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无月又问:“劝哪一条?”
才讲两句话就没词了的星玄度绝对不是当说客的料,他哑然地陪岑无月站了一会儿,才道:“不是人人都能像你。”
听起来竟然还有些羡慕之意。
堂堂“银河作算筹,看尽万古秋”的世家少主,羡慕修为稀松平常、背景基本没有、样貌平平无奇的无名山门弟子。
但星玄度并非在嘲讽,而岑无月也明白他的意思。
要真让岑无月当星玄度,她觉得自己还不如抹脖子赶紧尸解去下一辈子呢。
岑无月看着星玄度,忍不住好奇,伸手去碰他合上的眼。
而后者没有躲。
只是那对珍贵无匹、从未被任何人碰触过的眼睛却在她指下略显不安地轻颤。
“你不需要像我,”岑无月惋惜地说,“我觉得人人都需要像他们自己。”
然而无论是修士还是普通人,成为“勤勉的前辈”“合格的少主”“优秀的师姐”“尽职的执事”“忠诚的弟子”“优秀的厨子”……这些反倒是简单的。
成为不够光鲜亮丽、偶有阴暗卑劣、可能贪生怕死、并不值得敬仰的“自己”……
——那才是最难的。
第36章 第 36 章
听说星玄度要走, 封不眠特地去送他。
结果到他城中住处时还扑了个空。
几个正在收拾东西的星家家仆淡定地请他入座,道:“少主去见那位岑无月了。”
城门口见了一次,观山亭见了一次, 叩天门前天天见, 叩天门那天见, 临走前还要特地见一次?
星玄度总共才在翊麟城里待几天?
封不眠觉得有点吃惊。
他打小就认识星玄度, 从未见过星玄度对什么人、抑或什么事如此感兴趣。
岑无月不特殊吗?当然特殊。
平庸之人怎么可能叩开那扇无形的天门?
封不眠自己就上过天梯, 结果嘛……比周临岐是好点儿, 但远比不上千嶂夕, 更不要说岑无月。
可岑无月身上究竟有什么能如此吸引星玄度?
——等星玄度一回来,封不眠就迫不及待地问了这个问题。
星玄度一开始并不想理他,直到看他似乎打算不择手段追问到底,才反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是翊麟城的少城主,那会是谁?”
“封不眠啊。”封不眠理所当然地说。
“但封不眠又是谁?”
封不眠服了:“你和岑无月两个人是这么交流的吗?真难懂。”
星玄度没有说话。
封不眠习以为常,自行开启下一个话题:“在观山亭那日, 你不是还和她说了留在亭内是想让她‘停’?她打算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吗?”
“……”星玄度的动作顿了顿, 道,“是谁让你来问?”
“没有谁,我好奇。”封不眠说,“我很少听你劝人,所以应该是件大事?”
“这是你不必知道的事。”
封不眠感觉自己被敷衍了:“你肯定为她的事操心得很吧!不然也不用临走之前还特地又去找她一趟!你看你也不善言辞,不如和我说说,我这么能说会道,我帮你去劝?”
星玄度“看”了封不眠一眼。
他都不用睁开眼睛, 封不眠已经感觉到“就你?”的不信任眼神, 大声喊冤:“怎么,我要是不能说会道, 怎么能和你做这么多年朋友?”
“你我不是朋友。”星玄度直白地说。
封不眠立刻夸张地捂住心口:“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太无情了!”
“你我只是处境相近的懦弱之人。”星玄度说,“不过你我确实会向往同一种人。”
后面半句话让封不眠收起了做作的表情,他盯了星玄度一会儿,慢慢道:“不。是。吧。”
星玄度不语。
封不眠终于真情实感地诧异起来:“但你——对你来说,不是在见到她那一刻……不,应该说,在见到她之前,就能知道自己和她未来的一切吗?”
“只有被锚定的未来才是未来。”星玄度道,“而人有时是会改变想法的。”
封不眠更为不解:“但无论她怎么改变想法,你都能看见新的未来啊?”
“……”星玄度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最后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无论封不眠再怎么死缠烂打地追问,星玄度直到离开都没有再做解释。
封不眠被自己满肚子的疑问憋得发疯,思来想去干脆跑到自家的情报楼里索要一份岑无月的情报。
他倒要看看岑无月究竟有什么特别的。
法器阁掌柜看见封不眠,一点也不奇怪,只是老神在在地说:“秦鲤不在。”
封不眠有点心虚地提高声音:“我又不是来找她的,只是要一份情报,负责的人不在,换谁给我拿都行。”
掌柜头也不转:“不过再半刻钟应该就回来了。”
“……”封不眠往楼上走,“给我来壶灵茶,我坐一会儿。”
半刻钟后,风尘仆仆的秦鲤果然臭着脸上来了。
她连房门都不想进,抱着手臂靠在门口斜着眼看封不眠:“要谁的情报?”
“岑无月。”封不眠道,“关于她的,全部都要。”
秦鲤翻个白眼:“人都还在城里,你有什么直接问她不行?”
封不眠一脸正直:“不行,这事儿和星玄度有关系,不能光明正大地问。”
秦鲤终于正眼看封不眠了,只是像在看傻子:“光明正大地查,难道星玄度就不会知道?”
“不要多问!”封不眠拍桌道,“我用我的面子要一份岑无月的情报就这么难吗?”
