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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笼叹 旅者的斗篷 18445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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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一切该丝滑顺利。

韩涛实在气不过,恨妖妃恨到了骨子里,以多次审讯、证据确凿、形成了一系列证据链为由,上疏直接要求圣上处死妖妃。

在他眼里圣上太古板了,太遵循司法那些流程了,导致妖妃摆在明面上的罪行迟迟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妖妃依律磔死,送御笔圈定。

第106章 衷情“娘娘,陛下心里有您。”……

刑部尚书韩涛请妖妃磔死的奏疏,圣上以秋风扫落叶的凌厉气势毫不留情地驳回,并指责司法不公,无供词而胡乱定罪,藐视国法,涉事官员全部廷杖。

这下不光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的天也塌了。剥光了裤子公然廷杖,打得皮开肉绽,不仅仅是身体的疼痛,为官的老脸往哪里搁?

在圣上一人恩威莫测的独裁中,官员们皆小心谨慎三缄其口,生怕祸事烧到自己身上,毁了自己寒窗苦读多年搏来的乌纱帽。

三法司的三审,很明显又徒劳无功了。

妖妃是魔咒。

徐青山没料到妖妃竟这么大能耐,更感觉自己被那位年轻的湘王世子有意无意针对,双方端端是僵峙上了。

林静照从入狱到现在将近两月,大雁伸颈唳鸣归去,空气中明显的凉意,萧瑟肃杀,深深的树影摇动着清寒,稀稀落落尖而长的秋草,湖水结上了一层嫩薄的冰霜。

再过几日,就要下雪了。

林静照透过铁窗痴痴望着枝头的一梭燕影,身着囚服,容色毁悴,目光木然,许久许久没动弹,如同泥塑木雕,化作一抔尘土。

入狱两月来,旁人的嘲笑打骂鄙夷受了个遍,她最初内心还会隐隐作痛,而今完全麻木了,用针扎她也丝毫没感觉,只希望这煎熬的过程快些走向尽头。

她期盼的审判结果,一直没下来。

“嘎吱”沉重的牢门被打开,宫羽伟岸健壮的身影走进来,遮挡了一大片天光,食匣中有各色菜肴。

“皇贵妃娘娘,属下给您送膳来了。”

林静照死水无澜的眼移过去,食匣中的菜肴甚是丰盛,有五味杏酪羊,莲花肉饼,玉蝉羹,咸酸可口的荔枝煎,和在昭华宫当皇贵妃时差不多。

“忽然给我吃这么好,是断头饭吗?”

她思忖片刻,略微狐疑。

“审判结果下来了?”

宫羽摇摇头。

三审失败,三法司将启动四审。以后的路漫漫遥远,还有的熬呢。

“娘娘昨日晕倒了,身体过于羸弱,须多用饭菜补补身体。”

他解释道。

林静照唇角轻烟薄雾的讽笑,摇摇头,似乎将一切看淡了,“将上刑场的人还补什么身体,左右尸骨一具,白白浪费百姓的粮食,剩下这最后几天给我口水就好。”

若非她口中被塞了塞子,三法司会审早就把她送上刑场了,她也早解脱了,不至于耽误这么久。

宫羽见她一心求死,对凡尘没有丝毫恋结,这可是个不祥的兆头,皱了皱眉,正色道:“属下也是奉命前来,菜都是热的,请娘娘快些用,莫为难属下了,属下还要回去复命的。”

“奉命前来,又是奉命前来,他为何总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林静照长睫秀丽,春山一样的弧度,眸底扬起细碎雪澜,自言自语道,“……是了,他答应我做个饱死鬼。”

说着,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她胃口差,每每用膳的量极少。

娘娘千般不好万般不好,胜在一个心软的好处,连累旁人的事不做。既然他有任务在身,娘娘便好好吃饭了。

实则,她该是吃不下去的吧。

宫羽见她神神叨叨,时笑时哭,似乎神志已不太正常。

诏狱的黑牢过于苦寒压抑,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在这里关几日都得发疯,何况娘娘一介养尊处优的弱质女流。

照这样下去,早晚得出事。

他惦记着那人的吩咐,琢磨着开导开导皇贵妃娘娘,正自愣神间,一缕清越微弱的嗓音主动聊起:

“宫大人,听说没人能须尾俱全地走出你们诏狱,是吗?”

宫羽咳了咳,“是,娘娘。”

诏狱,原是死囚待的地方。

“外面的人都想杀我,是吗?”

她捧着白馍木讷地一口接一口,看着就很噎得慌,不喝水也不夹菜。

“是。”

宫羽如实回答,相比之下,诏狱还是她的一层保护壳。

他将果酒和茶饮往前推了推,示意她喝,那么多山珍海味光吃白馍馍作甚。

“陛下呢?”她问。

如今谈起陛下,完全像谈个生疏的陌生人。

宫羽默了默,斟酌着道:“前些日三法司递送磔死您的奏疏,被陛下驳回了。因为刑罚不当,陛下罚了三法司大员廷杖。今晨属下刚去当值,陛下就叫属下来给您送饭,还带几壶您平日爱喝的酒,时常念叨着您。”

顿了顿,他鼓起勇气,语意恳切,“娘娘,陛下心里有您。”

屡屡对峙群臣,是陛下不希望她死。

一审二审三审都失效,是陛下在拖延时间。

三法司会审的公堂上往她嘴里放塞子,是陛下怕她胡乱供认无法挽救。

费尽周折将她从都察院移回诏狱,是怕都察院的狱卒苛待欺负她。

隔三差五赐她美酒佳肴,是陛下怕她万念俱灰,心力憔悴而自戕自暴。

陛下实为她花了太多心思。

“娘娘您不知道那些大臣有多恶毒,砍头,腰斩,酷刑,磔死……轮番请求处死您,统统被陛下驳回了。陛下一直在罩着您,想办法救您出去。”

宫羽脸色掠着阴云,因语速过快而嗓子激动发紧,“陛下这些日独眠显清宫,一直没睡好,人也清减了,有时怔怔看着您封后的凤袍凝神,目中隐隐晶莹,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林静照听了这么多话,眼前浮现深夜里皎洁的月光落在帝王孤独身影,却仿佛与她无关,清和的眉眼未见太多波澜,心早失去了感知悲喜的能力,变成了一块石头。

“凤袍是陛下叫我脱下来的。”

