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Episode 64. 非道之道(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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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活法》的句子这才清晰地浮现。

所有的故事都有主轴(Thema26),甚至就连没有主题的故事,「没有主题」也会成为它的主轴。

「只有最理解这个灵魂的存在,才能触碰它的核心主轴。」

我顿时一愣。

「难道,妳要我一起进来的理由就是……」

「对。」亚莲点点头,继续说道:「只有最了解那个灵魂的人,才能修复它的心轴。这个工作必须由魔王你自己来做,我会把我的传说分享给你,你……」

我没有听清亚莲后面说了什么。

[传说『修补传说之人』暂时凝聚在您的指尖。]

必须由我亲自动手?

「时间所剩不多,必须马上开始。麻烦医护人员准备提供魔力!」

我愣愣地握着手中的毛笔,呆望着母亲的灵魂。

母亲静静地闭着眼,就像身穿寿衣进入长眠的人那般安详。这段时间,她增加了许多皱纹,和许多我不曾见过的伤口。

只有刚强的眼眉和削瘦的脸颊依旧。

亚莲在一旁说道:「就当作是一本书吧,试着想像看看,眼前的传说全都出自同一本书。」

看着在眼前浮游来去的晦涩字句,我想尽办法发挥想像力,就像取出小时候看过的书籍重新阅读。

我闭上双眼,将手伸向空中。

「没错,你想看看那本书吗?」

拍去厚厚的灰尘,翻开书封,破旧不堪的第一页仿佛一碰就会粉碎。

再次睁开双眼,只见悠悠飘浮的传说都已围绕在我的指尖。

「独子啊。」

每个章节的碎片都开始和我说话。

我徐徐移动毛笔,回想着母亲,想着我记忆中的母亲。从那口老旧的记忆水井之中,一一捞起满是霉味的字句。

「独子啊,你最喜欢哪个角色?」

我想起来了。第一次和妈妈一起读的书。

我不禁地提起笔,溢流的字句透过我的笔尖连接延续。

「看来你不太喜欢这个结局,不过,不是所有故事都能有美满的结局。」

她是让我爱上阅读的人,是替我犯下的罪行而入狱的人,也是将我们的故事编写成书的人。

是我想念的那个人,是我埋怨过的那个人。

是我的母亲,却也是曾经距离我最遥远的那个人。

「独子啊。」

溅满客厅的鲜血、坠落地面的利刃、手心握着刀的触感……

还有母亲低喃的话语。

「再读一次看看。」

在我完成这一段的刹那,我停下了笔。

母亲的心轴仍未接续完成。

「救赎的魔王?」

我所知道的「母亲」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罪吗?若这也算罪过,那我便是罪人吧。」

「所有囚犯都是这样想的吗?」

「真可笑啊,世间所谓的『正义』。」

仍有无数传说碎片在我周遭盘旋,但它们再也不向我倾诉。

这些碎片来自我一无所知的脉络,我从未曾听说,也无法读懂。

我突然感到一阵混乱,就好像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抛了出去,扔在我最初阅读的那本书的正中央。