“你在我这有什么面子?”秦鲤从鼻子里嗤一声,“我连你裤子掉下来露出屁——”
“秦鲤!我那时才六岁半!”封不眠面红耳赤地打断她,“而且那还不是因为你故意——”
他的话说到一半也戛然而止了。
一室沉默简直有如实质、能活生生压死人。
最后秦鲤率先动了,她转身离开一小会儿,带着装有岑无月情报的玉简回来,弹指扔给他:“带着你要的东西,马不停蹄地滚。”
封不眠接住玉简,有点懊恼地动动嘴唇,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讷讷离开了。
玉简内的情报,他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读取完毕。
岑无月出现的时间很短,之前一直在密闭的师门内度过。
师父叫周五——从未听过的名字,不过只是化名。
大师兄不明。
二师姐周妲。
三师姐鹿云渺。
小师兄沈述。
岑无月下山似乎除了入世修心,就是寻找失踪的师门众人。
除去鹿云渺是封不眠稍微熟悉一些的人,另两位都是曾经煊赫一时的天才,只是在一段时间后又都悄然消失。
事实上天才陨落的事情屡见不鲜,大家甚至不会关注这些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天才究竟去了哪里。
活得更久的人有时候才是最后的赢家。
也正是如此,封不眠几乎没有离开过翊麟城的范围。
尽管不甘心,但他的能力还没有到超过自己身份名头的程度,一旦离开翊麟城,死在外面的可能性很大。
再接着看看岑无月的其他资料。
……善言谈、善交友,不论仙凡,尤为钟爱凡人俗食,一日三餐从不落下……
……修为似乎稀松平常,但能叩开天门,心境极高、身负异能、所谋甚大,三者至少占其一……
……友人甚多,如下列出……
——不是,她朋友也太多了,辞青奚逐云星玄度也就算了,李大厨张马三又是谁?难道见过的每个人都能算是她的朋友吗!
……颇受城灵喜欢,疑似到了“城灵特地多降雨好出来见她”的地步……
……疑使剑,曾用剑气破开镇灵岩。或许同其师兄沈述有关。除此之外,从未出手、与人切磋,隐藏颇深……
……善偃甲,师从玄枢城辞青,天分颇高,次任玄枢城城主曾有言“若不是早有师承,可入玄枢城做下任城主”。
封不眠只看到了这里。
然后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在满城寻找岑无月的踪影了。
好在封不眠人缘不错,加之岑无月如今又是个名人,他一路顺着能吃的地方“有没有见过岑无月?”地问过去,很快找到了沿街闲逛的岑无月。
“呀,少城主。”坐在桌前的岑无月朝他一笑,“你也找我有事?”
“——也?”封不眠毫不见外地坐到她一侧,“你说的是星玄度?我还好奇问他究竟来找你说什么呢。”
岑无月好奇道:“他怎么说啊?”
封不眠原要说实话,但一转念,又试图诈她:“他什么都告诉我了,很苦恼你不听他的劝,所以我自告奋勇来替他劝你。”
他说完,岑无月就噗嗤一声乐了:“编的吧?”
才说了一句谎就被戳穿的封不眠:“……”
“我劝他,结果他不听我的——这还差不多。”岑无月举起了刚上桌的鸡腿,“还是说回你吧,找我有什么事?”
封不眠迟疑片刻,捏起静音诀,才小声问:“你是很擅长做偃甲吗?师从辞青?”
“不能叫师从,只是她教了我一些东西。”岑无月歪头看看他,直截了当地问,“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偃甲吗?”
“我原是想委托辞青前辈,但她一直回绝,说自己忙于制作契偃。”封不眠捏捏手指,“其余人我又不放心,便一直拖到现在。可辞青前辈现在闭关养伤,还不知道要多久。”
“我应该可以帮忙,”岑无月爽快地道,“不过这几天会有点忙。”
“啊,我这个急倒是不急。”封不眠轻吸一口气,道,“我想请你做一条腿。”
岑无月刚刚一口咬在鸡腿上,闻言视线唰地就滑到了他的腿上。
封不眠赶紧摆手:“不不不,不是我,是别人。”
岑无月抬头看他,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来:“如果不是你的话,我还是得见过那个人才能开始制作的。”
“你见过。”封不眠道。
岑无月茫然地眨眨眼。
“是你曾经买情报时碰见过的……她叫秦鲤,是我的发小。”封不眠不想细说,硬着头皮囫囵带过,“她的右腿断了很多年,一直没有适合的假肢替换。我听说辞青前辈有一门绝学,能用偃甲假肢完全替换人体,使用起来同自己的手脚别无二致——不知你是否有学到?”
岑无月又眨了眨眼。
封不眠都不敢喘气了,生怕她说一个“否”字。
但岑无月随即语气很轻快地说:“她都教我啦,这个不难的。”
封不眠直觉这玩意儿绝对不可能“不难”,但他见的天才已经足够多到让他学会不去质疑此事:“太好了,无论你需要什么材料尽管告诉我,我会全部备好,只劳烦你一件事——绝不告诉任何人是我委托你的,尤其是封家的人,可以吗?”
岑无月抬头看看将两人罩住的静音诀,而后又叹了口气。
因为她平时总是笑眯眯的,突然叹气时有种少年人硬作老气横秋架势的诙谐。
当她紧接着开始说些意味深长的话时,就更加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了。
“——少城主呀,”岑无月道,“虽然做坏事是得瞒着所有人,但做好事还是得让别人知道的。”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封不眠心情很好,压根不反驳,岑无月这会儿哪怕说翊麟城的神兽明天就消失他也能乐呵呵地应下。
“总之她断腿应该多少有你的原因吧?”岑无月举起第二个鸡腿,露出恍然之色,“难怪提起你她的语气总是凶凶的。”
封不眠的好心情“咻”地一下被掐死了。
他实在不想接这个话题,扭头往街上看,试图找一个用于转移的话题,而且很快就找到了:“怎么又下雨了?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传是神兽控雨,好多来见你几次。”
话音刚落,封不眠就看见地上一串足印欢快奔来,毫不犹豫地路过他、冲向岑无月。
岑无月笑眯眯道:“哎,说不定我和你们神兽八百年前是一家呢。”
尽管知道这是凡人开玩笑时常用的说法,封不眠还是成功被逗笑了一下:“怎么可能?”