她滋味莫名,似还对以往之事耿耿于怀,转而念叨,“这么多日了,陛下后宫一直没有新人么?显清宫常年祈醮,该有个懂道的人侍奉在侧。”

“陛下已废黜了后宫,永不会再召。”

宫羽铿锵坚定地说。

“哦。”她似梦似醒,浮浮沉沉。

“陛下以前对我说如果我做皇后,他就废黜六宫,专宠我一个。大抵陛下是个守信的人,不肯轻易毁去誓言。我活着时,他总不好重组后宫的。但幸好过些日我就死了,陛下可以重新纳宠结欢了。”

宫羽一噎,喉咙酸鲠至极。

“娘娘何必说这些话来伤陛下的心,您明知他……他……”

“若属下将您的话直言禀告,陛下必定表面不声不响,暗地里心碎一地。”

停了停,宫羽整敛情绪,“属下是湘王府的侍从,和陛下一起长大的,陛下他在当湘王世子时就知道您了。”

“他为了你甘愿当个昏君。”

“实话告诉您,前三审结果都没问题,可以立即处决人犯的。可他硬生生不批,因司法官员判的不是符合他心思的,不是赦免您的结果。”

“陛下舍不得您。”

“您能不能也配合配合他,别再跟他对着干,给他一个放过您的理由?”

哪怕这个理由是荒谬的,陛下也定然会顺藤摸瓜,把她从诏狱捞出去。

陛下是皇帝,实被太多双眼睛盯着了。

“陛下一直很盼着您当皇后,很盼着很盼着,属下从没见过这样的陛下。”

“求您不要自暴自弃。”

林静照沉重地阖上眼皮。

沉吟良久,苍白的唇间闪过一层稍闪即逝的心绪。

宫羽为什么来找她说这些?

“是妾身不好,辜负了圣心。”

她顺着宫羽的话象征性地说了句,迟钝地手持双箸,“如今能吃上一口饭都是陛下的恩赐,妾身感恩,临死前再让妾身对着显清宫的方向叩一首吧。”

精细烹制的菜肴嚼在口中,味同嚼蜡,如一团团枯草毫无色味,比黄连还苦,嚼着嚼着不知不觉令人潸然泪下。

宫羽叹息着摇头,她根本没明白这番苦口婆心的话中含义。

她对陛下有怨恨,积年累月,此刻的三言两语是解不开的。可陛下偏偏惦记着她,像被下了蛊。

“陛下最看重事实的真相,不会冤屈了无罪之人,也不会轻纵了有罪之人。”

他尝试着把话说得更明白,恢复了理智,良言相劝:“您有什么冤屈尽快说,现在告诉属下也行,公堂上喊出来也行,一旦御笔圈定便真来不及了。”

林静照终于抬起脸来,有些不耐烦,一本正经地道:“我没有冤屈,已说了太多遍,宫大人还要我说什么?”

宫羽沉重起来。

给台阶不下,她想一心求死,决绝与陛下决裂。

“娘娘,您如此不开窍。你若说出苦衷,比如当年是被逼的,虽然陛下不会免您死,让你少受煎熬啊。”

林静照消受不起这些好意,无悲无喜地摇摇头,“如今静照只求速死。还请宫大人回去禀告陛下再宠静照一次,满足静照速死的心愿。来世静照感念陛下大恩大德,化为接引仙鹤,结草衔环,铺就陛下的成仙路。”

宫羽终于也没办法,看来今日注定无法完成使命,重重地叹气道:

“您当真冥顽不灵!”

踌躇徘徊,黯然转身离去,空气中久久回荡着一股荒凉之意。

牢门重新上锁,林静照独自待在昏暗中,好笑又可悲。

想起他那日塞住她的嘴,当真是厌恶她到极点了。他能赐给她凤袍,食物,也能赐给她塞子。她的性命掌握在他手中,尊卑被他随意戏弄。

她莫如在这黑暗牢房中速速去了,免得乌糟的呻吟声扰了他的清净。

宫羽离了诏狱,垂头丧气地回显清宫复命。那里,君王已等待良久。

一时间,宫羽有点不敢禀告了,不敢面对君王投来的目光。

第107章 找她“让朕抱抱你。”

“宫大人。”

刚要踏入显清宫,司礼监张全远远将他拦住,“陛下在问天打卦,进行着扶乩仪式,诸位道长皆在,不见外臣。”

宫羽脚步一滞,见金锁窗内灯光灿然,传来阵阵低沉的叩齿念咒声,若隐若无的降鹤引真香缥缈着。

“可陛下命我速速回禀的。”

“那也只能等会儿了。”张全赔笑,“扰了醮天仪式,奴才得人头落地。”

宫羽依言等待。殿宇壮丽,笼罩在秋日枯冷的环境中,铅灰色的天空揉碎着混浊乌云,严静而萧瑟,寒气湿衣。

马上要立冬了。

连日来的阴霾天气沉重笼罩心头,令人烦闷抑郁,宫人们连连往身上添棉衣。

“陛下何故醮天?”宫羽问。

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张全便直言相告:“方才钦天监来了一次,陛下在根据天象推算初雪的时日。”

“初雪?”

宫羽怔了怔,似有所悟。

……

锦衣卫指挥使兼首席御前侍卫宫羽屡屡往诏狱,意图宽纵妖妃,引起了轩然大波。

徐青山、韩涛等三法司大员纷纷弹劾宫羽,知情故纵,依法连坐。

宫羽是厂卫特务侦探领袖,他和手下游走在京城各个墙壁屋檐之间如鬼影,窥伺告密,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大小官员皆对他们恨之入骨。

借着这次妖妃案,以徐青山为首的群臣拼命拉宫羽下水,舆论汹汹,大有势不两立之意,将宫羽打为妖妃同党。

奈何陛下这几日嗑药饮仙酒醮天,流水似的弹章送进去,一封封成了束之高阁的垃圾,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不在焉,也未见任何处置。

陛下命宫羽自辩。

宫羽上疏的自辩很简单,大概意思是:他无罪,群臣因己酉年之事而蓄意诬陷报复。

己酉年之事,即陛下执意给贵妃林静照上“皇”字尊号,群臣哭谏逼宫,最终酿成廷杖百官血沫横飞的惨祸。

此事使周有谦等一众旧辅老臣丧命的丧命,致仕的致仕,是本朝第一凶煞案,君和臣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疤。

当时负责廷杖百官的,正是宫羽及其它锦衣卫。

彼时陛下方嗣位不久,势单力薄,人微言轻,以孤君面对群臣,周有谦等倚老卖老讪君卖直,是陛下内心最深的隐痛。

宫羽指责群臣蓄意“报复”,暗喻群臣仍然不认可皇贵妃,因而才“报复”,乃至于不认可陛下的执政理念——子议父,臣谤君,无疑在陛下妻控的伤口上恶狠狠撒盐。

果然,宫羽这一封自辩奏疏呈递后,陛下若有所思,猜忌之心如千层浪迭起,对众臣群起而攻宫羽之事犹疑反复,血淋淋的白刀子对向内阁,施以无休止的拷问,发落了数人。

徐青山汗涔涔,压力空前大。

谁料小小的锦衣卫指挥使这般厉害?

