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衡阳(上) 若我得河中之水师,淮西之……
江水漫漫, 浩渺如烟,晨雾浮动之间,舟船宛若行于云海之间, 随波而去,渺无尽头。舟行数日,陆棠始终守在顾长渊身旁, 寸步不离, 细心照料。幸而他的的伤势虽未有起色,却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杜家本起于江淮, 陆棠原以为此行应是一路南下,直入江南腹地, 谁料今晨船身微震,缓缓靠岸之际, 她甫一抬眸,便望见岸上巍然矗立的城楼之间高悬的是黑底赤纹大旗——竟是衡阳。
岸上的兵士甲胄齐整,步伐如一,气势森然如林。江风自岸上卷来, 猎猎穿袖,亦带上了一股肃杀之意。陆棠目光缓缓扫过码头种种布置,心下已有几分了然:如此这般, 果然不是寻常“相邀”。
杜家接应之人早已恭候在岸边, 见陆棠扶着顾长渊立于船头, 管事即刻上前拱手一礼,朗声道:“陆寨主, 此地已至衡阳,将军有命,请二位先行入府歇息。”
话音一落, 身后一众护卫便自觉上前,作势欲接过顾长渊。
陆棠见状眉眼微冷,抬手一拦:“不必。”旋即俯身弯腰,手臂轻轻穿过身边人的肩背与膝弯,将顾长渊抱在怀里。这一抱并不算轻松,她却步履稳健,神色从容如常。众人眼见如此,只得讪讪退下,让出通路。她抱着顾长渊一言不发地穿过人群,跨上岸边备好的马车,扶他躺好,又细细掖紧薄毯,一行人才启程往最终的目的地行去。
陆棠做好了在接下来的落脚安顿之事上与杜家再周旋一番的准备,未料,马车抵达内城宅邸,方入门廊,她便一眼瞥见屋角备好的轮椅,靠背加高,扶手光润,毯褥亦皆是崭新。
陆棠脚步微顿,眼眸微敛,眉间冷意更深几分。她小心将顾长渊放入座中,扶他坐稳,方才缓缓抬眸望向一旁侍立的杜家管事,语气冷淡,似讽非讽:“贵府倒是周到。”
那管事神情从容,恭敬一拱手,微笑道:“陆寨主是将军座上贵客,将军又久仰顾先生才识,小人等不敢失礼,凡所布置,皆力求妥帖。几位随行护卫也已安排在东西厢院,各有住处,旁人不得擅入,寨主尽可放心。”
陆棠冷哼一声未置可否,倒是顾长渊手指轻撵着膝上的薄毯,淡淡回道:“有劳。”
入夜,院中松影横斜,檐角风铃低响。窗纸上映出屋内人影,唯风穿过廊柱,将那斑驳光影吹得摇晃不定,晃出几分说不清的沉默与逼仄。
第二日清晨,他们终于见到了此行真正的东道主。
晨曦微熹,朝露未散,府邸掩映于苍翠群山之间,庭宇静谧,无雕梁画栋之繁丽,亦无朱漆金饰之奢华,唯石阶古拙、松影斜落,自成沉静肃然之意。厅堂宽阔,四梁八柱皆为旧年坚木,素净无饰,仅正中高悬一幅巨幅山河图,笔势苍劲,墨韵雄浑,走笔龙蛇间气机贯通,黑白对峙、山川纵横,一眼望去,仿佛整个天下正于图中缓缓铺陈,杀机隐伏,风云涌动。
陆棠推着顾长渊缓步入内,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厅中三人。
先前接待他们的杜家总管,此刻正恭谨地垂手立于主位右下。那立于他前方的男子年近四旬,五官线条深刻,眉眼沉稳,虽未披甲,双手却隐隐可见厚茧——想来便是河中军的主帅,杜长风。
至于正中主位之人,陆棠还未及细看,对方便已起身,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陆寨主远道而来,辛苦了,在下燕北川。”
陆棠闻言,眸光微敛,抱拳回礼:“燕将军。”礼数周全,既不亲近,亦无敌意,分寸恰到好处。
燕北川微微一笑,目光随即转向她身侧轮椅上的顾长渊。
他身着一袭素色长衫,膝上覆着薄毯,右侧肢体松散瘫软,眼神空茫,靠腰腹与胸口两条固定带固定在轮椅上,却依旧神色从容,气息平稳。
“顾先生,伤势如何?” 燕北川的语调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寻常的寒暄。
顾长渊闻声微微颔首,一双漆黑而空茫的眼睛虚虚地投向声音来处,语调温和,略带一丝清淡笑意:“多谢燕将军挂怀,尚无大碍。”
燕北川颔首,亦不再多言,只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寨主初至衡阳,或许尚不识在下两位同僚。”他转身向陆棠一一引介厅中二人:“这位是河中军主帅,杜长风。”
杜长风点头示意,嗓音低沉:“陆寨主。”
“这位——” 燕北川唇角含笑,又转向左首, “乃是淮西军主将,韩越将军。”
韩越于燕北川起身之际便已从容放下手中茶盏,轻轻抚平袖口,步至前方。陆棠目光一掠,只见他身着藏青长袍,气度温雅,身形清瘦,举止含蓄有度,自有一派江南世家的绵长教养。
“久仰十里长山之名。” 他唇角含笑,声音温润慵懒,“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陆棠微一拱手,回以同等礼数:“杜将军,韩将军,幸会。”
燕北川这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陆棠,语气依旧从容,只是语意缓缓转深:“至此,我们三人身份已明。陆寨主——”
他略一斟酌,随后直陈缘由:“此次以非常之法将二位请至衡阳,确有要事相商。此前李肃对你们穷追不舍,在下不得已出此下策。若有冒犯,尚望陆寨主见谅。”
话音落下,陆棠和顾长渊神色不变,却并未附和,厅内气氛一时沉寂下来。燕北川却不慌不忙,抬手示意。不多时,厅外脚步声起,有人缓步而入。
