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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裙下之臣

◎第二年◎

因为礼肃和梁嗣做了同窗,郁安担心他被找麻烦,时不时就要溜去他们的学堂外看一下。

学子们大多是宗室子弟,休息时会围在太子殿下身边勤献殷勤。

麟茂质子又起身去了院中,有人爱看热闹,追在窗边往外看,果不其然瞧见了院里立着的清瘦公主。

那人呵呵一笑,转头冲梁嗣玩笑道:“太子殿下,令妹又来了。”

梁嗣脸色一黑,按着桌角不应声。

那人吃瘪,讷讷感叹:“公主来得未免太勤了,生怕那个质子跑了似的。”

不是怕礼肃跑,是怕礼肃在他这受委屈。

梁嗣冷笑,看不惯郁安对礼肃过分热络的态度,却也懒得搭理他们。

一个小国送来的质子,哪值得皇室的人费心?

终究只有玉安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头,才会对这种人大献殷勤。

心下不屑,梁嗣想起李氏多次叮嘱自己在学宫里不要理睬郁安做什么事,待他即位,这些卑贱之人自会哭喊着跪在他脚下。

想明白这茬,梁嗣心中郁结一散,瞪了多事的人一眼,在一众学子的阿谀奉承里骄矜微笑。

梁嗣的傲慢不作为,令郁安稍微放下心来,得以和礼肃安稳度日。

暑去冬来,在十岁生辰的时候,郁安特意让郁氏多做了一碗长寿面,要和受邀前来的礼肃一起吃。

将面碗小心翼翼端到礼肃面前,郁安仰头一笑,“沾沾喜气!愿你顺心如意,阿肃。”

去年此时,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收到了礼肃的冷眼,所有好意都被拒绝。

但此刻,烛灯下的少年极淡地勾起唇角,将面碗接过,对他说:“生辰快乐,阿郁。也愿你一切如愿。”

在这个位面,郁安每年的愿望只有一个,希望和礼肃一起安稳长大。

郁氏掩唇,笑看两个少年的互动,眼神温柔。

安儿看中的这位朋友,性子虽冷些,但对安儿确实是好。

一年里郁安吹风受冻,小病不断的时候,这人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脸色难看得像是病的是自个儿似的,差点把照料的活都抢完了。

确实是个好孩子呀,郁氏如是想着。

十岁过后的日子依旧平静。

暑夏时分,郁安惊喜地发现自己长高了一些,不用踩石头,光是踮踮脚就能看到窗台边的礼肃了。

下学路上,他欢欣地向礼肃分享了这件事。

晚霞穿过繁茂的皇室园林,落在他晶亮的眼睛里,将那对乌黑瞳眸照得很清澈。

很好看,让礼肃想起了母亲簪上的璀璨晶石。

但比那晶石还漂亮。

郁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他肩膀处比划了一下,“你瞧,我已经到你肩膀了!”

听不见礼肃回话,郁安顺势将手搭在礼肃肩上,“阿肃,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夏日衣衫轻薄,能很轻易就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礼肃回神,淡声道:“你发簪歪了。”

“嗯?”

郁安去摸自己头上的轻便对簪,没摸出个所以然。

礼肃已经趁此机会走开好远。

郁安眯着眼看清了他泛红的耳朵,低低一笑后提裙去追他,边追边喊:“阿肃等等我——”

盛夏将过之际,学宫里出现了很多新面孔。

郁安问紫兰怎么回事,紫兰简要解释几句,声称是武将回朝述职,有的会将家眷安置在国都里,孩子自然就进了学宫学书。

此事与后宫的人无甚关系,紫兰不管多说,郁安自然也不会再追问。

下了学,他依旧让紫兰先回去,然后去学宫另一头等礼肃。

日落西山但余热仍在,郁安在院子围墙边的桂树下寻了到阴凉地,就站在那里不动了。

枯等了一会,终于听见一阵桌椅挪动声响,学堂里也传出学子们的闲聊声。

猜到是结束了,郁安站直身,等着礼肃出来。

三三两两学子自学堂而来,看见郁安都要会意一笑,更有甚者语气会带着不合时宜的夸张:“又来了啊,小殿下。”

郁安垂目笑了,一身天青色水波纹窄袖长裙,将他衬得像是夏日池塘里搅得涟漪阵阵的那片莲叶。

见他态度和善,这些人也好不意思再多调侃,灰溜溜地走了。

半天也没等到礼肃出来,郁安决定进去看看。

刚走到门口,差点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正着。

他微微后仰,准备退下台阶。

来人却误以为他没站稳,扶了一把他的小臂,“小心。”

郁安抬头,脸上泛起一层笑意,“阿肃?”

礼肃扶着他的小臂未松,牵着他稳步下了台阶,看他站稳了才松开手。

“怎么不在外面等?”

郁安无辜道:“你好久都没出来,我才来看看。”

礼肃语气平淡:“有事耽搁了。”

郁安看出他心情一般,直觉和梁嗣有关,“什么事呀?”

果然,在礼肃开口回答前,有道突兀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皇妹,可巧啊。”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刹那,梁嗣噙着笑意出现在了门口。

郁安皮笑肉不笑和他打招呼:“皇兄,好巧。”

梁嗣抬了抬下巴,“来得正好,快来见过你远之哥哥。”

郁安也笑,好奇似的问了一句:“不知是哪位远之哥哥?”

在梁嗣哼笑之际,有道挺拔的身影跨出门槛,“是我。”

郁安抬眸,看清了那张年轻的脸。

五官带着北国人特有的粗犷,眼睛像狼一样。

“谅我年少,”郁安对上来人饶有趣味的视线,“不知面前这位是何来历?”

梁嗣站到那人身边,介绍道:“这位是正一品的常胜将军——赵将军的公子,皇妹久居深宫,自是无缘得见。”

郁安像是听不出他言语的讥诮,老神在在地点头,对赵远之略略行了一礼,“既如此,那便见过赵公子了。”

梁嗣没放过他,“我与远之同岁,皇妹你也当唤他哥哥才是。”

没想到这人小心眼到会为难十岁小孩,郁安暗叹,正要发挥演技敷衍过去,却被攥住了手腕。

他抬头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礼肃,心中一动。

“时辰不早了,殿下吩咐的事我自会去做,望二位放我们回去。”

梁嗣嘴角向下一撇,“我与妹妹说话,干你什么事?”

