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的所有工作、学历、经历都在国内……他靠这些想要办到工作签证、留在南法从医,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更不用说还要学语言、考资格证,甚至可能需要重新读一个硕士。
但郑淮明没有一刻比此时更确定,他会成为一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重新站到她面前,求得她的原谅。
哪怕可能被拒绝、哪怕没有回头路……他都认命。
从这一天开始,周思衡震惊地发现,郑淮明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拼命三郎似的将自己卷进工作中,会按时吃三餐,到点下班休息,偶尔加入到和同事的闲聊中。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明显又一次有了光亮。
郑淮明甚至不再讳疾忌医,虚心去消化内科求教,一边吃药养胃,一边学着搭配清淡营养的饭菜。
一开始恢复正常饮食,无疑是痛苦的,吃下去什么仍会吐得一干二净。但他执行力很强,悉心调理下,病情虽反复了一阵子,总算也恢复些,不再日夜难熬。
一次次考核中,他仍以优异的成绩名列榜首,获得教授们的一致好评。
转眼间,门诊楼前的银杏树落满了雪。
春光雪融,枝头绿了又黄,秋风一扫,铺满大地。
周思衡和金晓秋结婚,举办了盛大的婚礼,郑淮明以伴郎的身份送上祝福。他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站在台边,岁月磨去了些青涩棱角,沉淀得愈发成熟。
无数次四处张望,直到婚宴热闹散尽、一片狼藉,他一个人坐在酒店门口的夜风里,抽尽一整盒烟,望着萧条的马路,才终于相信了她不会来。
手机铃声响起,院里有一台紧急手术唤他回去。
郑淮明掐断指尖的烟,毫不犹豫地起身拦下出租车,往医院赶去。
这是她离开北川的第三年冬天。
他凭借优秀的科研和临床能力步步高升,身边不乏嫉妒、不满者暗地诋毁挑拨。面对这些风言风语,他始终温和、沉默,用一次次出色的成绩堵住了所有人的议论。
同事不愿意值的班,他主动顶上;医患矛盾,始终处理得融洽而谨慎;有难度的手术、任务,他从不推拒,迎难而上……
大家都说他前途无量,只有他知道,自己志不在此。
又是一场五个小时的手术,连轴转了一天一夜,郑淮明再次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时,已是清晨。
大门“咔哒”一声打开,入眼是昏暗的客厅,厚厚的窗帘关得严实,只有微弱的光从缝隙中照进来。
同期的医生大多搬出宿舍,他也于去年租下医院对面的一室一厅。
房子面积不大,收拾得干净整洁,书桌上还摊开着几本法语的医学书,厚厚的笔记本上写得密密麻麻。
角落里堆着三箱切片面包,其中一箱已经快空了。客厅里不见再多的食物痕迹,茶几上却摆满瓶瓶罐罐的药,胃药、止疼片、维生素、安眠药……
郑淮明回身关上门,他黑色的羽绒服里,仍是正式的西装,别在衣领的胸花尚没有摘去。
喧嚣过后,只剩一个人的孤寂。
面对这毫无人气的房间,他忽然卸去了全身的力气,轻轻靠在墙上。
整个人缓缓下滑,最终无声地蜷缩在地板上,呆呆地注视着空气中的虚无。
疲惫到连动一下手指都成奢望,仿佛骨髓都被抽干,空留一具躯壳。
郑淮明合上眼,任由木地板的丝丝寒冷渗进身体……
去年六月,里奥毕业回到加拿大工作,朋友圈里再没有了她的任何照片。研究生在另一个校区,她选择和同学合住,搬出了他帮忙租下的公寓。
他已经很久没能再听到她的消息,看到她的照片……
法语语言考试已经通过,想要去法国从医,需要重新实习一年,再考资格证。他为了实习面试,又去过两次图卢兹,都没有遇到她,只能沿着她走过的路踱步,在那郁郁葱葱的校园里出神。
三天前,已有一家医院抛来了橄榄枝,同意他挂靠实习。
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为什么他偏偏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郑淮明眉头微蹙,脊背一点、一点地折下去,一手摸索着揪住衬衫衣领,混沌中无力地拉扯着。
脖颈微微后仰,喉结徒然地滚了滚,他不再挣扎,放任自己坠进黑暗的漩涡。
-
那年冬天,北川下了大雪。
从除夕夜到元宵节,郑淮明都待在医院。他没有亲人,也没有牵挂,情愿让同事们回家团圆,坐在冷清的值班室里。
一个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住院部仍有病人和家属,每天至少还听得到一点声音。
元宵节晚上,医院食堂特意兼顾了南方和北方的习俗,煮了饺子和汤圆。
他下了临时手术,已经夜里九点多,平日热闹的食堂里空荡荡的,亮着惨白的灯光。忙了一天的掌勺师傅躺在窗口后面打盹,锅里的饺子已经见底,汤圆剩的多,郑淮明拿过碗,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圆。
即使有小火煨着,也已经温冷了,从饭点泡到现在,汤有些浑浊,飘着一层薄薄的油星。
他在角落坐下,舀了一只送进嘴里,很慢、很慢地咽下去。
记忆里,小时候有一年元宵,家里包过汤圆。郑泽还小,两只手沾满面粉玩得不亦乐乎,叶婉仪在厨房里炒菜,油烟机的声音和电视里的元宵晚会混在一起。
他跟郑国廷学,怎样把芝麻馅塞进面团里,再一个个搓起来。
后来煮的时候,他手劲儿小,包的好几个都破了,染了一锅黑乎乎的芝麻,一家人边吃边笑。
也就那一年,后来郑泽病了,父母再没心思过节。
再吃到汤圆,是到北川上大学的第五年,和她在一起……(OzST)
想到她,郑淮明手中的瓷勺瞬间失了力气,撞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那粘稠的芝麻馅漏进汤里,糯米皮冷到发硬,他吞下三只,胸口已经堵得闷滞,第四只舀着,半晌悬在空中。
食堂门口遥遥传来喧闹声,一对中年夫妻拎着大包小包走进来,质朴豪放、说话粗犷。
“还好赶上了,你说这雪下到什么时候停啊?车全都晚点了!”
