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竹倚在门框上,目光与铜镜中的季新桐对上,她弯着眉眼,真心实意地夸赞:“漂亮。”
卞含秀还以为她是在羡慕,笑着说:“等来日秀姨也这么帮你打扮。”
宁竹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繁复的发髻和厚重的妆容对她来说实在是个挑战,可是又不好驳了长辈心意,只能默默回到堂厅。
惹得她身后的母女俩忍俊不禁。
“来。”卞含秀扶着女儿起身,领到堂前。
季新桐缓缓跪下,手指交叠置于额前,向母亲父亲行跪拜礼。
季新承站在一旁看着阿姐,将早就备好的茶盏递给她。
等喝完了茶,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乖女儿,季元武这个平日里爽朗刚毅的汉子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卞含秀也没有笑话他,毕竟她自己早已泪盈于眶。
季新桐哭笑不得地站起身,指尖轻轻拭去卞含秀脸上的泪,又是好一阵安慰。
“阿爹阿娘,今天可不能掉眼泪”
宁荷手里握着一捧花儿,色彩鲜艳,搭配得很是漂亮,递给季新桐。
她奶声奶气地说:“新桐姐姐,这是我和平安送你的及笄礼哦。”
小姑娘眼睛里盛满了期待。
季新桐微微弯腰,笑容满面的接过:“很好看,谢谢你和平安。”
宁荷顿时满足地笑起来。
宁竹也将自己准备好的贺礼拿了出来。
锦盒中是一根蝴蝶簪子,翅膀上点缀着翠绿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
季新桐手指悬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看神情分明是喜欢的,可她还是推拒了。
“小竹,你不必为我如此破费,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宁竹不由分说将盒子塞进她怀里:“这可是我费心挑选的,你必须收下,大不了等来日我及笄的时候,你再送我。”
这话说得轻巧,却让季新桐鼻尖一酸,方才就看得出,宁竹对她自己的及笄礼都不在乎,说这话只是为了让她安心收下。
卞含秀温柔地抚过女儿的发顶,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便说道:“收下吧,小竹的一片心意。”
季元武也朝她点了点头。
闻言,季新桐终于小心翼翼地取出簪子,拿在手上细细端详。
宁竹笑着说:“秀姨,你快替新桐姐戴上。”
那蝴蝶翅膀上的翠绿,与季新桐今日淡绿色的腰带正好相衬。
卞含秀接过簪子替她戴上,簪子插入发髻的瞬间,她望着女儿,笑得很是骄傲。
“好看!”
季新桐摸着发间的簪子,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扬唇笑了笑。
“谢谢你小竹,我很喜欢!”
宁竹也笑着回道:“喜欢就好。”
早前就说好了要进城去玩,及笄礼结束后,众人收拾妥当便出了门。
出门时,烈日已经高悬,明明才辰时末,阳光就毒辣得让人睁不开眼。
卞含秀用帕子擦拭额角的汗珠,蹙起眉头:“这天是越发热了。”
季新桐撑着一把伞,遮阳效果聊胜于无,她倒是想得很开:“住在这山里也有好处,比住在城里凉快些,咱们家院子里有个泉眼,不用像那会儿住在涉州城时,再热的天还得辛苦阿爹和阿弟去抬水。”
提起往事,卞含秀又想起地动那日,要不是她恰好想起隔壁两个孩子没人挑水,去敲了门问问,如今他们一家人还不知道是何光景呢。
这么一想,卞含秀也不抱怨了:“说得也是。”
顶着烈日到了县城,发现城门外早就排起了长队。
所有人身上的汗水已经湿透衣衫,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像是今天非得进城不可。
一家人正说着话,忽见前方有辆牛车,上面坐着几个人,其中一道身影格外眼熟。
卞含秀眼睛一亮,抬手喊道:“春枝!”
牛车上的妇人闻声回头,正是祝春枝。
她脸上先是疑惑,继而绽开惊喜的笑容:“阿秀,你们也是来参加法会的吗?”
卞含秀不明所以:“法会?”
“对啊,”祝春枝激动地拍了下大腿,震得牛车都晃了晃,“今日是浴佛节,有大师诵经说法呢!寺庙会备好香汤,咱们都可以参与浴佛仪式,你瞧,这周遭的人大多都来了。”
季宁两家虽不算虔诚礼佛,但来都来了,自然也不能错过这样的盛事,就算不拜菩萨,逛一逛庙会也是好的。
地动之后,大家伙难得有一件可以热闹的事情。
卞含秀转头看向家人,眉梢挂着询问的神色。
“那咱们也去瞧瞧?”
宁竹自然没有意见。
庙会啊,一听就有很多好吃的。
其他人也都点头应了。
季元武抹了把脸上的汗:“瞧瞧吧,酒楼什么时候都能去,这庙会可不常有。”
他们原本是打算去上次那家醉仙楼吃饭的,不过改日再去也无妨。
待排到进城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那等机灵的小摊贩一早就便做起了生意。
宁竹眼尖,瞥见城门口有个支着的小摊,棚子下摆着几个木桶,桶壁上凝结着水珠。
她连忙出声道:“我去买些冰雪冷元子,有谁要吃的?”
话音未落,人已经跃下了马车。
宁荷举起手:“阿姐!我要!”
卞含秀忙从荷包里摸出几块碎银:“一人来一份吧,这天热得。”
宁竹接过银子,眨眼就钻进人群。
季新承都来不及叫住她同去,扭头道:“她一个人恐怕拿不了这么多,我去帮忙。”
说完就快步追了上去。
那小摊前围满了人,摊主是个瘦小的老妇人,正麻利地从木桶里舀出小圆子。
季新承赶到时,宁竹已经挤在最前面,就这样,两人都排了好一会儿才买到。
他们跟店家说好待会儿来还碗,便快步往回走。
“还有些冰凉气儿,快吃吧。”宁竹将碗分下去时,碗中的圆子还在冒着丝丝雾气。
季新桐接过碗,指尖立刻感受到一阵沁凉。
她小口咬下去,尝到绿豆和糖混合的甜味,软糯可口,凉意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
卞含秀吃得最快,这道小甜品最合她的胃口,吃完还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这时,远处寺庙的钟声已经被敲响,暗示讲经仪式要开始了。
卞含秀只好遗憾地放弃再买一碗的念头。
季新承去把碗还了,众人又重新出发。
通往寺庙的路上,人流越来越密集,最后道路根本挤不下马车,只好找了一家客栈,暂时把马车寄存在那里,回头再来取。
一家人步行前往寺庙,路上小摊位密密麻麻的排列着,叫卖声此起彼伏,各种香味萦绕鼻尖。
麦芽糖、羊肉串、清汤馄饨、芝麻饼、桂花糕、青团、凉饮子各色小吃琳琅满目。
宁竹真是差点忍不住都买来尝一下,好歹是忍住了。
庙宇前,香客络绎不绝,三两结伴而行,手持香烛,脸上皆带着虔诚。
他们在袅袅青烟中许下对来日的祈盼,求着佛祖庇佑。
可无论外头如何喧闹,寺庙讲经堂内,却是一片庄严肃穆,沉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
里头的蒲团已经坐满了,连门外都跪着虔诚的香客,热得满身是汗,还保持着端正的跪姿。
高僧披着袈裟,低垂眼睑,端坐在莲花宝座上,面容慈悲祥和。
他的嗓音低沉浑厚,诵经声从他嘴里传出来,人不自觉屏气凝神,静心聆听。
宁竹站在人群边缘。
她本是不信这些的,可是自己经历过重生之后,多少也信了这鬼神之说。
她学着旁人的样子舀起一勺香汤,混合着花瓣的液体从金勺边缘滑落,在佛身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宁竹双手合十,闭眼的瞬间,仿佛见到了前世的师父和师兄师姐们。
他们站在山门前那棵老树下,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对着她轻笑,口中唤着“小竹”,问她今日想吃什么、练功时是不是又偷懒了
这些都是她刻意不去回想的画面,此时却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宁竹眼眶酸涩,在心中默念。
倘若佛祖您真能听见,她愿意用全部来交换,希望师父、师兄师姐们,也能同她一样,能够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世,不必再经历残酷末日,不必理会乱世纷扰,一生平安幸福
远处传来低沉的诵经声,檐角铜铃轻响。
宁竹虔诚跪拜,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
烈日当空,寺庙外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隔着鞋底都能感受到那股温度。
众人出来想找个茶馆坐下。
可那些茶摊子周围来往宾客络绎不绝,简直难找到下脚的地儿。
“实在不行,咱们回去吧。”卞含秀用手不停扇着风,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滴落。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季新桐身上。
她今日精心梳妆的发髻已经有些松散,用手背抹了把下巴上的汗珠,声音蔫蔫的:“回去吧,回去好好梳洗一下。”
返程的路上,道旁的野草都被晒得叶片蜷缩,蝉鸣都变小声。
季元武眉头紧锁,说了一句:“也不知道这个天要热多久,还会不会继续热。”
宁竹坐在马车上,随手摸了摸路边一株蔫头耷脑的野花:“可别再热了,这些花花草草都快被晒蔫了。”
“今日见到有人卖冰碗子,快比吃的粮食还贵了。”卞含秀忍不住有些咋舌。
季新承声音略带沙哑地说道:“今岁天气热,冰块的价格自然水涨船高,这也正常。”
卞含秀提议道:“要不咱们也去买点冰?”
