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她为什么要解释呢?
真的只是因为他的脸,她就能诸多包容到这种程度吗?
师蕾一个简单的问题,杜争玄想了很多很多。
但她最终没说出来,用长久的沉默掠过了这个话题。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晚自习结束。
不知为何,中原中也的手机整个晚上都没响,好像事情全都结束了,又好像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
晚秋的天气寒意渐深,夏天仿佛铭刻在一枚落叶上,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十点多,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路灯亮着,在柏油路上照出一个又一个松散的光圈。
杜争玄不说话,中原中也略略落后一点,在后面看着她。
返程的手续都已经加急处理好,他本该立刻就走的。
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中也将启程时间推迟到了晚自习结束。
他用的理由是有行李要回家收拾。实际心里明白,那个暂居的家没什么要带走的东西。
他想,起码今天把她送回家再离开。
中原中也望着杜争玄的侧影,觉得她好像有点不高兴。
中原中也罕见地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再使用一次异能力——杜争玄似乎很喜欢这些。
有些异能力者将自己的能力视为宝贵的存在,无法接受这样玩闹似的使用。
中也没这种想法,但在遇见杜争玄之前,他也没有如此频繁地使用过异能力。
他的异能力更多被当作自我保护、四处征战的武器。被许多人畏惧、也被许多人羡慕。
事实上,中原中也对此没什么实感。他真就像自己说的那样,认为「只是抽到了比较好的牌而已」。
拿着印章的人就要行使盖章的职责,拥有异能力的他就永远负责战斗和受伤。
中也既不为此骄傲、也不感到不幸。他只是手里握着这张牌,然后将它打出来罢了。
但在这里,每次用异能力浮起点小玩意儿后,他会看到杜争玄微笑。
那种感觉让他感到很新奇,好像还不赖。
不过今天,中也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像往常那样使用异能力。
他看出了杜争玄心情不对,他自己心里也同样有些忐忑。在此之前,他也经历过大大小小的分别,但就这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中也跟着杜争玄,从那条已经熟悉的道路回到小区,看杜争玄把车子放好,准备上楼。
这时候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我得回去了,”他叫住杜争玄,仍未组织好的语言一股脑冲了出来,“今天晚上就要走了,我——”
没等他说完,杜争玄就有些急切地问:“那你还回来吗?”
“……?”
“……”
中原中也没因为被打断说话而不爽,而是惊愕地看向面前的女孩。
他感觉喉咙像被一大块融化的芝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又甜又咸齁得要命,弄得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
对面的女孩似乎也是一样的感觉。
她猛地闭上了嘴巴,好像刚才有什么不该说的话从嘴里溜出来了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
有一段时间,两个人四目相对,都不说话。
直到楼梯的声控灯灭了。
中原中也拍了下掌。
电灯应声而亮的瞬间,他突然间发现,杜争玄的脸红了。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中也感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活了过来,心脏突然间跳得很快。
杜争玄自己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地用自己的手背贴了下脸。
她或许是感觉到了热度,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双手很快地捂了下脸,接着转头上楼跑了。
杜争玄上楼到一半,到三楼看着墙停了一下,不知道心里想了什么,她很快地又转头跑下楼。中原中也还傻站在那里,杜争玄不等他反应,就抱住了他。
“再见,注意安全。”
她在他耳边很小声地说。
这个拥抱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不等中也有什么表示,她就再次转头跑上了楼。
杜争玄一直跑步很在行,这次一鼓作气回了家。
中原中也听见她声音很大地关上了门。
“……”
中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像身体苏醒过来似的。
他半夜出发,什么行李都没有带,只带走了一个关于拥抱的记忆。
十月下旬,在中原中也回到横滨两天后。
为了争夺某位异能力者所留下的五千亿遗产,横滨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血雨腥风,所有组织都被卷入其中。
这场横滨黑手党历史上制造尸体最多的88天、日后被称为「龙头战争」的复杂斗争,正式拉开了帷幕。
第57章
同样的十月下旬, H大附中迎来了体测。
体测是分组,不按班级单位,轮到哪一组就把人叫出去。
上午十点多钟,太阳高悬在天空,但已经没有那么热了。
穿着校服的学生一组一组聚集在操场,主/席台上挂着祝体测圆满举行的横幅。
杜争玄测完了跳高,到旁边去倒鞋子里的沙。
她刚收拾好, 身后猛然贴上来一个怨念极高的幽灵。
“没人疼就去体测吧,”龙婉嘴里吐魂, 幽幽地说:“测完全身上下都疼, 等到成绩出来之后心脏也会疼。”
她歪歪扭扭地倒在杜争玄身上,没有眼泪地痛哭流涕:“难受死了,我说出去谁敢信?一分钟仰卧起坐坐了惊人的0个,全场都盯着我!想让体委开后门都没法儿开。”
“……是躺着睡着了吗?”杜争玄问,用背接着她,提醒,“别靠我太近,我刚脱完鞋。”
“没事我不嫌,”龙婉继续倚着她,吐槽道:“我真努力做了,但就感觉跟被黏在地上了一样,一个劲儿想起就是起不来……所有人都在看我,你懂那种感觉吗?”
“如懂,还能再测吗?”杜争玄说,看了眼龙婉的穿着, “感觉你裤子穿太紧了,可能会起不来,要不你回去换校服裤子再试试?”
龙婉也低头看了眼裤子,惊讶:“还能这样?那我去换一下。”
“去吧去吧。”
杜争玄点头,转身去水龙头洗手。
她刚拧开水龙头,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转头看见龙婉又跑回来了,一上来就拍她肩,神情严肃,说:
“你不对劲。”
杜争玄:“???”
杜争玄:“我看不对劲的是你。”
“我说真的,”龙婉摸着下巴打量她,然后霸道一挥手,“你都测完了吧?走,陪我回教室,边走边说。”
杜争玄在靠前的组,已经结束了。
她拿了水杯,跟龙婉边走边聊。
龙婉说:“你太安静了,这不像你啊。”
杜争玄故意眨眨眼:“我一直都是个安静的美少女。”
“起开、起开,”龙婉开玩笑似的推了推她,”……认真的,是不是和校草哥有关系?”
虽然有心理准备,被这么问到脸上,杜争玄还是哽了一下。
她想坚决否认,可要说没有、…好像也有点。
但要是就这么承认……杜争玄也不觉得心绪是完全被中原中也牵动的。
杜争玄被问住了。
这时候有声音在后面插话,问:“测完了回教室吗?”