赵远之懒懒道:“急什么?人家都答应我们为我们做事了,还不许人逞逞威风?”

说着,他又冲探出头的郁安眨眨眼,“你说对吧?玉安妹妹。”

不知道几人在打什么哑谜,郁安心情很糟,面上却还是微微笑着,配着稚嫩苍白的脸,无害得像是山野田间随风而动的花朵。

事情最终以郁安要大家各退一步,又冲两位毫无好感的假哥哥告辞结束。

一离开二人的视线范围,郁安立即问礼肃答应了他们什么。

礼肃不甚在意地说是帮他们做功课。

郁安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恼怒,“赵远之好歹是一个将军之子,没有一点担当就罢了,怎么能将功课甩给无辜人?还有,梁嗣有那么多侍从陪读,为何偏偏要你来帮?他们就是成心要欺负人。”

礼肃低垂眼帘,看向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这两位,都是你兄长。”

郁安有点烦躁:“才不是。”

平复了一会,他又说:“我帮你一起写,之后再同他们说理。”

礼肃摇头,“你尚且年幼,莫要牵扯进来。”

郁安不赞同:“他们欺人太甚,我自然生气,怎么能不帮你?”

算着日子又该向王后请安了,郁安估摸着向她漏点太子仗势欺人的口风,虽然李氏必然会偏袒对方,但好歹他开了口王后也不好装不知道。

礼肃在远梁国中处境实在艰难,不仅是异乡人,更是敌国战败送来的人质,宫里宫外都不为人所喜。

郁安心疼礼肃的处境,自然不能对这些人变本加厉的欺辱视而不见。

于是他一连几天夜里都挑灯陪在礼肃身边,帮他一起翻阅古籍抄写词赋,做各类杂事。

熬得太晚,郁安困了就直接趴在桌案上睡过去,反正一觉醒来往往都会躺在礼肃床上。

礼肃则在小榻上将就着,抽条的身体缩成一团,守礼到了可怜的地步。

郁安不忍心再让他睡小榻,干脆也不再留宿,晚了就自己提灯走了。

困得直打呵欠的朝白将他送回无云宫,郁安让他下次不必再送,被朝白一脸为难地拒绝了。

郁安慢半拍反应过来,原来是礼肃在不放心。

后来,郁安还是把代做功课的事告到了李氏那里,借着年仅十岁的壳子,很认真地要她好好管束皇兄,让对方可以自己做功课。

李氏笑着应了,捏着茶盏的指尖发白。

郁安才不管她在心底怎么骂自己,解决完这件事,就又每日和礼肃一起去学宫。

礼肃每晚要完成的课业少了,梁嗣的那份不必再做,但赵远之的仍在。

郁安不喜欢赵远之,每每听他吊儿郎当喊自己“玉安妹妹”就一阵恶寒。

但礼肃好像比郁安本人还生气,眼神如冰装都不装了。

郁安一边替他遮掩,一边又想笑。

怎么有关礼肃自己的事情就不在意,关于他的倒是比谁都来劲。

怎么会这么可爱呢,阿肃。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关于进度的问题,因为是走竹马养成系,我喜欢感情循序渐进一点,所以前期稍微有一点慢,会慢慢拉进度的,一起来养成小宝吧!

112 裙下之臣

◎第四年◎

回朝述职的武将们回边关了,但赵远之却被赵大将军留在了国都。

郁安对此非常遗憾,以至于每次在学宫里遇到对方都觉得心累。

对方一口一个妹妹,叫得不甚走心,眼中闪动的恶意分明。

郁安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因为这人老是找礼肃麻烦!

也许是因为出身武将家族,赵远之有着很天然的正直,但一腔正气全都用在了学宫里唯一的异乡人身上,像是觉得将这个质子欺辱到尘土里,就算是为国效力了。

郁安试图和他好好讲道理,但对方显然把他看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甚至还反过来劝他不要和礼肃为伍。

郁安无言,又阻止了他几次无果,在赵远之又一次劝他别管礼肃的时候,恨恨道:“赵公子先管好自己的事罢,若是你再对他如此,我不会放过你。”

赵远之觉得好笑:“你能做什么?我若是动手打了他,你也要打我不成?”

郁安脸上伪装的温软消失了,“你敢。”

看着他苍白的面色,赵远之又笑了,“这么生气做什么,我这不是没打么?”

郁安不理会,兀自走了。

接下来的两年里,赵远之虽然没对礼肃动手,但时不时就要给礼肃使绊子。

他太恶劣,有时是将礼肃费心写出的文章诗词撕个干净,将他的书箱推倒,不放过一切能损坏的东西,或是打发朝白去做苦力,然后看着礼肃面无表情的模样哈哈大笑。

最过分的一次,他借口礼肃弄脏了自己的书桌,要罚礼肃清扫整个学宫。

而梁嗣就在一边看热闹,还乐呵呵地表示赞同。

太子殿下都发话了,自然无人敢不从。

郁安直接去请了最德高望重的夫子评理,将告状的精髓贯彻到极致。

他生得标致,又是一副病弱模样,眼含焦急寻求帮助的时候,连最古板的老先生都无法拒绝。

那事最终被夫子翻篇,郁安对赵远之这人印象跌至谷底。

他面不改色地撕干净了赵远之书箱里的所有书籍,在赵远之气得瞪他的时候,拍着胸口装作呼吸不畅缩进了礼肃怀里。

他抬头,看着礼肃流畅的下颌,“阿肃,我好害怕。”

礼肃扶住他的腰,将他挡去身后,“别怕。”

两年里,礼肃身量也高了许多,本就清隽的面容长开了,线条依旧柔和,却不再像易折的春日柳枝,反而显出几分凌厉,带着高悬明月似的清冷风华。

在郁安看来,他总是文弱可欺的,那双秀气的柳叶眼眸里总是如含秋水,整个人宛如不染世俗的君子。

礼肃又哄了郁安几句,转眸前视之时,那双眼睛里温和褪尽,凝成无限霜寒。

“赵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赵远之眼睁睁看着这人的态度变化,见他又在郁安面前装,原本不算强烈的怒火轰然炸开,变成了一点就燃的炮仗。

“我怎么就不饶人了?你眼瞎了?我动玉安一根手指头了吗?”

