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前路(修) 我终究要选一条自己想走的……
风雪初歇的时节里,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十里长山重新迎来了安宁。
只是陆棠心里清楚,这样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喘息。魏颂的叛乱是一记警钟, 战局虽胜,真正的危机却远未解除。
于内,十里长山本是陆峥依靠陆家的财力、人脉与他本人在江湖中积攒多年的声望一手创立的。起初, 为迅速立稳根基, 他广纳良才,又联合几家江湖势力共同执掌寨中事务, 诸家各有所长,各守一方, 相互制衡。渐渐的,随着山寨声名远播, 来投奔的百姓与武人日渐增多,山寨的地盘不断扩大,这样相对独立的权力架构却保留了下来。
魏颂掌管内务与情报多年,一朝反叛, 势力清洗下来,山寨的情报体系几乎是一夕瓦解。原本井然的寨内架构亦随之动荡,大小职位相继更迭, 权责交错, 人心不稳。
而于外, 大齐王朝早已如风中残烛,京畿孤立, 朝堂名存实亡。北方朔庭铁骑伺机南下,对中原大地虎视眈眈,西南辰国割据称雄, 而南境骠骑大将李肃坐拥沃土粮仓,拥兵自重,态度暧昧不明。天下各方势力在这场乱局中鲸吞蚕食,成王败寇,唯有强者才能立足。十里长山虽有民众子弟兵近万,在这风云激荡的棋局里,也仍不过是小小一隅,随时可能沦为他人脚下的一粒弃子。
继任寨主,不过是这一切的开始。
幸而陆棠也并非孤身一人,她的身后有十里长山看着她长大的叔叔伯伯,有顾长渊,亦有那些与她一同在学堂读书、在刀剑中长大的兄弟手足。
陆峥之死的真相,是在陆棠亲自主持审讯、逐一核对叛党名单、彻查叛乱始末之后,才终于水落石出的。
动手之人,名为封厉,十年前以江湖散人的身份投入十里长山,投效魏颂门下,是魏颂近几年颇为倚重的心腹干将。他为人殷勤周全,处事极为审慎,眼力很好见机极快,在魏颂诸多部下中尤受赏识。
当日他捅陆峥的那一刀将原本已经趋于稳定的局势重新推入了无可挽回的深渊,事后陆棠却并没有在伤亡或受降的人中看到他。思及当初那场“恰到好处”的诡异大火,答案呼之欲出——杀陆峥,烧偏院,这一切都不过是他为了吸引注意以让自己顺利逃脱的障眼戏码。
他自己心思偏狭,所以不信陆棠“既往不咎”的承诺,也不打算把生死交到旁人手中,在预见到败局已定之时果断的选择了用别人的命,为自己换来一线生机。而这个心最脏的人居然真的能够逃出生天,世事何其讽刺。
十里长山很快对他发出了最高级别的悬赏令。不论他逃到哪里,只要他还在这世上喘着气,终有一日,会有人替陆峥、替那些死在火中的弟兄,将这笔账,一刀一刀,讨回来。
等到陆棠终于把寨中枝节理顺时,时间又过去了小半年。她终于得以抽出空坐下来细细翻阅陆峥留下的密信,思考十里长山接下来该走的路。
信笺上的字迹密密匝匝,笔力遒劲而克制,锋锐之中自带沉稳分寸,像是将陆峥的一生清晰映在泛黄的纸页之间。
她一封封地读下去,烛火轻晃,在纸角投下斑驳暗影。她清晰的感受到,那字里行间未尽之语下,藏着的父亲的远见与深思,他早已预见乱世将至,于是开始着手为山寨铺陈出一条生路,只是这场叛乱来得太快,他没能来得及完成最后的布局。
如今坐上这位置,陆棠才真正看清当下的困境——在这乱世之中,仅凭十里长山一寨之力,终究无法独善其身。而若想在诸侯割据、铁骑纵横的夹缝中保命立足,唯有谋盟纳援,借势而行而已。此事势在必行。
于是她找来顾长渊,将一封封密信一字排开,连同那张被陆峥亲笔标注过数处关隘与要地的地图,一并推到他面前。“这是我父亲生前的谋划,涉及几方势力,你看看——” ”陆棠语气低沉,指尖敲了敲最上方那封信。
顾长渊不动声色地一一翻阅过去,指尖缓缓拂过信纸上的墨痕,之后沉思片刻,抬手点向地图中十里长山的丘岭走线:“南境李肃虽握重兵,却始终未明言立场。他既不依朝廷,也不敢独自称王,只以 ‘骠骑大将军’的名义裾守一方,看似守成,实则观望。” 他抬眼看陆棠:“若朝廷有复振之势,他很可能会第一个倒戈。”
“我也想过。” 陆棠点头,“此人看似忠义却城府颇深,南境如今粮丰兵强,已能自成一国,真到了要他雪中送炭的时候,未必靠得住。” 她顿了顿,又问:“那辰国呢?”
