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铠甲“朕给你擦擦。”
翌日依旧是晴天,阳光在蓊郁的枝叶间穿梭戏谑,春天暖和得近乎炎热。
蜂蝶纷纷出来闲逛,蓝空中一只只飞鹰滑翔,云彩时而撕碎时而聚合在一起,令人豁然开朗的暮春之景。
林静照早早自帐篷中起了,芳儿将早已经备好的装束端来,道:“娘娘身子羸弱,确定要穿吗?”
林静照毫不犹豫地将沉甸甸的铠甲拿过来穿戴在身,覆好面纱,“今日陛下去密林里巡狩,本宫必须随侍在侧。”
芳儿忧心忡忡:“娘娘何必那么拼命呢?娘娘您身体羸弱,上马十分困难,更难以操控缰绳,稍稍大意便会摔下来,陛下不让您去也是为了您着想。您无视圣旨偏要跟去,届时惹得龙颜不快,反弄巧成拙。”
林静照却过分自信地拍拍胸脯,“谁说本宫上不动马。”
侍卫牵来一匹西域产的枣红高马,长顺的鬃毛,性子甚烈。寻常后妃体验骑马之乐往往用性情温驯的中原小白矮马,偏偏林静照自恃是习武中人,要骑这等最能展现飒爽英姿的高马。
蹬上马鞍,林静照才觉察厉害,废黜武功后羸弱的身体像一座枯竭的库房,摇摇欲坠苍白无力,上马背的过程是攀登山峰,耗费五六成气力。
终于骑上马背,她细喘着气,香汗零零星星自从额头沁出,暖晒的阳光如透明大罩子熏烤着脑袋,格外疲惫。
当真是力不从心了。她垂首撇了撇自己过分纤细的羸弱手腕,一折就断的细嫩花梗,哪里还有抖擞的驰骋精神,她终究不复少年时。
可目前形严势格,由不得她退缩。江家岌岌可危,她须得讨好君王,博得圣宠,保护自家族人周全。
林静照努力忘掉这些,扬起马缰,凭过往的经验长“驾”了声驱使马匹,直往圣驾所在奔去,带起一溜尘烟。
……
山脚下热,山顶上却凉爽。
春山耸立,柔和清澈的山风扑面而来,淡淡的阳光给群林撒上一层枣花金粉,冲破峡谷间的云雾。
各路王爷、权贵按礼制穿着清一色的整齐骑装,銮仪卫各司其位,青铜般严峻鲜明的轮廓,大明旌旗飘飘,乐鼓就绪,寂静的山岭染上了人间富贵。
他们的目光齐齐投一处,君王。
朱缙登高望远,微风鼓荡袍袖,清远冲和,仪容清整,疏宕萧散之气,着色浅淡的碧空深邃而袤远。
忽闻马蹄哒哒,有人竟大逆不道踏御道而来,见皇帝仪仗不下马。众臣本能地将目光聚集,连朱缙亦回过头来。
“末将林静照,参拜陛下!”
林静照从马背上半摔半跳而下,身披银光闪闪的银鳞铠甲,脸覆面纱,长发高高竖起,佩戴象征猛将的飞蛾冠,艳红的披风在身后随风猎猎作响。
朱缙难得惊诧了下。
二十多岁的她有着十六岁的倨傲,口唇在鳞光甲胄的硬扯下呈现绯红的脸色,摄魂夺魄,明亮恣肆的色彩渲染了整座灰淡的森林,她纤弱阴柔如纸片奇薄的体内,熊熊燃烧着将士之魂。
有那么一瞬间,朱缙清楚地确定这才是她本来样子,拂去厚厚尘埃后的原初模样。
文武百官尚呆若木鸡未曾反应,朱缙轻咳了咳,微冷的口吻肃然道:
“大胆。皇贵妃何故抗旨不遵?”
昨晚,他明明叮嘱过她的。
林静照面靥如莹白春雪,依旧跪在地上,诚惶诚恐:“臣妾不敢,只是过于思念陛下,想随侍左右,不会给陛下添麻烦的。”
朱缙细细打量她,暖风和洁白的面纱一般浮动,明明在阳光下她的肤色似溅染了月光。她是个被废去武功的人,此刻虽表面装得轻轻松松,实则已强弩之末,脸色发青,额头渗着冷汗,体力不支了。
她这般讨好他辛辛苦苦上山来,若再赶她下去,恐她哀心衰弱,从马背上摔下。
朱缙默了几息,转身离开。
宦官张全连忙上前,殷勤对愣着的林静照道:“皇贵妃娘娘还不快跟着?这是陛下允许您留下的意思。”
林静照后知后觉,大喜。
笨重的军旅铠甲虽惊艳了众人,也一定程度上制约她的行动,使她羸弱的体力在春阳中消耗得更快。
群臣百僚更加后知后觉,皇贵妃无礼至极,当众抛头露面不说,还这等怪异装束!女妇自是该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妖妃行事荒谬离奇,大违常理,竟光天化日之下分着双腿作男人装束骑马!
关键是她如此僭越,陛下也纵得,抗旨不遵的大罪轻飘飘揭过,一句重话未舍得责她。
此次春狩,随驾的嫔妃仅她一人。
内侍张全擦了擦冷汗,有什么稀奇,这位可是皇贵妃,那位使陛下冠以爱妻如控之名的皇贵妃。古往今来,有明一代,大抵也就出这么一位皇贵妃。那夜她坐在龙椅上,反而是陛下单膝跪地伺候她的,区区马匹有什么不能骑的。
皇帝狩猎有既定的路线,说是巡狩其实和摆花架子差不多,象征的意义多于实际用途。皇帝,身处万乘之尊的牢笼中,被困在权力漩涡中心的囚徒。
朱缙暗中递了个颜色给宫羽,暗示左右照料皇贵妃,别真让她从马背上跌落扭断脖颈。
宫羽会意,隐没于丛林之中。
朱缙方开始了巡猎,按礼部拟定的流程,按部就班,持弓射下身挂五彩纹的祥瑞白鹿,象征绵福祚于万年,武功之建,雷厉风行。
群臣沸反盈天,喝彩之声震天。由帝王射下第一头鹿,余人才纷纷拿起弓箭,在森林里各自开启了巡猎,争取多打猎物多赢彩头。
山峰面阳处盈盈春山,雪迹已荡然无存。山峰背阴处寒气凛凛,生满了潮湿滑腻的苔藓,冬日的草根沤湿在融化的雪水中,尚未完全苏醒过来。
各色野兽穿梭隐没于如烟如织的密林之中,达官勋贵们你追我逐纵马追击,释放原始的野性,进行速度与力量的比拼,汗流浃背,好生痛快淋漓。
这场狩猎直进行到了下午,晴丽的天空不再,铅云遮住了金灿的太阳,大地笼罩在晦暗之中,山风冷飕飕的划破人肌骨,空气中明显的冷意。
正好巡猎仪式完成的差不多,勋贵国戚们收弓回营,各自满载而归,等待夜晚清算时皇恩的赏赐。
朱缙也已下山回到了营地,漫山阴风下浓绿到发黑的林木,掠过雨丝,皇贵妃林静照还未归来。
有锦衣卫守护,倒不担心她发生什么意外。只是这样黑云欲雨的时刻她缺席,总能触发他的联想。
这山上有野兽,雨天易泥石滑坡。林静照身子病弱,武功又统统被废了。
张全察言观色地敲了几个侍卫,斥道:“糊涂东西,还不去迎一迎皇贵妃娘娘!”
