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说遍所有的话,中也还是黑手党,那些曾帮助过他的人们也还在遥远的异国受到监视。
“……”
杜争玄像个大人那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手机几乎在同时发出收到新消息的提醒。
杜争玄看了眼时间,还没到平时她跟中也互道晚安的时间。
所以是太宰治又上线了?
她拿过反扣着的手机,打开社交软件。
是费佳发了新消息,从预览界面看,大概还是关心她这么久没上线、是不是有什么事之类。
杜争玄此刻心乱如麻,实在无心理会。
她想开了免打扰睡觉,谁想到对方开始接二连三地留起言来,好像把她当成树洞了。
「地下室手记者:希望您一切都好。」
「地下室手记者:其实,我最近也碰到件烦心事,意外发现了熟人很陌生的一面,导致我现在不知该如何对待那位朋友。」
“……”
杜争玄把消息预览框盯到消失,犹豫了一会儿,打开了和费佳的聊天界面。
第87章
历史聊天记录里, 费佳给她发了很多条消息。
杜争玄向上翻了翻,绝大多数仍旧是抽象哲学辩思。
大概从一两天前开始,因为她久不回复, 留言内容就从二次元转向了关心三次元。
她们有过两次快递往来,互相知道地址。
以前偶尔也会吐槽点三次元的事,不过聊得不多。
杜争玄感觉费佳像那种已经工作的大姐姐,说话措辞特别正经,表情也用得很少,不太好放开了吐槽。
这是费佳第一次提她的现实生活,而且苦恼几乎和杜争玄面临的问题一模一样。
杜争玄忍不住点进去阴暗窥屏了一阵,结果没多久她就发现,费佳说的这个人好像是自由酱。
照费佳的说法, 她和自由酱因为志同道合成为了朋友。
但最近, 自由酱的理念似乎发生了变化, 费佳觉得原本熟悉的朋友变得陌生了。
费佳细致讲述了相处中让她感到别扭的时刻,杜争玄看了,觉得跟自己的经历像又不像,对解决问题没有太大帮助。
这种单方面陈述持续了十几分钟,终于停止了。
杜争玄想了想,还是回了一两句话安慰她,又说明自己最近学业紧张、没什么时间上网,留言暂时也没时间回复,请费佳帮忙转告群里的大家。
群里的人都知道杜争玄是高中生,时间紧张。
费佳先是很高兴她的出现, 得知情况后安慰她别放在心上。
「地下室手记者:当然还是您的学业要紧。不过也请您注意适度休息, 不要过于劳累。」
「地下室手记者:我最近在B市,假使您有空过来, 也许我们大家可以组织一场小型聚会[微笑]」
「地下室手记者:祝您生活愉快,晚安。」
「D:谢谢臭宝,你好体贴[大哭]」
「D:不过我近两年可能没机会过去,谢谢你的好意啦[亲吻][玫瑰]」
对面回复了她一个微笑。
正是因为费佳这永远从容淡定的气质,杜争玄才会把她想象成知性成熟的大姐姐。
这个小插曲让她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下,想着反正都打过招呼,没了心理负担,杜争玄干脆点开群文件大吃特吃了一通。
费佳和自由酱说到做到,真的又约了很多杜争玄钟爱风味的粮。
她吃爽了,心灵短暂得到慰藉,表面上恢复了平静。
一切结束后眼看时间不早,杜争玄洗漱睡觉。
作为常年睡眠不足的中学生,杜争玄平时都是一觉到天明的。
但今天,她在半夜醒了。
杜争玄脑子一片混沌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身体照惯性去了趟卫生间。
她没开灯,家里只有小夜灯朦胧地亮着,照得一切都隐约模糊,像异世界。
杜争玄路过客厅时,在这片昏暗中停下了脚步。
如同某种天启般,在这一刻,她忽然头脑清醒,想起了某件事。
她快速回房间翻找,找出以往参加运动会得到的奖品。
各种球拍、本子、水杯……杜争玄把形形色色的保温杯打开,翻了一个又一个,终于找到了那个在杯盖上镶了一大块蓝的保温杯,以及放在同一个盒子里的钢笔。
窗帘没有拉,在淡淡的月光下,那块有一半巴掌大的蓝色折射出不可思议的炫光。
她又在光下旋转那只笔,这一次,她终于注意到了精巧的切面。
「来之前他主要在管理走私宝石的流通。」
「把展柜砸碎,一分不付就把宝石全拿走。」
「就是灰色产业,是犯罪哦。」
……
杜争玄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普通的铁皮杯子,此刻如同火一般在手中燃烧。
她记得中也当初说过,钢笔上镶嵌的是祖母绿。
杜争玄把东西看了又看,试图上网找宝石的鉴定方法。
但她不是专业人士,怎么看都觉得似是而非。
最后她只拍了照片,杯子都没有收拾,就这样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晚自习返校,她去找了龙婉,拜托龙婉去问问去年运动会的奖品都是什么。
龙婉觉得奇怪,杜争玄只能找理由说喜欢那种杯子,想再买几个。
“我懂我懂,杯盖上那块蓝玻璃真挺好看的,”龙婉说,“后来我想买同款都没搜到。”
……不,那可能不是玻璃。
杜争玄默默咽下这句话,干巴巴笑了笑:“嗯嗯。”
龙婉效率很高,第二天杜争玄来找她的时候,已经拿了三个杯子过来。
两个全新的,一个已经用了一段时间的。
龙婉说:“因为有人会忘,我让好几个人帮忙带了,都在这里……不过怎么没有钢笔呢?我记得你当时还有个镶了绿玻璃的钢笔对吧?”
“……可能吧,我不太记得了。”
杜争玄含糊地回答,注意力全在那三个杯子身上。
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那三个保温杯上都只是普通的金属盖,没有任何镶嵌。
杜争玄把杯子还回去:“谢谢,下午请你喝奶茶。”
“不用不用,”龙婉拜拜手,随即压低声问,“对了,你和校草哥现在咋样了?”
现在听到这个问题,杜争玄觉得有点难受。
她勉强笑笑:“别问啦,我先走了,拜拜。”
龙婉对她挥挥手:“嗯,拜拜!”
到这时,杜争玄已经百分之九十相信了心里的那个猜测,但她仍不死心。
晚上回家,她把杯子和钢笔的照片发给了太宰治,请他帮忙鉴定。
对面几乎是秒回:
「奔跑螃蟹:是蓝宝石和绿宝石哦」
「奔跑螃蟹:竟然粗暴地镶嵌在这种东西上,中也的品味还真够糟糕的」
「奔跑螃蟹:你不是希望暴富吗?把这两块宝石卖掉,应该就能小赚一笔吧」
杜争玄没回复,她把杯子和钢笔收进盒子装好,带去了学校。
次日,第一节晨读的课间,班里仍旧是睡倒一片。
杜争玄轻轻拍了拍中也的肩,示意他出来一下。
少年的目光中有显而易见的疑惑,但还是听话地起身跟了出来。
两人来到走廊,杜争玄将保温杯和钢笔交还给他。
因为换了包装盒,中原中也起初没认出这是什么。
他露出无意识的笑容,喜悦而矜持地将盒子在手中转了一下,刚想开口说什么,杜争玄先说:
“中也,我不能留着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还给你吧……对不起。”
“……?”