陆棠眉眼微动,眸光一转,落在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上:“秦戈。”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轮椅上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来人正是秦戈。
他一身灰布旧袍,衣角沾泥,风尘仆仆,面上带着连日奔逃的疲色,额前有一道新伤未愈。人尚未开口,便已双膝一沉“扑通”一声重重跪地,声音沙哑,隐隐带着一丝颤意:“寨主,属下……”
话未说完,他下意识抬起头,目光撞上轮椅上的顾长渊,嘴边的话陡然一滞,眼中涌起什么情绪,最终却只是狠狠咬紧牙关,低头垂眼,将惊骇、愧疚与心痛尽数咽入喉中。
燕非川神色如常,语调平和:“陆寨主,为表诚意,秦戈与几位随行护卫,我已命人设法救出。幸而他们并非李肃真正想要的人,一路逃脱尚算顺利。”
陆棠眉间微拧,眸光沉沉地落在秦戈身上,片刻,方才缓缓开口:“燕将军倒是做得周全。”
燕北川微微一笑,未置可否。他未作多余解释,更未摆出施恩之姿,只是将人堂堂正正地送至她面前——未言之意,尽在其中。
厅中灯火静燃,烛影浮动。
陆棠缓缓收回目光:“燕将军的好意,我们领了,感谢你安排营救我的属下。”她语气不急不缓,目光微敛,仿佛仅在做一次礼貌性的回应,却又很快话锋一转,唇角微挑,带出一丝不动声色的锋锐:“那么,燕将军所求,又为何事?”
燕北川微微一笑,神色从容如初,语调亦平静无波,却抛出一句宛如平地惊雷的话来:“此行,我们想请十里长山,共谋天下大事。”
韩越适时放下茶盏,轻声一笑,语气温和,却比方才更添几分深意:“十里长山义名远播,陆寨主若愿相助,必能指引人心所向。我们此番相邀,不过是想和您当面详谈,聊表诚意。” 他话说得温和,姿态亦是谦逊,字里行间却自带笃定。
陆棠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淡笑,目光却毫无温度:“说得倒是好听。只是这场‘邀请’,我有拒绝的余地吗?”
话音落下,厅中气氛微微一紧。
然而燕北川并未恼怒,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陆寨主,何不先听我一言?”
他略一停顿:“若听过之后,陆寨主仍无意于此,我自会安排人马,护送你与顾先生安然返山。”
陆棠眯了眯眼——燕北川的棋,落得很稳。
他已与韩越、杜长风结盟,衡阳三方尽归于手下,显然大势已定,今日这场会面,不过是来请她亲眼看清这盘棋。他不急于劝、不急于说,只端坐局中,等她落子——或是投子认输。
这份笃定从容,却比任何筹谋都更让人难以拒绝。
空气中隐隐翻涌着一种绵密而沉静的张力。
半晌,陆棠望着他,终于轻声开口:“好吧,那陆某却之不恭了。”
燕北川缓缓起身,步履从容,走至厅堂中央,一手负于身后,身姿笔挺如松。烛火映照之下,他的身影被拉长,映入那副山河图中,沉静如夜,锋芒内敛,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势。
“陆寨主一路行来,应当已见如今时局:齐朝日暮途穷,朔庭铁骑南侵,辰国割据山林,李肃拥兵称王。朝廷无主,边陲多难,群雄并起,山河动荡。”
他说得平缓,声线却微微沉下,话锋悄然一转:“后人讲群雄逐鹿,总是要津津乐道风云激荡之中的那些传奇人物。但那些‘鹿’呢?身陷其中的百姓,在这乱世之中不过是牲畜,战火践踏之下、饥寒压迫之中,毫无还手之力。田亩荒芜,流民遍野,路有饿殍,城有哀声,乡野百姓卖儿鬻女,换一口糟粕残羹;城中富商却囤积居奇、坐地起价。苛捐杂税层层剥削下去,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这天下之乱,并非一朝而起,而是病入膏肓、沉疴百年。齐室积弊,根骨已腐,若不破旧立新,山河终将倾覆。”
说至此处,他目光缓缓扫过厅中众人,顿了顿,语声再起:“然纵观四方,赵颂勇而无谋,困守山林,妄图自保,终归是坐井观天;李肃器小志狭,刚愎自用,纵拥百万之兵,也无一人堪托大任。”
“至于京畿……” 燕北川微顿,目光落向顾长渊,眼中情绪不明,却仍旧说出了口中的未尽之词: “苟延残喘,终是故国余烬。”
顾长渊神色不变,陆棠的目光却微微一动——这番判断,竟与顾长渊所言,不谋而合。
不过燕非川并未就此停下,他转身回到主座,眼中光芒幽深,一字一顿地道出真正的图谋:“若我得河中之水师,淮西之财力,十里长山之人心,再合燕云之铁骑——”他声音微顿,落下最后一句:“天下江山,可成。”
话音一落,厅堂之内,霎时静若寒潭。
这番话,才是他真正的布局。
第42章 衡阳(下) 这世间的事,大可以慢慢盘……
韩越放下茶盏, 神色平静,眸光幽深似水,杜长风则指节轻叩案几, 一言未发。两人皆未出声,亦未有丝毫异议——此刻,他们的沉默本身便是一种表态。
他们, 已然认燕北川为主。
陆棠微微眯起眼, 望着主座上的人。她终于明白,燕北川并非只是那传闻中铁骑纵横、斩将夺城的武人。他不仅有兵锋之锐, 更有谋略与远见,有吞天下之志, 也有治天下之心。
沉默良久,她忽而轻笑一声, 似是随口问道:“燕将军说得慷慨激昂,若真有一日天下垂手可得,将军又当如何自处?”