转念一想,错了,大错特错了,那宫羽原是湘王世子的发小,同窗长大的情谊,宫羽的亲娘正是湘王世子的奶妈。

湘王世子继位后没封宫羽官爵,而是将偌大的特务窥探之权交给宫羽,可见信任之深,三言两语的弹章焉能搬倒。

徐青山连连拍头,心急了,心急了,棋差一招。对方越是诡计百出,他越得有条不紊,小心驶得万年船。

妖妃之案,唯有等待五审。

……

午夜,万籁俱寂。

稀疏的星光黯然爬上天际,惨淡羸弱的光芒。月亮被薄似纱的云团遮挡,时隐时现,映得诏狱牢室内也忽明忽暗,鬼火飘飘。

林静照翻了个身,辗转睡不着,双臂抱肩,秋凉的气息飘荡在寂静的牢室中,凛冽的寒气侵入单薄的衣襟。

如果有张棉被就好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

睡了会儿,闻一二窸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午夜大牢中分外清晰,甚至有些心惊肉跳的诡异。

哐啷,锁掉了,脚步声进了牢室。

林静照以为又是宫羽来游说的,头困脑倦,懒得起身应付,往石床里缩了缩。

那人径直坐到了她的石床畔。

他的气息深邃而稳定,泛着降鹤引真香以及浓烈的酒气,隐含矜贵,极熟悉又极陌生,闻起来侵略性十足,犀利又温柔。

她悸然一惊,心坠到了谷底。

身体比精神先认出了他是谁。

她呼吸凝窒,绷着肌肉,愈加不敢动弹。睫毛微微翕动,眼皮紧闭,佯作熟睡。

坚持了片刻……

颊上猝然贴上一冰凉柔腻之物,那人沉沉的黑影笼罩,竟直接吻上了她。

林静照睁眼,再装不下去。

借着翻身下地的工夫躲开了那人的怀抱,她拖着沉甸甸的镣铐,笨拙跪在地上,“陛下,使不得。”

朱缙怀中一空,凉荡荡地储满了秋风,唇间的吻仍意犹未尽,不由得拢了拢眉,坐直身体,“何故?”

林静照眼睑轻颤:“……脏。”

她是阶下死囚之身。

他不动声色,“朕不嫌。”

说着伸手仍往她身上抓来,那架势似乎要把她抱在膝上。

“让朕抱抱你。”

林静照急忙再次躲开,额头沁出冷汗,隐晦的恭敬与疏离:“求陛下起驾!臣妾濒死之罪身,实无颜再侍奉圣驾。”

“朕未废你位份,你仍是后妃。”

他正了正神色,对她三番两次的躲避生出反感,话语也带了几分冷淡。

一双狭长的仙鹤目轻眯着,清澈波光流动,氤氲着酒气,温柔又恣睢。

博大的道袍衣袖绣着山岚雾气,天远暮山姿,雪天琼枝般的飘逸轻灵。

他醉了。

林静照也从宫羽那听说近来他饮酒嗑药的传闻,沉溺于寻仙问药。他清醒时,断不会做出如此逾矩出格之举。

“请陛下移驾。”

她咬着唇瓣,亦被他的酒气浸得面红心跳,“否则臣妾要喊人了。”

口不择言,这话说得实在蠢。

朱缙扯唇轻呵,指尖冰冷抬起她下颌,有恃无恐:“你准备喊谁,嗯?”

林静照被他深邃静谧的漆黑眼睛盯得发怵,煎熬隐忍着,上次他来还头戴黑兜帽隐匿行踪,这次竟敢一身道袍直接光明正大过来。

他就不怕被那些大臣抓住把柄?

没见过他这种身份驾临诏狱的。

“死到临头了,陛下还来欺辱我,我莫如早早撞墙死了。”

她没了往昔的温情,决绝而强硬。

朱缙瞥见四壁硬墙,顿时清醒了几分,声线平平地反问:“你就不能和朕好好说话?你从没和朕好好说话过。”

林静照看他真是醉了,话语旁逸斜出,甚至透着不符合身份的荒谬。见惯了他的强硬,不曾见过他如此失控的一面。

“臣妾和陛下好好说话。”

她不欲侍奉醉人,委婉地提醒,“陛下少进些药酒金丹吧,都是毁人寿命的,哪里真有长生不死。”

落在朱缙耳畔,端端成了一句关心。

朱缙长眸清灿,不着痕迹地雪亮了亮,数日来的淡淡不愉就这样被冲淡了。浮凸的喉结轻滚,暗哑之色比方才更甚,似已呼之欲出。

“朕不消你管。”

他这么说着,神情举止却似乎表达相反的意思。

林静照寂然,皇帝一来打破了整个牢室的安宁,她连最后几个安稳觉也没得了。

她盼他只是酒后一时兴起,在这黑暗狭小卑贱的牢房中呆片刻就走。良久,他施施然靠在她方才躺的位置上,没半分起驾之意。

林静照忍气吞声待在石床下。

朱缙指骨抵额一下下揉着,长目拢成线,醉得头疼,被酒气蒸得柔和放浪,恍若一个二十几岁的寻常年轻男子,那个湘王世子,褪去了皇帝的圣辉。

“朕也不是总来你昭华宫的,你少来拿乔,碰也不让碰。”他莫名其妙,忽轻忽重,语气沾着混乱颠倒的醉意,“若非朕……很想你,今晚本该斋戒的。”

林静照觉得他神志恍惚了,见牢门四敞大开着,想悄悄蹑遁出去喊宫羽过来,方要起身,手腕被他神清骨秀的手死死攥住,他逐渐犯冷的眼神,毛骨悚然,“林静照,信不信朕真杀了你。”

