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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日浮华 应怜月 28042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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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飓风 “现在你连孩子也不想要了吗?”……

她能感受到, 她的身体在流血,完全不敢动,每一下挪动, 血都会跟着蔓延出来,弄脏了她的睡裙,腿.间一片湿润泥泞, 是被血色点染过的痕迹。

她害怕极了,去医院的路上,一直拽着殷媛瑷的手,始终不肯松开。

出血不算太多, 丛一是完全前置妊娠,本来的就要格外小心,出血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

孩子暂时是保住了, 但是的状况仍然不容乐观, 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尽管回家也要卧床保胎,至少要到妊娠三个月以后,情况稳定一些,才能正常生活。

不然在此之间, 可能只是打一个喷嚏, 只是走得快一点, 都有可能流产。

住院观察这几天,丛一还是拒绝和家里任何人说具体情况,躺在病床上,每天的日常就是按时吃饭,吃药,输液, 用尽一切手段地保胎。

哪怕吃了就会吐个不停,吐掉了还是会继续吃,她生怕孩子的营养跟不上。原本白皙的小腹因为注射针剂也被弄得青一块紫一块,有时候针碰到毛细血管,还会出血,殷媛瑷都不敢去看,看一次哭一次。

丛一不说,丛敏兴去查了个底朝天。

当然,他只能查到丛一做的事,但仅仅查到这些事就已经足够了,文时以的做法他不用查也能推测出来。

因为如果换作是他,也是一样的考量,只不过殷媛瑷从不会为他做到这个份上。

他们之间,互不相欠,互不依靠,从来只谈利益交换,这么多年,也过来了,现在又何必计较什么情深与否。

知晓这些事,殷媛瑷当即冷笑了下,抬眼时与丛敏兴撞上目光的那一刻,嘲讽着开口,意味不明。

“你们这些有钱男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心狠。”

丛敏兴听闻愣了一瞬,继而平静下来开口回敬道:“是吗?论起心狠,阿媛也不遑多让。”

夫妻俩谁也不让谁,就连对视里都交杂着莫名的恨意和较劲儿。

“打电话叫他滚来港岛,凭什么我女儿在这受苦说累地拼命保胎,他连面儿都不露,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吗?”殷媛瑷躲开了丛敏兴尖锐的目光,根本也懒得和眼前的男人争论。

“再不滚过来,以后孩子出生,他也不用来认了!”

嫁来港岛这些年,在公众面前在孩子面前做好好太太温柔妈咪做得她已经是厌烦至极。对文家相当客气,无非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好好照顾和对待丛一,现在不仅没照顾好,反而这么伤害她,这脸当然是说翻就翻。

丛一在医院的这几天里,文时以先后打来了很多电话,发了很多消息。

但都石沉大海,意料之中的事。

他不敢贸然飞去港岛,怕骤然出现在她眼前,只会让她想起更多痛苦,她根本也不想看见他。

但其实,他不知道,他的每一条消息她都会反复看好久,每一个电话直至铃声挂断的前一秒,她都在纠结。

想听到他的声音,又怕听到他的声音。

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她就能想起那个暴雪天里,他是如何残忍地说出那些的话的。

真相是扎在人心头的一根刺。

他已经在她心里扎了太多刺了。

她就这样逃避着,无法面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呵护肚子的这个孩子。

说到底,她还是抱着对他无法克制的爱意的,回想起来,她似乎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很爱他。

以至于在那一天他谈及相互算计时,他竟然告诉她,他活到这个年岁,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太多的爱,所以他不需要爱,她也可以不爱他。

每天都带着这样压抑低落的情绪睡得昏天暗地,因为卧床保胎,所以港岛这个即将到来的热闹的春天与她毫无关系。

反复的心理问题,但这次已经不能再吃药了,一方面是已经停药有一段时间了,另一方面她怀孕了,这一类药物碰都碰不得。

在又一个昏睡醒来的黄昏,她睁眼时,丛蓉正坐在她床边。

“姐,你醒来了。”

“把晚饭送到我房间就好了。”丛一没什么力气,“记得去帮我看下jasmine有没有好好吃东西,带着它玩两圈,它闲不住的。”

“知道了,你就别操心这些了。”丛蓉赶紧提正事,“姐夫来了。”

丛一握着水杯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完全没做好这样的准备,好久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但是妈咪没让他进门,已经在大门外站了一整天了。”丛蓉也跟着生气,“就不要他进来,他欺负你,他送我的小马驹我也不要了!”

“你不是最宝贝你的飘儿嘛?”丛一无奈地笑了笑。

“那也那也不要了!”丛蓉心疼地看着丛一手上的吊针针孔。

黄昏时分,但没有橘黄色的橙光,飘着雨,不太大,但是湿冷得厉害。

丛一的目光顺着露台飘出去,只能看到雾朦朦一片的蓝。

“雨下了多久了?”

“一天了,从早下到现在了。”

丛一微微皱了下眉,刚刚不想让他进来的决心动摇,但也就是一瞬间,她现在并没有做好再见到他的准备。

“蓉蓉,我还是有点困,我想再睡会,你下楼去和妈咪说一声,晚饭我先不吃了。”

“好吧。”

丛蓉离开后,整个卧室又安静空荡。

丛一重新躺下,却怎么也再睡不着。

窗外的雨下得她心慌意乱,想着他就站在丛公馆外,她就一点困意都没有。

辗转反侧,她摸索着去拿手机,翻出来与他的聊天框,想了又想,点进去又退出来,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点了过去。

漫长的盲音后,透过冰冷的话筒,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当即,心脏猛地颤了下。

是他先开的口,可也只是一个简短的单字音节。

她捏着手机的手指忍不住用力泛白,缓和了好一会儿,对面却除了简短的问候语外再无声音。

她委屈极了,本来是想要张口说两句难听的,可是到了嘴边却听着更像是埋怨撒娇。

“这么多天,你才过来!”

她也不知怎么,说出来的时候,后面还隐隐带着哭腔,眼泪一下子从眼角涌出来,划过鼻梁,打湿了枕头,氤氲开一小片水痕。

“不在乎我,伤害我,现在连孩子你也不要了,是吗?”

“你说话呀!你回答我呀!”

一旦开了口,那些情绪根本就无法做到收放自如。

一想起流血被送到医院的那个晚上,她就后怕得不行。宝宝是他们两个人的,她这么在乎,可他却都不在身边,她还流了那么多血,简直难过委屈到了极点。

背景音里沙沙的雨声印证着他确实此刻正身处港岛。

他听到了她委屈的话语和质问。

与其说是质问责怪,不如说是在嗔怪撒娇。

她没用一点过激的语言,甚至话里更多的是一种想念。

他情愿她说点过激的话,甚至情愿她能骂他一顿,打他两下。

可是,都没有。

她无助又难过,最生气最重的一种话,也不过就是一句。

——我们的孩子,你也不要了吗?

她越这样,他觉得自己简直太糟糕。

她那么纯粹美好,又完整真诚的爱,他这么一个冷漠凉薄的人,凭什么得到?

“对不起”

好苍白,苍白到好像毫无作用。

“不是的,我想要,很想要我们的孩子”

从没词穷到如此地步,面对她,面对这一切,语言太单薄了。

他意识到,自己总是把最残忍的,最不可理喻的一面留给她。

电话无故在她哭声中中断。

再然后,她哭着哭着睡了过去,再一次睁开眼时,他已经坐在了她床边。

大概是丛敏兴和殷媛瑷才让他进来,整身的西装都被沾湿,眼睛都是湿漉漉的,像是薄雾之下涌动着灰蓝色的海洋。

她望着他的眼睛,好久好久。

他也一样,目光始终不肯从她身上挪开,虽然现在,他已经快要看不清她的面容。

可他还是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因为每一眼都有可能是最后一眼。

这样,往后的人生,就算永远生活在黑暗里,想起她这双涌动着爱意的眼睛,也总是能生活下去的。

可惜,唯一遗憾的就是,他还没有看看他们的孩子长什么模样。

他盯着她还平坦如初的小腹,手轻微地颤抖。

末了,她抬起手,一如往常一般覆盖在他的眉心,帮他抚平,迟迟不肯挪开手指。

直到他用滚烫温柔的手握住她,又低声叫了一下她的名字。

“烧成这样还淋雨?”

