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白令先有些不安。
即使千嶂夕同意杀岑无月灭口, 即使她已经出发,他内心仍有些惶惶。
已在论道台上消耗数日的千嶂夕会是岑无月的对手吗?
万一千嶂夕输了,死在岑无月手下, 那岑无月会掉头来杀他吗?
就算如传闻那般, 岑无月真的不杀人, 那她会不会将自己所猜到的事情公告天下、作为报复?
岑无月既然会特地挑一个千嶂夕无法抽身的时间前往鼎元峰, 就说明她内心绝对已经有所怀疑。
白令先只是不敢与她对峙, 于是便不知道她知道了多少。
岑无月是周妲的师妹, 在这件事上定然会竭尽全力地刨根问底。
白令先一丝也不敢松懈, 只能压上血誓令,指使千嶂夕立刻前去杀死岑无月。
千嶂夕不太情愿,但仍去了。
整件事情的全貌,其实只有白令先一人知晓。
白令先成功地将千嶂夕及全天下蒙在鼓里两百多年,原以为也能这样持续一辈子,谁知道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岑无月。
……
如果要说一切的开始, 那还得说回白令先的道。
修真界提起周家, 人人都嘲讽他们的恃强凌弱、丛林法则,可周家之外又与周家之内有什么区别?
像白令先这样修为平平的散修,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欺压掠夺的份。
而白令先若是想体会这种生杀大权,就只能去凡人身上找了。
他在修真界再怎么弱,杀凡人还是易如反掌。
白令先也这么做了。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那只是饮鸩止渴。
因为他想要的不是凡人生杀予夺尽在己手,而是能够将那些曾经嘲讽、打压、几乎杀死他的修士踩在脚下。
要达成这个目的, 他只有鞭策自己不断变强。
而当时正好又有一人成功飞升, 走的是前所未闻的破情道。
先入情、再出情。
白令先遂勾引了一个凡人女子。
他轻而易举地治好那女子父亲的重病,在这位父亲面前表现出对女子的爱慕, 最后,父亲果然将女儿交给了他。
白令先想尽办法入情,却发现这远比他想象的要难。
倒是这女子在离世前平静地告诉他:“情并不能勉强,也无法凭空而来。”
一个凡人,竟然说出这种好像看透了修道本质的话来。
白令先不懂,他觉得只是时间不够久,凡人的寿命太短,下次尝试理当寻一名能活很久的修士。
之后,他四处游历寻找合适的对象,倒也结识了不少有情道修,便常常与他们探讨情为何物。
有情道修们却往往很诧异,道:“情是人生来就有之物,割舍才是反人之道。”
不过他们还说:“情也不仅仅是指男女之爱呀,你也可有别的情,这或许也可算‘入情’?”
白令先半懂不懂,继续寻找,遇见千嶂夕时惊为天人,便邀请其共修破情道。
立刻被千嶂夕一顿好打赶了出去。
白令先自觉羞愧,转而低调行事。
接着,他遇见了周妲。
见到周妲第一眼,白令先就明白了有情道修士们所说“有些人生来就是要被爱的”是什么意思。
周妲身边的男人多如狗,她眼神往自己脚下一瞟,就能有人愿意跪下来舔她沾上灰尘的鞋尖。
她就该修有情道!
可周妲又坚持自己只修无情道。
白令先也说不清自己是如何想,但他主动在无人处向她推荐了破情道。
周妲觉得很有意思。
白令先心神荡漾,立刻邀请她和自己一同修炼。
而周妲居然答应了。
——
之后白令先便找一处地方同周妲隐居,两人日夜相处,偶尔也会论道。
白令先因为千嶂夕的事情,仍旧不外出活动;倒是周妲时不时会离开一段时间,去见她的师兄。
那位师兄,白令先一次也没见过。
周妲总是调侃道:“你见了他,没几句话就要被削掉脑袋。”
白令先只当是个脾气暴躁、爱护师妹的凶残人物,没有多问。
——
被周妲吸引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欲又究竟能诞生几分爱呢?何时才算是入情呢?
白令先不太清楚。
——
某日,周妲外出归来,一脸若有所思。
白令先询问何事,她只道自己在外遇见一个长得与自己很像的人,像是母亲。
白令先诧异道:“你不是被你大师兄捡到的孤儿?”
“但我是被抛弃的,”周妲出神地停顿许久,才道,“若我的血亲还在世,或许就能知道为何我会被抛在野外了。”
白令先怜爱地抚过她的脸颊,问:“你当真想去寻找答案吗?”
生性悲观的他并不看好此事的结果。
但周妲的眼睛却亮起光芒:“今日我见到那人也过得不好……或许,当年他们也不是故意将我扔掉的。”
白令先便突然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情”当真是人生来就有之物。
周妲如今修行几十年,却仍旧在追寻出生时未曾得到的母爱。
第二,他当下竟愿意用一切代价来换取周妲在此事上能获得一个好结果。
也就是……
入情。
——
周妲又离开了一段时间,拒绝了白令先的陪同。
回来时,她的表情有些惆怅,但算不上失落。
白令先问起详情,周妲只说找到了自己的姐姐。
“那个你以为是母亲的人呢?”
“那就是我的姐姐,”周妲莞尔一瞬,很快又露出愁容,“她修为极低,所以并不能驻颜。”
那也就是说,对方会很快死去了。
白令先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曾经共同生活过、但又没有爱上的那个凡人,他只记得凡人的寿命非常短。
思及此,他温和地抚着周妲的头发劝慰她:“那就尽力多陪她吧。无论有什么困难,我与你一起。”
周妲靠在他的怀里,轻声叹息,但不说话。
——
白令先有些明白那些无情道修曾经说过的话了。
他已入情,却完全不想出情。
若能和周妲一直这样下去,飞升不了又有什么关系,修真界的实力强弱又有什么关系?
太上无相真君再强,也终究只是孤身一人。
听说那位当年也斩了自己的道侣才道成,只是一直压制修为、不愿飞升,而是留在此间传道受业、福泽众人。
白令先此时更是无法理解这些杀亲证道的修士。
是如何能下得了手的?