她顿时被吓得一激灵,腿软下去,瘫在他膝边丧失了力气,任他摆布。

朱缙终于搂到了她,内心满意,阖着双目,神情惬意而沉湎,其它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他将她提起来,下颌忘情地磕在她的锁骨上,比起真正的枷锁他更像枷锁。

林静照以艰难的姿势任他抱着,片刻就僵了。他一动不动,抱得紧死,仿佛已借着酒意睡着了,均匀淡淡朗润的呼吸打在她脖颈间,敏感地竖起她根根汗毛。二人这样亲密着,宛若平时在昭华宫共寝。

夜间牢狱壁灯忽明忽暗地爆着灯花,火苗跳动,月光星光烛光各种黯淡的光映在他侧颊上,幻成十几色,窃紫霁青的光流动,他的心脏和她的碰在一起,同时跳动,朦胧旖旎。

“陛下,您何必如此。”

她哑然,声调很低,自己也听不清。

他春秋正盛,当然有欲望,找个绝世美女对他来说原是挥挥手的事。

他这般漏夜巴巴来暗狱里找她,情有独钟,别是说爱她吧?

朱缙却听见了,掰过她的脸报复式地深吻下去,撬开她,直取她喉咙最深处。比之平时的克制,更有几分疯狂毁灭在,二人双双窒息而死在此也好,起码相互缠绕依偎的。

林静照裹挟在狂风暴雨中,被咬得出血,亦不肯再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针锋相对。

酒气,血腥铁锈味,缥缈的道香,苦涩的痴情糅杂在一起,催得人眼泪哗哗直下,让人辨不清这世间的悲喜是什么味道的。

第108章 夜话“……你还有朕。”

这充满血腥味的吻一定程度上冲淡了醉意,良久,朱缙冰着一双庄严肃穆的眼,缓缓将她放下来,意犹未尽,恢复了帝王尊范,唇上仍闪烁着润泽的颜色,呼吸紊乱暖烈。

林静照吐着气,定定看着他,病白的颊上腾起淡淡胭脂色,黑暗似纱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清他若隐若现晦暗明灭的眼波,在一动不动死死锁定着她,像凝视猎物,蕴含最原始的渴盼。

酒气氤氲。

二人心知肚明,这般朝朝夕夕的陷溺没结果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她是沦落泥淖的囚犯,虽眼下同处人世,马上要阴阳两隔。

尘归尘土归土,他有他的归宿,她也有她的归宿,道不同不相为谋,注定要分别在歧路的。

“表现不如以前了。”良久,朱缙闲闲评价。

她嗓音沉顿,“臣妾气血不足,难以久持,陛下见谅。”

“伤好了,但人更瘦了。”朱缙漫漫扬手抚在她磕伤的额头上,是他之前亲手上的药,若有所思,“朕已廷杖了害你磕伤的官员,他们比你更惨。”

林静照不解他这话的含义,是彰显他的好?颔首:“深谢陛下。”

他指骨微屈扣过她的后颈,将她纳入怀中,一边沉金冷玉地道:“听说你前两日晕倒是因为难以忍受诏狱的饭食?”

林静照被迫靠在他坚实温暖的怀中,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降真引鹤的香气,分外觉得桎梏窒息,喉间溢出无奈轻笑:“说起来,是陛下养得臣妾习惯了锦衣玉食,嘴刁了,那些泔水馊食自然难以下咽。”

“诏狱没什么好食物给你吃,还想端着皇贵妃的架子不成?莫说晕倒,死了朕也不能放你出来,死了顶多算畏罪自裁……”

朱缙口吻泼絮一般下寒雪,不近人情,述说着残酷的事实。

他大抵以为她在神圣的国家司法面前故意装可怜博卖弄,施苦肉计,才如此严厉地警告。

林静照整个人冻住:“臣妾知道。”

本来,也没指望什么。

良久,空气中弥漫着沉默。

林静照思绪翻涌,脑海中一片空荡荡,似什么都来了,又什么都无了,诡异的尴尬气氛塞满了牢室每个角落。

二人相蹭的肩膀显得格外刺弄,如芒在背,令人不舒服。既然话不投机,她和他如何体面地解除肌肤接触是眼下的困难。

她渐渐感到倚靠的他的怀抱变冷,越发飘荡着疏离感,越发尴尬,再维持这个姿势或许是对帝王的一个冒渎,便故作轻哼了声,佯装身体麻木了,借机不动声色地离开他的怀抱。

心照不宣的事了,体面地结束比什么都好。

可朱缙更快察觉,冷不丁握住她的纤腰,几乎是掐的力道牢牢把她困回怀中,强硬笃定不容丝毫质疑。二人唇齿一上一下间隔咫尺,反而比方才更亲密了。

“哪去?”他冷声如深渊,层层叠叠的视线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罩住。

瞧着,没半丝分离的意思。

林静照莫名被他更严厉地禁锢住,心头恍惑,猜不透他这等修仙之人阴晴莫测的喜怒好恶。明明他嘴上说得无情,是厌恶她到极点了的,身体又与她密不可分。

“陛下放开我。”她一字一字。

朱缙淡淡忽略,颀长的手臂自然而然地一只横截在她腰间,一只横截在她肩间,起到了双重加固的效果。

她的脏和污泥自然也蹭沾到了他高洁的道袍上,他却置若罔闻。

他把她当狸奴似的,深深吸了一口又一口,刚硬的外壳之内,是极依恋柔软的内心,温醇的嗓音渗出几缕细不可察的叹息。

“但朕答应让你做饱死鬼,会守信的。”

良久,他说,接续方才的话头。

他没打算道出这句,隐匿在心里的,是她要离开,他才迫不得已给她些甜头。

林静照深深阖目,一审二审三审都无用,真正审讯自己的人是他。

他说她生就生,他让她死她才能死。

可他对赐给她死亡这件事如此吝惜谨慎,是对她的身体残存依恋。

她对这世间已经失去依恋了,她的父亲、兄长、爱人统统殒命,她在疲惫世间的支柱皆已坍塌了,不愿再波诡云谲的后宫为维持身家性命而苦苦钻营下去了。

泪水潸潸留下,被她狠狠用污脏的囚服衣袖擦去。随即,她的手在朱缙握住,朱缙不动声色地用一张干净矜贵的青帕擦净她的泪,告诫她:“不准哭。”

“……你还有朕。”

