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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两日时间休整,两日后,率军围困襄阳,务必断绝一切内外沟通,将锦军困死在城中。”

“得……得令。”

待石观棠走远后,公仪先生看着他的背影叹道:“今夜之后,殿下只怕再不能与六殿下相争了。”

出乎预料的,石安国听了,竟没有恼怒之色。他沉思了一会儿,极为认真地说:“只要他能带领北羯越走越远,舍我一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

北羯军撤往南阳,与此同时,失魂落魄的高回也逃回了襄阳城中。

他闷在中军大营里,对着褚璲的头颅大哭一场后,勉强提起笔开始给建康朝廷写军报。

于是又过数日,还沉浸在襄阳大胜喜悦中的帝后二人收到了褚璲战死的噩耗,而这时,三万北羯军已将襄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攻守之势再度易形。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帷幔中才又传来裴玄低沉……

尚在咕噜噜冒泡的漆黑药汁被倒入青碧色的玉盏中,由一双素白的手接过。苏蕴宜捏起玉勺,吹凉了药,自己先喝了几口,待觉得无有异常,才喂入身旁人的口中,“七郎,该吃药了。”

显阳殿中烛火昏暗,更映得裴玄的脸没有一丝血色。苏蕴宜几次催促,他才动了动眉心,勉强张嘴将药汁含进嘴里。

苏蕴宜担忧叹道:“药要吃进肚子里才管用,光含在嘴里怎么行呢?”

“不是我不想咽下去,是这药实在太苦了。”抻长了脖子将药吞下,裴玄哑声道。

苏蕴宜立即拈了块蜜饯,想要送入他的嘴里,却被裴玄一把攥住手腕,硬是拽了过去,按着后脑交换了一个苦涩的吻。

这个亲吻无关情欲 ,只有沉闷的药味在唇齿间弥漫。

“我知道褚璲没了你心里难受,但也要保重身体,才有反败为胜的希望。”苏蕴宜半伏在他身上,伸手怜惜地摸了摸裴玄的侧脸。

“我知道,只是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褚璲战死的军报自襄阳发来,军报还是出自一个才归顺不久的北羯叛将之手,裴玄第一反应便是不信。可那高回似乎预料到了这一点,于是命人将褚璲的头颅也一并送了回来。

看到褚璲灰黑的头颅被盛放在匣子中,只一眼,裴玄就关上了盖子。他沉下脸对一旁的苏蕴宜说:“宜儿,褚璲真的死了。”

当时他看起来还没什么异常,可当晚人就发起烧来。

苏蕴宜一面压下此事,对外只称是自己重病,陛下陪伴照顾在侧,一面又悄悄请了程公来。程公把脉后,得出的结论和苏蕴宜一样,是心绪郁郁导致沉疴再起。

怎么能不灰心呢?好不容易得了场大胜,重新夺回失去了二十年的襄阳城,才看见北伐成功的曙光,褚璲的死,却像一把从天而降的锤子,将这一切稀里哗啦砸了个粉碎。

裴玄说完,又躺了回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苏蕴宜心里也难受,但大局当前,也只好压下私人的情绪。她想着那封军报上的内容,试图转移裴玄的注意力,“军报里提到,北羯人截断了咱们的粮道,褚璲匆忙赶去救援,这才中了北羯的伏击以至身亡——可粮道所在是朝中机密,北羯那头是怎么探得的呢?”

“要么是北羯的斥候太能干,要么……”裴玄睁开眼,眸底寒光一闪而过,“是我朝中出了叛贼。”

“可粮草运输是由徐绩负责的。”

“徐绩只是总揽大局,未必就能面面俱到。我已命他暗中详查,想来也快有答案了。”

见他神情疲惫憔悴,苏蕴宜想了想,干脆脱了鞋袜一同上榻,将他脑袋抱在怀里,细细揉按穴位。

裴玄一开始还有些紧绷着,渐渐的也放松下来,温驯地靠着她柔软的小腹。才靠了一会儿,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支起身子,摸了摸她的肚子,“伤口还疼吗?”