宁竹摇摇头:“先不说能不能买到,咱们住的这么远,等到了家门口,冰也该晒化了。”
“这倒也是。”季新桐叹了口气。
卞含秀望着湛蓝无云的天空,眯起被阳光刺痛的眼睛。
“只希望能够下场雨吧……”
谁曾想,这句轻飘飘的话语,竟成了此后两个月的奢望。
烈日整整肆虐了两月,期间一滴雨未下,天空无风无云,蓝得刺眼。
后院菜畦土地干裂,即便每日清晨都浇灌泉水,可不到晌午就会蒸发殆尽,蔬果眼见都快枯死了。
白日里,院子几乎呆不住人,蒲扇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烘烘的,连鸡和平安都不住在棚子里了。
卞含秀担心热出什么毛病,专门腾了一个房间来安置它们。
可是就平安那身厚实的皮毛,哪怕整日呆在屋子里也热的不行,稍微动一动就直哈气。
平安原本油光水滑的皮毛如今黯淡无光,整日无精打采的,连饭都不爱吃了。
宁竹也心疼它,专门做了个木盆,给它放满泉水在里面,让它热了就进去泡一泡。
小家伙也是真的热的不行了,平日里看见水就跑,如今倒是自己乖乖的进去泡着。
灶房里也已经好几日没升起炊烟,主要还是一个字——热!
试想夏日里蹲在灶后添柴,那热气扑面而来,和受刑没甚区别,简直觉得菜没熟人都要熟了。
这么辛苦的活计,简直不是人干的。
但整日吃凉粉也不行啊,那东西只能管饱,没有营养。
起初卞含秀想了个法子,等到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稍微凉快些,上火做饭。
反正天气热,也不怕菜凉,等起了床就吃饭,不过,也仅限于早上这顿了,吃不完的放到下午会坏。
可随着暑气愈盛,清晨也好不到哪里去,空气热得跟凝固了似的,这个法子也不管用了。
每次卞含秀站在灶台前,看着那铁锅和灶膛就头皮发麻。
于是全家人被迫都改成了昼伏夜出,可长期这般颠倒作息,每个人的眼下都挂着青黑,连带着精神都萎靡起来。
唯有宁竹和刚入门修习倒海劲的宁荷还算适应。
宁竹看着卞含秀揉着太阳穴为晚饭发愁的模样,便主动接过了炊事的担子。
她将薄荷、甘草、陈皮等药材熬成解暑汤水,盛在陶罐里沉入冰凉的泉眼中镇着。
夜幕降临时,那饮子沁凉透心,总算让全家人有了些胃口。
众人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只想着这苦夏到底何时才是个头。
这日徬晚,院子里蒸腾的热气稍稍散去几分。
宁竹正倚在窗边纳凉,忽听院门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谁啊?”卞含秀的嗓音从堂厅传出。
门外传来一道男人的嗓音:“卞嫂子,是我,祝衡关!”
宁竹随手捞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披上,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院中,季元武已将来人迎进堂屋。
过去两个多月了,祝衡关的伤也养好了。
约摸是天气太热,他终于将脸上浓密的胡子给刮掉了,露出一张略显白皙的脸庞。
看起来与宁竹刚救他时的样子判若两人,起码差了十岁。
宁竹看见祝衡关的的新样貌略有些惊讶,后者又何尝不是。
经过这两个月的调养,宁竹个子长高了些,脸上的黄气已经渐渐褪去,人虽然还没长开,但也显露出原本该有的标志模样。
不过祝衡关很快就回过神。
他从山脚走上来,衣衫后背湿透一大片,笑着说:“季大哥不必如此客气,我是来专程来道谢的。”
宁竹这才注意到,祝衡关手上还拿着几个麻布袋子。
那倒是个实在的,买了些粮食。
天干大旱,今年收成必不好,老百姓也心中焦急,都开始存粮。
粮食的价格水涨船高,相较于两个月前的三十文,已经翻到六十文。
卞含秀匆匆走出来,嘴里一直说他太客气。
“近来村里没发生什么事吧?你春枝表姐怎么样?”
卞含秀和祝春枝也算是处成了朋友,之前总是凑在一起缝缝衣裳聊聊天的,可是后来天气太热,每日上山下山的太煎熬,就心照不宣地放弃了这项活动,各自呆在家里。
这不,好不容易看见山下来了个人,卞含秀可不得拉着人好好聊。
“春枝姐还好,就是这天气太热,也没法子出门,倒是前几日,”祝衡关神色一黯,“村口的李阿婆没能熬过这暑热。”
“这!?”卞含秀瞪大眼睛,她算是家中与村里接触最频繁的人,对这李阿婆也有些印象。
老人家年纪不小了,算是村里的长寿老人,大家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整日坐在村口,看见人来就乐呵呵的。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热天,却夺走了她的性命。
祝衡关也满脸伤感,他小时候也曾受过些老人家一些恩惠。
“听说是夜里突然就没扛过来,走得匆忙,丧事办得急,怕天热”
他没再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未尽之意,这样的酷暑,连吊唁都成了难事。
“真是害死个人。”卞含秀叹道,又看向祝衡关,“如今天气这么热,你等凉快些再来也好啊,瞧你这热的满头大汗。”
祝衡关摇了摇头,说道:“其实今日来还有一事。村子里池塘干了,井水下降,村民们每日都要排队打水。”
宁竹他们这才惊觉,整日蜗居在院中,竟不知外头的光景已经严峻至此。
他们和祝家村的人都算是幸运的,背靠大山总是能找到些水源的,可是那些住在县里的人可就难了。
“里正担心再这么热下去,连井水都干了,想让村里的壮力去山里找找水源。”祝衡关顿了顿,说道,“本来想说叫上你们一起,不过”
方才进来时看得分明,院子里的泉眼虽然不比之前,但依旧汩汩流淌。
“我们也去。”季元武沉声道。
在这干旱的年景,独善其身只会招来祸端。
也不怪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人口渴了和肚子饿了是一样的道理,那都是忍不了的,甚至缺水还更严重些,毕竟人可以几天不吃饭,但不能几天不喝水。
季元武定声说道:“劳烦你跟里正说一声,我们也跟着村里一起。”
祝衡关目光扫过院角那汪清泉,意会地点头:“我明白,回去我就跟里正说,你们放心。”
寻找水源的事情定下来,祝衡关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只见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个布包,揭开后露出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季元武抬眼问道:“这是?”
祝衡关低声道:“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私下买卖硝石。”
堂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硝石矿和铁矿一样,都是受到官府严格管制的,禁止私下买卖,被抓到那可就是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这是重罪,祝衡关这样直接坦然地说出来,倒是让人出乎意料。
估计是他们两家连他更大的秘密都知道了,也不差这些了。
宁竹脑袋里可没有什么风险不风险,犯法不犯法的。
闻言,她脑海里只浮现出了两个字——冰块!
宁竹眼睛亮得惊人,脱口而出:“你能弄来硝石?”
