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失火,惊起不小的波澜。
圣上为此祭天告祖,诏令六部及文武臣僚和自己一道“痛加休省”,闭关三日。
朝中聪明人嗅出隐晦之义,陛下此举相当于变相指责皇后有罪,遭了天谴。
当年皇贵妃在行宫遭雷火焚殿时,太后皇后及一众文渊阁大学士影射贵妃失德,大做文章,刻薄谴责,将贵妃打为妖妃,逼陛下放弃的“皇”字封号。
如今风水轮流转,皇后遭此火厄,陛下自然要报复回去,故意大张其事,给足皇后和太后羞辱。
郭阳及钦天监臣工揣摩圣心,合时宜地发起攻势,言皇后失德引上天震怒,降下灾火,不宜再为中宫。
钦天监则说秋,日色赤,女主昌,恐后宫不吉——这话当初是指责贵妃的,字字句句扎回到了皇后身上。
皇后被文武臣宫群起而攻。
皇后引以为傲的富丽宫殿也付之一炬,正宫之位岌岌可危。
她曾因宫殿上压皇贵妃一头而沾沾自喜,如今所有倨傲的资本都失去了。
有人在背后搞她。
她虽知道,却不能说。
那人天威在上,弹指间就能将她们这孤儿寡母打入地狱,挫骨扬灰。
凤仪宫被轻度烧毁,修缮需要时间,皇后只好暂时搬去其它宫殿。
本欲搬去太后的寿康宫,陛下以不合祖制为由驳回,只赐了仁慧殿。
仁慧殿是历代帝后最后停灵之所,凄凉萧索,多年来被认为不祥,形同冷宫。
皇后忍气吞声地蜗居其间,寂寞荒僻,烫伤非但没好还一日日严重起来,常常高烧半夜呓语,容颜衰毁。
宫中奴仆惯是势利鬼,见皇后不得圣心,做事愈加倨傲,有什么好东西先让昭华宫挑,将边角料丢给皇后。
曾经的中宫皇后落魄至极,丢尽尊严。
后宫其余嫔妃再次意识到了皇贵妃的厉害,这就是得罪皇贵妃的下场。
哪怕正宫皇后,也不能幸免。
……
凤仪宫,一片黢黑焦炭。
木质梁柱七零八落地摧折在地,空气中飘荡着焦糊味。重檐歇山的彩绘大殿失了往日的色泽,到处断壁残垣,衰败破废,仿佛刹那间沧桑了一百年。
官员忙前忙后地勘探着,打扫废墟,揪出酿成这场火事的蛛丝马迹。徒劳无功,所有证据皆被烧毁在了熊熊火舌中。
忽而太监一阵嘹亮的号声,圣上亲至,身畔陪同着皇贵妃,闲杂人等回避。
林静照老远就嗅到了空气中焦炭味,亲眼目睹更觉震撼,往日庄严的凤仪宫像一只焚得只剩骨架得黑色巨兽,在萧瑟秋风中飘零着炭灰,任料峭的寒凉肆意欺凌。
朱缙清邃幽净的身姿伫立于废墟之前,静静地看着这一片荒凉的风景。天际缥缈着淡紫色,泛起晚霞与初月。
“皇贵妃这回满意了吗?”
他侧过头,清癯冷峻的目光盘落在她身上,如雪后明净的天空。
“后宫已唯你独尊。”
皇后被朝臣斗倒,凤仪宫已焚,后宫之中唯皇贵妃位份最高。
林静照一惊,陷入莫名不祥的情绪中,仿佛这场火事为她量身订做的。
如此满目疮痍的衰景中,皇后险些惨死,他竟不显山不露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饶有兴致地问询她。
她故作姿态地嗫嚅着唇,以问代答:“那陛下呢,陛下满意了吗?”
朱缙微淡一笑,说不清的意味,“皇贵妃满意朕便满意。”
她谨慎而小心,回答他方才的问题:“臣妾是陛下的人,从来都死心塌地。”
他见她似不解情状,解释道:“贵妃说过憎恨皇后和太后以及所有辱骂过你的前朝官员,定然要铲除他们,朕说过会帮你。今日实现了,当然要问皇贵妃满不满意。”
林静照恍然,原来是为自己当初一句言不由衷的奉承之言。
她被迫伏在他的怀中,浑身僵硬,呼吸几乎滞涩,挤出一个笑,道:“高兴,臣妾自然高兴,除去了眼中钉。”
朱缙端详她的笑容,评价:“笑得不诚。”
林静照心脏咚咚跳,脸部僵硬,却挤不出更诚恳的笑容了。
“臣妾……属实被这些废墟吓到了。”
他拨了下她额前发丝,轻描淡写,“贵妃是有胆量自己纵火的人,还能被废墟吓到?”
她凛然,帝王漆黑慑人的目中浮泛着精明,过去的每一笔账都清晰记着。是试探,猜忌,防范,而永远不可能有真情。
林静照依旧奉承着,“臣妾失了武功后,专心侍奉陛下,早已不复之前的胆量。”
朱缙如星影深沉的春夜,“朕看不尽然。”
抢婚,夤夜刺杀君王,都是她做出来的。
她长睫微微阖下,努力说服自己摒弃自尊。自从口中吃过他那物以后,早应将尊严丢到九霄云外了。狠了狠心,撒娇地说,“陛下莫要再取笑臣妾。”
朱缙任她揽住,接受她无伤大雅的撒娇,“朕知贵妃一直对朕有嫌隙,在努力做一些事,希望贵妃开颜。也希望贵妃报以同样的忠诚,莫再行背刺之事。”
林静照伏在他怀中,瞥见满目疮痍的凤仪宫,血管一阵阵寒凉。
枕畔结发的妻子他也下得去手,当真是个残忍又可怕冷血的疯子。
她的敌人是个最可怕冷血的疯子。
她的余生,将充满了荆棘。
“臣妾惶恐,陛下素来很好。臣妾终究是陛下的棋子,即便有心爱陛下,也不敢僭越。”
他冷呛着她只似玩笑,往她内心戳去,“不当棋子你还想当什么?”
她没料到他忽然变脸伤人,颊色发潮,有种自取其辱之感。明知他把自己当玩物,亲耳听到,仍自寒栗。
她努力抵消着不适,神色如常,继续道:“是,臣妾不敢奢求其它。皇后一死,怕是祸国殃民得罪名又要落到臣妾头上了。”
朱缙漆目如深幽的天际,冷酷的口吻直言不讳,“棋子的作用就是如此,不然你以为朕留你性命作甚,江杳?”
