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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笼叹 旅者的斗篷 18398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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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静的深殿,金锁窗外雪花酥酥。

膏烛细长的火苗明亮夺目,带来了光,也给这深邃的殿宇增了温度。

人影浓黑修长,夜一样的墨色。

林静照在榻上熟睡着,均匀的呼吸和沙沙落雪之声同样节奏。

朱缙一边陪着她,一边立在书桌边提笔濡墨,于圣谕中这样批道:

“朝臣因己酉年‘梃杖百官’一事怀恨在心,逞志自快,蓄意诬陷皇贵妃,玷污司法神圣,京中普降冤雪而衮衮诸公无一上报,错斩忠良,无君无父,欺天灭祖。今三法司涉事官员逮至诏狱拷讯,再议以闻!”

圣谕在群臣中传阅。

“忠良”两个明晃晃大字直接给皇贵妃定了性,任再傻的人也看得出,陛下这是要为皇贵妃翻案。

所谓指鹿为马,是鹿是马都无所谓,陛下说他是鹿就是鹿,陛下说他是马就是马。

同样,陛下说她是忠良便是忠良,陛下说她是妖妃便是妖妃。至于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有谁在乎。

皇贵妃,陛下一个生命情结。

他对臣僚的服从性测试以皇贵妃作标准,他的傀儡术通过皇贵妃实现。

顺皇贵妃者昌,逆皇贵妃者亡。陛下半生以来的喜怒好恶,生杀擢贬,目标理想多半与皇贵妃相关。

老臣览谕纷纷痛哭流涕,感极悲怆。何德何能担得起“无君无父”四字,他们一直忠心耿耿,君父冤枉了他们呀,冤枉了他们呀。

君父用这样重的字眼,他们无地自容,连撞墙而死的念头都有了。

冬日下雪本是常事,陛下却上纲上线咬死不放。

如果这场雪真代表所谓“冤情”的话,那三法司前三次给林静照判死刑完全是误判——重大纰漏草菅人命——完全是要以死谢罪的。

锦衣卫将刑部尚书韩涛,刑部侍郎王明,左都御史费观,副都御史李庆文,大理寺卿赵全,大理寺少卿孙云等等三法司大员全部逮系入狱,以“朋党诬蔑”论处,严刑拷打。

一时间诏狱人满为患,滔天的哀嚎声惊得枝头寒鸦扑棱棱振翅而飞,群官朝登天子堂,暮成阶下囚。

震惊全国,史书单翻一页记载此事。

因为一桩板上钉钉的死刑案,三法司大员通通锒铛获罪入狱,这放在历朝历代都绝无仅有。

皇贵妃进宫以来,创造了无数个绝无仅有,再离奇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也见怪不怪。

诏狱中,酷吏阴森可怕地狞笑着,手持各种刑具,过往林静照所受耻辱千倍万倍招架在三司大员身上。

三法司来了一次大换血,徐青山辛苦经营多年渗透到六部的势力一朝灰飞烟灭,很难不怀疑皇帝这次是借题发作,暗地里磨刀霍霍早对准了内阁。

闻得此讯时,徐青山头重脚轻恍惚然险些没站住,天塌了。

他太小看那位穷乡僻壤的年轻皇帝了,而今覆水难收,皇帝借暴雪之事大作文章,握着道德舆论的制高点,他首府之尊也无法捞出三司的人。

本以为妖妃进了诏狱死刑便板上钉钉了,孰料还能翻案。

忠良纷纷入狱,一些奔竞谄媚小人全面接手了三法司。

原来高高在上的审判官变成了被审判的犯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正负俨然逆转。

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

锦衣卫指挥使宫羽最会体察圣意,他本人与内阁有深仇大恨,对三法司群官铁面无情上大刑,痛加折磨,严刑逼供,直到问出“标准”答案。

三法司大员平日养尊处优,坐拥娇妻美妾,备受下属点头哈腰的尊敬,端端是清白无暇的士大夫,何尝受过这等精神和心灵的双重屈辱,在刑具之下扭曲哀嚎,恐怖瘆人。

声嘶力竭的忠贞呐喊脱不出诏狱的黑牢,铮铮铁打的傲骨也受不住沾血的刑具,诏狱是个没有真理的地方。

宫羽手持狼牙皮鞭,在黑森森的牢室间来回巡逻,见刑部尚书韩涛被绑在十字架上,衣冠散乱,遍体鳞伤,犹傲然目光灼灼瞪向他,如欲烧出火焰,一副不服不屈的样子。

宫羽冷然一笑,走了过去。

诏狱非同普通监狱,最不缺的就是傲骨铮铮的高官,当然,最不怕的也是傲骨铮铮的高官。

宫羽懒得这位清流士大夫多说,直接命人上拶刑——即用拶子夹手指。十指连心,原是最煎熬最疼的,厉害处能直接把指骨夹碎。

韩涛宦海沉浮三十余年,历侍两朝,又是首辅徐青山的心腹,刚开始还能守住文官风骨,咬紧牙关不呻吟。

随着力道越发增大,他的一根拇指被拶碎,滔天的剧痛使铁打的人也涔涔落下汗珠,再也忍不住磕头求饶:“爷爷饶我,爷爷饶我!”

宫羽懒洋洋道:“那韩大人招不招?”

韩涛双手血肉模糊,涕泗横流,痛哭道:“招,招!”

宫羽遂叫人拿来一封早就写好的口供,三法司大员朋党结私,蓄意“攀诬”皇贵妃,制造冤狱,欺君罔上,实则皇贵妃是清白的——“那就请画押。”

韩涛含泪按下了血手印。

对于三法司其他高官,亦是依法炮制。

……

显清宫,清静无秽,青云游浮,似真似幻,冬日里木叶尽脱,风烟俱净。

林静照身披外裳靠在殿门边凝望着房檐滴答的雪水,她有禁足不能走出这间宫阙,最远只能到门槛处。

冬日冰冷而干燥的风吹拂在面,引得她一阵阵掩袖咳嗽,隐隐盼着多吹冷风能让她病情复发,再度身死。

“说了不能吹冷风,怎么还到这里来?”朱缙在身后握住她两肩,蹙眉温柔地责怪,墨发间烙下一吻,“朕不过一会儿没看你的工夫。”

林静照被他带回暖热殿中,摘了斗篷,坐在冬阳烂漫的金锁窗下。

她没有反驳没有挣扎,知每日放风的时间就这么短,规矩使然。

这里是显清宫,真正意义上的金銮殿,她饮食衣着乃至任何行一个细微的神情举止都被严格监控。

二人相对坐下,朱缙问:“今日感觉如何?”