燕北川抬眸,与她对视, 神色依旧沉静。“天下人苦乱世久矣。”
他语声不高,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如苍松沉根于风雪之间, 静中有威:“我既掌兵权, 若能定鼎中原, 自当革旧开新,以济苍生。”
“我自幼征战至今, 所过之地,见饿殍遍野,白骨盈沟;见妇孺跪道求米, 却得鞭笞辱骂;见良田化作焦土,百姓背井离乡,十室九空。”
话至此处,他语气渐渐沉下去,一字一句将心中夙愿的寸寸展开:“我燕北川他日若能定鼎山河,愿为黎民筑一处安稳之土,使童子无饥馁之苦,妇人无颠沛之患。王道之本,不在逐鹿,在于能安其民。”
燕北川目光扫过众人,语声一转,落下最后的结语:“这世间,素不乏英雄,不乏枭雄,亦不乏称帝之人。”
他微顿一瞬,声线微沉,缓缓道:“独独缺一个,能使万民各得其所、安养生息的真王。”
陆棠眸光微敛,指尖缓缓收紧。
烛火微颤,光影摇曳,映照着厅中众人的神色,各怀心思。
片刻后,顾长渊微微抬首,空茫的目光透过重重黑暗,精准地锁定了燕北川的方向。
“燕将军之志,非但求天下,更在治天下。” 他的眼神虽散,声音却平稳,语调不疾不徐,如同利刃藏于鞘中,锋芒尽敛,却自有一股逼人的锐意:“然则天下之乱,根非一日,朝纲崩坏,士族盘踞,官冗而不廉,军阀割据,税赋崩坏,户籍浮虚——若无纲纪以立万方,纵有铁骑百万,亦难成基业。”
厅堂之中倏地一静。
燕非川的目光微深,唇角轻轻勾起,没有急着作答,只是从容端起茶盏,轻吹浮沫。
“顾先生此问,问得好。” 他将杯中清茶徐徐放下: “天下沉疴积弊,并非一朝一夕可解。我所谋者,非只在一朝,而在百年。”
“齐朝腐朽,根在庙堂,旧贵族以门第世袭,官爵成私,贪墨横行,朝纲荡然。若得天下,第一步,当以铁腕肃清朝堂,裁冗除腐,削世族之权,正选官之道。旧门阀不可尽毁,毁之则乱;亦不可纵容,容之则亡。唯有分化拉拢,用其可用之人,斩其不臣之首,权力之争,便是驭人之术。”他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带锋,毫不回避权力博弈的残酷本质。
陆棠眸色微沉。
顾长渊缓缓摩挲着扶手,仿佛在依靠这点实感确认自己仍在原处,沉吟片刻,他淡声道:“朝堂易清,地方难治。世家盘根错节,地权、兵权、财权三者尽握于手。若骤然触其命脉,未必不是揽火上身。”
燕非川微微颔首,眸中掠过一丝赞许之色:“顾先生此言不错。”
他知道顾长渊失明却依然郑重地看着他:“世家之弊,在于富而不仁,强而不法。地方之治,重在顺势制衡。我之策,非止于朝堂,更是要以天下之势削之。”
“其一,整军备战,以战养战,收编地方武装,削弱世家私军,归兵权于中枢;其二,重建户籍、清丈田亩,令耕者有其田,商贾归其籍。凡囤田避税者,悉数录入编册,照章纳缴。若逃匿不从,断其赋地,夺其权柄。”
“其三,” 他语锋微凝, “推行累进赋制,限大族田亩总量,厚抑兼并,以民养国,不使富者益富、贫者益贫。”
说到此处,他目光一沉,语调平稳,却透出锋锐之意:“至于抗命不服、聚众自立者——杀。”
顾长渊听至此处,眉头微敛,片刻后,轻声评点:“手段决绝,所谋甚深。”
燕北川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治乱世,当用重典。”
韩越放下茶盏,淡淡一笑:“天下之事,成于仁,亦成于权。仁者得人,权者得势。成王之道,有时须持剑入局。”
无人接话,堂中一时安静下来。
陆棠环视二人,唇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看来燕将军的棋局,已然布好。”
燕非川抬眸看她,语气温和:“陆寨主以为如何?”
陆棠神情不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十里长山,不过是偏隅小寨,燕将军志在天下,又何必介意我这区区一家之言?”
燕非川笑意不减,静静地看着她:“若此棋局,我愿与你共谋呢?”
陆棠微微眯眼,指尖轻敲椅扶,沉默片刻后忽而轻笑:“燕将军何以如此笃定,我会答应?”
燕非川看着她,语气轻缓,却带着一分笃定:“因为陆寨主向来不喜袖手旁观。”
一番交谈下来,陆棠依旧未曾明确表态。
燕非川也不强求,依旧笑意温和,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道:“陆寨主若有意,日后自可共议。今日一席,不过抛砖引玉。”
陆棠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语调不疾不徐:“看来,燕将军是信守承诺的。”
燕非川放下茶盏,嘴角微勾,目光坦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陆寨主既然不愿,此事便不强求。”
他身侧的韩越亦是微微颔首,语气淡然:“燕兄既有言在先,我们自当遵守。”
燕川扬声唤人备马,语声清朗:“我既邀陆寨主前来,自不会强人所难。既如此,便送陆寨主一行,回十里长山。”
言辞从容,举止坦然,语尽之处,无懈可击。
自衡阳归去时,江风微冷。
江水浩荡,天地辽远,白日里仍是晴朗的天气,至傍晚时分,便有风起,卷起一层浅淡的薄雾,静静的浮在山林之间。马车沿官道缓缓而行,两侧山影叠嶂,远处残阳如血,映在泛着涟漪的水光里,带起一片潋滟的波光。
陆棠坐在马车中,窗帘半掀,眉目微垂,一边思索方才燕北川的所言所行,一边习惯性的将顾长渊那只苍白无力的右手拿在手里,一寸寸地为他伸展蜷缩僵硬的指节。
顾长渊靠坐在她身侧,身形消瘦,被软带束缚着勉强维持坐姿。薄毯覆在双腿之上,却难掩其形销骨立,毫无知觉的右腿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着。
半晌,他终于低声开口:“你如何看?”