杜争玄两个人回头一看,发现是文潜烈。
他笑笑,问「你们测的结果都怎么样」、边问边自然地走到了她们旁边。
杜争玄:“……”
龙婉:“……”
龙婉可能是想逃避体测这个话题,也可能是说多了文潜烈的八卦心虚。
到了第一教学楼后,她就忙不叠地闪人了。
她闪得倒是快,留下杜争玄一个,很想以跑八百米的速度溜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自我意识过剩,杜争玄觉得文潜烈像鬼一样缠着她,尤其在中原中也走后。
刚开始她还找理由,觉得是不是班长照顾同学,看她落单了不好。
毕竟从文体楼回来那次聊了两句,感觉他人还挺不错的。
但再挺不错的印象,也挡不住过度频繁的「偶遇」。
短时间碰到一次正常,一天碰到好几次就不对劲了吧?
而且文潜烈住教职工宿舍,跟杜争玄常走的学校大门都不一样。
他凑上来的时机太巧了,杜争玄自己都觉得不对劲,龙婉更是问了她好几次、说文潜烈是不是在追她。
狗血虽俗,却也是最能吸引大众关注的。
学校开始传一些三角恋和挖墙脚新闻。
很刺激,要是自己不是主角之一的话,杜争玄也很喜欢听。
然而,不是她辩解,杜争玄是真觉得文潜烈好像不是那意思。
他一开始说的东西还挺正常的,慢慢话题就开始滑向另一个世界了。
杜争玄不懂,这人怎么天天和她谈什么「苦难」、什么「救赎」、什么「人性与信仰」。
而且聊得越多,文潜烈这个不正常的趋势越严重。
昨天他还很深沉地问她:“什么更好——廉价的幸福好呢,还是崇高的痛苦好?你说,什么更好? *”
杜争玄:“……”
杜争玄:“我会廉价地痛苦,谢谢。”
文潜烈的表情跟有人打了他一巴掌似的。
杜争玄说:“太宰治还在的时候你怎么没跟他聊呢?你们一定很有共同话题。”
文潜烈:“……”
杜争玄:“我没有恶意,我就是纯好奇哈……为什么你们都能感觉到那么抽象的东西啊?”是不是学疯了。
然后文潜烈就一脸茫然地问:“抽象?什么抽象的东西?啊对了,你月考地理成绩那么好,怎么考的啊?”
杜争玄:“……谢谢,你考得也不差。”
这种上一句还探讨自由与束缚,下一句就回到「选择最后一题蒙B还是C正确概率大」的情况,在杜争玄与文潜烈的对话中频繁发生。
这个频率高到杜争玄怀疑他身上有脏东西。
时间回到现在。
龙婉走了以后,为了避免文潜烈再说什么让人吃不下饭的话,杜争玄先发制人:
“对了,要不让你家里抽空去庙里上柱香、给你求个符什么的吧,听说挺灵的。”
文潜烈问:“为什么?”
他微笑着,瞳仁却固定地注视着杜争玄。
这显然不是个会出现在大现充脸上的表情。
杜争玄沉默了下,终于鼓足了勇气,问他:“……你是不是对中原中也、还有我,有点意见?”
虽然在分班前两个人完全不熟,但也有过一次交集。
就是中原中也大晚上被叫到文体楼,而杜争玄也是在那时第一次被人为移动了坐标。
当时事后她去找文潜烈,文潜烈压根不记得这事了。
杜争玄之前也考虑过这件事,但她想,那时候文潜烈和中原中也都不认识,再恨也不可能从那时候就看他不顺眼吧?
但从中原中也走了之后,文潜烈种种反常的表现,还是让她觉得有问题。
听她这么问,文潜烈偏了偏头,有些困扰的样子。
他答道:“你是说文体楼那件事?我后来不是解释了吗,当时可能睡迷糊了。你很介意?要不等中原回来我再当面跟他道一次歉,他什么时候回来?”
杜争玄说:“……不知道,我去上个厕所,先走了。”
不等文潜烈说什么,杜争玄径直走开了。
直到走过拐角,再也感受不到背后那道目光时,杜争玄终于松了口气。
她倒没撒谎。
别说她了,就连此刻的中原中也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能从愈发混乱的争斗中抽身。
但杜争玄确实跟中也还有联络,所以她不敢多说,怕言多必失。
而两人联系的开端也很简单——
中原中也走时又没关他家Wi-Fi。
高一下时有一阵,中原中也家的Wi-Fi会到点自动关,就跟寝室熄灯一样。
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神秘现象消失了。
中原中也走得匆忙,当天晚上杜争玄抱了他后,回家想看看自推平复心情。
她打开手机选择网络,中原中也家的Wi-Fi赫然在列。
杜争玄:……
所以电闸也没拉喽?
考虑到他可能在路上,杜争玄是第二天才给他发的消息。
那时杜争玄已经调节好心绪,快刀斩乱麻,绝口不提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D:你家的Wi-Fi忘了关了】
【D:电闸应该也没拉,要找物业说一下给你家断电吗? 】
那边隔了两个小时回复她:
【中原中也:钥匙在我学校抽屉里】
……?
中午看到回复后,杜争玄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观察,甚至把手机屏幕翻转180度,觉得里面可能还藏着暗号之类,绝不可能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然而,都没有。
好像就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杜争玄深呼吸,喝水,在客厅来回走了几圈,然后才又拿起手机,打字:
【D:让我去吗?这不太好吧】
【 D :万一丢了什么东西、或者我碰坏了什么,多不好】
消息发出,对面立刻显示「正在输入中…」,就像在等她似的。
杜争玄下意识要屏住呼吸。
可是对面行动异常迅速,「正在输入中…」显示了两秒就没了,屏幕上弹出新的一行字,立即让杜争玄破了功。
【中原中也:笨蛋】
“……”
杜争玄又喝了杯水压惊。
因为想不出要怎么回复这条,她最后就没回。
回到学校后,她一直在纠结,终于还是在晚自习的最后一个课间翻了中原中也的课桌。
尽管他们是同桌、坐得很近。但实际上,只要伸手去拿别人位置上的东西就会很显眼、…也可能是杜争玄自己心虚。
然而,没有一个人表现出异样。
就算有人看她,也只是平平淡淡地扫一眼,就去关注别的了。
大家的态度是那样云淡风轻,好像她杜争玄翻中原中也的东西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一样。
这对吗?