郁安探头道:“你吓到我了。”

他拍拍胸脯,像是心有余悸一样,小脸苍白。

赵远之对他胳膊肘往外拐的行径更是气得不行,脑子里一时找不出话来,只好恶狠狠地吼礼肃。

“礼肃!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管我们的事?你这种人,连给我们提鞋都不配!”

郁安听不得他骂礼肃,寒着脸就要冲上去,“赵远之!”

“赵公子慎言。”

礼肃很克制地牵住郁安的手腕,将他拉回身后,“阿郁莫急,赵公子不是有意的。”

郁安仰面看着他息事宁人的温柔眉眼,眉头一皱,转头狠狠刮了赵远之一眼。

此事没完!

赵远之被他俩气得头疼,撑在桌边沉着脸不说话。

梁嗣假笑着和稀泥:“各退一步各退一步。小妹无知便罢了,远之兄又何必跟礼肃一般见识?皇妹,还不过来给你远之哥哥赔礼?”

郁安深吸一口气,笑了,“皇兄既说是我年幼无知,又何必强求我道歉?”

梁嗣没想到这几年他脾气见长,脸上的笑容一僵,预备冷脸搬出太子的威严。

不料郁安话锋一转,又笑着说:“好啦!我与皇兄说笑呢——”

察觉到手腕处一紧,郁安抬眸看了一眼神色凝重的礼肃,示意他不必在意。

短暂的眼神交汇后,郁安侧目看向赵远之,不甚走心地说:“远之哥哥,原谅我不懂事。你不会怪我的,是吧?”

赵远之自认不会同弱女子计较太多,见他态度放软,便清清嗓子不再追究,声音紧绷地应了一句“自然”。

此类风波在之后里也上演过好几次,郁安不惯着赵远之的烂脾气,一见他刁难礼肃就直接怼回去,末了又装柔弱,叫赵远之不好再迁怒。

只有一点,郁安想不太明白,为何礼肃越是长大情绪反而内收了,完全看不出幼时别扭刺人的样子,像是彻底收敛锋芒,变成了个好脾气的人。

礼肃太好说话了,郁安非常忧心,总怀疑自己不在对方就会被闷声欺负到哭。

于是他将赵远之盯得更紧,不让这人有机会找茬。

但礼肃好像对此不太高兴,每次都会轻轻带一下郁安的手,在他视线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语气平淡地让他不必在意赵远之。

郁安答应了,但还是不太放心,偶尔会偷溜过去看他。

撞见过几次礼肃冷冰冰地将找事的赵远之堵得失语,郁安终于稍微安心了一点。

原来礼肃并不是脾气变好了,只是不会再在郁安面前冷脸了。

郁安心中一松,没再过多把心神放在太子以及姓赵的身上,专心守着他的阿肃。

秋末冬初之际,郁安染了风寒。

这几年他不愿在闺阁里长待,总是围着礼肃打转,外出时虽也有意避免吹风受冻,但随着季节更迭依旧小病不断。

近来天寒,郁安守在学堂外等礼肃下学,吹了几场冷风,夜里脑子就不太清醒了。

郁氏即刻让香若去请了太医,又挥退紫兰等人,亲自在郁安床前照料。

太医对无云宫深夜召集的事司空见惯,近年来国君分到公主这边的目光也多了,太医院的人更是不敢怠慢。

很快,那个常为郁安诊脉的太医提着医箱来了,匆匆入了房门,为探出绯色床幔的那只手号脉。

太医摸着脉象,眉头一锁,又细问了站在一边的郁氏有关公主的近来行踪和病症。

郁氏细致地答了,追问太医郁安是否有碍。

太医回答无碍,解释道公主发热未醒是一时受寒所致。

说着,他提笔快速写下药方,又叮嘱郁氏让下人时刻关注公主症状,一有变动立即再请他来,此外房内还要注意透气,但又不可让病人再受寒。

郁氏一一应了,和善地送走了太医,给郁安喂药之后,在他床前守了一夜。

药效上来后,郁安头虽晕着,但对周遭环境也是有所感知的。

天色将明时,他挣扎着醒过来,让郁氏先回去休息。

郁氏摇头,心疼地摸他的额头,“我儿受苦了。”

郁安说自己不苦,拜托郁氏替自己向学宫那边告假。

郁氏道:“已经打发紫兰去了。”

郁安又问起礼肃。

郁氏替他擦去额角的薄汗,“时辰尚早,他还没来。你放心,待会母亲自会替你去和肃儿说。他会体谅你的。”

郁安担心的其实是别的事,但也不好和郁氏多说,只好勉强笑了一下,坚持要她别再守着自己了。

郁氏又守了一会,确认他已经退了热,这厢又被通传麟茂质子到了。

她美目一垂,看了一眼郁安阖眸浅眠的模样,终于还是理理裙子离开了。

这一觉,郁安睡得不算安稳,中途被叫醒起来喝粥吃药,汤汁苦得他拧眉。

但身子实在不舒服,他喝了药又很快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是华灯初上。

灯影朦胧中,有道修长人影静立床前,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但郁安认出了他的身份,手肘撑了一下床板,“阿肃。”

一开口他才惊觉自己嗓音沙哑难听,不由抿了一下唇。

“还难受吗?”礼肃隔着床幔问他。

郁安轻轻摇头,“不难受。”

他废力撑起身,挑开那层轻软的纱帐,又抬眸去看礼肃,“阿肃。”

礼肃低下眼睛没看他,目光落在他搭在暗色床沿的纤细手指上。

“以后下学别再等我了。”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猜出了自己受寒的缘由,郁安一默,拒绝道:“不行。”

礼肃敛眸,淡声叫他“阿郁”。

是要郁安听话的意思。

郁安不想听话,撇开了目光。

两人陷入了隐隐对峙的长久沉默。

为着通风,卧房里雕花窗棂未合。

郁安扫了一眼那灌风的源头,指尖一滑,将挑开的床幔放了下去。

视线被遮住后,郁安听见立在床前的少年低声开口:“我不想阿郁再生病。”

郁安将手搭在锦被上,并不答话。

礼肃没在意他的沉默,继续剖白:“你生病的时候,我会很难受。”

平淡语气里带着难以察觉的费解,少年凝视着床上模糊的人影。

“我讨厌无能为力的感觉。”