林静照顿时噎了噎,手指都在抖,如陷入一张痛不欲生的捕虫网中,明知了无滋味,被蛛丝裹住而逼迫着活下去。
“是……”她双目反复游移,干巴巴的,失了平日的巧舌如簧,似没料到他的话这般无情,“谢陛下的宽赦,臣妾一直晓得。”
朱缙将她的每一寸神色尽收眼底,话确实重了些,非此不能慑住她。毕竟她逾越底线犯下弑君之罪,早该千刀万剐千万次了。
他拢过她怔忡不知所措的唇,吻了吻。林静照笨拙地承受他的吻,唇在微抖,体温比平日凉了一个度,脸色更是煞白,犹如临终时的大病之人全无气血。
朱缙渐入佳境,掐着她的后脑勺吻得深深,用了狠手段,迫使她张嘴。
她被咬得疼了,落下一滴泪。很快又被她蹭下去了,因为他说过不喜她落泪。
倾斜的夕阳带着暮色的黯光洒在他们身上,形成了一道鲜明的交界线。
她本是陆家妇,阴差阳错才成了天子妾,心高气傲,定有千万个不屈服。
这些心理,朱缙都懂。
他有的是办法敲碎她的傲骨,让她屈服。
朱缙直吻得她气息急促,快要窒息,才停了下来,意犹未尽地将她托在掌心,恩威并济地说:
“虽是棋子,朕也会庇护皇贵妃。谁要看皇贵妃的笑话,朕就把它变成笑话。”
林静照无所归依的漂泊感,夹杂着深刻的悲伤,似黄昏的一道影子。
他道:“懂吗?”
她被逼得,有些怔忡。
朱缙揉了揉她脑袋,像春水一样的温柔,冰冷地鼓励道:“别怕。回答朕。”
她仍怔忡着,姿态好像他的玩物。
半晌,听她于风中幽幽地一句:“嗯,陛下。”
口吻中透着死心塌地的诚意。
朱缙满意,轻挲她的眉眼,长久地端详着,似捕虫网捕捉到了一只金光闪闪的蝴蝶。
她避开了脸,不敢直面他的抚摸,仿佛这情分是偷来的。
秋风吹拂,更显寂冷。
腰间避子香囊随风散发淡渺的香气,使气氛愈加微妙了几分。他们纠葛,拉扯,悱恻,注定是一场只开花不结果的邂逅。
林静照始终是她的假名,江杳才是真的。她和陆云铮青梅竹马自幼有姻缘之好,她爱的人是陆云铮,她永远是陆家妇。
朱缙对林静照谈不上怜爱,暂时的利用罢了,连侍寝都是对她的一种惩罚,为的是折断她的傲骨,使她屈服。
如果有朝一日懿怀太子的事水落石出,她再没有利用价值,他会毫不吝啬地把她还给陆云铮,成全这对苦命鸳鸯。
即便因为种种政治原因,她这颗棋子用废了后需要被灭口,他也会成全她的哀荣,死后给她和陆云铮合葬。
他确实没有爱上她,没有非她不可、这辈子都缠着她的意思,这点她可以放心。
现在,他还不能放过她,不能放她走,也不会赐她死。
懿怀太子的事,需从长计议。
她是懿怀太子最大的软肋,最大的线索。有她在,那位侥幸逃生的先太子迟早会重新露面,自投罗网。
朱缙见她带回去。
林静照知趣地没再问凤仪宫的事,问也没有用,心知二人逢场作戏的本领都是一等一的。她既是侍奉君王的走狗,君王怎么吩咐,她悉听遵命便是。
她亲眼目睹了皇后的落败,高高在上地陪在君王身畔,好似胜利者的姿态。
实则她有些羡慕皇后,马上能从这间富贵牢笼中解脱了,而她还苦苦熬着。
薄暮中,帝王贵妃二人的背影成两行,乘着銮驾,渐渐离去。
第37章 薨逝皇后薨。
凤仪宫失火的原因最终被礼部归结为宫女打翻烛台,涉事宫女被拉出来杖毙。卷宗送至御前,御笔朱批通过,此案审结。
回顾办案过程,内阁的当家人陆云铮因廷杖在家养病,无法出面,所有重担皆由礼部江浔一人承担。
众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浔亦受了同等的廷杖,比陆云铮更老迈衰弱些。怎么江浔能带病当值,陆首辅就不能?
朱缙将江浔召至御前,优诏慰劳,前日因刺客之事降下的种种责罚不提了。
江浔跪地叩谢皇恩浩荡。
他早知道君恩如阴晴圆缺变幻的月相,恩威莫测,只要尽心尽力地事主,以柔上邀帝意,早晚有出头之日的那天。
岁月如梭,旧臣中周有谦等人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唯他一人屹立不倒。
郭阳也馋首辅之位,趁机进言道:“陛下,江大人固然勤勤勉勉堪为百官表率,他的女婿陆云铮陆首辅却托故不来,将朝廷大事置之不理。”
朱缙抚着那厚厚一摞弹劾陆云铮的奏折,道:“那就让首辅多歇息些时日。”
郭阳一怔,未料圣上如此宽纵。
“陛下,可近日来诸般票拟事宜无从着落,微臣等实在惶恐。”
朱缙竟置不问,让几位次辅分担。
帝王之尊如同高堂,总览全局,驭下或紧或松,或赏或罚,或贬或杀,皆有一把尺子。陆云铮近来虽有抗旨之嫌,并无大错,之前又立过大功,若就此以违罪论死,恐震得朝野不宁,使天下有识之士莫敢前来效忠。
因而对于这位年轻气盛的新人首辅,朱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皇后居于偏僻的仁慧宫中,烫病缠身,高烧不退,备受宫人的冷落和白眼。
太后有心庇护皇后却力不足,折腾着许多日奔波疲惫,亦病倒了。
仁慧宫处于修缮之中,耗费颇多。事发突然,工部并没有这方面度支,只好奏请圣上,请求仁慧宫的修缮经费。
圣上的批答很简单,只有寥寥四字:自行解决。
工部不知所措,泱泱三万两白银,如何自行解决?
