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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竹颔首:“好,那我先回去告诉他们。”

祝衡关握着扫帚,目送她雨中离开

宁竹并未立刻回昌平巷,而是转道去了宁松的牙行。

牙行里,叶三娘正指挥着伙计们搬账册,见宁竹进来,她放下手中的笔,笑吟吟道:“你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宁竹笑着跟她打了招呼,说起城西渡口水位上涨的事儿,又将晚上搬家的事情告知了宁松。

她问道:“你们可有去处?”

“你不用担心,我们在郊外的园子地势最高,真要发洪水也淹不到。”叶三娘笑着说,又环视四周,“不过我这店里的摆件得要收一收,别到时候给我泡坏了。”

宁松也道:“若河水真漫到这边,牙行就放几天假,让兄弟们歇歇。”

见他们已有打算,宁竹便不再多言,她还得赶回去把找好住处的事告诉卞含秀她们。

等她到了家门口时,卞含秀已在灶房清点着要带走的物什。

搬了好几回家,这些活儿已经是驾轻就熟。

她系着围裙,正蹲着从橱柜底层取腌菜坛子,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

“小竹回来了?帮我把那个大竹筐递过来,院子看得怎么样?”

宁竹脱下蓑衣靠在门边,顺手拿起墙角的竹筐递给她,将情况说了说。

正好季新桐也走进来了,宁竹又对她说道:“让瑞萱也跟着我们一起住过去吧,她一个人不安全。”

“我也是这么想的,”季新桐面露担忧,抿了下唇说道,“只是瑞萱她”

刚来壁州城的时候,卞含秀就担心她孤身一人,邀她同住,可是她却是要强惯了,死活不肯答应。

宁竹便道:“你跟她说,师父的话也不愿意听吗?”

“小竹,你答应收瑞萱为徒啦!?”季新桐微微睁大眼睛,又笑着说,“那她保准得跑着来!你等着,我这就去告诉她。”

她兴冲冲地举着伞跑出家门。

宁竹望着她消失在雨中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卞含秀轻声说道:“谢谢你,小竹。”

宁竹笑着摇了摇头。

她收卞瑞萱为徒,可不是看在卞含秀的面子上,而是对方的执着坚韧是真的有打动她。

宁竹跟卞含秀一起收拾完灶房,转身回房间收拾自己和宁荷的行李。

推开房门,就瞧见宁荷正踮着脚从衣柜里取衣裳,有模有样地折好放进箱子里。

“阿姐,我收好啦!”宁荷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

宁竹帮她检查了一遍,确实该带的都带上了,连宁松后来给她买的皮影、毽子这些玩具都仔细地包好了。

“阿荷真厉害啊。”她惊讶夸赞。

宁荷顿时笑得心满意足,踊跃道:“阿姐我来帮你!”

宁竹笑着说“好”。

她让宁荷去收拾洗漱用具,自己将卞含秀做好的厚外套、袄子都放进箱笼里,毕竟这天儿眼看着要降温了。

另外还要带上厚被褥和装着所有身家财产的箱子。

宁竹把不带走的衣裳全放在衣柜顶层,用油布包好防湿,又看着自己新做好还没用多久的床榻和衣柜,难免有些心疼,暗自想着走时找东西垫一垫。

随后宁竹去了存粮的库房,零散粮食已被季新桐收拾好,晚些时候一并运走。

大缸顶上都已经用油布缠了好几层,麻绳勒出深深的凹痕,宁竹蹲下身,仔细检查缸底有没有裂缝。

待一切妥当,季新桐便带着满脸激动的卞瑞萱回来了。

卞瑞萱的头发被雨水打贴在额头,人略显狼狈,却掩不住眼中的光彩。

“医馆这么早就歇业了?”宁竹有些诧异。

“才不是呢,”季新桐弯着眼睛笑,“她听见消息就忍不住告假跑回来了,生怕我是骗她的呢。”

卞瑞萱盼着一天盼了许久,丝毫没有扭捏,叫“师父”叫得干脆利落。

宁竹轻轻“嗯”了一声:“快回去收拾行李,晚些时候帮你搬。”

卞瑞萱点点头,又像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没过多久,季家父子也陆续回了家,宁竹将今日之事告知他们。

“若真发洪水,书院怕是要停课了。”季新承将包裹着书箱的油布取下来,看书本有没有被打湿,自己发梢还滴着水都顾不上。

季元武听见宁竹已经找好新住处,边解蓑衣边说,声音里带着感叹:“还是小竹麻利,我今日听见有客人在说,城西的水都快没到小腿肚了,正打算回来告诉你们,谁知你连地方都寻好了。”

“也是碰巧了,今日祝衡关正好来了,租的是他的屋子。”宁竹说着,帮卞含秀把最后一个包袱系紧,放在推车上。

卞含秀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那得好好感谢人家。”

“往后要一起住些日子,有的是机会。”季新桐将最后一摞碗用稻草隔开,“咱们快些吃晚饭搬走吧,不然总悬着心。”

宁竹也正有此意,简单用过晚食后,季元武和季新承收拾行李,她与季新桐等人先将包袱箱笼运过去。

马车碾过湿滑的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搬家动静不小,有邻居前来询问。

一个老妇人撑着伞,站在门口张望:“这是要搬走了?”

卞含秀就把今日城西渡口的事情说了说。

老妇人摇摇头,嘟囔着“大惊小怪”,蹒跚着回了屋。

也有人脸上出现些许忐忑,站在门口犹豫不决。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该说的说了,剩下的他们也管不着。

等到了城北的宅子,祝衡关已经将屋子给擦拭过一遍,看起来干净了许多,宁竹等人来的时候,他正在擦第二遍。

见他们来了,祝衡关连忙放下手中的抹布。

“真是麻烦你了,”卞含秀忙道,“快别忙活了,等我们来收拾。小祝吃过饭没?我去灶房给你下碗面?”

祝衡关只笑呵呵说自己吃过了:“来了就当是自家,千万别跟我客气。”

几人聊了两句,就各自收拾起来。

宁竹又回身去帮卞瑞萱运行李,再把剩下零零碎碎的都运过来。

一直忙活到天色黑尽,众人才在新家安顿下来。

许是换了新床,宁竹今晚有些睡不着,闭眼躺在床上假寐。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大。

三更时分,一道尖锐的铜锣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宁竹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

外头,更夫拎着灯笼,随着衙役们在街巷中疾走,手中的铜锣敲个不停,嘶吼声穿过雨幕:

“奉知州大人谕——洪水将至!各家速携老幼、粮米,往城北静禅寺迁徙!”