“早愈合了。”苏蕴宜抚着伤疤那处,“最近只有些隐隐的坠痛罢了。”

裴玄蹙眉,“待程公再来时,还得让他给你也把一把脉才行……”

两人才说到这里,倚桐忽而入内禀报,说徐令君和程公一块儿到了。

苏蕴宜想也不想,“先请徐令君入内。”

旋即她便要下榻,却被裴玄一把拽住,“你就留在这儿陪我。”

“这怎么行,哪儿有皇后抱着皇帝在榻上接见臣子的,不成体统……”

裴玄顿时抚着额头哼唧来。

苏蕴宜:“……”

徐绩是秘密入宫觐见皇帝的,为避人耳目,还特地穿了一身黑衣戴着兜帽。大约陛下也是作此想,显阳殿内仅有寥寥几点灯火,寝宫内更是帷幔重重,只能隐约望见床榻上一点轮廓。

“臣徐绩,拜见陛下。”

“徐令君免礼,朕旧病复发,医官嘱咐需卧床静养,不得已在皇后寝宫接见,望令君见谅。”

徐绩连声道“不敢”之余,眼角余光悄悄瞥向四周,未见皇后的身影,这才略微放松几分,说:“自得陛下令后,臣回去暗中仔细排查了一番,确实发现了疏漏之处。”

“负责前线粮草押运的押运官,本是下官亲信,才将此重任托付。他也确实忠于陛下,奈何其人生性好色,北伐前,刚刚讨了第九房小妾……”

“那小妾是魏氏安排的人?”

“是,看来陛下心中也早有疑虑。”徐绩顿了顿,又跪在地上叩首,“臣失职,以至于造成如此惨痛后果,请陛下责罚。”

“你确实失职。”片刻之后,帷幔中才又传来裴玄低沉的声音,“却也情有可原。有道是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魏氏苦心孤诣地钻缝子,你也难免有疏漏。这一过,朕先给你记着,待战后再罚。至于魏桓么……”

一阵压抑的沉默后,裴玄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时间连帷幔似乎在微微摇摆。徐绩刚想劝陛下保重身体,却听见帷幔中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响起,颇是焦急地道:“不是说好了不生气的么,要不要再喝点热水?”

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再看看被帷幔阻隔的床榻上那模糊的轮廓,徐绩不禁冒出了满头热汗,忙将头抵在地砖上,不敢多看一眼。

“至于魏桓么,做下这等通敌叛国之事,还害死了忠臣良将……朕是非杀他不可的!”

陛下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双趿着木屐的脚出现在视线中,徐绩猛然抬头,却见裴玄不知何时下了床榻,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面色苍白,确是一副病容,中衣外只松松垮垮披了件鹤裳,头发也散在肩头后背。

可他眼神坚毅,目光如电光雷火。

“要是魏桓以为这样就能将朕击倒的话,就太天真了!”

徐绩看着他,心头也跟着突突猛跳两下,“可是陛下,如今平北将军已死,朝中除魏桓外,无人再能接替他的位置。前线那个高回,咱们对他更是一无所知,要如何才能在不启用魏桓的情况下,继续北伐战事呢?”

“徐卿,北伐已不能一蹴而就,魏桓能做出一次卖国之举,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国家一日不能除此蛀虫,便一日不能直捣黄龙。”

“陛下的意思是……”

裴玄启唇,一字一顿道:“攘外必先安内。”

自徐绩投效裴玄起,他就知道这位年少帝王胸中藏着勃勃雄心,纵使身处樊笼,也始终以虎狼之目凝视天地。

直到此时此刻,这双眼睛终于定在了魏桓身上。

“陛下决定动手铲除魏氏了?”徐绩也被他感染,一身血液渐为沸腾。

“北羯尚陈兵边界,此刻与魏氏翻脸,容易给他们可乘之机。褚璲虽死,兵马犹在,且北羯折损在襄阳城下的数万将士也是实打实的,他们虽以卑劣手段扳回一城,纵观全局,依旧是我军占优。”

裴玄沉吟,“得想个法子,先击退北羯,再腾出手收拾魏桓……”