陆棠指尖微顿,抬眼望他,语气如常:“他要的,不只是我,而是整个十里长山。”
“可他还是让你走了。”
陆棠偏过头看他一眼,眸光微敛。车帘微动,风从帘隙灌入,带着潮湿的江气,拂动他的衣襟。
“这,才是最耐人寻味的。” 他的语气淡淡的,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笑意。
陆棠静默片刻,指腹用力将他掌心纠缠的肌肉缓缓揉开,低声道:“他是在赌。”
“赌什么?”
“赌我终究会回来。” 她垂下眼帘,语声轻缓而笃定。
车内一时无言。
陆棠缓了缓神,继续低头替他理着手指
顾长渊却忽而轻笑,语带调侃:“你不是最喜欢这种英雄传奇的故事么?枭雄谋国、群雄并起,一将出,天下定——我还以为你会当场应下。”
陆棠动作一顿,抬眸看他一眼,没好气的回到:“你以为我几岁?看热闹归看热闹,真要签生死状,我还没傻到这个地步。”
他一时失笑,不再作声。
风声再次掀起帘角时,远处山色黯淡,天地间只剩一道道嶙峋脊线,与漫无边际的暮霭相连。
陆棠将顾长渊的手指一一收拢妥帖,小心的帮他放回膝上,又替他理了理薄毯:“说不定哪日真答应了,但不是现在。”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这世间的事,大可以慢慢盘算,不急。”
风穿林木,山河无声,江水仍旧奔流向前。
燕北川的棋局,尚未落幕。
第43章 回归 夕阳西沉,山林间染上了一片金红……
熟悉的场景终于映入眼帘, 陆棠下意识勒住马缰,望着眼前巍峨坚固的寨门,心头竟涌上一股恍如隔世之感。她离开得匆忙, 如今归来,却像是走过了半轮山河沉浮,风物依旧, 心境已殊。
寨门前, 早有守卫高声通报。未几,山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众兄弟簇拥而来,神色间夹杂着惊喜、激动, 亦有几分隐忧未消:“寨主!”
陆棠翻身下马,朝众人点了点头, 抬步迈过寨门,重新踏入了属于她的天地。
一入寨中,便再无片刻歇息。陆棠重新成为了寨主。政务、粮秣、人事调动,积压多日的事务纷至沓来, 案前卷宗堆叠如山。
她先是召集心腹,迅速梳理了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寨中所有要事,确认未有遗漏, 紧接着便是分派奖惩, 按功论赏, 嘉勉了在这段时日中立下功劳的兄弟,同时也向众人简要交代了此行经过——辰国的结盟、南境的追杀, 以及燕北川的一席会谈。
语声落定,厅中众人听得神色各异,或惊或怒, 或凝眉沉思。那每一桩、每一件,皆非琐事。无论是盟约还是追兵,抑或北境强敌伸出的橄榄枝,处处牵一发而动全身。人人听在耳中都觉得不啻于惊雷乍响,令人心神俱震。
其中最令陆棠在意的,是情报系统的纰漏。
她目光自上而下掠过堂中众人,声色冷凝:“我在南境的行踪为何会泄露?燕云、淮西、河中三方暗中结盟,此等大事,为何我先前毫无所闻?”
话音落下,厅中气氛瞬间凝滞。
林枢神色一僵,额角渗出细汗,唇动数次,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噎在喉间,不知如何开口。
一片沉默之中,一道低沉平和的声音从厅侧响起,如水入深流,缓缓荡开:“林枢,你这段时日,将太多心力放在了辰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长渊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胸腹被束带固定在轮椅上,手指交叠,双眼空洞,神色却沉静如夕。
“辰国是即将结盟的对象,你自然格外留意其动向。可燕云、淮西与河中虽不在眼前,却个个盘踞要地,若连成一气,合势而动,恐断南北要路。此等局势,你以为应否早作筹谋?”
林枢神色微震,眼中渐浮一丝恍然,又隐含自责之意。
顾长渊话锋一转,却依旧温和:“你如今每日大约收到多少条情报?”