几个侍卫顿时肃然领命。
气氛随阴云漠漠而变得冷冽起来,透着一丝丝不寻常。群臣已回营十之八九,万事俱备,等待皇帝下一步开口吩咐篝火晚宴,赏赐彩头。
却见君王的面色恰如摧枯拉朽的暴风雨,覆了一层厉峻的严霜,不动声色地望向山口的方向。
懂事的臣子明白了,这是皇贵妃还未归来。
皇贵妃不归,谁也别想进行下一步。
皇贵妃若有个三长两短,只怕那位英察刻薄的皇帝大人要拿在场所有享乐的达官贵胄作替死鬼,欢聚的喜宴变人头落地的丧宴。
众人头皮发麻,祈祷皇贵妃平安归来。
于张全而言,提心吊胆,不怕皇贵妃娘娘在山野中迷路,更怕她跑了。
虽然锦衣卫驻守,她绝不可能有机会。
可皇贵妃娘娘有前科,若故技重施,圣心必然震怒,崩塌的五指山将砸死包括江家在内的所有人!
侍奉皇贵妃的芳儿和坠儿已被绑了,若皇贵妃真是跑了,两个贴身侍奉的宫女必行诛连。
特权的可怕与威势比乌云更沉重地碾在人心。
就在所有人心惊肉跳时,暗灰的远方出现一道曙光——皇贵妃归来了。
后面紧跟着宫羽等锦衣卫骑侍。
林静照在昏雨中纵马,侧影的线条极流丽,似流动的风染上些朱红的色彩,夜中明月,亭亭傲骨。
她洁白的面纱脏了,身上亮丽的银鳞甲也不同程度的污损,一身狼狈,显然跌倒过多次,才打到了一只生着彩毛的大獐子,笨拙欲讨好君王。
“陛下!臣妾来迟,陛下恕罪。”
她下马便跪,双腿被马匹颠簸得发软,筋疲力尽,气喘吁吁,要站也站不住了,满心欢喜将獐子献上。
“这只祥瑞献给陛下,愿大明国泰民安。”
朱缙墨眉微蹙,含蕴着一种类似寒冷的情绪,面对她的热情未曾褒奖。
他的口吻素来残酷,带着凛然的天威,又立在黑暗风雨的逆光中,看起来可怕极了。
林静照一腔热情顿时被冷水浇灭。
张全悄声提点:“皇贵妃娘娘,您回来得太晚,教陛下担心了。”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让她像个不知所谓的笑话。耳畔忽然响起造成芳儿的话,她是想讨好帝王,但操之过急,弄巧成拙了。
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会影响在场所有人的命运,可旁人死不死又跟她有何干系,她只想自己讨好了帝王,捏住自己的命运。
她异常尖锐地不安,辛辛苦苦打到的獐子令人寒碜,苦笑着绷了脸,佯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篝火晚宴这才开始。
朱缙再没看一眼她。
皇帝,大臣,贵戚,宦官,侍卫,庖厨……有条不紊,各司其职,虽外面下着牛毛小雨,未影响晚宴任何一个环节,每个人皆有自己的位置。
林静照还孤独地跪在刚才下马的位置,淋着牛毛小雨,仿佛是个多余的人,跳出热闹之外。
今日终究还是失败了。她咬了咬唇,想着自己虽犯错不能参加晚宴,也不用在这里罚跪。
她悄然起身,黯然离开。
那明烛所在处的君王却对着她背影破天荒的一声:“过来。”
“朕给你擦擦泥。”
第87章 夜色“臣妾只想取悦陛下。”
林静照微惊,眼底燃起簇火苗,到底是以积诚感动了帝王。
江家一线生机,尽悬于斯。
她假装推诿地遵命,拎着湿淋淋的银鳞甲衣款款上前,美中带有英气,淋漓尽显妖妃本色,同时不忘殷勤将自己拼命猎来的獐子再度献上。
“陛下。”
朱缙道:“坐。”
帝王在座,满堂肃然不敢出一声,唯余柴焰噼里啪啦的轻微爆响。
短短的几刻,静如死水的窒闷。
朱缙拿了帕子,轻轻拭去她洁白秀颊上的雨水和泥土,动作专注而凝重,柔如流动的溪风。林静照内敛地侧过颊去,文质彬彬,欲迎还拒,目窕心与,被对方暗含强势地捏着下颌掐回来。
二人心照不宣。
接着,他竟弯下腰,亲自擦去了她鞋尖的一抹脏污,神态亲密而自然,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乾坤倒置,好像平常就是这么做的,黑眸中是起伏的风暴,挟带寒冰。
林静照顿作凛然,下意识地缩了缩脚,他坚定而清醒的力道止住了她犹豫的动作,迫使她接受。
半晌,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净手,内侍早已备好了花瓣水,斯斯文文,坦然自若,一切宛若没发生过。
群臣看得目瞪口呆,如在梦寐。
他们的君父竟纡尊降贵给妃子擦鞋,轰轰焦雷将他们心目中的明君圣皇的形象劈碎。
子焉能看父如此?臣焉能视君如此?
可是,任凭那些最古板倔强的大儒也未有出一声颉颃者,鸦默雀悄,深埋着头,状若平常地宴饮用饭。
陛下妻控的名头早已深入人心,先后有得罪妖妃被逐被杀的周有谦、顾淮为前车之鉴,谁还敢撞上去自取灭亡?