她矫情别扭,看着他就有千万种情绪涌动。

“你不要命,我还不想让我的孩子没有爸爸呢!”

她仍然忍不住关心他。

她说,她不想让宝宝没有爸爸。

听到了她这句话,他在雨里构建了一整天的心理防线顷刻间崩溃,热泪一下子从灰蓝色的眸光里闪过,滑落高挺的鼻梁,滑进了她掌心。

他的体温很高,很烫,和这滴泪一样。

不知道是淋了雨又把根本没有完全好起来的肺炎给勾出来了,还是又着凉感冒了,她被他握住,心疼不止,却依然生气,不愿意把关心给他,但却纵容了他摸着她小腹的动作,还是愿意给他贴近宝宝的机会。

“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你解释给我听。”她克制住情绪,鼓足了勇气,用特别真诚又惹人怜惜的目光看着他,包含了好多期待。

摸着她小腹的手停滞,他看着她那双眼,对上那份期待时,难捱到了极点。

都到了这个份上,他怎么能编制什么谎言,或者找出什么借口来欺骗她呢。

“对不起”

他又在道歉。

可是道歉就意味着他承认了自己做过的那些伤害她的事。

“对不起一一,我知道比起我做的这些伤害你的事,那些身不由己和苦衷都不值一提,都是借口。是我做错了,我不”

“好了,别说了。”丛一扭过头,不愿意再听下去,“我不想听了”

她真的无法保证自己可以再承受一次这样的伤害了。

她垂下眼眸,感受着他捧在掌心的烧灼和滚热,心如同被煮在沸水中又一落千丈。

他连编一个谎话给她都不愿意的。

到底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这么对她

可其实,有了这样的谎话又有什么用呢。

是她想得太天真了。

人生比想象的要短,也比想象的要更长。

谎言是支撑不了这些漫长的岁月的,就算缓解的了一时,也如同饮鸩止渴无异,更无法彻底消弭两人之间存在过的伤害,猜忌。

再这样下去,彼此关系存续下去,只会成为一种互相伤害。

早晚有一天,这种伤害会到把对彼此的爱意,和那些美好过的缱绻时光都给消磨殆尽的。

她不愿意,他也不愿意。

命运好像又一次教会了她一次,什么叫做情深缘浅。

她无力还击,只能承受。

“我们先先分开一段时间吧。”她极为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话音落下心痛不能自已。

话这样说着,可她总还盼望着有那么一丝一毫的转机。

但,没有。

“好。”

他竟然答应了,再多的话没有了。

因为她不知道。

很快,他就有可能病情恶化,最严重,说不定就会失明,再也看不见了。

他也曾问过她,如果他不再是文家话事人,他只是文时以,她还会不会留在他身边。

她说过,不可以的。

他也觉得不可以。

到那时,他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残疾,并且,失去现在所有。

可如果治好了眼睛,继续把这个集团继承人做下去,那么像现在这样的事还会有,他还是无法权衡。

不如,就这样吧。

他放弃,也受到惩罚。

她这么好,值得一个更好的爱人。

而不是他,这个卑劣,又曾伤害过她的人。

他的回答,成为压垮了她心中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忍不住哭泣起来,却只是泪水滚落,不肯再看他一眼。

明明就,明明爱,冥冥中分开不应该。

到底,到底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

文时以离开公馆的时候,雨大到让人心慌。

电闪雷鸣中,整个夜空被击碎,萧瑟的风席卷了整个光鲜繁华的岛屿。

他走后,她没有再哭了。

她开始思考,思考有关于他一切,以及肚子里的宝宝的未来。

她一定要这个孩子,因为不管与他感情怎么样,那是她的孩子。

就算受再多苦,她也要这个孩子。

带着这样的念头,她不肯让自己低落太久,更不能像从前少女时一样,为了爱要死要活。

与他在一起,这场婚姻,他教会她最大的道理,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都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他曾在去年跨年的时候,为她亲自求来了一枚平安符,里面除了经文,还夹了一张小小的字条,他放进去前,她看过。

上面清晰地写着。

爱人如养花,爱己如育树。

他一直在养育她的灵魂,养得花朵千娇百媚,与此同时,他又陪着她把生命这棵大树种得根深叶茂,亭亭如盖。

带着这种信念和坚持,她一直努力养着身体。

小腹上已经青紫一片没有再可以下针的地方,她还是咬着牙一次都不肯落下,每一顿饭都认认真真地吃,哪怕再没胃口。

在父母和弟弟妹妹们的悉心照料下,情况稳定了很多,她也可以下床走路,逐渐正常生活了。

她虽然很瘦,可小腹上是有一点点肉的,随着月份见长,可以发现她的肚子也变大了一点点。

就一点点,但这印证着宝宝在她怀里正在好好长大。

这也是她唯一,欣慰的点。

有关于他们的婚姻,她始终没有想出一个答案。

也根本不敢想,一想起来,就会心痛到失眠,心痛到无法正常生活。

从港岛离开后,京北的项目收了尾。

然后,文家所有人都知道了文时以的病情,或激烈,或温柔地劝他治疗。

但是,他都不愿意,他就任由病情恶化。

视网膜缺血接连出现过两次,勉强送医缓解,可他还是越来越看不清东西。

就这样吧,他也不想治了。

因为他知道,就算现在爷爷和爸爸说病好起来可以不再让他继续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和压力,可是他知道,一旦他恢复如常,就又会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这样就好了,一劳永逸。

他能感受到,自己好像没有任何期待了,心气散掉了之后,他变得麻木又游荡飘离,唯一的希冀就是她能顺顺利利地生下孩子。

这个世界上,还会多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是他的孩子,他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但只希望达他能够健康幸福地长大。

带着这样的念头,他又一次飞往伦敦。

他的资产一部分在美国,一部分在世界各地各行各业投资,但绝大部分都在伦敦。

可以不做文家继承人,但他依然要把这些年来所累积的财富,财产,都留给丛一和孩子,趁着他还能看得见的时候。

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停止对海外资产的打理,包括大宗保险,海外基金,各种固定资产,从他开始发现自己病情恶化开始,他就委托律师和保险公司做了很多准备。

他现在,要去收好最后的尾。

病情疗养中心他也敲定好了。

很快,很快这些都结束了。

“老板,行程表的事都办完了,是送您回去休息,还是回国?”乔湛一直陪着他。

文时以沉默良久,看着自己手腕上的减压绷带,模糊一片。

“去妈妈的庄园。”

他还是想在彻底看不见之前,再看看Sephora。

在他记忆里,有关于母亲的碎片,本来就为数不多。

可这些年过去了,他还是无法舍弃对Sehpora的爱。

或许对母亲的爱,和渴望母亲的关怀是人的本能吧,无论对方怎么忽视过,怎么伤害过。

尤其是,他有那么一双,和母亲一样的,漂亮的灰蓝色眼眸。

他是最像她的孩子。

偌大的一个庄园,车子行驶了很久。

他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了。

她想着,就看一眼,哪怕吃一顿饭,然后他就回去了。

他想安稳地睡一夜。

可还没等驶入庄园,他在车里,看见了迎面驶来的另外一辆老牌汽车。

下车的几人欢声笑语,哪怕看不太清楚,但是他依然能分辨清楚,那是妈妈和她的两个孩子。

妈妈和她的两孩子。

但这并不包括他。

他忽然就不想下去了。

怔楞地坐在原处,眼见着那些身影消失,走进庄园的大门。

没有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见到了,也没有作用。

不过是梦里昙花,到底还是六亲缘浅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失落了几秒。

“不进去了,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最后一点点灵魂也四散在了伦敦初春寒冷的风里。

人到底为什么要奢求那么多呢?

知道自己在乎的人过得很好很幸福,不是已经很足够了吗?

他闭上眼,在黑暗的世界里故步自封。

直到手边的手机不停震动,他看了一眼屏幕,意料之外。

这个时候,丛一忽然打电话过来,他预感相当不好,第一念头是她和孩子出事了。

电话被接通。

那一头她火急火燎。

“你在哪?你快回来,外公出事了。”

第82章 飓风 “你想和我离婚吗?”