第37章 第 37 章
封晓风最近有一件烦心事。
倒不是说作为城主的他只有这么一件事值得烦心的意思——别的也有, 只是都能快速处理完毕,而这一件不行。
“……此前上报过遭到鼠蚁破坏的城墙,都已全部修缮完毕。此外, 也沿城墙重新布了驱虫的法印, 杜绝此等事件再度发生。”
下属回报完了事务, 封晓风才恍然回过神来:“好, 我知道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 ”下属顿了顿, 道, “少城主搜集了一些材料……似乎是用来做偃甲的。”
封晓风只消把“封不眠”和“偃甲”这两个词放到一起,就立刻知道封不眠要做什么。
但他还是有些疑惑:“辞青不是闭了死关?”而封不眠只相信辞青的技艺。
“少城主找的人是岑无月。”
封晓风一怔。
那件烦心事才刚刚淡化两三息的时间,立刻又不依不饶地回到他的脑中。
下属补充道:“岑无月在玄枢城时,曾跟随辞青学习偃甲,均是辞青亲手指导……”
封晓风有些烦躁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下属立刻截住话头。
“岑无月制的偃甲……”封晓风顿了顿才说下去, “确实不错, 我见过一次。”
雕工已是惟妙惟肖,而偃甲内里零件设计更是精妙绝伦,颇有辞青之风。
下属察言观色,很快又低下头去。
“不必插手,”封晓风半晌接着道,“不眠总得迈过这道坎,否则迟早生出心魔。”
“属下明白。”
下属悄然离去,而封晓风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
他想起当年封不眠和秦鲤两小无猜, 可封不眠是被星玄度掌过眼的少城主, 未来必定要修社稷帝王道。
普通的无情道修都会斩情,更何况修了一千多年帝王道的封家?
秦鲤只是封家的远亲, 无父无母才投亲来翊麟城。
封不眠的父亲要除去她轻轻松松,找一个借口才发作都算是给面子。
事实上,要不是封晓月拦了一次,秦鲤早就该死于封不眠六岁那年,而不是只断一条腿。
之后,封不眠的父亲很快便死了,秦鲤尽管处境一直尴尬,但仍磕磕绊绊在城中活了下来、混出名堂。
只是这对青梅竹马也再不可能回到从前。
若封不眠想要在修为心境上再进一步,秦鲤是他非过不可的一关。
若他父亲当年不出手,这关或许反倒还没那么难过。
星玄度总是对封不眠留一丝好脸色,也很难说没有对自己当年过早言定“不眠当为少城主”的后悔。
修士确实有着凡人难以想象的力量,但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始终都会被那些看不见又摸不着的东西伤害、打败。
……
封晓风又去巡视一遍修缮完毕的城墙。
工匠技艺精湛,完全看不出哪些地方曾经遭过鼠啮、又经过修补。
翊麟城又在下雨。
封晓风收敛自己的气息,行人目不斜视地步过他的身旁,调侃着“哎呦,神兽又想出来找岑无月玩儿了”“你说怎么就这么喜欢呢”之类的话题。
路过一棵眼熟的树时,封晓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那颗参天的大树枝丫间坐着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笑盈盈的修士。
正是鹿云渺的师妹,岑无月。
自从知道岑无月的身份后,封晓风总是忍不住对她多一些关注。
他有时还会想:是怎样的师门能培养出这样两位同样心灵纯净的极善之人?听说她二人并未见过面,但若是鹿云渺能见到这个师妹,想必一定会非常喜爱吧?
只在雨天出没的城灵正在树底下打着转——它上不了树,而岑无月又不下来。
此时靠在树干上的岑无月正在调试一具即将完成的偃甲。
她的指节灵活,动作熟练,手指上下翻飞时简直像在看一种方寸之间的辗转腾挪的炫技表演。
不过看着看着,封晓风的心就沉了三分。
他认出那是和上次见过一模一样、鹿云渺样貌的成品偃甲,但是神情不同,并且仍在进行最终的调试。
已经几乎做完的偃甲进度自不可能倒退,那就只可能是岑无月重新做了一具新的。
为何?上一具已经很是完美,连鹿云渺的神态都捕捉到了极致。
封晓风的气息一乱,树上的岑无月便察觉到了。她好奇地转头一看,笑开:“城主,这么巧?”
封晓风颔首,在心中思索如何将问题问出口,又能不显得过于热情而太过可疑。
毕竟,在岑无月面前,他始终没有表现出自己与鹿云渺相熟的模样过。
结果这一次又是岑无月跳下树梢,抢先开口:“城主来看看,我这一次给三师姐换了个表情,怎么样呢?”
她这样一邀请,封晓风便顺理成章地接过又看了。
上一次是浅笑的鹿云渺,而这一次是大笑的。
封晓风又看得怔了一会儿。
岑无月若不是修士,光做工匠或许都能做到天下第一。
还是说,这仅仅是因为她与鹿云渺是同一种人?
一双肮脏的手,绝无可能画出一个清澈的人。
某个瞬间,封晓风几乎都要开口询问岑无月能否将这具偃甲割爱,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翊麟城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仅仅是封晓风,还是翊麟城城主。
“也很像。”他只是这么评价道。
“那就好!”岑无月很开心。
这一次,封晓风没有犯上次的错误,他很快将偃甲交还给岑无月,随后用非常不经意的神态问:“准备制多少具偃甲?”
岑无月“啊”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露出一点匪夷所思的神情:“其实是上一具不见了。”
“……”封晓风重复一遍,“不见了?”
“对啊,”岑无月很是纳闷,“我明明是一直放在客栈房内的。”
封晓风觉得灵力运转都有点不流畅了:“房内?为何不存放到储物戒内?”
他记得岑无月在城内甚至还多买了一个新的储物镯——两者明明都好好在她手上戴着——有这种便利的道具,到底谁家修士会选择把东西放在客栈里而不是随身携带?