事到如今心知肚明,皇贵妃是圣上测试群臣忠诚与否的工具。
昔赵高找了头鹿,测试群臣的忠心。
而今陛下找了皇贵妃。
这个物件必须荒谬,离谱,才能测试出群臣在抛弃伦理道德下的忠心。
忠诚于陛下者才是人间正道,这也是过往许多良臣正直之士被杀的原因。他们忠于国忠于良心,却没忠于陛下。
有眼色者已洋洋堆笑向皇贵妃娘娘敬酒,满口阿谀奉承之词。
群臣相互感染,你追我竞,不甘示弱,抢着在陛下面前出风头。除去一些与妖妃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老臣外,场面热烈祥和。
出乎寻常的是,最会阿谀的江阁老不在。
不单江阁老,江璟元……江氏满门皆缺席,甚至稍微与江氏有过从的官员都没被邀请到这场春狩。
空气中流淌着江氏没落的敏感气息。
徐青山埋头用饭,按兵不动。
林静照将炙肉切成方块,蘸了精盐和蜂蜜,温婉殷切地奉予帝王享用。
朱缙一暼之下,见的却是她袖口显露的清韧腕骨,如琢如磨的玉石肌肤。
他咽了下喉咙,喉结轻滚,抑制血气,反推辞道:“爱妃用。”
炙肉又回到了嘴边,林静照识趣张口吞了下去,滋滋的油脂溢得满唇都是,饱满的肉汁绽放在味蕾间,咸香酥脆,口味甚佳。
她嚼烂咽下去,整个人散发饱餍之意,栽着盈盈暮春,“谢陛下。”
朱缙见她喜欢,不动声色叫人又给她摆了几盘,群臣看着。本来是众人的篝火晚宴,变成了皇贵妃一人的。
……
夜,雨后淡蓝色的月亮朦胧。
野外的青草和泥土味裹在溶雪的气息中,星星若隐若现,高不可攀的广袤夜空时而闪过一梭燕影。
明亮温暖的营帐内,林静照卸掉钗环,褪下银鳞甲衣,沐浴熏香。
坐在妆镜台,滑如流墨的长发垂腰,头戴香叶冠,鬓间还额外插上一朵雨后香气绵密的栀子花。
孤山篱落,嫩寒清宵。
肌骨瑟瑟,她下意识地打战哆嗦,克服一阵阵恶心的感觉,事到如今侍寝还有心理障碍。
她掩盖掉自己兵荒马乱的内心,一袭鹅黄的薄绡外披,里衣只有妃色的肚兜,雪肩半露,酡晕浮浮,装得摇曳生姿,不是什么正经装束。
朱缙过来时,恰好看到这幕。
林静照在内室青纱内缓缓跪下,嗓子朦胧虚幻,在一灯如豆下如同等待丈夫归家多时的妻子,场面温馨而暖热,“臣妾参见陛下。”
朱缙放慢了脚步,走上前撩开青纱。林静照的一张芙蓉靥清晰呈露,秋水无尘睫羽忽闪,明媚的颊上含有羞涩的笑。
他捻着她头顶香叶冠的嫩叶,几分探询之色,“用得着这样吗?”
做戏做成假,巴巴跑来猎场,哗众取宠,拖着病垮的身子打猎,强颜欢笑。
林静照声色俱无,些微被点破的窘迫,沉默着不曾回答,单薄影儿在烛火下清冷,漂泊无依楚楚动人。
“臣妾只想取悦陛下。”
她宛若一捧脆弱的水,话里话外透着无辜。
“爱妃执意纠缠,为的是给江浔求情。”
朱缙擅攻人心的锋利审视,逼近一步,微弱的烛火不曾冲淡半分威严,不吝径直往她最痛处戳,“可你那个爹早就抛弃你了。”
“生养之恩,不得不报。”她轻扯着唇角,面对他渊渟岳峙的气势本能地后退,随即反应过来,稳稳站住脚跟,双臂哆嗦着环到他胁下,“陛下的君恩,臣妾亦会涌泉相报的。”
他被她蹭得叹了叹,某种原始念想被勾出,冷厉如锥的面容渐渐融化下来,最终还是纵容了她的冒失,“你这样让朕很突然,仿若变了个人。”
她潮湿地仰头:“那陛下喜欢吗?”
朱缙微偏了脸,良久,“嗯。”
林静照继续埋在他坚实的怀中撒娇摇撼,“陛下喜欢就好,那往后余生臣妾日日这样黏着陛下,陛下赶都赶不走。”
他淡呵,强调:“今夜朕可不谈政事。”
她知江家之事牵非匪浅,三言两语很难动摇他那颗残酷的心,过犹不及,怕真惹得龙颜不悦,唯唯赔笑道:“当然,今夜是臣妾和陛下的。”
朱缙目中濛濛雪锋,神情讳深,不轻不重拂了下她鬓间野花,花枝轻颤。
林静照色如温煦的春夜,乖巧顺从。
他握住了她的纤腰,五指渐渐收紧,一边垂头不露声色地观察她的表情,捕捉蛛丝马迹的欺骗痕迹。
林静照感到难以躲避的力道,腰快被握碎,仍然维持了完美的表情。
朱缙抄起她的腿弯打横抱起,丢到整洁的榻上。她顿时弄得被褥凌乱,衣襟散落,故作姿态地后缩了缩。
他覆了上来,嗅了嗅她,“提前洗过,很香。”
林静照不甘示弱,“陛下亦以前洗过,很香。”
他的手垫在她腰下,使她往前一送,“不敢叫爱妃嫌弃。”
她闷哼了声,接受了他,“陛下说过给臣妾一个皇子,还作数吗?”
“朕给你,你接得住吗?”
他滑了下她平坦的小腹,“爱妃身体欠安,太医说生不下来的。”
她委屈地噘嘴,信誓旦旦道:“臣妾接得住,即便拼得难产血崩,也要给陛下诞下嫡长子。”
朱缙闻言内心下意识一剜痛,双眉攒聚,不耐烦地捂住她的嘴,严肃起来:“住口。”
他将她两只手臂扣在头顶,拷问犯人一般,以绝对侵略的姿态凶狠地逼迫着她将刚才的谶言破十遍。
林静照磨磨唧唧,良久才说完,眉眼清淡高傲,清澈地倒映着他,似单纯,似完全不把生死的事当回事。
朱缙重重吻向她眼睛,将她磋磨得认错认罚,折断她藏在内心的高傲。
“陛下放开我!”