她的泪痕晶莹地淹留在眼畔,亮晶晶的,似漆暗黑牢中阑珊的星星。沦落污泥之中,愈加见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求陛下赐我死罪。”

她斩钉截铁,“不然,臣妾就自戕。”

朱缙刚到嘴边的一腔柔情安慰之语荡为冰冷,默然哂笑,血液喧嚣沸腾,对她威胁他的怒,更是对她冥顽不灵的愤然。

她一心求死,逼他赐死。

乃至于他不赐,她便采用极端手段。

他喉结滚动,经历了几番说辞的斟酌,满目寒光,最终还是顺着她的意思,以一种很肯定的疏漠口吻:

“你是罪囚,当然要赐死的,别急。”

林静照闻此稍显安定,放下心来,又恳求道:“求陛下催三法司赶快给臣妾一个最终的审判,了结此事。冬天冷……”

她目光冻结无声滑过空气中的冬初霜意,“臣妾不想呆在这里过冬了。”

朱缙脸色难看至极,眉头锁紧,阒暗的眸死沉如夜,汹涌的黑浪翻涌吞噬,手骨攥成了一团,表面却不声不响,甚至有些平静地道:“好。朕答应你。”

他阖目深吸了口冬意,快要初雪了。

日子这样一天天凉下去。

“陛下准备给我什么审判?”

兰心蕙质如她,早看出三法司的审判毫无效益,最终量刑由他一纸裁决。

朱缙斟酌了片刻,如实相告:“腰斩。”

林静照抚了抚细腰,下意识开始疼。他的目光亦随她流转,停在那段他搂过无数次的细腰,他爱不释手的细腰,深更半夜缠在他腿上的腰。

“陛下能给臣妾一个体面的死法吗?”

她暗暗懊恼,当年莫如一口灌下他赐的毒酒。

“不是着急死吗,还挑三拣四的。”他微微笑,谈起要人性命的事仿佛唠家常,气定神闲,“这罪名你倒也担得起。”

林静照无奈,垂下螓首,着急死是一回事,备受痛苦而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她没有受苦的瘾。

朱缙五根手指插在她墨发间,弯下头有意凝注她的表情,试图把她吓退。

她是举国瞩目的要犯,罪孽深重,无数双眼睛盯着,自然不能判得太轻。

“这不体面。”

林静照捂住了腰际,幻想那内脏横流的残忍场面,溢出一缕凄哀。

她又想说,他是坏人,睡了她这么许多场,夺走她的身心,活活拆散了她和陆云铮,到头来连这点体面都吝啬。

朱缙的手滑下来,离开她的墨发,转而熟练与她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不愠不火道:“皇贵妃,这已经很体面了。”

“知道他们给你拟的什么罪名吗?磔死。”

林静照一怔,看透他的薄情,如遭当头棒喝,莫名倔强之意,夹杂丝丝狠毒,“臣妾倒宁愿磔死。”

朱缙不着痕迹观她说谎的样子:“很遗憾,不能供皇贵妃挑选。”

两人身份悬殊从未坐在一起夜话过,过了会儿,朱缙遥感忘记了什么,重新将她的头揽入怀中,让她靠着他,他也好离她更近些。

林静照接受了,左右没几天活头,他想怎样就怎样无所谓。

牢室本来刮荡着凛然的冬风,二人相互依偎着,体温传递,又一直说着话,渐渐地感觉不到冷了,甚至因方才的吻有些热燥。

“臣妾走后,陛下打算重组后宫吧。”

氛围一直沉默,她没话找话说,小拇指无意识地剐着他道袍上华丽的绣纹。

没有嫉妒,没有打探,没有机敏和狡猾,完全是两个认识的人临分别前的一句问候。

这问候就是单纯问候,对方答也没关系,不答也没关系,于己无碍。

“陛下不能一直没有皇后,没有嫡长子。”

她剖析道。

朱缙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在想什么不得而知,只是他难得的语塞,一时间竟找不到话对她。

“朕要选也选皇贵妃这样的。”

良久,他念头不觉出声,淡定的脸如暗色的纸,似真似假。

她说这么多年来她用膳的口味被他养刁了,可他选女人的品味何尝不是被她潜移默化了?

多年相伴,分别之际,郁闷溢于言表,给这寂寂的静夜蒙了一层似淡无的悲伤,如黏糊糊的细雨。

承认吧,嫡长子其实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起码他的内心,如果嫡长子不是她诞生的,好像只是一个冷漠的符号,“嫡长子”,与他没有情感纽带,他也懒得当这个父亲。

这话语涉及到敏感边缘,并不适合往深了说。林静照濒死之人了有什么放不下的,他选谁做皇后都和她没关系。

“这些日在大狱中,让臣妾想明白了许多道理,知陛下在皇位上不易。”

她唉声叹息,悔意沉沉:“我最后悔的,莫过于当年您赐臣妾三样简简单单的制裁工具时,臣妾因贪生怕死选择了求生。细想来,那时解脱可比现在的处境好多了。”

朱缙陷入死一般的缄默。

他最后悔的莫过于当年无情赐给了她三样自裁工具,使她就此深深误会了他,感情再难修补,现在每日百蚁噬心。

第109章 四审“不再入帝王家。”

已是深夜了,颤巍巍的膏烛窃窃私语般摇摆不定,浸润在冰冷的灯油中比萤火还暗。原本一人卧的狭小牢室,囚禁的却是两个人。

月光羸弱,星影深沉,簌簌的冬初的凉意窜动,宛若无法捕捉的感情波浪。无言之中,隔在他们中间的是脏兮兮的稻草,黑粗的锁链。

“别说这些了。”

朱缙听得扫兴,神情持重,淡淡打断道:“皇贵妃没别的遗言对朕说?”

他有意无意加重了朕字,暗示的意味十分明显。皇帝既金口承诺,哪怕荒谬的借口,皆可成免死的机会。

但林静照确实无话可说。

“臣妾提遗言您会答应吗?”

她仰面在他肩头,半笑半讽,显得满不在乎,“过往一次没答应过,臣妾莫如省些口舌。”

“你再说说看。”朱缙沉静如水。

又刻意提醒,“除了免死。”

他口吻温然不觉寒,直点主题,部分字咬重,似若有若无透着相反的意味,偏偏引导她往那个方向说。

林静照埋头沉思了片刻,样子认真,目色清澄,不卑不亢,斟酌着细声:“那让臣妾最后为陛下写一篇青词吧。”

朱缙险些要被她气得冷笑。

好在他养气功夫深,多年与权臣交锋,才做到内心暗流翻滚而面不改色。

这样的好机会,被她浪费掉了?