周妲都不需要吐血、不需要哭,只消看他一眼,他就满脑子只剩下她了。
——
某日,百无聊赖的周妲突然道:“破情道真能飞升吗?”
白令先一愣:“什么意思?”
“意思是,”周妲扭回头来看他,眼神冷静而轻慢,“我还是没法爱上你。”
——
白令先只能杀周妲,他必须杀。
若周妲以此外任何别的方法死去,他恐怕都无法从“入情”这一境中出来了。
两人死战一场,白令先修行年数毕竟长远,胜了周妲一筹。
周妲重伤遁走,白令先在后面追。
他知道周妲有一个姐姐,但对方修为低到与凡人无异,不足为虑。
但周妲那位姓名不详的师兄却很有威胁,他绝不能让周妲将消息传到那位师兄耳中。
只要先杀死周妲,日后哪怕那位师兄寻上门来,白令先也能骗住对方。
只需要先“你是何人?”,然后“她已在多年前就弃我而去,为何如今还要来质问我?”,接着“什么?她下落不明?!”,最后“我这就去寻!若是师兄寻得她的踪迹,也务必告知我一声,好叫我安心”。
但首先,白令先得先亲手杀死周妲。
——
周妲死了,但不是白令先杀的。
而是苏艺桐。
白令先甚至都没敢靠近浑身杀气、犹如怪物的苏艺桐,他怀疑自己连她的三招都接不下来。
他只装作是无辜散修经过此地,露出惊恐的表情后,慌不择路地掉头就跑。
那随心所欲行事的魔头并没有追上来。
白令先松了口气,忐忑徘徊许久才掉转头去寻。
苏艺桐走了,地面被削了个坑,又敷衍地填平,上面放了一朵花。
白令先从土坑中挖出周妲的完整尸体,仔细清理后,又将其好好保存、随身携带。
——
白令先以为这就是他和周妲的全部故事。
直到异军突起的周凰突然开始追杀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又不认识周凰,更不是周家人,为何周凰对他恨不能啖其肉食其骨?
见到周凰的面时,白令先扫过对方的面容,便恍了神。
——和周妲五分相似,说是姐妹更像是母女。
周凰就是周妲的姐姐。
两人自襁褓失散,重逢之后神念相通、心有灵犀。
她要杀他,是要为自己的双胞胎妹妹报仇。
白令先还试图为自己辩解:“并非是我杀死了她!”
周凰却比他知道的更多:“若不是你将她打至重伤,而后又紧追不放,她怎会舍生!她不过是不想成为你之道的祭品,所以才心甘情愿死在苏艺桐手里,谁是罪魁祸首,我难道不明白?”
白令先当然也明白。
但若人死到临头还不狡辩,那还是人吗?
他原想着修为低微的周凰能突然变强千倍百倍,是因为使用了什么以命相换的法诀,因此只是狼狈逃窜躲藏,想拖延时间等周凰耗尽生命。
谁料周凰的修为跟纵云梯一般,涨得叫修真界众人都惊掉下巴。
“恨你自己吧,”周凰嘲讽地道,“我二人从前以两具身体共享一份天资,所以才两人都资质平平。”
白令先恍然大悟。
难怪周凰是在周妲死后才突然崛起,盖因这份天资终于归位到一具身体。
这下他便不能只躲不还手了。
正好此时,他听说千嶂夕心灰意冷回到六合书院,立刻传讯约对方前来一见。
——
千嶂夕想要更好的身体。
而白令先既要摆脱周凰的追杀、还想让周妲能重新“活”过来。
这是双赢之法啊!
——
周凰与千嶂夕战罢后,白令先借口秘法不能让他人看见施展过程,拉开相当一段距离。
而后,他烧毁周凰的身体,以携带在身边的周妲身体顶替之。
虽按照千嶂夕的要求对其容貌稍作调整,但仍留了周妲的神韵。
只有与她长期朝夕相处、见过她一颦一笑的人才能隐约辨认得出来。
此后他一再寻理由前往六合书院,看的都不是千嶂夕,而是周妲。
……
千嶂夕回来了。
破空而来,架势很急。
白令先站在人群中,与其他人一道抬头看她疾速靠近的身影。
不同的是,旁人都在窃窃私语地猜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而白令先内心深处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他倒退一步,心中已然升起了逃跑的念头。
可为时已晚。
千嶂夕的神念自空中遥遥锁定他,冷淡的声音直接打断台上二人的论道:“白令先,在众人面前坦白与周凰有关的一切。”
白令先脑中“嗡”了一声,感到一阵难以置信。
血誓未破,他但凡将此事说出口便是违誓,马上就会死去!
比起死,别的什么都不可怕。
就算千嶂夕严刑拷打又如何?
白令先飞快地打定主意要抵赖,面上表情也瞬间调整完毕,抬头时一脸疑惑中掺了些许被冒犯的反感,一句“我不懂道友在问什么,周凰与我有何关系”已经到了嘴边,舌头嘴唇却皆不听使唤,转而吐出的是:“周凰?千嶂夕,你真要我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
白令先惊恐无比。
他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寸在刚才那瞬间都不再属于他,别说灵力根本不听调动,甚至连对身体部位的感知都全部消失。
而他的身体,却不知道是受到了谁的意志操纵,灵活自如地行动,将当年的事情一一道来。
却又说得很有技巧性,既简洁又明了,将悬念留到最后,因而便没有因为违背血誓而立刻死去。
白令先听“自己”口若悬河、娓娓道来,又见落地的千嶂夕却只是垂眼聆听,任由自己身败名裂,却毫无阻止之意,心中更是惊惧不定:难道千嶂夕也被一样的法子拿住了?那又能是何人所为?
……岑无月,当然只能是岑无月。
没想到千嶂夕竟然不是岑无月的对手。
等“自己”说到最后一句时,白令先已经是心如死灰,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要违背血誓,那也不能独独只有我一人……!