殷正均的意外出得十分突然, 年岁大了,手脚总是有不听使唤的时候,昨晚在上楼的时候一个没注意踩空摔了下来, 足足跌了半层楼。

人老了,各项机能都极大的退化,这一摔勾出许多隐形潜藏的危机来, 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哪怕发现和送医都很及时,医院还是当晚就下了病危通知书。

医生表示,心脏因为这摔直接超负荷, 用再好的药,上再多的机器,也只能短暂维持, 而维持代表着痛苦, 代表着生不如死。

Vip病房里里外外站了丛殷两家好多人,丛一和文时以暂时分开的事还没对外说,殷正均重病的场合,当然还是要一起出现。

又是将近一个月不见,她的气色好像好了一点, 穿着不那么修身的连衣裙, 倒是看不太出小腹的变化。

“我没有把我们的事告诉外公, 你不许说出去。”进病房前,丛一小声叮嘱。

文时以点头无声地答应。

四处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殷正钧躺在床上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叱咤风光一生的男人垂垂老矣,被一片白色包围着,枕旁是波动着的,各种维持生命体征的仪器。

殷媛瑷站在最前面, 身边是陪同前来的丛敏兴,和他们的孩子们。

她是殷正均这一辈子唯一的女儿。

人到了弥留之际,总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醒一会,睡一会儿。

大概是快到中午的时候,殷正均睁开眼,意识尚且清醒,只是呼吸的频率变得很慢,看着相当费力。

丛一就在他身边,看着他睁开眼赶紧凑过去,立刻接住了老人颤抖的手。

她垂眼看着熟悉威严的面孔,还开不了口,鼻腔酸楚得厉害。

“一一来了。”

殷正均努力撑着,又扭过头往外看了看,屋外乌泱泱的一片人。

“抬起头,让外公再好好看看你。”

听到了殷正均的话,丛一照做,可抬起头刚对视上,眼泪就猛地涌了出来,她开口,叫了声外公后,再也讲不出话来。

“别哭,哭什么”

“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

活到这个岁数,这一生又经历了太多。

到这个份儿上,对于遗憾,对于圆满,对于所有所有的事,甚至是即将到来的死亡,已经没有太多感触和恐惧了,更多的是平静,是坦荡。

生命面前,人人平等。

纵使有再多的财富,再高的地位,寿数降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再看看你,看看你”

说完这句话,殷正均很久都没开口,只是看着丛一,便能想起她小时候在洋楼的花园里一蹦一跳满院子追蝴蝶的模样。

她是最像殷媛瑷的孩子,同时眉眼又能兼具丛敏兴的影子。

她的存在,是殷媛瑷和丛敏兴或许相爱过的痕迹,唯一幸福过的印证,也是对他当年作此决定,少有的慰藉。

偏心一点来说,丛莱和丛蓉都做不到,都不行的那一种。

他越这样看着她,她越难过,甚至有点坐不住,是文时以在背后抱着她,撑着她。

末了,殷正均无奈地叹了口气。

目光移动到文时以身上,像是有点不放心,又带着嘱咐的意味。

但真的落下来,也不过就是握着他手,轻轻拍了两下他的手背。

他这一生见过太多人,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文时以是靠得住的。

只是,他们都还年轻,好多事还看不明白。

他希望,他们可以早一些,再早一些珍惜彼此。

该说的,去年在洋楼里都已经说过了。

再多说,也无益。

“好好过吧,在一起不容易的,好好过吧”

说完这句话,殷正均重新合上眼,呼吸越来越重。

他必须再休息一会儿,保持体力,因为还有话没说完,人间事还未彻底了却。

看着他又闭上眼,连再多交代两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丛一的泪水就像是断了线一样往下滴,她多叫了两声外公可没了回应,最后是被文时以扶着离开病房的。

外面的殷家人吵吵闹闹,说什么的都有,财产分割,殷家产业未来该当如何,总之就是没人关心殷正均的状况,就像是默认人已经死了一样。

殷媛瑷站在病房门口,顺着门窗看着屋内躺在病床上的殷正均,神色沉重复杂,没人能明白她此时此刻复杂的心情。

身后吵吵嚷嚷,烦乱不休。

殷媛瑷听得头疼,忍无可忍,猛地回过身,大吼道:“吵什么吵!有完没完,能在这等就等,不能等都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后,整个走廊安静下来。

殷媛瑷凶狠的目光扫视过每一个人,全部扫视一圈后,朝着走廊尽头的休息室头也不回地走去。

她人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不服但又怂包的亲戚叽歪,眼看着又要掀起波浪。

“这阿媛平常连回来看一眼都不愿意,现在又出来摆什么架子。”

话音才落下,说这句话的人,即刻被丛敏兴目光警示。

男人迟迟不开口,但周身那种强大压迫的气场,任谁被盯着看,都会有点胆寒。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敢乱说,各位开口之前,最好是想想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丛敏兴言语警告了一番,待到所有人都不敢再说一个字,才同样去了休息室,去找殷媛瑷。

丛一不肯走,一直等在病房门口,时时刻刻地盯着里面的的动向。

中间丛蓉过来喊她休息一下,她也不答应不离开。

文时以就一直陪着她,怕她怀着孕体力上吃不消,伸手把她怀抱在怀里,偶尔帮她揉一揉酸痛的腰。

过了前三个月,快四个月了,她孕吐的症状有所缓解,只是偶尔还是会干呕和恶心。

呕过之后,她又躲回了他怀里。

是一种本能。

在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总是极力想要寻找一份安全感。

他是她最大的安全感。

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哪怕他们的矛盾也没解决掉,伤害还在,痛苦还在。

但眼下,谁也没有提起这些。

在巨大的意外和悲伤下,她回身可以依赖的,只有他。

他知道她很害怕,很慌,也很需要他。

他会一直陪着她。

熟悉的怀抱,他们分开有一段日子了,再躲进来还是那么舒适。

快到下午的时候吐了一次,她脸色不太好,他拧开了瓶水递给她,陪着她缓了好一会儿。

“好一点没?”他帮她理好轻微凌乱的长发。

她没回答他,紧紧抱住他的腰,仰头皱眉看着他,眼里写满了恐惧和担忧。

“别怕,我在。”

他能明白她的心,将她往怀里搂得更紧。

她不挣扎,埋头贴近。

大概是夜里快要零点的样子,殷正均又醒过来一次,这一次精神状态很好,见过到场的所有人后,病房里正留下了殷媛瑷和丛敏兴。

他拽着殷媛瑷的手,一直一直都不肯松开,哪怕偶尔闭上眼休息,也不愿意放手。

“阿媛”

“阿媛”

他一再叫着她的名字,像是放不下的执念一般。

直到最后,他才终于又开口。

“别怪爸爸,别这么恨爸爸”

这句话后,殷媛瑷忍了一整天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她对殷正均这些年来的复杂情感。

她只能沉默着,无声地,但克制不了地掉眼泪,怎么也讲不出一句不怪了,不恨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殷正均这个父亲,爱恨交织,到如今,两者已经再分散不开。

她不回应,殷正均又拽住了丛敏兴的手,把他拉近,微微挣扎着,用了很大力气。

“外面那些人,殷家这些事,我来不及处理了”

“但是你要护着阿媛,一定要护着她你答应过我的一辈子都护着她。”

安静的病房里,断断续续响起的话语声。

丛敏兴攥着殷正均枯槁的手,再三承诺,无论如何,永远护着殷媛瑷后,殷正均终于肯松开力气,仰头看了看天花板,又努力侧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床头双眼通红但却仍然一声都不吭的殷媛瑷。

好久,好久,直到没有能量,眼皮也抬不起来。

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后的牵挂。

“阿媛,再会了。”

“再会了。”

来世再会了。

吴侬软语,讲了好几遍,又跟着反复叫了几次殷媛瑷的小名。

说完,殷正均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闭上眼,安静地等待着的到来。

尽管闭着眼,他还是看到了好多人。

父母,逝去的亲人,还有梁婉言。

相伴了大半生的人,就在生命的尽头等着他,等着接他去另外一个世界,那里还有他们的家。

这一辈子的荣光也好,坎坷也好,如同走马灯般掠过,灿若云烟,恍如隔世。

人生,不过一场幻觉。

殷媛瑷看着越来越床头仪器上显示着的越来越慢的心率,她才真正意义上的感知到,殷正均快要离开她了。

彻彻底底地离开她。

这一瞬间,恨和爱疯狂又激烈地迸发出来,她晃过神,伏在床前,眼泪侵袭而来的同时,她半跪在床边,一直在重复。

“我不原谅你,我恨你,我恨你,凭什么你说走就走?”