林静照平平道:“甚好,完全能搬回昭华宫了。”

朱缙剜了她一眼,口吻淡淡的:“朕说了,以后你就住在显清宫。”

林静照沉默了片刻,道:“臣妾也说了,显清宫是陛下的寝所,臣妾不愿逾矩住在这里。”

“这由不得你。”他掐灭她的念头,压抑凝重,片刻温声解释,“住在显清宫吧,方便朕照顾你。”

林静照神色阴霾,唇角绷紧,半晌,敢怒不敢言地撇过头去。

朱缙上下扫视着她清瘦的身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中午想吃什么,朕吩咐御膳房给你做。”

她多少带着赌气,冷漠道:“臣妾不敢劳烦御膳房,膳食是陛下一早安排好的,由不得臣妾。若臣妾想讨陛下一杯金屑酒,陛下也会恩赐吗?”

他浮起不悦,沉沉拉长了尾音,夹杂十足警告的意味:“皇贵妃——”

林静照被他一慑,下意识渗出恐惧,不知为何眼腺酸酸的,还有些热。

她咬紧唇瓣竭力保持坚定,使泪水滴溜溜在眼眶打转儿不坠下。

这样无穷无尽的囚禁折磨,活着又与死了何异,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坐在原处,形单影只,薄薄冬阳撒在身上形成阴黯,萧瑟枯槁。

沉默了良久,朱缙缓缓起身,将离零破碎的她带入自己的怀抱,她无处安放的眼泪在他道袍上肆意流淌:“叫你多吃些是为你好,毕竟你过些时日要侍寝的。”

他因着她养病才强行抑欲没碰她,但他不可能永远不碰她。

他忍得已经很辛苦了。

他会先控制着她,调养她的身体,直到她生出皇嫡长子,再象征性给她一些自由。当然,这自由永远困在枷锁之内。否则,她将永远没有自由。

林静照的心猛然被砸上一锤,淹没在这陌生而窒息的情中。

差点忘了他将她圈禁起来,剪灭她所有父母亲人,就是为了让她做他一个人的妓奴。

她眸子猩红地饮恨,生平第一次骂:“你混蛋。”之后死死闭紧眼皮,抽噎着,做好了被拖出去五马分尸的准备。

朱缙亦是生平第一次听旁人这样骂他,翦眸轻眯了下,修长的手指用力握下去,本想给她一些无伤大雅的教训,治治她口无遮拦的坏毛病,却摸到她的骨骼深处在颤像秋天新生的绒鸟,显然怕极了,是防御的姿态。

他莫名异样,愈加不悦,她就是这么看他的,这么不相信他,认为他会因为一点小事暴怒伤害她。

朱缙敛着凝如寒雪的颜色,报复发泄式地吻她,一吻接一吻,“骂吧,无所谓,你多骂一句将来便在榻上多受一分。”

第117章 翻案“若嫌热就别穿寝衣了。”……

随着三法司大员入狱,旷日持久的妖妃案迎来了新的转机。

无边的诏狱藏着无尽的恐怖,三法司大员必定不能虚伪俱全地出来。

因为那里折磨肉犹在其次,最恶毒的是捣毁人的精神。

入狱的官员并不冤,他们大部分都是首辅徐青山的党羽。

圣上最忌专权,徐党如逐渐聚集壮大的蚂蚁窝,恰好在天子眼皮子底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圣上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一出手如剑铓出匣,必定要一举捣毁,将徐党整治干净的。

诏狱那边的审讯有了进展,棍棒伺候下,韩涛、王明、费观等很快招认了朋党结私的事实,蓄意诬陷皇贵妃,且幕后另有指使之人。

误判!

前四次对皇贵妃的审讯果真是误判!

这是一场光天化日之下的谋杀。

宫羽向圣上递交“标准答案”,这次终于是符合圣上意志的有效供词了。

史书上这样记载:

徐党以公谋私,因己酉年梃杖百官一事挟怨报复,攀诬皇贵妃清白之身,强扣皇贵妃叛国罪,无视国家司法的公正和尊严。

幸而圣上明察秋毫,从一场大雪中及时体会到冤情,制止了冤狱。

雪停了。清白昭彰在人间。

一场大雪,挽救了一个妃,洗净了一个国。

本案核心漩涡人物皇贵妃林静照,虽沉冤得雪洗清罪名,并未开释自由,借养病之名从诏狱移囚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不是诏狱而胜似诏狱,她身上没披枷锁却无时无刻不笼闭在枷锁之中。

显清宫。

雪霁光明,白金般的太阳从乌云中浮出来,在云层燃烧着,雪水的潮气透过日影层层叠叠氤氲着显清宫,更增一分仙气道气,冬鸟影时而掠过蓝空。

林静照在窗畔支颐发呆。

她穿着一袭月白色的寝袍,长发随意散落,素面朝天,丰肌清骨隐约可见。

终日被困在皇帝的寝宫中,寝衣一旦穿下就没有脱下来的必要,她已经很久没正式梳妆打扮过了。

她很想就此了结生命,可事与愿违,自从搬来显清宫她被养得很好,身形肉眼可见地圆满起来,侧影线条在慢慢流利丰富,颊亦恢复了血气,不似诏狱那般骨瘦嶙峋了。

更可怕的是太医院数十位元老日日给她精心调理,各种名贵药材源源不断往她身上滋补,拔净余毒,她的身体正在徐徐恢复苏醒,滋养元气,照这么下去诞育皇嗣也不是不能幻想的事。

皇帝陪伴着她,夜里虽不行房事,搂着她的纤腰一同入睡。

凛冽的冬月,地龙烧得炙热红烈,林静照身上裹着银蚕厚被,又被朱缙密不透风地牢牢抱住,一抱就是数个时辰,导致她半夜常常会被热醒。

她擦擦热汗,烦困推开他,试图拉开一条缝隙略微偷凉。朱缙睡眠本身就浅,稍微一点动作便会引起敏感。

他在黑暗中冷光凛凛的,食指指她示意警告,然后重新毫不留情地把她困回怀抱之中,严丝合缝。

“你若嫌热就别穿寝衣了。”