祝衡关点点头:“就在我们遇见的那片深潭往上走,那地方偏僻,甚少有人路过,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寻常人就算路过也认不出来。
“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祝衡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宁竹。
白日里去肯定不行,天气热让人受不了,蚊虫也多,可夜间的山路危机四伏,毒蛇猛兽出没,常人难以胜任。
更重要的是,祝衡关不想让后山有硝石矿的秘密泄露出去,担心村里人多嘴杂,引来祸患,所以只告诉了里正一人。
原本是应该从村里挑好手和他一道的,可是宁竹才是他看好的第一人选。
在昌县没有别的亲眷,人口简单,武力高强,再合适不过。
宁竹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我应下了,什么时候去?今晚吗?”
要是能尽快弄来冰块,家里的人也能好过许多。
“明晚吧,我先去跟里正回个话。”祝衡关站起身来说道,“明日天一黑我上来找你。”
宁竹点了点头。
送走祝衡关,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卞含秀笑着说:“太好了!要是有了冰,再热咱们也不怕。”
季新桐哭笑不得:“我的阿娘,可别再热了!”
“对对对,我方才都是瞎说,看千万别再热了。”卞含秀连忙“呸”了两声,又担忧道,“只是这晚上是不是有些太危险了?”
宁竹笑着说:“有我在,不算危险。”
对于她的话,卞含秀向来都是无条件相信,已经在想着给她带些什么。
“我得给你备些干粮,水囊要装满,还有你想——”
卞含秀话还没说完,就听院外又传来了些许动静。
原本以为是祝衡关有什么事情忘记交代了,便停下话头,前去开院门。
可是推开门,卞含秀瞳孔骤缩,整个人定在了原地。
季新桐探出头来问了一句:“怎么了阿娘,是谁呀?”
“山,山火!”卞含秀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是山火来了!”
第47章 山火
方才根本不是什么敲门声, 是山上有动物逃窜下来,慌不择路间撞上了门板后发出的动静。
只见西边山头不知何时燃起了熊熊大火,冲天的火光映照得半边天空都染上了猩红。
往日求都求不来夜风, 今夜却格外肆虐, 它裹挟着火星呼啸着掠过树梢, 山火以摧枯拉朽之势蔓延开来。
所过之处, 发出阵阵爆裂声, 随之传来刺鼻的烧焦味。
宁竹伸出手, 掌心向上感受着风向, 灰烬和烟尘随风飘来,落在她掌心,很快又被夜风吹走。
她顿时皱起眉:“不好!风向是往我们这边的,趁火还没有烧过来,得赶快告诉村里人!”
如今天气干燥,火星子一点就着, 倘若放任不管, 火势过不了多久就会蔓延到村里来。
远处传来树木倒塌的巨响,火光似乎又逼近了几分。
“我和承哥儿去追祝衡关。”季元武说着大步流星地走向马厩。
很快,两匹马被牵了出来,不知是不是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气息,它们鼻孔张大,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两人翻身上马,往山下疾驰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宁竹语速飞快:“秀姨, 你去拿锄头、斧头、镰刀, 只要是能挖土砍树的都拿上,还有水囊和箩筐。”
眼下水源稀缺, 这么大面积的山火也不是人工可以扑灭的,只能试着挖出一条隔离带,阻止山火往这边蔓延。
卞含秀匆忙点头:“我这就去。”
“我也来帮忙!”季新桐紧随而去。
宁竹则是冲进内室,从木箱底翻出三双防护手套。
手套是这两月签到得来的,用的是芳纶材质,能够隔绝高温,正好起到防护作用。
季家父子还没回来,出来时看见季新桐正在帮卞含秀收拾箩筐,宁竹将手套递给她们俩。
“不等了,我们先上山。”
宁荷和平安站在廊下,宁竹蹲下身,嘱咐道:“记住,不许靠近池塘,在家等着我们回来。”
宁荷用力点头:“阿姐放心!”
别看她如今才练习了倒海劲半年不到,可力气已经是日益见长,小手能轻易捏碎核桃,一个没带武器的成年人都不一定打得过她。
宁竹留她一个人在家还是放心的,又叮嘱她告诉回来的季家父子她们去了山上,便出了门。
等赶到山腰时,三人都出了一身汗,鼻尖已经能闻到浓重的烟熏味。
夜风带来阵阵热浪,夹杂着黑色的粉尘,吸一口气就呛得人咳嗽不止。
宁竹用水打湿了纱布,让她们系在脑后,捂住口鼻,隔绝烟尘。
她估算好距离,选定一个点。
“就从这里开始挖!”
季新桐和卞含秀齐齐点头,撸起袖子就开始动起来。
锄头深深插入干裂的土块,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汗水很快浸透了几人的衣衫。
约摸过去一刻钟不到,宁竹就听见远处出来了喧闹的声音。
山道上亮起连绵的火把,正在向这边移动。
是村里来人了!
季新承和季元武身后跟着二十来个精壮汉子,手里都拿着锄头、镰刀等等。
卞含秀挥手喊了一声:“孩子他爹!”
季元武气喘吁吁走近她们,看着已经清理出来的一小块地方,说道:“嘿,和承哥儿想到的法子一样。”
宁竹看向不远处的季新承。
他正在对着祝衡关耳语,也不知说了什么,不一会儿从村里来的人就散开了,卖力地挖掘起来。
季元武以为宁竹是担心只有这几个人手不够,便粗声道:“还有些人脚程慢,还在后头,应该就快到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村子里除了走不了的老人和小孩,无论男女,通通都来了。
连祝升荣都杵着拐杖来坐镇,老人银白的发丝被火光映得泛红,他虽做不了什么力气活,可是有他在万事有人拿主意,说是定海神针也不为过。
他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满是褶皱的面容充满了威严。
人群中有几个年轻后生凑在一起嘀咕。
其中一个脸上有麻子的压低声音说道:“做这些能有用?我看那火还远着呢,未必能烧下来。”
另一人锄头懒洋洋地刨着土:“谁知道呢,听说是新来的那家说的,里正就相信了。”
“那些外人说的哪能信,族长他老人家怕是老糊涂了吧……”穿着短打的青年刚开口,就被人打断。
“嘘!”同伴拽了下他衣袖,“别说了,快干活吧,里正看过来了!”
祝升荣将不认真干活的人全都看在眼里,冷笑一声,拐杖指向说话之人:“六房的小子!你有什么话到我跟前来说!”
老人的嗓音中气十足,四周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瞬间全都望了过去。
那围作一堆的后生瞬间如鸟雀般散开,各自埋头干活,不敢再闲磕牙。
老族长的威严尚在,至少没人敢在明面上反驳他,不过大多人做事都很实在,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家园遭殃。
他们本就依山而居,老一辈的活了这么几十年也见识过几场山火,知晓它的厉害。
至于这隔离带,仔细想想就能明白它的妙处,因此并不敢懈怠,还督促自家小辈不许偷懒。
“用点力气!”一个老汉踹了不认真干活的儿子一脚,“你想死,你老子还不想死!”
那小子也不敢吭声,哼哧哼哧地挖着土。
整整挖了近一个时辰,众人才将从山上往下的这条路径给清理干净。
一条近三十米宽的隔离带成型,横亘在山林与祝家村之间。
大伙儿一个个都精疲力尽。
祝升荣眯着昏花的眼睛,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还不时拨开浮土,看看里面有没有残存的树根。
当他确认最后一丛灌木也被连根挖起时,才发话道:
“行了,都回去休息吧,今晚应当没什么事了。”
宁竹一行人也是累得不轻,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
宁荷和平安一直就在院中等着,前者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打瞌睡,后者耳朵灵,听到脚步声时立刻咬了咬她的裤脚。
“嗷呜!”
宁荷瞬间清醒,从台阶上弹起来,跑去开院门。
“阿姐!你们回来啦!”