两人各自陷入沉思,不觉帷幔中又走出一个人来。

苏蕴宜手捧一卷绢帛缓步而出,说了声“点灯”,莲华与倚桐立即入内,将熄灭的灯盏一一点亮,方才还昏黑沉沉的显阳殿霎时恍如白昼。

挥手免了徐绩的行礼,苏蕴宜走到裴玄面前,将手中绢帛绽开——绢帛上山脉城池绘制清晰,这赫然是一幅舆图。

“对着舆图看,思路更清晰些。”苏蕴宜道。

裴玄含笑望了她一眼,“多谢皇后了。”

说来也奇怪,陛下与皇后分明没说什么,可徐绩还是莫名觉得一阵肉麻。他捋了捋胳膊上暴起的鸡皮疙瘩,默默退远了一步。

“高回如今据襄阳而守,襄阳是坚城,以北羯如今的兵力决然强攻不下。他们若还想有所作为,定然要向邺城求援,请北羯皇帝增派援军。”苏蕴宜指着舆图上的襄阳城缓缓道。

皇后说得有理有据,徐绩诧异之余,不由得暗暗点头。

裴玄继续说:“但石观棠也不会待在南阳干等,他手中仍有剩余兵力,若朕猜得不错,他此刻正领兵包围襄阳 ,断其粮草,以待援军。”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北羯援军抵达襄阳前,将石观棠所部彻底击溃!”

裴玄噙起一抹冷笑,“襄阳城下一战,北羯已经折损士卒七万,若是再歼灭石观棠手中剩余三万人马,北羯一战折损十万精锐,朕就不信,石敬山手里的兵马还能用之不竭!”

徐绩双眼顿时大亮,“陛下说得是!只消能打烂打残石观棠所部,甚至阵斩、重伤两个皇子,邺城那边便是再凑三四万援军,也不抵用了!”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趁邺城的援军未到,击溃北羯的三万人马。可是……”看着两个浑身热血沸腾的男人,苏蕴宜不得不泼下一桶冷水,“可是陛下,咱们手中除禁军以外的兵力已经全数投入前线,要如何才能击溃北羯的三万人呢?”

“……”徐绩迟疑着道:“不如,命高回领兵出城,奇袭北羯?”

话音才落,便被裴玄否决,“不成!先不说高回此人能力如何,褚璲一死,城中将士士气低落,未必能战。再者,我们的军令如今也不一定能送进城内。其三,便是送了进去,石观棠也一定有所防备,说不定奇袭不成,反被逮住空子,白白损兵折将。”

“高回不可用,魏桓更不可用,可朝中除他们二人以外,还有谁能领兵征战呢……”苏蕴宜沉思着,低头看向舆图,发髻间一枚松松垮垮的莲钿随此动作滑落,恰好掉在舆图上。

裴玄立即弯腰去捡,手指拿起莲钿,底下恰好是两个字——竟陵。

竟陵的北面四百里处,正是襄阳。

怔了怔,裴玄眼中蓦地亮起炽热的光点,“徐绩!竟陵太守是什么人?”

徐绩下意识便答道:“竟陵郡太守范宁,阳都范氏子弟,其人亦是自北南渡而来,因颇善领兵,得封太守之位镇守边境。据臣所知,范宁手下也是收拢了不少流民用来充做兵力的……”

苏蕴宜扭头对裴玄道:“陛下,这个范宁或许可用。”

而裴玄却是眉头紧锁着。

范宁此人,他认识,却不熟悉。只知道徐绩所言都是真的,当时之所以将他放在竟陵这个边境郡,也正是因为他于军务上确有几分能耐,可陡然要交托如此军国重任,他心中还是难免惴惴不安,一时犹豫。

但再仔细一想,军中派系分明,流民军更是素来不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驾驭得了的。那范宁籍贯阳都,阳都邻近琅琊,刚好和褚璲麾下多数士卒都算是同乡,能够压得住原本隶属于褚璲的流民军。且他本身就有收拢流民的经验,又能领兵,平常也没有听说阳都范氏和魏氏苟且的传闻……