朱缙这样说,唇压着她的耳朵,喉结暗哑滚动着,几分意动。

林清照紧绷,像只鸟撞进风里,被风势所控,空有翅膀而无法行动。

诏狱的夜太冷了,显清宫的夜仿佛又太热了。

“圣上到——”

太监一声高亢的长鸣打断了林静照的思绪,她敛了敛神,起身迎驾。

朱缙今日一身白服宛若山巅残雪,太极图案如白纸上滃染的滴滴墨汁,古雅幽穆,如方外高人。

他坐了下来,没有像往常一样扶她平身,不咸不淡打量着她,道:“最终审判的结果出来了,你看看。”

这是五审。

张全殷勤递来一案卷,林静照细细翻阅,韩涛等人在狱中承认勾结党羽污蔑了她,这意味着她不用死了。

“陛下——”

她锁紧眉宇,茫然若失。

没有丝毫劫后重生的喜悦,反而笼这一层轻烟薄雾的忧愁,心被掏空了一样。

翻案了,这几乎不可扭转的乾坤居然真的颠倒过来了。

朱缙漆目清澈如冰冷而甘甜的水,对她既有病态占有的绵绵情意,又有凛冽的锋机,堪堪洞穿她的内心。

“皇贵妃,天上下雪表示你是清白的,审讯结果也表示你是清白的,问题是你确实清白吗?”

林静照知道自己并不清白,不算被冤枉的,当初舍生忘死救朱泓的是她,多次忤逆君父的也是她,一桩一件都是她。

盛世需要美人点缀,乱世需要美人顶罪,她死在这桩屈辱不堪的案子里,原是命运所驱,死得其所。

红颜薄命,本身是这样的路数。

她毫不畏惧迎上他的锋芒,将他血淋淋伪善的面孔戳破:“臣妾清不清白只有陛下清楚,陛下才是真正的好手段,臣妾望尘莫及。”

借题发挥,轻轻松松将三法司挪入大狱,玩弄权术,颠倒是非,排除异己的好手。杀人不见血,表面上还打着司法公正的旗号,光风霁月,他这样与当初借她上尊号之名血洗群臣有何区别?

说实话单纯幼稚的太子朱泓不是他的对手,湘王世子心有九窍钻满了孔,有那个玩弄权术的天赋,能坐稳这个皇位的。

朱缙会心冷笑了。

“皇贵妃冰雪聪明,拎得清的,不枉朕费尽心思留下你的性命。”

他长袖一挥,“起来吧。”

林静照依言平身。

金锁窗漏射进来日光,光影铺满,寒竹枯叶流淌着沙沙风语声。

所谓荣华富贵是困在牢笼之中的,她如今的安逸,不过是他从手指缝隙漏出了一点怜悯和慈悲。

朱缙专注审视着她光洁的脸颊,四平八稳地道:“瞧你气色好了很多。”

林静照猛然被温暾和煦的问候刺得耳膜出血,莫名不适感。

一旦养好身体,意味着她要侍寝。

“臣妾笼闭深宫,憋闷压抑。”

他信然唔了声,半真半假道:“过几日朕带你出去走走。”

也不知出去走走是出显清宫还是出皇宫,过几日又是过多少日。

林静照沉吟片刻,放软了语气主动提出:“臣妾想回江府,陛下让我回江家吧,哪怕半日,臣妾死也情愿了。”

朱缙久久没听到江家二字,怫然不悦,微偏了脸淡声:“江家现在是一片荒宅,凶煞得很,你大病方愈。”

江璟元犯事被抄家后,江浔被赶出去做乞丐,偌大的宅子荒废至今。巨奸巢穴被认为不详,无人愿意接手。

林静照不折不挠请求道:“那是臣妾长大的地方,魂牵梦萦的所在,再凶煞也不怕,臣妾一直很想念。”

朱缙不欲让她沾染过去,冷漠地摇了下头,半个表情欠奉。有些事有的商量,有些事却涉及原则,无论如何没得商量。

林静照颓然坠下手,他屠了她全家,却连让她回去看看祖宅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肯,当真薄情寡义的帝王。

她神色淡白,又像一滩死水一样了。

朱缙隐晦怜悯的目光,糅杂深沉暗意:“静照,朕救了你,又是你的君父。今后你须得唯朕马首是瞻,忘掉朱泓,忘掉江家,更忘掉那个陆云铮。”

林静照泥塑木雕,浑然无感。

他提醒:“说话。”

林静照语调淡而平,扭过头:“陛下让臣妾说什么,臣妾不答应,又有什么别的出路。”

他温声道:“朕希望你是个聪明人,也希望你心甘情愿。”

她眸色亮晶晶,“否则陛下有的是手段折磨我,是吗?”

朱缙摇头叹气,冷而沙哑:“朕何曾折磨过你,真没良心。”

他招呼她坐近些,拢她到了膝上。摸着她的十根纤纤玉指,晶莹剔透似水葱,无论是当初抓捕太子女官还是现在的三司会审,始终没舍得对她用刑。

论折磨,酷刑才是折磨,拶刑一上她这双漂亮的玉手便废了。

“恨那些人吗?”

朱缙一边玩弄着她的手,轻声问。

“哪些人。”

“那些想置你于死地的官员。那些朝你投烂菜叶和鸡蛋的百姓。”

“恨。”林静照缅怀着往昔,“但陛下才是最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对吗?”

白绫毒酒匕首,曾让她任选。

那是人生最凶险的一日。

朱缙一怔,掐在她腰间的力道猝然紧了紧,冷静的地表达出微笑:“朕说了,阎罗殿也要相会。”

他不欲深谈往昔之事,又将话头拉回来,轻描淡写地说:“既然皇贵妃恨,那朕就为你当一回暴君,把他们都杀了。”

三法司官员大量是首辅徐青山暗插的人,如沙在蚌,被皇帝一日日看在眼里膈应极了。血洗三法司怕是他酝酿许久的事,现在抓住三法司“错判”的把柄,打算要了所有人的性命。

她深感无力,血雨腥风的权斗不是她能插手的,却要借她的名头。

她如今似笼中鸟自身难保,草在风中飘摇里,只得顺着他的话头:“多谢陛下。”

朱缙解颐,轻弹她嫩滑的脸蛋,若无其事地说起近来京中流传的童谣“某可笑,佥校拶得尚书叫”——佥校自然指锦衣卫宫羽,尚书则是刑部尚书韩涛。

事实证明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任何骨气都会被碾为齑粉,不值一提。

“皇贵妃觉得他们惨叫得好听吗?”