她将被淹没时及时出声,溺水之人最后的呼唤,打破了恰到好处的温情氛围。
朱缙不留情面,亦不放她,“怎么。”
上了他的龙榻,没有中途下去的道理。
她摇摇头,杂乱的发丝贴在湿颊上,两只被并紧的手腕小幅度在他掌心挣,小意温柔地道:
“让臣妾来侍奉您。”
朱缙菱角有致的唇畔顿时笑了。
“皇贵妃在榻上也要耍花样?”
林静照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哪敢耍花样,上气不接下气:“总是陛下带着臣妾,也该臣妾侍奉陛下一回了。”
朱缙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握在她后颈上,无情否决,“不需要。”
身在帐篷中,他今晚没兴趣做别的。
林静照快速反扑在了他躯上,抱紧,在他眉心的地方落下几枚轻重不一的吻,先发制人。
朱缙被她桎梏住,猛地深陷在柔软的榻上,全无反抗的余地。她笨拙地与他十指扣住,他稍挣便能挣开,不知怎的他懒得反抗,有几分好奇,想看看她接下来如何大胆妄为。
他古井无澜,漠然:“就这?”
林静照慢条斯理:“臣妾在学着陛下平时的样子,也请陛下多给臣妾点耐心。”
朱缙暗嘲,此时此刻箭在弦上,他着实没有太多耐心。再说他平日有这么对她吗?他惯来是干净利落、不带丝毫恋结的,哪像她磨磨唧唧的样子。
可他仍没反抗。
大明皇帝被就弱女子压制在下,理论上此刻她能抽出匕首把他杀了。
林静照定定看着他,太阳穴突突跳。
朱缙虽是位居九五的天子,毕竟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匕首刺入肌肤,鲜血很快会从心窝汩汩喷薄,他先是会震惊,暴怒,痛苦,继而后悔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徒劳无功从喉咙里憋出怒吼,欲喊人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任血水渐渐流干,在她无情的审视和轻蔑中暴毙,改朝换代。
林静照恍惚了一瞬。
睁开双目,回到现实,对上的却是帝王一动不动的锐利注视。
他道:“快些?”
她怔了怔,换上笑意的面孔,继续未竟之事。
“好。”
第88章 倒台用废的一条老狗
为期十日的春狩和桑蚕礼一样,是国之盛会,对农耕大国有独特意义。
江浔作为内阁首揆,又是谄媚逢迎界的顶梁柱,这次却没有被邀请春狩,明摆着圣上厌恶了江家,不让江家人再出现在御前。
若说从前圣上对江家人的种种疏离还是暗示,这次便是明示。
徐青山作为天子近臣,最先嗅到风声。
这次圣上要来真的,皇贵妃卖力为江氏说情也无济于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江氏父子劣迹斑斑,圣上想整治实在太容易了。
江氏权奸为国家蠹虫,巨贪无厌,吸血虫一样侵蚀大明,他们若倒下,长久遮蔽在大明上空的乌云将驱散,黎民百姓能得安康幸福。
现在,就差给江氏最后致命一击。
显清宫,扶乩。
道士焚香拜箓后,手持仙笔,神神叨叨地举行扶乩仪式,即写下问题在青藤上向神仙占卜吉凶。
“交给我吧。”
徐青山从道士手中接过神仙的谶言,小步快走,双手托举过眉来到御前,庄严跪下,毕恭毕敬,对炼丹炉重重烟雾中的道君皇帝道:
“陛下,神仙给话了。”
内间的君王接过来,过目。
随即青藤纸被揉成一团,唰地丢出来,利落又绝情。
“欺天了。”
徐青山见龙颜震怒,惶恐叩首,道:“帝君陛下,一切皆是神仙的意思,臣等照实禀告,不敢稍加涂改欺瞒。”
徐青山身穿祭服,头戴羽冠,浑然道家模样。他近日来对青词颇有钻研,撰写的青词工整又流利,江浔被冷落后,一直由他侍奉君王斋醮。
刚才扶乩问的是江浔是否忠诚,是否可用,神仙给的答案是否定的。一个挪用内帑修建自家庭院的权奸,长期以来欺上瞒下,还有什么忠诚可讲?
虽然扶乩的谶言并非出自“神仙”,而是徐青山买通了扶乩的道士,讲江浔坏话,合时宜地捅江浔一刀。
这些罪名并没冤枉了江浔。
圣上最信此术。
圣上内心,应该早对江氏动杀念了。
徐青山俛首而跪,他这是顺势而为。
……
江宅,江浔正静静守在女儿江杳的画轴前焚香,门忽而“砰”被推开,江璟元大步流星怒气冲冲进来。
“爹,我们为何不去春狩?”
江璟元穿着一身菖蒲紫官服,风风火火刚从宫里回来,极度恼恨之下,扯掉头顶香叶冠直接摔在地。
江浔本僵然,见此大惊失色,如天塌下来一般抢近前捡起香叶冠,跌跌撞撞险些摔倒,大怒道:“逆子,你不想活莫连累全族陪你一起死!”
白桃香叶冠是圣上亲手所制,只赐予寥寥几个心腹近臣,独一无二的圣物,视香叶冠如视君,渎香叶冠如渎君。寻常的御赐之物都得束之高阁仔细珍藏,何况是有象征意味的神圣香叶冠。
锦衣卫的眼线网无处不在,大事小情囊括在内,哪怕官员半夜一句呓语皆被侦知告密圣上。
江璟元摔的不是香叶冠,而是江氏满门的性命。
江璟元稍稍冷静下来,亦有些后怕,见几个丫鬟小厮正俛首立在门外,各自哆嗦畏怯,瑟瑟发抖,显然是目睹了方才摔香叶冠的一幕。
江璟元铁青着脸,投来毒蛇般的视线,命令道:“把他们毒哑了嗓子,发卖到城外庄子里去,一辈子不准进京!”
无辜的丫鬟和婢女被拉下去,庭院中扬起悲惨的哀嚎,哭天抢地,但注定被牺牲掉。
江浔咬牙切齿道:“够了!大清早就闹得人仰马翻的,也不怕惊扰了你妹妹的亡魂。该打发的人速速打发了去,下次记得谨言慎行。”
江璟元敛了敛,原本他想直接灭口的,奈何慈悲信道的爹爹在场。
他认了句错,来到江杳的画轴前上了三炷香,为方才的冒失向妹妹道歉。
“杳杳的魂魄那日出来与我们相见,但只匆匆一面。终究是阴阳相隔,杳杳回不来了……”
江璟元感伤着,该拜的拜,该敬的敬,可活人还得活着,危机明晃晃摆在面前,江氏不能束手待毙。
“爹爹,陛下喜新厌旧,连春狩都不让您这首辅去了,定然听信了谗言。”
“以前还有皇贵妃庇护,现在皇贵妃也不帮我们了,朝臣纷纷一边倒,人人恨不得踩我江门一脚。”
“爹爹,您快拿个主意啊。”
江浔双眉倒竖,肃然道:“你还敢反过来质问为父,为父且问你,修那座楼的钱是哪来的?”