真相完全被吐露的结尾,白令先猛然夺回自己身体的操控权,毫不犹豫冲向千嶂夕,捉住对方的手,将其当作兵器,狠狠洞穿自己的灵府。
千嶂夕看起来仍在出神,竟没有将他甩开。
她的灵府也随即出现一道手掌洞穿形状的伤口,与白令先的几乎一幕一样。
白令先笑了。
“陪我一起走吧。”他充满恶意地低喃。
第62章 第 62 章
叶秋宁被吓得不轻。
倒不是因为白令先所说的内容, 也不是因为千嶂夕居然只听不反驳,而是因为白令先的样子。
他自从开口叙述,便猛地开始七窍流血。
——血肉横飞的场景, 绝大多数修士都不会觉得陌生、害怕。
……但若这个人的血从头流到脚、没入地面、毫无减缓之意, 面色发灰、嘴唇苍白, 就连眼睛都开始蒙上一层代表死亡的白翳, 口中吐字却从未停下, 只是由流畅变得僵硬, 一字一顿, 仿佛从腐朽的喉咙中被挤出来似的……这场景就实在有点超出叶秋宁的理解了。
躲在他身后的师弟连声音都开始发抖:“他他他是不是死后被人操纵了尸体啊?”
强装镇定的师妹接口:“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赶尸,我听说过!”
叶秋宁咽了咽口水,视线扫过无动于衷的千嶂夕,心跳如擂鼓,但又不得不承担起师兄的责任安慰他们:“夫子们俱在,今日还有这么多前辈, 哪怕天下的魔修都来也没什么可怕的。”
白令先的话并不多, 寥寥几句话便将一段夺舍往事和盘托出。
但几句话的工夫,其实足够任何修士夺走他的生命。
再不济,也可打断。
只是白令先被笼在千嶂夕的神念中,旁人若要强行打断,那便不得不和千嶂夕硬碰硬。
外人此时不好出手,六合书院的人又不敢贸然行事,短短犹豫僵持期间,白令先已将前因后果倒了个干净。
而后, 白令先瞪圆双眼, 突地上前两步。
叶秋宁还以为他要对千嶂夕不利,下意识地往前跑。
同他一样做法的人不在少数。
谁知道白令先竟用千嶂夕的手自尽了。
叶秋宁有些茫然, 但更多的是怒气:他这样“以死明志”,就是一定要证明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全都为真,这是要置嶂夕师姐于死地!
他张开嘴,正要说话,却见到千嶂夕身上也无端出现了与白令先同样的伤痕。
这显然是某种绑定后反噬的结果,比如白令先刚刚所说的“血誓令”。
叶秋宁愣住了。
论道台周围此时悄然无声。
客人都不做声静观,等待六合书院的态度,而六合书院的人个个都没从刚发生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叶秋宁不记得这死寂过去了多久。
或许只是几个呼吸,也或许有一炷香。
直到一道冷淡缥缈的声音将这局面打破:“千嶂夕,白令先所说,全部为真?”
气息微弱的千嶂夕望向上方那最尊贵的客位。
太上无相真君开口,就没有旁人质疑岔开的份了。
千嶂夕挺直腰站稳身体,嘴角勾了一下,道:“全部为真。”
真君不喜不怒,只是道:“谁人摄你?”
众人顿时哗然。
叶秋宁大喜过望,掠上前去扶住千嶂夕,一叠声地道:“师姐和白令先刚才一样被人摄住,说的那些话做不得真,还需细细调查,我先扶师姐去疗伤——”
他的话在半路戛然而止,只因千嶂夕主动拂开了他的手。
灵府是任何修士的死穴,一旦被毁便和废人无异,因此千嶂夕此时的力道连一阵风都不如。
可叶秋宁被这阵微风拂过时,却明白了其中拒绝的意志。
他眼眶一红,不敢再伸手说话,只小心翼翼地跟在千嶂夕身旁,预备等她站不稳时去扶。
“无人摄我,”千嶂夕否认真君的判断,而后又一字一顿道,“这具身体,还给周妲师门。”
叶秋宁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来,周妲这个名字为何耳熟。
岑无月提起过,那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二师姐。
想到近来岑无月似乎被六合书院的弟子带跑,也跟着一起玩闹似的喊“嶂夕师姐”,叶秋宁不忍地闭了闭眼睛。
岑无月若是知道这竟然真是她苦寻不得的师姐,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真君沉默片刻,才再度开口:“随你意吧。”
千嶂夕似乎松了口气,身体立刻委顿下去。
好在叶秋宁早就准备,伸手将她接住。
从前无所不能、总是挡在所有人身前的师姐,此刻却轻得像一片树叶,无声飘落于地。
灵府被破者几乎都是废人。
同样灵府被毁的白令先此时已经脸朝下在旁边死得不能再死了。
当然也有例外,譬如苏艺桐,但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叶秋宁咬牙道:“师姐,再尸解一次吧,我们都会等你的。”
千嶂夕笑了笑。
她脸上带着血迹,神情中奇特地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似乎终于能放下某种难以言说的重担。
她望着叶秋宁,嘴唇微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
身边似乎短暂地嘈杂了一阵子,但叶秋宁一直愣在原地,充耳不闻。
直到有人大声地在近处喊他的名字:“……秋宁!叶秋宁!!”
“……!”叶秋宁猛然惊醒,下意识护住千嶂夕的身体,警惕扭头看向声源。
却是书院里最铁面不过的朱夫子。
朱夫子叹着气道:“秋宁,照嶂夕说的办吧——将这具身体还给她师门之人。”
叶秋宁懵懵地眨眼,眼珠迟钝地转动几次。
先是看到义愤填膺、挡在自己身前的同门们,接着看到台下面色异样、交头接耳的修士们,最后才通过同门们组成的人墙看见被挡在不远处的岑无月。
他这才恍然将朱夫子的话听进耳中、明白那几个字串联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接着,同门的抗议声才像是洪水开闸似的涌入他的耳中。
“嶂夕师姐都用这具身体两百多年了,况且也不是从前的样貌啊。”
“我们也会好好安葬她、入土为安,绝不会亏待的!”
“你……实在不行你也拜入我们书院吧,这样师姐就是你我共同的师姐了!”