他正为自己完美的谋算沾沾自得,林静照不好拂拗他意:“好听。陛下赐我听的。”

“那朕多折磨他们一些时日,叫皇贵妃多听听。”

朱缙笑得比冬阳和煦,内心却比腊月雪水冰寒,“毕竟千金肯买卿卿一笑。”

林静照不寒而栗,道:“陛下真是暴君。”

第118章 喂饭张嘴喂饭。

午膳,御膳房送来各色玲珑菜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流光溢彩,色香味俱全,许多是让人叫不出名字的。

朱缙将周围太监宫女遣退,不许林静照动手,自己一口一口夹给她吃。

他方铲除了朝中徐党毒瘤,一身轻松,海晏河清,正有闲暇时候。

且他深懂她的口味喜好,夹几口菜便会给她送一口杨梅酿,冰凉酸甜,令她扁扁的肚子逐渐塞满饱腹感。

筷箸夹到唇边,林静照一口口咀嚼,甚是不习惯受皇帝如此待遇。

“陛下,臣妾会自己吃。”

他淡嗯了声,置若罔闻。

明窗暖榻,香烟如缕细细飘升,整洁又宁静,殿外冬光泼洒在殿内。

这间皇帝的寝殿印象中林静照没有住过,即便有时侍寝后半夜也会离开,龙榻是独一无二的。

林静照对显清宫的印象,只是陪伴皇帝斋醮炼丹,无数次战战兢兢将雕琢了千百遍的青词交付圣阅。

可如今,她日日被困在此处。

他喂她饭,两人淡淡的影子透过冬阳倒映在地,窗明几净,平静宁和,像一幅用墨寡淡的优美的画。

“陛下何时放我回去?”

林静照并拢着素白的手指,七上八下,对他时刻控制着自己的行为深深忧惧。

“三法司大员已招认,此案结案,臣妾该被开释。”

朱缙轻冷乜了她一眼,无形的威压,咳了咳嗓子:“你觉得朕让你住在显清宫是把你当犯人看待吗?”

林静照懦弱改口,“不是。”

朱缙道:“张嘴。”

将最后一口饭喂了下去。

林近照雪腮被塞得鼓鼓的,一时说不了话,也解释不清楚对方的行为。

昭华宫又不远,他将她困在此处有何意义,只为贴身控制她?

这是他的寝宫,至高无上的皇居,她言行举止受到严格监视,如芒在背,如临深渊,十分煎熬。

寄人篱下的滋味,难过极了。

“阿照。”朱缙似看透她的心思,握住她的十指掌心,“别胡思乱想。”

“朕是你夫君。”

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合法的。

饭罢了,朱缙擦擦她的唇角,又唤人拿来了漱口水和净手水。

林静照依从照做,竭力忘掉心中淡淡的不愉,面上缄默无声。

风日晴和,金光万道。

宫殿檐角的风铃发出叮咚脆响,肃穆幽森回荡在千门万户的紫禁宫中。

冬雪消融后,春天的脚步已渐渐近了,天空一日甚似一日的湛蓝广袤,远方苍然的万寿山透着一层新翠。

朱缙将林静照拢在怀中,同晒着淡淡的暖阳在窗畔读书。时而抬头放松身心,眺望远方滴翠景色。

初始读的是奥涩难懂的青词,见林静照眼皮打架,越来越没精神,朱缙默默换成了市井低俗话本儿。

这些话本儿还是叫宫羽特地跑了一趟民间,从旧书摊儿上搜来的。

“阿照,别总睡。”他柔哑唤着她,眼中静静闪动着一轮金色的漩涡,“陪朕读读书。”

林静照勉强将眼皮撑起来,依旧无精打采的,小颜欢笑。

朱缙斟酌片刻道:“从明天起你可到显清宫各处随意走动,不必总拘在这间寝殿内了。”

林静照微微一怔,心头涌起淡雾般的喜悦,随即消散。

这话的意思是她的活动范围扩大到了整个显清宫,但仍不能迈出这座宫半步,其实无本质上的区别。

她语声低微:“谢主隆恩。”

朱缙感觉她这礼貌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生疏和漠然,时刻恪守分寸,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摸不到她的心。

他眸色雪浪翻滚,表面不动声色。克制着内心莫名的情绪。

或许是她没有孩子的缘故,如果她有了他的孩子,会不一样。

可是,当年那一碗废除武功的汤药已让她绝嗣,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有皇子皇女了。

当年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和她走这么远,有朝一日他会非她不可,遣散后宫,只想让她生皇子皇女。

朱缙观她流泻至肩的鬓影,颊上透明纯净又微带红晕的色彩,气色很好,心中暗暗安慰自己她被调理得很好,不会一辈子绝嗣的。

他逐渐逼近,抽掉她手中的话本,俯首垂吻她淡红褪白的胭脂唇。

林静照轻唔了声,骤然被堵住,一大截手臂沐浴在日光中,蹙着秀眉。

朱缙此番有意拿捏着温柔,春日沉醉的融雪气息,意味隽永,未曾横冲直撞,相反照顾她的感受多些,绵绵耐心不绝如缕,展现了比平时更高超的技巧。

林静照被禁锢在他怀里,无处可躲,唯有承受,奇怪的感觉控制着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半晌,湿了。

迷蒙恍惚之处,她双手本能攀上了他清瘦劲健的颈,丧失了自我意志。

朱缙一颗颗吻掉她的泪珠,宛若风信子飘渺散淡的花香遗落在春风中,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榻上走去。

衣衫尽毁。

既然要滋补气血,便滋补到底。

……

妖妃案,三法司大员入狱,人人自危。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原本都在内阁的统领之下,三法司既入狱,连带着内阁首府徐青山也被怀疑。

这是一个君主意志超越一切的时代。

徐青山为自证清白,冒着冬寒到显清宫门口去跪求请愿,声声控诉妖妃林静照确有欺君叛国的嫌疑,求圣上冷静三思,千万别被妖妃美色蒙蔽了双眼。

徐青山双膝跪在冬日坚硬霜寒的水磨青砖上生疼,等了许久,才等来司礼监太监张全传来圣上批答:“皇贵妃朕所爱,宜无此心。罪在朕躬。”

“宜无此心”四字像刀子一样深深扎进徐青山的胸口,圣上主观臆测林静照“宜无此心”,林静照便真没有叛国心吗?