“你起来啊的!你听到了没有,我恨你!我不原谅你!”

这些话,近乎是从她口中吼出来的。

她伏在殷正均一遍又一遍,像是失去了理智,可任凭她怎么哭喊,床上的人都再没有回应,反而是心率和血氧都掉得越来越快。

都说,人濒死的时候,最后消失的是听觉。

她就这样发疯地喊着,她一定要把她喊醒。

直到丛敏兴把她扯开,

“阿媛!阿媛!”

她被丛敏兴强势地抱到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哭到快要失去所有力气,无助得如同个孩子,嘴里仍然不肯放弃。

“你醒来啊,不然你让我去哪里和你再会,去哪再会”

在丛敏兴地怀里挣扎,捶打,漂亮俏丽的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丛敏兴贴着她耳边,同她讲了句话。

“爸要走了,你真的没有其他话和他说吗?”

“他还听得见。”

热泪蔓延彻底沾湿了脸颊,殷媛瑷终于挣扎累了,合上眼,眼泪掉进了嘴角。

委屈地沉默了小半分钟后,擦干泪眼,她又重新回到殷正均枕边。

这一次,她轻轻地摸了摸床上之人的头,又多看了好几眼那张苍老的面容,使劲儿含住眼眶里的泪水。

最后,像是极大了的决心,先是开口颤抖着叫了两声爸爸。

叫到第三声的时候,彻底崩溃了。

“你走吧,我原不怪你了,爸爸”

“爸爸辛苦了,记得帮我告诉妈妈,我也很想她”

这些话说完后,床头的心电图越来越平缓,直至最后完全地拉成了一条直线,发出了尖锐的报警声。

凌晨时分,殷正均失去了最后的生命体征。

殷媛瑷当场直接哭晕在了丛敏兴的怀里。

丛一从头到尾都站在病房里,看着殷正均做生前最后的交代,眼见着他咽气,又眼见着白色的床单盖在他的脸上。

周围是哭天抢地的声音,她站在原地,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她无法想象,半年前还挽着隔壁说她调皮的老人,此时此刻,已经彻底离开了她。

死到底是一个什么概念,离开到底意味着什么,她都知道,可她还没接受过来。

丛敏兴三个孩子,丛莱丛蓉是爷爷奶奶带大,自然是和港岛那边的亲戚更亲。

而丛一是殷媛瑷亲自带大的,她童年有一半的时光都是在沪城,在殷家花园过的,她和殷正均最亲。

庭院里深深扎根的百年玉兰树,翠绿成茵,遮天蔽日的梧桐道,漂亮的花园洋房里还挂着殷正均和梁婉言的婚纱照。

好像一切如故,春天往复不息,但最爱她的长辈永远留在了这个春天里。

她还记得,当时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丛莱和丛蓉哭得跟天塌下来一样,可她感触并不深,只有些淡淡的哀伤。

直到殷正均被送去火化,她眼见着火花炸起来的那一瞬间。

那种延缓,迟钝的痛才在心里蔓延开,她终于对这种至亲离开的悲伤有了具象化的感受。

殷媛瑷受到了极大的打击,重病了一场,没有再在公共媒体前露面。

沪上殷家老爷子去世是大事,各种媒体,报道,层出不穷。葬礼和后续一切事宜都是丛敏兴在主持和处理,当然也包括处理殷家内部的一些纷争。

男人又各种铁血手腕强势地解决着一切,也在完成老人对他最后的嘱托。

丛一在洋房住了几天,这中间,她一次都没哭过,只是觉得心上破了一个洞,所有的精神和心力都从这个洞口流出去了。

然后,每一个夜里,她都能重复梦到殷正均拽着她的手,又看着文时以,对他们说,好好过吧。

在一起不容易,那么重的缘分,可惜他们都没能抓住。

她忽然没有任何力气再去想下去了。

听说人死之后,灵魂还会在常住的地方飘荡一段时间。

所以她也不敢哭,她怕殷正均还在,会看到。

每次特别特别想的时候,她就会摸摸小腹,她一直想,一直想,说不定外公舍不得走,会在重新投胎的时候选择做她的孩子。

这样,他们还可以失忆着相聚。

这半个月来,文时以一直守着她,没有离开过。

日子平静得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没发生碎裂过一般。

他们又做回了夫妻。

她选择性地忘记了一些事,让敏感破碎的自己便得钝感一点,再钝感一点,变得可以不那么轻易地感知痛苦,才能有力气去接受至亲的离开。

她真的太需要他。

她还是喜欢躲在他怀里睡。

睡前,他会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肚子,撩起她的睡裙,他能看见因为打了太多的保胎针,留下的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原本白皙吹弹可破的皮肤变得又青又紫,新伤叠旧伤。

他看着,心疼着,连抚摸的时候稍微用一点力气都不敢。

好像用一点点力气,都会碰疼她,妊娠油都没办法涂。

别家小夫妻总是会在每一晚温馨时光里,对着肚子里的宝宝说点什么。

可文时以总是沉默着注视,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却没始终不开口。

他该说点什么呢?

说他很爱很爱宝宝,也很爱她,却还是做了伤害她的事,

说他疲惫至极,对这个世界上的功名利禄,责任束缚已经厌倦,如今连光明也不想要了。

他看着她微微隆起来的小腹,认真怜爱到了极点。

他只有一个希望,希望他们的孩子可以是需要爱,并且被爱包围的小孩。

和他不一样的小孩。

每次这样想,他就忍不住皱眉。

每次皱眉,她依旧习惯性地帮他抚平。

“不用担心,他/她在我肚子里好好长大呢。”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把手里的那支保胎针递到了他手上。

“今天你来吧。”

文时以愣住,看着递到眼前的针剂,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我不会”

“没关系,我教你。”

她扶住了他颤抖的手,帮他把拆掉了针剂的包装,看着那根又细又长的针,其实她已经没有任何的感觉了。

“要在肚脐周围,上下左右,隔着一拳的距离才行。”

她还记得第一次打的时候,她看也不敢看,躲在殷媛瑷怀里,疼得掉眼泪。

再到现在,她已经可以自己注射,不敢间断。

以前,她还是娇气又任性的,现在挨了这么多针却一句怨言都没有。

她想要留住这个宝宝,殷正均去世后,她更想了。

她好在乎这个小生命。

她知道,他也很在乎。

不然怎么会每次触碰他小腹时,神色都那么凝重,爱意都快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一样。

她也想给他这个机会,共同保护他们的孩子。

针剂拿在手里,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一点。

她调整好坐姿,面朝着他,他凑近,低着头。

他见过太多大场面,纳斯达克的钟他敲过,上亿的谈判桌他坐过,联合国会议他开过,可都不及这一秒。

不及,他要亲手给她打保胎针这件事。

他很想做好,可无从下手。

“这里,右边吧,好久没有打右边了。”丛一盯着自己的小腹,指了指那一块还算干净没有淤痕的皮肤。

他拿着蘸了碘伏的棉签,在她指的位置涂抹开,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你要把皮肉捏起来一点点,才能扎进去。”她提醒他。

“这样,会弄疼你吗?”