岑无月却没有说话,神情怔忡,只是从他们身影的缝隙望向叶秋宁。
……应该说,望向叶秋宁怀中的人。
叶秋宁喉头一涩,发力抱着千嶂夕起身。
听见声音,同门们纷纷回头看他,神情虽有不同,但显然没人愿意将这具身体还回去。
“既然嶂夕师姐有言在先,我等自当听从。”叶秋宁没有给其他人再争论的机会,一锤定音,“方才师姐告诉我另一个地方,她从前的……肉身就在那里。”
同门们无非是割舍不下千嶂夕,才当众争吵。
可周妲的亲友又何其无辜呢。
“我们应当之后去接嶂夕师姐原本的身体,将她安葬。”叶秋宁道。
同门们沉默了。
叶秋宁缓步向前,穿过同门们让出的道路,最后抵达岑无月面前。
他将怀中身体交给岑无月,又深深向她行礼:“代嶂夕师姐赔罪。”
岑无月似乎没有听见,她凝视着千嶂夕的脸,半晌才道:“……和画像上不一样呢。”
声音很轻,应该只有叶秋宁和修为极高之人才能听见。
叶秋宁更是羞愧。
岑无月却抬头朝他笑了笑,宽慰道:“千嶂夕也并不知情。”
确实,全是那白令先胆大包天、左右欺瞒的错。
叶秋宁余光扫到台下那具尸体,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即使如此,也不可能解恨。
他只有再度向岑无月谢罪:“若有别的要求,六合书院定不推辞。”
岑无月向来善解人意,自没有再为难六合书院,带走那具身体后便离开了。
短暂的混乱后,论道会又继续进行了下去。
只是台上、台下的众人还有多少聚精会神就很难讲了。
直到论道会结束后的一段时间,六合书院的众人都在忙碌中过得浑浑噩噩。
叶秋宁似乎听说有什么大战,死了哪个魔头谁谁谁,但全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有听进脑子里。
他常常听见别人嘀咕“怎么会这样呢?”“嶂夕师姐只是受到了蒙骗”,自己心中其实也常常想差不多的事情。
只是众人又都知道论起“受害者”来,没人比周妲岑无月更倒霉,于是也不提她们,只不约而同地痛骂白令先不是个东西。
要不是白令先,就不会有如今的局面,周凰、周妲、千嶂夕,更是全部都不用死。
白令先死十遍都不够还的!
——
周家的态度就和六合书院很不一样了。
杀死双生子中的一个对周家而言是惯例,只是当年周凰周妲的双亲不忍下杀手,才丢弃了其中一个。
那年周凰修为暴涨,周家人还百思不得其解,以为这双生归位居然也有延迟几十年才出现的概率。
这一遭阴错阳差地知道了真相,便立刻大怒要杀周凰周妲的双亲。
一查才发现这两人早就已经在一百多年前携手殉情。
周家的怒火无处发泄,便让还在六合书院的子弟去截岑无月,强行讨要周妲的尸体,欲作研究,只嘴上说得好听些,美其名曰“认祖归宗”。
岑无月哪里愿意,巧舌如簧说“二师姐随的是我师父姓氏,恰巧也姓周罢了”,拒绝归还。
六合书院众人听说此事后也横插一脚,一对上就说“阁下若要硬抢,我等誓死维护嶂夕师姐遗愿!”,处处阻挠。
周家恨得牙痒痒,一时又奈何不了岑无月,只好计划着等她离开六合书院后再寻机动手,让周临岐带人留在书院监视她的行踪。
周临岐有些不悦,但又违抗不了家族命令,捏着鼻子在六合书院过了一段被翻白眼、被阴阳怪气的日子,日日虔心祈祷岑无月尽快动身离开。
……
应验倒是应验了。
但她并不是一个人走的。
同行那人叫谢还。
周临岐撂挑子不干了:一个岑无月深浅不知,众人一起围攻或许还能打得过;加上一个谢还那根本没什么好说的,上去送死?
再说了,那岑无月有三个下落不明的师姐师兄要找,这才找到一个,那不是另外还有两个没找到吗?
有的是机会等她落单再堵人,何必急于一时?
第63章 第 63 章
“——看, 这就是我的师门!”谢还自豪地介绍眼前破落的宗门入口,“不过我认识的都已经死了!”
“我听说了,他们说算上你总共也只有三个人。”岑无月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
谢还灵光一闪:“那岂不是和你师门一样?”
“我就是这么说的!”
“太巧了吧!!”
“——既然这么巧, 择日不如撞日, 二位道友进来看一眼吧!”第三个声音热情地加入了对话。
岑无月早已察觉到对方的靠近, 并不惊讶, 偏头一看, 对上一张殷勤得过分的笑脸。
此人穿着一身麻布衣裳, 洗得发白, 习惯性地稍稍伛偻着腰,配上表情,看起来颇有些谦卑。
“进来?”谢还探头往里看,又看看这人,“听说现在总共就三个人,你是其中之一?”
“正是, 正是, 在下名为??郑乾。”此人恭敬地行了一礼,又骄傲地回头指着山门介绍,“二位没有看错,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邢云宗,谢还唯一曾经拜入过的宗门!宗门内甚至还有着他曾经看过的书、用过的剑、喝过的水、睡过的床,统统可以观看!”
谢还:“?”
看一脸震惊的谢还要开口反驳,岑无月抢先一步高举起手率先捂住他的嘴,大喊:“我们要看!”
??郑乾喜上眉梢, 而后腰瞬间挺直, 从储物戒中摸出一支拂尘、一挥、架到臂上,整个人的气质顿时变得仙风道骨起来:“二位请随我来。”
他将两人带到门槛处, 自己先走进去,然后停下脚步,用拂尘一拦,朗声道:“登门费,十灵魄每人。”
谢还:“?”
岑无月已经明白这个门派为什么只剩两人还能坚持下去了,全靠薅谢还这只肥羊的羊毛啊。
她乐得不行,掏了十灵魄交付,堂而皇之地踏过门槛,和??郑乾并肩盯着谢还看。
??郑乾:“莫非这位道友囊中羞涩……”
岑无月:“他这个人出门老不带钱,我都习惯了。”
??郑乾:“这习惯不好。”
岑无月:“他还经常抢我的东西吃,很过分吧。”
??郑乾:“属实不该啊!”