讨厌言不由衷。

讨厌牵强附会、阿谀奉承。

讨厌一切身不由己地婉转讨好。

讨厌自己在意的人受苦,更讨厌无权无势卑微求生的自己。

郁安拧眉欲劝:“阿肃……”

风寒未愈,郁安一吸气就喉头发干,不由掩唇低咳起来。

一声又一声,像是敲在心间的重锤。

礼肃立即拉开床幔,躬身去替郁安顺气。

郁安顺势靠在礼肃的胸前,咳嗽还未止住,就抬头去看他冰霜似的脸。

看清了礼肃眼中的忧躁,郁安弯起唇角。

“……阿肃哥哥。”他细声唤道。

礼肃动作一顿,贴在郁安单薄脊背上的手僵得像块石头。

郁安像是看不出礼肃的无措,额头抵着他下颚蹭了一下,“阿肃,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礼肃身体更僵硬了,耳边鼓噪,险些没听清郁安在说什么。

但他一向懂得如何保持沉稳,开口时声音听不出异样,“你还在病中,莫要忧思过重。”

郁安不忿道:“分明是阿肃忧思过重。”

察觉到礼肃抽手的动作,郁安仰起头去看他,“阿肃要走了?”

礼肃不答,只平淡道:“你该喝药了。”

语毕,他像是没看到郁安苦下来的面色,抽身绕过那道山水屏风,在外间低语几句,很快就端着散着热气的药碗回来了。

郁安看见那浓黑的药汁就口中发苦,默默往床里挪。

礼肃将床幔挂上银勾,端着药碗看向郁安,“过来。”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着搬家,好累,心态微炸

113 裙下之臣

◎第五年◎

只有在郁安喝药的时候,好说话的礼肃才会带上这样果决的态度。

一句“过来”掷地有声,连眼神都沉硬如石,不容置喙。

郁安抬头,与自己陪伴着长大的少年对视,一时竟陷入到地位颠倒的混乱中。

平常虽总爱嘴上叫人哥哥,但郁安从来都是把这个别扭的小少年当做需要保护的下位者看待。

但每每被礼肃态度强硬地催着喝药,郁安都有一种错觉——好像在这人看来,自己才是需要保护和照顾的对象。

保护者也好,被保护者也罢,只要是礼肃愿意的,郁安都甘之如饴。

眼下又该喝药了,虽然礼肃做什么,郁安都乐意奉陪,但喝这药确实有点为难人。

这个位面里,他这具年幼的身体味觉太灵敏,苦涩的药汁漫过唇齿、在五脏六腑里翻涌的滋味很不好受。

这份不适郁安本可以忍受,可经过了几个位面的磨砺,他自认心性未改,却不得不承认在某些人的纵容下,自己真的变得娇气了。

于是郁安恃宠而骄,缩在床内侧,装没听见礼肃要他过去的要求。

礼肃面色沉静,被郁安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半晌,仍旧四平八稳地端着药碗。

他又说了一遍:“阿郁,过来。”

郁安抱着被子不动,和他打商量:“等药凉些再喝,好不好?”

“已让香若姑娘放了一阵了,”礼肃淡淡道,“温度正好,可以喝。”

见床上的人还磨磨蹭蹭不动,他眼帘一垂,声音低了几度:“手好酸。”

话是这样说,端着药碗的手却没抖一下,演得很不用心。

但郁安很吃这一套,默默裹着被子挪了过来。

计划达成,礼肃唇角微勾。

他看着郁安抿着唇接过药碗,哪怕抵触也还是将一碗药汁一口饮尽,清亮眼眸因为药苦泛起一层浅淡的水色。

像一对沁水的墨色玉石。

郁安喝完药,药碗被接走后还没来得说话,嘴里就被塞了一小块蜜饯。

他诧异地看向礼肃,“唔?”

礼肃瞥了一眼他睁大的眼睛和鼓胀的脸颊,“药苦不知道讨点糖吃?”

郁安将那小块蜜饯嚼碎咽下去,“我当然知道。只是母亲不让我吃,说是……”

“说是会坏牙。”礼肃接话。

郁安弯起眼睛,“嗯,所以没想到阿肃会给我糖。阿肃爱吃糖吗?”

礼肃说:“我不爱吃。”

话音一顿,他平静道:“这是朝白托人出宫买的零嘴,多了吃不完,给你带点。”

哪怕有了自己的帮衬,他们主仆二人在宫中生活依旧不易,郁安对此心知肚明。

“阿肃骗人。”他直起腰。

礼肃不接话,见郁安一半身体都探出锦被,额角一跳,躬身替他捂好被子。

“不冷?”

郁安笑着被塞回被窝,“不冷。”

说是不冷,他尤在病中的脸色却难掩倦色,宛如即将在秋风里萧瑟殆尽的金桂花。

礼肃不放心,决定今晚在这守着他。

礼肃要陪着,郁安不会拒绝,晚间简单净面漱口后,头脑昏沉便倒在枕头上要睡。

但他还记着坐在床前的礼肃,“阿肃……”

礼肃看他眼睛都睁不开还要撒娇,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又替他拉好被子。

“快睡。”是命令的语气。

郁安听话地睡过去了。

半夜依旧睡得不安稳,他勉强睁眼的时候,透过沉重的眼帘和模糊的灯光,瞧见礼肃还坐在他床边。

少年双眸微阖,撑着头靠在床板上,五官姿态雅致得像是一副云山雾罩的墨画。

郁安盯着这幅画看了一会,挪动身体蹭过去,碰到了对方随意搭在床上的手指。

礼肃睁开眼,就听见郁安很小声地叫他:“阿肃。”

“冷吗?”

礼肃问着,视线一转,看向了一边半开的窗。

这是郁氏叮嘱的不关窗,但还未入冬又没到烧炭的时候,因而屋里只能灌着冷风。

郁安回道:“不冷。”

他脸上还氤氲着淡淡的粉意,缩在被子里的模样乖极了。

礼肃回看了一眼他有些苍白的唇瓣,起身去把窗关了,又从桌边倒了一盏温热的茶水递过来。

郁安就着礼肃的手把水喝了。

喝水的时候,纤长睫毛微微垂着,配着那张素白的小脸,像一只听话的猫。

礼肃没养过猫,只在父皇宠妃的怀里见过几次。

他认为那是养不熟的娇贵物,给它一点好处,就能被那东西嗓音发嗲地投怀送抱。

礼肃不喜这份谄媚,因而对此类物种都敬而远之。

但如果是郁安的话,礼肃是不会拒绝的。

他对这个娇气又粘人的妹妹总是多了很多耐心。

郁安还不知道礼肃一直记着当初他随口一说的兄妹言论,喝完水就裹着被子往床铺里一滚。

滚了一圈,他从被窝里探出头,“阿肃。”

“何事?”