好像不太对,又好像对。
但反正手已经伸出去了,杜争玄还是拿了钥匙。
晚上去中原中也家前,她特地回家往鞋上套了俩塑料袋,颇有些忐忑地打开了灯。
灯打开,先是冷色调的氛围灯闪烁,光影在同色调地板上转了两圈,才亮起了正常灯。
光平等地照在每一件家具上,这套装修费天价的房子再次出现在杜争玄眼前。
独自进入别人家,本该是件让人紧张的事。
但看着面前的场景,杜争玄却骤然平静了下来。
在此刻,她忽然意识到,那个牵动她心绪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中原中也走了。
回去了他自己的国家,一个对杜争玄来说还很遥远的地方。
虽然当时问了他还会不会回来,可是没能听他说出答案。
如果他就这样不回来呢?
杜争玄试着想象了一下。
人是适应性很强的动物,最多一个学期后,过去的相处对她来说大概也像梦一样了。
她会恢复到中原中也来之前的生活。
按部就班地一个人上下学,然后放假,开学,最后高考。
她应该能考出很好的成绩,然后去上大学,工作。
或许那之后她还能遇到中原中也,但更大的可能性是不会了。
杜争玄想象着这种可能性,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平静得近乎失落。
她很快找到路由器和电源开关,全都关掉之后,从门里退出来。
在关门前,杜争玄回头看了一眼。
之前她慌慌张张回家拿了塑料袋,所以现在家里的门保持敞开状态。
家里亮着灯,中原中也家则是暗的。
楼道很安静,两扇门都大开着,有风在流动,而杜争玄一个人站在中间。
她忽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孤独。
这种孤独感陪伴了她好多年,她本来已经习惯了。
但当有人来了又走后,她不得不再次重新适应。
杜争玄回过头,面无表情地锁上中原家的门。
她回到自己家,在安静的家里洗漱,关灯,上床。
像往常那样拿起手机时,却发现首页上有新消息提示。
是她刚才想过的那个人发来的。
【中原中也:怎么样,我家有东西丢了或是坏了吗? 】
“……”
杜争玄几乎都能想象出他带点促狭的语气。
还说她是笨蛋,到底谁是笨蛋啊?
杜争玄深吸一口气,猛打字:
【D:已经把你家搬空了】
【D:全挂海鲜市场上了,你就慢慢后悔吧】
对面秒回:
【中原中也:海鲜市场? 】
杜争玄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他估计还没接触到过二手买卖软件。
【D:二手买卖平台】
【中原中也:明天再去一趟】
【D:? 】
【 D :为什么? 】
【中原中也:我订了新家具,明天你可以再卖一批新的】
【D:? ? ? 】
【D:已经订完了?我开玩笑的哥】
【中原中也:我也是开玩笑的】
“……”
杜争玄扶额。
从那天开始,每一天中原中也都会以「我家有东西丢了或是坏了吗」做开场白,两个人基本上每天都在聊天。
杜争玄会说学校里的事,隐去文潜烈的不正常。
中原中也同样会跟她讲点自己的职场趣事,杜争玄猜他隐去的部分应该比自己更多。
他们在分别中度过了十月,十一月初冬来临。
某天晚上,中原中也误触了语音通话。
天气变冷,杜争玄猜测中也那边户外活动的难度也升高了。
中原中也看似一副桀骜不驯的性情,实际做事有着不合年龄的沉稳。
但就是这样的人,在十一月后,发来的消息里错别字越来越多。
杜争玄多少能猜测到,他所面临的情况越来越糟了。
加上换了更厚的皮革手套,误触手机屏的概率当然会上升。
看到语音通话时,杜争玄条件反射按下了接听。
没人说话,她听到横滨呼啸的夜风。
“……”杜争玄犹豫犹豫,“对不起,我看见你打过来就接了。”
“是我点错了,抱歉。”
话筒里传来已经有点陌生的声音,听起来略有些沙哑。
隔了这么久听见对方的声音,杜争玄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抿了抿唇:“……那我挂了?”
“别挂。”
杜争玄于是没挂电话。
之后他们都改成了语音通话,中原中也的说法是这样比文字更方便。
因为杜争玄睡得早,有时候中原中也会陪她聊到睡着,然后听一会儿她入睡的呼吸声,再挂掉电话。
杜争玄不知道,中原中也与她通话的环境、要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恶劣。
甚至有时,他是站在尸体堆里与她通话的。
中原中也回到横滨后,并没有发现魏尔伦与N的踪迹。
异能特务科准备投放的、是一名日本本土的异能力者,并非是与魏尔伦达成了合作协议。
然而即使探明这点,中原中也也无法从横滨抽身。
实在有太多的组织被卷入到这场斗争中。
龙头抗争持续了一个多月后,差不多每个人都明白了,只有最后胜出的组织才能继续存在、其他参赛者将变为赢家的垫脚石。
被卷入的组织一个接一个,到最后,成了整个横滨的大混战,无一人幸免。
别说阻止了,异能特务科连收敛尸体的人手都严重不足。
中原中也猜,异能特务科最初是想趁机清理下横滨林立的组织,但没想到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引燃了火,却无法灭火。
不过,这些事即使想明白了也没用。
作为港口黑手党的成员,他要为组织尽忠,因此几乎终日奔波于战场之上。
他看过的尸体和血太多了,近乎对红色产生了种类似雪盲症的感受。
他就在血雨腥风中和杜争玄聊天。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时间久了,有时中也会觉得,在异国上学的日子像是一场幻梦。
那样平静宁和的日子,善良热情的人们,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每天和杜争玄聊天,到十二月份的时候,有天接到了视频通话。
是杜争玄打错了。
她从外面回来。十二月的H市比横滨要冷一些,即便是带了手套,她的手也还是冻僵了。
她一回来就急着给中原中也打电话,以至于不小心按错了选项。
中也没有拒绝她的习惯。
他略一犹豫,就按下了接通按钮。
但他对这个绿色的软件还是不够熟悉。
视频通话接通,最先使用的是外置摄像头。
中也在战场上,那些层叠的尸体与血迹一闪而过。
他少见地手忙脚乱,将摄像头对准了天空,让她看横滨的星星。
中原中也不知道,她究竟看到、明白了多少。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听见话筒里传来她轻微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杜争玄说话了。
“我不想看星星了,让我看看你吧,“她说,“让我看看你。”
第58章
杜争玄教他怎么切摄像头,耐心等他将屏幕调转过去。
切换前,画面陷入短暂的漆黑。
听筒似乎被捂住了,那边传来模糊的兵荒马乱声。
然后终于, 中原中也出现在了屏幕上。
看到他的第一眼,杜争玄几乎觉得陌生。
赭发的少年站在夜色里,似乎特地挑选过入镜的背景,后面是一堵水泥墙。
平整得像拍证件照的背景。
如果忽略那堵墙是半倾斜的坍塌状态、边缘还露出断裂钢筋外,确实挺好。
杜争玄想,应该是环境的第一印象影响了她的判断。
她拨开那股隐约穿透屏幕的冰冷肃杀,发现对方的五官依然是她熟悉的线条。
根本就还是他。
杜争玄松了口气。
她在看中原中也的时候, 中原中也同样在看她。
只是比起杜争玄的毫不掩饰,他有些轻微的躲闪。
他闪避杜争玄直视过来的目光,可当她眨眼或是眼神稍微偏移时,他又会急切而贪婪地看过来。
杜争玄注意到了。
所以她在自己看满足了之后,问:“干什么一直盯着我?”