思来想去,竟挑不出哪里不合适。

裴玄终是缓缓点了下头,说:“徐卿,去查一下这个范宁的底细,若他和魏氏没有关系,即刻拟一道密旨,令他发兵襄阳,奇袭城下石观棠所部,接应高回。再告诉他,若是功成,朕封他为阳都侯。”

徐绩大为兴奋,当即领命匆匆而去。

决断完一桩大事,仿佛半身气力也随之抽去。裴玄晃了晃脑袋,脚下竟一个趔趄。

苏蕴宜忙搀扶住他,担忧道:“还是请程公进来看一看罢……你不是说,正好也给我把一把脉么?”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她熟稔地往裴玄胸前拱了……

裴玄犹豫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定下命范宁奇袭之计,钻的就是北羯援军未到之前的空子,时间紧迫,还有好多事要做。放心罢,我不要紧的,叫程公进来给你瞧一瞧便好了。”

说罢,他命宫人入内,随意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就匆匆往太极殿去了。

倚桐觑着苏蕴宜闷闷不乐的样子,忍不住道:“娘娘近来常感疲乏困倦,程公既来了,不如依陛下所言,请他进来看一看吧。”

“最近忙于朝政宫务,又要照顾陛下,自然是疲累的。”苏蕴宜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打着哈欠,摆手道:“罢了,既然陛下不在,请程公回去吧,我自个儿多歇息歇息便好了。”

倚桐有意再劝,但见苏蕴宜一副困得不行的样子,也只好作罢。

这一睡竟就一觉睡到了翌日,苏蕴宜迷迷糊糊地醒来,感觉自己陷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她熟稔地往裴玄胸前拱了拱脑袋,含糊不清地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徐绩来报说阳都范氏和魏桓之间没什么往来,我已下了密旨,封范宁为将,令他率竟陵守军去解襄阳之围了。”

裴玄以指为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苏蕴宜散开的乌黑长发,“只是我心中总是忐忑,觉得有哪里不妥……”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决定将重任交给范宁,就不能瞻前顾后。”苏蕴宜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咱们等着前线的消息便是……你的病好了吗?”

裴玄乖顺地低下头任她摸上自己的脑门,“已经不烧了,也没有哪里不适。倒是你,昨天可叫程公把脉了?他说什么了没有?”

苏蕴宜顿时一阵心虚,打着哈哈翻过身背对他,“没什么事儿,就是最近累到了。”

“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裴玄的身体自后靠近,胸膛紧紧贴上她的后背,“待我得空了,一定好好陪着你。”

“这话你说过许多遍了,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实现。”

裴玄有些尴尬地笑笑,“若那范宁是个得用的,大约就快了吧。”

苏蕴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从建康到竟陵,四五百里的路程,所谓三日五百,大约三天的功夫,范宁就能收到旨意了。”

苏蕴宜所言其实不差,但“三日五百”乃是夏侯渊之言,他是领兵征战的武将,所指的情况是在维持军队战力下的长途奔袭。徐绩将功折罪心切,嘱托探子务必日夜赶路不停,一人双马昼夜前行的情况下,第二日深夜,密旨就被送到了竟陵郡城外驻军大营中。

竟陵守将陈显,也是流民帅出身,被范宁招安后才成了一郡守将。他甫一听到建康来人,大喜过望,当即便带着密使兴冲冲入城,也不顾早已夜深人静,揪出太守府的门子便命他入内禀报,“快!快去请范太守起来!就说朝廷天使送圣旨来了!”

陈显是范宁一手提拔,素来很得范太守信任,他既然说有朝廷天使来送圣旨,那就一定是真的有朝廷天使来了!

那门子顿时吓得屁滚尿流,瞌睡虫跑了个精光,连滚带爬地跑进内院禀报,“老爷!老爷!朝廷派人下来了!”

这一头,陈显见密使风尘满身、面上尽是疲态,忙解下腰间系的水囊递上。密使接过,也不跟他客气,仰头“吨吨吨”将水囊里的水喝了个干净,才一抹嘴巴哑声道:“多谢。”

“小意思。”陈显笑了笑,“襄阳收复的消息我等都已知晓,陛下可是传旨令命我们竟陵将士驰援平北将军,一举击溃北羯军趁胜北上?”