“城主有所不知,偃甲制作中,一些环节必须自然风干,”岑无月认真地讲解,还指了几个零件给封晓风看,“储物法器内部时间静止,风干不了的。”
封晓风不自觉地皱眉:“但你不该离开房间。”
“问题就是这个,”岑无月说,“那期间我从未离开过房间,也没有入定,只是在旁运转周天——等我再睁开眼睛时,放在窗边的偃甲就不见了。除了偃甲,什么也没有丢。”
运转周天而非入定——也就是说,一旦有人进入房中,岑无月必定会被惊动。
……除非,对方的实力远高于她。
并且这个实力远高于岑无月的人悄悄潜入她的房间,只是为了取走这具没什么杀伤力的偃甲。
思及此,封晓风几乎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他很快地闭了一下眼睛,压制住心底悄然升起的情绪。
“还好我本来就怕不能一次成功,手里多备了好几个的材料。”岑无月叹气,“所以现在还能再重新做……”
“你手上这一具可否割爱?”封晓风不等她说完便打断。
岑无月有些诧异地抬头。
“我可以许你任何想要交换的东西。”封晓风补充道,“只要翊麟城有,什么都可以。”
岑无月低头看向手中开怀大笑的鹿云渺偃甲,迟疑了片刻。
“我同你师姐……曾非常亲近。”封晓风说了实话,“我原本打算等她从紫霄州回来,便邀请她此后一直留在翊麟城。……若是早知道她会在紫霄州身死道消,那日我定会与她一同离开。”
岑无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在判断他这段话的真假。
封晓风毫不畏惧地回视那双黑亮沁水的双眸,直到他看见岑无月笑了起来。
“但城主是城主,不能以身犯险吧?师姐很重要,但城民也很重要。”她轻轻抚过鹿云渺偃甲的面容,道,“城主应该很久没有见到我师姐了?上次也看愣了神。”
封晓风还以为上次岑无月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有些窘迫,但仍是承认:“确是如此。”
但鹿云渺的音容笑貌,一颦一笑,他仍记得一丝不差,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清晰。
岑无月想了一会儿,很爽快地将偃甲双手递了过来:“好吧,还请城主好好照顾‘师姐’。”
没有想到她真的会答应,封晓风几乎是有些恍惚地接过偃甲,好半晌才想起来问:“你想要什么?”
岑无月摆摆手,态度很随意地道:“我再想想,等我想明白了,就马上告诉城主。”
看她似乎没有放在心上,封晓风再度郑重允许:“什么都可以。”
“好哦。”
——
封晓风和岑无月告别后,直接去了观山亭。
封晓月独自坐在那儿,头也不转地问:“怎么?”
“偃甲。”封晓风直截了当地说。
封晓月这才转过脸来,不过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是我拿的又如何?之后再想办法送她些贵重的便是了。”
“若是真这样光明正大,为何不直接向她置换?”
“没必要说这么多,”封晓月移开视线,说道,“无论如何,她师姐的死,翊麟城难辞其咎。那孩子心善,知道得又不多,当下不将我们视作仇人——但事实如何,你我心中最清楚。”
“……”
“此外,”封晓月以长辈姿态接着道,“你在此事上实在太过动摇了,我顺道还能替你除去烦扰。云渺的偃甲一日留在岑无月手中,你便一日停不了念想,但收在我手中,你总该死心了。”
“……”封晓风问道,“那你又准备用什么换给岑无月?”
“这有什么的?”封晓月答道,“只要我有,她都可以挑。”
第38章 第 38 章
封不眠跑东跑西, 终于凑齐了岑无月要的那许多材料,只多不少,生怕她做着做着不够用。
将最后一份天材地宝送去时, 他意外地发现岑无月这日的心情特别好。
“啊, 心情呀。”被询问原因, 岑无月笑眯眯地道, “发现我做偃甲的手艺比从前更精湛了, 这还挺值得开心的吧?要是辞青前辈没有闭关, 真想传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封不眠大喜过望:“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是好消息了。”
岑无月的偃甲造诣越深, 制造出的偃甲品质便越上乘。
“材料是够了,不过可能需要少城主给我护法一阵子。”岑无月检查完材料,道,“我有点担心。”
封不眠二话不说应下:“护法肯定没问题——不过你担心什么?”
“前些日子丢了件东西。”岑无月郁闷地说,“难道是有人想偷学偃甲?总之,这段时间你就劳累些, 别入定, 别调息,只管护卫,只要我不出来,什么事你都别管。”
封不眠向来是个屁股上长刺坐不住的,但若是错过岑无月,他压根没地去找下一个辞青传人,只有硬着头皮答应。
况且岑无月的东西在翊麟城里被人盗走这事儿听起来多少有些玄幻了,或许真有人在背后针对她。
岑无月说闭门就闭门, 还在内里设了个密不透风的阵法, 连动静都听不见。
封不眠兢兢业业在外守着,连只蚊子飞过后窗, 他都要祭出神识去检查一遍是不是哪个邪门修士操纵的。
他自己早就辟谷多年,倒也无所谓,不过思及岑无月是个爱吃爱玩的,他又让人准备好各色吃食,生怕她饿着。
这一等就是半月有余。
二十一天后,耳旁传来阵法解除时像是蛋壳碎裂的动静,封不眠还以为有人破阵,吓得一跃而起。
——结果是岑无月举着一条腿开门出来了。
封不眠:“……”
封不眠:“你先把腿放下。”
——
封不眠不知道辞青的技艺有多登峰造极,但岑无月的手艺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按照秦鲤的说法,那条偃甲左腿灵活得就像是她自己的一样,甚至做好了模拟的经脉回路,能运转灵气流畅通过。
不过秦鲤过往从来不曾使用左腿经脉,倒是还需要重新适应一番。
为了这条新腿,秦鲤亲自登门向岑无月道谢。
“不知道封不眠向你许诺了什么,”秦鲤这人道谢时也冷着一张脸,“但我秦鲤也欠你一个人情。”
封不眠愣了一下。
他好像……没有许诺……?