中原中也没想到她倒打一耙,哽了一下,耳根开始烧:“これは俺のセリフ(这是我的台词)!”
杜争玄不反驳,就说:“反正我也要说。”
“……”中原中也理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就算是他的台词她也要说」的意思。
他稍稍移开目光:“好きにしろ(随你喜欢好了)……”
中原中也毕竟已经回了横滨。
文字沟通时还好, 从语音聊天开始,他就再也不说中文,只用日语来讲。
他身为武斗派,单独行动的时候少,身边总会有下属跟着。
人多眼杂, 要是不留心点,说不准哪里就会传出闲话。
万一传到首领的耳朵里——
中原中也其实没细想后果,只是本能觉得,这种事还是避着点森鸥外为好。
在这种交流方式下,杜争玄说中文,中也要先在脑子里弄懂意思,再用日语回答;反过来,杜争玄也是一样。
这样效率较低,他们两个时间又都紧张。
所以说是聊天,基本都是一个人先说、另一个人听,然后互换角色。
两个人都说完之后,简单告别,一次通话就结束了。
这回开了视频,除了能看到对方的脸之外,流程其实没什么变化。
杜争玄聊聊上学的事,中原中也则拣点他的「职场趣闻」。
聊了一会儿后,屏幕外有人低声喊「中原大人」,中原中也则是朝着某个方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是还有工作吧?
杜争玄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十一点多了,横滨那边应该已经过了零点。
以往中原中也都很注意时间,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好像把这事儿忘了,就一个劲儿看屏幕。
“要不今天就先这样?”杜争玄只能先开口,“你那边是不是也有事?不然我们明天再聊?”
中原中也愣了下,视线朝左上方偏了偏,应该是在确认时间。
发现确实不早了之后,他点点头,说:“じゃあ、また明日(明天见)。”
“嗯,事情办完早点休息,”看他嘴上道别,却迟迟不挂断通话,杜争玄只能先挂,“晚安。”
“——”
影像消失前,中也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通话已经断掉了。
杜争玄猜,应该也是道别之类的话吧,听不听都没关系。
不过她还是发了个表情包,问了两句。
【中原中也:没什么。 】
【中原中也:晚安。 】
【D:[倒头就睡.jpg]】
杜争玄把手机拿到卫生间去,边刷牙边盯着屏幕。
确定聊天已经结束之后,她收起手机,继续对着镜子洗漱。
镜子里映出她的脸,下巴尖尖的,黑色的眼睛因为心不在焉而显出几分漠然。
杜争玄有一点后悔了。
她想,她不该催着中也回去的。
刚才打电话时,对面应该事先调整了角度,景又在蒙蒙夜色里,除了中原中也本人外,什么都看不真切。
但杜争玄还是看见了。
看见了中原中也背后那面墙上斑驳的弹坑,还有新旧不一的层叠血迹。
如果这就是他能找到的最好背景板,那么,他现在究竟是在一个什么地方?
上床后,杜争玄又不死心地搜了横滨。
还是除了花边新闻就是官方发布的视频,关注者寥寥。
唯一一条跟横滨相关的,是官方旅游宣传视频。
转发6,点赞3,评论则只有两条:
【咖啡不加糖:横滨你就去呗,一去一个不吱声】
【苏格拉没有底:横滨大舞台,有命你就来】
“……”
杜争玄关掉手机,把被子拉过头顶,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
国内关于国外的报道很少。大家都知道外面乱、不安全,所以也不想外面的事,只专注国内的生活。
杜争玄对横滨也不了解。
对她来说,那是遥远土地上发生的、遥远的事情。
那些东西离她如此之远,比天上的月亮、深海的蓝鲸、地心的岩浆还要远。
她无法从任何影音视频中看到,身边也听不到有关的只言片语。
而她熟悉的人,头也不回地进入了这个全然陌生的遥远世界。
那种感觉像看着一颗恒星被黑洞吞噬。
中原中也仍然存在,只是她再也无法用自己的眼睛、以任何形式真切地观测到他了。
她现在知道了,那里并不好、起码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杜争玄想,那天晚上她该出口挽留他的。
即使知道完全没用,该走的人还是要走的。但至少要让他知道,她是希望他留下来、希望他能过更好的生活的。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杜争玄又长叹了口气。
她在床上来回滚了两下,变成一只蚕蛹后,躺尸不动了。
……
“中原大人?”
通话结束后,候在一旁的下属才敢上前。
尽管中原中也的年龄明显比他要小,下属仍然毕恭毕敬,在得到许可后才报告道:“刚才B班那边传来消息,他们在南区四丁目遭遇GSS的武装小队,急需支援。”
“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中原中也应了,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他起身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把手机交给下属,吩咐:“之后的任务你都不用去了,把这个手机收好,明晚之前想办法把电充满,带来给我。”
对这突如其来的任务,下属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后马上接过手机:“是。”
考虑到目前火/并的死亡率,这绝对是件天大的好事。
这意味着,他至少一天内不必出现在战场上,存活率提升了不止一点半点。
直到中原中也从面前离开,下属才抬起头。
他小心地把手机收好,望着前面中原中也的身影。
不知是真的天地异象,还是横滨的杀戮持续的时间太久,悬空的圆月呈现出淡淡血色,落在中原中也身上,更显得他神情冷厉。
下属有些困惑,隔着西装口袋又摸了摸手机。
成员中很多人都在传,中原大人交了一个女朋友,是外国人。
两个人感情很好,每天都会联系。
下属今天亲眼见到了。
在和女朋友视频见面之前,中原大人找遍了战场、才找到一处比较干净的地方做通话背景。甚至还翻遍了每个成员的口袋,就为了找点干净的东西擦脸。
在聊天时,中原大人的神情终于有点像十几岁的孩子了。
不过,明明打电话时还很开心的,怎么现在又不高兴了呢?