“辰国虽混战不休,局势反倒有得谈。”
陆棠闻言挑眉:“你会不会对那边心里有结?毕竟镇北军就是因为他们当初反旗,才不得不从北境回防。”
顾长渊静了片刻,才开口:“我明白大齐的崩塌从来不是因辰国起。朝局坏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没有他们,也会有别人。”
“当初带头举起反旗的赵鸣骁,也没在了那次南征里。赵颂靠兵权掌权之后,如今一直小心谨慎保守犹疑,前车之鉴他比谁都记得清楚。”
说着,他摊开一封落款为“许忠之”的信,指尖轻轻点在一行凌厉的笔迹上:“如今他虽号称掌控全境,但毕竟根基尚浅,几位军头心思各异,权力交错。谁若能先得援手,谁就能先稳住局势。正是需要盟友的时候”
“你是说……” 陆棠眯了眯眼, “押宝他?”
“以十里长山的兵力、技术,换一方庇护。” 顾长渊语气平静,“是退,也是进。只要押得准,未必不是一策。”
陆棠闻言沉吟片刻,忽地轻笑一声,目光扫他一眼,语气带了点调侃:“顾先生倒是看得透。我还以为你心里挂着京中旧党,听不得一句他们的不是。”
顾长渊闻言并未反驳,只是淡淡一笑:“这帮子人都还沉在旧梦里,指望大齐一纸诏书就能号令天下。”他语气轻而冷,“如今,不是接触他们的时候。”
陆棠微一点头,视线重新回到那堆摊开的密信之上,片刻后,缓缓道:“那就辰国。离我们近,形势乱,且有可谈之处。”
顾长渊轻轻叩了叩书案:“你打算派谁去?”
陆棠笑了一声,语气理所当然,眼底却有难掩的锋芒与果断:“父亲已经为我铺好前路,如今只差最后一步,结盟这种事,自然是我亲自去。”
“那寨中事务你打算怎么办?”