她张开手扑向宁竹,却被轻轻按住肩膀。
“脏,离远些。”宁竹无奈地看着热情蹭她脚踝的平安,又补了一句,“把平安也抱开。”
等众人进了家门,宁荷宛如一只辛勤的小蜜蜂,一会儿给这个端茶送水,一会儿给那个捶腿捏肩。
宁竹取下脸上已经泛黑的纱布,布料上沾满了被夜风吹来的灰烬,轻轻一抖就漫天飞舞。
她打了盆清水,洗了脸和手,水瞬间就变成了灰色,只得重新去打了一盆水。
堂厅里,卞含秀正捏着银针,从油灯上的火苗中燎过,给季元武挑水泡。
男人粗糙的手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有些还晶亮鼓起,有些已经被磨破,渗出丝丝血迹。
针尖挑破水泡时,疼痛感传来,季元武皱起眉,不由得“嘶”了一声。
另一边,季新桐正在给季新承上药,指尖沾着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破皮的掌心。
方才干活儿太用劲儿了,季新承的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他手上的伤,看得季新桐都替他痛。
要不是有宁竹给的手套在,怕是她和阿娘的手也不能幸免于难,都要被磨破层皮。
等上完了药,季元武仰着脑袋让卞含秀给他擦了一把脸,声音沙哑说道:“都去歇歇吧,明日再说。”
几个孩子都应了声“好”。
这场山火烧了整整一夜,屋外不时就隐约传来树枝燃烧断裂的“噼啪”声,伴随重物倒下的声音。
灰烬的味道始终萦绕在鼻尖,众人都没敢睡熟,提心吊胆的,生怕那隔离带不起作用,直接烧到山下来。
直到天光微亮,风渐止,火势烧到了隔离带边缘才逐渐变小,然后才熄灭。
一夜过去,院子到处都是被风吹来的灰烬,走路时鞋底都能带起大片,落在鞋面上没一会儿就脏的不能看了。
更糟的是院子中央的泉眼,原本清澈的池水变得浑浊不堪,水面漂浮着许多黑灰。
众人只能趁着太阳还没出来,抓紧时间打扫。
扫帚划过地面,灰烬便四处乱飘,呛得人直咳嗽,宁竹只能把昨夜洗干净的纱布重新围上。
卞含秀又往地上洒了点水,这才好了些。
可是还没有打扫多久,就听见了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原以为是祝衡关上门来了。
卞含秀正弯腰擦拭石桌,听见声音忙不迭去开门。
她的手才刚刚碰到门栓。
此时,门外站的人喊了一句“姑姑”。
那沙哑干涩的声音让卞含秀浑身一震,抹布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猛地拉开院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满身风尘的卞景辉父女。
卞景辉的衣袍上脏污,下巴冒出一截胡茬也没功夫打理,嘴唇干裂起皮。
卞瑞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像是许久未曾安睡,神色萎靡。
见到他二人,卞含秀眼泪瞬间涌出,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大哥!瑞萱!”
听见这声儿,所有人都走出门来。
季新桐脸上皆是惊喜,两三步上前拉住卞瑞萱的手:“舅舅!瑞萱!你们终于来了,舅妈呢?”
她说着还往他们身后张望了一下,却没有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卞含秀笑容凝固,手指攥着门框,颤声问道:“瑞萱,你阿娘呢!?”
“阿娘她……”卞瑞萱眼中含着泪,握着唐刀的手一紧再紧。
“哎呀,你这孩子要急死我!”卞含秀转而看向卞景辉,急声问道,“大哥,是不是大嫂伤还没养好?她在哪儿?我们去看看她——”
卞景辉抬手捂住脸,双肩颤抖,别过头去。
卞瑞萱抬起头,泣不成声道:“阿娘……阿娘她不在了……”
此刻,季家几人才发现,卞景辉手中抱着一个被粗布包裹的陶罐,卞瑞萱背上的包袱中隐约可见灵位的轮廓。
卞含秀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嘴唇抖动:“不在了……”
她的双腿一软,若不是季新桐及时扶住了,几乎要跌坐在地。
季元武连忙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卞瑞萱一下握紧拳头,声音嘶哑:“那日分开后,我们没有走多远,就在附近的镇上住了下来,阿娘的伤久久不愈,我跟阿爹都很着急,想着要不要换一个地方给阿娘治伤”
“后来阿娘偷听到我和阿爹说话,她知道了……的事,当晚便去了。”
卞瑞萱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气音,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满含着痛苦和悔恨。
第48章 薛志炳来访
院中骤然安静下来。
卞瑞萱的肩膀颤抖着, 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她将曹余馥的牌位死死抱在怀中。
卞含秀和季新桐早就抱着她哭起来。
季新承站在一旁,也没忍住红了眼眶。
季元武粗糙的大手抹了把脸, 拍了拍卞景辉的肩膀。
曾经只是文弱的他, 如今衣裳之下早就空空荡荡, 消瘦得不成样子。
季元武让开身位:“别在门口站着了——”
“不了, 我们不配进去。”卞景辉苦笑着拒绝。
他的目光扫过院门, 眼中满是愧疚自责。
这逸居是方掌柜赠予宁竹的, 他们实在无颜踏进这个地方, 此番若不是有事相求,定不会这样贸然上门。
“多谢姑父,我和阿爹来就是想找块风水宝地将阿娘给安葬了,再知会你们一声,我们如今暂住在县城外的一户农家。”卞瑞用袖子胡乱抹干净眼泪,又看向季新承, 眼中带着恳求, “承哥儿,你能再给我两张路引吗?我和阿爹想留在昌县。”
“等我去拿。”季新承说完,转身快步走向屋内。
路引有现成的,当时来昌县制作的路引都还未用过。
卞含秀抹了抹眼角,她心里十分清楚卞景辉父女的想法,也不勉强他们,强撑出笑容。
“你和你阿爹在昌县找好落脚的地儿,就来告诉我们。”
卞瑞萱重重点了下头, 对上季家几人担心的目光:“姑姑你们别担心, 没事的。”
宁荷突然走上前,拉了一下卞瑞萱的手:“瑞萱姐姐, 我阿娘也不在了,我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不过阿姐和阿兄说,阿娘很是疼爱我,最爱看我笑了,你阿娘肯定也是这样的。”
卞瑞萱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蹲下身与宁荷平视,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小荷说得对。”
卞景辉朝着宁竹深深一拜,昔日的满头乌发已然掺杂了白发。
当初离开涉州城,拿到地图带妻子去疗伤,这些都多亏了宁竹,恩情他一直记在心中,只是没有正式的场合说声“谢谢”。
“小竹,你的大恩大德,我们父女都记在心中,倘若来日你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绝无二话。”
卞瑞萱也跟着福身。
宁竹将两人扶起:“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卞瑞萱直起身,轻声说道:“我和阿爹之后打算找个活计,或是盘一间店面下来做点小生意。”
曹余馥死之前,一直拉着她的手说自己做错了事,对不起方家,也对不起他们。
阿娘说她无颜活在世上,还让他们直接在她死后将尸首火化,以此赎罪。
那些话一字一句卞瑞萱都铭刻在心,她记得阿娘说这话时眼中的泪水和渐渐失去温度的手,片刻不敢遗忘。
他们父女从此决定在昌县定居,也是为了能够在方家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以求弥补赎清欠下的罪过。
这个念头在卞瑞萱心中扎了根,也成为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
听见卞瑞萱这话,卞含秀急匆匆地回了房间,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个厚重的木箱子。
“这些钱你们先拿着救救急。”
卞家的大多家产都留下了原北县,中途治病吃住,定然花费不小,手中的银钱应当所剩无几了。
卞瑞萱摆手拒绝:“姑姑,这个我们不能收,我和阿爹身上还有些银钱,你不用担心我们……”
就在这推拒的功夫,季新承就拿着路引走了出来。
卞瑞萱手疾眼快接过,将路引塞进怀中,急急忙忙说:“多谢承哥儿,我和阿爹这就走了,等安顿下来再来告诉你们。”
说完,父女俩就不顾阻拦,匆匆忙忙的走了,差一点就和迎面走来祝衡关撞上。
祝衡关险险侧身避过,看着逃一般离开的两个人,眼中映出几分困惑。
有客上门,季家几人连忙整理了一下表情,可是哭过的通红眼眶骗不了人。
祝衡关默了一瞬,识趣的不去探究别人的事,对着宁竹说道:“收拾妥当我们就上山去吧。”
宁竹还以为昨日爆发了山火,说不定今日上山会被延后:“昨日起了那场山火,硝石还能用吗?”