他眼瞳中射出两点炽热的光,“我也是北境流民,素来敬仰褚璲将军,若真能随他北伐,一同光复山河,该是何等有幸!”

这密使是禁军出身,能被托付如此重任,自然是裴玄和徐绩的亲信,也是颇知道一些内情的。眼看陈显如此期盼,竟不忍心戳破他的幻想,只能讪讪一笑,“待会儿你同范太守看了陛下的旨意,自然便知道命你们做什么了。”

再看范宁这一头,门子的叫嚷声震破夜幕时,他正陷在两个姬妾的温柔乡里鼾声大作,突兀被人惊扰了美梦,很是烦躁,骂骂咧咧地趿着鞋子走到外间,“大半夜的什么事儿啊?叫魂呐?!”

“老爷,是陈将军带着朝廷天使来了,说是有要事,要即刻见你。”

一听朝廷派了人来,范宁的脸陡然沉了下来。静默片刻,他才道:“那就去把人请进来吧。”

得了门子的回禀,陈显同密使立即匆匆入内,“范太守!范太守!范……”

声音戛然而止。

陈显在范宁手下多年,对他也算颇为了解,因此一眼便看出,虽然范宁此时面带微笑,但笑意不达眼底,不见丝毫喜悦兴奋之色,反倒隐隐流露几分厌烦。

他顿时收敛了声音,“范太守,这位便是建康来的天使。”

“哦?既是天使,可有文书印信?”

“自然是有的。”

密使取出文书和印信递上,范宁再三检查过,确无异常,这才勉强拱了下手,“不知天使来我竟陵有何要务?”

“竟陵郡太守范宁接旨。”密使双手取出密封好的绢帛,范宁和陈显立即下跪,“此乃陛下密令,范宁屏退外人,自行奉读。”

“臣遵旨。”范宁起身,看了陈显一眼,他当

即闪身而出,持刀护卫在门外。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吱嘎”一声,门开了。范宁跟在密使身后走出门,向他拱手道:“请天使回禀陛下,臣定当勉力而行,七日之内,必打得那石观棠丢盔弃甲。”

“如此,我也好回去向陛下交差了。”说罢,密使转身再度匆匆遁入黑夜中。

望一眼那密使离去的方向,陈显强压胸中激荡,低声问:“太守,陛下可是命我等率军驰援平北将军,一举歼灭北羯大军?”

“哼,什么平北将军。”范宁脸上的笑意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两只眼睛阴测测看着前方,“如今不过是个身首分离的死鬼罢了。”

陈显惯常放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没听明白似的茫然瞪大了眼睛,“这……太守这是何意?”

“哼,何意?我告诉你,褚璲死啦!他死在了北羯那六皇子石观棠的手上!如今北伐军队群龙无首,被困襄阳城中,陛下正指望着我等去给那姓褚的死鬼擦屁股呢!”

相较于愕然呆愣的陈显,范宁是十分的恼火,他的胸脯上下剧烈起伏,口鼻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半晌冷笑一声,“那褚璲拿下襄阳城时,建康陛下和朝廷百官把他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韩信在世一般!那个时候,他们可没想着分给我半分功劳。如今褚璲死了,局势败坏,那石观棠眼瞅着不是个善茬,哦,这个时候他们想起我来啦!”

陈显怔怔回神,褚璲战死的消息如同一柄重锤,砸得他颅内眩晕,说话时还有些恍惚,“可是太守……如今褚璲将军既死,襄阳危急,正是我们该挺身而出的时候啊!若太守出兵击溃北羯,解了襄阳之围,便是此战头功,陛下必然会重赏太守的!”

“重赏?陛下的密信里头倒说了,若能功成,便封我为阳都侯——可那也得有命拿才行!”

陈显眉头顿时大蹙,望着范宁铁青的脸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有道是富贵险中求,太守是胸有大志的人,如何甘心困守在这小小的太守位置上?可在这世上,若想拜相封侯,没有一流的家世,便要有绝对的功绩,往日太守时常感叹自己怀才不遇,如今现成的机遇被捧到眼前,如何能因为惧怕北羯人而裹足不前……”

他神情恳切,范宁一开始还勉强耐着性子听,谁知陈显大道理一条接一条,范宁越听越窝火,正腹诽着你个被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东西今日也敢教训起我来,那一句“惧怕北羯人”直如石头砸中脚背,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够了!住嘴!”