下属想。
他最后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任务也没能完成。
他死了。
是在移动途中被卷进其他组织的战斗中,不幸被波及。
其实这也不能算是不幸。
此时的横滨没有几个地方是安全的,就算不上战场,死亡的概率也不会降低多少。
因为那场战斗中存在强力的异能力者,尸体的面貌不太好看,身上带的东西自然也都无一幸免。
“……找到了。”
被派来收敛遗体的织田作之助认真地翻遍了尸体口袋,找出了那部被破坏的手机,
“应该不能用了,”他捧着那个外表破烂的东西,询问身边人的意见:“您还需要吗、…中原大人。”
他加入港口黑手党的时间不太长,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身旁少年的名字。
非要跟着他收敛遗体的少年「嗯」了声:“给我。”
中原中也盯着手机的残骸看了会儿,冷不丁说:“给他家人发双倍的抚恤金,钱我来出。让他们有事可以来找我。”
“明白了,”织田作之助点头,继续在地上工作了一会儿,还是直起身,对这个和太宰治同龄的少年说,“这不能怪你、…中原大人。”
中原中也皱起眉:“……别对我用敬语了,中间那个可疑的停顿是什么啊。”
他当然知道,这名下属的死亡并非完全是他的错。
因为这人所属的战斗班,中午时已经在另一场战斗中全灭了。
中原中也把已经成破烂的手机收好,他暂时没被指派别的任务,就在旁边打量收敛遗体的织田。
织田作之助,21岁。
这人虽然当了黑手党,却不杀人,所以就被派来干各类杂活。
太宰治在休学返回横滨期间认识了他,然后充当他的介绍人,让他进入了港口黑手党。
据说他跟太宰治还是朋友。
太宰治的朋友?
说起来这家伙,之前好像也被她称作是朋友……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什么关系?
中原中也眯了眯眼睛,开口问:“说起来,你认不认识一个女孩?叫杜争玄的。”
织田作之助停下手里的动作想了想,然后点头。
中原中也探究地看着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别误会,我就是随口一问。”
“ ……”
织田作之助回忆起了书店老板说的、杜争玄骑在墙上的神奇出场,遂回答:“她是一个健康的人。”
中原中也:“……?”
或许是中也脸上的困惑过于明显,织田想了想,又补充:“她还会写文章。”
中原中也:“……”
织田作之助:“您也很健康、…中原大人。”
中原中也:“……”
中也觉得这人不愧是太宰治的朋友,根本聊不来,于是揣着坏掉的手机走开了。
第59章
感觉到身边的人离开,织田作之助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工作。
打扫战场是件辛苦差事。
他们得从层叠的尸山里分辨出自己人,收好他们的遗物, 并妥善处理尸体。
心理上的感受暂且不提,光是分辨尸体容貌、提防冷枪就够呛。
加上搬运尸体是体力活,一天下来精疲力尽。
被派来做这项工作的底层人员因此不爱交谈,每个人都像幽灵似的来去匆匆。
但这次, 中原中也离开不久,就有人鬼鬼祟祟凑上来, 问:“喂喂, 织田, 你们刚才聊的是那件事吧?”
织田作之助知道, 他们讲的是中原那个神秘恋人的事。
这条流言的指向对象,大概是他曾见过的、那个叫杜争玄的外国女孩。
不过, 他们两个真的是恋人关系吗?
织田对这件事抱有疑问。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属于别人的隐私,他没有擅自透露的意思。
“不愿意说就算了,”那人从他脸上读出了答案,没劲道,“反正想都不用想, 肯定是有关的事。”
织田作之助看着他,心里很不解。
面前的男人至少四十岁了,满面沧桑, 现在却像个中学生似的, 对一名十几岁青少年的恋情津津乐道。
织田作之助思考着这件事,直言不讳地问:“为什么会好奇这个?”
因为大家是工作关系,所以会好奇看不到的私生活面吗?
反过来, 如果是私人性质的朋友关系,就会想打探对方工作上的消息、本质上是渴望自己没见过的一面吗?
他这样想,面前的男人却古怪一笑,说:“当然会好奇啊。”
“他那个女友不是外国人吗?以后要在一起的话,是那女人到组织来呢,还是……哎呀、所以当然会好奇啊。”
从他未尽的话语中,织田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恶意。
虽然港口黑手党名义上是会社,但跟普通公司不一样,这里是没有「辞职」、「跳槽」一说的,这些行为统称为「背叛」。
要是能顺利爬到高层还好,可更多的是成就平平、进来却又无法脱身的人。
为了震慑这些人,港口黑手党对叛徒的处罚措施尤其为严酷,那架势说要追杀到天涯海角也不为过。
中原中也有恋情不是件大事,问题在于女方的身份。
这么珍之重之,在战场上还要抽时间打电话的女人。对方要是愿意跟黑手党扯上关系还好。但那是个外国人,谁知道她怎么想?
身为前敌对组织首领的中原中也、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中原中也,正是因为许多不可明说的理由,他的恋情受到了瞩目。
而那些关注中不乏有掺杂恶意、等待看笑话的目光存在。
这个事实让织田感到不太舒服。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点头说「原来如此」,然后低下头继续工作。
男人似乎对他的反应感到没劲,切了一声。
织田听着他走开的脚步,忍不住想,那个名叫中原中也的少年、知道自己正被这样关注着吗?
应该是知道的吧。
但他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这种定力真是厉害,不知道是怎样磨练出的。
……
中原中也当然猜得到,那些成天盯着他背影的人在想些什么。
但他不在乎。
寄希望于对手在这种事上栽跟头的人实在没出息,没可能将事捅到BOSS那里。
拿到手机残骸后,趁着还是白天,他去了趟中华街。
国内没有这个型号的手机出售、想下载那个绿色聊天软件也很困难,不如去找人借一下现成的。
横滨的中华街在大战后发展起来一点,现在因为火并不断,人又都走得差不多了。
中原中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愿意借手机,但对方说自己的话费不够,中也于是答应帮忙充话费。
结果,就在他去充个钱的功夫,那人就不见了。
带着充完了话费的手机。
中原中也:……
该死的骗子,最好别让他抓到。
被闹完这一通后,时近黄昏,横滨逐渐转化为里世界的天下。
中也所携带的通讯器中,公共频道开始活跃起来,想必很快他也会接到命令。
没办法,中也只能离开,返回本部待命。
然而,就在他的某个必经之路上,有一台手机。
一台正巧是他所需型号、估计里面也有话费、甚至连杜争玄联系方式都有的手机,就像简易捕鸟陷阱里的谷物一样,被端正地放在地上。
周围没有其他人。
中原中也不用想都知道,这台手机的主人是谁。
太宰治说不定现在就躲在哪里,等着拍他被捉弄的照片。
“……”
听着通讯器里愈发频繁的通讯声,中原中也咬咬牙。
他把重机车停在路边,竭力克制住四下张望的冲动,强迫自己以坚定的脚步过去捡起来手机,开机。
手机没设密码,屏幕上只有一个绿色聊天软件。
中原中也点进去,发现是个不知名的小号,和杜争玄的聊天框被置顶了,不过两人的聊天内容还是一片空白。
中也下意识松了口气。
剩下的时间不多,他很快又打起精神,快速编辑了一段文字,向杜争玄说明了情况。
隐去了手机具体如何损坏的部分,只说不慎遗失,暂时可能联系不上,等买到新手机后会第一时间告诉她的。
做完这一切,他把手机又放回原地,骑车离开了。
——虽然也想过把手机据为己有,可一方面这是太宰治的东西,另一方面,谁知道像这种手机损坏的事情还会不会发生。
当时他就是因为带手机战斗有损坏风险,才让那个人拿走的。
谁知道……
中原中也让自己别再细想,转而考虑起杜争玄什么时候能看到那些消息。
横滨现在是晚上七点多,她应该正在操场上活动、或者吃饭吧。
已经是冬天了,不知道她长时间待在户外冷不冷。
中也回想起昨天视频里杜争玄的样子。
她的面貌没有改变,只是换上了冬装,高领毛衣,外套显得毛绒绒的。
中也离开前,老师讲过学期教学计划。
她应该还是像自己在时一样,过着简单而平静的日子、……不,更确切地说,那是她一直以来的生活。
是如果没有意外,她将会一直持续的生活。
……那他呢?