中原中也的脸上流露出短暂的迷茫,但很快,他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略显粗暴地将盒子拆开了。
蓝宝石与绿宝石暴露在空旷无人的走廊中。
中原中也死死盯着手里的东西看了一会儿,价值连城的宝石在他手中,像是一点价值都没有的石子被攥紧了。
当他再抬起头,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说什么贵不贵重的、好きじゃないの?この物はどれだけでもあります、明日また他のものを持ってきて见せましょうか(不喜欢吗?这东西要多少有多少,明天再拿点别的来给你看看)?”
“……”
杜争玄看着他,觉得他陌生,说不出话来。
“怖がらないで、俺に教えて(别害怕,告诉我)、”中原中也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眼里的笑意却在逐渐淡去:“谁かがあなたに何かを言ったのですか(是有人多嘴对你说了什么吗)?”
杜争玄默默地摇头。
语言或许也会影响观感。
当中也磕磕绊绊说着中文、或者是为了教她发音而放慢语速说日语时,他显得那样可爱、爽朗。
但此刻,当他流利吐出一句句陌生的词音时,明明什么都没改变,杜争玄却觉得一阵森冷可怖的气息拂面而来,让她感受到了压力。
杜争玄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已经不对劲了。
场面持续下去只会更糟糕。
“…、无论谁说了什么都不重要,”杜争玄命令自己开口,“语言是无法立刻改变现实的。”
“……”
“我暂时不知道要怎么做,”杜争玄说,“你让我先冷静一下,我们暂时不要来往了,可以吗?”
她说话的时候背挺得很直。
这是个关键时刻,她必须拼尽全力去决断,不能退后一步。
她没去听中原中也的回答,转身就进了教室。
一直到上课,中原中也才回来。
他虽然没有回应杜争玄的话,之后的每个课间却都不在教室里了。就连早上去上学,也是提前几分钟在外面等着,如果杜争玄视而不见地去推自己的车子,他才会离开。
杜争玄是不想拒绝他的。
尽管她学着不去注意中原中也的表情,但强迫自己视而不见、还是让她感受到了一种痛苦的情绪。
幸好在两周过后,中原中也就不再继续这种行为了。
下一次月考结束,杜争玄在选座位时没有坐以往的位置,而是选去了第二排中间。
这算个中间到不能再中间的位置了,算是一心向学的人抢手的位置。
杜争玄坐到那里去,周围人都热情地和她打招呼,让她传授一下学习的秘诀。
等到自习和小测的时候,身边再没有人笔尖一顿一顿的了,所有人都流畅地答题、然后毫不留情地翻页,书页掀动的声音干脆利落,像用刀斩下敌人的头颅。
也就是在这时,杜争玄发现自己没有那么敏感了。
她的心好像浸泡在了水里,一切都清晰而遥远,她每天做题背书,在暑假到来前写光了三盒黑笔芯,然后考了第一回家。
假期前最后一次返校,去领成绩单。
这也是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等这个暑假过完,他们就是高三了。
成绩单和自愿补课申请书一起发下来,这次补课开始的时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早,但没有一个人抱怨。
大家都安静地签完名交上去,然后捡暑期补课要用的书搬回家。
杜争玄也一样,她抱了一整个书箱回家。
箱子有些沉,她抱得其实有点吃力。
但她中途没有停一次。
她抱着沉甸甸的书箱,走过长长的一本.道,假装没看见不远处跟着她的中也。
她把书抱回家,关上门,坐在地上写卷子。
写到一半,还是没忍住哭了。
在这个时候,她甚至有一点恨中原中也。
那点恨随着泪水流出来,黑色中性笔一点也不停地写:
「植物生长调节剂是由人工合成的、对植物的生长发育有调节作用的化学物质」。
第88章
大概暑假过了两三天的时候,杜争玄接到师蕾的电话,问她去不去新西方补课。
“高三暑假集训,团体报有优惠, 我组了几个人,你来不来?”
杜争玄没上过补习班。
小学村里没有,初中没有空闲去上。
随着高考内卷程度加剧,补习班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杜争玄中考的时候就收到过衔接班传单,价格动辄成千上万。
杜争玄家不穷,但也没到大富大贵的程度,她光看标价就没兴趣了,再说也确实没需求。
但高考跟其他考试不一样。
高考每多考一分都意义重大,类似最终之战的概念,有什么手段道具最好都在这一场里用尽。一旦过了这一仗,再使出来也意义不大了。
就像杜惊巧, 即使考试日子不在她的预测生理期范围,还是提前打了黄/体/酮以推迟经期。
对高考,大部分人观点是做再多准备也不嫌多。
目前杜争玄所处的、是高中最后一个长假,如果真要报什么培训班也就趁现在了。以后如果想再补,就得从学校请假。
师蕾线上发了她做的攻略、还有已经说好会报名的同学名字。
新西方是个大型专业补习机构,在B市有专门开的校区, 班型也分多种,全科、语数外、1v1定制班之类都有。
师蕾组织的是团体报名,享受价格优惠, 能自由选择除定制班以外的班型。
杜争玄看了报名名单,什么选科组合都有,也有单补一科或是只补主科的。
打折后的价格包食宿、来往路费和教材,算下来性价比很高。
杜争玄有点想报,她的语文成绩就是普通优秀。
虽然说不上差,但也说不上特别好,补一下说不定能有增强。
而且补课地点在B市的新西方校区,十几天集训,正好可以暂时离开这里换换心情。
杜争玄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去年暑假的时候,她每次出门都会看看对面,如果能碰到中也,心里就会很高兴。
但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了。
杜争玄给父母打电话说了这件事,征得同意后,下午去线下分校报了名。
高三时间紧,机构工作人员热情而高效。
当场就带她走完了缴费、录入手续和校服帽子发放等一系列流程,最后把教材和课程表都给她,嘱咐她明天早上在附中门口等,有司机拉他们去转乘。
杜争玄为这效率咂舌,拎着东西出来的时候还有点回不过神。
尽管是暑假,补习机构里学生仍然很多。
补课区域冷气开得很足,桌子都带挡板,把偌大空间划分成一个一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是老师在给学生上一对一。
这种氛围与家里、学校都截然不同,以金钱换分数,所有人做的一切都是为学生考出高分。
杜争玄杂乱的心绪得到镇静。
她平心静气,找了个阴凉地给师蕾打电话,对方一听她报完名了、很高兴。
“这么快?那你什么时候来啊?”
杜争玄有点疑惑:“不是明天才出发吗?”