林枢低声答道:“每日四五百条不等,大小事件皆有。”
“那你是如何分类的?按出处、按内容,抑或按亲疏?若两桩并陈,一紧一缓,你又先处置哪一桩?” 顾长渊说话仍是那样慢条斯理,却如针入骨,句句皆中要害。
林枢一时语塞,神色愈发惶然,垂首不语。
陆棠站在阶上,自始至终静静听着,这时终于开口:“你一个人,便揽下所有情报分类、处置与分析,却未曾建立明晰的分级与通报机制,更未与我沟通优先要务……如此运作之法出了纰漏,是理所当然。”
林枢当即跪地叩首,声音涩哑:“属下知错,愿受寨主责罚。”
陆棠不急不缓地上前几步,站在他面前,语调平稳:“责罚当然会有,但你须知,这样的纰漏,并非一人之过,而是流程之弊。我明白你是个细致负责的人,担忧纰漏所以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原是难得的操守。但如今在统领的位置上,你要想的是如何设计流程,如何有效的运营你的团队,合理分派资源,以及时刻察觉其中的紧要之事做上下沟通”
她转向身后众人:“自今日起,情报流程重设。所有消息入寨,分‘战事、政务、人物、流言’四类归档,再按紧急程度设等。林枢为主,两人协理,每日清晨汇整,一并送至主帐,于午前呈我亲阅。”
她说话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令在座诸人不由肃然。
“至于泄密一事,” 她顿了顿,眼神一敛, “沿途所有经手我行踪之人,无论是寨中兄弟,还是与辰国往来的暗桩,一一排查。”
她微微思索,补上一句:“当然,也不排除,真正的算计……并非出自我们之中。真相未明之前,不可妄断。”
顾长渊听至此处,轻轻点头:“盯紧燕北与南境的来往交接,也许能窥出些许端倪。”
厅堂之中,众人神情愈发肃穆。
另一件同样紧要之事,也随即提上了日程——为顾长渊寻医。陆棠命人命人广发英雄帖,以重金悬赏,延请天下名医,凡精通脑疾者,不论庙堂旧臣,抑或隐林高士,皆可一试。
众人领命,立即开始安排人手传递消息。
一番筹措完毕,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寨中灯火次第点亮,将厅堂映照得明明灭灭。烛焰摇曳间,众人神色中皆透出一丝疲色。陆棠终于散了今日的议事。
她也终于抽出空来,看向顾长渊。他一直安静地靠坐在轮椅上,未曾出声,但陆棠一眼便瞧出他的体力几乎已耗尽了。
她心头一紧,快步走至他身侧,蹲下身,轻声道:“辛苦了。” 说着,小心翼翼地扶住他,将他的腰部与胸口的束缚解开,让他能略略舒展身体。
束带一松,顾长渊轻轻吐出一口气,眉间的疲惫终于显现出来,唇角却仍噙着一丝淡笑,声音微哑:“今日奔波,最辛苦的是你。”
陆棠没理会他的话,只是轻轻托住他削瘦的肩膀,缓缓将他从轮椅中托起,引着他离开轮椅,倚靠在自己怀里,帮他略略站直,以减缓长时间坐着带来的压迫与拘滞。
顾长渊并未拒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安静地靠在她怀里。他的左手虚虚搭在她的肩膀上,右臂则依旧软垂在身侧。失去了视觉和知觉的辅助,他所有的重量,所有的平衡,全仰赖她撑住。
陆棠将怀里的人抱的更紧几分,语气中罕见地带了几分心疼:“我该早点叫秦叔送你回去的。”
顾长渊闭了闭眼,轻声答:“无妨。”
他倚在她怀中,感受着她肩膀稳妥的承托,微微调了调姿势,好让酸麻紧绷的腰背稍稍舒展片刻。今日的确坐得太久了,骨肉之间泛着隐隐钝痛,如今这短短片刻的喘息,竟也教他觉得安稳。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现在……我身边完全离不开人了”
陆棠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自嘲,心头微微一紧,语声也难得温柔下来:“你向来不是独身一人。”
顾长渊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我如今需要人频频翻身,按摩,更换衣物……秦叔一个人,恐怕要忙不过来。”他说得极为平淡,只是这份“平淡”背后,藏着的他无法言说的无奈。
“这事好办。” 陆棠听得认真,没等他说完,便干脆地接话,“刚好,我给你招揽了个人。”说着她搀扶着顾长渊重新坐回轮椅,替他将两条束带重新扣好,转身推着他往回走。
顾长渊微怔,眉心轻挑,带着几分玩味:“哦?”
陆棠低笑了一声,语气中透着一丝得意:“上船那日,我救了个少年。他家道中落,又让人诬陷偷盗,差点被乱棍打死。你也知道,我最见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救了。”
“当时他跪在我面前,满眼感激,说要誓死效忠。我寻思着,旁人我要来也没用,索性就让他效忠你。”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唇角却不自觉扬起,语气懒懒的:“你倒是想得周到。”
陆棠斜睨他一眼,没理会他的调侃,自顾自道:“原本就是打算让他跟着秦叔学着照顾你,可惜后来变故突生,他一直被关在底仓,没来得及上手。不过,现在正好可以让他补上。”
顾长渊微微侧首,眼睛精准地转向她所在的方向,像是在“看”她,语气带着点戏谑的意味:“陆寨主如此未雨绸缪,不会是早就对我心存不轨了吧?”
陆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轻嗤了一声,挑眉看他:“你若是个姑娘,怕是个自作多情的。”
顾长渊闻言,唇角带笑:“我如今这样,你竟还要派个人来服侍我,难不成真是看上我了,怕我跑了?”
陆棠毫不犹豫地接口:“顾将军真聪明,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顾长渊一顿,显然没料到她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他唇角微抿,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低声唤:“……陆棠。”
“我陆棠向来光明磊落。” 她扶着他失力的手,缓缓推着轮椅,在暮色余晖中朝房间走去。
夕阳西沉,山林间染上了一片金红色的光晕,暖黄色的光洒落在两人的身上,映出一对长长的交叠的影子。轮椅的木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滚动声,四周的风里夹杂着山寨中熟悉的炊烟气息。
陆棠望着眼前的路,微微眯起眼,语气带着几分轻快:“总之,那少年人会写字,能给秦叔打下手,有需要的话,也能做你的眼睛。”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片刻,低声道:“也好。”
陆棠低头看了他一眼:“顾将军,你这么快就答应了,怕我再给你安排几个伺候的人?”
顾长渊轻哼一声:“你若愿意,一并安排了便是。”
陆棠微微一愣,旋即弯起唇角,目光不由得柔下来。
“顾长渊。” 她轻声道。
“嗯?”