江璟元怔了怔,神情瞬间躲闪暗淡,支支吾吾:“就……儿子自己的。”
“死到临头了,你还嘴硬。”
江浔愤然,“为父不阻止你玩,也不阻止你贪,可你为何不知天高地厚贪到圣上头上?你知不知道那笔钱是从圣上内帑中拨的,点名要修几座道观,春日竣工,而你给黑了去!”
内帑,是大内钱库,圣上的私房钱。
圣上登基后日事斋醮,对下属官员进献的银钱宝物一概不收,内帑的钱还是圣上为湘王世子时攒下来的,故去湘王和湘王妃的遗产。
营建道观这种事,属于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范畴,若走正式途径动用国库的钱,必经内阁和六部层层审批,言官不免叽叽喳喳以死相谏。
圣上为了规避这些,动用自己内帑的钱,跳过流程以中旨直接拨钱给工部,建造道观。本来有钱有人,此项该顺通无阻的,谁料内帑的钱中途被人贪了去。
这太岁头上动土的人,端端就是江璟元。
黑吃黑吃到圣上头上,还是普天下头一遭。
“自作孽不可活!”江浔双目猩红喷涌着血,本来斑白的头发完全熬白了,掉落得没几根。
江璟元方弄清楚了这项来路不明的钱款。
在江浔发迹前,江璟元仅仅是个纨绔子弟,比不得妹妹江杳聪慧多谋,更不懂复杂的国家财政流转,“内帑”这等深奥概念,只知金银是好的,有银子就贪,有房子就盖。
而今闯下塌天大祸,使本就摇摇欲坠的圣恩所剩无几,实架起火来自己煎烤自己。
圣上好猜疑,原是薄情之人,谨言慎行的臣子尚且无端蒙冤,何况江璟元这等板上钉钉的罪行。
“儿子……爹爹救儿子!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江璟元晓得了事情的严重程度,再无方才的嚣张气焰,慌里慌张地跌跪下来,脸色黑了,肌肉紧绷,眼眶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脖颈凉飕飕如抵着利刃。不能参加春狩是小事,保住性命才是天大的事。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父亲养不教,使你犯下这等死罪,皇贵妃娘娘都不庇护江家了。”
江浔恨恨斥责,深沉叹了声。他虽也贪了不少钱,但他有官场数十年历练的经验,知道哪些钱能动,哪些钱绝对不能动。
事到如今端端是无计可施,只能凭数年如老狗侍奉的份上祈祷圣上宽恕,希望渺茫。
擎天巨柱,禁不住地基摇撼。
……
两日后,工部陈为民首先对江璟元开炮,说他挪用工部营建道观的款项,凶狠恶劣,阻挠了道观几座道观的竣工进度,是恶棍加白痴的结合体。
朝臣闻此,纷纷上弹章大倒苦水,激烈詈骂,用词犀利,如同有不共戴天之仇。
继惨死的顾淮之后,被江氏统治下死闷的廷堂再度掀起了疾风骤雨,且更烈更猛。
江氏不得人已久,一人振臂而呼,扬起排山倒海的声威。
道观中的神仙皇帝难免被摇撼,未再听信妖妃的谗言庇护江氏。
徐青山知道这次他们一定会赢,因为做足了准备。圣上最信的是神谶,江氏在挪用内帑、专权独断得前提下又遭了神厌,雪上加霜,必死无疑,哪怕妖妃说情也保不住。
顾淮不会白死,正义终将战胜奸佞。
死了江浔,下一个便是妖妃林静照。
果然,雷厉风行的圣旨如闪电轰然劈在罪魁江璟元头上,圣上内心某种可怕的不满全数发泄,褫夺江璟元所有官职,廷杖五十后披枷流放岭南,没收其所有财产、田地、铺面,并责江浔“生丑悖之子而全然不加以管教”,令其脱离首辅之位,自行致仕。
江浔官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到头来回到了原点,变成一无所有的孤老。
江浔痛苦流涕,跪在午门外苦苦哀求圣上网开一面,高举自己的青词大呼冤枉,从白昼跪到了黑夜,晕倒了两次,衰弱昏聩可怜的老狗。
他死不足惜,但求圣上宽赦儿女们的过错。
路过官员面对这位高高在上的昔日首辅,极尽冷嘲热讽,白眼相加。
用废了的一条老狗,弃如敝屣。
江门被抄家,高楼美阁的建筑悉数充公,兵荒马乱,其中女眷尽数充教坊司,男丁发配边疆为奴。除了给江浔这孤老留下少量维持生计的钱外,剩下的荣华富贵一律严酷抹杀。
盘踞朝廷多年的江氏,捣烂如蚁穴。
某种程度上,圣上也当真不顾念旧情,用了多年的老狗说丢就丢。
其余江氏党羽皆是见风使舵的货色,眼见江家大祸临头,树倒猢狲散,纷纷避之不及,更有反水者主动上交江浔父子贪贿的罪证。
江氏之倒,除了有群臣共同弹劾的功劳外,最重要的是江氏触碰了道观中皇帝的利益,才遭如此严厉惩罚,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山雨欲来风满楼,大风刮颓春草春花,老柏树飘摇在锋利的阴风里,景色肃杀,渺小如蚂蚁的人被压扁在天地之间,为狂风所摧折。
第89章 娇嗔要陛下陪聊陪睡
江氏倒台的消息传到了深宫中,林静照闻此噩耗,头痛发作,在榻上躺了两天两夜四肢麻痹如失。
陛下终是对江家动手了。
江家作恶多端,侵吞民脂民膏,欺上瞒下,陛下这么做原是遵循国法,无可指摘。
可是……她拼命这么久讨好他,毫无裨益,宛若一场笑话,江门该倒还是倒下了。
芳儿坠儿贴身服侍汤药,唉声叹气,娘娘这是同情江家的心病,寻常汤药治不了的。陛下知娘娘有心病,也硬下心肠不来探望娘娘。
娘娘和江氏究竟有什么渊源?
