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把楼船出手了,是打算去哪儿?”马县官问。
“你私掏腰包买下楼船是打算去哪儿?”韩乙不答反问。
马县官看他一眼。
“打算南下?跟着朝廷的残军一起跑?”韩乙继续问。
“你走吧。”马县官不肯回答。
“既然你也不看好朝廷的军队,清楚他们早晚会败逃,还跟着他们一起跑做什么?你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县官,指望谁会捞上你一起逃命?你不如跟我们往西去,去隆兴府找个犄角旮旯的山躲一阵子,等胡虏人的军队走了,我们再回来。”韩乙提议。
“还回来?”马县官皱眉,“到时候潮安县被胡虏占领,我们还能回来?”
“那是以后的事,先逃命再说。”韩乙暂时不想考虑那些,他继续劝说:“你我合作,在朝廷残军到来之前,你带着官府的衙役,我带着武馆的人,我们一起护着潮安县愿意逃离的百姓离开这儿。”
“我考虑考虑。”马县官说。
“行。”韩乙寻个椅子坐下,“我不急,你慢慢考虑。”
马县官:“……”
半柱香后,马县官给出答复:“行,我跟你们走。具体的事怎么安排,你跟我说,我照做。”
韩乙首先要嘱咐他的事就是在战事有变时,要夸大朝廷军队的败势。另外在这期间,要把鄂州、襄阳和淮南等地被胡虏屠城的详细事迹宣扬出去,争取让潮安县的人都生出逃命的心思。
马县官按他说的做。
至于福州战场上的事,是在入秋后,战事陡然发生变化,朝廷残军连夜败退泉州,烽火的硝烟渐渐漫及潮州。
马县官早就准备好了,他通知早早储粮的粮铺开粮仓,让衙役们沿着街巷敲锣打鼓催促渔民、商贩去买粮准备逃命。
韩乙和曲丁庆他们带着武馆的人在街上维持秩序,避免有人趁乱制造动乱抢劫商铺。
“大家都听着,两日后,潮安县想要避开兵祸去逃命的人,于辰时末在潮安县最西边的胡瓦村集合,此次逃灾由我们武馆的武师傅们打头,官府的官差们护送。”
“大家不要舍不得家里的东西,命最重要,日后胡虏的军队走了,我们还会再回来。”
“记住了,两日后,就是大后天的辰时末,时辰一到我们就走,过时不候。”
大胡子嗓门大,他拎着马县官踩着梯子爬上墙头高声宣扬一遍又一遍地喊。
第66章 离开 求生路
丹穗已有四个月的身孕, 前三个月胃口不好,她并没有长胖, 眼下也只是小腹微凸,若是穿件宽松的衣裳,看起来跟孕前没有两样。
“曲夫子,你把包袱放下,我来拿。”王静见丹穗拎着包袱出来,她忙阻止。
“没事, 我心里有数。”丹穗不以为意,她身子康健,收拾行李于她来说不是难事。
王静见她不听劝, 只能跟进去, 她抢着搬东西。
四月初抵达潮州, 九月尾离开,而这座宅子修缮好也不过四个月,跟才搬进来时相比,零零散散攒了好多零碎的东西。之前有过逃命赶路的经验,丹穗清楚逃命的路上最重要的是粮食和衣物,加之此番是走陆路, 行李要以轻便为主,她来回挑拣,最终带走的除了衣物、被褥、粮食和首饰银钱外,外加一箱笔墨纸砚和书本。
余蕙快步走进主院,她看见王静,走过去问:“曲夫子在家吗?”
王静朝后院指,“刚去后院,估计在私塾里。你找她有啥事?”
余蕙不答, 她又问:“韩馆主还没回来吧?”
“没有。”王静停下剪虾须的动作,看着她问:“想带你儿子跟我们一起走?”
“你觉得曲夫子和韩馆主会答应吗?”余蕙没否认,她问起王静的意见。
王静心想换她她不会答应,曲夫子的想法她拿不准,韩馆主肯定不会答应。
“这次避兵祸大半个县的人都要跟着离开,王家也会离开吧?你儿子跟着王家人一起行动不就行,王家又不缺吃喝。你要是不放心,陪你儿子跟王家人待一块儿也行啊,不用领他来韩馆主面前晃悠。”王静委婉劝她,“还是说王家的人不打算离开潮安县?”
“王二龙他们不打算离开,王家的家财太多了,带不走。”余蕙说。
王静“噢”一声,的确是这样。
“你忙,我去找曲夫子。”余蕙朝后院去。
丹穗坐在学堂里,有好几天没有人来上课了,屋里残存的墨香也散尽了。她叹一声,也不知道等她再回来,这间私塾里的桌椅板凳是否还完好。
“曲夫子。”余蕙喊一声。
丹穗转过头,她清楚她的来意,这是一件让她为难的事,于是她便没有出声搭话。
“曲夫子,我想求您一件事,这次离乡逃命,我能不能带上我儿子跟武馆的人一起走?”余蕙目含央求地说,不等丹穗回答,她举手发誓:“我保证,我以我的命保证,他对你们绝没有恶意,他也恨他爹和他叔叔伯伯们,绝对没有替他们报仇的想法。”
“他恨他爹我能理解,他护着你就会恨他爹。但他有八个叔伯,这八个叔伯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丹穗问。
余蕙言辞肯定地说没有。
丹穗看她两眼,她推托说:“就是我能同意,其他武夫子也不会同意,不如你们母子俩单独备驾车跟着大部队一起走?”
“他姓王,他一落单,以前受过他爹和他叔伯欺负的乡民,肯定会趁这个机会欺负他。”余蕙解释,她接着央求:“曲夫子,就让我带上他跟在你们车队后面,你们要是不放心,我不让他在你们跟前露面可好?”
丹穗心想也对,换是她,她也会趁仇家的孩子落单的时候想法子报仇。她考虑着余蕙的儿子曾主动让她离开王家,前来投奔武馆,想来不是个不明是非的孩子。
“那你看好他,不要让他乱跑。”她松口答应了。
余蕙感激涕零地道谢,“我这就去告诉他。”
余蕙前脚刚走,闻姑婆提着包袱来了,丹穗以为她也想带上儿媳妇和孙子跟她一起走,却没料到闻姑婆是要来照顾她的。
“曲夫子,我跟你同车照顾你,路上我还给你们洗衣做饭。”闻姑婆说。
“你儿媳妇和孙子呢?不跟我们一起?”丹穗问。
“我儿媳妇和孙子跟霞霞家的车队走,我已经跟霞霞说好了。”闻姑婆是特意为照顾丹穗来的,她怀有身孕,身边也没有长辈照顾,韩乙又是个男人,还要负责探路,再有心照顾也做不到周全周到。
丹穗想了想,她没有拒绝,“那就谢谢姑婆了,有你照顾我,我跟韩乙都能轻松许多。”
闻姑婆忙摆手,“可别谢,这点事算什么,你们夫妻俩是我们祖孙三代的恩人,这个恩,我们一辈子都还不清,现在有个机会让我尽尽心意,我心里好受许多。”
丹穗闻言就不客气了。
*
傍晚,太阳落山,韩乙和曲丁庆他们回来,丹穗听到说话声出来,好一会儿才见韩乙进来。
“在外面说什么?”丹穗问。
韩乙没答,“东西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你那儿的情况怎么样?”丹穗跟他一起往后院走,又说:“闻姑婆打算跟我们一起走,她要继续照顾我们,你等会儿谢谢她。余蕙要带上她儿子跟在我们车驾后面,她盯着她儿子,不让他在我们眼前晃悠,我答应了。”
“我回来的路上遇到她了。”韩乙回答,到了后院,他看见闻姑婆,按丹穗交代的,他去道谢。
闻姑婆把晚饭做好了,韩乙回来她就端菜。这顿晚饭,李石头和狗蛋跟他们夫妻俩一起吃,韩乙把赶车的任务交给他俩,一个是丹穗,一个是刘环娘,这两个有身孕的妇人乘坐的牛车,他俩一人负责一个。
饭后,韩乙陪丹穗出去散步消食,他跟她说白天统计的情况,潮安县六个乡四十二个村共一千三百三十七户人家,截止到今晚,共有一千零二户村民在乡长那儿做登记,余下的三百来户人家不肯离开。
绕宅三圈,天色暗下来,韩乙牵着丹穗回去洗漱,“今晚早点睡,过了今晚,你就要跟我一起受累了。”
“别这么说,跟你在一起,我一点都不觉得累。”丹穗见韩乙忧思重,她没好意思说她不仅对以后的日子不害怕,甚至对这种集体大逃亡感到兴奋。
韩乙摸一把她的肚子,他暗叹一声,没有说话。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后半夜,公鸡初啼,夜幕还笼罩着海边的小县城时,离海近的渔民已经动身了。
“大金村的村长呢?”临海乡的乡长举着火把高声问,“大金村的村民都到齐了?没有漏下的吧?”