他已经额外提醒她了,“除了免死”就是让她快提免死的意思。

她身为背叛皇室的叛国罪犯,多次践踏他皇帝的尊严,他自然憎她,不会主动庇护她。

“你倒有孝心。”

朱缙多少怀着抵触情绪,残酷戳破:“你可知写青词没用,即便你在纸笔里动手脚,也根本送不出去。”

林静照讶了讶,全然没想到这一层。

她哪有那么多猫腻城府,仅仅没事找事做,勉强找个二人相通的话题。否则,她和这位万乘之尊的君父有什么好说。

朱缙猜测她借写青词,无非试图联络外面的人救她。朱泓已处于锦衣卫的层层监控之下,势单力薄,自身难保,朱泓的脑袋随时能呈至御前,有什么能耐来劫法场。

他内心冷笑。

大明王朝唯一能决定她生死的,是他。

“臣妾说了,臣妾的遗愿陛下不会答应。”

林静照嘴巴撇开,嘲讽甚浓。

他不应就不应,本是无所谓的事,莫如一床冬被重要,谁在乎呢。

死到临头了,她神态举止近乎于放肆。

冷笑是一种很可怕的笑容。

朱缙观她轻轻飘的表情不似作伪,沉吟片刻,眼观鼻鼻观心,一时福至心灵,忽料到她可能用青词向他求饶,长袖一挥,朗声道:“笔墨伺候。”

林静照这才得到了笔,“哗啦”腕间镣铐开解,蘸朱红的墨,颤颤巍巍落在青藤纸上。

戴久了枷锁,此刻的自由难能可贵,手腕抖如筛糠,拿不稳狼毫。

她念起昔日自由畅意、有父亲情郎陪伴、活在阳光下的时光。面对青藤纸,踌躇良久,恍惚迟疑着未曾落笔。

耳畔传来他水静风平的讽声:“怎么,‘女中仙笔’的皇贵妃才情尽了?”

林静照敛了敛神,运笔如风。

朱缙换了个姿势,施以耐心定定瞧向她的墨迹,倒要看看她如何将讨饶之辞藏在青词中。是了,他只命她口头上不准说求免死,却没说借助笔墨的事,她也算聪明。

良久,林静照写罢,双手呈递。

“祝愿吾皇早日飞升,得道成仙。”

朱缙缓缓接过青藤纸,眼神始终胶着在她身上,掸了掸纸,懒洋洋地垂首端详起来,初时还好整以暇,深沉而安详,继而神色越来越黑凝,含冰杂寒,凶光毕露,显然没得到期待的答案。

那是一片很朴素的青词,平凡至极。

除了帝君万寿无疆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外,没有任何藏头,任何隐喻。

至这一刻,朱缙终于清清楚楚意识到了面前女人求死的决心。

“谢谢你的心意,朕领了。”

他无声地笑了下,漆眸慑人,将青词攥成废纸,悲喜莫名,沉默了两刻说,“但你这心意很虚无缥缈。”

林静照淡定若素,写在纸上的东西本就虚无缥缈。她的手腕能借写青词得片刻自由,算不枉了。

“臣妾只愿恭祝帝躬,千秋百岁。”

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朱缙危险的愠怒在空气中卷成漩涡,阴郁的情结,她就那么想死,逃离他,逃离他给她的锦衣玉食与尊崇地位。她屡屡挑衅他为了博一个赐死的结局,他杀了她,她倒真如愿以偿了——从阳间逃到了阴间——那人间皇帝也绝对无法触及之地,彻底逃开了他。

他很早就察觉自己的政治天赋,登基多年素以玩弄群臣为己乐,操纵权术,予取予夺,丹墀之下,诛戮任情,看准的东西从未失手过。可此刻,他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感,愤怒感。

——傀儡线再捉不住一个一心求死之人。

“朕躬已安,千秋百岁。”

他不冷不热批答了她的恭贺,最后肃穆道,“如果有来世,别再叛国了。”

她点头:“嗯,不再入帝王家了。”

朱缙攥得骨节格格直响。

……

宫羽在诏狱侍候良久,天蒙蒙亮,初冬的启明星熠熠生辉,帝王迈着沉重的脚步从诏狱中出来,褒大的道袍不见了,内里薄薄白纻单衣,生人勿进,戾气极盛,冷冷撂下一句话来:

“去了结了她。”

随即拂袖而去,灌满清风,与黎明清寒的天空融为一体,飘满肃杀。

留宫羽独自在原地,手握刀鞘,迷茫彷徨。

了结了谁?

能让陛下如此盛怒,名字都不愿提单单称一句“她”的,除了诏狱那位娘娘再无二位。瞧陛下阴沉沉的圣颜,颊侧还有抓痕,那位娘娘又不知天高地厚地惹圣怒了。

圣上一而再再而三纡尊来诏狱探望她,给她台阶下,无济于事。

他苦口婆心地劝不行,圣躬亲至亦不行,那位娘娘外柔内刚,铁了心要与君长诀。

(′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圣上有命,不得不遵。

宫羽带刀硬着头皮走进诏狱,来到皇贵妃娘娘的牢室,琢磨着怎么“了结”,见林静照正伏在石榻上,身上盖着陛下那件绘有道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玄黑蟠金道袍,蜷缩得跟一只狸奴似的,温暖惬意,睡得正熟。

这谁敢下手。

宫羽眨了眨眼,凝立片刻,将刀收回。

陛下已经第二次来诏狱看她了。

那句……他纯当没听见吧。

适时地抗旨,能使他活得更长。

妖妃案不上不下地悬着,拖泥带水,旷日持久,宛若悬在三法司头顶一柄利斧,搅得人心惶惶。

对于圣上这等没事找事吹毛求疵的态度,底下人战战兢兢,生怕哪一日重蹈了费观、韩涛的覆辙。

将威名赫赫的三法司大员剥光了裤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午门廷杖,圣上真做得出来。

“明明证据确凿了,却一审再审……”

圣上只是想耍群臣罢了。

内阁,徐青山感到了这位年轻皇帝的能量,缄默不语,深感棘手,无计可施。

韩涛、费观等义愤填膺,恨不得饮妖妃的肉喝妖妃的血,伸张国法正义。

君臣对峙,隐隐有当年上尊号的火药味。

圣上的行为越来越神秘,令人捉摸不透。近来圣上对妖妃的任何辩解,哪怕一句荒唐的话都十分有耐心听,进行毫无意义的彻查。

审讯妖妃的人员,要把妖妃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事无巨细地上禀。

真的有必要吗?