不不不不。
不会吧。
封不眠汗流浃背地看向岑无月,发现她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像是一直在等这一刻。
“都这样大方许诺可不行。我要是让你以命偿之,那可怎么办呀?”岑无月道。
封不眠赶紧拦一下秦鲤,嘴里飞快解释:“开玩笑,她跟我开玩笑呢。”
秦鲤动也没动,还翻了个白眼:“我听得懂人话。”
封不眠:“……”
善解人意的岑无月只提了个很简单的要求。
“我想看你们俩切磋一场,”她几乎是突发奇想地说,“顺便测试一下那条腿在实战中好不好使。”
封不眠一句下意识的“不好吧”都已经到嘴边了,秦鲤的胜负欲却噌地起来了:“好,我这就回去全力熟悉这条新腿的灵力流转,尽早切磋。”
秦鲤马不停蹄地回去了,封不眠磨蹭好一会儿没走,殷勤地把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吃食从储物戒中取出交给岑无月。
岑无月大快朵颐半晌,见他坐着不肯走,好奇地递过来一块烧鹅:“怎么了,你是也想尝尝吗?”
实在是无忧无虑、璞玉浑金。
封不眠张嘴又闭嘴,好半晌才讷讷道:“你是不是都猜到了?”
岑无月追问:“什么?”
“就是……”封不眠支支吾吾,期期艾艾,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我和秦鲤的事情!”
第一句话出口,后头的破罐子破摔就容易多了。
封不眠吸了口气,跟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了:“你让我和她切磋只是个借口,其实只是想让我们二人解开多年心结,是不是?”
“啊,这个。”岑无月想了想,“只是有些猜想而已,具体的倒是不清楚。”
具体的封不眠也没法说。
为了秦鲤,也为了自己,他在年少时就设计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这种破事,哪怕封晓月封晓风等人也只是停留在受益者的位置上,装聋作哑、不去深究。
“但我和她之间的心结……”封不眠停顿片刻,模棱两可地对岑无月说,“并不是敞开打一场就能完全了结的。”
“哦,”岑无月笑道,“那我要是说,我只是想看看所谓的社稷帝王道打架时是什么样子呢?”
封不眠又被逗笑了一下。
主要是岑无月的表述过于幽默。
他们家的人因为修这个道,倒确实不太和人动手。
“无论如何,多谢了。”封不眠感慨万千,“观山亭初见那日,玄度对我说,‘稍后会有一人寻至此,她能给你你最想要的东西。’——他这人真的什么都知道。”
岑无月“哎呀”一声笑了:“他不会总是在背后这样夸我吧?明明那么不爱当面说话。”
“他那是有前车之鉴的,”封不眠开始忆往昔,“你知道我为什么是少城主吗?因为我才三岁的时候,星玄度见到我后,一口断言我就是未来的城主。当时的城主立刻就选定我做少城主了。”
岑无月的反应很奇特:“那你有多少兄弟姐妹啊?他们不会很不甘心吗?”
“不甘心的人当然有了。”封不眠笑了一下,但没有接着说下去。
岑无月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她眨眨眼睛,道:“社稷帝王道?”
封不眠叹气:“社稷帝王道。”不杀伐果断,怎么坐得好帝王的位置?
最后,封不眠总结道:“自那以后,玄度觉得自己需要谨言慎行,才沉默到如今一字千金的地步。”
岑无月托腮打量封不眠片刻,突然道:“我原来以为你不适合做城主的,不过越是熟识,越是觉得适合起来了——星玄度的预言确实很准嘛。”
“他那不能叫预言,”封不眠哂道,“而是看到了必定会发生的未来——哎,你说这能力是不是还挺吓人?”
“是啊,表面高风亮节、背后龌龊腌臜的人应该最怕他这种能力了吧?”岑无月也如此感叹。
“伪君子本来就该畏光,”封不眠说,“不过也好在有玄度这样的人,能让那些伪君子始终畏畏缩缩、思前想后,不是吗?”
岑无月听完他的话,莞尔一笑:“是啊,拥有像他类似能力的人要是再多几个,有些人得急得跳脚。”
封不眠失笑:“又不是路边石头,想捡随时能捡到一块。这多少年才出了一个星玄度呢,从哪儿再多来几个啊?”
——谁知道一语成谶。
数日后,封不眠从封晓风得知一个轰动天下的消息:“多少年才出一个”的星玄度,突然失去了这独一份的能力。
不仅是失去能力,甚至连灵力都消散九成九,几乎与刚开始修行的新手修士没有区别。
骤然失去主心骨、顶梁柱的星家天都塌了。
众所周知,星玄度占卜、预见的能力是天生的。
而他用“舍缚”将视力作为代价,是为了进一步增强这份能力。
星玄度一日不睁眼视物,他的能力便比前一日更强一些。
修士能活长久年月,只要星家能保证他一直活着,他便一日比一日强。
可越是看起来收益大的舍缚,在被破除后反噬就越是剧烈。
“他破缚了?”封不眠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可能这么做?”
封晓风道:“应当说是‘被破缚’。”
“星家竟毫无察觉?”封不眠更难以置信,“玄度自己竟也没有发现异常?”
这两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星家在几百年间迅速发展扩展至今,依靠的全是星玄度一人。
如今他们成为天下第一姓的美梦俨然破碎,只怕已是焦头烂额,更不会有时间将来龙去脉这等要事向外传了。
当然,星家没空,星玄度却是空前地闲。
封不眠甚至还收到了星玄度的回信。
这回信细说起来简直离谱。
要知道,封不眠因为听说星玄度当下暂时被星家秘密软禁起来、但又无人问津,自行想象了许多他的凄惨境况,连传讯询问近况时都小心翼翼,重写了一二三四遍,最后又生怕他灵力不足无法用神念读信,特地还多手写了一份信一道送去。
而星玄度的回讯里,给封不眠的只有第一行,两个字:无碍。
另起一行写的则是:随信之物,劳烦交给岑无月。
“——看看,看看,他甚至还给你准备礼物?还找我跑腿?”封不眠拍着桌子大声抱怨,“我信里写那么长,问他究竟发生何事、需不需要我帮忙,他居然只用‘无碍’两个字就全部回答完了?”
坐在他对面的岑无月只是笑着把玩手里的石头。
封不眠盯着那块普普通通的石头看了又看:“这不就是块普通的绿水石?虽然色如碧波,但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他怎么会挑这个送给你?”