我所知道的「李秀卿」,唯有身为「我母亲」的那个「李秀卿」而已。

握着笔的手开始颤抖,像是在为我宣告

我做不到……这不是我能做到的。

迟来的悔恨如波涛般泛滥成灾。我应该再多跟她说说话,应该多聊聊她的故事,应该跟她分享更多日常……

我缓缓放下持笔的手。

母亲的传说再次崩溃,母亲的故事像是在嘲笑我的无知一般,悠悠飘荡。

或许,我连一个人都拯救不了。

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些许动静。

有个人正拿着细小的毛笔,凝视着空中的传说碎片。那人既不是我,也不是亚莲。

「唉,这是秀卿和我说过的话呢。」

说话的中年女子身穿天蓝色囚服,肩上披着西装外套。

她正是以朝鲜第一术士为背后星的赵英兰。

在她身边,又有另一个人手握着笔。

「呵呵,真想不到,我有天也会怀念起吃牢饭的日子。」

和我们一起经历了和平之地任务的李福顺老奶奶笑着说。

病房里涌进大批游荡者,她们各自带着笔,以笔尖沾着星遗液,着手将字句一一连接起来。

那些对我而言生涩难懂的故事,自然而然地在她们身上淌流。

拼图被渐渐填满,一切都仿佛理所当然。

所有的游荡者,都在谈论着「李秀卿」。

不知怎地,我的视野变得模糊一片,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去我从不知道的母亲的人生,在我眼前逐渐被勾勒出来,这全都是我应该知晓,却异常陌生的时光。

然而,就连游荡者也未能完成所有心轴。

还有好几块碎片残留飘浮,找不着主人。

就在这时,一旁突然有个人抓住了我的手移动起来,将我一知半解的文句接上了。

正当我惊慌失措地想开口询问,那只手的主人硬生生地打断了我。

「金独子,你以为你是什么无所不知的神吗?」

发着牢骚的语气里带着柠檬糖的香气。

韩秀英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笔。

「世上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傻瓜。」

3.

滋滋滋滋滋!

残破不堪的灵魂迸出火花,母亲的灵魂一点一滴地恢复了生机。

游荡者们依然忙个不停,似乎不允许出现一丝疏漏,以最挑剔严苛的眼光将母亲的传说碎片一一依序黏合。

「这是哪个时候的事,有人记得吗?」

这是合众人之力描绘出来的、唯一的肖像。

那幅情景,恍若诸多匠人齐聚一堂,只为共同刻划出一件完整的艺术品。

竟有这么多人都记得我的母亲,让我万分讶异。

有些视线能扼杀一个存在。

在任务开始之后,多不胜数的化身在星座的凝视下死去,被暴露、被窥视、被迫成为他人欲望的载体。

但也有些目光,能挽救一条生命。

「啊,好怀念那时候啊。」

「要是没有秀卿姐,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对吧?」

游荡者们轻声交谈的声音,似乎盈满思念。

或许人生在世,我们都能在一、两位朋友的记忆中停驻,成为他们追忆里的「大家」。

[星座『天上的书记官』看着传说层层堆叠的光景,发出纯粹的感叹。]

[星座『恶魔般的火之审判者』喜不自胜。]

[星座『紧箍儿的囚犯』带着似懂非懂的表情拔着自己的头毛。]

[星座『深渊的黑焰龙』嘟嘟囔囔地注视着自己的化身。]

大概是因为频道的检修已经结束,星座又聚集到譬喻的频道里。

在众人的守望之中,我的母亲逐渐变得完整。

身为母亲的李秀卿、游荡者之王李秀卿、监狱的革命家李秀卿、散文作家李秀卿……众多李秀卿聚集起来,才完成了名为「李秀卿」的整体。

我站在母亲床边,在众多游荡者的围绕下显得有些尴尬。

韩秀英戳了戳我的腰,说道:「碍手碍脚的,你先出去待着吧。」

的确,过去三年间韩秀英都和母亲待在一起,母亲的传说里,相信也有与她相关的部分。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传说修复工作接近完成,似乎也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了,虽然有些不安,但韩秀英毕竟是个作家……她总不会把我妈搞砸吧。

才想到这,身后就传来韩秀英的沉吟低语。

「这句话是那时候说的吗?我也不知道,应该错不了吧,管他的。」

拜托,可千万别出差错啊!