圣上表面对妖妃挫骨扬灰,实则有处处包庇,究竟要杀还是要留妖妃?

若圣上摆明了庇护妖妃也好办,那些谄媚奔竞派自然顺天行事。关键圣上给出的命令是“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无疑弄得人心惴惴,臣工如摸着石头过河,一不小心触逆鳞即被淹死。

从来没有三法司会审还无法了结的案子,这桩案子可能要记入史册了。复杂就复杂在罪犯是昔日独得圣宠的皇贵妃,陛下会参与,掺杂了个人好恶。

圣上又是本朝第一难侍奉的皇帝,圣心并非一成不变,称得上波诡云谲,神秘莫测,阴晴不定,喜怒不明,扑朔迷离。

前三审中圣上一直保持沉默,不断下令再审,可见审判结果并非标准答案。

刑部尚书韩涛被罚了二十廷杖,在家养病半月,勉强能下地,戴罪履职,进行四审——三法司会审的第二审,整桩案的第四审。

以三法司会审的级别能被打回去进行第二审的,古往今来绝无仅有。

三法司大员秉持着至高的严谨司法精神,四推六问,反复推敲,引证质对,人犯林静照均无异词,连半个蛛丝马迹喊冤的表情也无,甚至林静照最后对三法司的啰嗦不耐烦。

韩涛及三法司主要成员这才重新向圣上递交了四审案卷。

四审奏请结果:将林静照论斩。

上次拟定的罪名明明是论磔,不料惹得龙颜震怒,韩涛等三法司大员险些成了杖下冤魂。这次小心翼翼酌情减轻了刑罚,免除了林静照的磔刑,只腰斩便好。

事情到了这份上,判无可判了。

若圣上再不御笔圈定,那三法司大员纷纷都要致仕归田,留圣上自己审判吧。

显清宫外,徐青山等人伏跪在坚硬的水磨青砖上,额头贴地,怀着十万分忐忑,心跳快要跳到嗓子眼儿,大冬天涔涔流汗,诚惶诚恐地等候陛下批复。

这次陛下御笔,终于冷淡圈了朱批。

终于——

冬,昭华宫妖妃林静照,腰斩。

第110章 临刑“臣妾有生之年不愿再见陛下。”……

冬,祸国殃民的妖妃林静照被处以腰斩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杀人皇榜一贴,街头巷尾皆议论纷纷,大快人心,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喜悦。

百姓对妖妃恨之入骨,妖妃为一己私欲迷惑君王,戕害无辜忠良,其臭名昭著程度远超从前的巨奸江浔父子,为无数良人志士所啮齿痛恨。

而今蔽日浮云一朝被拨开,君父终于识得妖妃真面目,赐其腰斩,如高悬的太阳普照万物,臣民百姓洋洋喜悦共沐圣德,不胜欣悦,过往愁云一扫而空,异口同声赞美圣皇英明。

这个国度的人上至公卿大臣下至市井平民,或多或少有些难以启齿的恋父倾向,其隐秘程度自己都意识不到。

虽然在过去的日子里君父一意修玄不理朝政,沉溺女色诛戮任情,伤透了臣僚黎民的心,但好了伤疤忘了疼,君父终究是父,打断骨头连着筋,父又岂会有错?父再不好,子焉能换父?只要父肯回头,子焉能不认父?

天下臣民,终究同受君父生养之恩。万物生灵,同仰君父鼻息。

君父不会有错,有错的只是那些引诱君上步入歧途的妖妃和奸臣。

那一首首士大夫用弃妇口吻做出的闺怨诗,极尽哀思伤感,以盼望丈夫浪子回头的怨妇自比,写尽对君王的一片殷殷之情。

对于君王,他们的心境是哀怨潮湿的,像怨妇一样苦苦等待。

对于君王身畔的奸臣妖妃,他们是完全的深恶痛绝,极端烈火的仇恨。

冬日西风凛冽,地穴中滴水成冰,连狐狸蛇鼠都找地方隐藏了起来,萧瑟破败四面漏风,冷得住不下去人了。

“为什么要瞒孤?”

朱泓一瘸一拐拄着拐杖,半张毁容的脸上涕泗横流,憋得通红,愤怒和焦急已让他控制不住的战栗,抖如筛糠,喉中一阵阵发出愤怒的低吼。

“为什么要这样骗孤?!”

“为什么?!”

他愤怒的吼声回荡在地下石室之中,可仅仅是自言自语,对着空气,无关紧要,没任何人晓得也没任何人在意。

地下石室中他孤独一人。

为了躲避锦衣卫的窥伺追捕,他常年藏身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穴中,面孔毁容狰狞,深一脚浅一脚地跛腿,形同废人。

他也是刚知道,所谓的“妖妃”竟然是当年为他出生入死女官江杳。她跟他交换了衣裳引开追兵后,不知她经历了什么,竟改头换面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妃。

徐青山为什么要骗他?既然骗了,为什么不一骗到底?在妖妃即将处斩的时候让他知道这戳心的真相,将来他即便得了皇位又如何坐得安心,怕是日日夜夜活在无边愧疚中。

“为了复辟大业……放弃儿女情长……”

朱泓痛苦地捂住脸,喃喃重复这句话,嘴唇憋成病态的酱紫色,混合着泪。

“可是她……救了孤的性命啊……孤如何忍得她置身虎口……”

他万般舍不得杳杳,当年杳杳救了他,他如今却救不了杳杳。

他势单力薄,残缺之身,一穷二白,更没有能力劫法场,唯有眼睁睁看着杳杳被打为灾星,被铡刀截为两半。

杳杳是为他的复辟大业而牺牲的,他要成大事,必须像个男子汉一样忍痛割爱。

朱泓心角发霉隐秘的角落,更有种莫名的不适感,像毒蛇般操控着他,令他思绪混乱复杂。

服侍自己多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婢女一朝去服侍了新皇帝,还成了举国瞩目的宠妃,实令人无法接受。

她明明……是他的婢女,一心一意忠于她,怎能认贼作父给那人当宠妃呢?