“寨中事务暂由魏谦统领。” 陆棠答得干脆,“他虽是魏颂族中旁支,但与其素无交情,早年还因族内纷争受过牵连。此人性情沉稳,做事周全,最重要的是他清楚自己的位置,比起其他人,是最稳妥的选择。”
她略一思索,又继续道:“巡防之责,我打算交由赵恒与顾野。一文一武,赵恒沉着稳重,顾野心思活络,二人性情互补,配合起来正好。”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微微颔首,继而补充道:“情报之事,须得尽快整顿。魏颂一垮,原有体系等于尽废,若再迟疑,只怕后患无穷。”他语气笃定:“我想,可交由林殊去办。”
陆棠点头应下:“确实没人比他更合适。”
顾长渊目光落在她脸上,问得更深一层:“那么决策和监察呢,你怎么想?是像此前一样长老堂共议还是说……”
陆棠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想让霍云暂代寨主之位。”
顾长渊挑眉,略有讶异。
“魏谦他们资历尚浅,彼此之间易生龃龉,如今局势诡谲,非常之时必须有一锤定音之人。” 陆棠神色平静,“霍云是我父亲一手带出来的,人虽耿直,却不迂腐,众人皆服。且他行事公允,眼中揉不得沙子,无人敢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
“那我之前说的另设监察司一事……”
“我想过了。” 陆棠抬眼,语气冷静,“此法行不通。”
“这其中关窍在钱。” 她平铺直叙,说的很直白,“眼下寨中粮饷,一半靠各家分摊,一半靠陆家商行贴补。眼下尚可略有盈余,但若局势再乱,物价飞涨、加上兵器防务开支,伤残兄弟的抚恤,我们迟早会吃紧。若真设监察司,就得新设一套人马,编制、月饷、器械,又是一笔账。钱从哪来?无非是再加给各家罢了。”
她语气未变,话却字字如刀:“可若我们也学那些地方军头,敲骨吸髓地盘剥百姓,那十里长山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这番话出口,顾长渊眉头忍不住拧起来,声音罕见地带了火气:“所以呢,你就打算随意把权柄交托出去?你这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押在一个‘义’字上。荒唐。”
“也许是吧。” 陆棠微一耸肩,语气里隐隐带上了几分倔强,“何妨一试?可以的话,我想十里长山始终是一座‘寨’。顾长渊,你可能不知道,这寨子里的人,许多都是在外头活不下去了才落草为寇。他们聚在这里,不过是因为这里还讲一个‘理’字,还有一线活路。”
“我不能让这片山头,成为另一个他们要逃出的牢笼。”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几分,却更有一种内敛的坚定:“他们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如今我也证明了自己是个他们信得过的领头人。我想做一个令他们真心臣服的寨主。就像我父亲一样。”
“再说,你看看,魏颂翻江倒海地折腾,最后真愿意替他卖命的又有几个?有些账,兄弟们心里都有数。”
顾长渊没有立刻接话,指节轻轻扣着桌面,神情凝重——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也超出他认知的选项。她说得太过理想,可也太过真切。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这些精细的盘算与顾虑,在她这份熊熊燃烧的赤诚面前,竟显得有些苍白无力。终于,他低声道:“权力吃人。我以为你走过这一遭,会放弃这些幼稚的想法。”
“我就是见识过了,才想选一条自己愿意走的路。我终究要选一条自己想走的路不是么。” 陆棠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语气里没有动摇。
她顿了顿,忽而轻笑了声,笑里带着点狡黠,像是要缓和气氛,怕他再开口反对:“当然,我也不是全无依仗的。” 她眨了眨眼:“毕竟陆家商行还在我手里呢。他们自然可以反,只是没了足够的财力支持,不过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罢了。”
顾长渊看着她,神情复杂。半晌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松动了几分:“……你早想好了,是不是?”
是的。
这于她而言怎么会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偏院那一夜的大火,烧进了她的梦里。那之后的许多夜晚,她无数次从这样的噩梦里惊醒,冷汗濡湿发梢,然后看着眼前的夜色,恍惚觉得仍在梦中——每一步踏的都是灰烬与浓烟,周围全是焦黑的废墟,前方是一片无边的黑,看不见光,也看不见尽头。
等到终于确信了这不是梦,她也没办法松下这口气——这次是魏颂,下一次呢,这黑暗还有谁也在等着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是不是一步走错她也会和父亲一样成为这个付出无数心血凝聚起来的理想的祭品。这是她原先从未遇过,也无法与人提及的害怕。
可是害怕就要退,就要用一层层枷锁把自己套牢,把兄弟们的命捆紧,来攫取那一点安全感吗?
不,她是陆棠。她可以更勇敢一点。
“怎么样?” 她忽然凑近一步,眉梢轻挑:“服了吗?我谈理想的时候帅不帅”
顾长渊看着她眉眼间的光,终于轻轻一笑,是无奈,也是认输。
大计初定,屋内陷入短暂的安静。
陆棠起身,抬手把桌上的密信胡乱收拢成一叠,归置好后又转身看他,眼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调笑:“喂,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顾长渊微愣:“我?”