走出病房,伙伴们都在外头等着我。

「叔叔!」

「独子哥!」

我一把将两个冲来的小朋友搂进怀里,环视着其他伙伴。

郑熙媛、李智慧、被五花大绑在病床上的李贤诚……所有人都在等着我开口。纵使我没多说什么,我母亲的情况似乎也已心照不宣。

黏在我身边的申流承问道:「奶奶呢?秀卿奶奶怎么样了?」

「应该不会有事,手术快要结束了。」

听见我的回答,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一抹安心的神色,似乎放下一个沉重的包袱。

「喂,独子哥的妈妈为什么是妳奶奶啊?」

「既然是叔叔的妈妈,我当然要叫奶奶啊。」

「独子哥又不是妳爸!」

我赶紧拍了拍两个小朋友的背,安慰道:「好好好,别吵了,两个人都叫奶奶不就行了嘛?」

「真的吗?我也可以叫吗?」

「当然可以啊。」

看着吵得面红耳赤的李吉永和申流承,我本来还想多说两句,想了想又闭上了嘴。

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过去三年又是怎样的光阴?

这些孩子没有我的陪伴,坚强地熬过了数十个任务,他们究竟看到、听到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样的故事?

「哥哥?」

我思索着,不禁抚摸着李吉永的脑袋好半晌,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擡起头来盯着我。一旁的申流承,索性抢过我的手,放在自己头上。

我静静将两个孩子拥入怀里。

「对不起。」

「咦?为什么?」

「就,对不起。」

我知道,不管我现在说些什么,都无法得到原谅,但我仍想表示点什么。

或许是母亲的传说对我产生了影响,又或者,我不希望该说的话没能及时传达,再次制造出同样的悲剧。

尽管如此,话到嘴边我却依旧说不出口。

你们辛苦了,对不起。

我多想对他们这么说。

「没关系。」申流承率先开口,「我们没事的,叔叔。」

申流承擡起头看着我。该安慰他们的人明明是我,该关怀他们要不要紧的人,也是我才对。

「叔叔,你应该也……没事吧?」

我实在不忍回答,于是避开了申流承的视线。

当我擡起头,只见其他伙伴也都注视着我。李智慧泪眼汪汪,郑熙媛则是一脸担忧。

我勉强勾起嘴角,笑着说道:「大家干嘛这样看我?我没事,我妈也慢慢恢复了。」

「真的没问题吗?」

「我真的没事,还有……」

我逐一端详着眼前的每一个人。他们满身伤痕,不难看出是特意日夜兼程地飞奔回来。当浩瀚神话「巨人族战役」结束,想必他们连胜利的滋味都没能好好感受,就马不停蹄地赶回这里。

「巨人族战役……大家都辛苦了。」

不知道我的表情有什么好笑的,郑熙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打算一句话就打发我们的绩效奖金吗?独子先生可真是……看来我们这么替公司卖命,都是我们太善良了……」

一旁的李智慧也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

郑熙媛接着说道:「还有,为什么你又自己一个人偷跑了?你真的想找死是不是?还是,想再被我们关一次?」

「那个,那是因为量产品制造者……」

「借口就免了。」

我只得低下头。

「对不起。」

这是最好的办法,解释什么的都可以之后再说。

我一弯腰,就看见一双破旧的战斗靴出现在眼前,沿着靴子向上一瞧,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外衣沾满灰蒙蒙的尘土。

我感觉很新奇。

我所知的那个「刘众赫」,现在居然也属于这里。

「刘众赫,你也辛苦」

「没时间聊那些不痛不痒的了,事情还没结束。」

刘众赫用他那特有的犀利眼神看了我一眼,就大步走向病房走廊的另一头。果然,刘众赫到哪都还是那个刘众赫。

「大家看起来很闲啊?来郊游的吗?」

病房的门敞开,韩秀英走了出来。这丫头似乎消耗了不少魔力,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

「阿姨怎么样了?」

「化身体清醒还需要一段时间,但病灶都治愈了,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辛苦了。」

「那刘尚雅该怎么办?」

「医护人员还在观察病情。等亚莲出来,就会马上着手处理,星遗液还有剩吧?」

亚莲说了,这次只救得了一个人。

「快走吧。」

紧跟在后头出来的亚莲带着整组医疗人员,立刻转移到另一间病房。

然而,我们在刘尚雅的病房里见到一幅陌生的光景。

「雪花小姐?」

怪不得刚才一直没看见李雪花,穿着一身白大衣的她正在照顾刘尚雅。

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刘尚雅的传说破碎的速度,似乎微乎其微地降低了一些。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为她用了众赫先生带回来的药。」