这声音在夜里听着格外惊心。

第95章 战乱再起

灯笼昏黄的烛火在风雨中摇曳不定。

地上浑浊的流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 渐渐漫过门槛,顺着缝隙流向屋内。

街上家家户户都点起火烛,巷子里人影绰绰, 惊慌的私语声此起彼伏。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拄着拐杖, 仰头小心询问:“几位官爷, 您说的洪水”

“老人家别问了!您腿脚不方便, 洪水就快来了, 赶紧走吧!”更夫急忙说道。

“静禅寺已备下油布帐子!”衙役抹开额头上的雨水, 声音沙哑, “尔等只需带上钱粮速速离去!”

他们说完便不再理会,脚步匆匆奔向下一条街巷。

见状,街巷中的百姓也不敢再在家中停留,连忙回身去收拾行装。

夜晚再不复寂静。

宁竹被敲铜锣的动静惊醒后,起身披上外衣推开门出去。

家中人除了宁荷几乎都被吵醒了,一行人点了蜡烛, 聚集在堂厅。

卞瑞萱正拢着烛火, 面露忧色:“我方才好像听见什么洪水?”

“我也听到了。”季新桐抿唇道。

季元武皱着眉头,望向门外黑沉沉的雨幕:“要不我去看看?”

“别去。”宁竹摇了摇头,转身取下墙上挂着的蓑衣,“外头情况不明,我上屋顶看看。”

这处地势高,若城中真有什么大动静,站在屋顶上一眼就能看见。

“今儿晚上冷,再多穿一件, ”卞含秀急忙给她披上件厚外衣, 手指在她肩头紧了紧,“当心些。”

宁竹点点头, 轻松地翻上屋顶。

她眯起眼睛望去,城西方向漆黑如墨,只亮着零星火点,而城东城南的火光正盛,正在陆陆续续向着城北这边汇聚,形成一条蜿蜒的长龙。

“想来是城西的渡口出了问题,百姓们如今都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来。”宁竹说着滑下了屋檐。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这时,祝衡关的耳朵微微动了动,突然抬头。

“有人来了。”

季新承已经走到了门边,透过狭窄的缝隙,他看见身穿蓑衣的官兵们列队而过,后面的推车上不知放着什么,堆起老高,用油布覆盖着。

他猜测应当是粮食之类的,声音沉了下来:“官府的人,看样子是要把灾民安置在静禅寺。”

宁竹眉头微微皱起。

静禅寺地势高,暂且不用担心被淹,但若灾民聚集,时间长了可就不光是洪水的问题了

她低声道:“回去休息吧,今晚都警醒些,明日再起来看看情况。”

众人各自回房,每间屋子里都是此起彼伏的翻身声,今晚无人能够安然入眠。

宁竹浅浅眠了片刻,到了后半夜越发冷了,她担心宁荷着凉,又起身多加了一床被子。

幸好昨日搬家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将厚被褥袄子都给拿了过来。

这一夜就在全城百姓们的提心吊胆中过去了。

昨晚外头的脚步声就没有停下来过,等到天微微亮时,声音似乎变得更大了。

宁竹睡不着,索性就又穿着蓑衣上了房顶。

晨雾中,静禅寺方向人头攒动,哭喊声隐约可闻。

城西那边已经是一片汪洋,几个黑点站在屋顶上拼命挥手,不多时,有官兵划着小船,将人接了出来。

那些大多都是没有听从昨夜的谕令及时撤走的百姓。

宁竹叹了口气。

洪涝终究还是来了,但所幸看着尚未到失控的地步,眼下官府的调度还算有序,安置解救灾民的举措也在进行,短时间内不用担心会乱起来。

宁竹没有多看,她转头望向家的方向。

混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各种杂物,几个身影正艰难跋涉,积水已经没过大腿,但看着还是比城西稍好一些。

不知道水位还会不会继续上升。

宁竹心头涌上一些忧虑。

万一没过大缸就糟了,那些油布防水怕是撑不了多久。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

宁松卷着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这边走来。

“季叔!”宁竹低下头对着离门口最近,正在喂马的季元武说道,“阿兄来了!”

“松哥儿来了?”季元武忙放下手中的草料,转身去开门。

宁松看见门开了,他加快步伐,先叫了一声“季叔”。

季元武应了一声:“小竹方才在屋顶上看见你了。”

宁竹从屋顶跃下。

“我来看看你们,听说灾民都往这边来了。”宁松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裤腿滴着水。

宁竹让人赶快进来,拿了干布巾递给他。

“这几日别来了,太危险,三娘她怎么样?”

他这么早就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没亮就从郊外赶过来了。

“我知道的,我和三娘都安好,你放心吧。”宁松擦了把脸,又说道,“路上好多店铺都关门了,还好先前我们买了许多粮食,足够支撑这一段时间了。”

他不过是听了宁竹的劝,随手囤了些粮食,没想到真的派上了大用场,不然眼下这种情形,莫说买粮,怕是连个卖粮的人影都寻不见。

宁松也没有待上多久,待雨势稍歇他就要离开了,宁竹顺便驾马车送他和卞瑞萱几人出门。

先送了季新承去书院,然后送宁松,正好季元武和卞瑞萱上工的铺子离得不远,最后就一道送了。

虽然今天大概率是不上工的,但还是得去看一眼。

宁竹跟卞瑞萱他们说:“我去一趟宗府,晚些时候再回来接你们。”

先前宗明川让她好生歇息两天,不着急过去,但她这次出远门算是替自己赚了外快,拿着宗府的俸禄,还耽误了孩子们的习武进度,总觉得良心上有些过意不去。

回家都两天了,还是趁着这个机会去看一眼吧。

街道上积水横流,马车轮子推开水流,碾过时溅起重重水花。

在宗府门前,宁竹的马车被几辆满载行李的马车堵住了去路。

她无奈只能自己下来走这一段路。

刚到门口,宗府侍卫惊喜的喊声:

“宁师父回来了!”

宁竹笑着回应,又道:“我来拜访——”

话音还未落下,就被一阵小孩儿的哭声给打断了。

“我不想走呜呜呜……”

宁竹耳朵一动,听出来这是小九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只见宗明川一手拎着一个哭闹的孩子,身后还跟着三个焉头耷脑的小豆丁。

正是她月余未见的小徒弟们。

宗明川看见她时讶异了一瞬。

小九看见她,顿时眼睛一亮,立刻伸出小短手。

“师父救我们——!”