师蕾在电话那头说:“怎么可能就一批,你知道报名补课的学生有多少吗,都一车一车地拉,我和老傅在这边都补两天了。”
……一车一车,说得跟拉牲口似的。
杜争玄顿了顿:“所以你补课中途还在拉人报名?”
“对啊,”师蕾很坦诚地说,“前两天老师说还有大优惠,我把周围人都发动了一遍,想着也问问你。这样正好,你明天走的话 刚巧跟老文一起。 ”
“……你想干什么?”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杜争玄差点没反应过来。
师蕾说:“我不干什么,你家不是离学校挺近吗?然后老文家在学校,你俩估计一个站出发。我先跟你说一声,免得你到时候吓一跳。”
杜争玄问:“你们怎么没一批走?”
“他期末地理没考好,说地理细胞消失了,在家闭关,”师蕾解释,“可能是觉得闭关没用,决定来报名补课了。你小心点,他最近在发地理病。”
杜争玄没明白她在说什么,也不想问,就假装听懂:“行吧,谢谢你。”
“没事,不谢。到了来我们班找我玩啊,请你吃零食。”
师蕾在那边挂了电话,她对象就在旁边等着,不可思议地问:“杜争玄竟然真的要来吗?”
邀年级第一来补课,他刚开始就觉得离谱,劝师蕾别这么干,没想到竟然成了。
师蕾说:“争玄来不来是她自己的事,反正我把她当朋友,我邀请了。”
“好吧,”她对象点头,然后又说,“你问中原了吗?”
“没有,”师蕾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应该分手了。你要是觉得对不起中原,你就自己去问他,我和他不熟悉。”
老傅想了想,觉得他跟中原也不算很熟,于是算了。
两个人在走廊把零食吃完,回教室补课去了。
……
另一边,杜争玄在家里整理要带的东西。
她简单收拾了个行李箱,把生活用品和发的教材装了,最重要是清了学校布置的作业。
发了很多卷子,每科都发了历年高考真题合订本。
杜争玄写完了两本,又挑了三本把答案撕下来订好,和题一起带去写。
做完之后,她没有再学习,看动画片看了半宿。
夜里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选了个喜欢的亚克力小人放进书包夹层里了。
第二天早晨,趁还没热起来,杜争玄八点多就拉着行李去了学校。
假期中的学校显得空旷安静,隔着铁栅栏往里面看,葱郁乔木掩映着远处的教学楼,像明信片上的水彩画。
杜争玄拉着行李慢慢走,她本意是想先到,这样就不用接受后面来人的审视,结果愿望落空了。
有人已经在那里了,是文潜烈。
他把行李箱放学校门口,手里拿着纸和笔,像用罗盘的老道士,左边走两步站一会儿,然后又往右边走两步站会儿,盯着手里的纸神情严肃,迟迟不肯落笔。
杜争玄走过去看了眼,发现他拿的是地理历年高考真题合订本。
“……找灵感呢?”
杜争玄问他。
文潜烈先吓了一跳,看清人又松口气,面露难色:“就这个题没有思路,感觉写得不对……你看,就这个「为什么养蜜蜂可以缓解人象矛盾」、”
他拿着卷子要给杜争玄看,杜争玄一点不想看地理,赶快后退表示别沾边。
但看到文潜烈受伤的表情,她决定修补一下同学情,于是假惺惺地说:“你别问我,我都忘光了。做这种题,你得充分发挥想象力。”
文潜烈问:“怎么发挥?”
杜争玄:“充分发挥。”
文潜烈:“……具体什么情况、还得看具体情况?”
杜争玄点头:“你懂我意思。”
文潜烈目露绝望之色,继续绕圈走
杜争玄看他在学校门口跳了半小时大神,也没落笔写一个字,不禁庆幸自己跑得快。
小六科是这样的。
物理选拔牛顿,生物选拔孟德尔,地理选拔道士。
附中这一站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之后再没有人来。
快到九点的时候,校门口来了一辆四座轿车,车身贴着新西方的广告语和商标。
可以说这是新西方的校车,也可以说这是辆新西方痛车。
杜争玄被自己幽默了一下,随即去拉行李准备上车。
车里有两个人。
副驾驶座上的可能是老师,穿着印有新西方logo的马甲,好像是名短发女性。
她没下车,只是隔着车窗朝外看了一眼,然后在写字板上勾画。
杜争玄猜那个是学生名单?
另一名开车的老师下来,亲切帮杜争玄放行李。
只是他在放完杜争玄的行李后,就关上后备箱要走。
杜争玄一愣,赶忙阻止:“老师,我们这站还有一个同学呢……文潜烈!别跳大神了要走了!”
文潜烈听到声音回头,也看到车子了,赶快回来拎行李。
但帮忙放行李的男老师身形停顿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车里的女老师,似乎没预料到还有第二人。
就是这一眼,让杜争玄觉得不太对。
她稍稍后退一步,再次打量了一圈来的车和人,装作不经意地问:“对了老师,今天这批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她记得师蕾说「一车一车地拉」,而且看昨天线下分校的规模,也不该只派这么一辆小车过来,巴士还差不多。
面对她的问题,男老师神色如常回答:“不是,还有几十个人呢,大部分是十四中的学生,大车去接那边了,咱们去换乘站和他们汇合。”
十四中的作息比附中严,暑假也放得晚,好像确实是这两天才放。
按师蕾那种放假无缝衔接补习班的方式,十四中的学生多倒也正常。
杜争玄稍微放了点心。
等老师把文潜烈的行李也装上、让他们都上车时,杜争玄的心放下了大半。
反正只要有个同伴,就会安全感倍增。
不过保险起见,杜争玄上车后还是联系了昨天的线下报名负责人,对方证实的确派了两辆车,大巴去了十四中,他们这边的是小车。
到这时,杜争玄的疑虑完全被打消了。
文潜烈还在写地理卷子,杜争玄怕晕车,什么都不看,靠着车窗闭目养神。
她平时不怎么出门,对路也不熟,不知道到地方要花多长时间,反正就闭着眼一个劲儿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糊中听见文潜烈说:
“哥,咱这路对吗?你该不会要拉我们去东南亚换乘吧?”
……怎么了?路不对?
杜争玄睁眼看窗外,发现风景跟她闭眼前一样陌生,都不认识。遂又看向车内。
提出质疑的是文潜烈,他的神情半玩笑半认真,不像是单纯说俏皮话。
所以路真的不对?
杜争玄没从这个消息里反应过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老师」就已经回过头,微笑着向杜争玄伸出手来。
到这时,杜争玄才发现那不是女老师,而是名面容阴郁柔美的青年。
青年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地下室手记者」,之前与您在网上交流过,很荣幸今天能这样与您见面。 ”
“!”
杜争玄惊得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然后碰到了头。
她蹲地下捂着头,心想「宝宝」也叫过了,捧脸猛亲表情包也发过了,现在你说你是个男的? !
……感情骗子!
第89章
“你们认识……?”