谢还:“……”
两人一搭一唱,很轻松地骗走了谢还的十灵魄。
??郑乾心满意足地收起二十灵魄,又往破落的宗门内走,一路时不时停下来介绍。
——
“……此乃宗门香炉,门中弟子日日上清心香供奉,闻之心平气和,灵台清明,最适合修士不过……一支二十灵魄,二位来一根吗?”
岑无月踊跃举手:“我买!”
谢还狐疑地抹一把香炉边沿:“什么时候买的这东西,看起来也太新了。”
??郑乾边收岑无月的灵魄边面不改色地道:“日日擦拭,自然一尘不染。”
“?谁说灰尘的事情了。”
谢还还在质疑,但岑无月已经点上了“清心香”。
香倒不是坏香,像是手工做的,味道也不赖。
但跟“心平气和”肯定是沾不上边。
岑无月随意朝香炉拜了几下,将香插入炉中。
炉内稀稀拉拉地有那么十几根香,也不知道是别的小肥羊贡献,还是??郑乾自己插进去当障眼法、好骗人花钱的。
——
“……此乃练剑坪,弟子们每日便在此晨练、打坐,吸取天地之精华。这就是谢还当年最喜欢的地方,和他用过的座垫……调息一炷香,仅需三十灵魄!”
岑无月又踊跃举手:“我来,让我试试!”
谢还:“?你编的吧?邢云宗也不是使剑的啊?”
??郑乾一边收钱一边道:“不练剑也可练其他兵器,本门向来支持弟子们自由发展。”
“?练剑坪这个名字你自己说的吧。”
岑无月五心向天,认真地在那个还挺干净的座垫上调息了五分钟。
刚睁开眼睛,发现谢还就蹲在她近前,跟研究什么玉石珠宝似的近距离观察她。
??郑乾则是退出老远躲在树后,整个人显得有些风中凌乱,拂尘也炸了毛。
“怎么了?”岑无月问谢还。
谢还扬眉:“你调息时一直这样?”
他用手比划了几个手势。
神奇的是岑无月居然看懂了。
找回周妲、鹿云渺、沈述的过程中,其实她的心境一直在稳步上升。
那是因为所计划的每一步都按照预想那样的实现,越来越信任自己的判断,越来越确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能实现。
这恰合岑无月的道。
将三位师兄师姐全部收回之后,更是抵达一个圆融无碍、浑然天成的阶段。
用更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又变强了。
只是她平时在日课上多有懈怠,许久没有好好入定调息,刚才轻松入定,恐怕周围的灵气涌入她体内的架势跟疯了没什么两样。
岑无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脸惊喜地道:“谢还用过的坐垫和喜欢的位置果然是风水宝地,这三十灵魄花得太值了,快快,你也来试一试!”
“?你当我傻呢。”
岑无月起身直奔??郑乾,迫不及待地一把将他拉出来:“还有什么?谢还看过的书?练过的功法?拜过的师父?我全部都想看!”
??郑乾本来身体还有些僵硬,听着听着眼中又逐渐亮起了灵魄的光芒:“有有有,道友说的这些全部都有!”
“?别的就算了,拜过的师父不太可能吧。”谢还在后面反驳。
??郑乾和岑无月一道无视他,硬是将这个小宗门里里外外逛了个遍。
也真难为??郑乾能找出这么多可以收灵魄的地方。
岑无月用的钱反正都是翊麟城来的,一点不心疼。
哦,还从苏艺桐身上拿了点,曲燃给的。
曲燃说只要把人打死,死人的财产当然是谁捡到就归谁,于是进行了一番完全不公平的分赃,他自己拿大头,因为“你刚才一直拿我当挡箭牌以为我不知道吗?!”。
看谢还看过的书——上面还有小人画。
睡谢还睡过的床——得蜷起来睡。
谢还练过的功法——异常简单,随看随会。
谢还用过的剑——小孩用的木剑,谢还小声说他根本没用过。
谢还喝过的水——指的是一口井。
……
连“谢还曾经被关禁闭过的柴房”都被观赏过之后,能说会道的??郑乾也没了词。
他摸摸自己指上那最低阶的储物戒,又瞄一眼岑无月,而后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正色道:“本来别的道友此刻便该离开了,可岑道友,你很特殊。”
谢还也这么说过。
岑无月用手指戳戳谢还,小声问他:“这是你们门训?”
谢还深感被冒犯:“怎么可能有这种门训?他跟我说又不是一个意思。”
“岑道友今日参观了本门所有地点!”??郑乾抑扬顿挫地说,“您的敬仰憧憬之情,我已充分收到,因此特别决定让您进一个平常外人禁入的地方。”
岑无月眼睛亮了,按例捧场:“好好好,要看要看。”
??郑乾严肃道:“岑道友,我将带你去见一个人,此人是谢还的直系后辈,是他的传人之一,也正是我的师父。”
跟在岑无月身后的谢还已经懒得反驳了。
其实邢云宗发展到如今,无论从功法还是从师承上来讲,都已经和谢还没有什么关系。
那些世家和大门派可以传承几千年,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年龄。
其中随便一个人便可以活几百几千岁,绵延下去自然不难。
而邢云宗自从谢还之后已经换了三十多代短命掌门,好像已经提前透支完了一整个宗门的运气——这怎么传承得下去?
所以那人就算真和谢还有什么关系,少说也得绞尽脑汁地掰着手指数上三分钟才能搭得上。
不过岑无月并不介意。
她兴致勃勃地跟随郑乾去见了邢云宗如今仅剩的第三人。
谢还似乎也有点好奇,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郑乾边走边介绍:“我师父此生只收过我一个徒弟,至今仍然没有相中第二人。岑道友若是不介意,可拜我师父为……”
他快速地瞟了岑无月一眼,到了嘴边的话又飞快改了。
“……为荣誉师父!此后,岑道友就是我邢云宗的门外弟子,这四舍五入呢,也和谢还成了同门,无论走到哪里,别人听了都会肃然起敬,如何,是不是很心动?”