礼肃一面答着,一面倾身,帮他把额前凌乱的头发理顺。

郁安说:“上来睡吧,床很大。”

礼肃动作一顿,刚替对方梳理好的头发就从指缝划过。

一时沉默。

猜到小古板性格的礼肃又要拒绝,郁安笑了一下。

“不行就算啦。”

将风寒传染给礼肃就不好了。

郁安想清这一点就要躺回去,重新缩进被子里。

礼肃指尖微收,那柔顺的头发已经彻底从手心滑走了。

他垂眼看了一眼停顿的手指,又去看郁安的后脑勺。

对方已经缩进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团了。

生气了吗?

柳叶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礼肃直起身,沉默地站在床前。

片刻后,他坐在了床边。

又过了片刻,他脱掉了靴子,脊背靠上床头。

秋冬的夜风吹到窗台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礼肃迟疑一下,缩着身体小心地躺了下来,和床内侧的人隔了半臂远。

这一系列动作发出的声响很轻,郁安没有反应。

礼肃盯着绯色的床帐看了半晌,下定决心一般,试探地往郁安的身边靠过去。

终于靠得很近了,他轻声开口:“阿郁别生气。”

郁安没回答。

礼肃抓住一点他漏在被外的发尾,指尖研磨几下,撑身去看郁安的脸。

原来这人已经套在被子里睡着了。

说不上是不是松了口气,礼肃重新躺了下来。

后半夜郁安迷迷糊糊觉得冷,下意识往身后的热源靠。

礼肃被挤得退到床边,退无可退之后叹息一声,隔着被子将他抱住了。

不知何时,又有风透过缝隙灌进来,吹在纱帐上,轻纱如湖波般起伏。

暖色浮动,遮掩住了相拥而眠的两个少年。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50%]

被这场突然又猛烈的风寒耽误了课业,郁安一连数日都没能去成学宫。

后来天更冷些,郁氏更不准他再出门,连13岁的生辰都只是请礼肃上门来,一起围在添着热炭的房间里用膳聊天。

礼肃体热,被旺盛的炭火一烤就面带薄汗。

出汗后的皮肤更显清透,玉面薄唇,在烛光下好看极了。

郁安几次用手帕给他擦汗,被郁氏瞥了一眼,只好收了帕子,口头提醒礼肃。

他虽病愈,嗓子却还是哑的。

沙哑的症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郁安估摸着自己是到了变声期,说话时尽量简短轻细,也不再高声言语,叫外人看出问题。

郁氏对儿子的情况心知肚明,借着郁安易病的理由,主动求见国君,请求对方准许郁安冬日里在皇宫里受教习,省得再受霜雪风寒。

国君已不像早年那样漠视他们母子二人,这些年大小宴会都会召二人前去,面对郁安时面色和煦,像是终于将这个孩子记挂在心了。

郁氏对此喜忧参半,喜的是得了国君重视宫中人便不会怠慢郁安,忧的是君心无定,随时都能转移。

王后的目光也过多落在了郁安身上,紫兰将整个无云宫都盯得很紧。

随着郁安长大,身世的秘密势必难以遮掩。

忧心太多也无益处,郁氏收敛忧思,趁着当下国君还未转念,尽力为他们母子谋求生计。

郁安不必冒着严寒去学宫了,但也失去了和礼肃同行的机会。

整个冬日里,郁安只能在礼肃下学过来的时候见到对方,陪着对方在烛灯下完成课业。

郁安总疑心赵远之会趁他不在就欺负礼肃,时不时就会问。

礼肃听了,往往安抚一笑,摇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要是郁安追问,礼肃就会不太开心,低声劝他不要总去在意赵远之。

郁安在意的并不是赵远之,但看礼肃一副不受那人影响的模样,也便将信将疑,不再多话了。

此后又过去许多时日,由冬入春,夏与秋交,秋天已过,寒冬又来了。

春夏的时候,郁安依旧过着每日围着礼肃转,以及日常警告赵远之的生活。

归因于国君抬爱,梁嗣并不会像从前一样对郁安轻言嘲弄了,态度却无改轻视。

郁安随他轻视,只不准这些人针对礼肃。

可冬天一到,郁安就不能和礼肃一起上学了。

郁安很遗憾,在礼肃答应会每日来看他之后,才高兴了一些。

十四岁的生辰,郁安依旧和礼肃一起过。

郁氏为两人做了长寿面,看着他们捧着面碗在低声聊天。

刚开始她还眼含笑意,可当见到郁安因为偏头的动作而发簪歪斜、礼肃顺手将发簪取下又重新为他戴好,两人相视一笑的时候,郁氏才若有所思起来。

桌上的两人对此并不知情,还在说着话。

因着声线暗哑,郁安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要细听才能听清,所以礼肃才不自觉侧过耳去,以防错漏。

礼肃早两年虽然经历了类似的情况,却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只以为郁安轻声细语,是在讲究淑女礼仪。

虽然不知道向来不喜娴静的人为何突然文雅起来,但这是郁安的自由,礼肃不会干涉太多。

【作者有话说】

啊啊存稿没了所以要现写,晚了一点点

114 裙下之臣

◎第六年◎

这年年宴的时候,国君照例问完梁嗣课业,又问到近处的郁安。

郁安答了,还未还没做回座位,就听见李氏道:“听闻公主才过了14岁生辰……”

