直到在孟津之前逐一列队成型。
那背负着黑槊的小将正在其中一路人马之中。
他先前已打听到,烧毁魏军粮草的首功,正是她立下的。但此刻她也并未独领一军,而是跟在那位檀凭之檀将军的麾下。
而与檀凭之这一路并列的,正是桓玄与苻晏的兵马。
在听到桓玄身份的时候,姚崇真是吓了一大跳。
他单知道有消息传入关中,说桓玄向建康去请罪投降,却不知道,桓玄竟然还能得到这样的重用。军中能听到的风闻说的都是,陛下不计前嫌,不计天幕所说,对楚侯恩重有加,楚侯也为陛下效死而战,险些在夺回洛阳的战事中丧命,幸得陛下救援及时,才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洛阳。
这一出转变,任谁听来都得感慨一句君臣相得。
至于苻晏因天幕的驱使,在江上拦截陛下的军队,主动请缨作战,又被应帝许可杀向秦军的后方,更是可用奇迹来形容,同时,也是全体秦军的噩梦。
姚崇知道,他不必去看,士卒到底是不是个个精良,甲胄又是不是个个齐备了。
当军中上下都盛行的是这样的传闻,当士卒在冬日出行仍是脚步坚定的时候,这就是一支强军!
和被流言激励起战意的秦军对比,真是高下立判。
“大司马,他们动了。”侍从的提醒让姚崇立时看向了眼前。
可这一看,却让姚崇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沉。
只见河面上早已备好的船只,让沿河拉起一道防线的同时,也快速地搭成了一条渡河的舟桥。
意欲撤兵的魏军,其实在黄河北岸留下了断后的人手。为的就是让应军有意渡河追击时必须面临极大的损失,再不济也能做出拦截,及时向后方通传报信。
但应军的“舟桥”搭建得实在是太快了。
一首一尾指挥的几个年轻人简直像是演练过了无数次一般,准确地指挥着浮船停靠在合适的位置,完成继续向前铺进的一步。
连带着作为策应的船只都移动得极有分寸,将每一批箭矢落在了拦截敌军恰到好处的位置。
姚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若要比水战,南方一定是占优势的。
构建舟桥渡河这件事,也在汉人早年间的战事中出现过,让他们对此并不陌生。
难只难在,这些船是从何处而来,又要如何在仓促间在洛阳形成这样的配合。
可惜,这些问题都不会有人对他给出回答,也不会告诉对岸的魏军。
一队队甲胄披挂的士卒已经快步踩踏着浮桥,在箭雨的掩护之下抵达了对面,将意图撤离的魏军留了下来。
舟桥被加固完毕后,更有一队骑兵越过了这道天堑,向着对岸散去的敌军发起了追击。
刘义明过河之时,忍不住朝着指挥的其中一人问道:“你们这是怎麽办到的?”
她只是离开洛阳,走了十几天的时间,应该没有莫名其妙地就在山中过去了很久,但怎麽看起来,有些人的变化同样很大,一点也没被她拉开。
谢月镜看了檀道济一眼,回答道:“这个啊?我只能说,学点术算的东西还是有用的。”
“——陛下在将这个任务交给我们的时候说的。”
刘义明额角一跳,险些说出一句“你们又欺负我没文化”来。
但一想到此刻还有秦国的使者在后头看着,她又把话吞了回去,只是昂着脖子冷哼了一声,一夹马腹,就向前方而去。
这点不足,等到她跟着陛下回到建康去,自然有办法补回来,现在更重要的,还是再给魏军一个教训!
溃散的断后魏军,又哪里是汹汹来袭的应军对手。
在河东守城的李栗为了向拓跋圭请罪,担负起了第二道断后屏障的职责,很快收到了一个让人咬牙切齿的消息。
应军渡河而击,留守将领阵亡,还死在了那个“黑槊将军”的手中。
“怎麽又是她?”李栗一砸桌案就站了起来。
“将军,咱们现在该怎麽办?”
一次两次的计划被破坏,让士卒之中没有一个敢说,他们还能如先前魏王所希望的那样——就算要撤离,也必须让敌军付出惨痛的代价。
李栗人虽猖狂,但也不敢有这样的托大。
相比于继续在河东发起交战,让应军再进一步地发起对魏军的围剿,再损失一批人手,还不如趁着时间尚够,退向第三道防线,也就是守在太行山陉口的第三道断后队伍。
李栗不敢犹豫,当即下令:“我们走!”
黑槊将军就黑槊将军,他迟早要将这个场子找回来,而不是让对方继续扬名。只是现在,应军已依靠着水战的优势迅速渡河,他没这个还击的机会。
相信大王会理解他在此时做出的决断。
李栗的判断一点也没错。
渡河的应军之中,桓玄随同中军压阵在后,苻晏与刘义明各统一军先行,原本为的是一个做诱饵,一个包抄,待到向后推进遇到敌军守城,也能彼此守望相助。
见到魏军弃城而走,反而各有失落。
至于早已提前一步带兵后撤的拓跋圭在听到李栗的战报后,也没觉得他的选择有什么错误,而是颇觉欣慰地看到,他没在这种时候,在敌军的阵仗面前因头脑发热而出战,恰恰证明了他还有被重用的本事。
“撤回去吧。”拓跋圭叹了口气,示意李栗收拾部将,跟上前头的队伍。
“大王……”
“不必多说了。”拓跋圭打断了他的话。“先前是我犹豫不决,错失良机,现在由我亲自断后,也算是向全军表态!”
“大王——”一位前方的斥候一边惊呼,一边朝着此地奔来。
李栗连忙顺着拓跋圭的示意向北撤去,仍不免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拓跋圭快步迎了上去,问询那头的情况。
相隔着有一些距离,很难让人听清那边具体的战报,只隐约能听到什么“烧起来”的话。
李栗心中直觉有些不妙的预感,当即向士卒吩咐了两句,拨马回头,向着拓跋圭的方向赶来。
与此同时,本该早早随军离开的崔浩也已催着快马,赶来了此地。
二人对视了一眼,起先的争执仍让他们之间的气氛算不上友好,但在此时此刻,也仅仅是错开了一个身位,便相继随同拓跋圭登上了高处,向着南方应军追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在远处的一线轮廓里,升腾起了一阵拔地的黑烟,仿佛是要凭借这两道信号,向魏军昭示着他们带来的压迫感。
李栗认得出那黑烟升起的方位,其中一处,正是他在先前临时驻扎过的城关。
火——火从那边升腾了起来,扑向阴霾密布的空中。
“他们……”
“他们在为我们送行呢。”拓跋圭沉声说道。“前线斥候来报,应军抵达城下就不再前进,向我们叫喊,永安偕同秦使相送魏军退兵。”
“应帝与秦王联手了?”李栗一声惊呼。
这简直是又一个噩耗!
拓跋圭没有当即答话,倒是另一头的崔浩低头沉思了一阵,回道:“我倒不觉得他们会联手,秦王一定知道,与虎谋皮不会有好结果,除非他的内部有变,让他焦头烂额,但就算如此,这个联合也不会长久。至于永安那边,我也不觉得她会接纳秦王。”
“说说你的理由。”
崔浩答道:“洛阳之战不只关乎洛阳的归属,也是应帝要在世人的心中确立自己的形象。和秦王的联手极有可能会被认为,是她依然无法确保洛阳被掌握在手中,于是做出了妥协。既然如此,还不如继续保持这样的四面皆敌。”
只要能如现在这样击退对手,真正需要在动手前深思熟虑的,就是她的对手!不会是她!
“但……”崔浩咬了咬牙,又有些忧虑地说道,“但臣怀疑,说秦使在此,并不是一句虚言,还有可能是一位地位不低的使者。”
那麽应军和魏军在这示威与退兵的过程中拿出的表现,就会影响到秦王姚兴接下来的表现。
他们既要为大应内部可能会面对世家生乱的情况而庆幸,试图查找敌方的破绽,又必须提防,姚兴经此一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有那样的一位父亲,无人知道,姚兴到底会不会突然发疯。
崔浩望着那片腾起的黑烟,脸上的神情有些难看。
永安大帝为他们展示了,什么叫做最为精妙的守城与还击。
明明敌军没有亲自追击到陉口,与魏军展开激烈的交锋,但好像那种压迫已到面前,还让人越想越是困扰。
对于同样是个聪明人的拓跋圭来说,这种将攻未攻的局面,应该也是最难受的。
前头的两道黑烟倒映在了拓跋圭的眼中,像是卷起了两团黑烟,过了许久才听到他的声音。
“你说得没错,所以你敢不敢在明年开春,再往关中走一趟?”
崔浩拱手应道:“臣领旨。”
他当然敢,不仅敢,还要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开春之前,则要配合拓跋圭,压下境内不服魏王的声音。
“那我该做什么?”李栗问道。
拓跋圭最后看了一眼南方的“送行厚礼”,一边转身而去,一边答道:“撤回去后,替我往邺城走一趟。无论拓跋仪是生是死,也无论逃往应朝的慕容德是何种结果,都给我守住河北,不得让应军再度越境!”