……
所有与中原中也合作的人都发现,这位桀骜不驯、锐气逼人的干部候补,从某天开始变得有些寡言,好像一夕之间沉稳了许多。
——鉴于他不再跟神秘女友联络,大家一致认为他是被甩了。
“不高兴很正常。最近的小孩都这样啦,一有点什么就要死要活的。”
“不过中原大人居然也会被分手,真让人不是滋味……”
“女人会考虑很多的,不奇怪。”
尽管这不是很多人期待的结局,但看热闹的人得到满足,真心祝福中原中也的人也为此感到遗憾了,所有人的情绪都有了着落。
很快,随着战况恶化,这件事渐渐无人关注了。
谁都没想到,这场大型火并会演化为这种惨状。
随着各组织伤亡人数增加,不断有小组织消失,那些大型暴力集团也元气大伤。
港口黑手党也失去了五大干部之一、身为强大异能力者的「大佐」。
但令所有人恐惧的是,战况并未因死亡人数的堆积而逐渐停止。
反而愈演愈烈了。
就像一台开启后就无法停止的绞肉机,锋利的扇叶在惯性作用下越转越快,源源不断的尸体被制造出来。
直到最后,所有人都意识到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或许等到无人可死了,这场战争才会结束。
政府方面的异能特务科当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他们使用了事先准备好的杀手锏:
派出了代号「白麒麟」的异能力者。
实力远超普通异能力者、能力水准是他人难以企及高度的异能力者,被称为「超越者」。
「白麒麟」则是日本唯一一位、有望成为超越者的异能力者。
异能特务科寄希望于他遏制战况,但事与愿违,白麒麟被投放战场后,开始了无差别杀人,将本就凄惨的横滨搅得更糟。
白麒麟成为了众矢之的。
龙头抗争第85天,太宰治设计对白麒麟进行伏击,反而「中计」,被其掳走。
龙头抗争第88天夜,中原中也接收到太宰治传来的信号,找到了白麒麟的所在地。
他与太宰治两人灭掉了白麒麟创建的组织,顺着建筑物向后去。
在彩绘玻璃搭建而成的房间外,四处散落着洗劫而来的保险箱,那是各个组织的金库,珠宝、黄金、股票债券…如今像垃圾般散落一地。
太宰治环视四周,意味不明地说:“这里有很多钱呢。”
白麒麟,一位白色长发的青年正神情漠然地坐在椅子上。
他将面前的两个人视为空气,正不断从袋子里取出价值连城的宝石丢进火里,口中喃喃自语,好像是在进行花占卜。
“那些宝石都是真的,”太宰治又说话了,“要是送给女性的话,她们会很开心的。”
“……”
中原中也觉得太宰治在点他。
不过这会儿,中也没心思开玩笑。
而且,谁要送给她这个人拿过的脏东西啊?
这个杀了他无数同伴的人。
……
白麒麟消失后,龙头抗争终于在开始的第88天宣告结束。
整个横滨面目全非。
不止是眼睛能看到的建筑物,包括里世界的势力结构也发生了剧变。
尽管港口黑手党也损失惨重,但他们之外的组织、不是消失就是彻底解体。相比之下,保留了最多有生力量的港口黑手党,一跃成为里世界的老大。
处理战后事宜用了几天。
中原中也一边做收尾工作,一边向首领申请长期外出许可,同时催促部下去给他订回去的机票。
但在听了他的要求后,副官满脸惊愕,不可思议地问:
“您要在这时候离开?!”
中原中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个反应,不耐烦地问:“怎么了,有问题?”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属下立即恭敬地低头,压低声音说,“请您原谅我的不敬。但,现在干部之位空缺、如果您现在离开的话,或许……太宰治会在您之前成为干部、”
啊,对了,确实有这回事。
在仅凭合作就两人剿灭了白麒麟的组织后,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一夜间在里世界成名,他们被满怀忌惮地并称为「双黑」。
现在大佐死了,五大干部之位有一个悬空,能和中也竞争这个位置的人,大概也只有太宰治了。
想起这件事的瞬间,中也心头一紧。
不是因为有错失干部之位的可能,而是在交代下属订机票前,他早就急性子地同时向首领递交了长期外出申请。
本应对干部之位心心念念的中原中也,做出这种举动是很反常的,绝对会引起BOSS的关注。
“……”
中原中也与目含焦急的部下对视,一时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夜晚,还没编造好理由的中也受到首领传召。
在战后人人忙得焦头烂额的时期,会特地喊他去见面,中原中也不用想都知道有问题。
然而,他站定后,首领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中也君。你竟然如此为组织着想。”
中原中也:“……?”
森鸥外略显困惑地偏了下头:“不是吗?明明是竞争干部之位的重要时期,你却愿意在这时离开,继续去为组织寻找「书」。说实话,这真让我非常感动。 ”
中原中也:“……”
……「书」?
什么书?