天大地大,理大法大,比不过圣上的一念之差。

证据确凿,供词完备,妖妃却还逃过了铡刀。

圣上这是念旧情了。

圣上是无情之人,也是经常念旧情之人,当初对江党便是如此。

江浔专擅朝政多年,兢兢业业允恭允诚,如随叫随到的谦卑老狗。

江家倒后,圣上到底留下了江浔一条性命,未亲下旨斩之,任他沿街乞讨自生自灭。

这场无形的权斗中,徐青山一开始稳操胜券,不知不觉落了下风。

他以为凭自己的聪明才智有颠倒乾坤之功,没想到皇权就是皇权,皇位就是皇位,臣子渺小的力量根本没法和操控日月的皇权掰手腕的。

更何况湘王世子不是一个普通皇帝,是一个极擅内斗与攻讦的皇帝。

徐青山欲领着内阁垂死反驳圣上,拽下妖妃,做最后的挣扎。

陛下毫不留情给予反击,给出的旨意震惊了整个朝廷,“欲退居道观专祈长生”——乃退位之意。

老臣闻此被吓得魂不附体,如丧考妣,纷纷哭天抹泪。这话岂是能随便说的,岂是能随便说的!

若是陛下禅位,他们到黄泉之下也无颜见列祖列宗。

他们不怕陛下打,不怕陛下罚,陛下这么说他们却真的怕了。

因为一个妃子,陛下怎能退位!

徐青山咬紧牙关,内心被气血冲撞得七上八下。

陛下将皇柄操得那么紧,费尽心机集中君权,逼死老臣,捣垮权臣,必定不会真的激流勇退。

皇帝之所以这么说,仅仅是戏弄群臣擅攻人心的又一个把戏。

“陛、陛下……”

徐青山发觉自己嗓音颤抖了,满朝文武哭泣缄默,无人敢接皇帝的话。

从徐青山的角度,陛下沉溺妖妃,对长生求仙之事走火入魔,退位正好,将阴差阳错得来的皇位还给太子朱泓。

但表面上的话并不一定代表真意,极有可能与真意相反。

陛下素来神秘莫测,阴晴难定,旨意喜用字谜的形式使臣子猜。

其中真假参半,凶机暗藏,明面说的“退位”分明是对臣子的一种考验,一场忠诚性的再度测试。

如果这时真有不知死活的臣子跳出来真让陛下退位,那便不是顺从圣意,而是大逆不道地想造反了,自己在生死簿上勾掉自己的姓名。

凭那位道君陛下诛戮干净利索的作风,他们吃的亏难道还不够多吗?

天下绝不会有当腻了的皇帝。

生死关头,群臣皆聪明,对于禅位之事极言不可,甚至拿出了逼君的架势,哭天抢地,嚎啕大哭,央求陛下为天下苍生留。

谁的哭嚎声越大,谁表现得越悲伤,谁就越忠于陛下,以后就越能得到陛下重用,加官进爵。

陛下一退,恰如草木失去太阳的普照,枯萎黯淡,万物生灵同悲。

徐青山裹挟其中,被迫也顺着哭潮。这时候群臣皆哭得惨淡,谁若不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百僚万民同仰君父,完全忘记了东宫太子朱泓才拥有太祖最纯正的血统,是皇位最合法的继承人。

一向固执己见的朱缙未曾在此事上多纠缠,顺理成章接受了群臣的哭谏,作为“太阳”留下来垂照万年恩泽雨露。

但他留下来是有条件的。

“群卿万民既留朕,想纳皇贵妃乃可,阐玄修仙亦可。”

皇贵妃,修仙——朱缙“勉为其难”留下来继续当皇帝的两个条件。

演了好大一出戏,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便是为了这两个条件,与群臣的讨价还价。

徐青山深感再度落入彀中,激灵灵响着警铃,内心不住震颤。

果真是一场试探!陛下不会真的退位,只想借此逼群臣让步罢了。

三法司入狱,圣上看出群臣尤其是徐党振臂奋袖,准备不折不挠地攻击皇贵妃,于是先下手为强,用这种方式给予警告。

第119章 共枕笼闭深宫。

经退位风波,皇贵妃被无罪开释,但圣上对那些“攀诬皇贵妃”“蓄意制造冤狱”的公卿大臣要追究到底。

北镇抚司办案毫不手软,一方面他们奉了圣命,另一方面锦衣卫指挥使宫羽素来与这些清流不睦,既得机会,各种酷刑轮流毫不吝啬地招呼。

清流士大夫们平日饱读诗书自视甚高,看不起为人鹰犬到处窥伺的锦衣卫,而今落在锦衣卫手里,受尽拷掠之苦,遍体鳞伤,哀嚎惨叫,扭曲如蛆虫。

昔日三法司审判大员,史无前例地一朝沦为阶下囚。

他们确实是冤枉的,人人皆知道他们是冤枉的,却只能当他们有罪。

因为他们一旦无罪,有罪的便是皇贵妃娘娘。陛下要为皇贵妃翻案,必须找人当替死鬼。

可怜入狱的三法司大员还眼巴巴等首辅援救,他们可都是按首辅吩咐办事的啊……殊不知徐青山已自身难保。

冤狱波及甚广,多达数十人,一半多死于酷刑与廷杖,剩下侥幸存活的也被加罪戍边,褫夺官位,徐青山精心培育多年的党羽一朝灰飞烟灭。

当刑部这样的司法机关被皇权干涉时,原本公正的审判被迫蒙上了皇权的面纱,染上了皇帝本人的喜恶色彩。

司法部门沦为了皇帝与权臣内斗的站场,战战兢兢,夹缝生存,最后充当了二者斗法的炮灰,完全失去自我意识,沦为陛下驯服群臣的工具。

陛下用自己的意志颠覆乾坤,操纵审判,所谓的三法司不过是皇家的私人衙门罢了。

杀鸡儆猴,侥幸存活的臣下无不小心翼翼,怀着莫大的压抑感与畏怯感侍奉天威莫测的君王,生怕哪一日惹祸上身。奔竞谄媚小人如雨后春笋,泱泱朝廷俨然变成陛下的一言堂。

至此,所谓“文官集团”彻底土崩瓦解,大臣完全沦为皇帝的附庸,理想中的君臣共治成了镜花水月。

徐青山错了。

他早早将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拢至麾下,因为算准了三法司是最高司法机关,不受皇帝统辖,有按照自己意志独立行事的权力。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底下哪有真不受皇帝统辖的衙门?