事实上他早就不死心地将这块绿水石翻来覆去研究过很久,才动身来找岑无月。
岑无月用拇指和食指将半透明的绿水石捏起来,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边的眼睛透过石头与封不眠对视。
绿水石将她黑白分明的眼瞳染上一层澄澈的绿色调。
“哎呀,”岑无月笑眯眯地说,“封不眠,‘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封不眠冷笑一声,很是坚定:“不就一块不值钱的石头?你乐归你乐,他不送我东西,我根本不在乎。”
第39章 第 39 章
封晓风也觉得很蹊跷。
要知道, 他的姐姐封晓月不当城主是有原因的。
当你成为一城之主时,或多或少就成了这座城的奴隶。
星玄度同星家的关系也类似于此。
试问,一个早已被家族利益捆住、几百年来都没有睁开过眼睛的家族奴隶, 怎会突然破缚?
这次事件对星家来说或许是灭顶之灾, 但要是问封晓风或者封晓月, 他们等这一天很久了。
自从星玄度横空出世以来, “秘密”这个词就变成了笑话。
你满以为自己悄无声息地做了某件事, 明明没有任何人看见, 也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定然能全身而退?
但远在千里之外的星玄度却能知道。
他不仅能知道,还不需要亲眼目睹,甚至能在你做这件事前就知道——还讲不讲天理?
天下烦星玄度的人比比皆是,但人人又都垂涎他的力量,因而不惜余力地同星家交好,希望从星玄度口中得到左右未来的关键。
翊麟城自然也有自己的秘密。
不希望被星玄度所知道的秘密。
——
封晓风立于空中, 俯瞰一眼那长长的天阶路。
天阶与圆台都是从地底升起, 平日隐藏于地下,虽然严禁外人进入,但只是一条普通路面的模样。
天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或许令人诧异,但它并不是和翊麟城一同出现,而是在建城一百多年后。
因为天门不是为天才开之门,而是封家绞尽脑汁所设的炼兽之门。
——以城为鼎,人蕴其中,造一城灵, 从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封家先祖多敢想啊。
城灵本就是不存在的事物。
想要化无为有, 就得有无数的人相信它的存在。
于是,当时的封家血祭一半族人, 化作一伪神兽幻影,宿于天门之后。
等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前来,攀过四千级天阶、叩开天门,这浑浑噩噩的幻影便消耗自身庞大的愿力赠送他们一份珍贵的礼物。
这些过于骄傲的天之骄子收下礼物时又怎会知道,他们在踏入天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打上翊麟城的印记,逐渐被吸食、吞噬,直到化作“神兽”的一部分。
天才们并不会发现这种异常,他们只会觉得是自己终于撞上瓶颈、遇见心魔,最后在修为无可抑制的倒退中完全崩溃。
虽然牺牲了少数的一些人,却可以造就永久的安居乐业之城。
“神兽”越发强大,便越多人信仰它。
信仰的人越多,翊麟城越是繁荣名盛。
天门名声越响,便有越多天才跃跃欲试前来挑战叩门。
来的天才越多,“神兽”便越是强大。
长此以往,原本是假的“神兽”,便可一步步以假乱真、终有一天真的化作城之灵。
因而天门后“神兽”的形象总有变化——当然了,那是因为它的根源一直在增加、互融。
——
而这一宏伟、本应十分完美的城灵之计,在开始几十年后就不得不大刀阔斧地修改了一遍。
不错,因为星玄度横空出世,他的能力震惊天下。
好在当时星家未成大气候,许多事情防范不严,便不小心向翊麟城泄露了星玄度的一个弱点。
靠着这一弱点,封家迅速调整计划,排除了星玄度将天门育城灵这件事捅破到全天下的隐患。
——
封家先祖并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孕育出城灵。
但对修仙之人来说,几百年几千年,倒也都不是太久。
对于世上的第一只神兽来说,用多久时间来追逐都不久,整个封家几百年来都在为这一目标奋斗。
第一只神兽。
……如果不是鹿云渺突然出现的话。
最开始,鹿云渺叩开天门,“神兽”无比雀跃地迎接她时,封晓风心中只是稍有诧异。
但他以为只是鹿云渺天资非凡,“神兽”才如此热情。
就像乞丐见到一桌佳肴,就像散修发现灵丹妙药。
可之后一次同行中,封晓风、封晓月、鹿云渺三人遇险,情况危急之时,鹿云渺现出原型救了他们。
一只貌似麒麟……也可能是九色鹿的漂亮兽类。
姐弟俩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世上本就有神兽,根本不需要人造。
鹿云渺不是人,而是一种可以化形的兽。
被她所喜爱的人、在她附近的人,永远会比其他的人更幸运一些。
封晓风几乎对鹿云渺产生了一种狂热的痴迷情绪——这不就是封家几百年来苦苦追求而不得的事物吗?甚至都不用追求,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鹿云渺符合神兽的一切特征。
她仁慈、美丽、善良、强大、平等地爱着世人。
她赞同封家建城之理念,为此在翊麟城停留许久,处处相帮,乐于见到这座城池一日比一日繁荣。
可正因为她爱着世间所有人,才不会为任何世人、任何城池所停留。
该如何留住鹿云渺呢?
封晓风花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
这个方法既不用杀死鹿云渺,又能让她再也无法离开翊麟城。
并且非常安全,因为早有一个人已经成功用过。
——直接让鹿云渺将那个虚假的“神兽”吞而噬之、取而代之,不就行了吗?
