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好公子, 这边请,公子有事不能亲自相迎,小的来迎您。”
小厮恭声引着红袍的少年郎在府中穿行, 穿过门楼, 行过影壁, 上面雕刻着祥云瑞兽,栩栩如生。
红衣的少年肩宽腰窄,腰间黑金的佩剑衬着凛凛的气势,红衣张扬,偏偏锐气又藏鞘中, 迈着长腿随着那小厮。
他一张俊脸没什么表情,他素来蹙着眉惯了, 墨眉微皱,又努力舒展了一下,似乎是想让自己的表情好看些——
却莫名有些扭曲。
身后端着锦盒的小厮瞥到了自家公子的表情,怔然了一瞬。
又觉得公子似是有些紧张,素来不在意外貌的公子竟也在马车上问了两句, 他今日瞧着还算体统?
国公府应是没有待嫁的姑娘吧?
他被迎入世子书房,侍女为他斟茶,袅袅的雾气略微氤氲了他的眉眼,也掩下了应好眸中的一瞬复杂。
他饮了两口, 又低声问。
“世子何时来?”
“这个……世子有事……小的也不知道。”小厮表情有些犹豫,又为他上了一碟精致香甜的糕点,“这是世子素来爱吃的, 柳姑娘厨艺一绝,您尝尝。”
“……女儿家的玩意儿,他竟也爱吃。”
应好抿唇蹙眉盯了一会儿, 似是不在意发出一声冷嗤,随后拈了一块咬了一口。
香甜软糯,入口即化,确实不错。
他又咬了一口。
——可糕点快吃完了,白御卿也不曾见踪影。
他并非不守约失礼之人,虽闲散惯了,也并不至于令他等这般久。
应好抬眸看了一眼白御卿的书房内,书房里墨香和沉水香相互融合,氤氲了整个屋子。
雕花窗旁一张紫檀木书桌,整齐放着文房四宝,砚台刻着云纹,狼毫笔放在一旁,墨池中残留着未干的墨迹,散发着淡淡的松烟香气,依稀可见执笔人写字之时袖口露出的冷白皓腕。
应好蹙起眉,盯了一会儿,莫名有些头脑昏沉发热,他轻咳一声,压下燥热,只觉得自己似是等久了。
他甩起红衣锦袍便起身向门外走去,那小厮似是想拦他,又被他一个眼神瞥过去,“我出去透透风。”
窗外的春风吹散了他鼻尖氤氲缭绕的沉水香,应好松了一口气。
府中仆役往来如织,丫鬟们端着茶盘、捧着锦盒穿梭着,尽数略过他,也没人唐突了这位贵人。
应好闲逛着看着偌大的宁国公府,似是想到当年将白御卿误认成女子的糗事。
他应好有那么恐怖吗?让白御卿生生在宁国公府躲了两个月。
应好也不喜欢男子,不过是个误会,何必如同见了洪水猛兽?
况当时年少不懂事,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又何必记这么久?
越想越气。
应好眉头蹙着,咬了咬舌尖压下那股烦躁。
然后随意行至一扇门门口,隐约听到了奇怪的声响——
黏腻的水声似乎夹杂着闷哼,以及熟悉的嗓音,漫不经心带着轻蔑的话语,“……贱狗。”
应好一愣。
他停下脚步,怔怔看着面前虚掩着的房门,不知为何,呼吸有些急促。
……是什么声音?
大抵是那声音实在熟悉,一如既往地清澈淡如碎玉,却带着莫名的轻蔑与倨傲,令应好有些不知所措。
应好自诩正直,少做失礼之事。
可此时,抿了抿唇,鬼神神差之下,伸出手轻轻放在那虚掩着的房门上——
然后,在推开门的一瞬间,猛然出现了白御卿那张近乎惊心动魄的脸。
那张冷白俊美如同玉狐仙的面容略微怔然,随后又敛下神情,随意挽着的墨发发尾微微湿润,仿佛沾染了晨露的湿意。
白玉锦衣,云纹银线,屋内灯光昏暗瞧不清,屋外却白昼日暖,阳光朦胧在他身上,这样交错的光影衬出一丝莫名的惑意。
他带着疏离下抿的唇角似是破了口,一点朱红,殷红如血。
“应好?你怎会在这里?”