“回家了。”
顾长渊微微抬头,眼前仍旧是一片昏黑,可他能听见山风吹拂树梢的声音,能嗅到寨中熟悉的烟火气,能感受到陆棠扶在他肩膀上的掌心传来的温度。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唇角悄然上扬。
是啊,他们回家了。
第44章 温渠 “这副样子……” 他喃喃, “……
回来的这一路, 顾长渊的伤势始终未见好转,高热频发,颅内积压所致的头痛时紧时缓, 令他多半时日只能卧在马车里静养。秦戈奔袭途中所受旧伤又尚未痊愈,于是大多数时候他的起居坐卧都依赖着陆棠。如今归来,陆棠终究是要回到寨主的位置, 重新忙碌起来, 所以他,也只能被重新交回到秦叔的手里。
陆棠推着顾长渊回到房中时, 秦戈已经等在那里。见两人进门,他很快上前, 毫不费力地将顾长渊从轮椅中抱起。顾长渊整个人轻的几乎没什么分量,右侧身体松松地搭在他的臂弯里, 移动中带着膝上盖的薄毯滑落了一角,露出一截削瘦的右腿,随着秦叔的动作微微晃荡着,无知无觉。
顾长渊下意识地抓住手边的衣襟, 眉间轻蹙,微微偏头,目光空茫地望向前方, 凭借着听觉仔细分辨了周围的动静, 犹豫了一下才低声确认:“秦叔?”
“是。”
“辛苦你了。”
秦戈沉默片刻, 语气不甚起伏:“说这些作甚,先歇下吧。”
说着, 他抱着人缓步走至榻前,轻手轻脚的将顾长渊放下,俯身为他理顺姿势, 垫好腰侧与膝下的软枕,让他的身子被支撑稳妥,维持一个相对舒适的角度。又低头将他双腿一一放平,掀起衣摆细察局部受压之处,继而半跪下来,为他拉伸右腿。
“右侧有些发红。” 秦戈低声道,掌心顺着他的腿部肌肉缓缓推揉,“你白日议事时久坐太久,日后需多更换姿势减压,否则容易生疮。”
顾长渊闻言,神色未变,只是淡淡答道:“是吗?”
他垂眸,嗓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都没感觉到。”
秦戈的手指微微一僵,喉间微动,终究只是将掌下的动作放得更轻些,并未再言语。
“秦叔。” 顾长渊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秦戈一愣,手下顿住,抬眼看他。
烛火昏黄,将床榻上的身形映得愈发瘦削。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体陷在被褥之中,原本总是不由自主蜷缩在胸前的右手,此刻无力垂落在一侧,指节微弯,像是一蓬被风催折的枯枝。那条曾不时抽搐的右腿,如今也彻底沉寂了。肌肉流失的速度快得惊人,膝骨突兀,皮肤因久未见阳光而显得惨白透明,足踝无力的垂着,毫无生机。
秦戈喉间发涩,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应道:“没有。”
顾长渊微微一笑,似讥似讽,又似带着几分苦涩的自嘲:“我能想象。”
他在许多个深夜里,悄悄伸手摸索过自己的右臂。指腹缓慢地划过每一处突兀的骨节,那曾执剑略阵、拉弓破敌的手,如今已然是瘦骨嶙峋,指节空空,毫无力量,皮肤松弛冰凉,连带着右肩的肌肉也塌陷下去。想来是一副他自己都难以直视的模样。
“这副样子……” 他喃喃, “真不知道,陆棠喜欢我什么。”
秦戈沉默不语。
良久,顾长渊微微偏过头,嗓音轻缓:“秦叔,帮我把那只镯子拿过来吧。”
秦戈点头,起身走向床侧,从木匣中取出一只温润的玉镯,细细擦拭后,小心地递至顾长渊掌中。
顾长渊静静地抚着那枚镯子,指尖一寸寸地描摹它的肌理。黑暗之中,他看不见这只镯子,可他清晰地记得它的样子,它曾被母亲日日佩于腕间,玉色温润,光泽柔和,后又后来辗转至父亲手中,被珍藏多年。
片刻后,他缓缓将镯子收在了自己身侧——陆棠的生日快到了。
次日清晨,陆棠又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少年人,约莫十四五岁,身形略显单薄,面容尚且稚嫩,眉眼却沉静明朗,虽穿着寻常布衣,身姿倒是站得笔直,双手略微拘谨地拢在袖中,整个人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韧性。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人。” 陆棠将人领到床前,低声道,“叫温渠。”
顾长渊微微偏头,语气温和:“温渠?”
少年立即上前一步,拱手施礼,声音尚显青涩,却吐字清晰:“是,回顾先生,在下温渠。”
“你识字?”
“略识一二。” 温渠低声答道,“家中原有薄田数顷,父亲亦曾在乡中设馆授徒,我自幼随他读书识字。只是乱世无常,田业被夺,家人离散,如今只余我一人。”
“那你读过什么书?”