“乡长,二十七户人家都到齐了。”金村长回答。
“小金村呢?”乡长又问。
“也齐了。”
乡长又问另外三个村,确定人都到齐了,走到镇上,他去找曹师爷回话。
逃亡的队伍由潮安县六个乡组成,马县官和曹师爷统管,依次下去由乡长和村长分管。
*
辰时初,曲丁庆和孙大成他们四家在私塾的后门集合,丹穗和韩乙也准备好了,行李都装在一驾牛车上,丹穗和闻姑婆坐在另一驾铺着厚褥子的牛车上,由李石头负责赶车。
“都准备好了?”韩乙问。
“可以走了。”曲丁庆说。
孙大成朝狗蛋招手让他来赶牛车,“你们走。”
韩乙赶车打头走在前面,后面的牛车一一跟上。
王静和海燕坐在余蕙弄来的骡车上,王静见王九龙扒着车门往外看,她疑惑地探出车窗,发现孙大成和大胡子这两个武师落在后面没有跟上来。
车队越走越远,王静确定那两个武师没有跟上的打算,她看向余蕙和王九龙,问:“你俩是不是知道什么?”
“九龙在王家听说王二龙打算等韩馆主他们离开后,他要安排人毁掉宅子和他们新建的房子。昨天晚上我带他过来,路上遇到韩馆主他们,他把这个消息跟他们说了。”余蕙有些得意,她就说吧,她儿子不会偏向王家那群恶棍。
王静一想就明白了,王家残存的恶毒崽子要没命了。
“自找死路。”海燕面无表情地说。
余蕙没接话,在她看来,胡虏的军队一来,王家就会被一窝端了。这是个好事,王家被灭,她儿子改名换姓,此后不必再背负骂名生活。
半个时辰后,韩乙等人抵达潮安县最西边的胡瓦村,此时已有两个乡先到了,马县官也在。
闻姑婆扶丹穗下车歇一会儿,李黎朝她快步走来,她有些急躁地问:“曲妹子,丁俞怎么没跟上来?”
“他没跟上来?”丹穗吃惊。
“你不知道?”李黎环视一圈,不见孙大成的身影,她忙去找刘环娘。刘环娘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孙大成怕她担心,昨晚就把他的行踪跟她交代了。
“昨天听说蟊贼要上门放火烧房子,他俩留在家里除几个蟊贼。”刘环娘交代,她不担心孙大成,此时还有心情打趣:“李黎,你带铜镜了吗?”
李黎一怔,她不明所以地点头:“带了,你这时候要用?”
“不,是给你用。你对着铜镜照一照,以后再嘴硬说不关心丁兄弟的死活,就想想你这副样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曲妹子。”刘环娘看向丹穗。
丹穗惊讶地看着李黎,她惊呼:“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李黎恼羞成怒,她红着脸说:“你听她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刘环娘“嘁”一声,她跟丹穗说:“你的事多,跟我们离得又远了点,没察觉到也正常。她跟丁兄弟早就在一起搭伙吃饭了,要不是她不答应,丁兄弟已经住进她家里。”
“那是他不会做饭。”李黎嘴硬。
丹穗头一个不信,“他们这种行走江湖的人,谁不会做饭?丁大哥要是不会做饭,他怎么会有那么壮的身板?”
“平安他爹不仅会做饭,还会自己缝衣裳。”刘环娘接话。
“韩乙也是。”丹穗点头。
“你们在说什么?”郭飞燕也来了。
刘环娘指指李黎,“她发现丁兄弟没跟上,慌得找我打听消息。”
“丁兄弟没跟上?他人呢?”郭飞燕惊讶。
刘环娘笑,“看吧,除了你,谁知道他没跟上来?”接着跟郭飞燕解释孙大成和大胡子的行踪。
郭飞燕明白过来,她趁机追问:“李妹子,你在顾虑什么?忘不了小娥她爹?”