……
啊,对了,「书」。
中原中也挺直身体,沉声道:“不,首领,这是我应该做的。”
森鸥外略带狐疑地看着他。
第60章
在BOSS的审视下,中也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地站着。
港口黑手党的现任BOSS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在登上首领的宝座前,他仅是个擂钵街的黑医,却在被先代传召为医生后, 莫名其妙继承了港口黑手党首领的职位。
这件事离奇到、当时还是「羊之王」的中也都有所耳闻。
更让人称奇的是,身为医生的森鸥外,在继任首领后干得相当不错。
港口黑手党在他的治下,非但没有衰落,反而呈现稳定扩张的趋势。在过去的抗争中,组织得以保下大部分有生力量,想必将来会成为横滨夜晚的主人。
“……那真是太好了, 中也君。”
漫长的沉默后, 森鸥外欣然开口。他的手臂放在办公桌上, 双手在面前交握, 对中原中露出微笑, 就像刚才令人难捱的沉默从未存在过似的。
森鸥外说:“进入组织以来,你一直做得很好。按照这个势头,即使这次没能成为干部,将来晋升也是毫无疑问的、”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说:
“——那样一来,你也就能拿到足够的权限、去查看感兴趣的资料了……真是太好了呢, 中也君。”
…这是最不能露破绽的时候。
中原中也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半垂,恭敬道:“是。”
那道探究的视线收回去了。
森鸥外说:“外出许可我批准了, 期待你为我带回好消息, 中也君。”
“我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中原中也低头行礼, 退出了首领办公室。
进入电梯后,他长松了口气。
看来, 首领不知道N被带走的事。
中也一直在探寻自己的身世。
他没有八岁前的记忆。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日后成为擂钵街的巨坑。
魏尔伦说,中也是人造的异能体容器,是科技的产物、并非人类。
他就像流水线上养育出来的小鸡,被人工制造出来、然后在培育容器中与世隔绝长到八岁,直到魏尔伦与兰波从实验室将他偷出来。
但港口黑手党的朋友,为中也找到了另一种可能。
朋友们送给了中也一张照片。
那上面是五岁的中也,他穿着麻布和服,被年轻的N牵着站在海边。
朋友们还找到了中也父母的兄弟姐妹、更早的家谱,以及中也八岁前的入学记录、成绩表、政府登记的出生证明等等。
他们说,为了类似人体实验的目的,军方曾办过遗体捐献招募。
如果这些是真的,那中也就不是什么实验室的人造生命,而是曾有过亲人朋友的、真正的人类。
今年四月,魏尔伦在横滨与中也交战时,曾对这种说法予以驳斥,声称是谎言。
这两种说法都有证据、逻辑都讲得通。
反而让中也的身世变得更扑朔迷离了。
港口黑手党内,有中也身世的决定性文件、只要中也升任干部,就能获得权限查看。
因此在今年以前,中也不辞辛劳地为组织工作,就是想要早日晋升。
不过现在,他有了更快的方法,就是去问N。
事实上,中也在国内时已经问过很多遍这件事,可N不是似是而非绕开话题,就是胡说八道:
魏尔伦在时,他就同意魏尔伦的说法;魏尔伦一旦离开,N就搬出套截然不同的论调。
当时还用得着他,中也没办法刨根究底。
抱着「人已经抓到、总会问出来」的想法,中也暂时搁置了这件事,刻苦学习。
但没想到, N会消失得那么突然。
中也从电梯下来,返回自己的办公室,有名下属正在门口等他。
“中原大人,那个骗子我们已经抓到了,”下属呈上一个资料夹并一部手机,恭谨道:“另外,这是您让我订的机票、以及其他出境要用的文件。”
“骗子打一顿就行了,把手机的钱给他,”中也收下那部手机,说,“辛苦了,没什么事你可以下班了。”
下属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中也拿出随身携带的旧手机,娴熟地把电话卡拆下来换好,开机。
电量是满的,预存的话费也数额夸张。
中原中也给贴心下属记了一功,点开聊天软件,看了看时间,又有点犹豫。
22点23分。
这个时间晚自习结束了,她应该在回家的路上,或者快到家了。
现在发消息好吗?不然再等等?
要是她一进门就看到消息,光顾着跟他聊天、占用了洗漱的时间怎么办?
作为当事人,中原中也最明白高中生时间的紧缺性。
她总是会很困,也可能是每天早上赶去教室时跑得太急。
老是坐在座位上看着书、眼睛就开始半闭半睁,样子迷迷糊糊的。
中也靠在墙上,暂时放弃了进办公室的打算,思维放空起来。
太宰治经过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呜啊,搞什么啊,”他发出带有几分真心的惨叫,恶寒地搓着手臂,“黑漆漆的蛞蝓看着手机屏幕傻笑,看见这画面我今晚要做噩梦了。”
平常被无故损这么一通,中也一准会火冒三丈。
但他此刻心情出奇地好,这种程度的坏话就像微微凉风,根本不能让他放在心上。
“……”
中原中也看了眼他,露出不屑的笑容。就仿佛太宰治不存在一样,中也自顾自地取出钥匙去开办公室的门。
太宰治:“……?”
好高级的战术。
太宰治大吃一惊。
可恶,小矮子摆出这么风轻云淡的态度,不就显得自己很幼稚吗? !
太宰治觉得不行。
于是他不依不饶地追到门口,继续对开门的中也说:“听说你过两天就要回去了?这可不是个好时机。”
这回中也停下了动作,很警惕地问:“……你什么意思?你不是也申请了长期外出许可吗?”
据中也所知,太宰治也是有返校打算的。
不过说起来,好像没听到他订回去的机票……
“我说了,现在不是个好时机,没脑子的暴躁小矮人就等着后悔吧。”
太宰治神秘莫测地一笑,不再理会中原中也,转身大步离开了。
留下中原中也,谨慎地把所有事都想了一遍,也没想到哪里有问题。
难道太宰是故意这么说让他摇摆不定、好看笑话的吗?
中也一下变得心事重重。
他进办公室打开灯,没想好要不要调查一下这件事时,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中也看了眼来电人,立马把其他问题暂时抛到脑后,接通了电话。
“——”
“打通了太好了,真是上天保佑……”
中也久违地听到杜争玄的声音,她小声欢呼了一下,随即又说:“中也,我要问你一件事,就是你那个叔叔,和你是什么关系?”
“「叔叔」? ”在横滨待得太久,中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对,就是之前常来你家,给你补习生物的那个……、额,难道他也是黑手党?”
原来是N。
“这倒不是,”中也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电话对面沉默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似的,倒豆子说了一长串话:
“是这样。我刚才放学回家,在家门口看见他了,他追我,我不小心把他打晕了。现在就是想问一下你们的亲属关系,要是直系的话我就叫保安,要是没影响的话我就报警。”
中也还没从巨量信息中回过神来,下意识问:“影响?影响什么?”