自妖妃案以来,皇帝以至高的权威鲸吞蚕食三法司的权力,侵扰他们正常职权,包括但不限于驳回供词、捕风捉影、厂卫窥伺、拖延行刑、妄害人命、滥兴大狱等等……严重干涉司法秩序,硬生生将妖妃从铡刀下救了回来。

一个小小的妃子竟然震撼了朝廷,颠覆了整个司法界。

祸害国家百姓的妖妃,身负叛国之罪却高居殿堂之上,享尽尊崇。像韩涛这样铁骨铮铮的文臣走上了刑场,含恨就义,很难说不是一场讽刺。

本质上,这是一场皇权与臣权的分裂之争。

黎明之前最黑暗的一夜。

暮冬,贵妃案审结。

这场旷日持久的冤狱终于走向了尾声。

皇贵妃无罪释放还不够,圣上有意为皇贵妃恢复名誉,洗刷“妖妃”之名,使她的美德在百姓之中流传。

故而,圣上将此案的前因后果以及供词辑录一书,昭示天下,将皇贵妃栩栩描述为母仪天下的贤德妃。

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这是在为皇贵妃登后位铺路。

她明明膝下无子,又犯了这么大的事,陛下独独偏爱,给予她至高无上的恩泽雨露。

对于那些谄媚小人——本案中途见风使舵维护皇贵妃的人,全部被冠以平反冤狱的功臣名号,加官进爵,赐金带银币,给三代诰命以示慰勉。

官场新一代默认的规则:顺着皇贵妃就会有甜枣,逆着皇贵妃得到的只能是棍棒。

官员们统统被驯化了。

首辅徐青山头顶笼罩着一片黑暗,陷入了彻骨的绝望,手无寸铁沦为孤家寡人,这次完了,真的完了。

皇帝不会手下留情。

锦衣卫敲响了徐青山的家门,在之前审讯中有人供出了徐青山的名字,依律,他作为首辅也将接受拷讯。

徐青山的手很干净,整件贵妃案他未曾亲自下场。但他此番接受拷讯绝不仅仅被问皇贵妃的事,更重要的是顺着他摸出太子朱泓。

徐青山身为旧朝辅臣,是昔日首辅周有谦的门生,半生为主,运筹帷幄,而今棋差一招沦为失败者。

被捕之前,他在家中自尽了。

一代名相就此陨落。

徐青山绝不能接受锦衣卫拷问,他要用他的死来维持太子殿下后半生的安稳,誓死不受辱。

太子的下落,将永远没人知道。

他含笑九泉了。

徐青山以为这样万无一失,皇帝终究失去了最看重的东西,以后要终日在龙椅上忐忑不安了。

可他又想错了。

从贵妃案一开始酝酿,朱泓便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

昨日,朱泓已然被捕。

昔日太子沦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清瘦无比,跛脚,毁容,哀伤,脸上流着蜘蛛网一样交织的泪。

朱泓提出要见圣上一面,被锦衣卫无情拒绝了,圣上天颜岂是他这种废太子的身份能轻易觐见的。

或许在波诡云谲的政斗之中,像太子这样的人本身就无法坐稳江山。

落幕了。

一切都落幕了。

……

严冬霜冽,凛寒残酷。

呵气成冰,熬过这一段最寒冷的时期,温暖春天的脚步才渐渐近。

夜晚月光闪烁着浮薄的清辉,西风在鳞鳞屋瓦之上低掠吼叫,冬山惨淡如睡,寒飚扫荡着深宫禁苑。

浓厚的夜雾,雾凇结晶。

林静照躺在显清宫中,宫室虽热,窗外狂风的尖鸣吼叫声时刻回荡在耳畔,令她下意识捂紧了被子。

记得在昭华宫就度过了无数个这样孤独无助的夜晚,狂风像会吃人似的,她时刻怕被丢出去冻死。

半夜,遥感身上沉甸甸,一只手揽在了她腰际,下巴轻蹭她额发,散发诱人而缱绻的清香,细碎吻着她的颈。

林静照含糊沙哑嘤咛了一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身体疲累无比,懒得应付他,半梦半醒中无意识张着口。

朱缙趁虚而入,撬开她的口,顺理成章将侧过去的她揽入怀抱中。

她终于被搅醒,饱含惺忪的睡眼,仪态清冷,糅杂月光道:“朱缙。”

朱缙喉间溢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轻嗯,灰暗的眼波笼罩着她,吻了吻她长如密扇一排的睫毛,“很晚了,睡吧。”

林静照不情不愿哑哼了声,侧过身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朱缙手臂横在她腰间,制止她离开,潮湿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他身为皇帝有繁重的政务要处理,但无论多晚,他都会和她睡在一起。

日日夜夜的同床共枕,林静照很快在他怀中找到了舒服的位置,熟练钻了过去,低埋着脸。

朱缙微笑了下,颀长的手指把她额前散乱的发丝拨至两侧,意犹未尽吻了她数下才共同入睡。

翌日清晨,林静照更衣梳妆。

她拿着梳子,怔怔坐在绣凳上,盯向铜镜中那张青菊温静的脸,肌肤养得琼脂清水般漾开一层层的光泽,白里透红,透着一层妇人承接雨露后的妩媚,是所谓的“尤物”,男人最喜欢的样子。

在诏狱中她瘦骨嶙峋,枯槁苍白,才养了短短一月就被重新捏成这副雍容华丽的贵妃姿态,怪不得说女人是水,装在什么容器就是什么样子。

可再美再雍容,她也不过是天子掌中玩物,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她缓缓摸着脸,心涉游遐。