她知道也不奇怪,只是突然提及必然有诈。

国君有些诧异,感叹郁安竟年满十四了,自觉有失职责,连孩子生辰年岁都忙忘了。

其实不是忙忘了,到底是不上心罢了。

郁氏听着国君关于明年为郁安大办及笄礼的承诺,心中一沉。

但她面上却故作喜色,引着还在沉思的郁安起身谢恩。

在此方位面待了几年,郁安不至于连女子及笄算作成年的事都不知道,一听李氏还有后话,微微冷笑。

李氏言辞恳切,向国君建议公主在及笄前应由宫中女官教导,读书识字倒是其次,培养礼仪才是要紧。

言外之意是为及笄后的嫁娶管事做准备。

郁氏柔声反驳说这些事都还太早,劝李氏不必过多替孩子忧心,又道郁安入学晚,正是好学的时候,还是再精进些为好。

两位女子一刚一柔,国君被闹得面色微沉,但念在郁妃素来不问俗事,此番种种也是护子心切,也并未怪罪。

国君叫停争论不休的双方,说此事容后再议,眼下守岁要紧。

可年夜宴的后半段,随依旧歌舞升平,但没人再关心守岁的事。

郁安看着隐隐焦躁的郁氏,安抚般碰了碰她扶在膝上的手背。

事后,郁安被国君单独叫去问话,虽陈述了自己想要继续上学的情愿,但看着对方冷硬的脸,又联想到国君与李氏夫妻情深的事,又觉得此事恐怕难有转机。

该学的都学了,再深的没学到也就罢了,只是礼肃是一定要见的,其他的事,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开春之后,无云宫里来了几位教习礼仪的女官,个个端肃庄严,讲习时严厉至极。

郁安被迫学着女子的各式礼仪,每日天还未亮就被香若按在妆奁前,赶在礼仪女官来之前,将逐渐明显的喉结用脂粉盖住。

这事还要做得隐蔽,紫兰随时都会从郁氏那边过来。

这些年郁安穿衣沐浴都不方便,盯梢的紫兰始终是个麻烦。

要找个机会摘掉这个眼线才行。

但当下显然不是最好的时机,郁安还在教习女官那里脱不开身。

衣妆与仪态都要规范,将日常的宫廷礼仪学通以后,又要学庆宴礼仪和祭祀礼仪,到后面还有关于及笄和婚嫁内容的教习。

刚开始,郁安还能忍受。

他学东西很快,因此就算女官严苛也并未吃太多苦,在礼肃傍晚过来的时候,并不提自己白日的处境,倒是笑意盈盈地问他今日见闻。

但是越到后面,郁安被各类礼仪的延伸细则折磨得头痛,又被安排着每天看一本砖厚的书,关于礼仪规范和女德管事,或是陶冶类的文史。

看书太多觉得眼花,郁安拍拍裙子就往学宫的方向溜去。

香若及时拦住要跟上去的紫兰,“殿下知晓分寸的。”

紫兰冷冷地看她一眼,“你倒是护主。”

香若微笑,“紫兰姑娘不也是一心护主么?”

紫兰睨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郁安不知道两位侍女的针锋相对,进了学宫,轻车熟路就去了礼肃所在的学堂。

奇怪的是明明还未散学,学堂里却空无一人。

有学子路过,瞧见院中立了道素色倩影,步伐一顿,“姑娘找谁?”

郁安一顿,转回了身。

那学子看清了那张标致的脸,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是玉安公主。

许久未见,竟有些认不出了。

郁安见这人眼熟,想必对方是礼肃的同窗,便低声问道:“劳烦,可有见到礼肃?”

那学子多瞧了几眼他的脸,咽下惯常的打趣,让他去武艺堂找找看,最近武夫子正在教习武艺。

郁安道了谢,又找去了武艺堂。

馆中学子甚众,偏堂里传来阵阵喝彩。

郁安循着声音过去,看到十来位学子围挤在一起,望着场中央,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什么。

近来郁安又高了些,在一众比自己大些的学子身后,倒也没被完全遮挡住视线。

穿过交头接耳的人群,他望见了场中不断交手的两人。

一人马尾高竖,身材壮硕,动作遒劲如风中长枪。

另一人白衣胜雪,身姿如竹,对所有招数都应对自如,连腰间别着的皎色玉佩起伏痕迹都透着淡然。

这块天生地养的温润原石,是郁安亲自为那人戴上的。

正是礼肃。

终于找着了想见的人,郁安却能没欢喜起来,反而忧心忡忡。

他盯着招式越发迅猛的赵远之,眉心一锁,并不言语。

他虽不出声,但周围的学子们也渐渐止住话头,互使眼色,偷瞄着堂里突然出现的“女子”。

乍一看只觉这位清丽佳人有些眼熟,有大胆的人细细打量佳人的眉眼,这才恍然大悟。

哦,是那位自小就将礼肃看得很紧的玉安殿下,这可是敢和远之公子叫板的人。

想清楚这一点,众人不仅没觉得失望,反而用一种自认淡定实则火热的视线,在三人之间来回穿巡,静待看戏的模样。

郁安只忧心了一刹,瞧见赵远之的所有攻势都被礼肃巧妙化解,也就慢慢放了心。

他顺着人群让开的一条道走到前排,安静地等礼肃比试结束。

多番进攻都被四两拨千斤反击回来,赵远之耐心已然告罄,出手越发急切。

又是一个扫腿被折身闪开,不仅没讨到好处,肩膀反被掣肘,扭身甩开后又被肘打了一击。

人群声音止歇后,赵远之只想速战速决,右手发力迅速打出一掌,疾如雷电。

礼肃本可背手躲开,眼角余光瞥见一点素白衣裙,身影一顿,竟硬生生吃了这一击。

这一掌赵远之使了八分力气,像是要把对面人肩骨都拍断。

但礼肃的骨头倒是没事,只捂着肩膀退了几步,低低叹出一口气。

赵远之扬眉吐气,自觉掰回一城畅快至极,立即都要乘胜追击。

“赵远之!——”

一道冷沉的声音将赵远之还没流露出的笑意打散。

他动作一停,寻声看去,只见郁安捂着嘴唇咳嗽。

咳了几声,衣装清艳的“女子”对他微微一笑,仿佛方才高昂又沙哑的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一样。

“远之哥哥,你过来,我有事与你说。”

被许久不见的人叫着哥哥,赵远之哪怕再不待见对方也不好拒绝,何况这还是相识几年都没给他好脸色看的郁安。

赵远之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品着那声“远之哥哥”,头脑发热地让人替了自己的位置,就领着郁安进了馆内的一处厢房。

礼肃放下了搭在肩上的手,眸光落在两人的背影上,轻柔又幽深,像只自无名洞口扑翅飞出的暗色蝴蝶。

除去开始的笑语,郁安一路都很沉默,进了屋子目光都没放在赵远之身上。

赵远之将门关了,大步寻了个软榻坐了。

见郁安站在一边不语,他率先出声:“这么急,找我什么事?”