“希望你这一次——”他认真地看了一眼李栗,眼神深沉得骇人,“别再被一个小将轻易戏弄了。”
……
而这位小将,现在正在收兵,赶回她的陛下面前。
正听到陛下和那个叫姚崇的家夥聊起了河东这片地方。
“北方的并州有太行山脉作为屏障,关中、洛阳都为群山环绕的盆地,唯有河东,看似四面都有地形之险,却更像是几块险地之间的枢纽,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又谁都握不住这块地方。”
“天下未乱的时候,此地最适合用于观望各方动向,应时而变,就如二百年前,董卓领并州牧职位,却不去并州上任,而是屯兵于河东,直到看见邙山大火,方才匆匆向南,在北邙山下接到了逃亡之中的汉少帝,将人护送回了洛阳,在第一时间抢到了最有利的位置。”
姚崇问道:“那麽大应陛下是有意河东?”
王神爱笑了笑:“你没听到朕先前说的吗?天下未乱的时候,这里是个好地方,现在不是。朕也只是途经此地,有感而发而已。”
有感而发?
姚崇笑不太出来。
他不信王神爱的这句话。
相比于什么董卓入洛阳,在河东这片地界上,更容易想到的还是另一件事。
战国之时,秦国与魏国交战,为了避免因函谷关之争造成过多兵力的损耗,魏国最终将进军的路线定为,先取河东,再进河西,直取关中。
在第一步和第二步,因魏将吴起的精彩指挥,魏国都做得相当出色,若非魏王四处着笔,什么都想做一点,已经数次突入关中的魏军不会被秦军反击,至于落败,又因河东的几个渡口全部被秦军掌握,失去了这条捷径。
对于现在的大应陛下来说,会不会也抱着这样的想法呢?
如今应军把握住了战机,烧毁了魏军的存粮,迫使他们退回到了河西,自己则可以随时从洛阳出兵河东。
他若是应帝,便在稳定了内部局势后,继续顺着河东地界向魏国发起进攻,决出河西归属,然后不等关中反应过来,就向秦国发起最后的战争,一举吞没这一路势力。
那麽对于秦国来说,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与魏国联手,迫使应帝无法真正占据河东,在这里投入足够的防守兵力。偏偏此时,函谷关不在秦国的手里,而在应朝的手里,也是一个更有标志性的进攻入口。
他们若是因为对河东的投入,疏于对函谷关方向的防守,才真是要命了。
何况,应帝在南,从南面进攻关中还有另外的路可走。
河东这地方,真如她所说,是个可取而可不取的鸡肋。
就这一点上说,永安陛下又并没有说谎。
只有秦国需要小心揣测,她对这片地方到底抱有怎样的态度。
“你怎麽流汗了?”刘义明疑惑地发问。
姚崇故作无事,实则已险些抬手,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水,愈发觉得这趟洛阳之行远比他想象的艰难太多了!
“我只是被那头的烟火熏到了……”
他干笑了两声,决定转移开话题,“我听闻,应帝陛下的祖父曾经师从卫茂漪卫夫人,而这卫夫人正是出自河东卫氏。”
“……”不对,话刚出口,姚崇就意识到了这话不对。
天幕已经说了,永安大帝从不将自己当作琅琊王氏的人,那也理当不会与王羲之攀什么关系,更不用说……是这早已衰败的河东卫氏。
他在心神紊乱之间,竟是说出了一句很不应当提及的话。
王神爱在马背上轻笑了一声,看着他摇了摇头,“秦王真是派出了一位有意思的使者。不过……”
“你们这向往中原文化,对典故如数家珍的习惯,倒是让人喜欢,还望秦王不要让朕失望。”
姚崇愣在了原地片刻,方才继续拨马向前,恍惚地发觉,应帝的这句话里,又留给了他另外一个困境,那就是关中的汉化教育问题。
若是秦王不按照天幕所说过的那样,在关中推行教育,人的素质不高,就容易内乱。光靠着胡人做派,也极其容易失去自己所拥有的土地。
可若是……若是真将人请来授课,便等同于提前一步为关中发展迎接应军的土壤,为归化胡人做好准备。
这比“要不要想办法取河东”,还要让人头疼得多。
“大司马……”
姚崇叹了口气:“我们明明是希望来解决问题的,却平白又多出了好几个问题。”
是秦军太弱吗?
不,不是!只是这位应帝陛下太懂得如何推动时局了。
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本事,让姚崇打从见到她开始,就没有任何一刻想起过她的年龄,也几乎忘记了在应帝的后方,还有那样难缠的危机。
他只是看到,当应军欢送魏军的黑烟终于消散在空中,应军缓缓向着洛阳方向退回的时候,士卒途经那块碑铭的时候,骑着马的下马,快步小跑的慢下脚步,原本就在步行向前的,则向着碑铭的方向微微俯首,用一种崇敬的态度,呼应着这些为镇守洛阳而阵亡的士卒。
军中无有人语之声,只有徐徐前行的脚步声。
这种沉默化作了一块巨石,死死地压在姚崇的心头,让他仿佛看到了在大应兵马之中冉冉而升的军魂,还能听到一个声音正在人群之中呐喊,说他们很快会真正占据河东,乃至于天下。
但真正传入他耳中的,还是永安大帝的声音。
王神爱扬鞭而指,朗声说道:“诸位,河东战事已定,洛阳已归国土,如今正要班师凯旋,随朕还朝,肃清朝纲!”
让这些死去的同袍看看,他们不仅已将敌军驱赶而走,还即将脚不停歇地继续向前走去。
一时之间,士卒呼声震天。
“还朝!”
“还朝!”
“还朝——”
带着洛阳的胜利,回到那后方的建康去!
第72章 真正的阳谋
在这些震天的呼喊声里,不会有人去在意,此次河东之行到底对魏军造成了多少杀伤。
只有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再度从北方回到了洛阳,随后便是一部分军队有序地从此地撤离。
姚崇已向王神爱辞行,仍不免站在人群之中,再多看一会儿此刻的景象。
反正,洛阳仍有苻晏与刘裕在此留守,一定不会给他里应外合的机会,只会把他送出函谷关,丢还给秦王,也就不必在意他的短暂停留。
他也就能在此时看到,当那位永安陛下策马离开洛阳的时候,洛阳的百姓虽然各自不舍,却没有一个人觉得,永安的离去是要将他们抛在身后。
洛阳军魂与民心同在。
这便不再是一座在战火之中凋敝的城市,而是一座对于秦国来说无法攻陷的坚城。
“陛下,您向秦王发出邀请,让他前来洛阳观礼,是不是也为了让他看到,您退出洛阳后,此地依然戍卫严密,没他落脚的地方?”
刘义明护驾在侧,探头探脑地问道。
王神爱看了一眼另一旁的贺娀,见她又向北看了一眼,像是想要看到此刻拓跋圭是何种表情,不由莞尔,转回了刘义明这边答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考虑局势,不能先寄希望于别人是怎麽想的,先看我们是怎麽做的。就算没有姚崇亲自来到关中考察,难道我们会节省在洛阳戍防的人力物力吗?”
刘义明摇头。
王神爱道:“刘将军和苻将军也不会允许姚兴越雷池一步的。于我而言,让姚兴或者是秦国重臣前来真正的目的,应当只有两个。”
“一个,是混淆他们的战略判断,让原本就不丰厚的秦国人力被投入到无谓的消耗之中。另一个,是让他们在危机的压力下,只能拼命地去学。”
“我……听不太明白。”刘义明颇感困惑。拼命去学,听起来不是个坏事啊。
贺娀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段对话当中。
相比于刘义明,她在政治上的敏锐要强一些,也听出来了,这句话所指向的,或许并不只有姚兴,还有同样因洛阳之战置身于危机中的拓跋圭!
“北方的胡人成为中华土地上的一部分,已经是一个事实。当亡国灭种已经不是一个可选方案的时候,只剩下了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让胡人也意识到,他们要想在和中原势力的争霸中取胜,就必须汲取汉人文化之中的东西。但他们学得越多,也就越容易被同化。”
见贺娀面有异色,王神爱问她:“你好像已经听懂了?”
“若我没有理解错陛下的意思,您是希望,姚兴和拓跋圭尽快推行教化,以图与您相争,却也是成全了您所想要的天下大势……”贺娀的声音有短暂地颤抖,又忽然随着平稳下来的呼吸而镇定了不少。
“不错,天幕只是加快了每一个人的行动,但相比于他们合力向我发起进攻的号角,我更希望这个加速用在此地,让天下重归一统有了实现的土壤。”王神爱笃定地说道,“三个月前,我不敢说出这句话,但现在我敢说,姚兴会学,拓跋圭会学,甚至他们也想借助这一举动谋求天下共主的位置,但我一定会比他们更快!当他们停不下脚步的时候……”
就是,这个阳谋发挥出真正效用的时候。
桓玄怔怔地掀开车帘,向着这头看来,也正看到了在陛下脸上的那一抹明光。
他说这是阳谋一点也没错。
一如他所走出的每一步,都在带着他走向既定的结局,在他自己看来只是需要冒一点风险但仍有胜率,此刻的拓跋圭和姚兴应当也是这样想的。
可只要陛下比他们更快一步,他们此刻的应对,都只会为促成天下一统而加码。
淝水之战后,南方朝廷无法趁着苻坚死后的混乱向北扩张多少 势力,不仅仅是因为没有一位如同永安一般有魄力有能力的君主,也是因为文化的鸿沟依然存在于黄河两岸,可现在,它好像正如应军两次越过黄河展开行动一般,展露出了弥合的迹象。
桓玄刚想到这里,忽见那头王神爱一勒缰绳,对上了他的目光:“桓卿,往返豫州一行,伤势可好?”