“是啊。” 她抬了抬下巴,眼角一挑, “你怎么不问我对你的安排?我需要谋士,顾先生。我都等了半天了你怎么还没开口。” 她唤他“顾先生”,眼中带笑,语声中却带着几分郑重。
顾长渊眼中光影微动,出口的话却很轻:“可我骑不了马了。”
“我就问你,不想一起看看如今的天下么?”
“我当然想,可……”
“哪有那么多 ‘可是’!” 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跟秦叔说,给你们俩收拾行装吧!”
顾长渊看着她,没说话。
她走过去,替他理了理肩上的披风,然后抬起头来,笑得明媚张扬:“顾长渊,你居然也有踟蹰的时候。放心,有我在——你怕什么?”
“好吧”
陆棠推起轮椅送他回屋,两道身影在夕阳下越来越长。
第28章 行路难 “不然呢?你让我自己爬?”……
这日天色微明, 薄雾尚未散尽,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便自林间蜿蜒而出,打破了山野的晨寂。陆棠带着一行人离开十里长山, 朝着西南疾行而去。
此行共十八人——陆棠与顾长渊同行,秦叔随侍在侧,另有十五名亲卫, 皆是山寨精锐, 配弓带刀,马术娴熟。车队装扮简朴, 马车外表斑驳,车后捆着零散的货物, 远看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行商队务。
行程规划已定,这一路他们首先前往辰国与赵颂试探结盟, 再南下探查李肃虚实;最后北上绕至燕云,观其动向。除此之外亦顺道核查名下商户,重整陆家在西南的商道脉络,为日后通商南境做好准备。
只是不过数日, 陆棠便察觉了问题——这场远行,对顾长渊而言,远比她最初预想的, 更为艰难。
最直接的是路途颠簸带来的消耗。
南下的山路远不如中原官道平直通畅。一路行来, 山道蜿蜒, 碎石遍布,崎岖不平, 纵使出发前他们已经刻意加固了马车,也难以避免那一颠一簸的冲击。这样的行路之难,于旁人而言不过是略感不适, 落到顾长渊身上却是绵延不绝的折磨。
他右半身无力,平衡感极差,难以稳坐。车轮每一次碾过坑洼,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向一侧倾倒下去,整个人仅靠着左侧发力勉强支撑着坐住。可这并非长久之计,长时间的单侧受力,让他的肩背肌肉僵硬如石,连带着手肘都微微发颤。
每次歇脚时,陆棠总能见到秦叔从车里出来,掌心泛红,显然是在替他推揉筋络,以缓解久坐所致的麻木酸痛。顾长渊对此倒是只字未提,只在歇脚时缓缓转动脖颈、松动肩膀,默默适应。
这日车队行至一段泥泞路段,马车车轮陷入泥中,众人纷纷下马推车,连秦叔也不得不暂时放下顾长渊去帮忙。
顾长渊仍坐在车内,脊背挺直,靠左侧勉力维持着平衡。车身晃动得不重,却足以撬动他未稳的重心。顾长渊下意识想用左手去稳住身体,右半边身子却不受控制地跟着翻倒,下一瞬他整个人失衡地倒在车厢里,右肩重重地撞在地上,右腿也被卡在马车的木框之间,姿势尴尬狼狈。
“少主!” 秦叔闻声回头,面色骤变,急忙丢下手里的事奔过来。
顾长渊却抢先出声,语气平静得几乎冷淡:“没事。”
直到秦叔颤着手将他重新扶正,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不重,神色依旧从容,甚至唇角微扬,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看来以后还是得让你给我找个靠垫。”
不能这样下去了。陆棠站在一旁,眉头紧蹙,开始琢磨起马车的改造事宜。
她挑了个扎营的夜晚,直接翻上马车,一边比划一边调整着车内的结构:先是拆掉车厢内多余的箱笼与杂物,又重新丈量尺寸,将原本狭窄的座位加宽加深,留出可供半卧的空间。
顾长渊靠着车壁,看她来回腾挪,忍不住出声:“你这是做什么?”