她摇摇头。

他按照她说的做,但是又不敢用力,她的皮肤又光滑,完全捏不起来。

“用力一点,然后对准,下针就好了。”

她这样说,他更不敢用力,可针总是要打,在她的催促下,他还是捏起了她小腹上的皮肉。

落针的时候,他肉眼可见的紧张,一时间呼吸都给忘了,他眼见着长细的针戳进了她的皮肉,他不敢抖,生怕抖了,或者推得太狠了,会弄疼他,会弄失败。

整个小腹,没几处没被打过的了,他今天落针的皮肤还没怎么碰过,对疼痛和药物更敏感。

他戳进去开始推药的瞬间,她忍不住哼唧了一声。

他闻声抬眼看去,撞上了她疼痛泛着水雾的眼睛,眉目扭做一团,疼得抓紧了身下柔软的丝绸,手指关节都泛起白。

他立刻不敢动了,紧张地停住。

“没关系,你把药推进去。”她抽身宽慰了他一句。

药物被推进身体的过程,比落针更痛。

这样的痛苦,她自怀孕以来承受了好多好多次。

“慢慢一点推。”她疼得皱眉,忍不住多嘱咐。

这一支肝素退完,用了好久好久。

最后拔出针的时候,针孔处冒出了很大一颗血滴子,和她白皙的皮肤反差感极强。

整个注射的结束后,他的手心里已经全都是汗。

心里的愧疚几何倍数般增长。

为了孕育这个小生命她已经承受了很多痛苦,做了很多付出。

他还要怀疑她,提防她,在她心上扎刀子。

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他活该不配得到爱。

“痛不痛?”

他极力克制。

“痛”

她委屈地看着他,先是承认了,而后又否定。

“一点点。”

他恍然想起,当初和她初相识,他在伦敦给退了烧的她拔针,那种吊针的疼远远及不上保胎针的注射。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会叫疼,却又比从前变得坚强百倍。

漫长的对视里,他再也无法获得平静。

肝素注射完后,要缓和好长一段时间。

她抱着小腹,微微蜷缩着,躺在原处缓了好一会儿。

花园洋房静谧安逸。

沪上多雨,尤其是春天,连绵不休地下个没完没了。

至亲离开的悲伤如同这些雨,一直潮湿,一直不会离开。

在沪城的这些日子,丛一没事就喜欢坐在殷正均和梁婉言的那张婚纱照前,蜷缩在塌上,一日一日地出神。

那些痛一再被放大,又一再被承接,好像总是找不到一个出口,蕴藏在身体里。

直到雨越下越大,有一日下到生烟,打落下摧毁了院内所有的白玉兰。

她还是安静地抱着肚子,盯着黑白照片上的人,大脑里的诸多思绪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他怕她一个人坐在那着凉,过来给她送毯子。

把毯子盖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忽然抬眼看向他。

“我想外公了。”

思绪被太大的悲伤击碎散乱不堪,她的躯体化状态又开始浮现,脑海里如同大雾弥漫,想到什么都带着随机性。

她略微顿了顿,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看着他的目光,也更悲伤。

“文时以,你想和我离婚吗?”

第83章 飓风 保胎针

整个花园洋房安安静静, 自从殷正均去世后,丛一遣散了不少园子里的佣人,只留了几个老人来打理园子。

毕竟她也不会在沪城久待, 这栋洋房以后就是空着的了。

只有墙垣上的壁灯是开着的,上下楼上漆黑一片,她身上裹着他刚刚递过来的毯子, 红着眼睛看着文时以,既想要听到他的回答,又不敢面对他有可能说出来的,不尽人意的答案。

她自己也没有一个稳定的状态, 没有抗拒他握住她的手,只是目光执拗又悲伤,不舍的目光始终看着他。

见他不说话, 她也一度沉默。

这个话题被放在原处, 谁也接不下去。

又到了打针的时间。

自从前几天的尝试后,现在都是文时以来给她打保胎针。

操作几次后,他也逐渐变得熟练,只是每一次,还是难免心疼, 难免在意。

又长又冰的针剂冒着水光, 丛一盯着那针看了几秒, 呼吸明显重了一些。

她感觉自己是有点退步了,明明之前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落针,虽然确实很痛,但也可以不声不响地勉强忍下来。

但现在,他重又回到她身边, 有他在,好像一点点疼痛都变得很难忍受一样。

“我轻一点。”

他看得出她的紧张。

窗外的雨入注地下,台风来袭,沪上少有这么□□的雷雨台风天气。

此情此景,那支保胎针,她更不想打了,那种疼痛感烙印在心里,不免叫她畏惧。

肚脐周围一圈的距离已经都来回来去打了好几遍了,但尽管没恢复好,还是要继续扎。

碘伏的味道在他们之间弥漫开,皮肉被他小心地捏起来,冰冷的针剂随即戳进去。

他尽可能又快又准地下针,这样可以减轻一些疼痛感,但推药过程中的疼总是无法避免的。

今天尤其厉害。

她太委屈了,她太想念逝去的亲人,刚刚那句又没有得到回答,她的状态从头到脚,从身体到心理都脆弱到了极点。

如果不是为了还有这个宝宝,她真的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药物一点点推进来,疼痛不断被放大。

她眼见着那些药物注射进自己的身体,疼得狠狠皱眉,眼里的泪水也越积越多,可就是不肯掉下来。

“嗯”

听到她呻.吟的声音,他的动作立刻停止下来,仰头紧张地看着她。

“疼好疼”

“马上,马上就好。”

他秉着呼吸,推完了剩下的半支药。

帮她擦干净血滴,他已经是满头的汗,攥着沾着血的纸巾,他看着她痛苦的神色,放下她的睡裙,扔掉了针剂头,又将她重新抱在怀里。

每次打过针之后,还是会疼好一会儿。

她躲在他怀里,亲近依偎到仿佛未有过争吵和离分。

好大的台风天,暴雨侵袭着整座繁华的城市。

又一个惊雷后,院内有沉重的巨响。

丛一在他怀里明显地瑟缩了两下,吓了一跳。

他摸了摸她的脊背,任由她抱得更紧。

“没事,打雷而已,别怕。”

没一会儿,有花园剩下来的佣人上楼来。

“小姐,雨太大了,刚才的雷把院子那棵玉兰树劈倒了。”

院落里那几棵玉兰是梁婉言的心爱之物,她离开后,殷正均一直派人养护着,年年春天都是一树蝴蝶飞舞般的玉兰花。

现在,就连这玉兰树也逃不过天灾人祸,留不住。

雨声敲得人心好乱,昏暗的灯光下,看不见的诸多情绪肆意地蔓延。

她忽然想起,这么多年,从殷媛瑷嫁去港岛之后,这偌大的一整栋洋楼,殷正均都是这样一个人,日日夜夜。

她终于能明白,为什么外公总是坐在这张婚纱照下,因为好像除了照片里,已经离开的外婆,再没人能陪他度过余下的,生命里的时光。

那是怎么样的孤独,她无法想象,心疼也后悔。

如注的思念将她吞噬,她浑身都在发抖,又冷又害怕。

越这样害怕,她越紧紧拽着文时以的手臂。

这一辈子,如果都被他这样抱着好了。

这种念头挥之不去。

“我不想和你离婚。”

话音一落下,她狠狠地了下眉,单单是提及离婚两个字她都觉得心痛的程度,鼻子很酸,泪水随着这句话一起滚了出来。

她努力抬眼看着他,眼里全都是不舍。

撞上那片灰蓝时,又顿觉心痛。

听到她说不想离婚的这一刻,文时以的心被狠狠触动,她眼里的那种依恋,让他快要忘却所有。

紧接着,她读懂了他所有的不舍。

“你也不想和我离婚的,对不对?”

“你爱我的,对不对?”

她固执地求问,那双澄澈又漂亮的双眼,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

他情不自禁地点头,不敢再否认。

“不想,不想离婚。”

“不想失去你爱爱你。”

今时今日,他再说爱她,没有一点底气。

听到她的回答,她的眼泪又跟着滑落了几滴,情绪尚且可以克制。

她拼命地在思索,思索往后的日子。

还没等到她思索出一个结果,她恍然间感受到了小腹中有宛如鱼儿滑过的轻微触感。

开始她还错愕,几秒后,这种轻盈的小鱼游般的翻腾又来了一次。

她才猛然回味过来。

是胎动。

是他们的宝宝,第一次胎动。

说着说着话,她骤然神色紧张,久久不开口不回神。

他担心她是又不舒服,刚想开口问。

“他/她动了。”

“什么?”