「刘众赫给的药?」

李雪花垂下视线,望着放在桌上的小瓶。这瓶子先前并不在这里。

当我碰触到玻璃瓶身,道具的情报立刻浮现眼前。

「空青石乳27?」

我吃了一惊。如果这瓶空青石乳真的是我所知的那个东西,那将是能媲美星遗液的稀有道具。

这项药材来自一直蒙着神秘面纱的「第零武林」,是武林中的灵丹妙药之一。

我的脑中一时间挤满太多念头,简直不知道从何问起才好。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听说是从破天剑圣那里收到的。」

看来,破天剑圣似乎还没返回地球。她难得与自己的族人重逢,或许会晚些回归吧。

话说回来,既然破天剑圣手上有空青石乳……难不成,她去过那座岛了?

亚莲观察着刘尚雅的伤势,说道:「多少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大约多久?」

「应该有三十分钟左右。」

「那,现在只要设法再弄到其他星遗液……」

「她的病情已经超出临界点,无法用星遗液治愈了。老实说,她的心轴到现在还没受损,几乎可说是不可思议,她的精神力实在……」

亚莲说着说着,其他伙伴突然开口打断。

「等等,妳刚刚说什么?」

「尚雅姐姐会死?」

终于了解到情况有多严峻的同伴们,继续听完了其他医护人员的说明。

郑熙媛脸色煞白,孩子们一脸铁青,李智慧也露出畏惧的神情。

「叔叔,这不是真的,对吧?」

我说不出口。

「他们说尚雅姐会死?真的?那我们这一路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智慧像失了魂的幽灵,脚步虚浮地朝我走来,用力摇晃着我。

「大叔,你不是死过好几次又都复活了吗!如果能现在获得那种特性,或是」

眼下当然没有办法获得那样的特性。

郑熙媛从身后拉住了李智慧,向我问道:「所以,你那时用过的方法都不可行吗?」

当时用过的办法……

虽然谁也没有挑明,但所有人的目光都瞧着半空中的譬喻。

「有困难。」

「你已经成为冥界的继承人,难道就不能请祂们帮帮忙?」

「我问过了。」

交谈之间,空中的间接讯息也响了好几回。

那些全都是来自星座的讯息,无一不是想着见缝插针,利用我们的困境搭上线的星座。

[星座『梦想长生不死的始皇帝』向您提议。]

[星座『梦想长生不死的始皇帝』表示和祂签约,将能立刻为您提供『长生草』。]

梦想长生不死的始皇帝,应该是中国的那位「皇帝」吧。

长生草的功效确实不下于星遗液或星遗果,但就算用了,现在的刘尚雅也难以复原。

『别做傻事。』

霎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同一个地方。

『如果向祂们求援,祂们一定会要大家付出不合理的代价。』

是刘尚雅在说话。

虽然她的化身体紧闭着双眼,但所有人都能听到她的话语。

只剩下心轴的她、灵魂飞散了一半以上的她,正逐一注视着每一个伙伴。

『各位。』

刘尚雅向一行人说道。

『我没事,所以……』

光是今天一整天,我都数不清自己究竟听了多少次「没事」。

并且,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句「没事」实际上代表着什么意义。

而我们,又是经历过怎样的煎熬才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吉永啊,姐姐没事,不要哭。流承也是。』

刘尚雅继续对众人说着。

我捂着一阵阵抽痛的胸口靠在墙边。

郑熙媛则一屁股跌坐在长椅上。

『熙媛小姐,我一直都很欣赏妳,妳知道吧?』

『还有,智慧呀……』

滴答、滴答,眼泪一颗又一颗落到地上。李智慧不甘心地揪紧床单,掉着眼泪,用发红的双眼恳切地盯着我不放。

一旁,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

「金独子,我们跟异界神格签约。」韩秀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说道:「这样或许会有办法,不,由我来签,我」