……

最终孩子们还是被塞进了马车。

小九几个泪眼汪汪地趴在车窗上,眼神念念不舍。

“师父四叔保重~”

马车很快就消失在街角。

宗明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将宁竹引入府中。

两人穿过忙碌的扫水仆役,在堂厅里落座,侍女忙奉上热茶。

宁竹捧着茶盏暖手,问道:“为何突然要送走他们?”

看那行装收拾的架势,更像是要出远门,并不像是为了短暂避开洪水。

宗明川顿了顿说道:“家中长辈念着孩子们,送他们回老宅去。”

他口中的老宅在距壁州城五十里的朝县,那里才是宗家世代聚居之地。

宁竹指尖轻叩杯沿。

她不知道宗明川说的是真是假,但是不妨碍她从这件事中,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好端端的要将几个孩子送走,还一副不容商量的着急模样,怎么看怎么奇怪……

宁竹望着他,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

宗明川无奈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开口。

“有些事我不便多言。如今老皇帝已是油尽灯枯,怕是撑不了几日了,偏偏七皇子的尸身又突然在嵊南关被发现……”

宁竹心中一跳。

景容死在何处她最清楚不过,脑海中回想起对方死前说的那番话,再想想他与广信王的狼子野心……

她蓦地看向宗明川:“你的意思是——”

后者微微颔首,表情有些沉重。

“壁州,要打仗了。”

茶盏中的热气升起,又很快被穿堂而过的冷风吹散。

这个节骨眼上,七皇子的尸首出现在嵊南关只会是广信王的手笔,他势必会借此对壁州发难。

从古至今,打仗最遭罪的总是老百姓。

宗明川从小在壁州长大,对这里的百姓、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极深的感情,倘若可以,他断不愿见故土刀兵四起,战火连天。

可是时局却是由不得他们。

宁竹抬起眼,目光沉静:“不止有涉州吧?还有蛮族。”

壁州兵强马壮,断不至于对涉州如此忌惮,可眼下宗家却提前将老弱妇孺悉数送走,连后路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实情恐怕远比他口中说的要危急得多。

宗明川执茶的手顿了顿,茶水表面荡开波纹。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划过苦涩的神情:“你只猜对了一半。”

老皇帝对宗家的忌惮早已深入骨髓,他昏聩到全然不顾的时候,极可能趁着壁州与涉州蛮族交战之际,趁机从郦州发兵。

到那时,壁州将陷入三面受敌的绝境,胜算何其渺茫。

宁竹看见他指尖微颤,那不是恐惧,是积郁的怒火。

“姓景的都喜欢与虎谋皮。”宗明川冷笑一声,“只怕最后会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蓦地看着宁竹,眼中翻涌着复杂情绪,喉结微微滚动,咽下了许多未尽之语。

最后只沉声说了句。

“若想走,尽快吧。”

宁竹这样的人物,兄长定然不会轻易放手。

可宗明川深知她并非贪图权位之人,她曾救过他一命,如今助她安然离去,也算略尽偿还之意。

第96章 离开

宁竹从宗府出来时, 天色阴沉得厉害,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从在原北县时,她就莫名被七皇子纠缠了一路, 她不想再与这些“天家贵胄”沾上边。

自来到这个时代, 她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带着家人好好活下去。

壁州将乱, 何处能是容身之所?

宁竹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如今战乱还未起, 他们尚有选择的余地, 是走还是留?走的话又去哪儿……

她怀着满腹心事, 照着原路返回去接卞瑞萱和季元武回家。

铁匠铺今日不上工, 医馆那边却是人满为患,昨夜大雨降温,好些人都着了风寒,隔着条街都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大堂因积水无法看诊,所幸二楼尚可坐诊,此刻楼梯上已经站满前来求诊的病人。

宁竹站在楼梯口往上瞧了瞧, 看见卞瑞萱忙的脚不沾地的身影, 想了想,转身对着季元武说:

“瑞萱还在忙,咱们先回去吧。”

返程途中,雨势似乎是小了些。

两人行至巷口,远远便看见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自家门前逡巡。

宁竹眉头一皱。

“那人在咱们家门口晃什么?”季元武也看到了。

那是个身形瘦弱的中年男人。

季元武撸起袖子,露出常年打铁的结实臂膀,翻身下车便大步流星朝那人走去。

那男人听见声音惊慌回头,看见朝自己气势汹汹逼近的季元武, 拔腿就想跑。

“站住!”季元武疾步追上, 一把将人按倒在地,厉声质问, “你行踪鬼祟的在我家门前做什么?!”

“我、我只是”男人眼神躲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他本是城西灾民,洪水来得迅猛,他来不及带干粮,官府救济的粮食对他而言,不过勉强混个水饱。

他正琢磨着从哪弄来的吃的,恰巧看见卞含秀带着两个孩子清扫院中积水,误以为家中只有妇孺,便想先踩踩点,没承想被撞个正着。

此时宁竹已将马车停在门前,缓步走近。

她清楚即便这人意图不轨,眼下也无实证,送官未必占理,可也必须给个教训。

方才的动静已经引来寺庙周边灾民的围观,若轻易放过,指不定还会有多少人会动歪心思。

宁竹随手捡起地上一颗石子,走到男人面前。

破空而过的锐响让男人猛地缩起脖子,只见那石子擦着他颤抖的指尖,深深嵌入泥地。

那中年男人吓得手都在抖,咽了咽唾沫。

“再敢来我家门前晃,这石子就砸你脑门上,”宁竹冷冷警告,“听清楚了吗?”

那中年男人面色如土,忙不迭点头。

宁竹朝季元武使了个眼色,后者冷哼一声,松开了他。

男人连滚带爬地逃远了。

周围百姓虽好奇发生何事,却碍于季元武的壮硕身形,只远远观望,不敢擅自上前。

宁竹没有理会这些人。

人多的地方是非多,特别是眼下的情境,过得好是原罪,弱小也是原罪。

如今不过是一场水患,甚至官府已经在尽力赈济安置灾民,却还是拦不住有这种宵小之徒的存在,倘若真的战乱爆发,那又是何种局面……

不知不觉,她心中是走是留的那杆称似乎已经有了倾斜。

正巧季新桐听见了动静,过来开院门。

她愣了一下,不由出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宁竹和季元武对视一眼。

“无事,抓到个鬼鬼祟祟的人,已经被赶跑了,最近多留个心眼。”

闻言,季新桐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马车驶入院中,大门合上之后,那些看热闹的人才小心凑上前去。

有人盯着那个嵌进地里的石子,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有人蹲下身,好奇地去拔地上的石子,却发现它深嵌其中,竟像是原本就长在那儿似的。

“难怪跑那么快,这要是砸到脑门上,怕是命都没了!”不知谁低喃一句。

周围灾民见状,也皆知这家人不好招惹,经此一吓,再无人敢在院门前徘徊。

——

从那天之后,雨就渐渐停下了,连带着地面上的积水也随之退去。

短短几天时间,那晚的洪水就像是梦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竹谢过祝衡关,携众人搬回家中。

万幸家中装粮食的大缸都完好无损,里面的粮食也没有受潮的迹象。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往昔的安宁。

宗明川提及的战事迟迟没有风声,宁竹心中始终悬着巨石。

她找了一个众人都在的日子,隐晦的抛出话题。

“若是真的此地要打仗了,你们作何打算?”