文潜烈有点搞不清情况。
惊慌失措中,杜争玄点头又摇头,她自己也不知道算不算认识。
“当然认识!”
司机在这时给出致命一击,他用小女孩般的欢快声音说:“我们是一个大家庭的好朋友!”
他在这时摘掉了帽子, 像传说中的易容术似的,露出很漂亮的银发。
前面看是短发的样子,但发尾却编了一条长到腰间的麻花辫,面容清俊而狡黠, 右眼戴了副扑克牌单面具,能看见左眼是黯淡的银色。
文潜烈一看这画风,心里马上归类了,问:“你跟中原是什么关系?”转头又问杜争玄, “我上错车了,你要和中原去见家长?”
杜争玄:“……”
想象力这么丰富,要不你能学地理呢。
不过, 这个人她也的确认识。
这样极具个性的外表,即使时间过去一年多,杜争玄还是很快回忆起来,这就是去年在赌场遇到的大堂经理。
后面他们还在横滨的小巷遇见过。
当时她警告过这个人,之后很久没再发生莫名其妙的坐标转移、他们也没再见过面。
即然副驾驶座上的男人自称「地下室手记者」,杜争玄推断,银发的青年很大概率是Freedom 。
杜争玄虽然常上网,但不混圈也不怎么在网上发言。
扩列和加群是她在个人账号上的操作,除了她之外,知道这件事的要么盗了她的号,要么就是当事人。
在见到银发的男人后,杜争玄基本能确定,这两人说的是真话。
而且「地下室手记者」她虽然不认识, 但他的神情语气、肢体语言总给人以奇怪的即视感。
杜争玄在记忆里找了找,发现他很像年前地下室的那个「文潜烈」。
……所以这是一张织了很久很久的网。
想到这里时,杜争玄心里涌上了淡淡的疲惫和厌烦。
从很久以前,她好像就手忙脚乱、试图把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压进一个箱子里。但事情实在太多,一件接一件,终于箱子合不上了,东西崩了一整地。
忽然就让人不想收拾了。
银发青年说话,杜争玄不接,假装没听见。
她平静地看向窗外,心平气和地想,有本事就一直开,永远别停。把车开到世界尽头,开到悬崖上掉下去。
杜争玄不说话,坐在前座的两个人也不尴尬。
地下室手记者保持着微笑,把手收回去了。这么别扭的姿势,他做起来却很优雅。
银发的司机则好像根本不在意别人的反应,他哼着歌开车。
剩下文潜烈一个人。
他搞不清情况,但看大家都挺友好冷静,好像没有财产生命威胁,想了想,又开始做卷子了。
普通考砸和考砸最擅长的科目,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文潜烈原本地理最好,虽然总分打不过杜争玄这样的六边形战士,但偶尔会考单科第一。
考得越好越想学、学得越多题越会做,考得越好,一个良性循环。
期末这科考砸了,就像循环的一节忽然断了。
虽然成绩仍是优于大部分人的,但对文潜烈自己来说失了水准。
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没有题感了。
刚对完答案时,他起初是不信自己会错那么多,然后紧接着就是怀疑,边看卷子回忆考试时的思路,搞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复盘了很长一段时间,越复盘越觉得不对劲。
地理偏文,而大部分时候文科答题,会越斟酌越犹豫不决。
文潜烈就陷入了这个怪圈,他心里明明有答案,但是不敢写,忍不住到处问。
他推迟几天补课,一是在家整理头绪。二是想避开同学。
本来以为这批学生里就他一个附中的,没想到杜争玄也在。
他问杜争玄,杜争玄对地理避之唯恐不及。
文潜烈能理解,他毕业后也一辈子不想看到地理了。
但不问别人,他自己还是没有勇气写,就只能小声读题嘟囔。
其实也不指望谁回答,就想给自己壮壮声势。
然而这车里,有个对「问题」很敏感的人。
文潜烈自言自语「该地区为什么没有a地层」时,银发司机欢快地打着方向盘,说:
“嗯——是不是图片上没有画出来呢?没画出来的话,当然就什么也没有啦~哈哈哈哈哈!”
文潜烈觉得略神经,但听起来又很有道理的样子。
于是他拿出答案册一翻,发现竟然真是「图未画出」。
……?
“那、”文潜烈又翻一题,试探着问,“某地区无枸杞霜冻灾害的原因呢?”
“狗齐?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银发司机很愉快地说:“不过大家都受冻、只有它没有的话,应该是没有这种东西吧~”
“命运是平等的!如果有人能逃脱命运,证明他本就不在命运之中。对不对对不对?”
文潜烈听得稀里糊涂,但一翻答案,果然印着「不种枸杞」。
他再问,银发青年再答。
没看题干的情况下都是全对,如果不是车上还有别人,文潜烈都想拍案而起,说简直是先天地理圣体。
什么叫有天赋?这就叫有天赋。
就算他去B市找了一对一老师,未必能比这个人厉害。
这个念头刚从心里浮现,前座的黑发男人适时开口了,问他:“您要下车吗?可以在前面放您离开。之后我们可能要去比较远的地方。”
文潜烈没表态,杜争玄在他前面开口了:“就在前面停吧。”
文潜烈摇头:“我不走。”
杜争玄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不回去补课你想干什么?”
车里还有其他人,文潜烈只能挑一个理由说:“这位司机老师的地理很好,我不去B市补课了,我要跟着这位老师。”
地下室手记者微笑着看了他一会儿,点头:“当然可以。我们原本就是计划改为游学,会按照期限结束,送两位回家的。”
还叫上老师了,还游学。
杜争玄不可置信地看着车里其他三个人。
文潜烈在旁边开始写卷子的时候,杜争玄就看过他一眼。
那时候,杜争玄想起她高一第一次被弄到横滨,也是一心要找地方写卷子。
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没办法这样想了,她会考虑别的东西。
“在前面把他放下去,”杜争玄对地下室手记者说,又问文潜烈,“你先下车吧,然后该做什么做什么。你跟他学,你看他正常吗,就算他自己会,也不代表能教人。”
文潜烈态度很坚决:“我不。他的思路对,我就算去B市,也未必能找到题感像他这样好的。”
“题感这种说法太虚了吧,”杜争玄说,“你稳住心态,一轮复习多过两遍基础知识情况会有改善,没必要为了几分……。”
「没必要为了几分冒险」。
她本来是想这么说的,但文潜烈在这时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种眼神不像是少年人的目光,也不像是在看同学。
又沉重又虚弱,带刺。
他这么看了杜争玄一会儿,忽然笑了,说:“可能对你挺无所谓的吧。”
“你在哪里都能考第一,转科了还考第一。你上课随便听听,下面的人拼了命也考不过你。”
一道选择题3分,排在名次上就是好几个人。
拼命刷题拼命学,考场上碰到不确定的,恨不得从盘古开天想到未来一百年后,怕选错。
然后出来对答案,发现砸了。
“一开始还以为对错答案了,跟别人说都以为我在装。老师安慰我说下次好好考就行,可我要是下次也考不好呢?要是我以后都考不好了呢?怎么办?”