瞧娘娘这失魂离魄的样子,江氏倒台,跟她自己娘家倒台一样。
几场春雨使漫长的春天嫩寒料峭宛若隆冬,尘土般的乌云终日糅杂天空混沌色彩中,遮蔽明媚,太阳淡而模糊。
“娘娘,陛下静摄斋戒本是不见人的,您坚决求见,便在此等候吧。”
张全把林静照带到一处云母屏风之后,躬身离开。
林静照一身缟素,清润润的眸子夹杂着水意,皎皎霜雪,嶙嶙而立,长发披散素面朝天,浑然脱簪戴罪样子。
古雅静谧的屏风后,仅她一人。
她掀起裙摆决然下跪,上半身笔直,凛然傲骨的气势,挟带十万分的决心。
她斗胆喊道:“臣妾求见陛下!”
良久,里面才回声:“皇贵妃,回去吧。”
她素衣惨淡,闻此凄惨一喜,贴地砰砰叩首,“臣妾今日有事恳求陛下。”
里面冷淡不近人情:“朕知你的所求,国法难违,朕亦无法凌驾其上。”
她淡哀色,挂着哀思和泪痕,坚持道:“臣妾知国法难违,不敢求陛下通融,亦不强留父兄二人性命,只求临死之际与亲人见上最后一面,告诉他们杳杳没死,光宗耀祖当了皇妃,好好地在宫里侍奉陛下!如此,死亦瞑目。”
里面静了一静,无声对峙。
片刻,语气不容置否。
“不行。”
说罢,再无回响。
张全等内侍近前,搀起执拗的林静照,不再规劝而是强硬命令,“娘娘请回。”
林静照欲挣脱内侍,睫毛像道纱幕浸满了水意,白薄的眼圈泛红,有些脱力。天子既下了逐客令,只得颤巍巍不甘不愿地离开。
抚着腹部,此刻她好恨不能有一个皇嗣。若是怀了孕,或许能得额外的开赦,与父兄见上最后一面,可程太医说她已绝嗣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显清宫走出去,中心如噎,温润的眼眸黯淡发灰,消瘦得仿佛被料峭的春风摧折。
芳儿和坠儿接过了她,小心翼翼将她扶回轿辇,上次娘娘晚归她们已经捆起来受廷杖了,万万不敢再让娘娘有什么差池。
林静照斜倚在华丽温暖的轿辇中,辇下六名宫人稳稳抬着她,如腾云驾雾。
她揉了揉太阳穴尚存些恍惚,苦肉计不管用,那人的心肠是铁石的。
她和他的身份悬殊太大,他不见她,她想见他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圣意已定,再死皮赖脸到显清宫来,估计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从始至终,她只是他从诏狱捞出的一个犯人,并非真正的后妃。
林静照艰难地咬了咬牙。
可她不能放弃,她江氏一门的身家性命俱捏在皇帝手中。
再难,日子也得过下去。
……
春气潇潇,凉风拂体。枝头鸟雀鸣啭,昭华宫一方蔚蓝色剪裁的方块天空。
那日林静照放下身段去跪求,非但没给江家赢得任何利益,反遭圣上厌恶。
痛定思痛,她说服自己冷静。左右兄长只是流放,父亲只是致仕,并无性命之忧。眼下这种情况能保住性命就是好的了,其余的另当别论。
好在她的恩宠尚算优渥,朝中言官有借江家之事委婉攻击她的,说她这位皇贵妃一直庇护奸佞江氏,蠹噬廷纲,居心不良——结果被一如既往秉持妻控传统的皇帝陛下狠狠棍棒教训,自讨苦吃。
朱缙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真控她,有复杂政治原因。无论如何,她暂时抱到了一棵遮天蔽日的大伞,无惧外界风雨。
保住了自身,才能谋其它。
她是人人可憎魅惑君王的妖妃没错,江家是权奸佞倖也没错,可臣子们顶礼膜拜盼恩如雨露的那位君父呢?不见得多干净,也是位不折不扣玩弄权术漠视百姓薄情寡恩的暴君。
朝臣恨妖妃,恨奸佞,同样也恨君父——爱到极处生出了恨。只是子议父臣议君大违纲常,他们的伦理道德不会允许他们忤逆父亲罢了。
云销雨霁,灰云排开,御花园轻翔百蝶,太液池储满清水,小巧而明丽的春日挂在空中,荡漾着浮薄的清辉。
朱缙正与朝臣徐青山漫步闲聊,徐青山翰林大学士出身,如今又入了阁,学富五车博涉经史,备天子之顾问,时常侍奉在侧,炙手可热。
君臣正议论间,忽一白蝴蝶清爽地冲在怀中,片片扑人眉宇的香气,震得人心神沉醉。朱缙腰际一紧,白蝴蝶死死搂住了他,道袍上被蹭沾了泪水。
“陛下,终于找到您了……”
垂首一看,是含嗔带怨的林静照。
深闺弱质,轻如飘絮。她唇瓣翕动着弱音,眼角残留几分屠苏酒的醉意。
朱缙蹙了蹙眉将她揽住,轻叱道:“皇贵妃这是作甚,没规矩吗?”
她若有若无飘荡着酒气,秀色娟娟媚人,踮起脚尖在他颊畔一吻,甜吻中蕴含着忧悒的美貌:
“臣妾头好痛,半步也走不动了,要陛下抱着回去,陪聊陪睡。”
朱缙被吻得脑袋一荡,恍惚中也被渡了酒气,麻麻的,很微妙的感觉。他不悦地咽了咽喉咙,迫使自己硬下心肠,伸手拉了拉她快要滑落的衣裳,遮住她白嫩润滑的背。
“皇贵妃真是醉了。”
林静照泪眼朦胧,分不清酒气还是娇靡,“陛下晾着臣妾,还对臣妾凶。”
朱缙峻声:“无法无天,回宫反省。”
欲将她丢给宫女和太监,她这副乌发逶迤神志不清的样子,莫名令人不大放心。他无奈,略微软了语气:“朕陪你回去就是了,莫撒酒疯。”
徐青山在一旁愁眉紧锁,俛首而立,不知所措。早知妖妃的名头,今日亲眼目睹果真非同凡响。恣睢浪荡,伤风败俗,无视三从四德,大庭广众之下招摇过市,毫无廉耻!若是他自己的女儿这样,只怕将她锁起来活活饿死。
“陛下……”
徐青山欲说接下来的话,君王却已打横抱起妖妃大步流星地往轿辇中去了,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完全没交代一句,当他是不存在的空气。
徐青山气结,无可奈何只得告退。
林静照被朱缙抱回了宫中,一路昏昏沉沉坐在他膝上,醉酒之状,浑噩之间闻到他身上清寂的三清香。
榻间,她满脸酡红地躺着,嘴中轻嘤,仿佛还在混乱无秩的状态中。
朱缙冷哂,“别装了。”
林静照置若罔闻。
他覆身锁住了她,困在狭小的角落里,唇压着她的耳朵,毫不留情地咬。
“醒不醒?”