李黎没吭声。
刘环娘指向不远处携家带口的村民,大概因为家人、亲戚、族人都在身边,多数人脸上没有忧愁,老人坐在一起高声交谈,小孩们绕着大人的腿追跑,要不是地上放着一堆家当,实在看不出是去逃难的。
“这年月,死人快有活人多了,能活着就不要顾虑太多,怎么快活怎么来,不要压抑自己,至少哪天突然死了,死之前不会有太多后悔的事。”刘环娘劝说。
“小娥害怕他。”李黎总算透露口风,她眼睛看向旁处,十分坚定地说:“小娥不喜欢他,我就不会跟他在一起。”
郭飞燕和刘环娘都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两人沉默一会儿,郭飞燕开口说:“小娥有你这个娘是她的福气。”
丹穗点头,她对郭飞燕和刘环娘说:“两位嫂子,这话我们就别透露给丁兄弟,他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小娥身上,免不了去讨好她,这会给小娥带来压力。再一个,他是真情实意地讨好小娥,还是一时之计,我们都不能保证,还是日久见人心吧。”
郭飞燕和刘环娘都答应了。
“人快到齐了,我们要动身了,都到车上去。”曲丁庆抽空来支会一声。
丹穗回到自家的牛车上,她扶着车棚站在车驾上往东看几眼,一千余户村民带着家当蜿蜒二十余里,赶着驴车牛车的、挑担的、推车的,牵羊赶猪的……规模大到让她紧张又兴奋。
韩乙从后方快步跑到前方,他跟曲丁庆碰个面,当即敲响铜锣,牵着拉行李的牛车走在前面。
曲丁庆带着武馆里十五岁以上的弟子沿路一字排开,他们负责维持秩序。
衙门的衙役落在后半段,负责压阵。
一县六乡一千余户人家正式踏上避难的求生路。
此时,千里外,东边的海面上,黑压压的战船弃城南逃。
隔日,泉州被胡虏占领。
第67章 在路上 出潮州入梅州
是夜, 孙大成躺在屋顶上浅眠,大胡子坐在一旁心浮气躁地挥蒲扇, 一听到蚊子的嗡嗡声,蒲扇似的大掌就拍了过去。
又是一声响,孙大成翻身坐起来,他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
大胡子瞥他一眼,不理。
孙大成离他远一点,他调侃道:“你长得五大三粗的, 又皮糙肉厚,倒是招蚊子喜欢,它们都叮你, 倒是不叮我。”
“你不能安静一会儿?”大胡子拿他的话堵他。
“嘿, 你这人……”孙大成觉得他无趣, 他摇头说:“你也就在韩乙面前好说话,可惜他有贤妻,明年还会抱幼儿,不会舍命陪你一起去抗击胡虏。”
大胡子摇蒲扇的动作一顿,说:“我也没想让他跟我一起去。”
“你真想去?”孙大成激动,真让他诈出来了。
大胡子又拍死一只吸血的蚊子, 他捻着蚊子在指腹上狠狠一搓,粗声说:“胡虏可恨。”
“可朝廷大势已去,别说一个你,就是再来上万个你这样的兵,在胡虏大军面前还是不能翻盘。”孙大成说。
“我知道,但我觉得这样逃了挺没骨气。”大胡子又开始大力扇风,他烦躁地说:“我这条命留着也没大用,还不如上战场杀他娘的十个胡虏兵。”
孙大成沉默下来, 这个事不能细想,他也知道在这个关头逃跑挺没骨气,不止大胡子和他,他敢肯定,韩乙和曲丁庆也有这个念头。还有一点,他们如果不带着潮安县上千户人家逃离,胡虏追上来,上千个渔民去前线杀敌也是一股不小的助力,至少能给朝廷残军挣出一天的逃跑时间。
但是还是那句话,眼下的局势,填多少条命进去都是杯水车薪,还不如跑了。
“你还是留着这条命多活几年,以后多杀十来个贪官污吏,这更实用些。”孙大成劝他,“还有李黎和小娥母女俩,你不管了?等胡虏走了,你俩拜个堂,让她给你多生两个儿子,你把一身的功夫教给他们,再教出一群有侠义之心的徒弟,学成后都派出去杀贪官污吏,这可比杀十来个胡虏有意义多了。”
大胡子也懂这个理,就是不甘心做个逃兵。
“可算来了。”孙大成看向远处。
大胡子看过去,通往镇上的路上出现几点火光,风里传来说话声。
“二爷,待会儿你点火,你亲手烧掉那座宅子出气。”代替蚂蚱新上位的狗腿子鼓动道。
王二龙正有此意,他哼道:“便宜他们了。”
“二爷别生气,等胡虏大军来了,咱们投靠胡虏人,以后他们再回来,我们把他们抓进大牢砍头。”另一个狗腿子说。
王二龙踹他一脚,“闭嘴,少在外面胡咧咧,这话传出去让有心人听见了,爷头一个宰了你。”
如今潮安县还余下三百多户人家,其中大部分人留下是为抗击胡虏,为皇室残存血脉效力,王二龙可不敢在胡虏占领潮安县之前广而告之他的谋算。
“宰吧。”大胡子从树后走出来。
“谁?”王二龙吓得跳起来,他扯着狗腿子挡在身前,借着昏暗的月色仔细打量。
孙大成扛着长刀从树上跳下来,他意味深长道:“投靠胡虏?看来我们留下是别有收获啊。”
大胡子胸中的郁气瞬间膨胀,他二话不说利落出刀,惨叫声还没消失,一颗人头飞出三尺远砸在树上。
“啊!救命啊!”王二龙认出人,他转身拔腿就跑,他一跑,提着灯笼抱着火油准备放火烧宅的五个狗腿子也各跑各的。
孙大成和大胡子分两个方向追赶。
烈烈风声极速掠过,身后的脚步声越逼越紧,抱着火油罐子的地痞猛地回身,手上的罐子被大力抛出去。然而他怀里的火折子刚掏出来,火油罐子被一刀劈碎,气味浓郁的火油飞溅一地。
“大侠饶命!”地痞大哭着跪倒在地,手上却悄悄拔掉火折子的盖子。
大胡子拎刀上去,他持刀架在对方脖子上,手上发力,嗤道:“雕虫小技。”
刀刃见血,被风吹燃的火折子猛地抛起来,大胡子衣裳上沾了火油,他迅速抽刀闪躲,人躲开了,淋了火油的大刀碰上火苗迅速蹿起大火。大胡子怒极反笑,他抡着火苗飞蹿的大刀追上去,一刀削去对方半个脑袋,火苗炙肉滋啦啦响。
“啊!啊啊啊!!”脑袋没了一半,人还活着,这个想要纵火的地痞痛得满地打滚,厉声惨叫,惨叫声响彻夜幕。
王二龙回头看一眼,只见一柄燃烧的火刀朝他追来,他吓得两腿发软,竟没法再迈开。
“好汉饶命,我知道错了。”王二龙屁滚尿流地跪地求饶,“好汉饶命,求你别杀我,你只要不杀我,我把家里的钱都给你,赌坊也给你。”
大胡子恍若未闻,他挥刀劈下,“跟你爹团聚去吧。”
血浇灭刀上的火,大胡子胸中的郁气却越烧越旺,他跟孙大成说:“我去烧了赌坊,你先去追韩乙他们。”
孙大成怕他犯傻留下来不肯走,他收刀说:“我跟你一起去。”
大胡子没有拒绝。
潮安县此夜如一座空城,他们二人行走在镇上,狗吠声没有了,鸡鸣也没有,所过之处皆静悄悄的。
后半夜,二人来到迎安大街,靠近赌坊发现里面有火光,还有说话声,走进去一看是赌坊的打手们在里面商量迎接朝廷残军,他们相互约定在胡虏大军赶来时反水投敌。
孙大成和大胡子一不做二不休,全把人杀了,再纵火烧了赌坊。
“再去王家宅子里走一趟?”孙大成提议。
“你想做什么?”大胡子问。
“与其把王家的家私留给胡虏人,不如我们今夜拿走,他们攒下的家财都是从潮安县乡民身上搜刮来的,也该还回去了。”孙大成说。
“行。”大胡子欣然同意。
王家宅子里不剩多少人,早在两日前官府催人逃亡避难时,能走的都走了。半年前舍不得王家富贵的姨娘们,以及舍不得孩子的姨娘们,在性命面前,都弃了富贵选择逃生。余下的人是王家九霸的正房太太和其所出的子女,大胡子和孙大成闯进去时,一窝妇孺毫无阻拦之力。
大胡子挟持管家去王家财库,孙大成去牲畜圈赶牛驾车,两人如入无人之地,毫不避讳地扛起装银钱的麻袋和箱子装车。
“车上装不下了,还有多少?”孙大成问。
“还有不少,这狗娘养的,他们到底祸害了多少人?”大胡子大骂。
孙大成刚要说他再去找辆牛车,猛地听见鼓声,他在战场待过,分辨得出各种鼓声代表什么号令。他踩着牛车攀上屋顶,站在屋顶上眺望海面,远远能看见火光,风中传来猎猎旌旗响。
“走!快走!”孙大成跳下屋顶,“我们快走,海面上有军队。”
大胡子一听,立马牵着牛缰绳快步朝后门走。
“好汉好汉,带上我。”管家跳起来要跟上。
大胡子和孙大成没理,管家跟到半道又快步拐回去,他去王家财库装一兜金银珠宝,出了门快步朝家里跑。到底还有点良心,他离开之前跟躲在屋里的九房太太们吆喝一声军队来了快逃命。
太阳出来,天色放亮时,朝廷残军上岸,大胡子和孙大成赶着牛车抵达胡瓦村,二人沿着路上的痕迹朝西追去。
*
“通知下去,再有半柱香我们就动身。”韩乙交代崔生,这是他从五十八个习武的徒弟中挑的,崔生做事利索,性子火急火燎的,嗓门比大胡子的嗓门大,非常适合传话。
崔生得令,一路疾跑过去,边跑边高声喊。
半柱香后,所有人整装待发,韩乙和曲丁庆按昨夜商量的路线继续走。路上经过村庄和乡镇,他们都是绕路,不会带着大几千人冒然闯入本地人的地盘,但会把泉州战事透露过去,便于有逃难打算的人抓紧去逃命。
“好汉,你们这是打算逃到哪儿去?”