鹿云渺叩开过天门,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与天门连在一起。
封晓风反复试验,惊喜地发现只需要引入鹿云渺一半左右的神魂,就能锚定这一替换。
此后鹿云渺便是翊麟城,翊麟城便是鹿云渺。
神兽、城灵、鹿云渺,翊麟城全都可以拥有。
唯一的问题是,这一过程需要鹿云渺不做抵抗,而封晓风又无法保证这一点。
他知道鹿云渺要游历天下、要让天下没有苦难、要寻找她二师姐的下落、最终还要回去山门见她的师父同门——她不会愿意一直留在翊麟城里。
否则,他只要开口询问她是不是愿意永远留下、成为翊麟城的一员便可以了。
而恰巧这时候,多地灵脉暴动,净庭山弟子伤亡惨重,不得不向各地发去求援信。
翊麟城自然就在其中。
封晓风几乎是立刻意识到: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心如菩萨的鹿云渺一定会去,又一定会竭尽全力救每一个她见到的人,而紫霄州险之又险,哪怕是鹿云渺,也难免受伤。
封晓风悄悄在她身上留下触发印记,一旦她重伤,他便能有感应,随后只需前往天门圆台、在时机合适时运转法诀、将鹿云渺的神魂悄然渡入天门内。
这个禁术,封晓风私底下练习了许许多多遍,生怕出一丝意外。
他很小心。
也很谨慎。
只取一半神魂,不多不少。
多了,鹿云渺的肉身将会崩溃;少了,她便仍有可能离开翊麟城自由活动。
他会卡得刚刚好。
——
然而鹿云渺死在了紫霄州。
据说,那场镇压之惨烈是不在场之人难以想象的。
人人都说,哪怕再怎么天才,再如何强大,死在紫霄州那一场灾厄中也不奇怪。
看那净庭山的弟子,个个身怀绝技、镇守一方,不还是死伤大半吗?
封晓风以为是自己弄错了,他不敢相信、反复检查,确认自己确实只在过程中抽了鹿云渺一半的神魂。
或许神兽本就不该这样被凡人亵渎,因此哪怕失去一半神魂也会崩坏。
可人死不能复生,封家也没有时光倒流的禁术,封晓风只有接受自己亲手酿的苦果。
——
岑无月叩开天门那日,是封晓风第一次见到那只有了鹿云渺一半神魂的神兽。
它虽然没有她的记忆,但长得却已经很像她的原型了。
哪怕只是迎接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都充满了热情与仁爱。
若是完整的鹿云渺还在,会作何反应呢?
会唾弃、会离开、会痛斥、还是会用失望的眼神看他?
——
……当然,封晓风后来才知道,岑无月是鹿云渺的师妹。
神兽那样亲近岑无月,或许是因为觉得同一师门的功法熟悉?
——
封晓风花了些时间,谨慎确认岑无月并不是另一只神兽。
也是,世上除了鹿云渺,不会再有别的神兽了。
——
翊麟城又下起了雨。
自从岑无月来这城里后,一半的日子都在下雨。
想必此时鹿云渺的化身又在围着岑无月转了吧?
纵然没有记忆,但似乎早就察觉到那是她未曾谋面的小师妹一般。
但可怜可惜的是,岑无月只将它当成城灵。
这个小姑娘还在苦苦寻找她的三师姐,却不知道对方已经在她的眼前转了那么多圈。
——
封晓风回到住处,步入一间密室。
密室牢固隐蔽,哪怕翊麟城被夷为平地,这里也不会损坏,更不会被人发现。
鹿云渺的偃甲便被严密保护在此。
封晓月已经取走了岑无月制作的一具偃甲,封晓风不想让她多想,便隐秘将自己也收藏了一具的事情隐藏起来。
左右以封晓月那日和岑无月不欢而散的最后一面来看,她是绝不会再出现在岑无月面前的了。
至于那所谓的“只要我有,她都可以挑”,大概也是封晓月自己挑选一堆贵重物品,托封不眠硬塞给岑无月。
密室内除了高台、高台上鹿云渺的偃甲,其余什么都没有摆放。
但这已足够令密室熠熠生辉。
封晓风凝望开怀大笑的偃甲片刻,叹道:“我真不明白。怎么会让你的师妹走进那扇门里呢?她原本说不定能成就一番事业,未尝不可飞升。”
可一旦进了那扇门,岑无月就不再是岑无月,而只是神兽的养料。
在此前,封晓风精心挑选的养料,是来自六合书院的千嶂夕。
“……不过,等她死后融入神兽,也算是与你重逢。”封晓风转念一想,又喃喃道,“若这样能让你开心一些就好了。”
又或许,未来某日鹿云渺那半份神魂能突然拥有记忆,便能告诉他在紫霄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告诉他究竟是不是他害死了她。
第40章 第 40 章
听闻星玄度破缚的消息, 封晓月感到一丝庆幸。
不仅仅是因为此后诸多秘密行事不用再考虑“如何不让星玄度知晓”,更多的则是因为岑无月在这之前便从星玄度那里得到了封晓月想知道的事情。
鹿云渺为何而死?是不是死于翊麟城中人的暗算?亦或是封晓风做的?
这些问题萦绕困扰了封晓月几十年,直到岑无月出现才得到解答。
封晓月不傻, 她看得出弟弟对鹿云渺的迷恋。
只可惜襄王有意, 神女无心。
封晓月知道, 是因为她自己也如是。
因为一辈子都在追逐神兽的封家人不可能拒绝得了真正的神兽。
谁会不喜欢鹿云渺呢?哪怕不知道鹿云渺是神兽的时候, 封晓月就已经与她交上朋友了。
既然没用的弟弟留不住鹿云渺, 那封晓月便自己找办法。
——天下有这么一名臭名昭著的魔修。
她在与朋友反目为仇时, 将对方的肉身扣住、与随身兵器一道炼化, 试图将昔日旧友禁锢在兵器中。
这位旧友虽然最终舍弃肉身、只用神魂侥幸逃离,但只要兵器在手,魔修随时都可以感应到对方神魂的位置。
封晓月听说这个故事后,特地去找了那魔修。
彼时刚刚结束一场杀戮的魔修自尸山血海里睨她一眼,懒散地抹去脸上血迹:“就算我告诉你又怎么样?大名鼎鼎的封晓月问我这种邪门歪道想做什么?昭告天下?我可不怕这个。”
“自是为了做和你一样的事。”封晓月说。
“怎么一样?少放屁了!”魔修上下打量她一番,捧腹大笑, “我这么做是源于被朋友背叛歇斯底里的恨, 难道你也有这样恨之入骨的对象?你们无情道的跟个假人一样,恨都恨不到位。”
“爱与恨有时并无区别。”封晓月这么说。
她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正面也好,反面也罢,过于浓烈的情感总是有着相似的味道。
封家的人不懂爱,也不懂恨。
他们所学的是占有与破坏。
“想要”即需“得到”,因为只有“得到”才能“厌倦”。
于封家人而言,想要放下执念,就必须先实现执念。
最后, 封晓月同魔修大战一场, 以重伤的代价获得了魔修的那个办法。
同样伤得不轻的魔修大方地将这邪术一一讲解,最后不怀好意地说道:“其实我觉得还有不少玩法, 同样也有限制,反正你自己研究开发吧。”
她浑身浴血,眼神却兴奋狂热,完全就是为了厮杀、变强而生的那种人。
在你死我活、人命如草的修真界里,恐怕是过得如鱼得水。
天生的魔修。
但是。
封晓月扫了一眼魔修腰间那柄从未出鞘也未染血的刀。
爱与恨有时并无区别。
——
魔修的办法邪门得很,但封晓月当然不会像魔修那么粗暴。
鹿云渺的原身那样漂亮,为什么要炼化摧毁?