对面沉默了一下,恍然大悟:“噢、我忘了你不考……没事没事、那我还要报警吗?”
“……”中也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情况,最终,他说:“你报警吧,我没关系。”
……
「真的没关系吗」。
十二月的夜风里,杜争玄握着手机,还是没把这句话问出来。
她也要为自己的安全负责。
“嗯,我知道了,”杜争玄说,“那我就报警了,有什么事情我之后都会联系你……你手机修好了?”
中也点头,随即意识到她看不见,又说:“修好了……我过两天就会回去,你自己注意安全。”
听着他的声音,杜争玄稍微放松了点,她的眼睛还是紧盯着远处倒在地上的男人,快速回应道:“好,那我等你……到时候见。”
……
挂掉电话后,杜争玄立即报了警。
电话被接起来很快,对面是个年轻的男声,听着有点强打精神的疲惫:“你好,杜同学,有什么问题?”
杜争玄愣了愣:“……我还没说我的名字。”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很镇定地说:“哦,是这样,我们这边有实名显示。你有什么问题吗?”
杜争玄沉默了十来秒,又问:“那有实时定位吗?”
“有。”
“哦,”杜争玄说,“那你们出一下警吧,有个男人在我家门口蹲我,现在被我砸晕了躺在楼道门口。天太晚了我怕吓到人。”
“……”
对面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好像有人猛地站了起来。
年轻男人再开口时,语速就快了很多:“你躲远点,先去叫保安。我们马上就到。”
“好。”
杜争玄点头,挂了电话后先去叫了保安。
其实这举动没太有必要,因为警察局好像就在她家小区外面开了个分所似的。连五分钟都没有,警察就来了,几乎跟保安是同时到达现场。
他们很快把男人带走了。
杜争玄明天还要上学,对方也没给她造成实质性伤害,所以尊重她的意愿,没有去做笔录,只简单描述了下事情的经过。
其实整件事的过程很短。
晚上十点,杜争玄下了晚自习回家。
冬天大家都睡得早,路上没多少行人了,杜争玄就放飞自我地唱了会儿歌,哼着调子上楼时,发现中原中也家门外面站着个人。
是N。
因为是认识还打过招呼的熟人,杜争玄只是愣了一下,没明白对方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
N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太落魄了,走的犀利风。
杜争玄觉得有点古怪,再一看对方的神情,觉得像是不怀好意。
于是两人隔着一层楼对视了几秒钟,杜争玄转头就跑。
杜争玄一直都在锻炼,说句身轻如燕也不为过,扶着楼梯扶手,一跳能下大半层楼。
而N是个不怎么运动的科研人员,熬夜做实验被掏空了身体。而且他的状态并不好,看起来很憔悴。
当杜争玄已经跑出楼道,从楼外面看、发现N才刚下到3楼时,她已经无语得都有点想笑了。
杜争玄有着丰富的打人经验。
她快速判断了下现状,决定不跑了,转而把沉甸甸的保温杯掏出来,等在楼道外面。
虚弱的N下楼时已经有些喘了,但他还在颠三倒四地骂。
不光满腹怨言,显得精神状态也很堪忧。
杜争玄蹲在外面听他骂人。
“你和那个怪物、中原中也……取了个人类的名字、难道就以为、”
“你以为你很了解他?你根本就不知道,他——”
到最关键的地方,声音戛然而止。
杜争玄抓准时机,伸脚绊倒了他,然后趁他爬不起来的时候,用保温杯给人砸晕了。
其实她是想听完的,但没办法,人已经跑到楼道口了,再不砸就错失良机了。
看着昏迷不醒的N ,杜争玄叹了口气:
“你就非得骂那两句,上来直接说事不行吗?”
「就不知道他——」什么啊?后边是什么啊?
整得跟悬疑电影里要说出关键线索前被灭口的被害人一样。
……
这些感言杜争玄都没说。
她只说N是同学的叔叔,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来了。
因为对方追着她下楼,她就一不小心打了他,把人打晕了。
警方接受了这个说法,带走了N。
除了中原中也以外,杜争玄只把这事跟姐姐讲了。
她觉得杜惊巧以前可能遇到过类似的事。
杜惊巧没说过,杜争玄自己推理的。
杜争玄打电话过去,十二月的半夜,杜惊巧正在地里种大蒜,研究种植密度和深度对大蒜生根的影响。
杜惊巧蹲在田垄上听电话。
等杜争玄把事情都说完后,杜惊巧问:“你受伤了吗?害怕吗?要不要找人陪你?”
杜争玄躺在被窝里想了想,诚实地说:“都没有,不需要。”
杜惊巧问:“那你感觉怎么样?”
这回杜争玄沉默了很久,才小声说:“……挺刺激的,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杜惊巧和妹妹喜欢的东西不一样,她不想在这时候说出来扫兴,只说:“高兴就好。我给你发红包,明天去买柠檬水喝吧。”
杜争玄说了谢谢。挂掉电话后,把红包收了。
这回她在床上滚了好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因为一天又上学又打人太累,睡着了。
另一边,杜惊巧收起手机,继续种地。
天黑路不好走,她舍友还坚持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兴冲冲问她:“妹妹啊?”
杜惊巧点头。
“哎呦,俩人说啥了这么高兴,”舍友轻撞了下她说:“你看你笑得。”
前面一排隔壁专业的听见,忍不住回头看了杜惊巧好几眼,愣是没从杜惊巧脸上看出任何情绪来。
哪儿笑了?这不没表情吗?
杜惊巧说:“她说有事情让她很兴奋,我觉得很好。”
舍友点头:“就是啊,璇璇哪里都好,就是生活得没点激情,跟个老干部一样,这多好……没早恋吧?不是我说,这个问题一定得注意……”
舍友絮絮叨叨的,两个人继续种大蒜。
……
杜争玄不知道自己被半夜议论了一通。
她连喝三天柠檬水后,收到那天出警的警察联系,说N是科研压力太大、没评上职称心态失衡了,说他们已经在处理这件事,让杜争玄不用担心。
杜争玄本来也不担心。
班里打算在元旦下午搞个庆祝晚会,很多人热热闹闹地准备起来了。
杜争玄被师蕾拉着,不想表演节目就跟着打打下手。
她从小到大都没怎么主动参与过集体活动,第一次像这样一堆人凑在一起,可能是天冷、人多了暖和,意外感觉还挺不错的。
班里见缝插针地拍了几天节目,眼看到了元旦当天。
中原中也被卡了一段的手续终于通过。
杜争玄被N找上门的事、一直在他脑子里绷着弦。他不顾即将到来的新年,手续办完后就登上了离开横滨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