“文时以,他/她动了,他/她已经会动了!”她紧张地拽住他的手臂,一脸惊喜和激动。

只有这两下,轻微到甚至不注意都可能捕捉不到。

可就是这两下,让她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的宝宝在健康地慢慢地长大,她切切实实地在孕育着一个小小的,同时也很脆弱的生命。

这比此前无论是验孕棒还是那些数据报告,如何如何证明她在妊娠周期,都来得更真实,更让她百分百确信,她对这个可能手脚还没有长全的孩子,到底有多期待和珍视。

“我们的宝宝,他/她会动了!”

她和他重复,然后拉着他的手覆盖在柔软的小腹上。

只可惜,就这么两下,再没有了。并且妊娠才十六周半,这种胎动除了她自己,其他人也感受不太到。

前一秒,她还在开心。

后一秒,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她就是这样,敏感到能感受到一切情感的流淌,又会猝不及防被这些蕴藏在身体里,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情感给击中,逃无可逃。

她固执地认为这个孩子会是殷正均选择投胎轮回的对象,哪怕毫无科学依据,时间也不是那么准确,对不太上。

可她太想外公了。

她很爱肚子里的宝宝,也很爱文时以。

她憧憬的幸福的生活,明明只差一步之遥,却因为无法遗忘那些来过的伤害,和已经崩塌的信任给彻底毁坏。

思念,激动,又牵扯着被算计和伤害的痛凌迟在心上。

她无力抵挡,再也无法隐忍下去,放肆地大哭。

“他/她会动了,他/她会动了”

她一遍遍重复,思绪杂做一团,已经开始无法自控,言语系统崩溃,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也不想离婚,我好爱你,可是为什么做伤害我的事,为什么你说话呀,为什么!为什么!”

她快要崩溃了,他也是。

人太复杂了,感情也是。

情绪崩塌的突然,她无奈又悲伤地捶打着他,肉眼可见的痛苦挣扎。

她想要给孩子一个美好的家的,她想做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咪。

这是她很久很久的愿望。

可她做不到了。

就算不离婚又能怎样呢,他们要像殷媛瑷和丛敏兴一样,相互猜忌来相互算计来算计去的一辈子吗?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为什么告诉我”

如果能选择,她宁愿删除文时以告诉她那些话时的记忆。这样她就可以毫无芥蒂地,全心全意地爱他着,一辈子。

她哭得惨烈,他全无办法。

比惊恐发作,比看着她自伤,比从前种种都令他彷徨无措。

因为之前那些伤害是别人带给她的,他是完整她治愈她的至亲至爱的人。

而现在这些痛苦,又是他作为至亲至爱之人,加注在她身上的。

他反复重复着对不起。

和她说,也对未出世的宝宝说。

只是声音很小很小。

说着说着,眼前光亮越来越少,直至陡然陷入黑暗,伴随着强烈的眩晕和神经刺痛。

耳畔是哭天抢地责怪,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漆黑。

他别无依仗,反复从口中说出的抱歉成为了延缓焦虑的机械话语,他无法说出更多。

刚刚想要坦白的心破碎在她一声一声责怪里。

不要留在她身边,留下就是一种继续的伤害。

那一晚,没谁好过。

她哭到抽搐,他忍耐神经痛忍到抠破了手心,血印儿遍布。

此后没几天,她回了港岛,一个人。

走前,提出了离婚。

他没拒绝。

分道扬镳的那天,天气大好,洋楼前的梧桐树绿得漂亮,到处生机勃勃。

一如他们去年一起看过烟火归来时,满园春色。

那时她说不想他们和父母一样。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还是难逃豪门夫妻的恩怨离合。

很快,文丛两家姻亲大有崩坏之意的消息,传遍了京港两地。

再之后,不到半个月,文时以辞去ABV集团所有职务的消息犹如平地一声雷,在整个京圈火速传开。

自然,丛家也听到了消息。

“姐夫好好地为什么要辞掉所有职务?”

深水湾丛公馆内,丛蓉正陪着丛一。

“他快不是我们姐夫了,你管人家!”丛莱从外面回来,听到丛蓉的话,不满地跟了句。

“又抽烟了是不是?”丛一心里乱得很,不想听到这个话题,抬眼瞪了一眼丛莱。

“就一根而已,忍不住了嘛。”丛莱撇撇嘴,“再说,姐你以前不是也吸烟嘛。”

被他这么一提醒,丛一才惊觉,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碰过香烟烈酒了。

这些伤身的习惯,在他的陪伴下,不知不知觉消失在她的生活里,没有痕迹,没有特殊的一个节点,就是消失了。

他们这场爱,来去都留下了痕迹。

这不禁让她想起,自己为了Vinay跳楼割腕的事。

她低下头看去,顺着又拢起来一些的小腹,裙摆之下,仍然清晰可见膝盖上那条深深的手术疤痕。

所以人和人之间相遇相爱的意义是什么呢?

除了这些身体上痕迹,还有改变了的,已经回不去的好大一部分自己。

胎动比之前更强了一些,似乎是有心灵感应一般,肚子里的孩子大概是知道她在想他,所以不安分地滚了滚,小鱼打挺一样。

她伸手盖在肚子上,摸了摸。

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她还是记挂和他有关的一切事。

回港岛这半个多月,她还是没走出这座有关于他的迷宫。

“我困了,想睡一会儿。”丛一找了个借口,“晚上的时候记得去给妈咪打个电话。”

从殷正均去世后,殷媛瑷病了一场,回了澳洲后再也没回港岛。

“知道了。”

丛蓉本来还想再多说几句文时以的事,被丛莱拉着走了。

等到周围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心里的很多想法才能被掏出来好好解读和分析。

她几次打开手机,却又熄灭屏幕。

离婚手续已经在走办了,财产交割比较麻烦,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很快,他们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陌生人了,他做不做文家继承人,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只是她很不解,也很奇怪。

为了家族责任重担,他甚至不惜伤害她,怎么眼下全盘撒手,就不管了呢。

想来想去,直到太阳落山,她也想不通。

到底,她还是拨通了文紫嘉的电话。

很快便被接通。

“大嫂!你在港岛还好吗?”

文紫嘉刚陪着月嫂哄睡了孩子,见是丛一的电话,赶紧接了起来。

“挺好的。算算日子,你的宝宝应该已经都已经满月了吧,听你大哥说,是个男孩。”

“已经快快两个月了。”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文紫嘉不免提起了他们的婚姻感情状况。

“大嫂,你们真的,要离婚吗?”

这个问题知道文时以辞掉所有职务前,她可以很肯定地回答,但现在,她又答不出来了。

“那你先告诉我,他为什么这么突然地辞职?”

电话对面长久没有回应,看样子是十分为难。

“是涉及集团内部状况和人事调动不方便说,是吗?”

她试探,也能理解,毕竟她马上就不是文时以的妻子了,那于文家而言就更是外人了,她无权知道文家内部的真实状况。

“不不不,不是”文紫嘉赶紧否定。

“那是因为什么?”

“大嫂我不能说。”

“为什么?”

“大哥那天在家里说过的,说谁要是偷偷告诉你,就和谁断绝关系。”

断绝关系?!

这种话能从他嘴里说出口,可想而知是天大的事。

丛一当时就懵了几秒。

“反正,大嫂,我觉得大哥是真的爱你的,他很不容易,他现在好可怜的,能不能,你能不能不要离开他”

可怜?

这两个字说得让丛一心惊,肚子里的宝宝也跟着乱动了一下。

什么叫做可怜,就因为要离婚了,失去在集团职务所以就可怜?

总不至于吧。

后面,文紫嘉又说了好多,可是丛一已经听不太清了。

她现在只想立刻知道原因和真相。

挂了文紫嘉的电弧,又纠结了有一会。

到底,还是在快要傍晚的时候,她又打通了舒吟的电话。

“奶奶,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

“一一啊,没关系没关系,你在港岛,最近好不好哇?”