一时之间,随行士卒的目光再度聚焦到了他的脸上。
桓玄眉峰一颤,朗声应道:“尚能为陛下铲除奸佞,清平秩序!”
也不知道,此刻的建康究竟如何了……
……
阴沉的冬日天色,让建康城中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
倒是那王愉府上还能传出几声歌舞的响动,仿佛自宅院之外途经,便能想到,里面是怎样一番衣袂飘飘、人间舞乐的景象。
两日前他打着为前线捐赠军粮为名,拿出了一笔太原王氏的私产,似有向陛下请罪求饶的意思,可如今陛下还未回来,没人能确定那天幕所说的种种在如今会是何种结果,也就让王愉暂时寻到了逃避的机会。
京中有人想抓他的把柄,说他在前线有战事的情况下大加宴饮,那也得等到陛下来对他做出审判。
再说了,他这几日间足不出户,毫无一点要对王业不利的举动,谁又能说他半句不是来。
可若是有人能身在这一片丝竹舞乐之间,就会听到一段压低了声音的对话。
衣着干练的庾鸿经由了一番乔装改扮,方才出现在了王愉的面前,与他同在帘幕之后对饮。
王愉一把将人拉近了些,问道:“你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庾鸿轻声答道:“我父亲生前曾有一位故交,出自彭城刘氏,此人有一位关系亲近的子侄,在北府军中任职,名为刘毅。我已让人去与他接洽,他愿意配合我们的行动。”
王愉一拍大腿,对着外间叫了一声“好”,这才转回来道:“我就知道,这北府军中不是铁板一块。我也让人联系了一个人,出自琅琊诸葛氏,名叫诸葛长民,在北府军中当着个校尉,可惜本事不大,还有些贪鄙的毛病,难当大任。”
“那他……”
见庾鸿皱起了眉头,王愉连忙说道:“贪婪是个好事,起码能方便让我们拿捏,眼下最重要的是掌握住一批人手,攥取军权在手,只有先夺建康,后夺京口,咱们才能与各地响应的私兵联手。再说了,他虽没多大的分量,不是也证明了一件事吗?这北府军也不尽是些会听永安办事的愚民,更不是铁板一块。”
谢安谢玄等人借着庚戊土断的影响组建北府军时,也让其中囊括了一部分士族子弟,到如今仍有在军中任职的,地位还并不算太低。先前孙无终带着北府军响应永安调度前来建康的时候,没将这些人给招呼上来,陛下巡幸京口的时候也将他们忽略了过去,但这并不代表着,这些人不能在必要的时候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你说的不错,”庾鸿答道,“正是他们小瞧了这些人的作用,才让咱们有机可乘。不过恕我直言,光有外头的兵马还不够。”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王愉笑道,“我这几日又不是光顾着欣赏歌舞,等待外面的消息,还已在建康四方城门的守军中拉拢到了自己人,也寻到了十多位与你一般有分量有决断的士族子弟,只待北府军中愿意听我们办事的向建康而来,咱们便来上一出里应外合,即刻动手!”
庾鸿垂眸向王愉的手边看了一眼,发觉被他坐着的软垫之下,隐约露出了一角书页,不像是寻常的书被看过后应当搁置的位置。
他心念一转,连忙举起了酒杯:“若真如此,就太好了。迟则生变,这四个字千万莫忘!”
王愉了然,知道庾鸿到底为何如此心焦。
这毕竟是他父亲用命换来的机会,也是他们这些人唯一能够扭转乾坤的机会!
他也举起了手边的酒杯,调侃道:“说来也巧,你联系上的那个将领也姓刘,说不定啊,咱们若能光复晋室,还能给他也封个刘大将军,气一气什么永安大帝和刘裕。”
“你我满饮此杯,就当是为之后的行动壮胆了!”
庾鸿应了声“好”,却并未真将酒水饮下,而是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将它尽数倾倒在了袖中绑着的小壶之中,心中暗自思忖,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有没有这个希望将王愉灌醉,看看他那书册之上到底写着什么。
却不料,当他再往王愉那头看去的时候,见他不知何故已是酒气上头、摇摇欲倒的样子,一脸茫然地盯着面前的酒杯,“这酒……”
庾鸿心头一惊,来不及思考,也佯装出了和王愉大差不离的表现。
随着对方砰的一头栽倒,庾鸿也直接俯首抱头倒在了桌上。
前方隔间之中的舞乐声,将这两声砰响都给盖了下去,但若有人仔细去听的话就会意识到,那嗡嗡的交谈声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由远及近而来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已压得很轻,像是有人蹑手蹑脚行动方能发出的动静。可对于此刻精神高度紧张的庾鸿来说,这声音简直再清楚不过,甚至不过须臾的时间,来人就已从他们这方雅室的后方跳了进来。
庾鸿佯装进一步将头歪倒,实则是将脸借助广袖的遮挡,微不可见地向着来人的身份偏了半分,恰好能够眯着一双眼睛看到那边的画面。
然而这一看,却让他猛地跳了起来。
一道刺目的闪光骤然掠过了他的视线,从来人的手中向倒下的王愉狠狠地扎去。
庾鸿想都不想,一把抄起了手边的托盘,向着那道银光拦了过去。
来人是真没料到,在此地有一个倒下的人还是清醒的,连忙蹬蹬两步后退,避免了刀尖撞上托盘的刹那发出更大的响动,引来前头的注意。
可就是在这停顿的一瞬,举刀之人的面容已经暴露在了庾鸿的面前。“桓夫人!”
他与王愉先前的交情不深,但既都是名门,或多或少有过在其他场合下的会面,也与王愉的夫人桓氏打过照面。
这位桓夫人本不在他们任何人的计划之中,庾鸿也并不奇怪她的销声匿迹,却没料到她会出现在此地。
在那张脸上,傅粉都没能遮住两道伤痕,似是因殴打所致,可此刻的庾鸿来不及深究此事,全部的注意就已在她手中的长柄匕首之上。
“桓夫人这是何故!”庾鸿压低了声音喝问。
“何故?”桓夫人一刀劈来,庾鸿匆匆躲闪,仍被咄咄逼人的桓夫人一把抓住了衣领,摔向了地面。若非他仓促转过头去,这刀尖必然不是扎入地面,而是他的脖颈。
她咬牙凝眸,眼睛里跳动着一道野火,“春秋之时,雍姬有所抉择,知晓人尽夫也,我为了桓氏前途,杀我夫君又算什么!”
她与王愉相伴多年,怎麽会看不出来,这家夥近日间的种种举动,到底是要做些什么,更不会瞧不出,王愉的立场到底是什么。
但王愉想要拖着家族去死,成为陛下立威的标杆,她可不想。
至于眼前的庾鸿,他已因空气里微量的迷烟而手脚发软,虽不如酒水立竿见影,但也来不及做出什么反抗。要怪就只能怪他,非要选一个眼瞎的盟友!
现在只能死一死了。
等到王愉死后,这居中斡旋调度的人没了,就算她也会被外面的王愉亲信砍杀,这建康之中也应当能迟一些掀起风浪才对。
桓夫人一把拔出了匕首,再度向着庾鸿捅来。
庾鸿瞳孔一缩,大惊失色:“夫人且慢动手,你我乃是自己人!”
第73章 阴差阳错,高下立见
刀尖几乎只停在了庾鸿的眼前一瞬,便又再度刺下。
幸而有这电光石火之间的停顿,让庾鸿得以用肩头撞向了匕首,也借着桓夫人没能及时拔出匕首的刹那,忍痛开口:“我知道你不信——”
或者说,信与不信对桓夫人来说没有多大的区别。
王愉一死,她自己也有可能会出事,只能保住家族的立场而已,多杀一个庾鸿,反而是赚了。
谁管庾鸿是不是卧底,辨别还要费工夫呢!
庾鸿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说出的话是:“可桓夫人真的觉得,你以身为剑,刺杀王愉,就能改变今日局面吗?”
“我敢保证,王愉若死,建康易主的计划非但不会被暂时搁置,延缓矛盾的爆发,反而会即刻开战,血流成河。”
世家之中能牵头的,远不止王愉一个人。暂时是由他来主持局面,只是因为他相对合适,也能让一些人坐享其成而已。
这就是想要救其他人的办法吗?当然不是!
见桓夫人停下了动作,庾鸿费力地用未受伤的胳膊一把抓住了那匕首的长柄,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或许还有一种可能,王愉被刺杀,让士族看到了警告的信号,暂时停下了动作,陛下也能及时赶回,镇住这些人。这是好事吗?”