“你们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啊?”
“我们能跟着你们的队伍走吗?能啊?谢谢你,谢谢你们。”
一路走一路接收他乡避难的人群,五天后,在即将走出潮州地盘时,大部队由一开始的一千零二户人家增加为一千三百户人家。
再往前就要进入梅州的地界,而孙大成和大胡子还没追上来,韩乙和曲丁庆商量着在此地等一天,一天后他俩要是还没追上来,他们其中一个要带人折返回去寻找,一个人继续带大部队赶路。
好在傍晚的时候,孙大成和大胡子赶上来了。他俩赶着两辆装满银钱的牛车,因负重太过,牛拉不动,上坡的时候还要他们下来推车,这才拉慢了速度。
“你们离开的第二天黎明,朝廷的军队就退到潮州了,胡虏的军队紧随其后,当天天还没亮就在潮州海域干了一仗。”孙大成把战事传递下去,他庆幸道:“实在是赶得巧,再晚一天我们就被堵上了,想逃都逃不了。”
“这一仗我朝是胜了还是输了?”马县官追问。
“不知道,两方打起来我们就跑了。”孙大成如实说,等马县官离开,他跟韩乙和曲丁庆告状:“要不是我死命拦着,大胡子就折返回去杀胡虏了,他觉得我们逃跑没骨气。”
“哎!”大胡子急了,“我是说我自己,没说你们。”
“你别急,我们都没急,你急什么?我可不觉得这次逃跑没骨气,你看我们帮多少人逃离被赶上战场被屠杀的死局,只要我们把他们全头全尾地带回去,这就不是逃跑,是在救民。”曲丁庆说。
“说得没错。”韩乙接话,他看着大胡子说:“你以为我们带大几千人上路是件容易的事?这还没走出潮州,就有人想回去了。还有嫌我们净走荒僻的地方,他们想要进乡镇住客栈过夜。”
“想回去就让他们回去,死了活该。”大胡子不耐烦道,“不想跟着队伍走的也让他们离开,爱住哪儿住哪儿,被当地人掳走砍死也是他们自找的。”
“话不能这么说,他们是我们带出来的,我们要负责。”韩乙不赞同他的话,“你们带来的消息很及时,在这之后,估计没人琢磨着拐回去了。”
大胡子想了想,没再吭声。
“我去看看我媳妇。”孙大成一跃而起。
“李黎挺关心你,你也去看看她。”曲丁庆跟大胡子说,他发现他的胡子又长长了,又老话重提:“你的胡子什么时候剃干净?可别长虱子了。”
大胡子瞪他一眼,“咸吃萝卜淡操心。”
韩乙懒得听他们拌嘴,他去看丹穗,找了一圈才知道她摘野果子去了,还挺有闲情逸致。得知有李石头、闻姑婆和王静她们陪着,他就不过去找人,一头钻进牛车里倒车驾里睡觉。
丹穗摘野果回来,看见他的大半条腿露在车驾外,她掀开车帘看一眼。
韩乙没睡熟,她一回来他就发现了,这会儿闭眼装睡,发现她看一眼又蹑手蹑脚走了。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再过来,他搓把脸下车去找。
“你睡醒了?李石头抓到两只野鸡,我们今晚烤窑鸡,你吃过窑鸡吗?”丹穗兴奋地问。
“不就是埋在土里烧?”韩乙一屁股坐她身边,他打个哈欠说:“我也会做,梅州多山多树,等我们安顿下来,我逮竹鸡烤给你吃。”
“我们要在梅州落脚?”丹穗从他话里听出这个意思。
韩乙点头,“马县官说梅州客家人多,客家人团结好战,而且还熟悉山里的环境,我们住在他们的地盘上,退可逃,进可攻。”
第68章 在路上 找到落脚地
天色近晚, 郁郁葱葱的山林里鸟鸣响彻四野,一同响起的还有呵斥孩子的声音。
生活在海边的潮州人, 见到的多是石头山,鸟也多是海鸟,不像潮州和梅州交界的地方,山林茂密,树木高大,树丛之间随处可见鸟雀栖息的巢, 闲不下来的孩子们精力旺盛,一股脑都往树上爬,坐在树杈上翻鸟巢找鸟蛋。
韩乙看去一眼又一眼, 不知道是要当爹有怜悯心了, 还是单纯地烦吱哇乱叫的调皮鬼, 他不喜地皱眉:“原来我小时候这么讨人厌。”
“什么?”丹穗没听明白。
“我小时候也经常上树掏鸟窝,鸟窝里要是有蛋我会全部拿走,村里人让我给鸟留一两颗蛋,我死都不肯听,一定要全拿走吃了。”韩乙折断一根树枝,他笑道:“我那时候只当是他们忽悠我, 想等我走之后把我留下的鸟蛋捡走。今天才看明白,他们是可怜守着鸟巢不肯离开的母鸟。”
“你想的可能是对的,鸟吃庄稼很厉害,种地的人恨不得鸟雀全死光,我见过一个村的人,他们不仅要偷光巢里的蛋,还得把鸟巢烧了,为的就是驱赶鸟雀。”丹穗说。
韩乙嗤一声, 他看丹穗一眼,扭过头笑出声。
“笑什么?”丹穗拍他一掌,“我哪儿说错了?”
“你现在可真偏向我,鸟又不是都是害鸟,鸟还吃庄稼地里的害虫呢。”韩乙满眼喜爱地看着她。
丹穗脸上一热,微微薄红。
韩乙扶着膝盖站起来,他伸手拽丹穗起来,“走,陪我去阻止这帮讨厌鬼的恶行。”
“秋天了,再有两个月天就冷了,你们这些娃娃掏鸟窝就掏鸟窝,拿走蛋别拿走窝,成鸟没窝会冻死………窝里新孵出来的幼鸟还回去,别拿在手上玩。”韩乙牵着丹穗走到一棵树下喊。
韩乙的潮州话说得有模有样的,跟本地人交谈是没有问题的,丹穗看不需要她代劳传话,便只当个陪衬陪他到处走。
“曲夫子,吃饭了吗?我家的饭好了,一起吃点?”闻娘子喊。
丹穗摆手,“我家今晚的饭不错,我留着肚子回去吃。”
闻娘子一笑,“行,那你回去吃。”
附近的人听到声纷纷看过来,有人采多了野菜问丹穗要不要,也有人赠送自家采摘的野果子,丹穗一概不受,全部拒绝。
夜幕降临,山林里先一步步入黑暗,树上的孩子都下来了,丹穗和韩乙也往自家挖坑造饭的地方走。
两只窑鸡,一锅菜粥就是今晚的晚饭,丹穗分得一个鸡腿两个鸡翅,鸡皮糯香,鸡肉嫩得要出水,她头一次尝试这种吃法就爱上了,要不是怕夜里吃多了难消化,她觉得她能再吃半只。
夜里躺在牛车里睡觉,丹穗还在回味:“你做的窑鸡有闻姑婆做的好吃吗?”