民间传闻皇贵妃那些极致的盛宠,竟然新皇帝给她的。

这层不可言说的感觉,愈加深了他的纠结痛苦。朱泓陷入极端的挫败者感中,隐隐有嫉妒,既怜惜江杳,又有一层对她莫名的责怪,好似他的所有物被旁人占有了。

朱泓青筋暴起,难过地抱住头,泪水斑驳交织,百般滋味涌上来,泣不成声。

……

诏狱,烛火惺忪。

这座专为政犯而造的囚室,四四方方的密封结构,冬日酷寒夏日酷热,里面的犯人被施以无休止的拷问,呻吟哀嚎常年笼罩,奄奄一息被拖死狗拖出去,枯骨埋身乱葬岗,堪称人间炼狱。

最近,又有人被判了死刑,还是腰斩。

狱卒幸灾乐祸冷睨,那位皇贵妃在此住了了一些时日了,光三法司就审了两番,反复折腾,困兽挣扎,到头来还是被送上刑场了。

圣上曾将她含在手心捧至云巅,为她对峙百官废黜后宫,皆成过眼云烟,最终,只无情赐她被砍成两段的腰斩之刑,她连皇陵都不能入,爬得越高摔得越惨,下场比昔年杨玉环还凄凉。

谁让她做妖妃媚君惑主,罪有应得,下辈子好好投胎做个平民百姓吧。

明日上刑场,今日有些飘雪迹象,空气中渗透着极重的寒意,钻人骨头缝儿那种寒,多少层棉衣被西风灌个通透,呵气结冰。

若非诏狱的狱卒常年做惯了刀尖舔血的营生,真要发怵,尖鸣漩涡糅杂着雪花的风吼像极了冤魂索命,在诏狱这种杀气很重的地方,很难不让人相信因果报应,厉鬼索命。

狱卒一路过来被冻得皴红,所幸手中食匣还温着,给明日上刑场的妖妃林静照送断头饭。

阴恻恻的脚步声,响彻在惨怛的甬道之中,宛若索命的黑白无常。

“吃吧。”

“哗啦”,狱卒打开牢室的九重锁,将食匣丢进去,“肥鹅烧鸭山珍海味都有,还有一壶果酒。”

纸白的月光撒入,提前给狱内披上一层哀悼的丧衣,微明的烛火烧着纸钱。按惯例,被处决的犯人无论多穷凶极恶要吃上最后一顿饱饭。

林静照双臂抱膝在清幽的狱室角落,安安静静,比寻常处决犯平和温顺。如琢如玉的肩胛骨,滑墨的长发,一枝纤长的花梗。

闻声,她纤细的四肢戴着手铐脚镣,略有几分艰难动了动,礼貌回道:“多谢。”

狱卒侧目打量,当中尤物,怪不得能迷住圣上,天生专门为伺候男人而生的尤物。若非她这样晦气的身份,光会给人带来灾祸,当真我见犹怜。

她雪白的侧颜血色尽失,失了往常的光鲜亮丽,模样哀婉动人。最可惜的是不盈一握的曼妙细腰,明日即将血腥地被截为两半。

脸上还覆着黑纱,毕竟是皇帝的女人,到死都不能显露真颜,被下面的人亵渎了去。

“慢慢吃。”

狱卒不敢与妖妃多接触,怕惹祸上身,撂下一句便离开。

这是断头饭。

林静照一口一口咀嚼着,格外认真,每一粒米细细品味。

酸、甜、苦、辣、咸……人世间的诸般滋味在这最后一顿丰盛的饭肴中都能找到,将活着的感觉深烙灵魂上。

吃罢,她抚着肚皮心满意足地躺在石榻上,唇角饱餍的微笑,带着一些些疲倦的睡意,躺在烂稻草上犹如躺在云巅……飘忽忽的,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轻松极了。

今生已无憾了。

父亲,母亲,兄长,陆云铮……杳杳很快就要来了,来了……

好黑,你们会接杳杳吗……

杳杳的腰很疼,你们在另一个世界已经准备好了止痛的药膏,给杳杳搽上吧……

细长的泪流自从眼角滑落,径直流到了太阳穴,她颤抖眼睫,冷,实在是太冷了。

半晌,林静照摒弃杂念,深阖双目,尽量受用这最后一晚的良辰美景,去感受分分刻刻的流逝。

迷迷糊糊睡了会儿,辗转了身体,遥感有个黑影不知何时坐到了石床畔,静得几与黑夜融为一体。

她略惊,撑着手臂起来,一只冰凉柔腻的手却先捂住了她的嘴,“别出声。”

“朕最后来看你一次。”

林静照皱眉。是他。

“饭用得香吗?”

朱缙明亮又黯淡的仙鹤目注视着空盘空碗空酒壶,“朕吩咐他们给你温的。”

林静照默然无语。

“朕时常独自一人对着佳肴美酿全无胃口,摆一双筷子在身畔,仿佛你还是朕的贵妃,说说笑笑共同用膳。”

他深邃叹息着,声调极缓,“吃罢了,在冬日午后暖而不晒的阳光下,一起写青词,一起焚香,可幻影似虚无缥缈的镜花水月,转瞬间消失了。”

林静照寂寂聆着,无情无感。

“诏狱脏污,陛下不该屡屡踏足。”

她冷冰冰地提醒道。

朱缙沉浸在根本不存在的美好回忆中,被她一句煞风景的话骤然拉回现实。他如野兽慢慢扬起了头颅,恢复了清炯和犀利,也恢复了皇家冷血生物的本性,掐起她的下巴:“皇贵妃,你清楚你面临什么命运吗?”

林静照仰面依顺他的动作,面不改色道:“清楚。审判结果是腰斩。”

他长指拨开她脸上的黑纱,借着忽明忽暗的膏烛死死注视着,企图寻觅到她恐惧的蛛丝马迹,淡冷地询问道:

“朕亲笔圈批的,你可怨朕?”

她失焦的瞳孔空白而冷漠地凝视死亡:“臣妾不敢。酷刑虽烈,罪有应得。”

朱缙不带情绪笑了声:“那就好。朕有生之年都不想再见到你。”

林静照鄙夷扭头,试图挣开他的手指,脱离他的桎梏。事实上他只要现在迈步离开诏狱,确实有生之年不复相见。

“臣妾亦有生之年不愿再见陛下,惹陛下厌烦。”

朱缙没有动,没有离开,更没有放开她。

“你真是一个狠心的东西。”

良久他沉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