在陈显惊诧的目光中,范宁嘶声斥骂:“那褚璲麾下有十万兵马,当日声势何其浩大,可现在如何呢?还不是死在北羯人手里,连自己的脑袋都被割了下来!我们竟陵一个小郡,兵不过五千,人口不过四万,若是真听了建康朝廷的话上赶着凿进北羯数万大军里,那纯粹是白白送死!你若想寻死,你自去,别拉上我!”

陈显讷讷不敢言,半晌才艰难地轻轻道:“可是方才……方才太守不都答应那天使,七日之内必然出征的么,若是言而无信,岂非抗旨?”

“抗旨自然是不能抗的。”范宁背过身去,在陈显看不见的地方,一对招子滴溜溜乱转,“但若朝中有变动,想来陛下也就一时顾不上我这头了。”

“太守有何计策?”

范宁打了个手势,陈显闭上了嘴,看着他转身回屋,过了片刻,拿了封用火漆封好的信出来,塞到自己手上,“找个靠得住的人,秘密送进建康,务必将此信交到魏太傅的手中。”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我就知道,那贱人一贯……

陈显怔然,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范宁,“魏太傅素来与陛下不和,往日他几次三番遣人来拉拢太守,太守都置之不理,今日为何……”

“今时不同往日!”范宁压低了声音喝道:“过去情势不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自当两不相帮作壁上观。可如今陛下硬要逼我去送死,他既无情,我为何还要忠心?!”

眼见陈显不肯接信,脸上也是满满的不情愿,范宁正欲发怒,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以袖掩面呜咽起来,“好……好哇,你是忠肝义胆的豪杰,我范宁贪生怕死,我是小人!既如此,你何必还站在这里,还不赶紧摘了我的脑袋,追上那天使邀功去!”

“太守……”陈显顿时慌了神,“太守何出此言?我陈显的命是太守救的,如何能做出那等丧尽天良的事?只是陛下终究也是为了家国着想,你若将此事告诉魏太傅,岂非害了陛下……”

“我并非是有意出卖陛下!只是唯有魏太傅才能解此次危机!”

范宁抬头,一把拽住了陈显的胳膊,“你想,就我们竟陵这五千兵能派得上什么用场?魏太傅手底下的东府兵是百战精锐,他才是北羯人的克星!陛下碍于颜面,不肯启用魏太傅,这才叫误国!我此举不是害陛下,反而是帮他才对!”

“竟……是如此?”陈显眼露迷惑。

“正是如此!”范宁手上持续用力,他言之凿凿,“你若真心系家国,才更要加急将这封信送去魏府,请魏太傅出面主持北伐大业才是!”

“……”

看着被自己唬得一愣一愣的陈显拿了信匆匆离去,范宁长长吐出一口气,在看到密旨后始终紧绷着的心弦稍微松懈下几分。

范宁是见过北羯人的,在他的家乡阳都被攻破时,在他跟随亲长一路南逃时,都见过北羯人全身浴血、狞笑着如禽兽一般砍杀凌虐汉人的骇人景象,那久远的记忆时至今日还时不时出现在他的噩梦中,每每惊醒,身上都浸透了冷汗。

那些端坐建康朝廷发号施令的皇帝和高官们,他们连北羯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仅凭三两句话,一张空气大饼,就想打发自己去跟北羯人打生打死?哼哼,门儿都没有!

范宁微微眯起眼睛,心想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好过。

什么皇帝太傅,自去斗个你死我活罢!

再说陈显这头,虽说对范宁的举动心存怀疑,也不满于他的畏战,但他终究深受范宁大恩,不敢违逆,接了密信在手,犹豫再三,还是召了亲弟陈耀前来,命他将信送去建康,务必亲自交到魏太傅手中。

陈耀素来以兄长马首是瞻,得了令,并不多想,当即牵上快马两匹,趁夜出城,向建康而去。

三日后,一身风尘仆仆的陈耀进入建康,手持竟陵郡太守信物,来到紫衣巷魏府门头,声称要求见魏太傅。

“你是什么人?何故求见我家太傅?”