温渠略一沉吟,答得老实:“读过《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也背过几篇《诗经》。父亲教我写字,用的是颜体,只是年幼手生,写得不甚好看。”
顾长渊微微颔首,语气放缓几分:“你这一路颠沛,也不易,辛苦你了。”
温渠连忙道:“寨主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自当竭尽所能。”
顾长渊思索片刻,缓缓继续:“这段时间,先麻烦你协助秦叔照料我——翻身、喂药、擦洗这些事,若觉得吃力,尽可以同我直说。”
温渠神情一凛,立即应道:“在下定不敢懈怠。”
顾长渊微微一笑:“寨中设有学堂,若你愿,也可随众人一道听课,课余再来我这边帮忙。我屋中书册甚多,闲时可供你翻阅。若读书或旁事有不解之处,也尽管问我。”
温渠神色微动,眼中隐隐透出些许激动,顿首行礼:“多谢顾先生提点,在下定当尽心竭力。”
顾长渊静静“看”着他:“你会认字,便不止能照顾我,我会尽力教你读书。至于日后如何,且看你自己造化。”
温渠听罢,神色更为郑重,深深一揖,语声清亮:“温渠谨记。”
第45章 生死 “就算你矢志不渝,那你想过我吗……
秋日的晨光穿透云层, 洒落在十里长山之巅,山风清冽,晨雾未散, 山门却已罕见地洞开,广迎四方来客。陆棠所发的英雄帖和丰厚悬赏,引来了不少的江湖名医。他们或隐于山林, 素有奇术;或曾为御医旧臣, 精研典籍,或道骨仙风, 或目光桀骜,衣袂翻飞之间, 皆自有一番傲气风姿。
她命人将诸人一一恭谨迎入寨中,安置于客院, 饮食用度无不精致周全,茶水食馔亦皆选最妥帖之物,只求诸人能安心歇息,静心诊断。
每日过午, 便由秦戈引路,将新至的大夫们一一请入主屋,为顾长渊诊治。
而陆棠哪怕再忙, 每至此刻, 也必准时现身, 坐在顾长渊身旁,听他们把脉, 听他们细问旧疾病史,再逐条详谈方案,从不缺席。
只可惜这安排, 并未换来什么转机。
那些或老或少、或沉静或张扬的医者,在为顾长渊诊视之后,无一例外地陷入沉默。有人抚须良久,眉头紧锁;有人沉吟未语,面色凝重;亦有人寥寥几语之后,便轻轻摇头。
“此伤深入脑府,痼疾已久,实属无解。”
“强行施治,恐徒添痛苦。静养调理,方为上策。”
“病势既成,非人力所能逆转……”
于是等到一身青色长衫,衣襟半敞,袖口还残着油渍,一副江湖浪荡子的模样的闻渊进屋时,陆棠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心中并无太多指望。
只见来人手中懒懒的把玩着一柄银色细针,细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唇角噙着三分似笑非笑的轻慢神情,甫一入门便打了个呵欠,抬眸望向陆棠,朝她一拱手,语气吊儿郎当:“陆寨主气色不错,想来这寨中事务也风调雨顺。敢问——您,是伤了哪处?”
陆棠眸色一沉,并未寒暄,语气也冷得很:“你若是来游山玩水的,大可不必进这屋。”
闻渊一愣,随即笑出声,轻轻摇头,毫不动怒。银针在指间一收,他脚步微顿,收了漫不经心的态度,走到床榻前,目光落在顾长渊身上时,眼神中只余几分锋利的审视与探究。
“顾先生,” 他说,语气干脆利落, “容我搭脉。”
顾长渊平稳地探出左手,指骨清瘦,经络隐现,神情平和,只下意识微微侧耳,分辨来人的动作。
闻渊指腹落在他的脉门上,闭目凝神细探。脉下有微弱滞涩之感,气血运行不畅,似有压迫阻滞之征。他静默片刻,睁眼收手,又俯下身,凑近顾长渊的面庞。那是近乎无礼的距离,陆棠眉头一皱,正欲出声制止,便见他已迅速出手,一指拨开顾长渊眼睑,另一手持银针,在他眼角毫厘处轻触试探。
顾长渊神色未动,眼睫也没有半分颤动。
闻渊收手站直,目光缓缓扫过他右肩、右臂、右腿,最终神情微变,沉声道:“右侧肢体全瘫,伴双目失明。”他目光一转,直视陆棠,“是左脑受了重创?”
顾长渊轻轻颔首,声音平静:“我记不大清……当时被重物击中,昏迷了很久。印象中……应该是左侧。”
“更具体些。” 闻渊追问,“是不是后脑?”
顾长渊短暂的陷入回忆,眉间轻蹙:“好像……是从后方袭来的。一声闷响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嗯。” 闻渊低应一声,未再多言。却忽又俯下身来,伸手入顾长渊发间。
“得罪了。” 闻渊淡声说着,伸手将他本就略显松散的发髻解开。青丝披落,垂在枕上。他指腹轻抚顾长渊左侧头颅,自颞骨而上,绕过耳后,一寸寸沿着头骨轮廓探查过去。掌下细致如风,指节时而轻敲,时而按压。良久,他指尖顿在耳后偏上某处。
“这边……”他低声自语,像是找到了什么,指节轻点在耳后斜上的一处,“这里有微陷,骨缝边缘有旧伤愈合之痕。”
顾长渊闻言,神情微不可察地一滞。
“从这里受击,方向略偏,确是从后脑偏左。” 闻渊收回手,语气沉静,“造成你眼盲与右侧瘫痪,也就说得通了。”
他起身,目光落在顾长渊眉眼间,沉声问道:“你现在右侧完全无知觉?包括触觉、冷热、痛痒?”
顾长渊淡淡点头:“基本如此。”
闻渊眼中神色微动,却未多言。他自袖中取出纸笔,展平在矮几上,低头疾书几行,笔锋细劲有力,整个人的神色也较初时沉敛了几分。再次抬眸时,他微微挑眉,收起银针,半步退开,目光转向陆棠,却又换回了最初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病灶起因一应明了,至于要不要治,便端看顾先生肯为此付出几分代价。”
陆棠眯了眯眼,警惕道:“什么意思?”