“我很好。”她违心胡说,其实她日日夜梦,梦到外公,也梦到他。

她不想寒暄了,也顾不得礼貌客气了。

“奶奶,奶奶你告诉我,他好不好?”

“到底为什么忽然辞掉所有职务。”

其实,刚刚看到是丛一的电话,舒吟就有想到来意。

她也纠结过几番要不要主动告诉她,可最后还是没能践行下去。

一来是文时以的眼睛未必可以完全治好,万一手术失败,真的看不见了,那确实会拖累丛一,文时以不说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她不愿意去破坏这份苦心。二来就是,他们之间到底是豪门联姻,没什么感情基础,拢共认识也不过一年半不到,她也真的没把握,丛一到底在不在乎,到底愿不愿意。

以责任做道德绑架的事他们已经对文时以做了太多,不想再继续绑架他爱的人了。

可现在,她打电话过来亲口询问。

舒吟怎么也舍不得再瞒下去。

他们都不是丛一,也没有理由去替她做决定,哪怕是出于为她好。

“奶奶,你告诉我,我想知道。”

迟迟没回音,这种沉默让丛一更急了,也更担忧及确信另有隐情,更迫切地想要知道,加重语气重复。

大概又过去了几秒钟,她开口。

“一一啊,时以病了。”

第84章 飓风 离婚协议书

挂了舒吟的电话, 丛一立刻找到和文时以的聊天对话框,疯狂地打了一大堆话,却在要发送时, 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快要离婚了。

已经是要分开的陌生人了。

他如何如何,其实和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一想到这一点, 丛一是那么难受。

可是,舒吟说他会看不见的,会看不见的

光明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他到底是什么心情, 到底有多厌弃他的世界,才会连眼睛都不想治了。

太阳落山,此时此刻海风席卷着淡淡的凉意迎面吹来, 吹起了她蜿蜒垂落的轻纱裙摆, 也吹起了她今日没有挽起来的柔软的发丝。

她茫然无措,毫无起伏地坐在那,心里默默地对应着刚刚舒吟说的那些情况的时间点。

去年港岛婚礼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出现问题了吗?

那时她只顾着以自己的方式去帮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已经开始看不见了。

她突然想到她带着camellia回到港岛时, 某一天晚上的通话, 他忽然没来由的, 没有预兆的说想她。

当时觉得奇怪,他这么突然这么黏人,现在才回味过来,那时候,他可能就已经有间歇性失明的症状了。

再到后来,在京郊的别墅, 甚至前一段时间在殷家花园,他都有做着做着事,说着说着话,就忽然停下来的时候。

他抱着她,很多次,都僵硬在原处,她却权当他是依恋,又或者疲惫,从来也没想过,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甚至一度到了失明的地步。

那些他抱着她的时候,脑海里都在想什么呢?

她不敢去深入探索,只觉得难过。

他也会害怕,也会焦虑吧,这半年来,家里给了他那么大压力,他的身体几近透支,却还是要既顾好集团还要顾好她。

他反复的高烧低烧她有印象,床头的止疼药换了一瓶又一瓶,她也只以为他是手腕旧伤安发作,又来压制疼痛而已。

她大概能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每次给她擦妊娠油,打保胎针,盯着她的小腹时,他总是那么惆怅,总是像是有好多话要说,却从来不开口。

或许每一次凝视,都是他在筹划着离开,希望永远不会打扰她和孩子的生活。

所有的一切闭环在此时此刻,丛一很难去讲述她现在的心情。

埋怨夹杂着一点点恨意,可更多的还有心疼,还有思念。

照着舒吟说的,他的病情恶化,现在是不是有可能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再不做手术,是不是将永远再无法复明。

此时此刻,他身在何地,身处何方。

一个人又看不见,该有多难熬。

想到这,她捂住心口,觉得好疼好疼。

直到今日,她还是会因为他的一切事而牵动情绪。

他们只是要离婚了,不是不爱了。

不是不爱了

可是为什么却还要分开。

她死死地捏住心口前的布料,难过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肚子里的宝宝也跟着动了两下,似乎也在不满。

好像,一切都来不及了。

总是事与愿违,总是在阴差阳错,他们终归还是要在彼此的生命里逐渐退场。

她拼命了病想帮他,却被误会成为算计,他隐忍不发着病情,却也同样被她视为一种不信任。

在彼此的心上累计了太多的伤害,反复包裹还是不行。

他们都只顾着用自己认为对的方式拼命地对对方好,爱对方,到最后却发现,不过徒劳无功一场,也自我感动自我伤害一场。

他们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呀,是彼此的枕边人,至亲至爱的人,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到底是哪一步开始,偏离了幸福的轨道,就这样不回头地朝着毁灭驶去。

捏着手机,丛一一条消息,一个电话也打不出去。

他既然都不曾告诉她,甚至还警告家里人不允许告诉她,她还犯什么贱,上赶着呢!

丢下手机,她企图想要做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可是今天肚子里的宝宝总是不安分地来回动,他/她一动,丛一也睡不着,只能无奈地商量。

“你做什么?是在替你爹地说话吗?”

花了好一会儿时间,丛一才勉强安抚好,躺下来强迫自己想要休息会儿,可满脑子都是有关于他的一切。

每一帧都溢满了爱意。

她越想下去,越舍不得,越非常非常想见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她只想陪在他身边。

这念头一旦出现,便无法克制。

只是,她还没有下定这个决心。

直到,他的律师找来港岛,登上了丛公馆的大门。

一份又一份需要她签字的文件,全部都是他处理好的资产。

股票,保险,各类基金,投资分红,扑克牌一样的房产证,大部分都是商铺,集中在京城和沪城,还有一些在美国和伦敦的住宅,两栋别墅,全部都已经草拟协议,预备全部划归到丛一的名下。

她坐在桌前,看着眼前看不到尽头的各种证件合同,只觉得眩晕一片。

这么多东西,七七八八算下来起码上百亿。

“他这是什么意思?”丛一扫了一圈,内心没什么波澜。

“这是文先生给您和孩子的保障,所有的材料准备,还有后续的手续,文先生已经全权委托给我们的团队,您也不用再费心费神,直接在这些文件上签字就好。”律师专业得紧,随后又打开了电脑,将早就准备好的文件打开,“另外,丛女士,这是按照文先生的要求,我拟定的离婚协商合同,上面的条款您可以仔细看下,都是对您极其有利的,有什么问题您现在就可以讲出来,我们立刻就能修改,文先生提前说过了,无论您提什么条件,都答应您。”

丛一听了对面的话,直接冷笑出声。

他动作倒是快,还真是大度,这么多钱,一场婚姻,全给了她和孩子。

文家的律师团队是以文兆锡的律师为核心,基本业务覆盖整个集团各类纠纷。文时以这次越过文家,直接找了外面的律师团队,为的就是所做的决定不受任何干扰,他们的财产分割状况不会被知道。

看来,分开的这些日子,他倒是一心一意想着离婚。

丛一拢了拢身上歇盖在身上的披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抬手将柔顺的长发掖在耳后,平静地对律师讲道。

“叫他自己过来和我谈。”

“文先生现在不方便来港岛。”

“怎么不方便?”

“身体原因。”

“他身体怎么样了?他在哪?”

“抱歉,丛女士,这是文先生的隐私,不方便透露。”

这句隐私不方便透露,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希冀。

现在,见一面,都不肯了吗?

坐在原处,丛一努力深呼吸了两下,然后推开了眼前的电脑,挪动起身。

“你告诉他,我不签。”撂下这句话,丛一摸着自己小腹,转身上楼,“阿姨,送客。”

回到卧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马上找文时以。

凭什么他这么霸道,好事坏事都叫他给做了,她只有接受的份儿。

他不会觉得自己这样很伟大吧,把所有的东西都了给她和孩子,他自己呢,就打算这么一辈子又看不见,又孤身一个人,永远不再出现了吗?