他笑了笑,说:“你根本就不懂,你怎么可能懂呢?”
“……”
杜争玄也看了他一会儿,靠在椅背上不说话了。
她和文潜烈不熟,不想拿自己的事出来和他吵架。
杜争玄初中的时候就知道,分数很重要,对一些人来说比命都重要。
她初中有段时间,在考场上写不出来字。
小升初的时候她去寄宿初中,是高高兴兴去的。
她在村里小学六年没交到朋友,所以对寄宿中学有种美好幻想,觉得大家住在一起,一起上学吃饭,多好玩,就像她看过的动漫一样。
开始也确实一样,一个宿舍住六个人,都是小女孩,叽叽喳喳凑在一起说话,互相分零食吃。
然后开学,月考、期中考、期末考。
杜争玄是村里上来的,她赶了一年进度,最后期末考了个第一名。
再开学考时,就有人问她假期学得怎么样。
她暑假没学习,如实说了,考试出来名次一般,一切照常。
后来月考,又有人来问,杜争玄说了她的复习计划,说了她还没复习完的。
成绩下来,她是第一。
周围人的态度就有点不对了,说话夹枪带棒的。
杜争玄感觉到了,等期中考前又被问学得怎么样时,她直接说:
“为什么老问?是我学多了就影响你学了?你每次都来问,我能怎么说,说我虽然没学完但是脑子聪明、随便一学就能考过你?还是说我已经复习得万无一失就等着上考场考第一了?你喜欢听哪个?”
她这么说,那个人愣了一下,和她吵起来了。
后来事情闹到老师那里,老师偏帮杜争玄,把那个人骂了一顿,让他写检查、叫家长、停课。
虽然还有以前的事叠加处罚,但这个结果还是偏重。
那个寄宿初中抓成绩抓得很严,为了激发学生动力,有时候会故意区别对待。
这些是杜争玄后来才想明白的。
当时出了这件事,杜争玄在宿舍一下就没朋友了。
没人跟她说话,她就算主动开口,也没人会接话。
有时候她会听到有人聊天,说「学婊如何如何」。
没指名道姓,想打人,但不知道该打谁。
后来她在考场上不敢写答案了,拿着笔一看到白纸就心发慌,直流冷汗。
杜争玄终于考砸了,心里还有点高兴,觉得终于证明了自己的诚实,自己的清白。
她天真地等别人知错就改,再来和她说话,再一起挽着手去打水。
没等到。
老师责问她为什么不好好考,她放月假回来,在宿舍门口听到有人笑话她「遭报应了」。
她那段时间在学校过得不好,终于在考场上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对着卷子吐了。
父母把她接回去,停课了小半年。
再回学校就换班换宿舍,埋头学了一年多,没升那边的高中,考回附中来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想,就因为成绩,你们这样对我。
后来她上了高中,又想,原来这样对我是为了成绩。
上了附中后,她以为事情都过去了,全忘了,没想到一说起来竟然还记得。
她透过车窗反光看了看文潜烈,心想,爱学地理就学吧,哪有人家要学习她还拦着的道理。
杜争玄的目光从窗外移到内视镜,地下室手记者也正通过镜子看她。
青年的眼睛是酒红色的,沉在一片阴影中,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冰冷。
杜争玄想起他们一直讨论的那部动漫,女主角就有这样一双眼睛,监控摄像探头一样的眼睛。
司机一直在哼歌,地下室手记者在歌声里对她微微一笑,从写字板上取下一页什么东西,折叠收进了怀里。
没等杜争玄想明白那是什么,车子忽然一阵颠簸,再睁开眼时,窗外的景色已经变了。
他们原本是行驶在公路上的,这么颠簸一下之后,路就变得不太平了。杜争玄不得不扶住车窗上面的把手,旁边文潜烈也写不下去题了。
变糟的不只是路况,连周围的环境也变得复古。
随意堆在墙角的垃圾杂物,砖块墙上的胡乱涂鸦,就连街头行人脸上的精神气都像被吸走似的,目光直愣麻木。
一到这里,银发司机就彻底放放飞自我,像开跑跑卡丁车似的,时不时从路中间出现的金色漩涡中开进去,然后又从另一个空间出来,宛如科幻电影中飞船跃迁。
就算杜争玄这种不晕车的人,也给生生整晕车了。
车子七拐八拐,最后在一栋不高的建筑物前面停下。
银发司机先下车,声音热情洋溢:
“欢迎!欢迎两位来到温馨之家!”
剩下三人从车上下来。
杜争玄心里压着火。文潜烈去拿行李,她没跟去,她走到银发青年面前,抬脚就踹他迎面骨。
青年的反应很快,那种金色涟漪般的平面闪现了一瞬,他的腰部以下就仿佛大变活人似的,迅速消失不见了。
杜争玄没踹着。
但她也反应很快,转头去踢后面的地下室手记者。
地下室手记者是名举止优雅的青年,皮肤是缺乏血色的苍白,看起来有些体弱。
他下车的动作有些慢,被杜争玄堵在了车门口。
果戈里立刻去救他的挚友,但车门的位置狭窄,搞不好容易撞到。
人抢救出来的时候,已经被杜争玄踢了一脚。
杜争玄从小练到大,很有一把力气。
费奥多尔因痛苦皱起了眉,很快又恢复原样,他很平静地问杜争玄:“您在为这件事生气?”
杜争玄认真想了想,回答他:“不好说。”
让她烦心的真的不止这一件。
费奥多尔回以微笑。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文潜烈把行李箱搬下来的时候,什么都结束了。
果戈里观察了下朋友的神色,发现他确实没有生气的意思,于是按照原计划招呼两人进入大楼。
杜争玄要回去拿行李,发现文潜烈已经给她拎过来了。
他情绪似乎平静了很多,有些欲言又止。
杜争玄没说谢谢,自己拎着行李箱跟着进去了。
眼前这栋楼从外面看起来有年头,像废弃不用的办公楼。
大门和外部瓷砖之类地方倒不算很久,但要是仔细看一排排的窗户,从那些漆黑的孔洞中,废弃感扑面而来。
杜争玄跟文潜烈拉着行李箱进去,轮子在覆有灰尘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噪音,莫名感觉像新员工初入东南亚园区。
里面破败得更严重,不像能住人的样子。
不过他们没在一楼停留,也没去上面几层。银发青年带他们左拐右拐,找到了一部电梯,是向下的。
这栋楼下面竟然还有几层,虽然有些不见天日,但多少看起来能住人了。
银发青年给他们两个一人分了房间,发了钥匙。
是最简朴的金属钥匙。
杜争玄握着这把钥匙,想起她本来该在B市住集训酒店的,酒店肯定发房卡有空调。
除了莫名其妙搞了劫持外,Freedom和地下室手记者表现得挺友好。
分完房间还让他们好好休息,说等明天再正式开始「游学」。
杜争玄进了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连窗户都没有,开了两个换气口。
要不是自己手里拿着钥匙,她真以为进局子了。
杜争玄放好行李,出去找了个水龙头简单洗漱,回房间用椅子反抵住门,定闹钟睡了半小时。
睡醒精神足一点,她打开手机想联系补习机构老师和家长,想个说辞出来,没想到对面都已经给她留言了,说让她在外面注意安全。
杜争玄一愣,把所有消息都看完,发现地下室手记者的善后工作做得简直完美,好像所有人都以为她被免费升级一对一了。
……所以补课的钱是不是退不了了?