郁安垂下眉目,“你别再刁难礼肃了。”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赵远之嗤笑,“就为这个?”

郁安道:“这几年,你总是刁难他。”

“你不是护他护得紧么?”赵远之兴味索然地往后一靠,没骨头似的倚在榻上,“我哪有机会刁难他?”

看着郁安低眉顺眼的模样,他又混不吝似的笑了,“再说,刁难他又如何?本公子行事向来坦荡,教训教训这个敌国丢过来的杂碎,就当是为民除害了。”

“你是公主,梁嗣是太子,我是功臣后代,只有我们才是一类人。”

他甚至还没放弃劝解郁安,“别再顾忌那个废物了,听你远之哥哥的话,这样对你我都好。玉安妹妹……”

越说越动情,他晃着腿又叫郁安,刚喊出一声妹妹,却听“铮”的一声——

下一刻,冰冷的剑锋已经抵在脖颈上了。

赵远之抬头,对上郁安冷漠的眼。

郁安反手执剑,膝盖抵在榻上,压得赵远之动弹不得。

冷光打在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构造出一种锋芒毕露的艳丽。

赵远之怔怔地看着郁安,恍惚地想到,梁嗣的这个妹妹,好像快要及笄了。

见赵远之还神游天外,郁安沉眸,倾身警告:“再为难礼肃,我会杀了你。”

离得太近了,赵远之依稀能嗅到郁安身上的脂粉香。

对方声音暗哑,说话间热气全铺洒在面上,赵远之小麦色的肌肤忽然泛起了红晕。

郁安:?

他面色古怪地盯着对方看了几秒,撤身离开。

还在犹豫要不要将抵在这人脖子上的剑收了,突然听见房门一声“嘭”响。

郁安回眸,刚好看到礼肃一本正经地收回了踢门的脚。

这人甚至还理了理衣摆,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

待看清了屋内情形,他眉头一皱,快步上前。

“赵远之做了什么?”声音冷得像冰。

郁安看了看手里的剑,又看了看赵远之怔然泛红的脸,视线撤回,抬眸对上礼肃沉冷的眼睛。

这么一会功夫,礼肃像是脑补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如玉的脸庞紧绷着,眸中霜寒一片,显然是动了杀心。

【作者有话说】

熬夜做饭,来不及了,明天再捉虫

115 裙下之臣

◎看伤◎

眉目凌然的礼肃揭去了君子表象,眼神像是雷声阵阵的阴雨天。

郁安怕他气出个好歹,及时坦白道:“赵远之没做什么,是我在威胁他。”

他眼神真切,素白的衣裙纤尘不染,连发簪都未乱,确实不像是受了欺负。

礼肃压下汹涌的心绪,垂眸扫了一眼赵远之不自然的脸,重新看向郁安。

“是么?”

郁安点头如捣蒜,默默移开抵着人的剑尖。

“他太坏了,我不准他欺负你。”他补充说。

礼肃漫不经心牵住郁安的手腕,指尖沿着细腻的腕侧下滑,“他没有欺负我。”

看着他几乎算是轻佻的动作,赵远之目光一变,猛然从榻上撑起身,“礼肃!”

礼肃没理会这人的大呼小叫,手指沿皮肤肌理下滑,一路碰到郁安手掌,而后从那温热的掌心里接过了那柄利剑。

将剑提在手里,少年长睫一垂,眸光落在剑锋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表现得很平静,修长的手指却不紧不慢搭紧剑柄。

郁安去牵他衣袖,“阿肃。”

礼肃攥住郁安的手,将他牵到身前,轻声告诫:“刀剑无眼,阿郁用时要小心。”

郁安冲他弯眸,“这是自然。”

赵远之死死盯着两人贴近的手心,从坐塌上猛然起身,“礼肃,你放开她!”

礼肃将郁安牵至身侧,顺势挽了个剑花,长剑飞掷,被钉回一旁固立的剑鞘中。

在剑鞘的铮鸣声里,礼肃侧眸,瞥了赵远之一眼。

“我和阿郁的事,与你无关。”

赵远之瞪着他,一跃而起就要冲上来,“礼肃,你真以为——”

郁安冷声打断:“别忘了我说的。”

这不是第一次被郁安不给好脸了,但赵远之还是觉得气血上涌,因着那点初生的还没来得及弄明白的朦胧心思,又生出一点委屈。

“……玉安妹妹。”

郁安一听到这个称呼就身心不适,正欲要他以后不要再叫,还未开口就感受到礼肃往自己身边靠了一下。

他抬起头,望见少年苍白的面容上,神情似有隐忍。

此时此刻,郁安终于想起来自己单独找赵远之算账的初衷。

这厮伤了礼肃!

郁安顿时什么心思没了,将礼肃的小臂一揽,半搀半扶带着人往外走。

素来爱逞强的礼肃居然也很顺从,将身体轻轻靠在郁安肩上,像是披在屋檐上的新春雪。

郁安以为他是伤疼得不行才如此示弱,更是着急,脚步不断加快。

方才还生龙活虎、气焰嚣张的人转眼就弱柳扶风,柔柔弱弱往郁安身上一靠,受了莫大委屈似的。

赵远之看着要气死了,简直想指着礼肃破口大骂。

他也真骂了:“礼肃你少装模作样,算什么正人君子!”