“也不是。”
乍看起来是让一切归于平静,却失去了将人连根拔起,牵连清算的天赐良机!
这是在给永安陛下增加麻烦,也辜负了他父亲以死为投名状的壮举。
“你……”
桓夫人的眼神变幻,仿佛是因庾鸿的一番话,在电光石火之间已闪过了无数的分析,也想到了先前天幕所说的种种。
相比于庾鸿此时是为了保命才说出这样的话,她直觉那更是出于本心。
否则,他其实还有另一种方式自救。
迷烟只是限制了他的一部分行动,却没让他如同喝了毒酒的王愉一般连意识也丧失,他是完全说得出话来的。
可他的第一选择,是用压低的声音来说服她,而不是直接向外呼救。
这足以表明他的态度。再去想先前死于牢狱之中的庾楷,又得用一种截然不同的视角来看了。
外头的乐曲已向尾声趋近,桓夫人的耳廓微动,顿时有了决断。
她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另一把匕首,同时将庾鸿踢向了王愉的方向,“逃!”
带着王愉一起逃。
庾鸿知道此刻无暇多说,奋力抓住了王愉的前襟,撞向了前方。
“啊——”
乐曲戛然而止,乐师舞姬惊声而散,目露骇然地看到那道隔开两方的屏风轰然而倒,一个面带血色的年轻人拽着王愉狼狈地滚出,却不见王愉发出任何一句声音,翻滚了两下后躺在了地上。
而那年轻人一声高呼,“来人——”
“快来人!”
闻听这惨呼,戍守在屋外的侍从立时冲了进来,响应着庾鸿的指示,追向了掉头翻窗而逃的桓夫人,也将这些目睹此景的乐师舞姬全扣押在了一间房中。
他们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为主家表演乐曲,下一刻,他们就已变成了“囚徒”,只能听到外面有接连的叮铃桄榔声响。
有人战栗着发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人群之中久久没有应答。
直到过了有一会儿,这才听到有一个胆怯的声音答道:“先前执刀的人……好像是夫人。”
“……夫人?”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夫人刺杀王愉,那就是妻子杀丈夫。
以世家重视脸面的情况,怎麽会让这样的消息外传。他们这些见证者,恐怕没有活命的机会了,只能等待家主的决定。
就算他们之中还有不少人是如礼物一般,从其他人家里送过来的,也未必就能逃过这一劫。
“怎麽就轮到咱们碰上了这种事情……”
而王愉呢,他在终于从头疼中醒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愤怒的巴掌。
庾鸿打的。
匕首已被从庾鸿的肩头拔出,在伤口处包扎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但他伤的只是一条胳膊,不是两只脚,依然能够走动自如。
王愉都还没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对上的就已是庾鸿这张怒火高涨的苍白面容。“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我!也差点毁了我们的计划。”
“这就是你做的事情?”庾鸿步步紧逼,一通质问砸了下来,“我若是知道你连自己的枕边人都没说服,还让她有机会在酒水中下毒,你的侍从也分辨不出有无迷药,我怎会上门赴约!”
“庾兄且慢……”王愉终于捡起了自己的神志,也从庾鸿的话中判断出来了当下的情况。
他连忙挣扎着起身,向一旁的侍从又问询了一番,脸色遽然沉了下去:“这个毒妇!抓到人了吗?”
侍从答道:“已抓到了,但她说,她是桓氏之女,我们无权处置她,只能先将夫人扣押起来了,等候您来发落。”
“桓氏桓氏……”王愉勃然大怒,“我若不做出这个选择,她还能保留桓氏的名头?桓玄向永安摇尾乞怜,迟早如同天幕一般落个被诛杀的下场,最多就是比别人多一份祭文。”
眼看王愉要去找桓夫人算账,庾鸿厉声喝道:“好了!”
这一句话,喝住了王愉的脚步。
庾鸿声音更冷:“你还要节外生枝到什么时候。你现在还可以说,是她不满于你日夜歌舞,因妒而杀人,若被她攀咬起来,你先前苦心经营的形象就全白费了!”
他说话间因牵拉到了伤口,脸色又是一白:“你若是还按这样的态度办事,你我趁早一拍两散,反正我也看明白了,这京中愿意一并举事也愿意领头的,哪只你一个……”
王愉连忙向自己的“救命恩人”赔笑:“庾兄息怒,大业得成,就这刺杀一事,我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至于桓夫人,就先按照庾鸿所说的处理,确实是减少影响力的上佳说辞。
他的那些同僚若要问起话来,也最多就是嘲笑他一句治家不严。
见王愉平复下了情绪,庾鸿叹了口气,“幸好我在守孝之中,平日里并不见人,受伤也就受伤了,但你——好自为之吧,我不希望还能在其他的地方出岔子。”
“哎……”王愉还想挽留,但庾鸿去意已决,不打算给他再度开口的机会,就已拂袖而去。
这一连串惊人的消息,爆发在了这样一个微妙的关头,让王愉根本来不及去想,为何同样是喝了酒,庾鸿的症状就明显不如他严重。
在让人好生看管桓夫人,也将那个用来糊弄人的理由散布出去后,王愉觉得,自己还得做另外的一件事。
这个死里逃生的遭遇,让王愉越发确定了一件事。
相比于其他想要从他手里抢过指挥位置的人,庾鸿对他的威胁是最低的。经历了丧父之痛,庾鸿也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变成了一位足够可靠的同伴。
这样说来,他们的合作应当不会仅限于这次夺取建康而已,偏偏此次的事情,是他太对不起庾鸿了,必须尽快弥补。
他闭目沉思了片刻,忽然起身向着书架走去,从一本杂书中抽出了一本名册,又翻开了一张信纸,疾笔书写了起来。
搁下笔后,他一边将信纸塞入了信封中,一边走向了他先前遇袭的地方,看到那本被他搁在坐垫之下的假名单并没有被人取出的痕迹,愈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他将信往旁边的亲随手中一递,示意他将信送去给庾鸿,又道:“让该赶来建康的人,动作都快一些!”
先前必须小心行事,是因为他和执掌建康局面的谢道韫都知道,这个时候谁沉不住气,让对方抓住了调兵的把柄,都能在即刻间让对方师出有名,抢先一步行动。
谢道韫可以调动建康的百姓,而他则有士族精兵。
不等人手齐备,迅速掌握局面就动手,只有失败一个结果。
可现在他好像等不了这麽久了。
桓夫人对他的刺杀,不仅仅是在提醒他,他这人如同庾鸿所斥责的那样,连自己的枕边人都没有说服,更是在警告他,世家内部如同桓夫人一般想法的不会少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冷不丁地暴露出来。
这一次他能侥幸脱逃,有庾鸿救他一命,下一次呢?
下一次他可能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
“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收到了王愉密信的庾鸿低声喃喃。
今日他但凡喝下了那杯酒,可能就要给王愉做个陪葬品,死得不明不白。倘若永安陛下还是如同天幕所说的那样,变成了最后的胜利者,无论是他还是他已死去的父亲,都只能背负起贼党的罪名。
天大的冤屈啊!
但虽是免除了死劫,却也负伤甚重。
可幸运又随之而来。
王愉因他的相救,主动将那份联系名单送到了他的手中,依照他近日间对于京中局势的推断,应当并没有多大的出入。
这份名单在手,足够让他掌握不少主动权。若是将这份名单作为真正的投名状送到永安陛下面前,应当能够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这倒真要归功于桓夫人的相助了。
她没一意孤行地将路走到底,反而推了他一把,谁能说这不是一位智谋之士!
“咱们是不是还能有额外的收获?”亲信问道。“您说,您已联系了彭城刘氏在北府军中任职的刘毅将军,按照来信中说,他要尽快和那位诸葛校尉掌握住北府军的一路,尽快赶赴建康。等到必要的时候,就让他斩了那什么诸葛长民的脑袋,来个倒戈一击……”
庾鸿的表情顿时微妙了起来,“他啊……我先前是不是没跟你说,他不是假装反对永安陛下的,而是在他给我父亲的来信里早有毛遂自荐,想要做征讨永安的前锋。”
亲信大惊:“啊……”
“可能真如王愉所说,是永安陛下这里的刘将军太多,他既无特权也无出头之日,不如另走一条路吧。”庾鸿扯了扯嘴角,“总之,我告诉王愉的不是个假情报,若要让刘毅和诸葛长民起兵,他们一定能成为世家的马前卒。”
亲信顿时傻眼了,“那再算上世家的私兵,建康岂不是危险了!”
来的可都是敌人啊。
敌人?敌人又如何呢?
庾鸿郑重地摇了摇头:“我今日更确信了一点,我父亲的判断没有出错。连我这样的人都能取信于王愉,连身在内宅的桓夫人都能有此奋力一击的觉悟,你觉得,天幕中提过,被陛下器重委任为宰相的谢夫人,和被委任为户部尚书的刘穆之,会是只知道粉饰太平,手段保守的人吗?”
一定不是!