话音落时,屋内霎时寂静。

宁荷跟平安两个小尾巴自然不用说。

卞瑞萱则是立刻应声:“我自然是跟着师父。”

卞含秀手中的针线活也停了下来,轻声道:“小竹说走就走,说留就留。”

季新承近来察觉宁竹心神不宁,此刻从她的只言片语就也听出来,她应该更多是偏向于离开。

若是从前,他大概会跟着众人一起离开,可如今他想通了许多事,也重回书院,心性想法也不似当初。

季新承放下手中的书卷,抿了下唇:“我想留下。”

他并非想成为先生那般的人物,只是不想再过那种被驱赶、任人摆布的日子,更愿以身犯险,为自己谋一个远大前程。

若他成了,待天下太平,便能为家人和自己挣得更多选择的余地。

若是输了,他也认。

季新承心思重,不是个习惯将内心坦诚的人,这是他第一次提及心中的想法。

季新桐和卞含秀都红了眼眶。

可他们没有一个人反对。

季元武的手悬在半空,最终重重落在儿子肩上,语气带着欣慰。

“我儿长大了,去做你想做的,不用担心家里,爹还没老。”

季新承攥紧手,低声道:“谢谢阿爹。”

“小竹你怎么想?”一直未曾开口的宁松问道。

宁竹压下眉眼:“若是叛军真的打了过来,首当其冲就会拿下壁州城,这里已然是最不安全的地方。”

宁松看向她:“你是想好去哪儿了吗?”

宁竹摇头:“尚且还没有头绪。”

想找到一个隐秘又安全的地方实在很难。

“我去打听打听。”宁松说道。

这话一出口,也就相当于表了态。

虽然他也舍不下牙行那群兄弟,可跟两个妹妹在一起已经成为他的执念了,断然不能再次与其分开。

他要趁着这段时日将牙行的事宜交代清楚,再跟兄弟们道别。

隔日,宁松就来说了,叶三娘和其他两位弟兄也决定携家小跟着他们一起离开。

宁竹自然同意。

一来是人不算多,二来都是壮力,路上也能多一份保障。

祝衡关自从辞掉了温家的事之后,一门心思想来给宁竹当伙计,后者也就没有瞒着他。

“我们已经打算离开这儿了。”

祝衡关想也没想就说:“我同你一起。”

宁竹没有拒绝,理由跟接受牙行伙计的一样,她对祝衡关了解更深,且于对方有救命之恩,还是信得过的。

如此,离开的事和人数就此定下。

宁家三兄妹、卞瑞萱、祝衡关、季家三人、叶三娘以及牙行的两个伙计与其家眷,共有十四人。

两个伙计一个叫高朗,宁竹也见过,他成婚了,带着妻子和两个闺女,还有一个叫高杨。

他们这一去,不知要躲多久,粮食倒是不用再买,药材还需要再囤一些,还有各类种子、蜡烛、灯油、棉花、布料、农具等等,都要尽可能的多攒一些。

采买的事情她就交给了季新桐和卞含秀去办,自己则与宁松寻摸适合隐居的地方。

他们都更倾向于选择不属于关塞要道、也不存在矿产、人迹罕至的深山。

可是眼见着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新居所却迟迟未能定下。

宁竹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她想着要不要先勉强定下地方,尽快离开壁州城的时候。

某日回家时,却发现家中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封炎回来了!

他是独自一个人回来的。

宁竹问起薛志炳来。

“我爹伤了腿,不方便走动。”封炎言简意赅的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宁竹还是头回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薛志炳九死一生从原北县逃出来,一路颠沛至嵊南关外,身边人手折损大半,为躲避追兵,不得已藏身深山,却又途中伤了腿,因伤势沉重难以行走,只得在山中暂居养伤。

封炎寻到薛志炳后,等其伤势稍稳便抽空回了壁州城,也是担心宁竹会不等他了。

他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看着宁竹的时候竟然显得有些委屈。

事实证明,封炎这担忧并非多余,若他再晚来两日,面对的便是人去楼空的院落。

宁竹心虚的同时,也敏锐抓到了关键。

“你说的深山,究竟多深?”

封炎:“极深。”

若不是恰巧遇见薛志炳的暗卫出山抓药,他未必能寻到那处隐秘之地。

封炎虽然看着不靠谱,可是大事上从来不掉链子,更何况能让薛志炳藏身多日未被察觉,足见那处地势有多么的隐蔽。

宁竹就算是不相信封炎,也是相信薛志炳的。

封炎:……

虽然离关塞要道稍微有些近了,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宁竹当即决定。

“就去这里!”

时日紧迫,当务之急是尽快动身,天气越发冷了,他们还需赶去搭建居所。

众人连夜商议定夺,收拾行囊,隔日天亮就出城。

也就在封炎回来的第二日,他们离开的那天。

那悬在宁竹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下。

老皇帝病重垂危的消息传遍六州,他以临朝问安为由,急召宗成秋等各州重臣前往郦州觐见。

遭拒后,老皇帝也不愧他的昏聩之名,半点没让人失望。

涉州广信王随即以“七皇子不明不白惨死壁州,宗成秋谋害皇嗣,早有谋逆不臣之心”为名,宣布要替圣上除却心头大患,不日将出兵壁州讨伐逆贼!