她狂打了好多字,大多是情绪上头的埋怨的话,有点难听,却实在失控。

可在发出去的前一秒,她犹犹豫了,她突然想起来,她就是打再多的文字,他也没办法看见了。

曾经那个雪夜里抓住她,强势又威严的男人,日日夜夜相伴缠绵,她好爱好爱的男人。

他不见了。

看不见了,看不见

她无法想象,他这样强势稳重,什么都运筹帷幄的人,失去光明,一夜间失去所有骄傲。

她忽然很崩溃,直接蹲在原地,眼泪一颗一颗地掉出来,她在替他难过。

她不要他这样。

她不要他往后的人生都生活在黑暗里。

她要他好好的,哪怕他们还是没办法有一个美好的结尾。

她不想,有人把她的消息读给他时,念的是这些埋怨又伤人的字句。

于是,她哭着删掉了那些字,泪水顺着她漂亮的脸颊滑落在收屏幕上,一颗又一颗,晶莹如琥珀。

她努力冷静,凑在话筒边上,很轻很温柔地对他了好多话。

“我知道你生病了,为什么瞒着我呢?”

“你在哪,你现在好不好?”

“你还能看到吗,有没有人照顾你?”

她一口气说了好多话,说完,又忍不住掩面不注地流泪。

同一时间,遥远的伦敦下着雨,康养中心伫立在远郊一片绿化极好的空间。

夏令时下的清晨,只是阴雨缠绵,天亮不起来。

文时以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面对着落地窗。

其实现在天亮不亮,对他来说都一样。

辞去职务收尾的那几天,他的视力一度坏到看路都困难的地步,几乎是间隔三两天,就会失明一次,发作的时间越来越长。

离开京城到伦敦这边没几天,担心的病变还是出现了,英国这边的主治医多次催促入院治疗,可他宁愿一天中有好多时间是看不见的,完全没有光亮的,也不愿意接受治疗。

这次,是实打实的病理性的失明,再恶化下去,就会永久失明。

为这一天,他一直在准备,甚至中心属于他的这间公寓,连家具和桌椅都包裹上了防撞棉。

但真的在失去光明的边缘,以后都有可能长久生活在黑暗中时,他还是感知到了无法预知的恐惧和孤独。

怀里抱着已经开始打着盹的camellia,来到新环境,它终于也是适应了。

此刻,淡金色的小猫咪睡得香甜,手边桌子上的手机在反复播放着她发过来的语音。

一遍又一遍。

雨一直在下,他那样坐着,一天又一天。

得不到回复,她不知道他在哪里,问律师,律师不告诉她,问文家人,文家人也不知情,问乔湛,乔湛不接电话。

他好像铁了心,抹去了所有痕迹,就是不想让人找到他一样。

他只想一个人躲起来,在离Sephora很近的地方,就这么过下去,过完这一生。

心气彻底被碰碎,他一度觉得活着是如此飘荡,如同风中浮萍。

他的失意全然不同于她的悲悯痛苦,是一种延缓的,迟钝的悲伤。

如同伦敦连年不绝,一场又一场潮湿的雨。

“你为什么不回我?为什么?”

“你说句话呀,为什么也不接我电话,你还好不好?”

“文时以,你好狠心啊,你连我们的宝宝都不要了吗?”

那天之后,她又给他发了好多好多语音给他,可无一例外都石沉大海。

她还是会每晚都给他发,然后再哭着睡去。

她去求丛敏兴和殷媛瑷帮她找他。

她知道,以丛家殷家的实力迟早可以找到他,但是,她怕来不及。

晚一天,他的眼睛就可能治不好了。

就像她现在已经根本无法去计较他给予过她的伤害该如何消化,如何妥协。

她现在,只想去到他身边。

这中间,梁霄有很准时的做心理咨询回访。

从丛一迈进竹心居起,就从未间断过。

现在她又怀着孕,不能吃药,不能情绪太过激动,心理咨询的交流更是重要到不能缺位,一次都不行。

梁霄每次都会提前和丛一各种沟通,最近尤甚,时不时会发来消息问询情况。

这是他作为医者的本分,也是文时以去伦敦前对他的请求。

“丛小姐最近觉得状态怎么样?”

电脑视频里,望着熟悉的面孔,丛一却第一次没有了倾诉的念头。

她缓缓张口,吐露出第一个字开始,话音就开始颤抖。

“你知道他去哪了,对不对?”

她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答应过不能说出去的。

梁霄片刻的失神被丛一捕捉到。

她知道,他一定知道文时以在哪。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呀!”

她有点激动,话音诚恳,甚至像是在祈求一样。

“你能不能告诉我?”

“丛小姐”

“你告诉我吧,算我算我求你了,好吗?”

话说到最后两个字,两颗清晰的泪珠猛地砸了下来。

她这么骄傲的人,也为了能够找到他,甘愿这般委屈地请求。

梁霄的心动摇了两下,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还是没有讲出来。

他也很想告诉她,可那是文时以的决定,他没办法破坏和干涉。

见他不开口,丛一就知道他不会说了。

“那你告诉我,他现在好不好?”

“不好。”

“那有没有人陪着他,还是还是他自己一个人?”

“他离开前,只带走了camellia。”

所有的问题,多事预期内最坏的。

丛一快要疯了。

“丛小姐,我觉得他未必不想见你,现在,他最想见的人,应该就是你了,只是,他说服不了自己,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心理咨询是做不下去了。

听完梁霄的话,丛一绝望地合上了电脑,一个人在露台上坐了好久。

脑海里的话语聚了又散,对他的思念和担忧已经快要把她折磨疯。

最后,大脑里什么也没留存下来。

她整个人像是飘浮了起来。

好久后,她重又拿起了手机。

下了决心,接近于最后一次尝试。

“你在纽约吗?在京城吗?还是在伦敦,在港岛?”

想到接下来说的话,她难免哽咽,却还是坚定地说出口。

“我想你了。”

“无论你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地方,无论你在哪,告诉我,我去见你。”

语音条发过去后。

好久,好久。

久到白昼变黑夜,久到她坐在那里,怀着宝宝腰酸背痛。

久到恍如隔世一般

久到她快要濒临绝望。

在夜幕降临的时刻。

——叮的一声,手机响了。

第85章 飓风 “一一,是你吗?”

这一声响将丛一从茫然中拉扯出来。

她愣了几秒钟, 回过神来,赶紧抓起手机来看。

是他的消息。

一条几秒钟的语音而已。

这是他这段时间来,第一次回她的消息。

明明做梦都在想他的回信儿, 现在看到这条语音,她竟然不敢点开。

手指颤抖着滑过屏幕,触及语音条时, 她咬住下唇,隐隐皱着眉,目光哀伤地看向某处。

语音条开始播放,是她最熟悉, 也最惦念的声音。

“一一。”

他还是最喜欢叫他的名字。

他觉得,丛敏兴和殷媛瑷当真是给她取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名字。

第一的一,唯一的一。

“我很好, 不用担心我。”

略微迟钝了下, 语音条空白了一个瞬间,紧接着。

“我也,很想你。”

听到那句我也很想你之后,丛一的眼里鼻腔里的酸楚再也忍耐不住,她激动地颤抖。

可还没等到她的情绪完全地涌上来, 几秒的语音已经播放结束。

耳边的世界又回归一片寂静。

她捏着手机, 心里如同火烧般, 根本按耐不住,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拨通了他的电话。

第一次,无果。

第二次,还是无果。

漫长的盲音如同凌晨的刀刃,一下又一下切割着她本来就脆弱敏感的神经。

她快要哭出来一样,可是再失望仍然固执着不肯放弃。

直到又接连打了两次。

第四次的时候, 电话终于在快要结束挂断的前一秒被接通。

太过意外,以至于接通后,她恍神半天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到底,竟然是他先开的口。

“一一,我在。”

温柔的话语声透过话筒传过来,他一如既往。

她急忙着想要开口回应,却不知因何,声音卡在喉咙,哽住了一般,怎样都讲不出话。

“我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等”

他本来是想说等一个时间节点,他一定会回去看她和宝宝的,可是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个时间节点,在哪里,是什么。

病情再度恶化后,他的生活接近于不能自理,需要在各个方面照顾。

乔湛每天会过来一趟,帮他处理一下邮件和消息,会说一下外面还没彻底收尾的一些事情的情况。会说一点文家,说一点集团,但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在说和她有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