请开京库银两,圣上驳回。
请支内帑,也就是皇室的私房钱,更被圣上连章驳回。
圣上喜欢密疏和告讦,对这等不疼不痒的度支问题,一贯漠然置之。
新任大理寺卿顾淮,上奏先将营造昭华宫的钱款挪来修缮凤仪宫。毕竟昭华宫只是一介妃子的住所,营修仅仅娱乐之用;而凤仪宫是国母的住所,遭火焚害,修缮迫在眉睫。
敢说出这番话,此人也着实有胆色。
满朝三公九卿皆知皇贵妃是陛下的心头肉,冒犯了一点就要倒大霉,顾淮竟说把皇贵妃的钱挪来给皇后修宫。
圣上果然不悦,令群臣再议以闻,将顾淮廷杖五十外加降职三等。廷杖是拖出午门打,当着人打,以儆效尤。
又有大臣上言,天下洪涝饥荒,财力匮乏,大兴土木之事不宜过多。皇后的凤仪宫是遭天谴被烧的,重新修建的规格应比原本低,方能彰显向上天的忏悔之意。
这大臣名叫徐青山,显然是个洞察情势的老手,比之顾淮聪明多了。
说是规格应比原本低,其实就是好赖修修,不修也行,管什么皇后的死活,从长计议慢慢来,一切度支费用先紧着皇贵妃。
圣上阅之,欣然准行。
徐青山受到了褒奖,载誉而归。
至此,圣上冷落皇后之心昭然若揭,谁再撞上去纯纯自寻死路。
工部按议行事。时至十一月,深秋初冬之时,万物凋萎,云贵山中硕大木材因河水结冰无法运出,修缮凤仪宫的事宜一拖再拖。
太后悲愤不已,见皇帝和众臣狼狈为奸,实在无颜坐视,诘责相加,直戳皇帝假惺惺的虚伪面孔。
帝温言抚慰,言皇后如今居住的仁慧宫亦舒适温暖,岁灾民苦,体恤百姓,才暂时搁置了凤仪宫的修缮事宜。一旦开春河流解冻,立即令工部执行修缮。
太后哪里相信,皇帝表面上体恤百姓,实则纵容林氏那妖妃挥霍无度。
仁慧宫舒适温暖?天大的笑话。那地方是停灵的地方,晦气又偏僻。
太后又欲亲去仁慧殿探望病重的皇后。
圣上依旧驳回,理由是皇后会度了病气给母后。太后乃凤体之尊,若因此伤病,恐怕万民指责他不孝。皇后那边,自有太医医治。
可怜老太后与皇后被宫墙分隔两地,束手无策,每日以泪洗面。
……
入夜,满月躲在阴森的厚云时隐时现,秋风犀利地在梢头吼叫,惨淡悲壮。
皇后脸侧裹着厚重的纱布,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呼吸越来越衰弱。将近月余来,她一直这样神志不清,恐怕大限将至。
睡到半夜,她忽然清醒了。
胳膊不疼了,脑袋不昏了,连视线也变得清楚了。
她掀开被子怔怔起身,回光返照般地恢复了正常,望向窗外凄清的月光,仿佛灵魂出了窍。
坐了会儿,她仍自我感觉良好。飘飘然脱离了一切病痛,恢复了最佳的状态。
皇后从铜盆里的水看到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裹着纱布,笨拙丑陋。
唤人梳洗,却没人回应。
宫殿烧了之后,她常常陷入这等被冷落的困境中,犹如秋后黄花。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对她苛责怠慢,颐指气使。
她只好自行来到妆台前,趁着神志清醒上妆。这副丑样子万万不能让陛下看见,否则又要被林贵妃比下去了。
说来,林贵妃有什么了不起呢?她不过是仗着年轻、貌美。岁月易逝,陛下早晚会腻了林贵妃的。
她凄然笑笑,回荡在黑暗中。一会儿叫陛下,一会儿又叫林贵妃。周围空无人影,仿佛在和看不见的鬼物说话。
盒中香膏已凝固见底,胭脂亦所剩无几。她痴痴摘了裹在头上臃肿的纱布,一下下将香膏和胭脂抹在脸上,梳着头发。
真美,镜中的她真美啊。
好冷,这夜里冷飕飕的。
那群奴才也不知给她这皇后生炭火,待她病好了一定要和陛下告状,发落了这些刁奴。
转念,陛下会向着她吗?陛下对她完全没半分夫妻情谊。
陛下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她梗着脖子望向镜中的自己,用胭脂染红了唇,苍白一笑,很好,比方才凌乱的样子美多了,映得蓬荜生辉。
又嗅了嗅自己的衣裳,一股药味,穿了很久很久了,令人厌恶。
夫君总是仙风道骨的样子,她也不能落后。从柜中翻出长袍,华丽丽的,绣着金线凤凰,金光闪闪,美极了。
这是凤袍,天底下独一无二,尊贵艳丽,唯有皇帝的正宫皇后才能穿的。
她套在身上,又找出了当年册封为皇后的凤冠,左右比对着戴在头上。
真好,这才是皇后的样子。
时刻得记得,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陛下的正妻,时刻保持美丽和端庄。
做完这一切,她忽然不知道做什么了,怔怔坐在妆镜台边发呆。
臂间,守宫砂还泛着红。
陛下已经不来看她了,她穿得花枝招展给谁看?
凤冠凤袍再是尊贵,敌不过林贵妃的一片裙角。林贵妃浸润在陛下的爱河中,时时刻刻享受着夫君的爱,比她单单拥有这冰凉的凤冠幸运了千万倍。
和陛下大婚时,她感觉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能嫁给天子。
大婚之夜,他走了,去修道,她又觉得她是全天下最悲惨的女人,留不住丈夫。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丈夫偏偏沉溺于修道?如果他没有修仙的嗜好,她和他是不是天作地设的一对?