不仅不是……
……
天刚入夜,一道并不太分明的敲门声响起在了庾宅的后门。守门的侍从猛地惊醒了过来,打开了一条门缝。
有白日发生的种种,有王愉的授意,盯梢着庾鸿这边的耳目都撤离了不少,竟是未曾察觉到这一道灰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无人的后巷,扣响了门扉。
“你是——”门房疑惑发问。
就见这到访之人忽然揭下了斗篷,露出了一张鬓发如银下沉静非常的面容,“告知你的主家,谢道韫到访。”
庾鸿匆匆抵达会客之地的时候,面露骇然之色,望着已然落座的谢道韫,竟有一瞬的失语,“您……不怕我怀有异心吗?”
谢道韫温和一笑:“那麽我这一边就师出有名了,不是吗?”
庾鸿答不上来。
只听到了屋中回荡着谢道韫的声音:“我洞察局面多时,也有这个自信,我选了一个最合适的造访时间。比起由你来寻我,我想还是应该由我,来替陛下接应一位潜伏的忠臣。”
第74章 我是信使,不是斥候
“忠……忠臣?”庾鸿真要被这一个词给吓得跳起来,“我不明白谢内史的意思。我如今为父守孝,闭门在家,与朝政已无关联,何来忠臣一说。”
“那难道你父亲真是因为听了天幕所说,自知前路无望,才选择自裁的吗?”谢道韫回问道。
庾鸿默然。
“我顺了有些人的心意,暂时压下了你父亲的死讯,只让你谨慎行事,在家闭门,不得在此关头,让建康中人人议论你父亲之死,你是如何回应的?”
谢道韫的语气不疾不徐:“若是按照你早先的脾气,姑且不提随后如何,骤然闻听死讯必然又惊又怒,非要闹出些动静来。”
庾鸿本能反驳:“我是这麽做了!”
“可你太容易被劝服了!”谢道韫一点都没给他留下情面,直截了当地点明了他的破绽。
放在一众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里,庾鸿的表现说不上有太多的破绽,但在她这种长辈的面前,庾鸿给出的答复只有一个可能:庾楷死的时候,他在现场。
所以,他的惊讶里才有了表演的痕迹。
谢道韫继续说道:“还有,我令有司官员登门造访,向你做出慰问,你在提到自己父亲的时候是何语气?”
“我……”
“很有意思,你对他感怀、感谢或者说是崇敬。一个应当目睹父亲死亡的人,对父亲是这样的态度,他的父亲生前到底说了些什么呢?起码,他的死一定是有意义的,也一定给你带来了好结果。”
庾鸿觉得面前谢道韫的这双眼睛,简直像是一面镜子,直接将他潜藏的所有想法,都给一并照了出来,也让他紧张地又吞咽了一下:“可是,我也有可能是与其他人合作,准备拿着我父亲的死讯,向朝廷问责,声讨永安陛下。”
“那你就不应该联系刘毅。”
庾鸿的话等同于是承认了自己的立场选择,但谢道韫没用他的这句“承认”作为给他的答复,而是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庾氏能联系到的人,并不是只有刘毅一个,不仅不止有他,他所能造成的影响也不是最大的。若庾楷死前给你留下的话,是让你与陛下为敌,为他报仇,你的选择就太让你父亲失望了。”
谢道韫给出了结论:“我只能这样判断,你父亲用自己的死来为你铺路,而你选择了遵照你父亲生前的意思,将这个任务执行下去。世家的出身让你可以很好地融入到那一批反贼当中,也为你随后的行动做准备。”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其他的事情了吗?”
庾鸿答道:“……可以。”
他以为自己的表现已很合格了,王愉那边也对他满意有加,谁知道原来在谢道韫这里,他还有这样多的破绽。
但他又突然觉得分外庆幸,他不需要在配合王愉行动的时候,来上这样的一出——
王愉让他将父亲的死算作是一个向永安发难的理由,然后他突然改口,倒戈一击……
万一稍有操作不当,谢道韫这边没分清楚他的敌我,他到底能不能全身而退,还真是一点也不好说。
他也不需要解释那麽多的话,将他父亲毅然赴死之前的每一句话都说出来,来换取对面的信任。
谢道韫的一句“忠臣”,从某种意义上也代表着永安陛下的态度,在他终于得到了解释的一瞬间,竟觉自己因熬过了先前的忐忑,忽感一阵热泪盈眶。
相比于王愉那边的情形,从面前这位谢夫人身上,庾鸿也已隐约看到了,到底什么才能叫做同伴。
能不能谈一谈接下来的事情?当然能!
“请稍等片刻。”庾鸿掉头匆匆折返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将王愉让人送来的那封信递到了谢道韫的面前,“这是我收到的名单,只是才收到不久,尚未来得及逐一校对……”
“无妨。”谢道韫接了过来,粗略地翻阅了一遍,沉静的目光中闪过了一抹讥诮,“人名比我想的要少,应当还有缺漏,但能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有这些人足够了!”
这些世家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早在建康城中构成了一张罗织的网。
但到底是这张网先一步抓住了自己的猎物,还是这张网先在重压之下破裂开来,就看接下来的交锋了。
庾鸿忐忑问道:“以谢内史看来,我应当在何时倒戈?”
“这不重要,在陛下归来之前,你的安全更为重要。”谢道韫答道,“你也不必急于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起码在当下,他们的目标,是我,以及代表陛下威望的宫城。”
“那我……”
“你放心吧,你有心向陛下表态,我不会让你能够闲着。”谢道韫安抚道,“就如现在,有一件事,由你来做,要比我去做更为方便。我也只能将这份重任交托给你。”
庾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请您尽管吩咐。”
“对了,”他想到了什么,又连忙说道,“还有一件事,需要谢内史来定夺。”
“是关于桓夫人……”
……
在建康的城门重新开启的时候,一支起先还并不起眼的小队被人流夹带着分散,带出了城去,又很快重新聚集在了一起。
由王愉和庾鸿各自派出的心腹组成了这支队伍,向着京口方向而去。
行船迅疾,以极快的速度抵达,又很快通报了信物,被接入了北府军中。
庾鸿的亲信还未坐定,就已朝着等候在此的刘毅问道:“行动的人手准备得如何了?”
那刘毅早有准备,当即答道:“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即刻动兵。”
北府军中鱼龙混杂,又因先前陛下支持洛阳,从此地调走了太多的人手,十方营盘空缺了六方,更让他调度人手的行动变得异常顺遂。
来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心中暗呼了一声,这大概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不过这只猴子总算要比王愉联系的那只猴子要更像猴王一些,是该多费一些口舌。
但想到他之前竟还以为刘毅是配合庾鸿来表演的,他又开始看人有些不太顺眼了。
不过幸好,这种情绪并没有被他表现在自己的脸上,而是说道:“我代表谁而来,你应该心中清楚。家主说,其他的事情就不需要他来多说了,毕竟有领兵经验的人是你而不是他,只有两件事还需要向你确认一二。”
刘毅正色:“您请说吧。”
亲信道:“先前有无北府军自会稽、吴郡方向折返,告知那边的情况,对你们发出调令?”
刘毅想了想,摇头:“并无。不瞒使者,先前应允令家主的请托,准备一同举事后,我就担心刘牢之会从吴会折返,一直让斥候向那边探查,时至今日也未有发现异常。”
亲信的心中微微有些发沉,在面上却没有显露出分毫,只继续说道:“另一件事,不必由您回答,只是家主想在人情世故上提醒您两句。”
“此次带兵从京口突袭建康,是由您和诸葛校尉一并行动,虽说连我这样的跑腿小卒也知道,究竟更适合由谁来指挥全军,但在诸葛校尉的背后还有其他人,总归要给几分薄面。在真正夺取建康前,千万不得与对方起什么冲突,反而耽误了大事。”
“……哈哈,要这麽说,也未免小看了我的心胸吧。”
庾鸿的亲信循声回头,就见王愉的使者会同诸葛长民一并掀帘而入。说话的诸葛长民似乎早与刘毅有过交谈,彼此相顾一笑。
他顿时心中一阵后怕,庆幸自己因为谢道韫的提醒,没说出什么不应该说的话来,暴露了他们的算盘。
“原来……你们认识?”
“都是北府军中的人,不认识才奇怪。不过若不是因为这一遭,还不知道,原来我们也算志同道合之人。”
刘毅并没过多解释自己是如何与诸葛长民搭上的话,只顿了顿,又问道:“不知道庾家主还有什么其他的叮嘱?”
“非要说有的话,还真有一句。”亲信轻叹了一口气,答道,“有些话说出来并不好听却是一句事实,因天幕的影响,建康民心在何处无需多言。若要速胜,便须自北面进攻,直逼宫城,万不能让谢道韫有机会临机招募建康百姓,前来阻挡我们的兵马。西北、东北二门,也都会有内应在接到信号后尝试提前夺关,与你等里应外合,万万不可贸然分兵,耽误了进程。”
“从南面杀入建康,是最容易引发混乱的……”刘毅沉吟片刻,说道,“但您说的也对,我们是为其他人争取时间,也要让有些墙头草做出抉择的,还是应当选择自北面进攻,完成这擒贼先擒王的重任。”
“至于那北部宫城的戍防……再如何坚固,以我们如今积聚起来的人力,有的是破城的办法!”