“孩儿,你们这有没有微波炉,把这些菜给你打一打?”
身后那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是科里今年新来的医生。
“爸妈,你们声音小一点……这里还有其他医生吃饭呢。”
中年大叔连忙放轻了音量:“这是你妈做的红烧肉,分了三个盒子装,冷冻能放好多天,你留着下班了热一热吃……”
不一会儿,饭香飘散在整个食堂,一家三口围坐一桌,说说笑笑。
郑淮明坐在角落里,远望着他们的背影,起身将剩余的汤圆倒掉。脚步停了几秒,没有从那桌经过,转身走向了食堂后边的小门。
口袋里还剩半包烟。
他走上十五楼天台,抽出一根,按动打火机点燃。
这半年来,他抽烟越来越频繁,没有半分享受,每一根都如饮鸩止渴。大量具有镇静作用的尼古丁涌进胸腔,能暂时缓解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不到十分钟,烟盒已经快空了。
郑淮明踱步向天台的边缘,放眼望去,能俯瞰北川市的人间烟火、车水马龙,更远处,仍有更高的现代大厦林立,将他全然包围。
如此繁华的世界,那么多灯亮着,却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留,与他有关。
或许,以后也不会有……
冬夜的寒风拂过,如一把小刀,刺得脸颊生疼。他羽绒服开敞着,衣领随冷风扇动,目光却只麻木地聚焦向那无数霓虹光点。
她此时在做什么?在哪里?
最近,他越来越少梦到她了,完全失去消息的日子里,他连她如今的样子都没法想象。
有一天,他会不会再也想不起她的笑容了?
入目皆是热闹团圆,而他孑然一身站在阴影里,身后连影子都看不到。
郑淮明倦怠的脚步动了动,朝天台边缘缓缓走去。
后天年后复工,最缺人手的日子已经过去……还是会对科里排班有影响吧,可他……真的撑不下去了。
明明已经在一步步靠近她的路上。
可为什么一想到明天的黎明还会再次升起,他心头竟是绝望的?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目光空洞,怔怔地垂下眼,十五层高楼,只要再往前两步,一切就能彻底结束了。
突然,手机“叮”地响起——
寂静中,这一声犹如刺破薄纱的利剑,猛然将郑淮明从下坠的思绪中拽住。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打开了屏幕。
看清群消息时,男人幽黑的瞳孔一瞬缩紧。
是金晓秋往校友群里,转发了一则推送:国际电影节青苗奖团队主创采访。
那缩略小图里女孩的侧脸,是那样熟悉。
又一条信息弹出。
金晓秋:【北川大学08级外语学院方宜荣获青苗奖,请大家帮忙多多转发这条采访!】
郑淮明不敢置信,抖着手点开了视频。
这条采访足足有二十分钟,一开始是一段电影节颁奖典礼的录像。
只见方宜身穿一条浅紫色修身晚礼裙走上舞台,下摆如花瓣般绽放,步步生莲。万众瞩目下,她晶莹的眼眸中尽是坚定,接过奖杯时,对镜头嫣然一笑,明眸皓齿。
画面一转,到了后台。
方宜仍穿着礼裙,端坐在沙发上,举起印有“北川大学”校徽的话筒。
恰到好处的V领露出她如天鹅般的脖颈,白皙优雅。
斜对面是一名略显稚嫩的学妹,拿着稿子采访道:“学姐,你原先就读于外语学院法语系,为什么转行拍纪录片呢?这是你一直以来的理想吗?”
方宜落落大方答道:“我原先的理想是当一名法语翻译,来图卢兹念书后,一个特殊的契机,让我选到一门相关的选修课程、结识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才开始拍纪录片。”
郑淮明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视线如痴如醉地聚焦在她的脸颊、说话时一张一合的红唇上,一刻都不舍得移开。
如同一个贪婪的饕餮者,几乎想将这些画面生吞下去。
她更成熟了,眸光流转间闪烁着自信的光芒,长发挽起,耳边落下的几缕碎发尽显妩媚……
十几分钟过去,郑淮明如同一座冰冷的雕塑,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黑暗中,紧盯着那发光的屏幕,深邃的瞳孔中清晰倒映出她的面庞。
“听说这次得奖后,好几个公司都愿意合作,你毕业后更倾向于独立创作,还是加入知名制作公司呢?能不能分享一下对未来的规划?”
方宜微笑:“目前没有很具体的打算,法国的艺术氛围很好,适合我们做独立创作,但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回国,我和我的搭档更倾向于举起摄像机,去记录这片我们自幼生长、最熟悉的土地。”
——回国。
这两个字如同一记重雷,炸开在郑淮明耳边。
她竟然有意愿回国……
他或许还能再见到她。
瞬间像被抽去了脊髓,郑淮明膝盖一软,脱力地跪倒在了满是灰尘的天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