应好顿了顿,视线却移向他身后晦暗的室内,抿了抿唇,脑中不断回荡刚刚听到的莫名声音,嗓音低哑道,“你许久不来,我便来寻你——”
“……你刚刚在干什么?”
他略有些执拗问。
“无事,不过小憩了一会儿。”
白御卿抿了抿唇,迟疑片刻,略微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纤长的睫毛颤抖若蝶,嗓音却略微沙哑,道,“我刚刚竟是忘了你,抱歉——走吧,去书房。”
应好抿唇,听着他略微哑然倦懒的尾音。
那嗓音似像是小憩睡醒后的倦懒,又似夹杂着别的什么东西。
但他已然侧身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似是不想让自己窥探到屋中是什么。
应好不知为何,胸口发闷,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世子如此不守时,让客人好生等待。”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躁郁,与白御卿并排走着,就在门扉合上之时,又似是听到了一声隐忍的闷哼。
白御卿顿了顿,面不改色,“……走吧。”
“什么声音?”
“许是丫鬟在收拾,碰到了什么物件。”白御卿淡声道,他走得平缓,一如既往地孤高清冷。
应好又顿了顿,“你的嘴角,怎么了?”
“……被狗咬了。”
应好拧着眉,一言不发随着他走到书房。
见白御卿实在面色如常才压下了那丝怪异,他坐在雕花椅上,抬眸看向他,令他身后的小厮呈上锦盒。
泛着鎏金纹路的锦盒被小心翼翼打开,显现出一柄鞭子——
鞭梢镶嵌着一颗深蓝色的宝石,散发着幽寒的光芒,这条鞭子通体晶莹剔透,似是由白蛇皮制成,布满细密的鳞纹,每一片鳞纹都仿佛在呼吸着,隐隐有光华流转。
是顶好的神兵。
比宁国公给他的那柄金丝缠玉鞭还要凛利几分。
哪怕白御卿这般不怎熟识兵器之人,也觉得是神兵利器。
应好瞥过眸,轻声开口,“西域来的,瞧着衬你,便买下了。”
“此鞭名唤寒麟,轻便可防身,便是你身体虚弱,也可挥动,下次再有三皇子那种事——”
“直接抽上去。”
他道。
谁人都知应家公子最喜收集神兵,更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也难为他能将这顶好的宝物赠给他——
白御卿顿了顿。
但上京众人也尽数知道,太常卿之子,应好,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性子炽烈,人也骄矜轻狂,蛮夷扰乱边境,他的志向在边境战场之上——
可,太常卿不可能让他上战场的。
应好是家中独子,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虽不明说,但大曜这些年已无良将,宁国公退居幕后领了太傅的闲职,军中管理更是混乱,如何保得了安全?
只能一腔志向空守,如此郁郁不得志了。
白御卿视线从兵器上略过,随后思索着。
云州城异动频繁传来,他此次前来赠这寒麟鞭,是为了借着讨好他,让宁国公讨了他入军中吗?
白御卿抿了一口茶,见那糕点被吃得没了几块,低声嘱咐小厮去再唤一盘来,又顿了顿,待书房中只剩他们二人,才开口道。
“……应好,你不必如此执拗,你上不得战场的。”
应好顿了顿,蹙着眉,“我此次前来不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白御卿便继续道。
“想必这些话你也听倦了,可你为家中独子,太常卿无论如何也不可放你入边境,边境自有边境军守着,正如其他人说的,你在上京寻个文职便好,若你想讨好我,让我在我爹面前说得几分话,抱歉,我不能帮——”
“白十七!你把我应好当成了什么谄媚朋友的小人了?!”