谢安谢玄已死,凭借谢道韫一个女流之辈,休想再让北府军听令。
反而是他这样的下等士族出身的将领,正要与那些利益与共的人一并,给她一个深刻的教训!
王愉的使者插话道:“既然都已谈妥,从何处进攻也已敲定,那麽……咱们是不是可以尽快起行了?”
刘毅当即答道:“这是自然!”
他就等着这一声令下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幕的影响,他是当真有些担心,在他们发起行动之前,那位永安陛下就已从洛阳回来了。
刘毅披挂上马,即刻下达了进军的指令。
这支军队的聚拢没有引起太多的轰动,但突然要调度发动,却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于是这头的兵马刚刚出动,便已有一队骑兵拦截在了他的前头。
那为首的士卒满面狐疑:“尔等调兵,可有陛下军令,或有刘将军手令!”
刘毅冷笑了一声:“我不就是刘将军吗?”
“你……”
你算什么刘将军。
可那士卒刚要再说,便忽有一支冷箭射穿了他的胸膛,将他击下了马背,其余随行之人也已被接连的箭矢夺去了性命,根本没有给他们以继续质疑的时间。
也还没等这两方的冲突扩大影响,引来更多人的关注,这些拦路士卒的尸体就已被拖拽了下去,很快如同湖面上的水波一般消失不见。
正因为这过于快速的反应,当这支急行的队伍出现在京口百姓视线 中的时候,他们又怎会想到,这不是一支听从永安陛下命令前去建康驻扎的队伍,他们也不是去拱卫帝都的安全,而是去掀起一场谋逆的风暴。
骑在马背上的刘毅与作为副手的诸葛长民俱是春风满面的神情,竟未发觉,同行的人中,庾鸿的亲信里已在不知觉间少了个人。
为了掩饰这个人的消失,先前向刘毅叮嘱的那位庾鸿亲信找上了王愉的使者,说道:“我看咱们到最后还是要依靠自家的私兵。先前光知道那诸葛校尉贪财,是个俗人,却不知道这两人还能没达成战果,就已先飘上天了。”
他皱着眉头,露出了颇为前景担忧的表现。
这表现让王愉的使者不由会心一笑:“咱们是要去正本清源的,拿出些胆量来吧!”
担心那麽多干什么呢。只要这一众人等能助力他们夺取建康,就算是嚣张肆意一些又有何妨。现在他们缺的,就是敢与永安作对的人!
规模甚众的一众兵马张扬过境,好像也正是因为这光明正大的表现,让沿途之人毫不怀疑他们的目的。
反而是另外的一路人马,明明在离开刘牢之视线的时候,还看起来像是一路胡乱拼凑起来的兵卒,却在途经这片江南富庶地带之际,没有惊起一点额外的波澜。
在张定姜的建议下,他们先提前向北走出了一段,沿着大江以北的这一段路,向京口方向逼近。
这个决策,最大程度地避免了从京口放出的哨探搜索他们的行踪。
也很快给他们带来了两个意外之喜。
孙恩的部从相比于孙无终麾下的北府军原本并不算多,但在沿途与江北流民打交道中,以滚雪球的速度发展了起来。这是第一喜。
而第二喜是,也就是在他们距离京口只剩大半日的路程时,他们遇上了一队从北面匆匆赶回的兵马。
“你说你先前做了什么?”孙恩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成果高兴多久,冷不丁就听到了刘勃勃的这句炫耀。
那神态傲然的匈奴少年昂起了头,“我说,我烧了拓跋圭刚打下来的邺城,俘虏了他的将领,还带回了燕国的宗室。”
孙恩都要羡慕得变形了。他绷着个脸,死活不肯说出一句夸耀竞争对手的话,只道:“可陛下明明只是让你把王氏的人送去琅琊,顺带刺探北方的敌情。”
是让你表现得这麽出彩的吗!
刘勃勃好笑地看了一眼孙恩的身后:“那陛下不是也只让你把你叔叔从海外置回来?是谁先杀了王凝之,又带出了这麽一支队伍啊?”
他们俩也不必五十步笑百步了,都是来争功的,谁还不知道谁啊。
褚灵媛险些要为对面前这个针尖对麦芒的场面翻个白眼,也忍不住想到,孙恩和刘勃勃刚刚参与皇后亲卫的选拔,因意外而被带到陛下面前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滑稽。
现在明明各有功劳在身,却好像还是先前的风味。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脸色沉了下来,向着那道由远及近的身影看去,高声问道:“前面发生了何事!”
快马赶来的斥候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丢下了马背,回禀道:“发现了个鬼鬼祟祟的哨探,我等不敢轻忽,直接将人带来了。”
然而那被绑起来的家夥刚一被松开嘴上的布条,便怒骂出了声:“我都说了是误会误会,你们就不能多听我说两句吗!谁是哨探了?我是信使!”
他逡巡了一番前方的队伍,苦着个脸看向了褚灵媛。
“我奉谢内史之命,送来建康的线报!”
第75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诸位,都先别争了。”
说是说的诸位,但大概只是在特指孙恩和刘勃勃。
这两人也知道何为轻重缓急,一并看向了那个自称信使的“俘虏”。
这位被庾鸿派遣出来的亲信简直想要叹气。
听家主说,他先前就差点因不明内情,被自己人给一刀宰了,现在这种待遇又轮到他了。要不怎麽说,当卧底这差事,实在不大容易呢……
“建康情形如何?”褚灵媛压住了心中的焦虑,开口问道。
信使从怀中摸出了印有谢道韫私章的手令,递到了褚灵媛的面前:“建康尚未开战,但各有动作。京口那边,叛军已于一日前调兵出征,向建康方向赶去,谢内史令我等为内应,已提议让他们将攻城战场放在建康北面……”
“北面?”张定姜了然。将交锋战场放在建康北面,显然是为了减少对建康百姓的影响。
不,或许还不止。
当交锋就发生在建康的宫城以及百官富户聚集之地的时候,也更容易判断有些人的立场。
但无论这个建议的提出是出于何种目的,当下更重要的还是另一件事。
敌军已然比他们更快一步出兵。纵然谢道韫应当会以拱卫帝都为由调度守军,能够拦截住敌军的时间依然有限,他们的进军速度还需更快才是!
张定姜与褚灵媛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份潜藏的焦虑。
陛下亲征洛阳,将南方的安危交托到了她们的手中,希望看到的,绝不是建康城破后百姓离乱的景象。
士族门阀为了保护住自己的地位,会调度的兵马,也绝不会只是这一路北府军而已。
既然他们已经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撕破脸皮,势必会是一场恶战。
“孙将军!”
褚灵媛刚刚开口,就见两位姓孙的将军一并应了声。
她懊恼地扶额,“我说的是孙无终孙将军。劳烦您带一路精锐速至京口大营,点兵选将,不得有误!点兵之时紧锁大营,严防通风报信之事。”
孙无终抱拳应声领命。
“刘将军!”
刘勃勃倒是没料到,自己还会被点名在孙恩的前头。不过他没想到的又何止是这个,也没想到面前发起号令的人一面将手在身侧攥紧,仍然难掩紧张之色,说出的声音却是万分有力。
“劳烦速领一队精锐先行,自覆舟山麓直取建康,支持城中。”
褚灵媛也不敢确定,自己的这道委任有没有错,但她知道,一个将领若是胆敢在刺探敌情的时候前去攻城,也一定有办法在四面围困的时候“自作主张”,杀出一条生路来。
她也不免在此时想到了离开前谢道韫对她说的话。
她说,无论决策保守还是激进,情况也不会更坏了。
有些人非要违逆陛下的意志,去挑战这种“万一”,那她也只能用好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若缺人手,我也愿尽绵薄之力。”
“你是——”褚灵媛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就见那生就一张鲜卑面容的男子答道:“在下慕容德,承蒙应帝援手,方能从北方脱逃,如今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此为我大应肃清朝政的家事!”褚灵媛冷声抢答,“敢问一句,足下是以什么身份说出的这句话?”
慕容德的心中一个咯噔。在褚灵媛问出这句话的下一刻,在场有数道目光都投在了他的身上,其中不乏带着审视与敌意的。
近乎本能的危机感,让他将代表“慕容氏”几个字给吞了回去。
他原本还想,若是在此时协助应军破敌,能否为他慕容氏重新立国寻求到一方助力,但褚灵媛的这句回复,以及在场众人的表现,又仿佛已在潜台词里给了他一个答案:有天幕所言,中原大地上终究只会剩下一个大应,他若想要挟恩图报,图谋复燕,那还不如在一边好好看着,他们是如何做的。
他挤出了一个笑容:“就以……刘将军的副将如何?”
“啊?”刘勃勃都愣了一下。
慕容德倒是很明白何为能屈能伸,继续问道:“这个身份,不可以吗?”