丈夫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他的高度甚至是她这皇后也无法企及的。她用尽手段吸引丈夫的心,却得不到回头一撇。
从前,她还能用他不近女色来欺骗自己。因为出了林氏,这谎言破灭了,林氏享受着超乎寻常的独宠,有君王无条件的偏爱。
他的身边总随着林静照,修仙建醮时也留林静照在身旁写青词。林静照真的那么好吗?这个女人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她多恨自己不会写青词啊,这样便也能时时刻刻伴驾。
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在榻上辗转反侧,嫉妒林氏快要嫉妒得发狂。她想要成为林氏,哪怕一天也好,体验一下被爱和保护的滋味。
有时候在御花园瞧见双宿双飞的鸟儿,她孤孤单单的。她总以皇后之位为豪,这位置实则像枷锁,锁得人喘不过气来。虽有夫君,守了一辈子活寡。
这一切究竟因为什么,她想不通。她原本要嫁的人是太子朱泓,她和朱泓没什么感情。风神潇洒的今上,她见面第一眼就喜欢。
这是一场恓惶落寞的单相思,她一厢情愿地爱慕着圣上,圣上却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林贵妃。
她好恨,以泪洗面,有时候一天一夜泪也流不尽,仿佛时时刻刻身处在痛苦的熔炉里,得不到救赎和解脱。
不过现在好了,她被打入冷宫,身上累人的职责渐渐卸下,她身子飘飘欲仙,好像越飞越远,远离这人世间。
下辈子还能见到陛下吗
她最后笑了笑。
不后悔嫁给陛下,只后悔没有林静照那样谄媚君王的本事。
这不是陛下的错,是她的错。
她不恨君王了,也不恨林静照。
一切都如过眼云烟,这样结束了。
结束了也好。
阖眼之后,人世间如潮水飞快地褪掉,再也感知不到。
她穿戴着庄严雍容的凤冠凤袍,带着笑。
……
翌日,皇后被发现倒在妆镜台,薨。
第38章 秘辛似嫉妒,又不像
皇后溘然长逝,举国哀痛。
葬礼隆重,极尽哀荣。
圣上悼念发妻,决定不复立后。文武百官衣披白雪,面色沉重,鸦默雀悄。
丧礼持续了一个月,方揭过篇去。
时至大雪满天冰天霜地的隆冬,皇后薨逝,皇贵妃成为名副其实的后宫最高主宰,虽非正宫皇后,备受圣眷,掌六宫之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正宫无异。
皇贵妃的高压统治之下,陈嫔、赵贵人相继暴毙,死因莫名,后妃七零八落,余下嫔妃谨言慎行,整个内廷一派死气沉沉的肃杀之景。
位份之中四妃九嫔多有空缺,待来年春暖花开,或进行陛下登基后的第一次选秀,采选民间良家子以填后宫,广衍后嗣。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皇后病逝,太后有种唇亡齿寒之感。
皇帝早不是当初那个初登基的少年天子了,越来越不受控制,用各种潜在手段剪除一切对君权有威胁的东西。林静照是他的爪牙,狐假虎威,二人搭配得天衣无缝,将前朝后宫牢牢掌控在手。
皇后此番死得不明不白,或多或少有皇帝的推波助澜。结发妻子他尚且下得去手,何谈太后这名义上的母亲。
可怕的危机感渐渐袭来。
太后深宫一老妇,失了儿子,又失了皇后的助益,唯有瑟缩在后宫之中谨言慎行,苟且偷生。昔日年高德劭的后宫权威,遇到皇贵妃林氏的轿辇反而要却步。
林氏居于昭华宫中,不拜太后,不哀皇后,甚至不着丧麻,每日宴饮享乐,恣睢寻欢,肆意妄为。没人敢说她半分不是,一切皆有陛下在后撑腰。
她的昭华宫在后宫最高大、明亮,好似象征着她独得盛宠的尊崇身份。
林静照,由满朝公认的妖妃渐渐变为赞玄有功的神仙。
朝堂,亦被贵妃党占据。
凡在林皇贵妃身边侍奉的宫人无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恪尽职责,沉默寡言地守着一些奇怪的规矩。
首先,皇贵妃的容貌绝对不能乱看。皇贵妃常年佩戴帷帽,即便在闺阁之中她的芳容也不为下人所窥探,更不能泄露出去,否则恐遭剜眼之刑。
其次,贵妃的随身之物绝不能私藏,哪怕是最微贱的丢弃之物。宫女私自贩卖是禁止的,男性太监私藏更是绝对禁止的。
陛下对皇贵妃彻头彻尾的妻控已到了极端的地步,皇贵妃的起居行程、一日三餐、衣着搭配皆处于天衣无缝的监视网中。贵妃虽年轻貌美,一旦有太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被厂卫侦知,即行逮治拷讯,以残忍方式治死。
在宫中皇贵妃的事是禁忌,离得越远越好。若哪个太监摊上沾惹贵妃的罪名,神仙来了就救不了。
曾经就有小太监私藏皇贵妃身上掉落的花瓣,那人甚至没有动歪心思,只欲在同僚面前夸耀一番,被活活杖毙。
与皇贵妃相关的事,陛下宁错杀一百不会放过一个。前朝的主子是陛下,后宫真正的主子是皇贵妃。
如此严峻形势下,仍出了意外。
冬至宫宴那日,皇室小聚,太后娘娘的弟弟寿宁侯远远瞥见了皇贵妃清丽窈窕的身姿,心痒难耐。仗着长姐太后的威势,竟胆大妄为私下联络了皇贵妃。
锦衣卫侦知后立即将寿宁侯打入诏狱,酷刑拷讯。寿宁侯四十余岁年纪,性喜渔猎,荒唐无毒,常常霸占民女,如今惹到圣上头上,纯纯是自寻死路。
这本是一件寻常的案子,凌迟论死寿宁侯了事。寿宁侯入诏狱后吃尽苦头,为保性命,竟说出一件前朝秘辛:
太子朱泓没有死。
是寿宁侯的一个门客说,当年太子殿下匆匆逃离皇宫,被追兵逼至悬崖。太子的一个女官与太子交换了衣衫,毅然引开追兵。找到那个女官,能顺藤摸瓜找到太子的下落。
宫羽闻此无动于衷,太子朱泓当然没有死,陛下早预测到了。那女官的名字叫江杳,也是现在的林静照,被陛下控制在手,这些秘辛根本毫无价值。
透露这些秘辛的门客倒有点意思,宫羽立即派人逮捕。
眼看着屠刀即将逼近,寿宁侯毛骨悚然涕泗横流,失智之下将肚子里的陈年旧事胡乱言语,大多也都是捕风捉影的谣言,不足为信。
但有一条,宫羽听后浑身骤冒冷汗,瞳孔剧颤,不敢怠慢,上达天听——
那女官曾是朱泓的榻上宾,鱼水之欢,相亲相爱,不仅是君臣,更是情人关系。
……
浓云如泼墨,冬雪霏霏,北风呼啸,满地风霜,远方山峦的轮廓在一片灰雾中模模糊糊,宫阙氤氲在单调的黑与白中。