恍惚中,似找不到人生的意义。

朱缙立在身后摘下她木讷的手,抚着她白皙脖颈上的淤红吻痕,风平浪静。晨曦照耀,他君临般王者,湿腻地黏着着,如同逗弄笼中之鸟。

林静照微侧过身,仰面无波无澜地看向他,无声寻求他的夸奖。朱缙捻了捻她唇角浅红的胭脂,放在指腹间揉碎,奖励似地拍了拍她的面孔,密向她耳畔“甚美”。

他待在她肩上的手显得那么自然,清晨的窗台边,宛若真正的夫妻,只有那冷色而深邃的眼睛代表着君臣之别。

林静照噙笑,尖刺扎入脆弱的心底,这辈子他都不会放过她了。

朱缙欣赏够了她的美景,大发慈悲道:“今日朕陪你出去走走。”

林静照的手被他扣起,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拖着长长的裙裾,迈过深厚门槛,二人并排出了殿门。

显清宫之中残雪在枝,风移影送,一望皓白,天色滑如卵,冬风涌动。

太阳格外迫近而鲜明,映得人眼睁不开。林静照下意识缩了缩,几分陌生,太长太长时间没走出这排寝殿了。

天气晴蔚,随意漫步,朱缙并未叫辇。帝妃并肩出行,草木风声,冻泉凝流,于平常景色中珊珊可爱。

朱缙过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心情格外好,明明没什么喜事,只因身畔有她,寻常漫步变得非同寻常起来。

侧头一看,林静照寒影默然,长久痴痴眺望天空,一两梭掠过的铅灰色鸟,表情未见太多的喜色,麻木怔忡。

朱缙脸上的喜色渐渐凝固。

他知道她心不甘情不愿,稍稍放松,便会如流沙般失掉她。

他不着痕迹地攥紧了她的手。

心不甘情不愿又怎样,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心甘情愿的事。

就像她夜里能接受他的拥抱一样,时间久了,她总会适应。

林静照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收回眼神,默默聚拢在他身畔。

她早已被训教成他掌心的一朵菟丝花,现在还能怎样呢。

只是,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美好,让人情不自禁感到遗憾罢了。

第120章 龙袍她穿他的龙袍。

时间如白驹过隙,日光荏苒,转眼到了万物复出的初春时节。

杨柳泛青,熏风洒然生,残雪褪尽,三月里灿蔚的天空琉璃一样透明而晴朗,闪过一梭梭飘灵的燕影。

春日裹在融雪的气息中,桃粉的圆太阳高高悬空,驱尽空气中的凛冽,万物暖洋洋解冻。初生小莺用鸟喙梳理着金黄色的羽毛,鸣出婉转润洽的娇啼。

白色热雾弥漫在池水之上,雾珠洇湿,近在咫尺看不清对方的脸。

水淋淋闪烁着金光,波纹流动,湿发蜿蜒贴在额上,蒸得人面红耳赤,白里透红,吞吐皆烫人的热气。

春天来了,泉水涌动着一层地热的暖,暖到人骨头缝里,春潮滚滚,和冬日完全靠人力烧的水感觉迥然有异。

“哗啦”林静照从清澈的池水中浮出,花容潮绯,墨发如瀑披在肩头,清骨窈窕,颤垂眼睫,晶莹润泽的水意浸满了眸子,山花朝露,光采照人,沾着一两片蔷薇叶。

这里是清池,专供帝后沐浴换春衣之所。

林静照方泡了良久的澡,一褪冬日阴晦之气,玉颊漾红,气色健康,像遭了某种莫可名状的滋补,泛着层妇人的柔态。

汤池并非寻常汤池,而是添了各色滋补之物的药池,一匙水价值千金。

昔年她服药绝嗣,为求皇嫡长子女,每隔几日将她整个身体浸在这珍贵无比的药池中,滋补元气,一点点打开她闭塞的病躯。

皇贵妃在诏狱里呆了大半年,要养好身体,还需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当然备孕不是一个人的事,陛下会陪她泡。

见皇贵妃出浴,宫婢跪侍两侧,高高托举着各色成套衣裳,有女衣有男衣,其中一套是霁青雨色的博袖道袍,一套是黄白游的绣金龙袍。

陛下阐玄悟道,常着道人衣冠;龙袍又乃尊贵天威象征,必不可少,因而每每陛下沐浴时宫人皆备两套衣衫。

林静照淡淡扫了眼,拿了那套绣金龙袍。

宫人闪过惊愕。

半晌朱缙出浴,信然披了道服,问:“皇贵妃呢?”

宫人谨回:“娘娘在寝殿歇息。”

朱缙迈步往寝殿去,玄色长发犹淌着些微水渍,青衫湿一痕,沉金冷玉,白纸墨画,撒着窗外阳光浸润的姜黄,犹然亮目的金水。

入殿,却见林静照懒懒斜倚在美人榻上,神情明月染春水,裹着那件与她身形极其不匹配的龙袍,五爪金龙,如初升太阳般极富攻击性的黄丹色,给人以极强的震撼。

朱缙微怔,狭长凉薄的眼廓难以置信地眨了眨,浮出冷笑:“好大的胆子。”

林静照侧着头,无动于衷。

腰带勒住,隐约可见她明黄龙袍下曼妙玲珑的身姿,纤腰不盈一握,色如日光照耀的黄河水,美而肃然有杀气。

朱缙漫不经心凝睇着她,上上下下,锋利的审视如一片片剐刀,透过龙袍将她的肌骨解剖出来。

林静照坦然接受他的凝视,表情平静,轻轻支颐,透着几分新浴后的慵懒,秋水无尘,眼细长上挑,不屑的目光似把一切都碾在脚下。

朱缙屈膝钉在她双膝之间,冷不丁锢住她的两只皙白的手腕单手扣在头顶,掐住她素白的下巴,淡冷问:“朕问你话,何不回话?”

林静照毫不留情被折了起来,处于桎梏之中,双手双脚动不了了,目光却依旧保持轻灵,定定道:“怎么,陛下舍不得?”