自慕容垂死后,他就已经预想到了燕国基业必定会面临天大的危机,只是不曾料到,拓跋圭会因天幕的影响行动得如此之快。再有天幕盖章的慕容氏人人称帝却又人人不得长久,他要重聚旧部必定艰难。如今倒还不如顺着刘勃勃的这份救命之恩,换一种方式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褚灵媛以眼神示意刘勃勃,让他给出一个决断。
刘勃勃朝着慕容德身后仍可算装备精良的部从看去,心中有了计较:“让他跟我一并去吧,若有触犯军令之事,无需你们多言,我自会将他处理了。”
他还真需要慕容德的人手,才能多做一些事!
孙恩眼看着面前这你一眼我一语,有些不乐意了:“那我呢,我该做什么?”
褚灵媛转过头来:“近日行军,张军师已与我说了许多与你们有关的事,所以我也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要交托给你。”
……
直到大军再度向前行进,几位将领或是加速行进,或是骑兵离队,或是折返到了后方的士卒当中不知去说些什么,褚灵媛的面前这才恢复了清静。
她攥着手中的缰绳,又觉背上生出了一层薄汗。
“怕吗?”张定姜留意到了褚灵媛的反应,开口问道,“倘若世家的反扑之势如同林火汹汹,就算你我是领兵在外,不似谢内史一般身陷火场之中,也势必会遭到波及。你的身份,毕竟与我不同。”
“有什么不同的?”褚灵媛的忐忑稍纵即逝,就已被斗志所取代,“你我同是陛下的臣子而已。知其不可而为之,需要莫大的胆量,但现在天幕都已说了,倘若拼力去做,是会得偿所愿的,那纵然前路艰险,又有何妨!”
“若非我不通武艺,也必要拿起刀剑,去与那些可笑的反抗者决一生死!”
褚灵媛将眼一瞪:“你这麽看着我做什么,我说错了吗?”
“那倒没有,我只是在想……”
哎,怎麽说呢?谁让她之前住在宫中,有些人去找陛下哭鼻子这个黑历史,其实她也看到了。
不过现在褚灵媛战意正盛,她还是别说了吧。
张定姜一抽马鞭,“且让陛下看看,她已拔刀在前,我们也不会辜负她的期待!”
……
先行一步的刘毅和诸葛长民等人行军的速度绝对不慢。
作为一路“叛军”,他们严格遵循着上面给出的指示,在出兵的三日后便已抵达了建康城下。
一百六十里的路程,为了确保士卒抵达城下后仍能保持战斗力,三日已是极限,更何况,在刘毅等人抵达建康之前,还与建康城中的守军有过一场交锋。
守军意图在半道伏击,阻拦他们这一支不听号令便前来的兵马,却在交手之间被他们打得节节败退,不得不丢下一批仍在缠斗之中的后军,向建康城方向撤回。
然而这场撤离都并不顺利。
苏北一带一马平川,能用于阻拦追兵的有利地势少得可怜,反而让后方养精蓄锐的骑兵屡次得手,令败退的建康守军不得不再度与他们交手。
虽然成功杀伤了一部分叛军,但也让守军撤入城中之时各显疲态,难以再战。
再向东而望,追兵已在视线之中缓缓推进。
刘毅面上更显得意,下达了军令:“攻城!”
这些随同他起兵的士卒里,起先还有些异动的声音,但在建康守军的败退中,那些声音都已暂时被压了下去,被另一种东西所取代。
叫做野心。
他们已经错失了能够参与洛阳之战的机会,也并未恰好身在刘裕刘大将军的麾下,未必能够自其他士卒中脱颖而出,还不如看看,能否成就另外的一份从龙之功。
永安陛下夺回失地、打压士族、发展民生的种种举措,在战祸当前倘若还需要十多年的时间才能真正落成,那也不能怪他们为了这十年间的人生足够精彩,而另投到旁人麾下。
甚至,他们都不能确定,在北方的联手出兵面前,已经得到警示的拓跋圭和姚兴会不会已经击败了永安陛下。
人是要为自己想一想的。
“攻城——!”
“打进建康城中去,杀了弑君篡位的逆臣!”
谢道韫面沉如水,望着远处的这一片黑压压的潮水,对着守卫在城关上的卫队统领颔首示意。
霎时间,羽箭拔地而起,纵入空中,朝着前方攻城的士卒狠狠地砸下。
她无法评价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因为她曾经亲自走出过建康,看到在士族垄断了知识的所有权后,那些未经教化的百姓到底有多容易被人煽动。
饱读诗书的人里,尚且有那麽多人目光短浅,只知贪图一时的利益,更何况是那些不知何为圣君开道的愚民!
可她虽为这些人感到可悲,今日却无法对他们生出同情,只能眼看着他们在箭雨之中倒下。
一名小卒匆匆自城头掩体之下跑过,冲到了谢道韫的面前。
谢道韫一把扶住了人,“情况如何?”
“真让您猜对了,有两路人想走地下入京,一路挖掘地道入城,直抵谢氏的一处宅邸,另一路想借用护城河下的地道,也被咱们的人发现了。”
然而这些人没想到的是,谢道韫在这几日间虽然没有额外征调兵马,给他们提供“正义”讨伐、甚至是怂恿更多人举兵造反的借口,却从建康周遭的民间招揽来了一批特殊的人才。
若在先秦时期,他们该当叫做鸡鸣狗盗之辈。
但在此时,面对偌大一座建康帝都,还是一座四面受敌的城池,他们就是最合适的眼线,也能发挥出最为意想不到的作用。
比如说,想要从地下河进入建康的蛙人精锐已被更长于凫水的渔民扼住了喉咙,一直拖向水底。闸门随即落了下来,让他们进退不得。
再比如说,本应为司马道子守灵的谢重联系了京中的长子作为接应,带领着谢氏私兵挖掘出了一条自觉隐秘的地道,却在冒头后不久便发觉,屯兵的宅邸已被人团团围住,连带着他一并都以谋逆的罪名拿下。
乱战之中,谢重悲痛欲绝地看到,一支长箭扎进了他儿子的胸口,夺去了对方的性命,偏偏他自己也已被戴上了镣铐,什么也做不了!
……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不止是谢道韫收到了士卒的来报,王愉也收到了这两条接连传来的噩耗,令他原本听到刘毅等人领兵前来的好心情都已彻底抛去了九霄云外。
原本他们的计划进展顺利,由北府军这头发起对建康的进攻,实则还有另外的几路人马用来打开建康的门户,只要城门已失,外头的北府军就有了另外的入城途径。
然而现在,那些需要与他们会合的人手已被逐个击破,另外一路从南部庄园调度来的兵力却还在路上,比起刘毅来得更慢,并不能在此时起到填补兵力的作用。
“还是得我们动手!”庾鸿拍案而起,但这一拍之下,他那肩膀上的伤势受到了牵拉,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
作为罪魁祸首的王愉连忙扶住了他那倒霉的救命恩人:“且当心些。”
“行了,你先不用管我了,你就说吧,是不是得尽快动手。”庾鸿冷声说道,“建康守军的人数确实并不算多,但此地乃是王都,城墙高耸而坚固,若是将攻城拖延到太久,对我们没有好处。”
“我先前就说,应当由我们先带兵掌控宫门,哪怕危险一些,也要给北府军争取出进军的时间,现在可倒好,主战场那边箭矢齐备,就算他们真能杀到城下也会损失惨重,另外的两路干脆就已全军覆没了!”
“好了,消消气消消气。”王愉出言安抚道。
庾鸿的建议确实听来很有吸引力,甚至他先前也是这麽想的,但最终还是没选择听从这条,难道能怪他吗?
庾鸿若有多少带兵的本领,何至于在先前征讨王恭的时候,只被当做是个替代他父亲的吉祥物,一点儿真正属于他的战功都没拿到?
将战场放在建康北部,这属于常识性的建议,听了也就听了,那进攻的先后顺序却是要影响到战事胜负的,恐怕还是先排除掉一个错误选项比较好。
现在两路出事,一路受阻,才让王愉有些不情愿地承认,或许庾鸿提出的这个建议没错。可惜,现在才发觉,显然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
他咬了咬牙,“趁着城外城内交战正酣,尽快去联系那些人。”
“是!”侍从纷纷领命而去。
联系哪些人?当然是那些摇摆不定的人。
这些人分明对于天幕上提及的结果惶恐不安,也听到了自己正在士族覆灭的名单中,却因天幕说到的永安大帝种种,一点也不敢即刻拿出反抗的举动,反而是找了托词,想要先看看洛阳那边的情况。
但现在不是他们可以犹豫的时候。
士族之中想要求生的,已经先一步敲响了反抗的钟声,直接撕破了两方的脸皮,再如何摇摆不定的也应该选出立场了。
若是他们继续畏缩不前,那麽等到王愉等人组织的兵马攻破建康之后,他们必定要以应朝臣子的身份遭到清算。
或者,是谢道韫击退了叛军,他们的毫无作为也会让他们被归入叛军内应的行列,还是没有什么好结果可言。
他们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是成为城外叛军的内应,加入王愉他们,还是带着自己的家丁,带着自己的私兵,协助谢道韫守城!