“我明天做给你尝尝?”韩乙听出她的意思。
“算了,还是让闻姑婆做吧,你多逮几只野鸡就行。”丹穗笑着说。
“行。”韩乙答应她,他拉起被子给她盖严实,一手隔着被褥放在她腹部,他认真地说:“你要是有不舒服的时候,可一定要给我说,别嘻嘻哈哈地隐瞒过去。”
“我晓得,我又不想死,怎么都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丹穗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个错觉,认为她会强装坚强委屈自己。
“睡吧。”韩乙拍拍她,“我让闻姑婆进来陪你。”
丹穗点头,离家后,每天晚上都是闻姑婆陪她睡在车驾里,韩乙靠坐在车辕上睡。不止他,曲丁庆和李石头他们也是,他们晚上还要守夜,不会让自己睡得太沉。
大胡子站在车驾不远处,韩乙一露面,他扬手招呼一下,扭头离开。
韩乙二话不说忙跟上去。
大胡子和孙大成傍晚带来的牛车放在偏僻的树林里,牛已经放出去吃草了,只有两驾车驾,这会儿曲丁庆和孙大成倚坐在车辕上。
韩乙见一抹流光抛过来,他伸手接住,入手冰凉,是一个银锭子,重量还不轻。
“干什么?”他不解地问。
“傍晚那会儿人多,有件事没跟你说,我跟大胡子离开的那晚烧了王家赌坊,抢了王家财库,这两车装的都是银钱。”孙大成说。
“王家的人要带着跟随他们的打手投敌,我们想着这些东西落在胡虏手上,不如我们拿走,到紧要关头,拿来买粮或是买地都行,也算用在潮安县乡民身上。”大胡子接着说,“只是这两车银钱要不要跟马县官和乡民们透露一声,你拿主意。”
“这事还有人知晓吗?”韩乙问。
“王家还活着的人知晓,我们没有赶尽杀绝,不过他们要跟上来的时候,我们把他们赶走了,是死是活全看他们的命够不够硬。”孙大成说。
韩乙听明白了,他做出决定:“这两车银钱就我们四家人知道,不可透露出去,免得多生事端。等我们在梅州找到落脚的地方,用银钱的地方不少,到时候就用这笔钱。”
孙大成等三人同意他的决定。
之后四人商量着,把牛车上的银钱分到其他车驾上,万一路上遇点事,这两驾牛车落在敌人手上,他们可就白忙活一场。
韩乙有两驾牛车,他分到一麻袋和一箱银钱,麻袋装的搬到运行李的牛车上,木箱装的放在丹穗乘坐的牛车上,让她当椅子坐。
次日天明,解决掉早饭后,大部队再次动身上路。
丹穗一开始是坐在牛车上,待日头越升越高,队伍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时,她从车上下来跟着走路,走累了再坐回车上。
日上三竿时,队伍停下来,疲累的乡民放下肩上挑的重担,原地歇息,顺带煮午饭。
趁着大家都在歇息的时候,韩乙和曲丁庆孤身两人快速上山,他们走到山的高处爬上最高的树顶,根据山的走势判断前进的方向,以及在山间寻找炊烟。
过了晌,韩乙和曲丁庆从山上下来,马县官听到动静慢悠悠过来询问一番。
“没看见人烟,西南边地势好像低一点,我们走出这座山往西南方向走。”韩乙说。
“听你的。”马县官也就是走个过场过来询问一声,这种在山野间行路的事,他不抢着做决定。
韩乙和曲丁庆吃过饭,立即召集人动身。
下午再探路,就换成大胡子和孙大成。
大部队爬山涉水在不见人烟的荒山野岭耗了三天都不见人群活动的痕迹,乡民们陷入怀疑走错路、担忧找不到回路的恐慌中,刘环娘的肚子也经不得继续颠簸,韩乙他们决定暂时不走了。大部队在此落脚歇息,由大胡子和曲丁庆带着衙役和武馆的学徒分两个方向去寻找出路。
“我们逃出来快有半个月了,你们说胡虏的军队有没有走?”有人故意走到韩乙和丹穗附近讨论。
这是想打道回府的人,生活在海边的渔民受不了荒山野岭的环境。
“你们可以回去看看。”丹穗笑着高声说,“我们进梅州不过三四天,路上踩踏的痕迹还没消失,你们可以原路返回,去看看潮州有没有被胡虏占据。”
说话的人瞪她,韩乙立马恼了,他指着人骂:“你他娘的瞪什么?老子欠你的?我们带你们逃出来是收你们钱了还是拿你们好处了?一个个挂着衰鸡脸给谁看?嫌逃难的路苦,你们自个回去,觉得我们带错路,你们自个走,没人拦你。”
附近听到这话的人,顿时不吭声了,头也垂了下去。
“消消气,消消气,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马县官出来安抚韩乙,他发声说:“我看这个地儿就挺好,我们走不出去,胡虏就是打到梅州估计也找不到这儿。”
说罢又跟乡民说:“依我看,你们与其抱怨,不如腾出手来收拾住的地方,这要是下雨了,总得有个避雨的地方。”
话落,乡民们反应过来,那些没车驾的渔民们,当即去砍树枝割草,打算搭草棚编草帘。
孙大成笑着走到韩乙旁边,他打趣道:“前几天大胡子说谁想回去就让他们走,你还不同意,说我们带他们出来就要对他们负责,今天你怎么发火赶人了?”
韩乙瞥他一眼,孙大成哈哈大笑。
眼瞅着韩乙黑了脸,丹穗出口打岔:“孙大哥,嫂子的身子还好吧?”
“大夫说没啥大事,就是路难走,颠得她肚里的孩子太好动,动得她肚子疼。”孙大成朝她肚子看去一眼,他跟韩乙说:“还是要找个稳妥的地方住下来,至少要住到队伍里有孕的女人都生下孩子。”
韩乙点头。
*
出去寻路的人四天后才回来,大胡子和曲丁庆都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
“还是曲夫子高见,料到梅州话和潮州话不同,写了信让我们带上。”大胡子递出一张回信,“你看看,看他们写了啥。”
曲丁庆也递出一张纸。
“我看看。”马县官伸手拿过去。
丹穗把手上的信也递过去,说:“这个地方的人说他们所住的地方容纳不下大几千人,不准我们过去。”
“我这张信上倒是准许我们过去,但要我们缴纳银钱。”马县官说。
“多少钱?”孙大成问。
“每人二百文。”马县官递出信。
韩乙看向丹穗,问:“我们这么多人,一共是多少?”
“一千五六百两。”丹穗粗略一算。
韩乙和孙大成他们对视两眼,他们手里的银钱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多。
“每人二百文,七口之家也就一贯多钱,不算多,都拿得出来。”马县官说,“那我们就去这个地方?我去把这个消息传下去。”
见马县官利索离开,韩乙他们咽下他们掏这笔钱的话。
有落脚的地方,多数人都愿意出这笔安家费,意见达成一致,大队伍当即收拾行李动身。
曲丁庆去的那个聚落,他和衙役们只带干粮上路,一来一回耗了四天,大队伍带着沉重的家当,路上走了七天才抵达。
“这是什么声音?”孙大成停下步子,“我怎么听见打斗的声音?”