她是个门外汉,并不清楚这些。
“我打算先去看看情况,”祝衡关声音沉稳,“那硝石矿在山洞深处,应该不会被波及到多少。”
不管怎么样,先去了再说。
听他这么一说,宁竹也不再墨迹,这会儿离开了也好,正好留给季家人缓冲的时间。
她打了声招呼,背上竹篓就跟着祝衡关离开了。
两人再次踏进这片被大火席卷过的山林,入目皆是疮痍。
曾经郁郁葱葱的树林,如今一片荒芜,只剩下满地焦黑的残骸,轻轻一碰就碎。
地面是厚厚的灰烬,一脚踩下去,松软中带着余热,连靴子都要陷进去半寸。
两人沿着往深潭的路而去。
原本清冽的潭水上漂浮着动物的尸体和烧焦的枝叶,被染成混浊的黑色。
深谭四周只余死寂,所有的动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风声都停止了,让人感到深深的压抑。
两人绕过深潭,向着瀑布顶上而去。
祝衡关带着宁竹来到了山洞前。
这山洞位置隐蔽,洞口处的岩石被昨夜的大火熏得漆黑,刚凑近就感受到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
不知是不是爆发过山火的缘故,里头并没有发现有动物居住过的痕迹。
“就是这里了。”祝衡关点燃手中的火把,率先走在了前面。
黑黝黝的洞内,借着微弱的火光,可以看见地上红褐色的土壤中掺杂着一些白色的结晶。
祝衡关蹲下身,抓起一捧土,先是闻了闻,又放进嘴里尝了下。
“呸。”他吐干净嘴里的土,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没错,就是这个,当日我是不小心跑进了山洞里,才发现了它。”
“那我们开始挖吧。”
宁竹正准备放下背篓,就见祝衡关摇了摇头。
“这些硝土不必再运下去,到时直接在此处就将其提炼。”
宁竹皱了下眉,声音里带着怀疑:“这么多土,只有我们两个人能行?”
“昨日我就已经与里正商量过了,他说会安排族人来助我。”祝衡关又补充道,“你放心,里正找来的绝对都是口风够严实的。”
宁竹对此没有意见。
毕竟祝家村是原住民,他们才是外来的,更何况,这硝土矿是祝衡关发现的,提炼之法也得靠他,只管听安排便是。
两人即将走出洞口时,宁竹突然听见了一阵低沉的呼噜声,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像是什么大型野兽的声音。
宁竹手指猛地抓住祝衡关的手臂,出声道:“等等——”
祝衡关瞬间警觉起来,他举着火把往洞外照了照,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你听见什么了?”
宁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洞外。
祝衡关瞬间心领神会,他将手中的火把灭掉,瞬间只有洞口处透进的微弱光线。
两人的步伐迈得又轻又稳,一点点朝洞外走去。
先前来的时候,深潭附近并没有大型动物的活动踪迹,宁竹怀疑这只是不是被山火逼着逃到这里来的。
事实证明,她确实没有猜错。
来到这里的野兽受了很重的伤。
那是一只体型庞大的老虎,后腿不自然的扭曲着,蜷缩在一块巨石后面。
它的毛发被烧得碳化卷曲,额头上的“王”字早已看不清原本的样子,大半边身子都被灼伤溃烂。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痛苦的颤抖。
它一双虎目闭得紧紧的,喉咙中传来断续的呻吟,爪子无力地抓挠着地面,任谁都看得出它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如此大面积的烧伤,这只老虎几乎不再有活命的可能。
原本自由威猛生灵,此刻却是痛苦脆弱的,让人看着于心不忍。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那只老虎努力睁开了双眼,琥珀色的眼珠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它朝着不远处的两个人呲了呲牙,咆哮声从喉咙里挤出,不像是威慑,更像是痛苦的呻吟。
倘若它的毛发还在,怕是已经竖起了背毛向两人威胁示威,可是此刻的它,连张一张嘴都显得困难至极,更别说站起来了。
“走吧。”宁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们都救不了他。
祝衡关瞥了一眼那只老虎,深深的叹了口气。
在老天爷面前,人和野兽是都一样,倘若昨日不是他们及时发现山火蔓延,又挖出了隔离带,怕是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经此一事,两人找到硝石的好心情都不免消散许多,一路无话回到逸居。
祝衡关要忙着回去禀报硝石的事情,再计划安排什么人来炼制。
“我就不多留了,改日再来拜访。”
宁竹微微颔首:“好。”
两人就在逸居门外分开了。
宁竹站在原地,目送祝衡关的身影消失在村道尽头,才转身往家走。
刚一走进,就听见门栓被放下的声音。
宁竹本以为是宁荷,嘴角不自觉扬起,已经准备好接住扑过来的小姑娘。
可当院门打开时,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个完完全全意料之外的人——
封炎。
他还是那一身熟悉的黑衣和面无表情的脸,双手环臂望着宁竹。
宁竹皱了下眉:“封大人怎么在此……”
衙门这么闲吗。
这时,季新桐突然出现在封炎身后,从缝隙中探出头来,朝宁竹使了一个眼色。
“小竹,你回来了,”她的声量比平时高,“快进来拜见县令大人。”
宁竹眉头皱了一下。
薛志炳居然也来了。
难道是因为昨夜的山火?
也不对啊,山火根本就没有蔓延下来,没有人受伤,也未曾上报官府,连慰问灾民的借口都没有,能让县令大人屈尊降贵亲自前来,必定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宁竹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不显,嘴里应到:“好,我马上来。”
幸亏没有把那些土背回来,不然还得找借口解释。
宁竹跟在两人身后迈进院子,目光扫过院中,没有看见其他衙役的身影,料想不是大张旗鼓前来的。
待到走进堂厅,宁竹一眼就瞧见了坐在主位上的薛志炳。
宁荷正仰着头跟他说话,小手比划着什么,薛志炳微微俯身,脸上带着和蔼笑容。
季家人都坐在下首,神色看起来颇有些紧张。
宁竹不着痕迹地瞥过薛志炳手边的茶盏,里头的茶水已经几乎见底。
来的时间不短,一直没走,应该是在等她。
“拜见县令大人。”宁竹拱手道,声音不卑不亢。
薛志炳倒是和上回的阴晴不定的模样判若两人,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和善:“免礼吧,今日只当我是上门做客的就行,快坐吧。”
他这番做派越发显得可疑,宁竹心中暗自警惕。
宁荷像只小蝴蝶似的,一下就飘到了宁竹跟前。
“阿姐!”
宁竹摸了摸她的头,牵着她坐下。
她也不主动开口,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水喝下。
气氛变得古怪当中又有些尴尬。
过了半晌,见宁竹似乎真的不打算开腔,反倒是薛志炳有些坐不住了。
他主动开口道,声音刻意放得轻松:“这是去哪了?”
“去山上逛了逛。”宁竹随口敷衍道,她向来不喜欢太过弯弯绕绕的东西,索性直接开口,“县令大人今日来,当真只是为了做客?”
自己也不听听这理由找的有多瞎。
堂堂县令大人到一个无亲无故的小老百姓家里做客?
宁竹真是不想点破他。
薛志炳轻咳一声,扬声道:“其他人都先下去吧,宁竹留下。”
宁竹倒是想要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的目光与季新承短暂相接,交换了一个眼神,朝着其他人微微颔首,示意他们放心。
等人都离开,整个堂厅里只剩下宁竹、薛志炳和封炎。
宁竹眼神直直望向薛志炳,无声地催促他有话快说。
薛志炳看了一眼站在身旁巍然不动的封炎。
“你也下去吧,看着他们,没我的命令,不许让人进来。”
封炎略微迟疑一瞬,不过也没有怀疑什么,很快就领命出去了。
宁竹眸光一深。
薛志炳可不是喜欢托大的人,今日他身边只跟了封炎,就这么将人打发出去,究竟是真的放心她,还是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大人有话就请直说。”宁竹定声道。
“今日前来,我只有一件事。”
薛志炳望着她,眼中的和蔼渐渐褪去,声音突然变得极其严肃。
“我要你离开昌县。”
第49章 局势/炼硝
“理由呢?让我离开昌县的理由。”宁竹抬眼望向他。
薛志炳叹了口气, 伸手想拿茶盏,却发现杯中早已空空如也。
他盯着杯底残留的茶叶,声音低沉:“前几日我收到一封密报, 从京城传来的。”
窗外忽然刮过一阵风, 竟诡异的让人觉得有些发冷。
宁竹面色不变:“京城的密报与我有何关系?”