魏桓权倾朝野,他家的门子也比一般人要体面得多,站在台阶上,门子斜着眼睛俯视底下一身褐衣、满面疲倦的陈耀。

“在下竟陵郡守军营小校,我家太守有信件,命我亲手奉与魏太傅。”陈耀连着赶了三日路,早已困倦不堪,他不耐烦和这明显狗眼看人低的门子打机锋,只随意地一拱手,连个笑脸都没有,更不用提什么孝敬、吃酒钱之类的。

“什么?小校?”

门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家

主人官至太傅,往来客人不是世家家主就是朝廷高官,如今一个小郡小校,蝼蚁一般的东西,竟然也敢口口声声说要面见太傅?

他当即挂了脸,摆手赶人,“去去去!什么东西,仔细污了我家太傅的眼!还不快滚!”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太守说了,是有要事告知魏太傅!”

那门子眼睛一转,想到那竟陵郡守姓范,其所在的阳都范氏是素来和他们东平魏氏没什么往来的——定是这小子信口开河!

他冷笑一声,向陈耀伸出手,“既有信件,你拿给我,我自会转呈给太傅。”

陈耀如何肯依?当时陈显是千叮咛万嘱咐了的,这信极其要紧,非得他亲手交给魏太傅才行!

“不行不行,我得见到魏太傅才能把信给他!”

“我就知道你是胡言乱语!”见他果然拿不出信,门子终于耐心告罄,卷起袖子向左右一招手,“来人呐,给我将这胆敢来我魏府撒野的竖子打将出去!”

几个壮汉立即应声上前,他们手持棍棒,将陈耀团团围住。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我是太守的信使,你们敢打我?!”

门子嗤笑一声,施施然一掸肩上不存在的灰尘,“便是你家太守亲至,在我们魏府门头,也算不了什么,更何况是你?”

陈耀虽有几分拳脚,但对上这么多人自然不够看,很快被掀翻在地,揍得哭爹喊娘。

门子在一旁抱臂围观,正看得津津有味呢,身后的侧门忽然自内而开,一个女声叱道:“闹什么呢?动静这样大,长公主还如何安静赏花?!”

门子这才想起这处门毗邻女眷所在的后院,他脊背一凉,忙腆了笑向那侍女赔罪,“姊姊教训得是,小的这就把人拎远了打,这就走,这就走!”

“慢着。”

昭华扶着另一个侍女的手缓步而出,目光掠过门子等人,落在鼻青脸肿的陈耀身上,“你方才说你是什么人来着?”

眼见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门子等人,此刻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喘,陈耀顿时反应过来这女子身份定然不简单,他一个激灵,翻身跪倒在昭华跟前磕头,“贵人,小子是竟陵郡太守派来的信使,有要紧信件,太守吩咐了需得亲手送到魏太傅手上的!”

昭华一抬下巴,先前那侍女立即走下台阶,向陈耀伸手。陈耀犹豫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了带着体温的密信和太守信物一并奉上。

看了眼信上的火漆和信物,昭华正要启唇,忽而微微一怔,想到这小子方才说自己是竟陵太守派来的——那竟陵,不就在襄阳边上么?

若是与战事有关,那太守为何不报与皇兄,反而递信给魏桓?若是与战事无关,他又想与魏桓密谋什么?

当日在书房外听见的魏桓与何承天之间的对话再度自脑中响起,昭华如葱管一般的指甲蓦地刺入自己掌心。

细微的疼痛唤醒昭华的理智,压下突突直跳的心,她佯装无事道:“这信本宫自会亲手转交太傅,你回去复命吧。”

“可是……”

陈耀尚在迟疑,那门子暗瞪他一眼,“这位是昭华长公主!太傅的夫人!你敢在她面前造次?还不快滚!”