“不会是胡虏打来了吧?”李石头恐慌。
“我们去看看。”韩乙说,他去跟马县官通个气,拎着断刀和大胡子他们朝不远处的土堡跑去。
第69章 落脚梅州 与客家人同居
韩乙远远看见一大群人在稻田里打群架, 镰刀和锄头都用上了,倒下去的人鲜血直飙, 抡着锄头凿人的人脸上也淌着血,双方人都打上头了,叫骂喊架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然而在他们抡着长刀靠近时,在场的所有人一致停下殴打厮杀的动作,带着狠劲和凶煞的眼睛齐齐盯着他们,黏着肉沾着血的锄头和镰刀对着他们。
不用传话, 韩乙、曲丁庆和孙大成、大胡子他们默契地放慢步子,慢慢停了下来。
“那个…我们没恶意。”韩乙讪讪解释,他垂下手上的断刀, 说:“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吗?”
对方不搭理, 还气势汹汹地一步步靠近。
韩乙不自觉后退, 他低估了“客家人好战”这句话的分量。
“你不是会写几个字?”孙大成提醒。
“没纸没墨,我往哪儿写?”不过这话提醒了韩乙,他推出曲丁庆,催促道:“你瞧瞧,这里面有没有熟面孔?”
对面一大群人,人挤人, 曲丁庆认不出来,他招手喊几声,没人回应。
“要不把刀丢了?证明我们没恶意?”孙大成问。
韩乙摆手,“跑吧,把他们引过去,也让潮州人见识见识,让他们心里有个数,以后住下别招惹本地人。”
韩乙他们一跑, 后面的一群人立马吆喝着追上去。
“是胡虏,胡虏追来了。”爬在树上望风的衙役看见一大群人追着韩乙他们跑,他惊恐地喊一嗓子。
“胡虏来了,胡虏来了,我们快跑。”
“什么?跑什么?”队伍后面的人没听清。
“胡虏来了,快跑,家当别要了,逃命要紧……孩子孩子,孩子掉了……”
大几千人一哄而散,朝四面八方逃去。
“曲夫子,我们也快跑吧。”闻姑婆紧张地喊。
“真是胡虏?”丹穗惊疑不定。
“先别管是不是胡虏,我们快跑。”闻姑婆架起丹穗的胳膊,拖着她赶紧去逃命。
“你去扶刘环娘,我能跑,不用扶我。”丹穗推开她,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见李石头爬树上去了,她大声问:“石头哥?看见韩乙了吗?是胡虏追来了吗?”
“不是胡虏!”李石头大喊一声,“不是胡虏,都别跑!”
“不是胡虏。”丹穗忙跟着喊,“不是胡虏,不用逃,都回来。”
听到声的纷纷停下步子,再把消息传开。
大几千人大叫着四散跑开,声势也不小,追着韩乙他们跑的梅州人辨不清情况,领头的人迟疑地慢下步子,盯着前方混乱的人群。
韩乙他们回到队伍里把人召集起来,受到惊吓的潮州人在收拾被他们逃跑时踩烂的行李时,都在责怪最开始假传消息的衙役。
刘环娘受到惊吓,这会儿大夫在给她把脉,丹穗去瞧过后,她去找韩乙。
“你跑得可够快的,就属你逃得最远吧?”韩乙盯着马县官,“你的官印呢?拿出来抛出去给他们看看。”
马县官跑得脸色赤红,听到这话,他一口气没喘上来,脸憋得发紫。他咳了好几声,才支吾着低声说:“官印跑丢了,你随我去找找。”
韩乙瞥一眼丢在他腿边的行李,装衣裳的包袱都在,官印会跑丢?怕不是被他故意丢的,这样即使胡虏兵抓到他只会以为他是个普通的老头子。
大胡子讥笑一声,马县官低着头不吭声。
“官印在哪儿?你带我去找。”韩乙不给他留面子,直接把话说破。
马县官带他去找。
丹穗看看乱糟糟的队伍,又看向十来丈之外的梅州人,对方似乎也在讨论什么,不一会儿,一半人折返回去,另一半人朝这边走来。
“这是想起老曲来打过招呼的事了?”大胡子问。
“我去拿纸和笔。”丹穗说。
双方的距离拉近,韩乙也带着马县官找回丢弃在草丛里的官印和文书,他拿着官印和文书上前递给对方领头的人。
“要说什么吗?”丹穗碾着墨问。
“问他们要不要大夫看伤,他们打群架死伤不少人。”韩乙说,“告诉他们我们这儿有大夫。”
丹穗写字递过去,顺带递出毛笔,对方看过后,他们归还官印和文书,请他们去寨子里一叙。
半道遇上两个青年人扶着一个胡须发白的老头赶来,老头开口就用官话说:“今天的事我都知道了,都是误会。你们派来的人一走就是十来天,我们等了又等都不见人影,还当他是其他寨子派来糊弄我们的。今天他们看见四个拿刀的壮汉闯进来,误以为是胡虏派来探路的人,这才追着他们跑。”
“我们哪里像胡虏?我们分明都是汉人的长相。”大胡子急了。
老头看一眼他脸上浓密的胡须,打哈哈说:“离得远,没看清。不过胡虏早就打过江,都城都被攻破了,想来投靠胡虏的将士不少,如今已经不能用长相来区分是胡还是汉。”
这话不假,听到的人无不叹气。
“老人家,你们跟外面还通有消息?我以为你们住在山里不知道外面的事。”韩乙疑惑。
“北边一直有难民逃过来,跟你们一样。”老头说。
说着话,寨子就在眼前了,这是一座位于山脚下的寨子,一座大山的山脚下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岭,土堡和木屋聚集在地势平坦的山谷上,低矮的山头也有零零散散的房屋分布,山的半腰是一阶高过一阶的庄稼地,此时正值秋收,深绿色的山间,金黄的稻子点缀在其间。
来到寨子里,老者把他们带到晒谷场,这处占地不算大的晒谷场险些容纳不了一千三百户乡民。
“这是我们寨主,姓刘,他也懂中原话。”老者介绍。
韩乙问好,他再次示好:“刘寨主,我们这儿有好几个大夫,你们需不需要大夫给寨民治伤?”
“我们寨子里也有大夫,不过多几个大夫帮忙也不错,那就有劳了。”刘寨主说。
韩乙转身离开,他带着衙役去喊大夫。
刘寨主询问他们逃到梅州的缘由,曲丁庆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并言明等胡虏军队离开,他们就带潮州乡民回去。
“胡虏军队什么时候离开?潮州远离中原,再往南也没多少地方了,朝廷军队还往哪儿逃?依我看,胡虏不把朝廷残余势力杀光,是不会折返回中原的,你们留在这儿的时日可长也可短。”刘寨主说。
曲丁庆咂摸出他话里的意思,他恍然道:“之前你们提出的条件我们都答应,每人交二百文的落脚费,今天天晚了,明天就能凑齐交给你们。”
刘寨主满意,他领他们去寨子里安置。
丹穗从牛车上下来,她近距离打量客家人的土堡,竟是圆弧形的墙,占地好似远超平江城的施园,高度也超过施园的走马楼。走进土堡,她发现土堡上方没屋顶,跟四四方方的宅院不同,它似水井,内壁上嵌着如蜂孔的房间。
“刘寨主,这一座土堡有多少间屋子?”丹穗问。
“这座小一点,只有三百七十二个房间。”
“小?这还小?”众人齐齐惊呼。
“我们这儿最大的土堡有四百六十二间房,能住八十余户人。”刘寨主得意地介绍,“这座土堡还有九十几间空房,你们分出一部分人住进去。对了,我们只让你们借住到明年开春,天暖和之后,你们要是还不打算离开,想再住下去就得交租子,不想交租子就出去搭草棚。要是想长久留下,也可以建土堡,宅基地不要钱,我还会安排人教你们盖房。”
“刘寨主,你想让我们留下?”韩乙问。
“能壮大寨子,何不是一桩好事,以后胡虏闯进来,我们人多还能把他们赶跑。”刘寨主不否认,他笑言:“你们知道客家人吗?客居他乡就是客家人,我们祖上是从北方迁来的,最早可追溯到汉朝。都是逃难过来的,我们不像本地人,霸道无赖,我们愿意接纳同是逃难的你们。梅州是个好地方,多山多水多树木,出产多,人只要不懒就不会饿肚子。”
“我也是北方人,你是哪一年迁过来的?”韩乙打听。
“我生在梅州,我爹跟着我爷逃过来的时候才六七岁。”刘寨主透露一句,他催促问:“留在这儿住的人分出来了吗?天要黑了,我还得带你们去旁处找住的地方。”
丹穗和刘环娘她们不想再奔波,她们四家打算在这儿住下,马县官一看,他也决定住在这儿。
留下九十三户人家挤九十三间空屋,韩乙带着余下的人跟着刘寨主离开。
一直到深更半夜,韩乙和大胡子才回来。
丹穗都睡一会儿了,她听到动静惊醒过来。
“是我。”韩乙说。
丹穗闻到酒气,问:“你喝酒了?”