薛志炳缓缓站起身, 背着手走到窗前。
“这封密报的不仅跟你有关系, 跟我有关系, 跟昌县所有的人都有关系。”
宁竹脊背不自觉地绷直:“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信中内容提到, 鞍州沦陷, 蛮族锋镝直指帝京,”薛志炳冷笑一声,“狗皇帝被吓破了胆,几日前就已经向南而逃。”
九重城阙危如累卵,龙舆奔命,社稷堪忧。
“皇帝跑了!?”
宁竹没想到皇帝简直比她想象中的还没用!
“可是京城离此地少说也有几百里, 就算是快马加鞭也要半月以上”
薛志炳眉宇间是深深的倦色:“我已查到了那些逃兵的眉目, 跟蛮族脱不了干系,涉州城早就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只待时机成熟,便会倒戈卸甲,届时昌县如何”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宁竹沉默不语。
她想过乱世将至,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宁竹突然抬头, 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怀疑:“既然情况这般危急, 您自己不走,反而特地来劝我离开, 薛大人您的想法,恕我难以理解。”
半晌,宁竹耳畔才传来薛志炳的声音。
“我提前把消息告诉你,是想你能够带走封炎。”
这倒是个意料之外的理由,宁竹皱了下眉:“你自己不走?”
薛志炳苦笑:“走,身为朝廷命官,让我抛下治下百姓……我与那狗皇帝又有何异?”
“你独独让我带走封炎,”宁竹张了张嘴,突然睁大眼睛,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脑海,“难不成他是您的私……”
薛志炳回身瞪了她一眼:“收回你那些胡思乱想!什么私出子!”
宁竹无辜:“我可没说,是您自己说的。”
薛志炳隔空指了指她,自己倒是先笑了起来,掺杂几分苦涩。
“封炎的武艺你是知道的,一般人不能拿他怎么样,你是我见过唯一能够压制住他的人,昌县之后如何实在难说,我只能将他送走。”
宁竹盯着他有些斑白的鬓角,问道:“封炎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私生子,还这么处处替他打算。
“你从涉州而来,想必知道在温正德之前的上一任知州叫卢文博,”薛志炳垂下眼眸,说道,“封炎,他本该也姓卢。”
这消息着实惊到宁竹了,她对季新承跟她讲述过的故事可是记忆犹新。
薛志炳继续道:“卢文博他确实贪了很多,不过那些钱少数进了他自己的口袋,大多数都进了皇帝的腰包。”
宁竹不自觉地前倾身子:“他是替皇帝做事的?那为何还会一家惨死?封炎为何活着?”
“你这些都是从哪听来的?”薛志炳摇摇头,“并没有一家惨死,准确来说,死掉的都是那些犯过事的人,而杀了他们的人就是封炎。”
宁竹眼前浮现出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少年。
虽然他出手便是杀招,可是身上并没有嗜杀之气,实在难以将他和灭门凶手联系起来。
薛志炳皱起眉:“卢文博此人贪婪好色,私出子无数,除去继承家业的嫡子,其他那些不重要的儿子在他眼里还不如一只猫狗。”
封炎便是卢文博的众多儿子之一,卢文博并不把他们当人看待,只想将人培养成杀人的利刃。
他将他们关在一处,每日只给出固定少量的食物,看着他们自相残杀,争夺活下来的机会,他自己则是稳坐高台,欣赏着鲜血迸溅的好戏。
封炎就这么挣扎隐忍着长大,终于在卢文博进京途中,寻到机会将他暗杀,更是将他底下那些走狗心腹都一一斩除。
活下来都是未参与过,或是一无所知的下人。
这些人对卢文博又能有什么忠心呢?
封炎杀了人之后就离开了,剩下的那些人将卢文博的私产瓜分一空,便各自谋求生路去了。
因此才传出卢文博满门皆死的谣言来。
薛志炳表情突然柔和下来,浮现出一丝怀念的神色。
“那时我在赴任途中,路上碰见了封炎,我看他一身破烂,年纪也不大,只当他是流民,便请他吃了顿饭,谁知那小子就跟在了我身后,说是要报这一饭之恩。”
薛志炳回忆起当初那个固执非要跟着自己的孩子。
他人到中年,父母双亡,贤妻已逝,一生无子,有封炎在身边,说不清他们俩到底是谁陪着谁。
总之到了这一步,他心中想着的便是不能让这小子和他一起,永远的留在昌县。
安静听完这个故事,宁竹近乎冷酷地说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如果我记得没错,我们似乎没这么相熟,你放心把封炎交给我?”
她没有那么多多余的善心,也不会因为一个故事就改变主意。
“一个危难时刻对妹妹不离不弃,只因受过邻居恩惠便处处相护的人,我相信她不会是个坏人。”薛志炳重新坐下,看着她突然问道,“你和你兄长关系如何?”
兄长?
宁竹先是一愣,随即瞳孔微缩。
薛志炳没有错过她的反应:“我查到了你兄长宁松的消息,他还没死,这个作为交换可够?”
宁竹从没想过宁松还活着的可能,如今乍一听到这个名字,还有些陌生。
她占了原身的身体,深知原身是如何思念兄长,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宁松的消息……
宁竹目光锐利:“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薛志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来源,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当真不在乎你兄长的安危吗?倘若你将封炎安全送达,我保你兄长无事,还会安排你们见面。”
他言辞凿凿,可是却没说不答应会怎样。
宁竹猛地站起身,袖中的匕首直逼薛志炳的咽喉,在他面前寸余处停下。
“我也可以用其他手段让你开口。”
薛志炳微微扬起下巴,动了动唇:“倘若你只有一个人,我相信你会这么做。”
他们都是有软肋的人。
宁竹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盯着桌上那封信,许久才收了刀。
“他醒来自己要走,我劝不了。”
这便是答应了。
薛志炳背后浸出一身冷汗,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那就劳你把这封信交给他,到时是走是留,他自己决定。”他郑重地将信递到宁竹手中,朝着她深深一揖。
“封炎,就拜托你了。”
……
宁竹站在门外,指尖摩挲着袖中那封信。
她望着薛志炳离去的背影,封炎驾着车,似乎察觉到了宁竹的视线,回头望了一眼。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看着封炎眼中透露出的些许疑惑,宁竹心中叹了口气。
只希望薛志炳能说服封炎,免得自己还得接手个烫手山芋。
“小竹,县令大人和封大人走了吗?”季新桐从屋内走来。
“嗯。”宁竹转过身,“我有些话要跟你们说。”
堂厅里。
季新承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异常,眉头微蹙:“薛大人说了什么?与我们有关?”
宁竹抿唇不语。
明明好不容易才过上安定的生活,如今又要被打破了,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把这个消息说出口。
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能让宁竹都踌躇难言的,应该是个天大的坏消息。
卞含秀深吸口气,强作镇定:“小竹,你就说吧,秀姨挺得住。”
宁竹扫过众人略显紧张的脸庞,隐去了有关于封炎的事。
“昌县已经被逃兵盯上了,很快就会乱起来,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什么!?”卞含秀张了张嘴,嘴唇颤抖着,“怎么会这样……”
季新桐红着眼眶,手指紧紧揪着衣角:“那瑞萱和舅舅怎么办?”
他们都还没有来得及团聚,就又要面临分别了吗。
“你可以劝他们一起离开,但绝不能说出逃兵一事。”宁竹抬起头,声音万分严厉,“一旦事情被透露出去,昌县提前乱起来,所有人都走不了。”
一旦发现了异样,那些反叛逃兵定会提前对昌县下手,宁竹可以护住一两人,但却护不住所有人。
季元武猛地站起身,声音沙哑:“我去一趟,你们在家收拾行李。”
由他出面,将来若是怨不说出实情,他一人承担就是。
季元武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季新承叫住了。
季新承知道薛志炳绝对不是单纯来送消息的,还是这么重要的消息,只是宁竹不说,他就不问。
他看向宁竹:“我们去哪儿?你有眉目吗?”