消息如插翅般传回城中,顿时引起一片哗然恐慌。

彼时,宁竹已经出了城,她仰头看着飘落的片片雪花。

天,终于是变了。

第97章 山谷/打猎

一行人为避开兵祸, 连日加急赶路。

到了第四日,终于抵达嵊南关。

因队伍人数众多,一同进城容易引人注意, 宁竹便让其他人先去山外等候, 自己则带着路上写好的报平安信进了城。

信中并未提及具体落脚处, 只说他们已经平安抵达, 若有事可寄信来, 她每月都会来一趟。

宁竹牵着马穿过城门时, 寒风夹着细雪迎面吹来, 她抬手紧了紧斗篷的领口。

此地氛围与之前大不相同,空气中颇有一种山雨欲来之势。

宁竹没有多作停留,径直去到民信局。

这是民间经营的通信组织,可以为百姓传递信件、包裹。

“姑娘是本地人?”伙计蘸了蘸墨,在登记簿上写下日期,“这阵子往壁州城寄信的人可不少。”

不日将会开战的消息已经传遍, 百姓们都在自谋生路, 连带着信件也多了起来。

宁竹没有多言,只是“嗯”了一声,将寄信的酬金放在柜台上。

铜钱与木质台面的碰撞声响起。

伙计识趣地闭了嘴,将写好的收据递给她。

办完事后,宁竹立刻出城与众人汇合,再不走就赶不及到目的地了。

当他们抵达山脚时,山峦在渐暗的天光中宛如蛰伏的巨兽,轮廓狰狞。

这座山离最近的城镇有些距离, 周围零星分布着一些小村庄。

宁竹无意与村民打交道, 如今局势紧张,他们带着涉州口音, 很容易被排外,还是不接触为好。

封炎走在最前面带路。

可是山路崎岖,又飘起小雪,马车行至一处偏僻小径便无法前进。

宁竹让众人收拾马车上的东西,先护送妇孺进山。

高朗有妻女要照顾,高杨就主动提出留下来看顾行李:“你快带着嫂子和侄女她们去吧,再过会儿天就更冷了。”

宁竹也让宁荷跟着卞含秀和宁松他们先去,原本是季元武留下来的,季新桐抢先开了口。

谁留下来都差不多,宁竹并未纠结,微微颔首道:“我们三人留下来看着行李,再寻个地方将马车和板车藏好。”

这些东西以后还用得着,要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妥善放置,还不能被人发现。

商量妥当后,封炎领着一些人先进山。

这一趟让马驮着行李,人步行,因为有几个孩子,速度也快不了,怕是要一些时间才能折返。

宁竹找到一个稍远的背风山洞,用火折子照了照,见里面没有动物活动的痕迹,便将卸下的板车全部藏了进去。

季新桐又扯来树枝藤蔓遮掩,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里有个山洞。

等做完这些,天色稍暗的时候,封炎带着祝衡关、季元武等人回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薛志炳身边的暗卫孙石。

之前封炎曾传信过来,只是收到时有些晚,也不知他们何时能到,方才封炎领着人上去的时候还把孙石吓了一跳。

知晓他们行李多,薛志炳行动不便,便让孙石来帮忙。

宁竹连忙道谢。

行李还得再搬两三趟才能全运上去,山路本就难走,夜晚更是危险,说不定还有野兽,宁竹打算等天亮后再搬剩下的,便让人把剩下的先藏进刚才的山洞。

他们埋头赶路,天黑后视线受阻,已经不太分辨得清前路,好在孙石已经进出过许多次,对路径极为熟悉,不用担心走迷路。

宁竹背着箩筐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环境。

这是第一次来,以后不知要住多久,势必要将周围的地形都熟记于心。

不知过了多久,几人走到了山谷深处的断崖下,那里藏着一处被岩石和植被遮掩的山洞。

洞口够高,勉强能容纳两人同时进入,藤蔓叶片间漏下碎光,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穿过洞口,眼前顿时开阔起来,竟是一块背风的平坦之地。

也不知薛志炳是如何找到这么隐蔽的地方。

宁竹左右瞧瞧,开口问道:“只有这一个入口?”

封炎指了指一边的密林,那儿有条小溪。

“顺着那边走也能出去,不过要走上一天半的时间,还要淌河而过。”

这地方宁竹还没完全了解,但已有些满意。

足够隐蔽、有水源、地势平坦可以开垦梯田……

等明日天亮她再去看看周围,今年冬季极有可能会有雪灾发生,还需要勘察上头有没有危岩、水土是否牢固等等。

前方亮起微弱烛火,是卞含秀提着灯笼来接人。

“小竹,这边!”

宁竹把背篼往肩上提了提,不再问话,加快脚步走去。

卞含秀他们已经上来好半天了,方才除了去拜见薛志炳,还将周围也逛了一圈。

“这儿确实不错,只是如今建屋子怕是有些来不及,我瞧见崖壁下有不少山洞,没准咱们可以在山洞里过冬,等开春再说……”

又走了半刻钟,终于到了驻扎地,好几处都亮起了烛火。

宁竹放下行李,先去拜见薛志炳。

他们也没有修屋子,住在靠左边的洞口,那处采光通风最好,比较适宜养病。

洞外修了挡风的木门,还挂着两块兽皮。

薛志炳靠坐在简易的木榻上,膝上盖着厚厚的毛皮,看着比最后一次见面时瘦了许多。

他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看着很红润,眼神明亮有神,倒不是宁竹想象中的颓废。

“多谢薛大人接纳我们。”

“别叫我薛大人了,你若愿意,叫我一声薛叔吧,”薛志炳笑着摆手,“这处本也不是我的地方,人人都可来,倒是我心中有愧,先前骗你一事,还望你别放在心上。”

要说当时有多生气,过了这么久也已经气消了,封炎也吃了教训,这事在宁竹心里早已翻篇。

她也笑着喊了声:“薛叔。”

薛志炳看着宁竹,开口问道:“与你们一道同行而来的,不是有一个叫卞瑞萱的姑娘?”

宁竹一愣:“您认识她?”

昌县和原北县可是隔着有一段距离,若是认识的,怎么也没听卞含秀提起过……

薛志炳叹了口气:“曹云水,就是你在硝场见到过的侍女,她是我派去的。”