『韩秀英小姐。』

韩秀英颤抖着嘴唇。

『妳答应过我,以后不会那么做了,不是吗?』

韩秀英松开我的手臂,垂下脑袋。她似乎不愿再听下去,猛地踹门离开。

刘尚雅继续说着,就像要把剩下的话全都一口气交代完。

『我还有话想告诉贤诚先生和众赫先生……可是,我没多少力气了。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跟你们说……』

紧接着,刘尚雅转向了我。我站直了身子,化身体的伤口立刻传来剧痛。我的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世界都摇摇欲坠。

但现在,我必须站起来。

「大家。」

话一出口,脑袋瞬间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第四面墙』发出警告。]

『不行。』

我对那家伙的话置若罔闻,继续说道:「大家,请先回避一下。」

首先振作起来的是郑熙媛。她和我对视了一眼,伸手扶起李智慧。

在郑熙媛的敦促之下,人们陆续踏出病房,直到申流承和李吉永也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刘尚雅两个人。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

「刘尚雅小姐,妳还记得……我们曾在地铁聊过的事吗?」

刘尚雅没有回应。

「妳不是说过,妳喜欢看书,对吧?」我对着默默无语的刘尚雅继续说着:「村上春树、瑞蒙.卡佛、韩江……」

我一一念出这些名字,都是刘尚雅说过喜欢的作家。我能察觉到刘尚雅的表情有了些微转变,也许是在摸索着逐渐遗落的遥远记忆。

「如果能活下来,除了这些作家之外,妳愿意读一读其他作品吗?」

一时间,刘尚雅的灵魂重新发出微光。

『什么样的作品?』

「像《魔戒》之类的。」

刘尚雅的灵魂体咯咯笑出声来。

仿佛唤醒了久远的回忆,她的灵魂体露出些许笑容。

『好呀,要是可以,不论用什么方法,只要……』

我一个音节都不放过,牢牢地记下她这句珍贵的承诺。

『只要我能活下去,只要我还有机会能看到那些故事……』

我点了点头。

我不晓得这办法是否行得通,毕竟,就连原作都不曾验证过这是否可行。

但正因如此,这也是唯有我才办得到的方法。

滋滋滋滋滋滋!

伴随着猛烈喷溅的火花,一堵「墙」凭空出现。我凝视着第四面墙,就像要望穿死巷的另一端。

倘若在路的尽头撞见这样一堵墙,无论是谁都不免感到万念俱灰。

「第四面墙。」

坚实厚重的墙体,似乎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击破。

世上没有比「墙」更人为的造物了,那是某人带着明确的目标打造的障碍物。

我也弄不明白,眼前这堵墙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建,但可以肯定的是,最初的「墙」,一定是为了守护某人而创造的。

在我开口的瞬间,第四面墙同时也张开了嘴。

「吞下去,一个字都不准漏。」

4.

让第四面墙吞噬刘尚雅的灵魂。

这个方法是借鉴了先前和食梦者展开血斗的时候,母亲意外遭到第四面墙吞噬的那次事件。

当时,母亲的灵魂体在严重受损的情况下被墙壁吞食,再次被墙壁吐出的时候,反而修复了少部分的损伤。

再加上,考虑到第四面墙内部还藏有名为「图书馆」的空间,确实值得我冒险尝试一回。

『不要。』

然而第四面墙看穿了我的意图,拒绝听从我的命令。

第四面墙看着破碎逸散的刘尚雅,激烈地抗拒着。

『我 不 要 吃 那 个 。』

「吃掉。」

一阵酥麻的冲击蓦然窜过全身,但我没有妥协。

「不吃的话,我就把技能关了。」

这是我最后的威胁手段。

第四面墙终究是个技能,只要我心一横,随时都能把这家伙关闭。

并且,从先前的几次事件可以察觉,第四面墙真的很痛恨被关闭,想必这次也……

『你办得到的话就试试看啊。』

听它的语气,似乎相当自信我不会那么做。

『反正要是关了我,你也救不了那女人。』

我咬了咬嘴唇。

『而且你把我关了,星座就会看光你的资讯。』

[多数星座关注着您。]