闻言,宁竹想起薛志炳最后的那句话。
——“带着封炎,去壁州。”
她收回飘远的思绪,定声道:“明日天亮就走,去壁州。”
……
季元武去了县里,家中几人收拾行装。
比起上一次他们的匆忙慌乱,这次已然是好了不少,至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用担心粮食的问题。
宁荷走到宁竹身边,小声问道:“阿姐,我们又要搬家了吗?”
宁竹也没有骗她,指尖轻轻拂过宁荷额前的碎发:“对,我们要去一个更好更安全的地方。”
宁荷抱住宁竹的胳膊,笑起来:“我不怕阿姐,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我都不怕。”
宁竹扬起嘴角:“乖。”
这时,季新桐抱着鸡笼进来:“这些小鸡怎么办……”
鸡笼都已经塞不下了,而且那几只小公鸡每日都雷打不动的打鸣,要是路上不小心暴露了行踪才是糟糕。
宁竹瞥了一眼,果断道:“宰了吧。”
“那小荷——”
这些鸡仔都是宁荷亲自喂大的,季新桐担心她会舍不得,下意识看向她,却见小姑娘眼睛一亮。
“怎么了新桐姐姐?可以吃鸡了吗?”
那期待的神情与平安馋肉时的模样如出一辙,脸上哪有失去“弟弟妹妹”的伤心难过。
季新桐先是一愣,失笑道:“对!今晚就吃。”
转身去帮阿娘杀鸡去了。
灶房里,卞含秀正对着几坛子酒发愁。
这些都是季元武打了上好的烧酒酿的,就这么丢掉怪可惜的。
她站起身来,打量这厨房里的每一个物件,平日里不觉得,到了这搬家的时刻,就感觉什么都舍不得丢。
不过就三辆马车,全部带走肯定是不行的。
卞含秀沉了口气,继续收拾行囊。
这日,直到天黑透了季元武才回来。
家中几人早就在翘首以盼,院门一响,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可是他身后并没有任何身影。
卞含秀快步迎上前,握紧了手:“孩子他爹,大哥和瑞萱他们——”
季元武沉重地摇了下头:“他们不愿意走。”
“我,我晓得了,先吃饭吧。”卞含秀的肩膀垂下,转身时衣袖轻轻擦过眼角。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强求不得。
晚饭异常丰盛,众人却胃口欠佳。
吃完饭后,宁竹并有没休息,而是去了一趟山脚。
她将祝衡关叫了出来。
“明日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了,之后也不必再去逸居找我们。”
祝衡关抬起眼,表情略显惊讶:“你们要走?”
这么热的天,谁都不愿出门,可季宁两家却要连夜搬家出远门,着实不对劲。
“对,”宁竹爽快点头,话说得干脆,却滴水不漏,“家中出了些要紧事。”
本就是萍水相逢,短暂相识,还不足以让她冒着风险透露消息,当然,倘若是他自己猜到的,那就与她无关了。
宁竹只是还有些可惜那些还没炼制出来的硝土矿。
她目光打量了一下祝衡关,忽然开口问道:“你今晚有事吗?”
今晚还有时间,说不定能抓紧炼制出一些硝石,让他们赶路也会好受点。
祝衡关迟疑了一瞬:“有……”
宁竹直接从兜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抬手抛到他怀里。
“我想买你今晚的时间,这些够吗?”
祝衡关接住荷包,有些哭笑不得。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要买他的时间,只是对方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确实有些太奇怪了。
“不必如此,我还欠你一条命。”他说着又将荷包抛了回去。
宁竹见他不收,也就不硬给了,开门见山道:“我想让你帮我炼制硝。”
祝衡关想也不想就点头道:“好,现在就去吗?”
宁竹略一思忖,回道:“对,炼制硝石要用到些什么,我回去拿,你就先去洞口等我。”
祝衡关也没有藏着掖着,一股脑全说了。
两人分头行动,宁竹回逸居拿上要用到东西,直接往山上而去。
祝衡关已经熟练地生起了火堆。
他用的是煎炼法。
先将硝土浇水过滤,再把这水加热蒸发,水分逐渐减少,硝石就会结晶析出,然后再将晶体捞出,进行进一步的提纯处理。
步骤虽简单,但每一步需要拿捏的分量,却是只有老手才知道的,祝衡关对这些早就烂熟于心。
两人忙碌了大半夜,最后还是宁竹见时间差不多,薛志炳要送封炎过来了才叫停。
时间有限,提炼出来的硝石不多,约莫五斤左右。
他们前脚收拾器具下山,后脚薛志炳就驾车而来。
马车有封炎路上会用到的各种行李和粮食。
他人正昏睡在马车上,想来应当是薛志炳没有说服得了他,采取了强制手段。
薛志炳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封炎,对着宁竹说道:“我把人交给你了,他会昏迷一个时辰,等他醒来,你就把我给你的信交给他。”
宁竹点头应下,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
突然听见山脚下传来阵阵惨叫声。
第50章 叛军入侵
定然是村里出事了!
此时,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惊起土路旁枝头栖息的鸟儿。
宁竹目光凌厉地望了过去,悄然握住匕首。
薛志炳眯眼, 待看清来人后说道:“别担心, 是我的人。”
他话音未落, 马儿已然冲到近前。
“大人!”
一个身着侍卫服侍的男子翻身下马, 单膝重重跪地, 语气急促。
“叛军已经杀进了县衙!”
薛志炳瞳孔骤缩, 猛地上前一步:“不是安排了双倍人手值守?怎么会没有人前来禀报?”
侍卫低垂的头颅又压低了几分, 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大人,我们收到的探报有误,叛军有万数之多”
根本不是县衙区区近千兵将能够抵抗的,他的同僚拼死才将他护送出来。
薛志炳咬牙,厉声喝道:“回去!”
侍卫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地上:“大人!如今敌强我弱, 您就算是回去也……”
薛志炳不顾阻拦, 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我再说一遍!回!去——”
然而他“去”字还未出口,整个人突然僵直,瞳孔涣散,两眼一闭就倒了下去。
那侍卫抬起头,惊得站起身来,倒退半步,结结巴巴说:“封,封大人, 您没中迷香?”
封炎不知何时已然苏醒, 他没有回答,面无表情的收回手刀。
薛志炳不知道, 他从小在那些肮脏的地方长大,普通的迷药对他来说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宁竹望着封炎将人干净利落地丢上车。
倒是有些意外,看着挺好忽悠,没曾想还知道装晕蒙混过关。
薛志炳怕是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在封炎手里翻了车。
……
昌县县城,天空被火光染成血色。
数千名叛军如恶鬼般潜向城门,他们目露凶光,手中的长刀在月色下泛着嗜血的冷芒。
城门口的守卫眼角余光瞥见黑影逼近,还未来得及呼喊,便被刀刃夺去性命,鲜血如泉水般喷溅而出,洒在冰冷的城墙上。
“杀——!”
叛军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放肆涌入城中,刀锋劈开一扇扇紧闭的门扉,将屋内的财物搜刮一空不算完,还将其主人残忍杀害。
一时间,求饶声、惊叫声、哭喊声回荡在整个县城,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叛军极有目的性,直冲那些富户而去,而作为昌县最显赫的大商户,方家首当其冲
卞瑞萱猛地睁开眼。
自从阿娘去世后,她的睡眠就变得极浅,一点小小的动静便会醒来,白日里季元武劝说的话在脑海中回响着,更是难以入眠。
耳畔听见凄厉的惨叫声时,她一把握住身侧的唐刀,掀被下床,推门而出。
“阿爹!”
卞景辉已经在院子中了,手中拿着一把菜刀。
他们当初租赁宅院时,本想在方家附近住下,可是方家地处县城中心,四周皆是高门大户,只得退而求其次,选了这处偏僻小院落脚。
此刻反倒成了优势,那些叛军尚未杀到此处。
卞瑞萱低喝一声:“走!”
父女二人冲出院子,直奔方家而去。
待赶到时,方家的朱红大门早被砍得七零八落,匾额也跌落在地,家丁和仆从的尸首躺了一地,血流成河。
来晚了!