宁竹沉默片刻,去把正在收拾行李的卞瑞萱叫了进来。

卞瑞萱进屋时还有些不明所以,直到薛志炳将一切的来龙去脉道了出来。

原来当时他派人去原北县核实逃兵消息,手下人在路上遇见了浑身是血、神情恍惚的曹云水。

得知她满门惨死,孤身一人且报仇心切,薛志炳便动用关系将她培养,送到景容身边,让她监控京城动向。

薛志炳只是给了她一个机会,曹云水被安插进去时只是个做粗活的普通侍女,后来全靠自己一步步做到了贴身侍女的位置。

无人知晓她是如何做到的,中间又付出了多少。

至于她为何一眼就认出了宁竹,薛志炳只道,大概是因为她见过宁竹的画像,知道宁竹是救了卞瑞萱,心中存着感激。

曹云水最后死在卢绍刀下,她不知道景容后脚就被宁竹杀了,死前心中除了大仇未报的痛恨遗憾,就只有对姑姑和卞家父母的愧疚和忏悔。

其实以景容那脆弱的身体,曹云水划下的那道小口子也够他受的了,也算是报了仇。

卞瑞萱听着,哭得泣不成声。

最初她怪过自己,怪过曹家人,但曹云水内心恐怕比她更痛苦煎熬,连最后想的都是祈求她的原谅。

薛志炳将曹云水写的信交给了卞瑞萱。

她原本不识字,后来学了认字才写下这封信,说若有朝一日自己死了,就让薛志炳把信交给卞瑞萱。

如今他也算完成了承诺。

卞瑞萱捧着信,紧紧捂在怀中,脚步踉跄地走了出去。

看得人忍不住叹气。

薛志炳还是病人,天色已晚不宜打扰,宁竹与他寒暄几句便退了出来。

走出山洞时,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她抬头望去,满天星斗在天幕上闪烁着冷冽的光芒,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散。

几家人聚在空地上分住处。

这里洞穴虽多,却有优劣之分,最公平的法子便是抽签。

宁竹随手折了几截长短不一的树枝,掌心拢着让众人在抽,最短的先选。

宁荷踮着脚尖替宁松挑选,小手在宁竹掌心里拨弄着那些长短不一的树枝,最终抽出一根中等长度的,兴奋地举过头顶。

“阿兄,我们第三个选!”

宁松见妹妹早和高朗家的小闺女们玩作一团,便特意选了挨近的山洞。

季新桐和卞瑞萱住在一起,她们捏着最短的树枝,却没有先选,而是打算等等,要跟宁竹挨在一起。

虽然众人隔得都不远,但也是在深山老林之中,她们两人住还是有些害怕的,要是离宁竹近点心里头也踏实些。

最终等定了下来,已是深夜。

宁竹的山洞左侧住着季新桐二人,右侧是宁松。

山洞不算大,洞壁凸出一块天然石板,正好铺被褥。

宁竹点着蜡烛清扫时,宁荷就拿着抹布擦今天要睡的“床”。

“阿嚏!”宁荷突然打了个喷嚏,鼻尖冻得通红。

宁竹立刻从行囊里翻出一套厚袄子,三两下将小姑娘裹成了个粽子。

烛火摇曳中,宁荷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阿姐让平安先进,往洞外撒驱蛇虫的药粉。

虽然是冬日,大概率不会有,但是撒一些心里更安心。

今夜来不及做门板,宁竹就把没收拾出来的行李挡在前面,又给宁荷套上两层棉衣。

平安蜷在小姑娘身边,厚实的皮毛将宁荷挡了个严严实实,倒比盖棉被还暖和。

连日赶路的疲惫涌上来,众人伴着外头又洋洋洒洒的小雪睡了过去。

——

次日清晨,宁竹踩着薄雪下山搬剩余行李,正好将昨日未曾看清的地貌重新观察了一番。

晨间薄雾萦绕,将入口处遮掩得更加隐蔽,没有人带路极有可能迷失在山林中。

宁竹沿途观察附近走兽的脚印,暂时未曾看见有大型野兽踪迹,孙石也说他们在这住了月余也没见过。

顶上的岩石宁竹也瞧了瞧,被植被茂密覆盖,也没有风化的迹象,算得上稳固,短时间不用担心。

小溪的水流也大,上层隐隐有结冰的趋势,足够几家人灌溉洗衣。

这地方越看越合心意,宁竹看向封炎的目光都柔和了几分,倒把人看得背脊发毛,却不敢多问。

要说住在山中最不好的还是太冷些,酷寒难挨,他们带上来的被褥袄子只够应付初冬,再冷一些,或者是下大雪就抗不住了。

“我想去打些猎物鞣制皮毛,还可以做些腊肉肉干存起来。”宁竹一提议,众人纷纷应和。

季元武带着封炎等人砍木料做门窗,宁竹则领着祝衡关、高杨、叶三娘进山打猎,余下的人收拾洞穴、翻整荒地。

虽已入冬,仍能种些冬小麦、菠菜这类耐寒作物,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土地荒废。

这片密林甚少有人类踏足,哪怕是冬天,猎物倒不少,可惜多是野兔黄鼬。

前者皮子小,后者的皮毛不好处理,折腾大半天,只猎得几只山鸡。

高杨兴致勃勃出门,望着这点收获有些泄气:“要不咱们出山买些现成的?”

他这样说也不无道理,众人都非猎户出身,鞣皮更是费时,眼看着一日比一日冷,确实是下山买些皮子来得更好。

宁竹便开口说道:“明日再试一次,不行就趁大雪封山前下山买一些回来。”

翌日进山时,众人本没抱期望,叶三娘却眼尖瞥见一只跛脚野羊。

“那边!”

众人策马追赶,那野羊虽坡脚,在密林里却跑得飞快,慌不择路地窜到一处山洞口。

宁竹猛地抬手,众人齐齐勒马。

马儿不安地刨着前蹄,鼻孔喷出的白气。

高杨看着近在咫尺的野羊就要跑丢,急道:“怎么停下了?”

“闻不到味儿吗?”宁竹皱起眉。

高杨:“啥?”

叶三娘白了他一眼:“腥臊味儿!怕是有熊。”

话音落下,洞口阴影里晃出一道黑黢黢的身影,竟是头立起来与人等高的黑熊!

它朝着宁竹一行人低吼着,不停用力拍打着地面,獠牙上还挂着涎水,黑豆大的眼珠里是冬眠被吵醒的愤怒。

想来是方才他们在这山谷中闹出的动静,将它惊醒了。

昨日宁竹没发现熊的踪迹,想来是今年天冷得早,这畜生早早就蛰伏了。

好在今日撞见,不然等它晃到驻扎地才更危险。

如此近的距离,野兽带来的威压将身下的马儿惊得躁动。

高杨握紧弓箭的手心沁出冷汗。

“散开!”宁竹低喝一声,率先引开熊的注意。

黑熊嗅到生人气息,此时更显得暴怒,黑豆大小的眼珠盯着宁竹,迈开四肢,咆哮着扑咬过来。

宁竹担心它会伤到身下的马儿,便一跃翻身下马,双手举起长刀,狠狠劈向熊头。

黑熊脸上顿时出现一条皮开肉绽的伤疤,它吃痛地发起狂来,眼看着就要将宁竹扑倒,后者瞬间顺势就地一滚,轻巧地避开利爪。

那边,高杨张弓搭箭,瞄准熊的眼睛。

“咻——”