“在刘寨主家吃夜饭,喝了两碗。”韩乙漱漱口,他摸索着点燃蜡烛,问:“你要不要出去看看,出门就能看见天,外面好亮,今晚月色好。”
“我看过了。这儿真奇妙,他们是怎么想出来把房子盖成这样的?像巨大的水井冒出地面。”丹穗很好奇。
“你不觉得土堡像城墙?只要守住门,敌人就打不进来。”韩乙不急着洗漱,他坐在椅子上翘起腿,说:“我问刘寨主了,客家人是北方各个地方逃来的人组成的,有的是因为天灾,吃不上饭才一路乞讨过来,有的是躲避战事逃来的,他们生存经验足,才盖出这样的土堡。”
话落,他又说:“你猜他们今天为什么打起来。”
丹穗不知道他是因为有落脚地高兴还是喝多酒的缘故,难得的有谈兴,她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今天打起来的两方人,一方是客家人,一方是梅州本地人,因为本地人割了一户客家人的稻子还骂人,明摆着欺负人,两家人打起来。之后双方的族人见了都去帮忙,最后演变成客家人和本地人干起来,新仇加旧恨,就动起刀子。”韩乙把外面的见闻讲给丹穗听,他啧啧道:“今天死了五个人,伤了七个人,这下仇怨又大了。”
“听起来两方人是水火不容,但他们今天误以为你们是外敌的时候,又二话不说地团结起来,一起去追你们。”丹穗说。
“对!所以我说这儿的人挺奇怪,奇怪得很。”韩乙拊掌,他激动地摇头,“跟梅州人生活在一起有意思些,内里再怎么斗,遇到外敌时是一心的。唉,你瞧瞧,今天梅州人去追我们,潮州人也以为是胡虏来了,吓得一哄而散。大几千人呐,对方才一两百人,手上又不是没菜刀没锄头,硬是不敢反抗,掉头就跑。也不知道是胆小,还是他们没这个意识。”
“你想留下来?”丹穗察觉出他的意思。
韩乙沉默一会儿,说:“再看吧。”
第70章 领头羊夫妻 收稻、收钱
丹穗被嘈杂的脚步和说话声吵醒, 她睁开眼,见屋里漆黑一片, 转头望向靠床一侧墙上的窗杦,窗口框进来的天幕上还缀着一颗暗淡的星子。
“怎么回事?”韩乙搓搓脸下床开门出去。
住在这一层楼的潮州人都醒了,在韩乙和曲丁庆他们开门后,其他的人陆陆续续也开门出来。站在自家住的门外,能看见对面下层楼挤挤挨挨往下走的人,跟蚁群出洞和蜂群出巢有八九分相似。
“这么早就下地干活儿?”有人嘟囔出声。
韩乙想了想, 他高声开口说:“如今我们住在客家人的地盘,日后不知还会住多久,我们要跟他们好好相处。这会儿醒了, 再躺回去也睡不着, 闲着不如去给他们帮帮忙。这样, 除了老人、小孩和大肚子妇人,其他人都回屋穿上衣裳,拿上镰刀跟我下楼,我们去帮他们收稻子。”
闻声,大多数人都动了,就是有人不情愿, 看这架势也不敢出声反对。
“马县官,你去找六个乡长,让他们吩咐下去,各个村的村长管好自己村的人,不管是客家人还是当地的人,都不要跟他们发生冲突。昨天的事大家都亲眼看见了,这儿的人彪悍,杀几个人跟杀猪宰羊一样简单。”韩乙嘱咐。
马县官应声, “好,我这就安排衙役吩咐下去。”
韩乙回屋,丹穗已经点燃蜡烛,这会儿从衣箱里给他拿出一身折叠整齐的旧衣。
“离天亮估计还有一个时辰,你再睡会儿。”韩乙边穿衣裳边说。
丹穗嘴上应是,等他一走,她也穿衣出门。
下地干活儿的人都走了,昏暗的土堡里只有少许人走动,半开半掩的屋门传出孩童的咿呀哭闹声和老者的絮絮轻哄声。
“咦?曲夫子,你怎么出来了?韩馆主不是说你还在睡?”闻姑婆握着一把割韭菜的弯刀从楼下上来。
“你这是……也打算下地干活儿?”丹穗问。
“是啊,我想着离天亮还早,下地去割几捆稻子再回来做早饭也不迟。路上韩馆主看见我,他让我回来操持早饭,不用下地。”闻姑婆交代,她又问:“你这是要下楼?”