卞瑞萱咬牙,手指收紧刀柄,朝着内院刀剑碰撞声最激烈的地方奔去。
叛军如蝗虫般无处不在,见人挥刀便砍,迎面冲来时脸上还带着癫狂的笑意。
卞瑞萱侧身险险避过,唐刀斩过,刀锋直接被叛军的颅骨卡住。
他未立即死去,眼珠子鼓起,张嘴发出“赫赫”的声音,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卞瑞萱颤抖着手,猛地拔出唐刀,血液溅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顺着眼角缓缓滑落,眼前全是一片猩红。
她弯腰干呕,像是要把心肺都吐出来。
卞景辉晚来一步,心疼地拍着她的背。
“我没事!”
卞瑞萱深知时间不多,忍住恶心害怕,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继续踉跄着往里走。
这个从未习武的姑娘,全靠宁竹在逃亡路上教她的那几招粗浅功夫勉强支撑,脚步却未曾有过半分迟疑。
路上与叛军对峙,卞瑞萱唐刀横挡,堪堪架住一名叛军劈来的兵刃,身上的衣裳早已被刀锋划开数道口子,渗出血迹。
卞景辉见机抬手刺穿对方咽喉。
父女二人合力击杀敌人,救下一个缩在角落发抖的小厮。
卞景辉喘着粗气,大声问道:“你可知道方鹏?他们在哪个院子?”
那名小厮被吓得不轻,整个人抖如筛糠。
卞瑞萱猛地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醒醒!想死吗!”
“不不不,我不想死。”那小厮如梦初醒,满脸写着惊恐,哆哆嗦嗦站起身,拔腿就要往外跑。
卞景辉手疾眼快拉住他:“方鹏在哪个院?”
“前、前面左转……”小厮话音未落就拼命挣脱开来,连滚带爬地逃向门外。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冲向所指方向。
刚踏进院门,便见一名叛军高举长刀,正朝跌坐在地的司若蕊当头劈下——
“住手!”
卞瑞萱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
……
与此同时,宁竹当机立断。
“不能再走土路和官道,肯定会被他们追上,我们去山上躲一躲。”
季家几人忙不迭点头。
好在行李早已收拾妥当,马匹套上车,随时能走。
宁竹余光瞥见马车里薛志炳,即使在昏迷中他也紧锁眉头。
她转头看向封炎:“你是什么打算?一起走?”
封炎握着刀柄的手收紧又松开,最终只是沉默点头。
一旁的侍卫递给封炎水囊,絮叨着说:“封大人,您都是为了大人好,想必大人不会怪罪您的,喝点水吧,之后的路还要靠您呢”
封炎不置可否,接过水囊,垂下眼眸喝了两口。
宁竹看着宁荷和平安都已在车上坐好,一跃上了马车,握紧缰绳。
她转头朝封炎说道:“跟紧。”
夜色中,四辆马车朝着山岭而去。
宁竹走在前面。
也不知道是否该感谢昨夜那场山火,不仅让那些拦路的杂草被焚烧殆尽,还驱赶了林中猛兽,走得还算是顺利。
车轮卷起地上的黑灰很快掩去了他们的踪迹。
宁竹带着队一路往深潭之上而去,途经硝石提炼处时也没有停下。
等天色微亮,爬过了一个缓坡之后,宁竹才猛地勒住缰绳。
倒不是她不想继续赶路,而是薛志炳醒了。
“封炎!停车!”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宁竹停下车侧头望过去,就看见了被困得结结实实,脸都气红了的薛志炳。
封炎跟锯嘴葫芦似的,任凭怎么说就是俨然不动,只有紧绷的下颌泄露了情绪。
薛志炳深吸口气,试图讲道理:“放开我,我要回去。”
封炎抿着唇,嗓音干涩:“回去你会死。”
“那也是我自己选的。”薛志炳突然平静下来,定定看着他,“不回去我才会后悔。”
宁竹看着这一幕,莫名觉得有些唏嘘。
景朝有温正德和薛志炳这般愿为百姓赴死的人,可更多的是为一己私欲的蛀虫。
“你回去了也没用。”封炎突然单膝跪地,低下头,“我替你去。”
这句话让薛志炳浑身一震,怔怔地望着他。
谁都知道,眼下这种情形,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封炎不是替薛志炳回去,而是替他去死。
封炎的脸上没有表情,说出来的话却让薛志炳蓦地红了眼眶。
“就算你不应,我也当你是我爹。”
所以我愿意替你去死,全了我心中的父子之情。
薛志炳沉默下来,他闭上眼睛,放在膝上的手不住颤抖。
过了许久,薛志炳终于松开拳头,哑声道:“走吧……”
封炎眉目一松,正要起身,却突然身形晃动起来。
他手撑着地面,猛地抬头,尚未看清薛志炳的脸就软倒下去。
薛志炳一把接住他瘫软的身躯,语气格外沙哑:“若是有缘分,下辈子再做父子吧”
旁边的侍卫沉默地上前搭手,两人小心翼翼地将封炎安置在马车上。
薛志炳一早就嘱咐过了,倘若遇到什么意外情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封炎送出去。
方才侍卫就在封炎的水囊中下了药粉,因着是朝夕相处的同伴,封炎并不设防,就这么毫无知觉地喝了下去。
这会儿正好起效了。
“宁姑娘。”薛志炳朝宁竹拱手,“这回他会睡上许久,届时你们应该离开了昌县,到时你再把那封信交给他。你想知道的消息,封炎也会一并告诉你的。”
薛志炳可以不顾自身,却没法眼睁睁看着封炎去死。
他在自己的大义和私念面前,终究还是选择了前者。
这样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在宁竹看来,国之将破,万千颓势不是他薛志炳一个小小的县令就能挽回的,哪怕是回去顽强御敌,也只是徒劳而已。
依旧逃不过被杀的下场。
曾经师门众人在家国和小我面前,选择了前者,宁竹不知道师父他们是否后悔。
至少她在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最后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的时候——
她后悔了。
重来一次,她心中想的只是护好身边的人。
宁竹收回思绪,抿了下唇:“你放心,答应过你的事,我不会食言。”
“多谢。”
薛志炳最后望了一眼熟睡的封炎,转身大步离去,那名侍卫紧随其后。
宁竹一行人目送着两人离开。
“阿姐,薛大人说的是什么消息?”宁荷抬头问道。
众人也都投来探询的目光。
宁竹顿了顿,犹豫几瞬,还是没有说。
“没什么。”
宁松的消息她得到了一半,只知道他没死,且如今人就在壁州。
可这个“没死”到底是个什么状态却不得而知。
家中只剩下两个妹妹,倘若宁松真的没死,怎么说也应该回来看一眼,或者托人寄信,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杳无音信。
这当中必定还有些没弄清楚的事,宁竹不打算让其他人跟着担惊受怕,特别是宁荷。
宁竹把封炎搬到自己的马车上,让宁荷盯着一些,卞含秀则是去驾封炎的马车。
这些日子颠沛流离,不管是卞含秀还是季新桐,如今都驾得一手好车。
车队继续前行。
直到日头升到正中,拉车的马儿都不愿意再动时,宁竹才在一处尚未干涸的水潭边喊停。
众人坐下来商量之后的路线。
“翻过这座山就有一条官道。”宁竹展开方掌柜给的地图,指尖落在某处,“亦或直接穿山而过。”
外有叛军反贼,内有山林猛兽,选哪个都不轻松。
后者会方便寻找水源,可是如今天气热,很难说会不会再起山火,再者他们的路线也会被大大拉长。
宁竹有些拿不定主意,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想法?”
季新承皱起眉,似乎有什么顾虑。
突然,平安猛地站起身来,竖起耳朵,浑身毛发炸开,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来路。
“等等!”
宁竹眉目一凛,瞬间按住身侧的唐刀。
树枝扫动时发出的“沙沙”声由远及近,草丛晃动间,祝衡关狼狈的身影骤然出现在眼前。
“我就猜到是你们。”祝衡关狠狠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骤然松懈下来。
他整个人身形都晃了晃,连忙抬手扶住身旁的树干。
比起昨夜分别时,此刻的他狼狈不堪。
他脸上血迹斑斑,前襟被利器划开几道口子,里头随意用布条缠住,露出黑红的颜色。
宁竹的目光越过他肩头,望向远处的树丛,无声地按上刀柄。
“就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