箭矢破空而去,却擦着熊耳飞过。

那熊立刻改换目标,转身朝着高杨撞去,速度极快。

幸好高杨早有准备,见箭矢射歪之后已经驾马离开原地。

黑熊宽厚的爪子狠狠拍在了树干上,树干顿时崩裂,木屑四溅,可见其力道有多可怖。

“这畜生真凶。”高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趁它收掌的刹那,宁竹从树后跃出,一刀砍在它的后腿,黑熊顿时疼得直立起来。

高杨见到这个好机会,连忙搭弓,可是还没等他射出箭,有人就抢先了一步。

叶三娘看着自己精准射中黑熊左眼的箭头,唇角扬起一抹笑。

那黑熊并未立马倒下,吃痛地捂住眼睛,彻底发狂起来。

高杨准备再接再厉,另一根箭矢已经正正命中另一只眼睛。

祝衡关的箭钉入右眼。

黑熊彻底倒下,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宁竹转头,朝着两位神箭手抱拳佩服。

祝衡关笑着回了一礼。

叶三娘眨了眨眼睛:“姐姐的那份儿送你了。”

宁竹也不扭捏,爽快应下:“多谢,下回让你先挑。”

今日运气好,大伙儿心情都很不错,除了高杨,懊恼得直拍大腿。

叶三娘笑着调侃:“准头还得再练练。”

高杨的心都快碎了。

好在回程路上,他们又意外撞见那只逃脱的跛脚野羊,高杨眼疾手快一箭命中,总算找回些颜面。

背后三人对视一眼,都笑而不语。

众人拖着熊尸、拎着野羊,在暮色中往回走。

第98章 冬日

今日的收获比昨日丰盛得多。

猎物堆在山洞外的雪地上。

宁荷早已跟着宁竹经历过不少风浪, 面对这头体型抵得上三个自己的黑熊毫无惧色。

她蹲下身,眼中满是新奇,小手轻轻摸了摸宽厚的熊掌。

高朗家的两个小姑娘躲在她身后, 眼睛瞪得圆圆的。

平安兴奋地绕着黑熊尸体打转, 蓬松的尾巴扫得地上的雪粒乱飞。

见它嗅来嗅去的模样, 宁竹蓦地反应过来, 这小家伙的鼻子比人灵敏得多, 以后打猎带上它, 说不定能事半功倍。

另一边, 宁荷见小伙伴们害怕,便一手牵着一个,像小大人似的安抚:“小云小朵,你们别怕,它已经不会动啦,我带你们去看它的爪子, 比我脸还大呢!”

两个小姑娘半是害怕半是好奇地贴着她。

宁荷抓起熊掌往自己脸上比划, 小云壮着胆子伸出食指戳了戳,又忙不迭缩回手,惹得宁荷咯咯直笑。

三个小姑娘就对视着笑了起来,瞬间忘了害怕。

高杨把野羊的皮子让给了高朗家的小闺女,孩子体质弱,早点鞣制皮子做衣裳,也能少受些冻。

高朗的妻子慧娘感激不已,一箩筐好话夸得高杨满脸通红。

“我可是两闺女的叔叔, 总不能让人白叫。”高杨抓了抓后脑的头发, “这也不是我一个人抓的,还有三娘她们呢。”

他心里清楚, 是宁竹几人有意让着自己。

高朗捏着拳头锤了锤他的肩膀:“行,兄弟也不跟你客气了,这皮子够给俩丫头各做件小袄了。”

接下来几日,宁竹打猎时带上了平安。

它的鼻子格外灵敏,凡是动物经过的地方都能闻出来,瞬间成了打猎主力。

平安的身形矫健,在雪地里自如穿梭,鼻头贴着地面细细搜寻,要是发现了什么就原地停住,竖起耳朵看向宁竹。

宁竹顺着它示意的方向追去,总能发现猎物的踪迹,收获许多,野猪、水鹿、小黄麂子

熏肉架上的肉条日渐增多,直到山洞里熏肉烘干皮子的地方都不够用了,这才收手。

这个冬天不再去那片林子后,平安还有些没精打采。

这段时间它每天撒欢儿,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这么快活过,打猎时最积极,吃得好活动量充足,看着体型都又大了不少。

宁竹甚至怀疑,这家伙的爹怕不是藏獒一类的大型犬。

最开始猎到的野熊皮已经鞣制好,宁竹把它垫在石板最底下,躺在上面完全感受不到石板的冰冷。

此外,在家的人做完木门和简单家什后也没闲着。

高朗的爷爷曾是炭户,虽然他自己没做这行,但搭窑烧炭的活儿小时候没少干。

这几日他带着众人挖了简易土坑窑,找来硬木烧制了许多耐烧的取暖木炭,还砍了柴火屯在空置的山洞里,以免被雪打湿。

转眼大伙儿到这里已经半个多月。

打猎队伍不再出去后,宁竹便抽空下山去了民信局,来得正是时候。

“您要是再晚来几日,我们都该关门了。”伙计一边愁眉苦脸的说道,一边将壁州城寄来的信件找出。

这半个多月以来,局势也是几番变化。

涉州大军压境,却在宗明川的严防死守下不得寸进。此时,郦州传来老皇帝驾崩的消息,底下的儿子为了这名不副实的皇位硬是打了个头破血流,激烈的内斗令郦州自顾不暇,反倒是意外给了壁州喘息之机。

这大概是宗成秋看老皇帝最顺眼的一次。

可是此处靠近嵊南关,许多百姓都受到战乱波及,但凡有些门路的,早就携家带口远走他乡。

眼瞅着年关将至,却处处都显得萧瑟,没有半点喜庆的意味,民信局挂出了歇业的牌子,打算关铺子走人。

伙计摇头叹息道:“等明年开春吧,要是壁州还守得住,咱们这铺子或许还能重开。”

宁竹心中也是叹气,只是希望宗家能够挺住。

她买了些盐和针线这类的消耗品,补充最后一波物资,又带着季新承的信件回了山上。

卞含秀等人早就盼着信,见宁竹回来连忙迎上去。

“可拿到信了?”