他话还没说完,应好便拍案而起,嗓音压抑嘶哑,近乎咬牙切齿打断了他。
白御卿一顿。
应好眸中炽烈,带着怒色,嗓音低哑,“前朝云昭将军,十七便封狼居胥,领军收复苍界十四州!”
“我应好如今也十七,上京少有敌手,蛮夷扰乱边境,这些年愈发得寸进尺,可我爹甚至不让我去参考武状元!”
“白深羽也这样说,白十七你也这样说!这些道理我能不懂吗?!为何没有一人支持我?!”
“甚至你……还把我当成了那种——想讨好你的小人!”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眼眶发红,冷声道。
“这寒麟就当喂了狗,告辞!”
他转身就想走,却猛然被白御卿拉住衣袖,“应好,我并非那个意思——”
应好似是想要扯开他的手,在震怒之中又知他身体虚弱经不起自己的蛮力,只抿唇,冷冷看他一眼,“……放手。”
谄媚朋友的小人……
他和应好,是朋友了吗?
因着年少那段尴尬往事,二人相见甚少,也不过是借着诗会和白深羽还有宫宴见了几面——
原以为,应好性格骄矜,不屑于与他交好的。
“……是我误解了你,我原以为你不愿与我交好。”
白御卿盯着他冷漠的双眸,坦诚认错,他的面上也没了素来的疏离淡色,嗓音夹杂了一丝哄人的温和,诚恳看着他,“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若你我是朋友……此番便饶我一次,好不好?”
“……放手。”
应好继续冷声。
“不放。”白御卿顿了顿,看了看自己紧紧捉着他衣袖的指尖,“多谢应公子赠了这寒鞭,可我实在不通武艺,应公子的武功那时天下独绝——不知可指点一二?”
他微微弯着桃花眸,笑盈盈。
应好少见他笑。
白御卿素来对人疏离淡漠,少有亲昵之人,又见不得多少面,几乎未曾见过他这般柔和的笑意。
应好盯了他许久,似是还有几分恼色。
又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垂眸敛下了恼怒。
“……好。”
“应公子不仅武功天下一绝,容色俊美,这性子竟也如此宽宏大量——”
白御卿见把人哄好了,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调侃着。
“……那是自然。”
应好坐回了座位上,眉峰带了一丝骄矜的热烈。
少年意气风发,剑吹红尘白雪。
道了一句, “我应好,自然什么都是好的。”
白御卿轻笑,随后门口传来了扣门的轻响。
许是拿糕点的小厮回来了。
应好似是挺爱吃这糖糕的。
漫不经心想着,抬眸望去才看见,是陆煜行——
他眸尾一丝洇红的湿润,一双漆黑的眼眸中看不清情绪,俊脸上没什么表情,脖颈却带着一个……漆黑的玄铁所制的狗项圈。
应好瞳孔紧缩。
却见昔日的“好友”面色如常走进来,指尖扯了扯脖颈的项圈,俯身跪在白御卿的脚下,似是低喃抱怨着,“……公子,项圈太紧了。”
白御卿一顿,指尖略微颤抖,恍惚看了一眼应好一脸呆滞的神情,却一咬牙,指尖捏起陆煜行的下巴。
冷声道,“你怎么来了?滚出去——”
“……公子怎不称罪奴为贱狗了?”
陆煜行微微歪了歪头,微微扯起唇角,低声道,“公子将罪奴捆起来学狗的时候,便在屋中说了,舔完了那才可解开。”
“解开后,要跪在您脚边,好好给您验收成果。”
“……所以罪奴来寻您了。”
陆煜行的手扯着他的衣摆,哑声道,“公子,在外人面前,您现在就想验收成果吗?”
他压低加深了“验收成果”四字。
“你,你们……?!”
应好猛然起身,脸色惨白看着二人,一时错愕不知做出什么反应。
现在的好友坐在椅子上,神色倨傲冷淡。
曾经的好友跪在地上,脖颈上带着项圈,还说着些不知羞耻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