有且只有这两条路。
王愉的眼中满是破釜沉舟的决心,见前去通传的士卒都已各自散去,来不及去等这个结果,就已对着庾鸿说道:“请随我来。”
庾鸿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也骇然地发觉,王愉居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自己的隔间屋舍内,偷偷藏匿了数百精锐。可眼看这些人面对王愉的表现,好像并不是他亲自栽培出来的人。
他当即意识到,他当日用来说服桓夫人的那句话,并没有说错。
就算没有王愉,也一定会有人在建康搅动风云。
只是恰好由王愉先站了出来,变成了这个名义上的“领头人”。
“我会分出几人来保护你,即刻去取你父亲的遗体,换上丧服,在官邸一带哭丧,逼迫那些人赶紧做出决定!”
庾鸿在心中又忍不住骂了一声,但答应得痛快,“好,那你呢?”
王愉目光一冷:“自然是去捅一刀!”
给刘毅等人的攻城提供一点助力。
在步出此地的时候,王愉的身上也已披上了一层铠甲,顶上了头盔,仿佛一位披挂齐整的将领,向着其中一方交战的城门处而去。
这些早已待命的精锐出现得令人猝不及防,便已拦截住了一支将上城头支持的队伍,用精良的刀兵将他们砍杀在了当场。
守城的士卒匆匆回望,就见原本应当是后盾的建康城中,出现了一路叛军的同夥,还在杀伤了援兵之后向着城头杀来。
在这仓促之间,他们根本无从判断,后方的建康城中此刻到底是何种局面,又为何会有这样的叛军来袭,竟是有一瞬的怔愣。
可也就是在此时,一支利箭自后方狠狠地向着那冲上来的叛军射去,虽被人躲避了过去,却也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炸响在了此地。
“都愣着做什么?”
谢道韫的胳膊因这仓促的开弓,在衣袖中有刹那的颤抖。
君子六艺之中的射术她已有多时不曾捡起,可在出箭的刹那,众人看到的只是那张泛着细纹的面容有如组成城墙的一块坚石,没有半步的退让。
“叛军欲登城头,尽管杀了就是!”
第76章 各显神通
“谢内史!”
“拦我等守城者,杀!”
“……”
有这一句话,如同定海神针一般出现在此地,就已经足够了。
王愉自远处统御着这一路精兵,遗憾万分地看到,城头的守军因城内来人的惊惧,已在谢道韫射出的一箭中烟消云散。
也有一队士卒匆匆自针对城外的反击中撤回,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城内方向的敌人。
王愉匆匆后退,在士卒的掩护之中方才避开了这一连串的打击,再看那个已经退回到指挥位置上的人,眼中满是忌惮。
但再如何忌惮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他已然做出了选择,和城外的叛军联手,就没有了退回去的机会。
随着他一声令下,这批精锐一半扑向了城下本在调派过来的应军援兵,一半则继续顶着城头的进攻试图攀登上去。
这些人的加入很有必要。在这突如其来的一路人马影响下,城外的刘毅已然意识到,自己这边面对的压力已比先前减弱了不少,虽没如先前在送来的口信中所言,会尽量为他们直接开启城门,但也已是不容忽视的助力。
他纵马向前,扬声喝道:“诸位,富贵就在眼前,先登者当有重赏,还不随我杀敌破城,清剿叛逆!”
从城头飞射而出的弩箭立时射穿了十数名闻声而起的士卒,却依然有被这句话煽动的人前仆后继地冲了上去。
谢道韫再未开弓,眼神始终往复于这城内城外的两路人身上。
建康的弓弩与弩箭数量尚够,但人力不足,幸好先破获了两路潜伏的敌人,瓦解了一触即发的危局,可惜现在仍旧面临极大的挑战。
城内若只有王愉这一路还好,一旦陆续响应于他的人前来,城墙两侧的平衡就会在刹那间打破。
现在,就看刘穆之的表现,还有褚灵媛那一路的援军何时抵达了。
永安陛下相信,她虽是世家出身,却也能够在此风雨飘摇之际守住建康,她也理当半步不退,相信她的战友能够做到自己应尽的责任。
“真是愚忠……”王愉冷嗤了一声。
但眼见一名刚刚登临城头的精锐立时中箭,被人抱摔了下来,王愉又面色一变,让人继续去打探后方的情况。“他们来了吗?”
那些应当与他同路的世家子弟,愿意放弃摇摆不定,亲自来支持于他了吗?
“还……还没有。但庾家主已尽力了。”
庾鸿简直不要太努力。
就以这一户侍御史所能听到的,在远远能听到的交战声里,混杂着一道嚎啕哭声,正是庾鸿发出的。他让人出外打听,便有人来报,说是庾鸿因父亲庾楷之死而痛哭,先前谢道韫令他不得将事态闹大,可如今谢内史已前往守城,管不到他,那也不能怪他当街而哭。
“有没有说是因何缘故?”
“只说是天幕所致……”
“唉,”这位侍御史仰头一叹,“兔死狐悲,又怎能闭门而守!”
再听闻王愉已带着人前去围攻守城士卒,预备与外头调来的兵马合力掌控建康城,在这夺回权柄的路上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他一把推开了想要劝阻的家人,便带着府中亲随出了门。
“我为何不能去?”他在心中嗤笑了一声拦路者的优柔寡断。“难道真要相信,所谓百姓的力量就可以支撑起一个王朝,相信单凭人力就可以拦住北方铁骑,相信一个提前登基年仅十三岁的皇帝可以救世不成!”
“还不如相信,有天幕的告知,我们也能走出自己的出路。”
而在此刻,有这等表现的又何止是他一个。
永安陛下亲征洛阳之前,虽对朝廷的官员来上了一出考核,清理掉了其中的一批乱臣贼子,也将一批无能之人放到了并无实权的官职上,可到底是没有将朝堂上下大换血一遍。
他们确实要比那些被刷下去的人有些本事,可当士族的未来摆在眼前让人抉择的时候,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终究还是又一次涌现了上来。
一个个人影走出了家门,向着交战的方向而去。
却并未留意到,不知道在何时,那先前回荡在巷子里的哭声,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下了。
庾鸿飞快地抹去了脸上的眼泪,长舒了一口气。
那先前说是要协助于他,实则还不如说是替王愉监视他的壮汉,已经在接连的重击中倒了下去,取而代之出现在此地的,是一支身着宫中制服的卫队。
领头之人,不是与谢道韫配合的刘穆之又是谁。
没有了那些监视的眼睛,庾鸿原本紧绷的心神都在一瞬间松弛了下来,向着刘穆之赞道:“你们办事果然妥帖。”
他虽自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能活着,谁会希望自己出事呢?
谢道韫先前的亲自到访给他带来了承诺,现在正是履行的时候。
他父亲果然没有信错人,也没有为他选错一个未来。
刘穆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不用夸我了,看你的样子,其实我们再晚一些到也出不了事,我也原本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但有人建议我,还可以让你再发挥出一些作用,我觉得这个建议可行。”
“建议?”庾鸿颇为迷茫,不知道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刘穆之指了指其中一位“亲卫”,只见那人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了一张庾鸿见过的脸。
“还认得我吗?”
庾鸿讶然:“桓夫人!”
“总算你还有点良心,那日得了我的帮助取信于王愉那混人,还记得让谢内史派人救援于我。我也不爱欠人恩情,就当还你的恩了。”桓夫人回道。
此刻也不是叙旧的时候,庾鸿便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只奇道:“你说让我再发挥出一些作用,是什么意思?”
桓夫人指了指庾鸿身后的棺材:“带上你的道具,换一个地方表演讲话,走!”
她这过于自然的语气,让庾鸿下意识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可下一刻,刘穆之就听到了庾鸿振声怒道:“什么道具工具的,那是我爹!死者为大你懂不懂?”
“我懂,但我现在更懂,要是让叛军先打入城中,你就得去地下陪你爹。”
话糙理不糙,庾鸿还想辩驳两句,但又觉自己话到了嘴边,压根说不出来。
只能遵照着桓夫人的指示,向着一个方向行去。
他也很快知道了,她所说的换一个地方“表演”,到底是什么意思。
庾楷苦心孤诣,要为自己的儿子谋求一条生路,正该由庾鸿为代表,誓师响应谢道韫的守城。父辈往日的立场再不深究,当下所做,才是要在新朝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
而最容易被庾鸿煽动的,正是那些京中的计吏属官,以及那些想要悖逆家中长辈立场的小辈。若是他们胆敢在此时站出来,固然也会面对不小的风险,又何尝不是在走出一条求生之路。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世道混乱,这样的人家之中或多或少还藏匿着一二把私兵!
急于攻城的王愉并未察觉到,此刻在建康的官邸与民居之间,原本正在观望的那一批人里,多出了一位试图遴选忠臣的演讲者,正在掀起一股新的风浪。
他只看到,有一个个同僚加入到了他的队伍中,给了守城一方以莫大的压力,仿佛是在证明着他的判断,一个仓促创建的王朝还太脆弱了,脆弱到经历不起一场有效的反击。
吴会之地原本有这样的机会,掀起一场反对王神爱登基的浪潮,但正如天幕所说的那样,王凝之此人徒有世家之名却无半点本事,才给了王神爱立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