鬼医轻笑,指尖随意地敲着桌角,语调半真半假:“病根在脑。他右侧瘫痪的旧伤日久难解,如今肢体萎缩变形,已是覆水难收,但这双眼……”他停顿一下,斜睨床上之人,“尚有一线生机。只要能将淤血清除,说不定,还能让顾先生重见天日。”
陆棠冷眼看他:“你倒是说得轻巧。”
“那当然。” 闻渊耸耸肩,神色一派轻松,“小医行走江湖二十余载,剖过的脑袋不下百个,自忖对这其中的脉络构造比寻常郎中多看了几眼。这等疑难之症,旁人不敢碰,我倒愿意一试。”
“怎么个 ‘试’法?” 顾长渊开口,语气沉稳。
闻渊眼中笑意加深,不知哪里摸出的折扇“啪”地一声,在掌心轻轻一敲:“其实寻常郎中也不是没有法子的,解颅脑之患,所需无非是开颅探查,只是,他们摸不准症结具体所在,刀一落,唯有听天由命,所以不敢。而小医不同。” 他两指一并,微微比划,“我大致知道血块位置,如此只需在颅骨上开一细孔,伸入特制的中空针管,将积血缓缓引出,便可解除压迫。”
屋内霎时一静。
陆棠冷笑:“说到底,不过是个说法好听些的开颅术。”
闻渊毫不避讳,摊手笑道:“不错,终究还是要在脑子上动刀,此法尽量减小了损伤,风险却仍是不小。且先生失明已超月余,纵使清除压迫,双眼是否能恢复,又能恢复到几分仍未可知。”他顿了顿,目光闪烁,缓缓道:“只是若要治,这法子,已是最稳妥的选择。”
陆棠眸色微沉,毫不犹豫道:“不行。”
顾长渊眉心微蹙,语气平稳如常:“此事事关重大,我们须再作商议,还请先生暂且回避。”
闻渊挑眉看了他们一眼,倒也不恼,只“啧”了一声,笑着收起折扇:“行吧,小医不才,也正好喝杯热茶歇歇脚,等二位议定了,再唤我便是。”说罢,他双手一背,衣袍一拂,晃晃悠悠地转身出了屋子,脚步飘忽,看上去果真是个四处游山玩水、嬉笑人间的浪荡郎中。
门扉一阖,屋内气息瞬间沉下来。
“你不会真想把命交给一个看着像是骗子的江湖游医吧?” 陆棠猛地回身,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已难掩怒意,“他那副样子……吊儿郎当,言辞夸张,哪有半分医者模样。”
顾长渊却并未被她情绪所动,平静道:“他不像是庸人。”
他微微顿了顿,细细思量着刚刚的每一处细节,缓缓继续:“他靠近我时,身上有苍术的味道,那是处理尸体后遮掩异味的药材。衣物虽不整,却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异味。这说明他确实常年接触尸体,却又极为谨慎,对清洁有近乎苛刻的要求。”
“他能精准判断病灶所在,连受伤角度与位置都推得七七八八。这不是装腔作势,是实打实地熟知人脑构造、积年经验之下的本事。”
他声音略顿,低声道:“况且,他所说之法,我曾在一卷古医残籍中见过,只是一直未曾有人提及,今日由他说出,我才知竟并未绝迹。”
陆棠却依旧没有动摇:“不行。那是脑子。他要在你头上钻孔,顾长渊,那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走近几步,俯身蹲下,望着那张始终平静如水的脸庞,语气缓了几分:“你如今这样,我不在意的。顾长渊,我真的不在意你是否瘫痪,是否失明……我只想要你活着。”
“但是陆棠,你的人生还有很长。” 顾长渊微垂眼睫,唇边勾起一丝温和却苍凉的笑意:“你现在喜欢我,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我——”
“就算你矢志不渝,那你想过我吗?” 他语气始终平稳,却一字一顿,仿佛叩在人心最深处,“陆棠,我的世界不能只有你。”
“你会越走越远,遇到更多人,看见更广阔的天地。我若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寄托都压在你身上,用‘承诺’和‘责任’将你困住,这对你不公平。”
“而终有一天,你回头看我的时候,会发现我还是永远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黑暗里,等你空出手来,等你的怜惜。我们会走散的。如今这样一日日的在黑暗里等你来,已经快把我逼疯了。我不想有一天,会因此恨你。”
陆棠怔住,如遭雷击,脑中嗡然一片,指尖轻颤,缓缓松开紧握他的手。
“你说过,你喜欢我。既如此,” 他偏头,面朝她的方向,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 “就让我自己做这个决定。”
“值得吗?” 陆棠低声反问,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为了区区一线光明的希望,去赌生死?”
“值得。” 他说。
他看不见,她不介意,但他在意。他如今右侧彻底瘫痪,连坐起都需人搀扶。左侧也日渐虚弱下去,若再无转机,终有一日,他将只能平躺在床榻之间,只能一切仰赖他人。那不是活着,是困囿,是无尽的幽闭与消磨。
“我如今已无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 他声音低缓, “可若能赌得一线生机,我想看见你。”
陆棠心头一震。
“我已经无法同行于你身侧,若能复明,你不在时,我至少还能提笔与你通信。你若万一身陷险境,我也能设局谋划,助你脱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风辨声、仰人鼻息。”
她望着他,只觉得心中百转千回,喉咙紧涩得发疼。
她明白,顾长渊从不是能安于被人照料、困守方寸之地的人。他曾策马北疆,领兵千万,如今却只能躺着等人翻身喂药,连窗外一缕晨光都无法辨清。
他怎能甘心?怎会甘心?
他要的,是一丝希望,一个可能。哪怕将性命押上,他也要自己亲手来博一回。
陆棠眼睫轻颤,终是闭上了眼,长长吐出一口气。片刻后,哑声开口:“我会去和他谈——手术什么时候做,怎么做……得听我的。”
她终究还是,退让了。
第46章 祈愿 (修) “嗯,不错,去当和尚也……
陆棠与闻渊商议后, 将手术之期定在十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