林静照于铜镜前梳妆打扮,寡淡的容颜恰如窗外白絮,透不出一丝血色,黯然枯槁,无论用多少胭脂也遮挡不住。
今晚陛下又翻了她的牌子。
但,似预示着一丝不祥。
刚才宫羽过来传达了太后弟弟寿宁侯在诏狱的供词,事关先太子,牵扯重大。
“陛下一会儿要亲自问你的话。”宫羽提醒,叫她早做准备。
林静照手心一阵阵发凉,七上八下,深深陷入对未知灾祸的恐惧中。
寿宁侯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送她死路的?他说了那样的供词,即便陛下还有心留她,也会为了皇家颜面赐她死。
枯枝互相剐蹭发出轻响,乌鸦喑哑的呱叫,在萧瑟的寒风中荡来荡去。
白日的太阳像月亮,灰蒙蒙的白不透,失去了一切温暖的色泽。
林静照来到显清宫,掀裙跪下。
威武的铜龟和仙鹤涂着庄严冷色调的油彩,瞪着眼睛,威武瘆人,给人以庄严恐怖的感觉。明明来过这里多次,仍克服不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君王黑暗的声音高高盘踞于九重台阶的龙座之上,处于强大的逆光中,静穆深邃。
窗户未关,雪花簌簌,殿内飘荡着阴风,又冷又空,仿佛使人血液凝固。
黑云压城城欲摧。
“臣妾前来请罪。”
林静照深深行礼下去,一揖到地。
寿宁侯的那番话实在太致命,且死无对证,她说任何辩词都不足消除君王的忌恨情绪。她索性直接请罪,任打任剐,听候发落。
毕竟她现在是天子的女人,与先太子朱泓的那些谣言,必不能被容忍。先太子朱泓,是毁掉她命运的一记死结。
朱缙以一种极其阴冷的目光注视她,如深幽的天际,良久未开口。雪洞般素净得大殿,笼罩着可怕而逼人的沉默。
寿宁侯的原话是那女官与太子朱泓朝夕相处,裸裎相对,鱼水之欢。
那女官指的是她。
有时候不说话比说话给人以更沉重的压力,弥漫着更浓重的死亡气息。
皇妃贞洁受损,后果可想而知。
林静照苟默自容,再度叩首曰:“臣妾愿承担一切罪愆,以保全皇家清誉。”
“你不解释吗?”朱缙终于道。
她轻微摇头,“臣妾不敢狡辩。”
“朕听你的解释。”
他命令道,“解释。”
话语状似,隐隐期待否定的回答。
林静照脸色发青,入宫以来被这样濒死的紧张感反复折磨,紧绷的内心早已麻木。在脑海中搜刮了半天,找不到说辞。痴怔怔的,陷入深渊一般的绝望,语调平平地道:“臣妾身为后宫之主,愧对君父,无言以对,但求陛下责罚。”
朱缙呵呵冷笑,锋利的沉默在荡漾。
她这样相当于默认了与朱泓之间的谣言,无论事实到底如何,已实打实令他龙颜不悦了。
陆云铮,朱泓,她的拥趸者一个接一个。
朱缙心底涌起一股可怕的暗流,扬起了某些情绪,似嫉妒,却又不像。
他可以接受陆云铮,因为她本身是陆云铮的未婚妻,他一早就知道。
现在又冒出个朱泓。代表了一种可能,她曾经与朱泓有过情。她谁都爱,还真是博爱。
她打定主意他不会杀她吗?
还是说,他们本身是假的夫妻关系,恩爱和眷恋都是演的,不必管彼此的内心?
“过来。”朱缙吩咐。
林静照钉在原地没动,似一具失去重心、飘摇不定的魂影。以小草般的微渺之力对抗着,虽然弱小,坚韧不屈。
诏狱的滋味她尝过了,她的家人又都被打成了重伤,她已失去一切,死且不避,更无所畏惧。风骨不折,无需再度低头。
死亡反倒是一种解脱。
“你傲骨铮铮的样子,以为很高尚吗?”
朱缙于黑暗中投来的眼神似冰刀子一般严厉,夹杂着轻蔑。
君臣间的天差地别注定了他们的不平等,弱者跪着的姿势更毫无尊严可言,傲骨是可笑的。
她那蝼蚁般的身躯再是倔强,大义凛然,投下的阴影也不过寸余。翻筋斗云拼命地往外跑,最终也逃不出五指山下。
她过往费尽心机布下的圈套,于他看来仅仅是轻易戳穿的谎言,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一场场取乐的笑话罢了。
站在他的位置,风景开阔了太多。
林静照被他轻蔑的目光焚烧着心灵,难以承受,嘶哑道:“臣妾既损了皇家清誉,求陛下赐一死,成全臣妾。”
不是威胁他,她知道他敢。
她这么说,是真的求死。
朱缙未置可否,反而轻冷地笑了。若他不想让她死,偏偏想辱她呢?死固然不难,难的是万分屈辱地活下去。
他不杀她,却想辱她。
将她的傲骨寸寸折断后,再杀了她。
她是他的掌中物,生杀予夺由他拿捏。主人不允许死,她连死的权利也没有。
“过来。”
朱缙重申,口吻愈加严厉。
第39章 质问“朕不希望你怕朕。”
林静照被帝王厉峻俯视着,如芒在背,心胆俱丧,更为他口吻中毋庸置疑的威严所慑,捏了捏拳头,坚守的底线快要崩溃,犹豫着,最终依言走上了高台。
通往帝王的龙座位那样高,足足有九级,象征着人间至尊,每向上一点,寒气便逼人一些,自由的空气便少一点。
她来到他身畔,跪下。
朱缙神色间尽是锋锐之势,扬起手,批颊而落。林静照以为他要打她,下意识闭紧双眼。半晌,他却只温缱地抚挲她。
“陛下……”
她翕动着唇角,如逃过一劫。
他平平淡淡地说,“皇贵妃一直对朕说谎,让朕很失望。”
“没有。”她嗓音微微急促,下意识为自己辩解,无力又难受地,“我没有。”
“真的没有吗?”朱缙带着显著的疑问,“欺君的罪名你承受不起。”
林静照怔了下,虽清楚他在训导自己,鞭子和糖果的游戏,可被洗脑久了,她面对他时有种天然的温驯,会情不自禁地将他当成尊者讨好。以至于,每当她鼓足勇气想和他破罐破摔时,都被他莫名的气场所慑,重新跌回他的怀抱。
由于对死亡的天然恐惧,在极度危机时一旦他饶恕她性命,她就会产生诡异的感激之情,不可自控地想要讨好他,以弥补自己破罐破摔时道出的那些忤逆之言。
明知道他的宽赦是暂时的,在她失去所有利用价值后,他会毫不留情地赐予她死亡。是人类贪生怕死的劣根性操纵了她,让她可悲地沦为朱缙的玩物,一次次低头。
她确实遗传了父亲怯懦畏死的特点,没有大无畏的凛然就义精神。为了在这并不算美好的人世间多苟活些日子,忍气吞声,放弃尊严。其实,人世间又有何留恋的呢。
在亲密距离时,他们不是夫妻,是君臣,是主仆。她被洗脑太深,畏惧死,畏惧他发怒,乃至于幻想着如果他永远温柔就好了,她平平安安隐忍一辈子也可以。
她的灵魂早在入宫那一刻就被撕碎了,剩下的熠熠生辉的残片。过去,残片曾一次次奋力反抗却都失败,如今,残片也快枯槁了。
林静照簌簌坠下泪来,不为别人,单单憎恶软弱又劣根的自己。
朱缙弯下腰覆着她清秀的肌骨,一下下剐着她的容颜,深邃而悄声问:“那你告诉朕,朱泓到底有没有碰过你?”