她吃痛叫了声,妙目醒转过来,满是无辜:“陛下。”
“朕何时允许你到外宫来抛头露面,不戴面纱,还这般放肆?”
朱缙将她摁住,长腿跪在她两侧,一声声质问,“皇贵妃是活腻歪了。”
林静照终于如愿与他会晤,却处在榻铺的被动境地中。她唯有靠这几分不值钱的姿色来吸引他,换取机会。
之前她遭了他厌恶,现在不好开门见山为江家求情。
她湿羽黑睫忽闪着,攀住他的脖颈,忍着微酸,小心埋怨道:“陛下说过给臣妾一个皇子,而今不作数了。”
朱缙板起脸来教训:“胡说,朕给过你多少次,是你自己怀不上。”
林静照得寸进尺:“陛下宣臣妾的次数太少,若日日住在昭华宫……”
他肃然剪断:“岂有此理。”
她哑子似地吞声,后半句截没在喉咙里。朱缙停了停,遥感异样,又拍着她的后背好言熨帖,“朕这几日诸事繁忙,以后会多来看你。”
林静照见他给台阶,顺水推舟道:“多谢陛下,若陛下言而无信,臣妾还用今日的法子。”
朱缙被她气笑了,久违的舒适和快乐一点点在心底滋生,虽知她此刻的虚伪奉承乃是有所求,仍微妙地受用,有种温情的错觉,脱离了强迫和被强迫,这才是真正的闺房之乐。
他止想要她的心,忍心推开,“静照,朕一会儿得回去,廷臣还在等着。”
林静照知那些廷臣皆是要江氏性命的人,千难阻万也要拖住,心底滋生报复之意,愈加搂紧君王,“陛下,您不要走,臣妾不让您走。”
朱缙凝了凝,软玉温香在怀,心底隐蔽角落里有意无意幻想了无数次的温馨场景成真,你情我愿的一对璧人,终于还是没忍心再将她推开,而是狠狠掐住了她的腰。
撇开政事不谈,他和她还是生皇子皇女吧。
“这可是你自找的。”
林静照腰际一颤,随即道:“嗯。”
她情愿时的样子,很招人稀罕。
朱缙暼在眼中,一时间觉得自己变成了陆云铮,终于享到了陆云铮的待遇。
她的眼中只有他,而没有陆云铮了。
随即,又厌恶自己与陆云铮比。
若从皇嗣的角度,明知给她再多雨露也不会开花结果,根本在做无用功。
可是,他的的确确只想要她一个,哪怕她没有孩子,是罪臣之女。
他即便屠尽江氏满门,也不会动她的。
第90章 秘密摸摸臣妾的心
握云携雨,势如破竹。
春风浩荡,二人十指急不可耐地交握在一起,化为春水般的柔腻。
没有君臣,没有上位者和下位者,只有瞳孔倒影着彼此的璧人。
良久,叫了水。
因是白日,潦草了事,仅仅一回。
朱缙坐在榻畔,整敛散乱的道袍,内侍正跪着为其穿靴,忽而身后一双玉臂横腰,柔柔懦懦在耳畔烧开:“陛下又抛下臣妾吗?”
深闺私语如微雨湿花,满帐生香。
朱缙望了望帘幕后泄下的白昼天光,一根根掰开了女子的手,“朕说了廷臣在等着,老陪你不像话。”
“那就让他们等着。”
林静照固执不肯松手,脑袋依偎在他背上,像个祸国殃民的妖妃,“往常陛下闭关时,他们也干巴巴等着没一句怨言的,怎么到了臣妾这就不行。”
他每每这样,帐中一副凶狠吞掉人的模样,三天三夜没餍足的。穿上道袍便清心寡欲如高洁圣人,方才将她弄得满身青紫的不是他。
朱缙侧过头来,唇不经意间擦过她额头,“那也不好光天化日就和爱妃纠缠在一起。”
鬓发挨蹭散乱,室内弥漫着的暖息,熏香时而攀升时而飘散,充满了旖旎的意味,令人神思游遐。
光天化日这么做确实有伤风化,可他是皇帝,说一不二,乾纲独断,在内廷之中谁敢置喙半句。
林静照眸底细碎春意,依旧缠着他,弱声争辩道:“陛下由藩国入承大统,散漫自由惯了,素来厌恶规矩束缚,修玄、封妃、赏罚哪一样不是听凭己心。陛下自有一套制衡驭下的神术,如狠毒连环锁节节致人死命,此刻何必在乎外界眼光。”
这些年他是怎么玩弄权术操纵臣工的,她清清楚楚看着。他久居深宫握紧的是傀儡线,而非实实在在的人。
“是么。”朱缙淡淡唔了声,察觉她的讽刺之意,食指威胁地抵住她额角,吓唬着,“爱妃也知道得太多了,死得快。”
“外面的人诬臣妾是妖妃,臣妾便当妖妃给他们看看。”
林静照嫣然一笑,并不畏怯。
“陛下眷怜臣妾,会庇护臣妾的。”
事实上她晓得朱泓太子的秘密,早晚面临被牺牲或曰灭口的命运,殉为稳定皇位江山社稷的一句白骨。
得活一日,便用力活一日。
自戕自弃的傻事,她断断不会做。
伏在地上的内侍方要穿靴,朱缙不轻不重地一踹。内侍登时醒悟圣上暂时不走,忙灰溜溜退下。
独剩二人在室内,落针可闻。
“朕不喜欢你为江家人求情。政坛之上,要办的人即刻要办掉,要摘的脑袋即刻要摘下来,否则无以立威。”
朱缙公事公办的淡冷口吻,警告道,“爱妃莫一意孤行。”
终于谈到了真正的话题。
林静照眉目清和,内心却汗珠淋漓,努力把握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和这位年轻而凶险机深的湘王世子说话,得万分小心。
“臣妾不是为江氏求情,而是为江山社稷,求您允许臣妾陈述因由。”
她郑重然。
凭自己和江氏的几条人命完全微不足道,唯有权斗和告讦方能打动这位凉薄的帝王。
朱缙好整以暇,破天荒聆听她的。
“你说。”
倒江一派的主力,恰是原来江阁老原来的心腹徐青山。此人是新贵,考科举上来的新晋官员,从前一直隐居乡里养望。入朝后居心叵测,背弃旧主,乃卑劣之人。
“臣妾为太子麾下谋士时,曾目睹太子与此人通书信,过从尤密。”
她压低声音,檀口轻轻开阖,如毒蛇吐信泄露了最致命的秘密。
先太子还活在世上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徐青山多半是先太子的人。
朱缙长身如鹤,冰冷地注视她。