[部分星座对您持有的『墙』的存在抱持疑心。]

第四面墙很清楚我极度忌讳泄漏情报。实际上,除了第四面墙之外,我的确也没有其他精神屏障能够使用。

要是有位格较高的星座看准了墙壁消失的刹那借机窥视我,那我可能会像个浑身赤裸的孩子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我盯着墙大眼瞪小眼,片刻后,说道:「那,我就开砸了。」

『什么?』

「你拒绝配合,那我只能砸碎墙的一部分,强迫你吃下去。」

原本第四面墙并没有实体,但以它的现状来看,我确实可以敲击到墙面。

我握紧拳头,瞄准面前的墙体猛然挥出位格。

钝重的打击让整间病房随之震动,外头传来一声短暂的惊叫,以及一群人匆匆跑来的脚步声。

我再次抡起拳头。

砰磅磅磅磅!

然而,墙壁依旧完美无瑕,没有半点痕迹。

『没有用的金独子。』

「……」

『救活刘尚雅会过度违反概然性。』

我思考了一会。

如前所述,第四面墙不是实体,只是由我具现出来的技能。

既然如此……

滋滋滋滋滋!

我将目光集中在墙上的一点。整间病房处处弥漫着火花,只见急切拉开病房大门的李智慧直接被星火弹飞了出去。

『不 行 !』

第四面墙的一角,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裂痕。

我猜的果然没错。

我先前只考虑到打开或者关闭技能两种选项,但说不定,所谓的「技能」也会有相应的过渡状态。

换句话说,如果我只封闭技能的一小部分,又会发生什么事?

喀吱吱吱吱。

随着墙壁急速龟裂,墙上转眼间就出现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一道可以吞没任何东西的深渊。

紧接着,缝隙像黑洞一样吸收周围的所有传说,刘尚雅的传说形成小型的漩涡,转瞬间就被吸进了墙的另一头。

『住 手 …… !』

惊人的火花扑面而来,我不禁发出凄厉的呻吟。

概然性反噬风暴席卷了整间病房。

耳中仍回荡着伙伴们朝我跑来的脚步声,视野旋即被染成一片惨白。

刘尚雅在黑暗中苏醒,一睁开眼,眼前只看见漆黑一片。

在一丝光线都无法容忍的无机景色中,刘尚雅倏然领悟了。

我……已经死了吗?

最后看见的景象在脑中一闪而逝。

试图挽救自己的金独子尖声惨叫、概然性的反噬风暴,还有……自己不由自主被吸进某处的记忆。

一切都模糊不清,她什么也确定不了。

刘尚雅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身体一遍。眼睛、嘴唇、舌头、耳朵、手脚和膝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有感觉,仿佛一切都麻痹了一般,所有的知觉都从自己体内完全消失。

难道,只剩下灵魂了吗?

刘尚雅尽可能冷静下来,接受当前的情况。在村上春树的小说里,也经常出现人化为概念的桥段,所以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不过就是已死之人变成了灵魂而已……

好可怕。

话虽如此,孤身一人待在黑暗中果然还是很吓人。再加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知觉,这么一来,不就形同连自己是否存在都无法确定的状态了吗?

刘尚雅尽力避免陷入思考的陷阱,却还是不禁想起那个古老的哲学命题。

我思故我在。

这是勒内.笛卡儿28的格言。时至今日,这句话已经太过知名,有时连引用它都有些难为情。

但这一刻,这句格言就是刘尚雅的希望,至少在思绪续存的时间里,她能够坚信「我是存在的」。

然而没过多久,这个认知就让刘尚雅感到不寒而栗。

那么,难道人只要停止思考,就形同不存在了吗?