她浑身筛糠,捍卫尊严似地,坚决摇头。仰着脖颈,上半身跪得笔直,几分神圣虔诚,一朵柔韧的桔梗花。
“没。先太子与臣妾仅仅是主仆关系。”
他若有所思,停了片刻,声线冷静地问:“你们做过最亲密的事是什么?”
“缝衣服。”
林静照回忆着,如枯槁的木,缓缓说。
“他的衣服破了,你给他缝是吗?”朱缙的五指不经意穿插在她如瀑的秀发之间,“堂堂太子为何需要缝衣服?”
“太子去狩猎,在林间刮破了衣裳。”
他轻烟薄雾般的不悦,蹙了蹙墨眉,“你还随身带着针线包?”
她垂下眉睫,点了点头。
太子身份尊贵,她只东宫一女官,其实就是丫鬟。丫鬟侍奉主子需面面俱到,缝衣服这种精细活儿是太监那种粗人做不来的。
“还有别的呢,继续说。”
朱缙温柔地掐起她意欲遮掩的面孔,绵里藏针,闪烁锋芒,继续逼问。
“还有……”林静照脖颈以难堪的角度被他握着,喉咙有些发塞,“没了。”
她透着若有若无的恐惧,一边警惕着他的神色,显得极为小心,说话带着距离感,怕说错哪句话招来杀身之祸。
朱缙俯首宽慰地吻了下她的额。她似古井打捞上来的月亮,在亮晶晶地流泪,脆弱得一不小心就会破碎。
“没有什么不能告诉朕的,只要你说实话,朕不怪你,会继续袒护你。”
帝王既不火热也不冷淡的语调好似绵绵细雨,濯在干涸的心上,具有蛊惑的力量,如磁石将人的灵魂吸引。
林静照深深怏怏不乐,伏在他的膝上,任他的阴影将她笼罩。他是尊者,尊者对她蕴含引导意味的话,使她迷离。
“还有的……陛下知道。生死攸关之际,臣妾和太子换了衣袍,替太子引开了追兵。”
如果这也算亲密之事的话。
朱泓因此得到一线生机,遁入山林中。她被当成太子中箭,坠崖,为锦衣卫擒住,后来就莫名其妙到了宫里。
“你仅仅是个没落尚书之女,当不了太子妃的,冒生命危险完全没价值。”
朱缙泛着恻隐的嗓音幽幽响起,仿佛站在她的角度考虑,“为什么这样做,是因为爱太子吗?”
“不,没有。臣妾那时已与陆云铮定了情,青梅竹马,约定为婚姻之好,是不会背叛陆云铮与其他男子亲近的。”
林静照凄然一笑,“臣妾舍命保护太子,或许是因为作为随从的忠心和责任感吧,不能让一国之君的太子殿下丧命。太子殿下赐了我一间耳房,让我住在宫里,带我参加了许多宴会,见了许多井底之蛙一辈子都欣赏不到的风景,满足了我许多虚荣心,对我挺好的。”
她容颜毁悴,说得感伤,将当初一个急于见世面野心勃勃的小姑娘描绘得淋漓尽致。如今她日日住在皇宫,拥有胜过那时千倍万倍的宫阙和地位,却远不复当时的心气。
朱缙慢慢阖目,回想她初次侍寝的一幕幕,她手臂之间确有一颗红豆般的守宫砂,那地方的膜也是在的。吻她时,她笨拙躲避,显然完全没经过这方面的事。
她说的是实话,除他之外她确实没和别的男人有过肌肤之亲,她是第一次。
他长长出了口清气,莫名的愉悦感浮上心头,对她道:“起来吧。”
林静照腿几乎瘫软,站立不直,稍稍倚着他才勉强维持稳定。
“陛下……”
她内敛的眸光欲语还休地流向他,心有余悸。刚经历了一次鬼门关的考验,但凡她与朱泓有过敦伦之事,现在就不能站在这了。
“别怕朕。”
他凝睇着她,深广得似清澈的深渊,半拢她在怀中,只似冰冷的命令:“朕不希望你怕朕。”
林静照听到这句话反而更怕了,脊背上冷汗淋漓,生怕对上他的眼睛。
“嗯。”
朱缙恂恂道,“朕赦免了一个罪犯,费尽心机为她争取皇贵妃的宝册金印,至高的地位,她却不识好歹地牵挂着前尘往事,放谁身上谁都要生气的。”
林静照体会到他的言外之意,欲开口辩解:“后宫之中……”
他打断,理智的冷色,一本正经地拷问:“后宫之中仅你一个,你若还不忠不义,三心二意,还和朕谈什么后宫?”