季新承再成熟懂事,也不过十几岁,长这么大第一次离父母姊妹这么远。

卞含秀这个当娘的嘴上不说,心里怎能不担心,这些时日都在日夜盼着信件。

“拿到了,我还没看。”宁竹从怀中拿出信递给她。

卞含秀颤抖着手将信件展开。

“父母亲大人暨诸位姊妹:

展信安。自别后,日夜悬心,前日收到家书后心中大石方落。不知爹娘近况如何?儿已妥善置办冬衣,足以抵御风寒,万望勿念

战事虽紧,壁州有宗将军坐镇,定能保一方安稳儿幸得贵人赏识,不日将启程边关,路上数人同行,无需忧心,儿定会谨慎行事,保得平安归来

即请冬安。

季新承叩上”

看见季新承隐晦提及自己已经去往军中接触实事,几人是既骄傲又心疼。

卞含秀双眼含泪,摸着上头的字迹。

“这孩子,是不肯提半点不好,报喜不报忧。”

季元武宽厚的手掌按在她肩头:“不愿让我们担心呢,孩子的一片孝心。”

季新桐吸了吸鼻子,笑着安慰母亲:“承哥儿有本事,咱们得相信他。”

宁竹也有些担心季新承,从信中只言片语能读出壁州形势的危急。

除了郦州和远隔的江州,壁州相邻的丰州也野心勃勃,见涉州和蛮族鞍州都在攻打壁州,也想分一杯羹,近日总在试探骚扰。

宗成秋让他随护粮队伍去的就是丰州边界,哪怕是后方,可战场上刀剑无眼……

宁竹没有将自己的担心告诉众人。

正如季新桐所说,他们远隔百里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护好自己,相信季新承定然能够实现心中抱负

第二日,大雪封山。

宁竹带着人将唯一可供通行的山洞彻底封死。

储备的物资足够支撑整个寒冬,众人约定到明年雪化前不再外出。

山中日子清静却不乏味。

大伙儿排了轮值表,每日早晚巡视山谷,提防外人误入或野兽靠近。

闲暇时,宁竹开始细细布置洞穴,毕竟是要住好几个月的地方。

季元武早给洞口做了向内开启的木门,门下留着通风小窗,既防积雪堵门,又方便平安进出。

不过木门总没那么保温,宁竹拿着鞣制时带破损的皮子,向针线最好的卞含秀和高朗的妻子慧娘请教。

三人赶制出一张拼接的大皮帘。

宁竹将皮帘挂上时,整个洞穴顿时安静下来,呼啸的风声已然听不见。

平安从留出的小窗钻进来,带进一股寒气,身上的雪粒化作水珠挂在毛发上,抖抖便落在地上。

宁荷蜷在熊皮毯上,小手托着下巴看姐姐忙碌。

宁竹将石壁尖锐的地方打磨光滑,又规划空间。

进门处凿出小洞放工具杯盏,挨着石壁的床铺上铺着软毯,旁边用布料皮子搭出平安的窝,右侧正对着的石壁挖了壁炉烧炭,夜里既暖和又安全。

床铺再靠里的位置用季元武做的顶天大柜子隔出私密空间,点上蜡烛便能在洞内洗浴,不用担心染上风寒。

晚间的时候,各人都回了自家山洞,宁竹还会往碳灰里埋几个红薯,躺在软毯之中跟宁荷讲几个小故事,红薯差不多也就煨熟,再用热水泡壶茶,便能悠悠度过寒夜。

山中雪下得大,每日需得早早起来扫雪,要是有哪一日偷懒,极有可能就会被堵在屋子里。

高杨就证明了这一点,有次他贪睡误了时辰,推门时积雪瞬间倒灌进来,埋了他半截身子,被叶三娘和宁松笑了许久。

从此他就是最早起来扫雪的人。

扫完雪后,众人便聚在一起练武。

腿伤痊愈的薛志炳兴致最浓,缠着宁竹要学两招,后者实在被缠得紧,就让宁荷跟卞瑞萱来教。

说起来,薛志炳之经历了些什么,倒像是想通了一般,彻底卸下包袱,不再过问此间局势,就像个普通的闲散人士,竟意外的跟季元武合得来。

两人常拎着木桶到溪边凿冰冬钓,偶尔还会为谁钓的鱼更大争得面红耳赤。

钓上来多少鱼不说,倒是季元武的咳嗽先来了,被卞含秀压着喝了许久的苦药。

“还以为自己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呢!”

季元武只得嘴上告饶,然后偷偷跟薛志炳使眼色。

两人改为下笼子,薛志炳还使唤封炎去给他守着,别让洞口结了冰。

封炎也是个老实孩子,说守着就能一动不动地守着。

最后还是宁竹看不下去了,总要掐着点把人拎回洞烤火,别给冻成冰雕了。

季新桐和卞瑞萱还跟着叶三娘学了弓箭,学习态度十分热忱,还特意圈了一块地方出来做了靶子练习场,每逢不下雪的天,就会去练一练,倒是好消磨时间。

祝衡关意外的得几个孩子的欢心,又会堆雪人、又会用木板做简易“雪橇”、还会磨冰球,孩子们轻轻松松就被俘获。

宁荷还想出新玩法,让平安拖着她们在雪地上滑行。

只是他们终究是在躲避兵祸,在这寂静的山林中,玩闹也得收敛,平日里说话也不敢大声。

宁竹闲着没事的时候还会带着几个孩子设陷阱,就是简单的套索,最多就是抓一抓野鸡野兔,还是将三个孩子高兴坏了。

宁荷还拉着宁松给他们捕捉到的活兔子搭了窝,说是要养起来让他们生小兔子。

先不说两只公兔子如何生得出小兔子,那兔子窝才搭好一晚上,隔天就被咬开一个大洞,兔子也不翼而飞。

可让宁荷伤心大哭一场,宁松这个爱妹心切的,又偷偷去给她抓了两只活兔子放进去,好好加固了兔子窝。

不知道是不是窝搭建得太过舒适,每日还有宁荷三个小姑娘好吃好喝的供着,没想到母兔竟真的怀了崽。

那两只兔子更是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宁荷几个小姑娘每天清晨都趴在窝边,小脸贴着栅栏盼着小兔子来。

某日小云突然惊叫起来,把旁边正在缝制新衣的卞含秀和慧娘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被兔子给咬住了衣摆。

可把小姑娘气坏了,宁荷还一本正经的教训起兔子来,看得几个大人忍俊不禁。

除夕那晚,众人凑在一起吃年夜饭,桌上摆满了变着法做的吃食。

可在这本该合家团圆的喜庆日子里,众人想到山外兵荒马乱的光景,难免心头怅然,年关便在这复杂的情绪中悄然度过。

……

山中无岁月。

等到春暖雪化之际,当第一株嫩芽钻出冻土、当小兔崽们长成毛茸茸的球、当田里的冬小麦抽出新穗时。

一整个冬日眨眼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