只要取一些她受伤时流的血、对战时落下的头发,便可以当做“肉身”的一部分了。
封晓月耐心地收集足够的“鹿云渺”,将其炼入翊麟城中。
由此,翊麟城便成了鹿云渺的一种身外之身。
当鹿云渺状态全盛时,不会受到身外之身的吸引。
她一旦重伤、心神不稳,本体由强变弱,便会受到身外之身的吸引,无法控制地与其建立联系、宿于其中。
这整个过程有些像魔修的夺舍行为,只不过夺舍是为主动,而鹿云渺将会是被动。
最妙的一点则是,鹿云渺原本的身体并不会受到损伤。
紫霄州一役之惨烈,没有一人能从中全身而退,鹿云渺也不例外。
封晓月确实成功将鹿云渺从城中“唤醒”了——那每逢雨天出现的无形小兽便是证据。
可与她先前设想的不一样,小兽没有鹿云渺的记忆,似乎只是一只单纯天真的兽,热爱世间百态万物,残留着一些对她和封晓风的喜爱……仅此而已。
“难道你真的死了?”封晓月蹙眉问偃甲,“那究竟是谁杀了你?”
微笑的偃甲自然无法作答。
——
紫霄州变作灵墟后,封晓月不顾众人阻拦,以“收回翊麟城中人尸首”为由,去了一趟灵墟。
她尽可能地将能找到的尸骨残骸都带了回来。
这次原原本本地照着魔修的办法,将鹿云渺一点一点地掺入城里。
小兽像是汲取了养分似的,一日比一日聪慧灵动起来。
只是翊麟城太少雨了,有时封晓月还得大费周章地降一场雨引小兽出来。
这招有时灵光,有时不灵光。
可自从岑无月来了,翊麟城三天里能下两场雨。
哦,唯独岑无月闭门给秦鲤造腿那二十来天,一场雨也没下。
但那又怎么样呢?封晓月想。
岑无月迟早要离开。
而神兽永远属于翊麟城。
“你说,岑无月走时,送她些什么践行的礼物好?”封晓月问偃甲,“我看她虽然爱交朋友,但不喜与人动手,身手不知如何,不如送她些防身的。”
最好是一旦触发就让周围不怀好意之人灰飞烟灭的那种。
丹药之类的也不错,总能用得上,又方便随身携带。
既然她爱做偃甲,这方面的材料也拿一些。
灵魄是最没意思的,不过方方面面总能用上,她又那么爱吃喝,自是也多取一些。
既然不问自取了岑无月的东西,总得想办法翻倍给她添上。
——
“……”封不眠道,“姑母,道理我都懂,但这作为践行礼是不是太贵重了些?”
“叫你跑腿,”封晓月眼也不抬,“不是叫你议论。”
封不眠摇晃着手里的储物戒,难以置信道:“您可从来没给我准备这么丰厚的践行礼过!光这个戒指就价值连城吧?”
“你何时远离过翊麟城?”封晓月问。
封不眠:“……尽管如此,但我才是您亲侄儿吧?怎么一个两个都只给岑无月送不给我送!”
封晓月抬眼看他:“一个两个?”
“哦,玄度随信送了她块石头,我看她挺喜欢的……”封不眠随口讲完,补充道,“而且玄度也是让我跑腿!为什么啊!您要给她礼物为什么不叫她来亲自给?”
哦,星玄度。没有自保能力的他以后是再不可能离开星家了,出门必死。
封晓月漫不经心地想着,对封不眠的抱怨是左耳进右耳出,只淡淡给他一个字:“去。”
封不眠登时蔫了,不敢再辩,恭恭敬敬应了声“是”,磨磨蹭蹭地出门去。
看他步伐,虽极力掩盖,但以封晓月的眼力,仍能看得出有些虚浮。
——看来,和秦鲤切磋一场还受了伤。
不过这小子不说,封晓月和封晓风便也不点破。
封晓风还能活很久,封不眠这个少城主有的是时间慢慢成长。
封不眠还不懂,但他始终也是这封家里长起来的人。
他终有一天也会放下秦鲤的。
到那时候,便能放心地将翊麟城的秘密告诉他。
说到翊麟城的秘密。
封晓月只希望已被天门打上印记的岑无月也能活得久一些吧。
秦鲤的新腿已经能顺利使用,听说岑无月这几日便要离开翊麟城、去往净庭山。
封晓月特地下令将秦鲤与岑无月相关的情报尽可能掩藏了起来。
岑无月这一手偃甲术足以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这孩子看起来孤身一人的,难免会有人想对她不利。
封晓月对岑无月没有什么多的期待。
只是至少在岑无月身死道消、彻底回归翊麟城之前,封晓月仍希望她能在外多尽兴玩耍一些日子。
云渺若还醒着,应该也会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