皇后已逝,嫔妃七零八落。御极以来他召过侍寝的妃嫔独独她一人,后宫虽三宫六院,与她自家的后院没有分别。
林静照凛然,时时刻刻有利刃悬于头顶的危机感,试图解释:“陛下,臣妾和先太子真的没什么,自从臣妾跟了陛下,关于先太子的所有线索知无不言。寿宁侯为保命说的那些胡言乱语,原是攀臣妾。”
顿了顿,狠毒之意忽涌心头。若非什么寿宁侯,她不会遭此飞来横祸。
寿宁侯既害了她,她要寿宁侯死。
“寿宁侯是太后娘娘的弟弟,保不齐是太后娘娘指使的,她与臣妾素来不睦,您是知道的。今日您正君权高扬,莫如杀了这对姐弟,将前朝后宫彻底清理干净。”
朱缙漠然处之,实则他对她的身子并无独占欲,更加不会嫉妒。至于她杀人的提议,自有旨意。
“朕最后再和皇贵妃打一声招呼,守好皇贵妃的本分,断掉曾经的情,什么身份就守什么规则。”
他道,“否则,你难朕也难。”
林静照拽紧了袖口,木讷地点头。他掌握她生杀予夺犹如神一般的人物,她想要在后宫活下去,讨好的唯他一人。
“臣妾遵命。”
朱缙目睹她清丽白净的容颜,恭顺的神色,不冷不热着。因为那初夜她确实是第一次,他姑且再相信她一回。
“朕不信外人的,只信你这枕边人。后宫还是交给你,替朕好好干。”
他已将话说尽,若这程度还不明白,她便太愚钝。
“跪安吧。”
林静照拜别君王,一步步跌跌撞撞地出了显清宫,像从龙潭虎穴逃出。
虽是侍寝的名头,他今日并未留她侍寝,不知是否对她的过往存着芥蒂。
归途,从显清宫到昭华宫仅仅一盏茶的路程,她摇摇晃晃,仿佛走了十年。脚下虚浮绵软,恍若发了高烧,脑子空茫茫的,三魂六魄齐失,全然是木偶人的状态。
差一点,今日差一点她就丧命了。
伴君如伴虎,每日她都过得如履薄冰,疲惫无比,闯过了重重关卡,还能她坚持多久,哪一关死于非命。
在皇宫之中,皇帝可以呼风唤雨。这场游戏,她是天然的弱势者,唯有一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有时她也不禁疑惑,朱泓到底还在不在人世,现在究竟在哪里?
因为帮太子的忙,她被害苦了,整个人生都毁了。
如果当初她没有进宫当女官,那么她现在好好地嫁给陆云铮,过着喜乐平安的小日子,无忧无虑,根本不会遇到圣上。
一步错步步错,皇贵妃这身份她既得了,就躲不了,像黑白无常的锁链,非死不能辞。
她深深合上眼睛,身影蹒跚于暮色中。
现在想什么都晚了。
西天,初月已上。
第40章 结束“朕会保护你。”
隔日,圣上开始收拾攀诬皇贵妃的人。
皇贵妃与先太子本清清白白,寿宁侯捕风捉影地胡乱言语,与挑拨离间无异,虽然寿宁侯并不知当初侍奉太子那女官就是如今的皇贵妃。
圣上令锦衣卫往死里拷打寿宁侯,该吐的吐干净,不必吝惜刑具磨损,三十六道酷刑轮流上,以大不敬之罪论死。
可怜老太后在宫里还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的儿子懿怀太子被自己的弟弟卖了,更不知自己的弟弟弄巧成拙,杀身之祸近在眼前。
她只是不明白,弟弟好端端的怎会入了诏狱?
定是奸佞小人暗中迫害。
寿宁侯平日一颐指气使的王爷,在诏狱中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宫羽的手下拿捏分寸极好,任他遍体鳞伤而只留最后一口气,反复泼水拷问折磨,将圣意执行得淋漓尽致。
寿宁侯说出先太子的线索,满以为立下大功,等赦免美滋滋地出狱,却万万没想到此事与皇贵妃挂钩。
沾上皇贵妃的事,算是沾到死穴了。
凡沾惹皇贵妃之事的人都没好下场,陛下宠爱皇贵妃,更控制皇贵妃。遇到皇贵妃事,陛下会毫不吝啬地给予最残酷的对待,周有谦、皇后等人,无一不死于非命。
寿宁侯聪明反被聪明误,终因美色送了命,万般痛苦地死在了黑暗湿冷的诏狱中,外戚之党走向了毁灭的终结。
皇后、寿宁后接连丧逝,太后哭得眼睛瞎了,连日来水米不沾牙。她亲戴素服去显清宫殿前恳求皇帝,希望网开一面,结果被宫廷侍卫无情地拖了回去。
太后娘娘是陛下名义上的母亲,陛下会让她颐养天年的。
太后油尽灯枯,承受不住这等打击,当晚薨了,死不瞑目,死前还喃喃念叨着她的太子,泪痕干涸。
翌日被人发现,按礼入殓,和先帝合葬。
……
前朝,后宫,至此已清理干净。
面对初登基时的内阁党、外戚党,圣上彻底取得了胜利,从此以后再无人制约君权,君权史无前例地垄断一切。
满朝文武,尽皆敛声。
从此以后,朱缙正式临御天下。
太后一族盘踞前朝后宫多年,积累家财无数,种种剥削和贪婪的罪行被公之于众,被打为逆党,记录在逆臣书里。
外戚的消亡打散了常年笼罩在皇宫上空的阴郁之气,冬日暖阳普照大地,万物在萧索肃杀的寒气中沐浴着太阳的光泽。
在冉冉身上的朝霞中,朱缙与林静照并肩登上皇宫的最高处,影子在晨光拉得长长,高处凛冽的风吹散了衣裳上的尘埃。
登高望远,远方是阑珊的万家灯火。万里江山,锦绣山河,这是属于他们的时代,更确切地说,是属于他的时代。
今后史书很长的一部分篇幅,将专为一代帝王而书写。
林静照眺望着远方灰黑色的山峦,头顶香叶冠散发着独一无二幽芬,丝丝扣扣锁住她本该绚烂的人生,望穿秋水也越不过宫闱的藩篱。
“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半晌,她于风中幽幽一句。
朱缙道:“多谢皇贵妃。”
他一袭白袍,玄风笼罩,站在高处如缥缈的太虚神仙,透着几分神性。不似人间的帝王,而似漠然虚静的神仙,飞升漫游于天地之外。
这样玄淡一个人,却能将君权握得死死的。
林静照的手被寒风冻得冰凉,朱缙握了在手,用掌心摩擦着。她微作讪然,似没被他这样亲近待过,下意识要抽出手来。
朱缙握着不放,拢着她的腰往自己这边带,低头观察她的神色。
林静照唇角微微弧度,有些僵硬,也顺势揽住他的腰部,投入他的怀抱。
一拉一扯间,两人罗裳挨蹭。
朝阳初升,依偎着。
从前,她总这样依偎着陆云铮,而今,身畔的男人却变成了君王。
不知不觉之间,她已被从江杳彻底改造成了林静照。她的身子属于皇帝,精神念着皇帝,身上亦沾染着他独有的道家香叶气息。
林静照伏在朱缙怀中,仿佛他真是自己丈夫,可以肆无忌惮地躺在他怀中睡觉,说些家长里短,闺中私事,嬉笑打骂。
可一见他折射雪亮的漆目,她便蓦然被拉回现实,高处不胜寒的惶恐感,仿佛一不小心会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帝王就是帝王,她和他永远是君臣,他永远成不了她的丈夫。
朱缙指节蹭蹭她的颊,“在想什么?”