没来由的,她被看得略微发毛。
良久,他换了个姿势,缓缓笑了,“爱妃可不能胡说。爱妃虽是爱妃,徐青山也是朕的爱卿。”
和先太子过从尤密,会要人性命的。
林静照皱起秀眉,料到他会猜疑,他一直防着她,给她的信任约等于无。况且,和先太子过从最密的人是她。
她决然拔下鬓发间的素簪,“嘶啦”划开寝衣薄薄的布料,露出一起一伏的雪白心脯,拉着他的手覆于其上。
“陛下可以摸一下臣妾的心跳,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非玩笑。若有半句欺瞒,叫臣妾死于诏狱之中……”
手和搏动的心脏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肌肤,血液在手心之下鲜活流动,带得手心亦一阵阵微小地震颤。
朱缙任她拉着,长目清灿,面容清寒,任何形式化的宣誓都不能触动他,哪怕摸在她咚咚跳的心脯上。
他只看她表演,不动如山作为一个旁观者,不被打动,仿佛完全信任徐青山。
他漠然抽回手,半分情绪不漏:“爱妃捏造子虚乌有的事实,随意诋毁朕的肱股之臣,居心叵测,实配得上妖妃二字。用先太子之事来攀诬人,爱妃确实很聪明也极狠毒。”
林静照听他这么说,一颗心渐渐凉下去。自己过于高估自己了,即便将秘密坦诚相告,也换不回想要的信任。
曾几何时她确实是朱泓的忠实拥趸,现在她只想把朱泓卖了换自己安身立命。
她被失败的挫折感淹没,垂首见自己袒露的心脯似一场笑话,比料峭的春风还冷,恍若自己和徐青山一样背弃旧主。
正以为没转机时,朱缙二指抬起她的下颌,冷不丁道:“……但朕相信你。”
这秘密确实有些突然,若非锦衣卫在搜刮太子私物时已窥得蛛丝马迹,他还真以为她是公报私仇随意攀诬徐青山的。
毕竟徐青山表面上殷勤又忠诚,干干净净。
这件刚刚露出苗头的事,他自己尚不敢确定,孰料今日从静照的口中听到。
他的静照很好,会主动袒秘了。她被他精雕细琢了这么久,终于养成了。
假以时日,她必定能站到他身旁,与他并驾齐驱。
“因为是你,多荒谬的事朕都相信。”
他似真似假地说。
随即,奖励摩挲她的脑袋。
林静照于死灰之中渐渐有了人色,遮下扇子秀睫,沉湎享受着爱挲。
“臣妾不敢欺瞒陛下,毕竟臣妾和江氏满门的性命都捏在陛下手中。”
她将这条秘密情报供出来,是为了交换江家人的性命。
朱缙敛了敛,对江氏处置暂且不提,“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许多事朕也得摸索着来。”
他肃然正色,“朕只劝你一句,江浔父子有江浔父子的命,你有你的命,各自背负的不同。皇贵妃既已更名改姓,便少和他们牵扯在一起。”
林静照心里咯噔,他这么说就是不放过江家之意。
“陛下……”
她嗓音晦涩,扯紧了。
欲语还休,说不得。
“静照。”
朱缙屈指点了点她心脯,黑色漩涡中扬起变-态的掌控欲,“你是朕一个人的静照,朕不希望你为别人牵肠挂肚,哪怕生身父母也不行。”
“你永远记住,你是皇贵妃,不是江家女。”
……
江氏倾颓已成定局,家门被抄,财产被罚没,江璟元被逐,江浔被迫致仕。
陛下这次动了真格的,皇贵妃娘娘没能挽救江家。
美中不足的是,陛下并未赶尽杀绝,江家人暂时没有流血断头的。
或许陛下到底顾及了皇贵妃的情分,愿意为了爱妻网开一面。
这不是徐青山想要的,容贼子喘息卷土重来是大大的棘手,养虎遗患。
徐青山暗暗筹谋,准备再推江氏一把,将大树连根拔起。毕竟江氏与妖妃互为唇齿,除掉了江氏才能将妖妃拉下台,恢复大明江山的秩序。
他在暗暗寻找机会,江氏霍乱朝纲这么多年必定留下许多把柄,这机会并没让他等待太久——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江璟元又生事了。
岭南蛮荒未开化,一年四季常雨,森林里充斥着各种毒虫毒兽,瘴气笼罩,缺衣少食,艰苦无比。
江璟元自幼养在锦衣玉食中,一夕之间从天堂摔入谷底,哪受得了这等落差。他气愤于陛下听信谗言抄了江氏,心有恨意,便偷偷中途停下,未曾往流放之地。
他是昔日小阁老,淫威很盛,地方官见了怕三分的角色。
江氏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多年来积攒的势力和财富惊人。
江璟元停下来后,当地官员身处崇山峻岭的闭塞之地中,并不知他已是戴罪之身,拿出金银财宝,堆起笑脸来迎接他。
江璟元消享着小阁老的称呼,勒索受贿天下,毫不惭愧地接受一切,仿佛又做回了昔日的公子哥。
初时江璟元还畏手畏脚怕人发现,后来发现天高皇帝远,大张旗鼓起来。
他命人砍树盖屋,高调重新营造广厦豪庐,颐指气使,完全不当自己是被通缉流放的犯人。
心想皇帝也不过如此,皇帝终日沉湎于道观之中,自己阴奉阳违也没被发现。
这一切被徐青山看在眼里,天助他也,他寻找的将江氏连根拔起的机会终于来了。
亏得江浔那孤老还在京城苦苦祈求圣上,以求得宽赦,不知死活的江璟元已经再度惹出事来。
江璟元完全是自己给自己找催命符,既然是自作孽,别人没必要留情。
徐青山来到圣上面前,如实禀告江璟元无法无天的嚣张作为。
他想,这次终于能一举拿下江浔父子二人的项上人头了。
太子殿下深居洞穴之中若知这两个祸国殃民的蠹虫被除,一定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