在这全然的黑暗之中,倘若连思考都静止下来……

所以,刘尚雅不顾一切地思考。

为了不要消失、为了不被抹去,她拚了命地回想着过去的事情。

「尚雅啊。」

于是,先是声音浮现脑海,紧接着画面也出现了,都是她相当熟悉的脸孔。

那是在「任务」降临世界之前,一直在她身边的家人们。

身为法官的父亲、当上医生的哥哥,还有出身豪门的妈妈。

「在外头要低调,不要做引人侧目的举动。」

「人们眼中看见的不是妳,而是妳的背景。」

「为什么非要去学四国语言?妳只要当家里可爱的小女儿就好了。」

刘尚雅看着那些话语苦笑。

更准确地说,是想像自己露出苦笑。

「妳要进游戏公司工作?就算是跟游戏公司的老板结婚我都不准,进什么游戏公司!」

或许,早在「任务」开始之前,她就已经生活在一段「任务剧情」之中了。就算没人会称那是任务,但于她而言,那就是属于她的任务。

如果非要鬼怪给那个任务取名字,大概会是「独立宣言」之类的吧。

「我是公司新进的职员,刘尚雅。」

进入游戏公司工作,脱离家中独立生活,让她的生命有了些许改变。

也遇见了一个有趣的人。

「刘尚雅小姐,请问妳有手机充电器吗?』」

那个长著白净面孔,借走了她的充电器的人。

「因为我七点有个重要的约,但手机电池快没电了。」

一个曾经和她一起参加新进职员面试,对公司的一切都采取不合作态度的人。

「我会去参加聚餐,但我七点就要先离开。」

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工作结束就第一个打卡下班的人。

「公司出游我就不去了,我讨厌爬山。」

无视他人的视线,像个幽灵一样到处来去,成天只知道滑手机的男人。

「刘众赫这家伙又要死了,真是。」

或许正是因为他,她才跟着做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

无良上司抢走部下的工作成果,她就暗地里让长官吃足苦头;颐指气使的部长们老爱使唤菜鸟跑腿泡咖啡,她就在他们的咖啡豆里掺胡椒。

「呜呕!什么啊!咖啡怎么会是这个味道!」

在Mino Soft名留青史、后来被同事称为「茶水间事件」的恶作剧,也是这么诞生的。好几次,当刘尚雅将胡椒倒进研磨好的咖啡豆里,她都会感受到莫名的解放感。

整个公司都乱了套,即使派了人员监视也没能逮着犯人。

『刘尚雅至今都还记得。』

所有人都下了班的公司,从茶水间的橱柜里隐隐透出手机萤幕的亮光。

『金独子明明就躲在那里。』

不管自己往咖啡里猛倒胡椒还是狂洒盐,那道微光始终存在着,默认着她的行动,好像无论橱柜外发生了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或许,当时应该试着跟他说说话才对。』

为什么要在橱柜里保持沉默?

为什么看到了我做那些事,还向上头报告「一个人也没看见」?

为什么把对着茶水间的监视器调转了方向?

为什么……总是只有在看着手机的时候,才会露出不一样的表情。

四周缓缓亮起,她的感知也渐渐恢复。

[某位强大存在的位格,不允许您的『传说』飘散。]

[某位热爱整洁与秩序的存在,对您的传说感到不顺眼。]

某处响起了陌生的声音。

「(你看,这就是俗话说的『暧昧』。)」

「(不,我几乎涉猎过地球上存在的所有电影,我个人认为……)」

「(就结果来说,不就是想要合为一体的欲望吗?)」

当她缓缓睁开双眼,刘尚雅发现有三个存在正围绕在自己身边。

戴着眼镜的鱿鱼形生命体。

背脊佝偻的白发老人。

还有一个散发着微妙气息的中性美人。

当刘尚雅看清最后一名存在,登时大吃一惊,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你是……)」

「(妳终于醒啦,新进馆员。)」

中性美人涅巴纳嫣然一笑。

刘尚雅感到一片混乱。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哼了一声,涅巴纳打量了她片刻,说道。