岑无月诚恳地问:“能不能给我个长老身份呢?荣誉长老客座长老也行。”
??郑乾发出叹息:“道友,这就有些……”
岑无月:“我师父可爱哭了,要是知道我多一个师父她肯定会伤心的。”
??郑乾面露难色:“道友啊,不是我不愿意……”
岑无月:“灵魄好说。”
??郑乾精神焕发:“好,道友,你如此诚心,我一定替你说服师父!”
——
岑无月付出一千灵魄的代价,成为了邢云宗的客座长老。
??郑乾甚至还给她搞来一块像模像样的身份牌,虽说是木质,但质地油润,不掉档次,摸着也很是顺手。
岑无月把身份牌举到谢还面前,得意洋洋道:“叫我长老。”
谢还不为所动:“论资历,我是你前辈,该喊我师兄……不对,师祖。”
岑无月早有准备,一点不慌,反问:“那你在邢云宗内的职务是什么呢?”
被问倒的谢还陷入了沉思。
“我都听六合书院的人说了,你师父是个边缘人物,你很早就离开宗门闯荡,后来你师父离世你就再没有回去过,”岑无月在他眼前晃着身份牌,大声嘲笑,“抛开别的不谈,你不过是个最普通的邢云宗普通弟子而已!”
“……”
“还不快叫长老!”
“你今天折腾一圈就是为了这个?”谢还取过身份牌看一眼,纳闷地道,“‘长老’——好了吧?开心了?”
岑无月把身份牌抢回来,笑眯眯:“嗯,开心。”
第64章 第 64 章
离开六合书院后, 岑无月下一个确定的目的地是紫霄州。
如今更常用的名字应该是“灵墟”。
“灵墟?”谢还挑眉,“又不好玩。”
“又不是去玩,”岑无月道, “我三师姐曾经去过那里, 但没有成功离开, 所以我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和她有关的线索。”
谢还上下打量岑无月, 很直白地说:“很可能会死。”
“以修真界这等险恶的生存环境, 在哪里都很可能会死。”岑无月随口举例, “你之前说追杀我的那个苏艺桐不就突然死了?”
谢还玩味地问:“和你没关系?”
“也不能说没关系。”岑无月并不紧张, “一来,她与我师门有仇,我总要和她相见;二来,嶂夕师姐早就知道这件事,且在围杀苏艺桐的过程中也出了力。”
岑无月确实是去了鼎元峰。
但消息传出时,是曲燃、千嶂夕、苏艺桐三人混战, 最后苏艺桐死于鼎元峰, 而千嶂夕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于论道会将自己夺舍一事昭告天下,随后死于血誓。
曲燃?没几个人能逮得到他、询问详情。
总之,魔修内讧、互相残杀,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接连这么多大事发生,谁会怀疑岑无月?
就算真的有那么一两人,他们又有什么证据?
岑无月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斟酌,全部都是真的。
可能隐藏一些什么, 但反正随便怎么查都是真话。
“倒确实听说苏艺桐追杀过曲燃一段时间。”谢还低头嘀嘀咕咕, 试图理清这件事其中的人际关系,“千嶂夕杀魔修倒也是惯例……但为什么苏艺桐死后, 那两个人没打起来?”
“自然是因为我了,”岑无月正义十足地说,“他们俩都有损伤,那可不是适合决一死战的时候,而且他们又没仇。”
平时不怎么动脑的谢还立刻被岑无月带跑了思绪:“这么一说,曲燃好像不是千嶂夕最讨厌那种人……可是千嶂夕突然决定坦白隐瞒了两百多年的事还是太奇怪了。”
“有什么奇怪?”岑无月给他一个理所当然的眼神,“别忘了,周妲是我二师姐这件事,苏艺桐也知道。”
谢还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苏艺桐在死前对千嶂夕说出了实情吗?”
岑无月叹息:“毕竟二师姐最终选择死在苏艺桐手中。”
谢还似乎想通了一切,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岑无月也就此解决了一个麻烦。
谢还信了,询问他的人自然就会信他的话。
虚假事实就是这样传播开来的。
幸运的是,死人开不了口为自己辩护。
苏艺桐和千嶂夕都不行。
——
半路上,谢还说太上无相真君找他,大概是有什么急事,掉头就跑。
他这人就是聚散离合都很自由洒脱,从来没什么惆怅之情。
岑无月独自前往灵墟,对着路径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再去一趟净庭山,只是按照直线行进。
途中曲燃来了一趟,死缠烂打要求岑无月把沈述的事情给他解释清楚:“那天你说要马上赶回六合书院没时间解释,今天总有了吧?我不会再让你赖过去第二次了!”
岑无月本来也就在等曲燃。
大师兄既好用也好玩,不过也不用逗过头。
她给过曲燃一瓶被孢子完全寄生的蚂蚁尸体——主要是用这个来做传讯工具等于免费,而且他人还破解不了。
那些蚂蚁身上的孢子做了特殊标记,离得近了,岑无月就能清楚感应到。
“你还能回师门吗?”岑无月问。
他们的师门秘境很是特殊,据师父说是一种稀有的“道具”。
秘境与外界完全隔绝,无法被探查、无法被破坏。
弟子们可以离开,每次离开之后也可以再回去,但必须本人真身返回,而不能使用身外之身、传讯、灵兽等等。
每个弟子的出入次数又都有上限,可出四次、入四次。
“能啊。”曲燃道,“还能进最后一次。”
“那你替我跑一趟吧,把这些带给师父。”岑无月将储物镯取下,抹去自己的印记,交给曲燃,而后提前捏了个静音法诀,将两人包裹。
曲燃伸手时的表情很漫不经心,接过之后神识微动,向里探查,而后表情一僵。
几个呼吸后,他跳了起来,用一种奇怪的表情大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早就找到沈述了!”
“还有三师姐。”岑无月道。
“……哪里?”
“装在中间那个盒子里,只能收回这么多。”岑无月顿了顿,又补充,“之后我到灵墟会再找一找,但别抱什么希望。”
曲燃的神识又动了一下,眉头紧皱:“骨灰……?你烧的?”