杜争玄首先想到这个问题,她坐床上愣了一会儿,觉得想也没用,起来拿了两本卷子,出去找地方写作业去了。
她的房间没有桌子,于是出去挨个走廊推门,试图找到个能写作业的地方。
有的门能推开,有的门不能。
但就算能推开门的房间里,也找不到适合写字的地方。
纸笔、书和桌椅这些东西,学校和补习机构到处都是,但脱离了特定地点还挺难找的。
杜争玄最后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是费奥多尔的办公室。
……也不知道算不算办公室,反正搞得跟反派老巢一样,还是那种高智商幕后黑手类型的反派。
整个房间浸没在黑暗里,五六台电脑显示器亮着莹莹幽光,上面不断流淌过看不懂的字符代码,地上各种电线错综复杂,费奥多尔转了下椅子,转头对杜争玄微笑:
“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看着这场景,杜争玄心想怪不得他叫地下室手记者,真是人如其名。
杜争玄打量了下放显示器的桌子,觉得高度挺合适。
于是她没回答费奥多尔的问题,转头走了。
过了一会儿,杜争玄抱着椅子来了。
她像个恶霸,不光进来时顺手打开了大灯,让光明洒满房间的每个角落,又对地下室手记者说:“你,起来一下。”
费奥多尔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暂时依照她的意思起身。
杜争玄选了个满意的地方,把键盘推到一边,椅子一放,卷子一摊,跟看不见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似的,刷刷就开始写。
“……”
费奥多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位置被占了。
就算是他,也忍不住回想起还在网上聊天的时候。
那时的杜争玄热情体贴,用各种亲昵可爱的称呼叫他,跟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费奥多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杜争玄没有理会他的意思,稍一打量房间、找好位置要再坐回去时,门又开了。
拿着卷子的文潜烈来了。
几乎是一样的流程,他很快也搬了个椅子来,把费奥多尔看好的地方给占了,卷子一摊就开始写。
唯一不同的是,他比杜争玄礼貌一点,让费奥多尔挪开时说「不好意思麻烦让让」。
费奥多尔:“……”
转眼的功夫,他的据点就真的变成了补习班。
杜争玄压根没空理会假网友的复杂情绪,她作业多着呢。放假不过十几天,光历年高考真题合订卷就发了好几本。
对方不说事,她就先写作业。
反正这次要把事情彻底解决,否则剩下一年里他再出什么招数,杜争玄真的没有精力再去防了。
千日防贼根本不现实。
她听出来文潜烈一直在写字,推断他在写地理。
于是杜争玄改写英语了,这样对方对完答案问来问去的时候,她正好能整理错题、把英语阅读再通读几遍。
意料之外的是,地下室手记者的英文水平似乎不错,提供了不少帮助。
希望他的数学物理生物化学一样好,这样也算上一对一了。
杜争玄很客观地想。
下午她写完了两套卷子。
七点多,Freedom、——自我介绍说叫果戈里的青年回来,带了吃的回来。
杜争玄吃完东西,去走廊来回走了一会儿,期间试着搭乘那部电梯去了一楼。
没人阻拦。
夜幕降临,外面黑极了,偶尔能听到远方传来零星的枪声和惨叫。
杜争玄在黑暗里徘徊了一会儿,没出去,回地下继续写卷子了。
她回去的时候,文潜烈正在背地理答题模板。杜争玄按照习惯,也背了一会英语和生物。
背得差不多了,杜争玄又拿出生物卷子来开始写。
文潜烈看到她写题,拿卷子和椅子出去背了。
起初杜争玄还能听到他背书的声音,后来沉进去听不见了。等对完一套题出来,看看时间,都晚上十点多了。
房间里只有她自己,费尔多尔从晚上就不再到这个房间来了。
杜争玄收拾了一下东西,很有素质地人走关灯,打算回去睡觉。
她在走廊上,看到文潜烈面对墙壁坐着,膝盖上摊着卷子,是学生背书的常见形态。
但文潜烈没出声,他用食指指腹抵着笔尖,边扎自己边走神。
他没意识到杜争玄来了,还在想白天的事。
他后悔在车上那样对杜争玄说话。
杜争玄是个挺奇妙的女孩,文潜烈其实有点喜欢她。
青春期的少年少女总是忍不住向往最好的,杜争玄的一切都很出色,她还显得很稳。
不是说她成绩稳定,那更像种气质上的东西,别人在干什么她好像一点不关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文潜烈是高一第一月考听说的她的名字,后来运动会的时候,他陪朋友去比赛八百。站在人堆里正不耐烦,朋友忽然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示意他看一边。
文潜烈朝旁边看,一眼就看见了。
有个穿短袖短裤、别着号码布的女生在冲线。
她不是在冲线后减速的,而是还剩几步的时候速度就降下来,跑过线时就转成了走。
那种转换太游刃有余,让他一瞬间看得有点呆。
从那之后,他就注意上杜争玄了,但是几乎听不到她什么消息。
听她同班的人说,她上下学总是踩着点来。来得最晚,走得最早,课间也不找人聊天。
别人跟她说话,她也回应,是非常客气的那种,和谁都走得不近。
一些人背地里说她有点傲。但文潜烈觉得,她傲一点也正常。
想和人家搞好关系,你不主动去和她打招呼聊天,难道还指望人家笑脸相迎对你说这说那的吗?
那时候他就想了,等高二分班以后,他们肯定都会去重点班。
要是是一个班的,他就好好考,要跟她做同桌。就算不是一班的,反正都在同一层楼,他也每个课间过去,想办法跟她搭上话。
等交往了,他们可以约好考同一个大学,在同一个城市找工作。
但在分班之前,他们俩就说上话了。
是因为一个转校生,男的。
个子不高,据说长得很帅。
杜争玄在课间来找他,问他为什么要把转校生叫到文体楼去。
说实话,文潜烈对这件事没什么印象。他整个高一下半年,感觉像喝醉了酒一样,题感一流。
对高中生来说,做题快几乎就等同于时间过得快,日子流水一样走了,他什么印象也没有,只是当课本笔记越做越多时,他才恍惚意识到,时间过去那么多了。
杜争玄说的事,他一点记忆也没有。
而且第一次和她说话,文潜烈脸上没表现出来,心里很紧张。
但是杜争玄一点也没留意到。
在他说自己不记得、道完歉之后,她低着头想了点什么,文潜烈只能看见她头顶一个小小的发旋。
她走了以后,文潜烈忽然反应过来,杜争玄怎么会为了别人的事来其他班找人?