林静照眼神带着天真,唇齿微张,“陛下生得一副好颜色,怪不得皇后会沉沦。”
他闻此,雾凇结霜的眉眼融化了几分,在漫长冬日的霑洒下,竟很愉快。
“还是第一次听贵妃夸人。”
她道:“臣妾只是实话实说。”
守着距离感,不曾说太多,畏惧冒犯天威,哪个字触犯了君王。
朱缙默了默,遥感下面坚硬几分,阖目长叹,愈发将她搂紧,生涩地揉搓着,平息体内那莫名其妙的痒意,一丝丝轻叹着。
良久,他吹着凉风,叫了碗凉茶,才压下去,窝着难以言说的冷火。
“为了成就陛下的霸业,臣妾背负了妖妃的罪名。”
林静照似并不知他的变化,单单说。
朱缙的思绪被她拉回来,犹沉浸在那种异样的感觉中,“朕会保护你。”
林静照语气湿漉漉的,“当真?”
朱缙颔首,唇忍不住擦了下她额头,长袖微风鼓荡,沉沉地说,“不准质疑朕。”
他一直在履行着这句话,从周有谦、皇后、太后、寿宁侯,凡称她为妖妃之人都得到了惩戒,他永远站在她的这一边。
谁欺负了她,他都会为她撑腰。
林静照心情复杂,她不要的他给了全部,她想要的他一样不给。
如何不是命运弄人呢?
她要的,实则是最简单的东西。
君王所赐,无论好坏她都得接着。
“嗯……谢陛下。”
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君王。
她也是个绝顶坚韧的女子。
游戏还在继续。
日子好好坏坏,总得继续过下去。
林静照将心事深埋,对着红墙黄瓦的宫墙,想起了曾经的太子朱泓。
朱泓,你究竟在哪里?
朱泓死了就死了。
她被困在宫墙里,再也出不去了。
暗叹了声,尽力忘记这些事。
朱缙拢着林静照,修长的身姿临于万里江山之前,身后冬光浩荡下如黛的远山。
抛开别的不谈,他和她就这样依偎还挺惬意的,岁月静好。
……
南阳,山间,周家小院。
周有谦正坐在篱笆前喂鸡,听闻皇后和太后娘娘薨逝的消息,怔了怔,随即摇摇头,无微笑也无悲伤,只剩淡然。
儿子问:“爹爹,太后娘娘定然是被人所害,爹爹不想回到朝廷重整超纲吗?”
周有谦撒了一把米给鸡,又卖着老腿拿了筐子,将院中晾晒的豆子都收了。
“老朽早已致仕,再不问庙堂之事了。”
儿子愤愤道:“爹爹真可惜,当初那个出卖爹爹的卑鄙小人江浔如今扶摇直上,做了朝堂的红人,奸佞陆云铮更抢了爹爹的位置,风风光光做着首辅。”
周有谦充耳未闻,有条不紊地做着手头的事,对权位和官爵无半分留恋。
“世上有忠臣就有奸佞,有善就有恶,有正直就有谄媚,有白天就有黑夜。”
他早已看破官场,宦海沉浮,莫如庭话桑麻,在青山绿水中安度残年。
千古悠悠多少事,都化作一抔土。
……
江府。
陆云铮陪江杳回娘家。
今日江浔在家中摆宴,亲人小聚。
今时不同往日,江浔因办凤仪宫失火一案立下大功,深得圣上褒奖,扶摇直上,官运亨通,成为圣上近臣,春风正得意。
反之陆云铮,萧条落魄,多日来不去内阁不拜君王已让他的阁权严重流失,成为一道被人遗忘的影子。陛下虽未降罚,也没主动重用他的打算,陆云铮就这样被搁置着,如昨日黄花。
江浔见女儿女婿到来,热情招待,尤其是许久不见女儿,甚感想念。之前与陆云铮的隔阂似解开了,不再耿耿于怀。
陆云铮尽力在微笑,在小宴上敬岳丈的酒,掩盖自己内心的荒芜。
江杳捏捏陆云铮的手,悄声道:“太好了,陆郎,你与爹爹和好如初。”
陆云铮目睹岳丈的荣耀,茫然若失,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圣上从前最倚信的明明是自己。离开几个月,便物是人非了。
他灌了一杯酒,愈加苦闷。
苦闷到了极处,又想通了。
从来都是臣子侍奉君王,没有君王反过来迁就臣子的道理。他当然可以选择淡出朝野,立即有无数人会替代他的位置,很快被遗忘,没有任何人挽留他。
寒窗苦读十年,他才刚当上首辅,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之前确实是他过于敏感了。
挨板子有什么的,杀头他都不怕。
奸佞整日围着陛下,陛下定然耳濡目染,成为喜怒无常的暴君。自己应尽首辅之责,尽量帮陛下戒掉修仙之恶习,从美色中超脱出来,辅佐陛下成为一位明君。
如此,方为一番事业。
陆云铮想好了,明日就入宫拜君王,进内阁,把养病这些日失去的都夺回来。
一家人其乐融融,觥筹交错。过往的阴影似过眼云烟,被心照不宣地忘记。
此番小聚,热热闹闹,程京带着儿子程黎来了。程黎近来屡遭挫折,科举失败,决心再也不考了,以后仅游山玩水,写点地方志。程老爹忧心这个儿子,头发都白了。
陆云铮一边想着官场上的事,一边想着那个拦截花轿的疯婆子。
那疯婆子再也没出现过。但她生得和杳杳一般无二,自己绝对看清了,没有错。
那女人如今在哪里,还在世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