岑无月看他一眼,很诚恳地说:“大师兄,你不擅长说谎吧,还是别问了。”
有事大师兄,无事曲燃。
“……”曲燃深吸一口气,表情扭曲地忍了下来,“行,不问。这些让我带给师父是准备安葬?那你为什么不一起回去,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岑无月飞快回答:“有。”
曲燃看着岑无月。
岑无月看着曲燃。
曲燃:“……这也不能说?!”
“若我需要你,自然会叫你。”岑无月想了想,说,“师父只能收五个徒弟,你知道吗?”
曲燃安静了片刻,道:“那你就是最后一个。……我知道你要办的事了。”
“真聪明。”岑无月夸赞他。
曲燃这次竟然没有生气,而是蹙着眉凝视岑无月,最后言简意赅地问:“……能成吗?”
“能。”
曲燃咄咄逼人:“那为什么让我带他们回师门,而不是等你一切结束之后亲自带回去?”
岑无月叹了口气,开始掰手指数:“第一,你很闲,我要给你安排点工作。”
“……”
“第二,储物镯虽然坚固,但我担心之后可能会损坏,总要早做防备。”
“……”
“第三……我不能为自己留下弱点,师父身边恐怕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说完,她特地多看曲燃一眼,希望他听懂自己话里的明示。
曲燃沉默半晌,还是问了岑无月预料中那句话:“到底要做什么?有这么危险?”
“无情道飞升者已经有九人,”岑无月只好拐着弯和他解释,“你觉得太上无相真君和谢还真的不如他们吗?”
“或许道与实力并不对等。”
“又或许这二人都是故意不飞升。”岑无月说。
——
其实类似的猜测也不是只有岑无月才提出过。
谢还也就罢了,大家只是觉得他太年轻,还不到飞升的门槛。
可太上无相真君存在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那飞升九人之中绝大多数都是她的晚辈,不少还受过她的点拨。
他们可以飞升,但作为实力高深的前辈,真君却不能?
当然了,广为流传的解释是,真君是发现业障存在的第一人,并成功阻止了第一次灵脉暴动,至今仍然在为了修真界的安危殚精竭虑,因此主动压制实力,避免飞升。
在第一次灵脉暴动之后,修真界才知道业障的危害。
之后几百年,众修士纷纷舍情、断情,无情道便成了唯一能飞升的正道。
而有情道修通常都会走火入魔、恶念缠身、突然暴毙……哪怕飞升到半路也能死在空中。
另一方面,灵脉被恶念业障污染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有情道修士就成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存在。
凡人天生缺陷,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就罢了;明明身为修士却为害天下,那简直是人人得而诛之。
好好一个修真界,怎么可能只有一条路能走?
岑无月当然是肯定要走无情道飞升的。
但也得搞清楚当下的“飞升”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
在岑无月解答了曲燃的几个问题之后,他终于不太甘心地带着储物镯离开了。
岑无月调息一夜,第二日离开客栈时,意外听到熟人的消息。
民众们喜气洋洋地交谈着“圣山弟子就在附近”的讯息,并且商量着要不要找时间出去拜一拜、沾些仙气。
是奚逐云的身外之身啊。
千嶂夕夺舍的消息传出后,知道“周妲”是谁的奚逐云也立刻给岑无月传信询问是否需要帮忙。
当时岑无月回了讯,不过白鹤只会去找离得最近的身外之身,那说不定就是现在附近这一个。
岑无月稍微绕道找到奚逐云时,发现他并不是独自一人。
而站在奚逐云旁的那人,衣衫朴素,神情平淡,岑无月从前并未见过。
但见到此人的瞬间,岑无月便意识到了这是谁。
她的孢子上一次碰到这种根本钻不进去、甚至可以说是直接自动休眠的情况,还是在谢还身上。
和谢还同一实力的,就只有那位太上无相真君了。
——此时,真君的视线已经落在岑无月身上,似乎早就注意到她的来临。
岑无月眨眨眼,便干脆直接走上前去,笑眯眯和奚逐云打招呼:“听说圣山弟子在附近,顺便来看看你。”
她给奚逐云塞了一颗蛋。
奚逐云捧着这个比他拳头还大的蛋,眉梢眼角满是茫然。
——什么,居然不感兴趣,我还以为蛇都喜欢吞蛋呢?
岑无月面不改色地找了个借口:“可以孵。”
奚逐云很礼貌地道谢,将蛋收了起来,又为岑无月介绍身旁人:“这位是……”
但那人打断了他的话,道:“在下宋观止。”
奚逐云停住话语,蹙着眉有些疑惑地偏头看宋观止。
早知道对方身份的岑无月倒是很淡定。
宋观止确实是这位的真名,只是大家为了表示尊敬都不这么喊,几千年下来没什么人记得。
岑无月从储物戒中掏了一个小一点的蛋递给宋观止:“我是岑无月,请多关照。”
那往后确实是可有得需要关照呢。
第65章 第 65 章
宋观止第一次注意到岑无月, 是在论道会。
在宋观止的位置上,她已经不会再关注修为平庸者、以及小打小闹了。
千嶂夕夺舍一事在其他人看来或许很大,但对宋观止而言无关痛痒。
是, 千嶂夕冒大不韪夺舍他人, 白令先试图杀死道侣又利用千嶂夕, 周家苛责自家人……但这些会影响到修真界的稳定吗?
并不会。
所以全是小打小闹。
引起宋观止注意的, 是此次事件中看似最无辜的岑无月。
不错, 岑无月的师姐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
但岑无月本人却是此次夺舍事件的唯一受益者。
况且, 岑无月在前不久才刚刚应邀来到六合书院。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千嶂夕心神有过一瞬的恍惚, 似是被人所摄。纵然她本人矢口否认,宋观止仍相信自己的判断与直觉。
她的直觉指向的,便是轻轻叹息着接过那具尸身的岑无月。
如果一切都是岑无月的计划,那看似不起眼的她比千嶂夕白令先苏艺桐等人加起来都需要重视。
这几千年来,宋观止只有一条行事准则:维护修真界的稳定。
利于或不影响这稳定的,她便坐视不理、放任不管。
不利于这稳定的, 她宁可错杀、不会放过。
那么岑无月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宋观止最先去询问的人便是谢还。
谢还笑嘻嘻道:“她很特别对不对?就是弱了点, 再多活个几百年应该更有意思吧。”
和谢还并不需要弯弯绕绕,宋观止直白地问:“你没有注意到她的疑点?”