她不是那种冷美人吗?
当时文潜烈就有不好的预感,他稍微打听了一下,发现杜争玄已经有同桌了,就是那个转校生,好多人都说他俩可能要在一起了。
再然后,暑假里文潜烈就听说他们真在一起了。
不好说心里是什么感觉。
高中的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到除了思维导图,其他什么事都捋不明白。
他挺遗憾的,后来从旁人嘴里听说自己在排挤那个转校生,还担心是把真实想法露出来了。
还好那时候转校生已经走了。
不过坏消息是,杜争玄在他之前就转班走人了。
文潜烈没想到她还会来补课,两个人还正好一批走。
虽然那个黑发老师说能送他回去,但文潜烈琢磨了下,觉得这句话的指向对象似乎只有他自己。
他想用手机偷偷报警,可是电话打不出去。
文潜烈想了想,没走。他走了就剩杜争玄一个,不太 好。
另外,也是因为不想见到其他同学和老师。
无论是安慰、鼓励还是批评,他暂时都不太想听了。
上一届高三毕业后,他就开始紧张。
期末考前就有这种感觉了,考砸之后也没消失,反而越积越多,最后推着他白天说出那种话来。
话出口他才发现,他对杜争玄不仅仅是喜欢,或许还有些嫉妒她。
面对他的无端指责,杜争玄什么也没说,但文潜烈却无法不去在意这件事。
白天要写题没空想,晚上一个人在走廊背题,背着背着就走神了。
文潜烈不止想了杜争玄的事,他还想了很多。
高考好像就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节点,迈过去,他人生的一部分就彻底死了。
就像走马灯,他从幼儿园第一次英语考满分开始想,想完小学想初中,把他14/17人生中上的所有补习班特长班都摊开了想。
他想更早遇见杜争玄,又想更晚点,又希望杜争玄不存在。
可他清楚,就算没有杜争玄也会有别人。
总有人比他更聪明,更努力。总有人比他学习时间更少,考得分数更高。
这个事实像一张潮湿的网罩住了他,让他暂时没有力气再读了。
杜争玄就是在这时候出来的。
她走路的声音很重,像故意提醒别人她来了。
文潜烈接收到了这个提示,在对方完全经过前,他叫住了杜争玄,向她道歉:
“白天对你说那些、…对不起。我当时情绪太激动了,真的很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
“没事、压力大我能理解,”杜争玄看了他一会儿,笑笑:“而且你也没说错,谁也不懂谁。就算大家天天一起上学,也很难说真的对谁完全了解了。”
或许是自己的状态趋于平稳,这时候文潜烈隐约感觉到,杜争玄的情绪似乎不太对。
他想了想,很快半真半假地开口:“干嘛这么说,你跟中原不就挺好的吗。”
他本意是想安慰人,但他沉浸在自己的地理成绩中太久,八卦消息已经落后了。
杜争玄笑了笑,说:“可能我说的就是他?”
杜争玄起初对中原中也热情友好,潜意识将他当做了曾看过的作品中的虚构人物。
绝大多数虚构人物都是纯粹而真诚的,没人会对它们设防。
中原中也的确纯粹而真诚,但他也是真实而立体的,有着很多面。
不幸的是,杜争玄最近才发现这点。
第90章
第二天起来,杜争玄先绕着椅子背了半小时英语。
出门之后发现还供饭,有一份速食便当外加饮料。便当盒上贴了纸条,写了杜争玄的名字,还画了小星星。
杜争玄吃完饭,继续带着椅子和卷子去做题。
一般学校会在高二时把所有课讲完,高三不再学新东西,就是一轮一轮的复习考试。
杜争玄说是要补语文,但她自己也清楚这种东西速成不了,她听过最多的话就是「平时要多积累」。
问题是怎么积累,看书吗?
她哪有时间看闲书?
现在后悔以前该多读书已经晚了,从一开始,杜争玄对补课就没抱太大希望。
有提升更好, 没提升也正常。
至于文潜烈, 只能说他真的很爱学地理, 而那个叫果戈里的青年也是真的很爱提问。
一上午杜争玄算听出来了,果戈里的口头禅就是「提问」,两个人靠一块跟自动问答机似的,一个赛一个的脑回路清奇。
杜争玄只是一个学期没学地理,已经觉得看不懂了。
上午一切还算正常,真正想补习的人也得到了补习。
但中午吃过饭后, 果戈里忽然就宣布他们两个下午不能呆在这里、要出去「游学」了。
杜争玄对这么高端的词不太熟,文潜烈倒是马上问:“行程怎么安排的?”
“行程?”银发青年重复一遍这个词,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愉快地笑起来, “没有那种东西啦!整个下午都是美丽和平的横滨自由行!两位准备好了吗?”
……原来这里是横滨。
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一个词汇浮现在杜争玄的心里:
「港口黑手党」。
那个中原中也所属、将走私当正规生意做的非法组织。
她愣神的时候, 文潜烈在答题:
“横滨,有日本最大港口。日本面积狭小人口稠密境内多山海岸线曲折, 北海道渔场,日本暖流与千岛寒流交汇而成。我国最大渔场为舟山渔场,东海大陆架、陆地河注入、水体搅动、上升补偿流、空间广阔。”
除了杜争玄,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一阵意义不明的沉默。
费奥多尔:“……嗯。”
杜争玄看了他一眼,心想嗯什么嗯,你听出他最后是在简答舟山渔场形成的五点要素了?
然后她又看一眼文潜烈,想没必要吧,反正背得熟的又不会考。
她在心里把两个人都蛐蛐了一遍,果戈里似有所觉地朝她看。
于是杜争玄瞪了他一眼。
瞅什么瞅。
“……”
银发的青年将视线移开了。
总之,杜争玄和文潜烈都不愿意去外面。
杜争玄是怕危险,而文潜烈是不想浪费自己宝贵的做题时间。
但又不是说他们两个想不出去就能不出去的。
果戈里故技重施,他们脚下出现水波纹般的金色涟漪,下一秒,两个人就掉到了大楼外面。
幸好降落高度适中,人没怎么摔到。
但是卷子教辅都留在里面了,只带出了拿在手上的黑色中性笔。
反应过来之后,文潜烈就回去扒门,要求费奥多尔和果戈里无偿归还他的《国家地理》:
“知道合订版一本多贵吗?我打算当课外书看的!!”
“暂时帮你保管,要玩得开心哦!”