“救你的腰。” 陆棠头也不抬,语气理所当然……
她半跪在他身侧,一边量着他的坐姿高度,一边调整角度,随后从随身带上来的布包里翻出几段修好的木杆和布带,在车厢两侧顾长渊腋下的高度装上支撑的固定杆和绑带。动作麻利干脆,完全看不出是头一回干这种事。
“好了,试试。”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眉眼间掩不住一丝期待。
顾长渊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伸手握住她安装的横杆,缓缓靠了上去。布带环住他的上半身,将他牢牢地固定在车壁上,竟意外地稳当。
陆棠坐在对面,静静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脸色略微缓和,整个人终于不再那般僵硬,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怎么样?”
顾长渊看着她,神色一时有些复杂:“……陆寨主,你做这些,会不会太上心了些?”
陆棠眨眨眼,语气轻快:“很高兴当了寨主,我的小爱好还能有用武之地。”
顾长渊低低一笑,嗓音略带疲惫,透着几分无奈:“你这‘小爱好’真是造诣颇深呀。”
“那当然。” 陆棠扬了扬眉,语气里带了几分得意。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避开了她,语气轻得近乎低喃:“谢谢。”
陆棠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郑重地道谢。篝火的光透过车帘映在他的眉眼间,削去了凌厉,添了几分疲惫,也让他的神色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真诚。她摆了摆手,语气仍旧随意:“小事小事,毕竟你是我罩着的人。”
除此之外,叛乱大伤后,顾长渊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伤势过重无法起身,复健也一度中断。此番行程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等到行至中途,他的行动几乎需要完全依赖秦叔。
每日上下马车,皆须秦叔抱扶;野外扎营时,他也只能由秦叔抬上抬下轮椅。这具已失去大半控制的身躯,一日又一日,在众目睽睽之下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沉重、笨拙、无处可藏。
起初,队伍里的人都不敢看他。他们难以将眼前这个连站稳都要靠人扶持的残弱之人,与传闻中那位纵马破敌、挥剑如风的少年将军重叠。他昔日刀锋所向,敌军皆要避其锋芒,如今却须人抱上马车,扶正坐直。这样样的落差太沉重,令他们不知如何安放眼神与情绪——既不忍直视,又不敢怜悯。
只是顾长渊的态度,又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劳烦了。” 每次落地,他总会轻轻颔首,语气平静地向秦叔道谢,既无羞愤,亦没有一丝难堪。
偶尔在野外歇脚,众人围炉用饭时,他也会请秦叔帮他从轮椅上挪至火堆旁的坐垫上。夜风渐凉,火光跳动间,他熟练的整理着自己的姿势,右腿无法收拢,便俯身用手一寸寸拖至身前盘好,右臂无力外翻,便用左手微微掖住。待一切安置妥当,他便自然地抬眸,与众人攀谈。
有时问沿途地势走向,有时评驿路防务布设,语调平和,见识广博,言辞有度,偶尔还带一两句戏言,引得篝火边笑声连连。
他始终神色坦然,从容如常。仿佛那些外在的桎梏,于他而言只是旅途的风尘,不值一提。于是,渐渐地,众人开始明白——他残损的是躯体,不是气魄。那份冷静与尊严,并未随他的身体一同坍塌。
某次扎营歇息时,一个年轻的亲卫终究忍不住好奇,话还没过脑子,便随口问了出来:“顾先生……被人这样抱来抱去,你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话音落下,四周空气微顿,只余篝火劈啪燃烧的声音低低响着,不少人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去看顾长渊的神色。
谁知他只是微微挑眉,语气平淡得几乎漫不经心:“不然呢?你让我自己爬?”
亲卫一愣,旋即憋不住笑出声来,同座几人也轻声笑了起来。原本悄然蔓延的不安瞬间散了大半。
顾长渊低下眼睛,目光落在火堆上:“没有选择的时候,就不用把时间经历浪费在不必要的纠结上。我的身体确实不便,那就让人帮一把,也没什么好回避的。”他的语调温和,平静笃定,却像一刀切开了众人心底那层隐秘的尴尬与顾虑。
几人对视一眼,神色微变,似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压抑许久的复杂情绪化作一声低笑:“顾先生果然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