礼肃装听不见,倒是郁安停下脚步,转身狠狠刮了赵远之一眼,“恃强凌弱,更不是君子所为。”

赵远之觉得很冤,想要开口辩解。

郁安并不理会,回身牵着礼肃离开了。

礼肃自始至终目不斜视,没分给赵远之一个多余的眼神,安静地被郁安拉着。

察觉到掌心发热,他视线缓缓下移,落到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上。

[叮!意识碎片收集完成度55%]

且不知赵远之在暗地里是怎样把礼肃骂了一遍又一遍,礼肃尝到了装弱好处的同时,也承担了一定的后果。

事情依旧由肩上的伤说起——

虽说礼肃出了武艺堂就直起腰,表示自己没有大碍,可郁安并不相信,执意要搀着他走。

礼肃想提醒郁安男女有别,但对上对方焦急的眼神,又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缄默无法后,他略略垂袖,用宽大的袖口遮住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然后在旁人看热闹的眼神里,若无其事与郁安并肩。

两人一路拉拉扯扯回了无云宫。

一回宫,郁安急急召来太医,片刻后又催人去煎药。

郁氏被这阵仗吓到,还以为出了什么大茬子,也扶着发簪站在房门看。

然后就瞧见了自家儿子要扒人家衣服的场景。

郁氏:“……”

她视线移开,用帕子掩唇低低咳嗽一声,算作提醒。

郁安被引去注意,看见了门边的郁氏,动作一顿。

礼肃借机退开身位,闪身去了屏风后面。

郁安被郁氏紧盯着也不敢再妄动,站在原地,看礼肃稍显急切地整理着衣领。

这人避之不及的态度让郁安眼眉一压。

“为何太医看得,我就看不得?”

礼肃抬眸看向他,稍显诧异地开口:“阿郁,你已快及笄了。”

言外之意是要他设好男女之防。

郁安一窒,讷讷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受伤了,我也不能看看么?”

礼肃摇头,“不可。”

他手指不停,很快就将被太医拉开的领口理好,衣冠楚楚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礼肃油盐不进的态度令郁安觉得恼火,这份不虞哪怕在见到对方乖乖喝药之后也未止息。

再三强调自己无事后,礼肃就要打道回府。

郁安一反常态没有挽留,只轻轻一笑后就让香若送他出门。

礼肃脚步一缓,转眸去看郁安的脸。

然而坐在桌边的郁安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还对他下逐客令,“既然无事,就早些回去休息,阿肃。”

礼肃眸光清浅地应了好,抬步离开了。

转身的一瞬间,眸中的笑意如云烟般消散。

阿郁不挽留,为什么?

这个答案很快得到解答。

当夜穿着寝衣被压在床榻上的时候,礼肃头脑空白,借着入户的月色,迷惘地看着按着自己胸口的郁安。

这人衣衫轻薄,身上还带着点湿润的水汽,怕是沐浴过后就跑过来了。

“阿肃,让我看看你的伤。”

对上礼肃朦胧的睡眼,郁安为自己扰人清梦的行径感到自责,但仍实打实按着礼肃,让他难以动弹。

怕少年推开自己,郁安塌下腰,又小声打商量:“我就看一下。”

暑夏才过,礼肃不担心郁安穿成这样会冷,但状况外的一切都让他难以招架。

紧贴的身躯是柔软而温暖的,肌肤的热度透过衣料传过来,在身上烧起了一把火。

这些年来,礼肃自认自己已经处变不惊,可在郁安靠近自己的时候,身体还是硬得像块石头。

感受到了对方的吐息,他略微偏过脸,发声很艰难:“阿郁……”

郁安提醒他:“小声些,我偷偷跑来的,连朝白都不知道。”

礼肃闭上眼睛,“你先起来。”

郁安拒绝道:“不行,等会你又跑。”

“我不会的,你先放开我。”礼肃压低声音哄他,“屋里太黑了,这样你看不清的。”

郁安笑了一下,“我带了火折。”

礼肃一静,下一刻就感受到有只手摸上了肩膀。

那是白日里被打出的伤处。

其实本不严重,郁安却吓得一直问他是不是很疼。

皮肉伤倒是不疼,在御医看来都没伤到筋骨,若非郁安执意要开药,御医都只会让礼肃养养就好了。

可眼下被那只手轻柔地碰着,礼肃只觉得痒。

他肩膀一动,却被更用力地按严实了。

郁安没再犹豫,摸到他的衣领就将寝衣猛的拉开。

礼肃身体彻底僵住了。

确实太黑了,郁安依稀只能看清少年紧绷的轮廓,并不能再看见其他。

奇怪的是,郁安等了半晌,始终没等到礼肃再开口。

他直起腰,从衣袖里摸出火折,还未点亮就听见梁上传来一声轻微响动。

还没来得反应,眼前就天旋地转,再回神时郁安已被裹进了礼肃的被子里。

礼肃则翻身下床,一面穿好衣服,一面冷声质问:“来者何人?”

屋内屋外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片刻后,一个黑影夺窗而出。

礼肃要郁安待在床上别动,

借着微弱的月光,郁安看清了他冷肃的侧脸,以及颊边还未散尽的残红。

那片红晕动人极了,像是暖玉染血,不容亵渎中又透出旖旎。

时机不对,郁安咽下了赞叹,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礼肃抽身去追黑影了。

郁安则掀开薄被也下了床,来到半阖的门边,瞧着院中对峙的二人。

他观察了片刻,并没从那黑衣人身上看到杀意。

过了一会,郁安觉得冷,干脆在架子顺了一件礼肃的外袍穿,还没来得及将衣服穿好,迎面就撞见了回屋的礼肃。

没想到对方回来得这样快,郁安愣了一下,然后就被礼肃拉着回到床边。

“不是让你在床上等我?”礼肃看他一眼。

郁安乖乖坐在床沿,“我在等的。”

礼肃皱眉,“阿郁——”

郁安及时将他的啰嗦打断,“方才那人是谁?”

礼肃停顿一下,淡淡道:“一个可疑之人。”

见他不愿多说,郁安便不再问,看看地上的月光,又看看眼前的礼肃。

“阿肃。”

“何事?”

“能给我看看你的伤吗?”

“……”

“我就只看一下。”

“……不行。”

“可我担心你。”

“……那也不可以。”

礼肃在某些方面表现得出奇的固执,郁安忍不住叹气,怎么都无法动摇对方的决心。

郁安软磨硬泡了很久,说了一串串好话,见礼肃始终无动于衷,最后忍无可忍,放狠话说若是再拒绝就别怪他半夜爬床。

礼肃沉默了很久,终于松了口。

看伤的时候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这人面红耳赤拉着领口的模样,让郁安隐约觉得自己是个轻薄无礼的登徒子。

登徒子毫不收敛,还使坏逗礼肃,将他的衣领往下拉了又拉。

结果就是,一直到及笄礼之前,郁安都被礼肃绕道躲着走。

【作者有话说】

饭勺在手,继续熬夜做饭

116 裙下之臣

◎及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