「(说来话长,妳很快就会明白了。妳运气很好,毕竟,只活了那么几个年头就进到这座『图书馆』的人,妳还是头一个。)」

在那三个存在背后,铅字拼凑出的东西正在空中扰动。

欢迎新进图书馆员刘尚雅。

刘尚雅环顾四周。

提灯中隐约透出的灯火照亮了周围的黑暗。

图书馆……

成千上万的书籍、望不到尽头的书架,她已经好久不曾造访过这么大规模的图书馆了。

她想起金独子所说的话。

若能活下去,除了她读过的那些作家之外,愿不愿意再看看别的作品。

他所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吗?

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不明白金独子究竟是以什么原理将她送到此地,也无从得知他究竟希望自己做些什么。

但她有种直觉

只要查阅这些书籍,就能解答她一直以来的诸多疑惑。

「(妳要看这些书吗?)」

「(什么?)」

「(读了这些书,妳或许会后悔,毕竟书中的真相妳可能承受不了。)」

刘尚雅走近那些藏书,指尖却忽然停住了。

那并不是因为涅巴纳的警告,而是因为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出现在黑暗中。

「她不会留在这里当馆员。」

金独子就在那里。

「(独子先生?)」

看见刘尚雅就在我面前愣愣地看着我,我总算彻底安心了。

成功了。无论如何,我总算成功保存了刘尚雅的灵魂。

虽然灵魂体千疮百孔,但隐约可见图书馆的力量徐徐流动,正修复着她的灵魂。

我低下头,轻声对刘尚雅说道:「不好意思,只能让妳待在这样简陋的地方,请再撑一下,我马上带妳离开。」

「(简陋的地方?果然愚昧俗人无法领悟灵性真知。)」

「好久不见,涅巴纳。」

「(那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墙应该不会同意吧。)」

「我找到了一点旁门左道。」

涅巴纳摆出极为不悦的脸色。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个判断相当鲁莽,墙会反对都是有理由的。)」

「应该吧。」

虽然此刻第四面墙没有跟我对话,但它似乎为了早前发生的摩擦对我大为不满,光是从刺激着肌肤的锋利气流,就能感受到那家伙的情绪。

但是,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只要那家伙狠下心,随手就能把一、两个馆员或故事变成灰烬。)」

「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让她变成图书馆员。」

「(你在说什么傻话?人都进到这了,那当然……)」

「我会设法把她弄出去。」

涅巴纳锁紧眉头,好像听到什么异想天开的无稽之谈。

「(你觉得墙会答应?而且就算可行,那个女人的肉体也已经死亡,肉体一旦死去,灵魂就无处可归了。)」

我沉默地盯着涅巴纳。没多久,他的表情扭曲了起来。

「(难不成、你……)」

现在的涅巴纳已然化为第四面墙的一部分,或许他也能读取我的心思。

涅巴纳的嘴唇剧烈颤抖,厉声驳斥。

「(不行!就算墙同意了,那也绝对不可以!)」

「涅巴纳。」

涅巴纳想必再清楚不过。这世上的「特性」种类繁多,但「完美的不死特性」只有两个。

一是归来者刘众赫,另一个则是……

「你的背后星,曼荼罗的守护者现在在哪里?」

世界上最初的转生者。

现在,是时候去见见这个故事的第三位主人翁了。

* * *

25在汽车仪表板上的储物空间,多位于副驾驶的腿部位置,因早期专供驾驶人放置手套而得名。

26韩文??原为外来语,来自德文Thema,原意为主题、题目。

27在武侠小说中经常出现的灵丹妙药,由于取得极其不易,常被韩国读者视为一种老掉牙的套路。石乳,被描述为堆积在洞窟深处的乳白色液体;空青,实际存在的贵重药材,主要为碳酸盐类的蓝铜矿石,呈中空而内部含有水分,又名空青石,在许多中医文献中有相关记载。

28René Descartes,西元一五九六年至西元一六五〇年,法国哲学家、数学家与科学家,被视为近代哲学的创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