丹穗点头,“睡不着,想下去转转。”
“我陪你。”闻姑婆也有这个想法。
这座土堡有四层楼,走到最下面一层,土堡中央还有一座座独立的房屋,丹穗和闻姑婆不约而同地走到空地上,二人默契地抬头往上看,灰蒙蒙的天光下,高约五丈的土堡静静地俯视着她们。
很奇妙,丹穗从小生活在施园,施园上空四四方方的天井也宛如井口,她站在井底只有压抑和无望的感觉。而站在这里,这儿更像个井底,她却没有难受的感觉,只想赞叹土堡设计雄伟。
“不到梅州来,我死都不肯相信还有人能把房子盖成这个样子。”闻姑婆说。
丹穗点头,“走,我们出去转转。”
二人从外面绕着土堡走一圈,也看见了一楼墙外砌的烟囱,看来一楼没住人,一楼的房子都用来做厨房了。
日出天际时,金灿灿的霞光罩在土黄色的土堡上,圆弧形的墙壁映着霞光,看着像是一堵巨大的黄金石柱,光芒耀眼。
比黄金石柱细许多的金色稻杆在刺啦刺啦声里一把接一把倒下,挑着担的男人们赶着驮稻捆的牛骡顺着山道拾阶而下,头上包着布巾的妇人们在寨主的催促下快步走出稻田,他们的目光不时落在帮忙干活儿的外地人身上。
“阿嫂?刘寨主在哪儿?你懂我的话吗?”丹穗拦住一个年轻的妇人,见她满眼疑惑,她笑着摆手:“没事没事,我自己去找。”
丹穗想找刘寨主问问,潮州来的这些人能不能借用土堡里的厨房,但她跟闻姑婆找到晒谷场也没找到人,就连昨天会说官话的老者也没看见。
“算了,先回去做饭吧,还跟在路上一样,我们挖坑做灶。”闻姑婆说。
“只能如此了。”丹穗说,但她走不动了,她让闻姑婆先回去做饭,“我在晒谷场歇一会儿,我坐一会儿再回去。”
闻姑婆不放心,丹穗长得好,她担心会有不要脸的男人对她起色心。
“我也走累了,也坐这儿歇一会儿。”闻姑婆说,“反正就只做我们五个人的饭菜,带来的还有干虾,你饿了能先填填肚子,那三个男人多饿一会儿也不会出事。”
晒谷场上有长凳,丹穗和闻姑婆走过去坐下,有路过的人跟她们说话,这下换她们不懂了。
“走走走,我们回。”越坐越尴尬,丹穗坐不下去了。
闻姑婆笑着跟她离开。
回去的路上,所到之处,每个土堡的底楼都在冒炊烟,青白色的炊烟随风斜着升空,升到二楼顶端,炊烟消散于无形。丹穗琢磨着二楼往上适合住人,一楼做饭,二楼适合存粮和放杂物。
“哎呀!”丹穗惊叫一声,她捂着凸起的小腹,惊讶地说:“姑婆,孩子踹我了。”
“有动静了?”闻姑婆伸手放上去。
丹穗拍拍肚子,肚里的孩子又动了动,她改为摸摸肚子,“这懒蛋,都快五个月了,可算会动了。”
“这是孩子贴心,知道我们安稳下来了才跟你打个招呼。”闻姑婆笑眯眯地说。
“他知道个屁,别说还怀在肚子里,就是生出来,不到懂事的年纪可不会贴心。”丹穗对这种话无感,“走了走了,我饿了,快回去。”
走进土堡,靠近大门的厨房里走出来一个老婶子,她冲丹穗和闻姑婆招手,嘴里还在说话。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丹穗苦恼地走过去。
老婶子走进灶房,没一会儿,她端出两碗米饭递给她们,米饭上铺着韭菜炒蛋和腊肉片,香味扑鼻。
丹穗根据她的动作听懂了她说的话,这是让她跟闻姑婆在她家吃饭。
老婶子又发出个“吃”的音,之后转身进厨房,她拎出两个大木桶,一个木桶里装着白花花的大米饭,另一个木桶装着大半桶菜。
隔壁厨房也走出一个挑担的妇人,扁担两边的筐里装着碗筷。
丹穗和闻姑婆让开路目送她们匆忙离开,她这会儿明白了,“在晒谷场上,跟我们搭话的人是说让我们去她们家里吃饭。”
“像是这个意思。”闻姑婆点头,“她们是不是去送饭的?因为我们帮她们收稻子,所以她们管饭。”
“应该是。走,我们上去问问其他人。”丹穗说。
闻姑婆让她自己上去,她寻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吃饭,既然用不上她做饭,她吃完饭也下地干活儿。
丹穗一个人上四楼,正好遇见提着饭桶和菜桶要下楼的妇人,对方看见她端着饭碗笑了笑,又指指她的肚子和下去的楼梯。
“我会注意的,每一步都走得稳。”丹穗看明白了。
但对方不懂她的话,笑笑就走了。
“曲夫子,你回来了?也吃上饭了?你没在的时候刘寨主来过,他让我们不用做饭。”闻娘子听到动静出来说。
丹穗点点头,她站在走廊上扒口饭,多吃几口压下肚里空荡荡的饿感。其他房间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手上还拿着镰刀之类的道具,看样子是准备去地里帮忙干活儿。
“去干活儿啊?”她问。
“对,吃了人家的饭,得出把力不是。”
“这儿的人挺客气的。”
丹穗咽下嘴里的饭菜,说:“每家每户留个人,别走光了,我待会儿来收钱,每人二百文。”
闻言,有部分人折返回去。
丹穗加快吃饭的动作,吃完饭她去找马县官,让他带着户籍册跟她一起去收钱。
“衙役都去地里干活儿了,没人能来抬钱箱,要不等等?等晚上?”马县官说。
“收了钱还要计数和算账,晚上黑漆漆的,铁钱滚到旮旯里就找不到了,还是白天去收钱为好。”丹穗不赞成他的提议,她催促说:“没有衙役不是还有其他没去干活儿的人,不愁没人用。快点,别耽误了,昨天答应刘寨主今天要付账的。”
“行行行,你安排吧。”马县官开书箱,一千多户人家,新编的户籍册都有十本。
丹穗出去喊人,昨晚留下来住在这座土堡里的潮州人,基本上全是她家附近乡镇上的。镇上开铺的人都在,这些人是没干过农活的,舍不得自己吃苦,壮劳力都还躲在屋里。丹穗去把人叫出来,让他们抱着腾出来的衣箱或是水罐跟她走,还有在她私塾里上课的学生也都被她叫出来。
“算盘都带来了吧?有算盘的把算盘带上,没算盘的就去找麻绳和剪刀,待会儿钱收上来,你们负责计数和记账。最后算总账的时候要是对不上数,哼哼,谁的环节出错了,谁搬着钱箱拿着算盘坐我旁边,我手把手教你。”丹穗挑眼冷笑两声。
闻言,有人苦了脸。
丹穗笑了,“都动起来,开始了。”
说罢,丹穗回屋,她拿出一沓宣纸,笔墨也拿上,最后提出一千个铁钱,闻姑婆在照顾她,这二百钱由她代交。
“安歌、安音和小娥,还有平安,你们四个不是对成百上千的数没概念?机会来了,你们四个跟在我后面负责数铁钱。”丹穗不忘给四个年幼的学生开小灶,“别撅嘴,别皱眉,难就难这一天,今天过后,你们保准识数了。”
“快去。”郭飞燕推两个女儿过去。
丹穗把五串铁钱递过去,随后在纸上记下五个名字,接着去下一家,也就是李黎母女俩和王静、海燕、余蕙住的屋。
附近几家认识的人家都交了钱,之后马县官派上用场了,丹穗问乡名、村名、户主和几口人,他抱着户籍册翻找对应的人。
安歌她们这才大吐一口气,四个人都盼着马县官翻找的速度慢一点。
木箱和水罐里装满了铁钱,成串的铁钱交给闻娘子她们,她们要再数一遍,之后把钱串解开重新串,一贯钱为一串。
一个时辰过去,楼上的九十三家住户都交够钱了,丹穗带人去下一座土堡。临走前,她想了想,跟闻娘子她们说:“你们拿两张旧床单,下楼去外面寻个显眼的地方坐着,钱串子也都搬过去,就堆在一起让人看。”
马县官想想就明白了,一两千两换成铁钱可是一千多串,这堆钱放在哪儿都亮眼,来来往往的客家人哪会看不见,但凡看见就没有不高兴的,有钱拿还会排斥借住的外地人?这样也是变相告诉这儿的人,他们不是白住,都是交过钱的。
聪明点的都想透了,想不明白的经人点拨也明白了,之前还缩在土堡里学母鸡孵蛋的外地佬们纷纷走下楼,跟着闻娘子她们坐在显眼的地方剪麻绳。
晒谷场,壮年男人们扬起稻捆摔打,金黄的稻粒噼里啪啦落在打谷机的木槽里,距离晒谷场十丈远的一棵树下,铁钱碰撞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客家人的目光在金黄的稻粒和锈红色的钱堆之间来回打转,脸上的笑就没落下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