果戈里的声音从不远处的金色漩涡中传来,又随之消失。
文潜烈悲痛万分:“老哥你别走,没有《国家地理》我可怎么活啊……”
杜争玄让他别叫了,还不如找找周围有没有书店。
杜争玄主要担心引过来小混混。
虽然附近看着荒废已久,又是夏天中午、没什么人,但她还记得昨晚听到的那些声音。
“日本书我又读不懂……”
虽然嘴上这么说,文潜烈还是跟着她走了。
杜争玄对横滨也不是很了解,只是觉得这种破旧风的路边景观挺眼熟,跟她当年误捡钞票后夜里躲的地方很像。
要是能找到有印象的地方,她就能顺着找到那家去了两次的书店。
她的推断没错。
大概绕了两三圈后,两个人就从那块巨大洼地中出来了——
但事实远没有说起来这么轻松。
首先是洼地的面积。
实在太大了,从较高的地方俯瞰过去,感觉比H大所有学部加起来都大,光走路都快走断腿了。
其次是人文环境。这次来是白天,杜争玄看得更清楚:
除了两条横穿洼地的水泥台阶可能是官方修建外,两旁鳞次栉比的民房矮棚绝对都是违规建筑。
或许因为材料匮乏,那些屋棚外形看起来惊人一致。
几乎全是木板和塑料布,条件好点的会用锈迹斑斑的铁皮瓦,生活的艰辛要从空气里溢出来。
杜争玄从没见过这种地方,简直像为「贫民窟」这个词量身打造的。相比之下,她老家十年前都算现代化美丽新乡村了。
这地方贫穷落后得太真了,真到让人以为是假的。
文潜烈一路上都在拿手机拍,甚至路上碰见穿脏破背心的小混混打架,他还想拍,被杜争玄拉走了。
当然,这不能怪他。
因为就连杜争玄看到两个成年男人打架,第一反应也以为是群演。
她回忆了一下,发现记忆里上次看见打架斗殴还是在小学三年级,大家八岁以后就变得比较文明了。
她这还是村里的小学,文潜烈说不定连在幼儿园也没见过。
为了避开人,杜争玄挑的路全是没阴凉的暴晒路线。
文潜烈可能是太阳能蓄电,走着走着,他的地理病病情似乎就减弱了,逐渐显露出现充本色来。
他话挺多,但不是让人讨厌的类型,或许能称之为开朗。
对不熟的人,杜争玄遵守说话守恒定律。文潜烈说的多,她就不说光听。
越听越觉得不是一路人。
如果说杜争玄是被放养的,那文潜烈这样的应该算精耕细作。
杜争玄只报过这一次补习班,特长班则是小时候在镇上跟着粗练了几年。
老师不算专业,有时候懒得教学,就直接让翻一百个前空翻。杜争玄从上课开始一直翻到结束,后面腾空不起来就改前桥了。
七岁小孩翻完一百个,回家跟吃了安眠药似的倒头就睡。
文潜烈则从幼儿园就是双语的,学过声乐钢琴书法编程奥数,现在家里好像还在给他搞什么强基计划,成功了好像能低分上名校。
杜争玄不太懂,犹豫犹豫还是问了:“既然这样,那你没必要藏着掖着学啊?”
天天带书回家点灯熬油,别人一问就说黑眼圈是熬夜打游戏打的。
“不好意思说呗,”文潜烈嘿嘿一笑,“你想,要是苦学了还没考好多丢人。但我要是说一点没学,考好了是我聪明,考不好也正常。进可攻退可守,多好?”
杜争玄一想,确实是。
横滨市这两年似乎没搞什么基建,除了拆了几座建筑物、楼房街道使用痕迹更重外,变化不大。
从洼地走出来后,杜争玄很快找到了原本那家书店。
店老板还是原来的人,埋头读书,不看客人。
文潜烈一进店就自动安静了,挺新奇地到处打量店里的书。
小店并不大,但书多,排放得体,有种南方山水园林的感觉,几步就不见人了。
杜争玄在靠门的架子上随手拿了本书,粗翻了一下,发现外语有长进,竟然能断续地看懂几个句子了。
以前她懂的都是听和说,是中原中也在课间闲暇里,今天教一个、明天教一个,断断续续,把所有假名都教给她了……
杜争玄不再看书,抬头将视线转向店外。
正午时分的街道空荡不见行人,她朝店外看,看到地面上不知是什么撞击留下的痕迹,坑坑洼洼。
总不会是弹痕……
她脑海中冒出一个猜想,又赶快按下去了。
白天的横滨看起来很和平,和她想象中的狂乱之都并不一样。
但她望着这样的地方,心里仍克制不住地想,这是他曾经所在的城市。
他在这里是怎样生活的呢?住在哪里?
是远眺时望见的那片富丽堂皇的住宅,还是她刚刚经过的那片低矮屋棚?
他在这里晨起暮歇,会不会就去过刚才自己途经的某家小店?
几年前的他午后走进那家小饭馆,在等菜时百无聊赖的空暇朝店外看,正好与此时此刻的她四目相接。
……为什么是横滨?
某一刻,杜争玄的心忽然冷却了下来。
她想,费奥多尔与果戈里应该都不是日本人,他们是冲着「书」来的,为什么要借一个什么「游学」的名头、把她弄到异国的城市?
为什么不是他们自己的国家,而是横滨?
还有谁知道「书」的事?还有谁与横滨有关系?
新年那时候,他们理应是敌对的……还是说现在又改为了合作?
……不会的。
应该不会的。
……
织田作之助像往常那样经过书店时,发现店里少见地有了客人。
门口有名黑色短发的少女,她手捧书站在书架旁,注意力却没在书上,而是看向店外,目光近乎茫然。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感觉好像要哭了。
“……”
织田作之助的脚步顿了下,记起是一年前见过的女孩,决定去打个招呼。
“中午好,你又来玩了吗?”
少女的目光用了几秒聚焦,在回过神的瞬间,她似乎就想起了织田作之助是谁,立即开口打招呼:“……算是吧,中午好。”
……红头发真提神。
杜争玄心想。
她几乎是被吓清醒的。
看到谁衣着发型太时髦会下意识觉得不妥,跟玩手机一见人来就开始藏一样,差不多是每个高中生的通病。
织田是杜争玄见过的唯一一个红头发,杜争玄立刻就回忆起了对方的名字。
她从店里出来,跟织田简单聊了几句。
织田没再穿邮差制服,穿着普通的衬衫和外套。
他说自己换了工作,不再做邮差了。
杜争玄记得那份工作的工资不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换了也好。”
“谢谢,”织田作之助一板一眼地向她道谢,“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要不要我带你到处转转?”
杜争玄张口要答,文潜烈这时拿着书在店里探出头来,小声问:“怎么了?”
杜争玄指了指他,对织田说:“我和同学一起来的……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杜争玄的口语已经能磕磕绊绊进行日常交流了,后半句她换回国语,问文潜烈。
后者抱着地理图册问:“能去横滨港看看吗?”
朝圣是吧。
杜争玄面无表情把他的需求一翻译,问织田:“您方便吗?会不会耽误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