“疑点?”谢还望天认真地回忆了一下,“虽然不是人……应该说就因为不是人,所以显得和正常人不太一样,这很正常啦。”
宋观止想起来了。
谢还也不正常,某种程度上还特别好骗,询问他的主观想法是个错误的决定。
要从谢还这里获得讯息,只能从客观入手, 比如说可以问:“你和她入六合书院之前就同行, 她一路上做些什么?”
“天天吃吃喝喝啊,”谢还答得很爽快, “她比凡人还喜欢吃诶,还说身为修士不会积食是和凡人相比最大的优势——跟其他修士很不一样,对吧对吧?”
“……到了六合书院之后呢。”
“天天吃吃喝喝啊,她很多事情都还不懂呢,”谢还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所以我经常带她去看魔修,长些见识,以后可以不走歪路。”
宋观止开始有些后悔找他这一趟了。
毕竟她仔细一想,如果岑无月要骗谢还什么,那应该也不难。
不过来都来了,宋观止还是把想到的问题抛给他:“离开六合书院后,你二人仍然同行,又去做了什么?”
谢还“哇”了一声,把岑无月带着他去邢云宗大肆送钱、最后只是为了拿块牌子,好在地位上压他一头的事情讲了一遍,愤愤不平道:“你评评理,她是不是特别幼稚?就是因为打不过我嘛。但我对她可从来没有动过真格啊?”
宋观止面无表情地听完。
即使时间于习惯等待的她已经没有意义,但听完谢还这一大段,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觉得——“浪费时间”。
她面无表情地说:“你和岑无月相处得很好。”
“那确实,加上她师姐和白令先的事情,我想她应该心情不好所以想干点傻事发泄一下嘛。”谢还一下又高兴了,显然也不是真需要人评理,“所以我就叫了她一声‘长老’——哎,我人真好。”
宋观止:“……那关于千嶂夕的事呢,她想必和你谈过?”
谢还“哦”了一声,露出“我怎么把这给忘了”的表情,但明显并不觉得这很重要,潦草地囫囵带过:“岑无月那天也在鼎元峰,她比论道会上的人都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吧?”
宋观止心道还好刚才没有转身就走,不然便错过这信息了:“在鼎元峰的不止三人?”
“加上岑无月是四人,”谢还耸肩道,“不过岑无月不杀人,这条誓言未破,肯定不是她动的手。苏艺桐想杀岑无月,千嶂夕是去帮忙的。”
宋观止只觉自己找到了关键之处:“那千嶂夕为何在战后突然决定公开夺舍一事?”
“苏艺桐说动的!”谢还斩钉截铁地说,“苏艺桐和向思雨有仇,还帮助周妲解脱,她早就知道千嶂夕用的身体是夺舍来的。”
宋观止刚刚找到的关键之处又没了。
“哦,而且曲燃应该就是岑无月很少提及的那个大师兄。”谢还有些得意,“虽然岑无月不说,但我和曲燃打过几场,能感觉到他们出自同门。”
对于这个消息,宋观止就不太在意了。
曲燃只是个普通的魔修而已,追求的是和其他修士一样的东西。
若是能像他父亲一样杀到飞升那步,方有资格入她的眼。
宋观止问谢还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那现在呢?她有没有说过她要去做什么?”
谢还说是灵墟。
——
宋观止在从邢云宗去灵墟的必经之路上遇见了奚逐云的身外之身。
对于这世上最后一位圣山弟子,宋观止也很是唏嘘。
她也曾旁敲侧击地让守着名存实亡的净庭山的奚逐云去收几个弟子——没了净庭山,修真界可经历不起下一次紫霄州之变。
但奚逐云就是不听。
也是,修道到了极致,都是坚信自己之道的人,怎么会因为他人的几句话而轻易动摇、破了自己的道心?
宋观止自己也有巨大的执念,设身处地来想,她一没有硬要说服奚逐云改变主意的资格、二也无法措出足够有力的言辞。
见到宋观止,奚逐云有些意外,周到地行了礼:“真君若有事寻我,传讯即可。”
宋观止道:“我想问问你玄枢城之事。”
她已知晓岑无月在玄枢城时与奚逐云和辞青都相处得很不错。
只是玄枢城路远,加之辞青又在闭关,若非必要,宋观止倒也不至于破坏他人的重要闭关。
“玄枢城?”奚逐云疑惑道,“可以是可以,只是当时在玄枢城是另一具身外之身,只怕知道得不够详尽。”
“也可告诉我那具身外之身的所在之处,我去寻便是。”宋观止道。
以她的实力,无论去哪里都很快捷。
奚逐云却道:“这恐怕是不行了,那具身外之身已毁。”
宋观止有些可惜。
但净庭山弟子本就是以命换命,奚逐云的身外之身也不是第一次因此消耗。
因此她只是轻轻道:“有劳了。”
“只是尽净庭山弟子的本分而已。”奚逐云摇摇头,随后将在玄枢城之事一一道来。
他是个比谢还无趣得多、但又详实得多的叙述者,完全不会让宋观止生出“浪费时间”的念头来。
将玄枢城的灵脉暴动听了一遍,宋观止判断道:“玄枢城撑不过这几年了。”
长老杀了个遍,唯一能撑起城的城主却重伤,如今让一个二流角色来代理城主,根本不可能继续坐落在那条动荡的灵脉之上。
奚逐云顿了顿,似乎被她冰冷的语气触动,但最终还是轻声叹息着认同:“确实。我看辞青城主对此也是有所预料,此次她闭关,恐怕是死关。”
宋观止沉吟斟酌片刻,还是点了岑无月的姓名:“那岑无月呢?”
奚逐云立刻转头看向她,那是极为下意识的反应,其中带着一丝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