“你明知道那是什么袍服。”

“什么袍服是臣妾穿不得的。”

她口吻闲静。

朱缙剐着她水润的颊面,令人颤栗的冰冷,幽幽道:“爱妃想造反。”

她亦步步紧逼,对峙的意味那样明显:“那陛下杀了臣妾吧。”

“朕的错,纵得你无法无天。”

他唰地一下松开她,大步坐到了描金拔步床上,两只修长的腿坦坦荡荡敞开,命令道:“过来,跪下。”

林静照捂着心口从美人榻上爬起,黄衣裳被压得些微褶皱。她眉间亦有些微褶皱,见朱缙这样好整以暇的姿态,嗓子已然条件反射地开始干呕了。

过去她不会做,便生生被他搓扁揉圆,规训成他想要的样子。

她不会,他便强行摁下她高傲的头颅,一次又一次,直到她会为止。

现在熟练到只要他一记眼神,她便知道如何行事,可偶然她选择违拗。

他还是他,没有变,规则也不会变。

不同的是她变了,经历了长期的软禁、众叛亲离、自己又亲身在鬼门关走一遭后,她从内到外蜕变了。

面对强权她不再畏惧,紧张,哭哭啼啼,亦不再想着哀声求饶或硬生反抗。

她麻木了,在这可怕环境中找到了合适的生存方式了,只余偶尔生理性的颤抖。

林静照起身,走到朱缙面前。

在帝王强烈的凝视下,她膝盖曲软,方要俛首跪下,忽然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

龙袍套在她身上,赋予她一种矜贵不可亵犯的气质,如同上天注入圣洁的光,无需向任何人妥协的勇气。

此刻,她才是皇帝。

朱缙忽失重心,身子后仰,冷不丁被覆倒在了柔软的榻上。

他徐徐睁开波澜不惊的眼,被反向牵制了,女子正骑在他腰际。

林静照那双平日惹怜的漂亮素手正冷漠掐在他脖颈上,以她全部的体重加诸其上,一寸寸无情收紧他的呼吸。

饶是人间帝王,不能逃得过。

他轻喘着数分冷意,指尖微弱地动了动,迟疑片刻,终又放弃了反抗,悄然亮起双目,轻讽道:“怎么,要弑君?”

林静照吞吐着气息,使出了全力,堪堪维持这场对峙中的平衡地位。

“陛下可以喊人。”

朱缙似有恃无恐,凝视着她纤细的掌腕,漫不经心:“朕不喊。”

她漠笑:“陛下也有这一天。”

朱缙深阖长目,感受着被她水润细腕勒紧的窒息之感——窒息中又伴随着极致的快乐,如上云巅,不可言说,仿佛此刻被她杀死也心甘情愿了。

“阿照,吻朕。”

他低低道,辨不清是央求还是命令。

“把朕掐疼。”

翩然冷意似冰水,淋得人一身寒。

林静照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即便这样上下倒置的情形。

长期以来的规训使她着了魔咒,内心隐秘的情感,她注定只能服从他的命令。

她微微服下身去,手掌仍然保持着对他的桎梏,落下桎梏又艰涩的一吻。

朱缙回应着她,对待猫儿般的轻柔耐心,呼吸清晰荡开,静稳散漫,长长吐出一口气,亦将奇妙分享给她。

衣裳间的摩擦无限拉近了二人距离,良久,做足了氛围的铺垫,又没什么实质性的接触。

她素黑长直的发梢扫在他眉宇间,痒痒丝丝的,像纤细的钩子勾得人心上痒痒的。

他被迷得轻眨了眨眼。

“放开朕,跪下。”

朱缙再次命令,补充,“在榻上。”

林静照面色凝重,缓缓松开。

他清瘦遒健的脖颈留下她清晰发白的指印,初时还触目惊心,很快被弥漫而来的血色冲淡,了无痕迹了。

——这恰似她的攻击,对他来说犹如蚍蜉撼树,无论她多么歇斯底里,根本没有影响。

认清现实吧,林静照。

朱缙哂了下,施施然摸了摸被她掐过的脖颈,残余这她冰凉柔腻手掌的幽香,微有愣神,本能地回味着。

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她偶然的僭越大胆,虽然很放肆,能给他带来崭新玄妙的感受,令人沉湎。

“还没人敢这么对朕。”

这样掐他,这样穿他的龙袍。

她刚沐浴完,里面没有一件衣裳。

朱缙骤然意识到此事,眼神哑了哑,气血上涌,那种莫名的感觉加重了。

那是他的龙袍,被她贴身而穿。

朱缙敛了敛,燃起不易察觉的簇苗,反手将大逆不道的她制住,折射冰冷的凶光:“你真是不想活了,林静照。”

“没人敢这么对陛下,臣妾作陛下的第一个,不好吗?”

林静照被他压制于掌下,如落入网中的雀鸟,虽已是困兽,犹然口头针锋相对,闪烁泠泠的眸光。

朱缙微微笑了,笑里藏刀。

她这副硬撑着薄冰一层的样子,使他想把她揉碎,完全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你越来越知道如何激怒朕了。”

他撩起她的一缕发,漫不经心,指腹捻了捻,享受在这样莫名的氛围中。

说是怒却无半分怒的意思,反而像被取悦到了,他迷恋她的温存。

虽然这迷恋永远到不了爱的程度。

但,确实有那么一个人,稍稍影响到了他理智的判断,曾经动摇过他的原则。

林静照身着金灿灿绣云龙的皇袍却像粽子般被制住,多么扭曲狼狈,似怜似厌,在黄袍的套里挣扎着,溺水着,最终只能被宽大的衣料掩埋。

终其一生,她只能在他的五指山下兜兜转转。

她确实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女皇吗?”

“贵妃这样芙蓉出水的样子,当个女皇也不错。”

朱缙轻扯了下唇角,“……榻上的女皇。”

林静照狠狠咬紧牙关。

再看朱缙,仙鹤目微微眯起,荡漾轻薄如烟的笑,竟一股子风花雪月的味道。

她身上的龙袍竟成了他欺辱她的工具,可笑,讽刺,如芒在背。

他摁住她后,毫不犹豫贯穿了她。

痛到极致,林静照发狠地咬住他的脖颈,逼着泪水在眼眶滴溜溜不肯坠下:“朱缙,你杀了我吧。”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朱缙毫不犹豫地回敬她:“不。”

“朕要同你纠缠,纠缠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