一听这位贵人竟是公主,陈耀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敢计较什么亲手不亲手的事,给昭华磕了两个头就跌跌撞撞地离去。

不动声色地将信件收入自己袖中,昭华噙起一抹冷笑,“你们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若真误了太傅的大事,不必他动手,本宫先扒了你们的皮。”

门子等人忙磕头如捣蒜,连声道“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任由他们磕了一会儿,昭华才幽幽道:“罢了,饶你们是初犯,本宫这回权当没看见过,下不为例。”

在一连串的“谢公主饶命”声中,昭华悠然转身,由着侍女将自己扶回后院中,“站了这么一会儿也是累了,既然替夫君收了信,你随我去书房一趟,我亲手将这信交给他。”

“公主您忘了,太傅这会儿出去了。”侍女提醒道。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昭华轻轻点了下自己额头,“他不在也无妨,我将信放到他桌案上,他一回来便看到了。”

魏桓的书房是任由昭华出入的,但只是明面上是这样。

她在这府内,来去都有侍女跟随,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当着她们的面代魏桓收了信,就不能自行昧下。

因此虽然心中急切地想知道信上所写的内容,昭华也只能佯装若无其事。等来到魏桓书房前,她命她们几人在门口等候,旋即推开门独自入内,为显无意,她还故意开着门。

侍女们站在门口所看见的,就是公主进入不过片刻便走了出来,只是出来时,脸上带着怒意。

“我方才在夫君桌案上看见只食盒,不是咱们院里的,你如实告诉我,除我之外,潘灵儿那贱人是不是也时常来此?!”

侍女立即垂首,“禀公主,那潘氏只是昨夜奉命来了一次……”

“奉命?奉谁的命?”声调骤然提高,昭华气得咬牙,“我就知道,那贱人一贯最会勾引男人!我今儿非撕烂她的皮!”

“公主,公主您这是要去哪儿……”

昭华怒气冲冲地闯进潘灵儿的院子,“潘氏何在!叫她出来见我!”

潘灵儿院中的侍女们不敢去触公主的霉头,忙不迭将虚弱的潘灵儿扶了出来。她看着盛气凌人的昭华,身子缩了缩,“公主……”

对着潘灵儿那张桃花面,昭华只觉浑身的气都不打一处来,劈手就是一耳光,把她打得整个人歪过去还犹嫌不足,一把抓住了她的发髻把人往屋里拖,“今日本宫教训妾室,我倒要看看谁敢多嘴?!”

几个想要阻拦的侍女一听,纷纷又收回了手,彼此间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门“砰”的一声被甩上,潘灵儿瑟缩着躲到墙角,眼见昭华又向自己伸出了手,她吓得慌忙把头埋进胸口,“公主,昨夜我是……”

“方才打疼你了吧?”

出乎意料的,那只手只是轻轻停在了脸上,潘灵儿怔然抬头,看见昭华抚摸着自己胀痛的侧脸,眼中盛着难以形容的复杂目光。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宽大的衣衫被剥落肩头……

潘灵儿一时呆住了。

自她耍手段嫁入魏府后,昭华虽不曾蓄意磋磨,却也从未给过她好脸色看,今日突然来这么一招,她简直要疑心她是在存心折辱自己。

潘灵儿轻轻撇头,避开昭华的手,“公主责罚,妾不敢疼。”

昭华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半晌,她嘴角扯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潘姊姊,还记得你我一起在宫中生活的时候么,那时候先皇后势大,时常欺压我母妃,连带着宫人们也瞧我不起。可你总是陪着我,替我斥骂那些犯上的宫人。那会儿我们是多么要好,可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样?”

手指微微蜷缩起,潘灵儿的眼中也闪过迷惘。

是啊,好端端的,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我此前怨恨你拿我作筏子算计我皇兄,之后又怨恨你抢夺我夫君……可怨来怨去,无非是怨你没有真心拿我当朋友罢了。”

昭华说着,抬手抹掉眼眶中摇摇欲坠的泪滴。

“不是的!”潘灵儿猝然抬头,对上昭华诧异的眼神后又低下声音,“不是的,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我只是,只是……”

咬了咬牙,潘灵儿眼中也落下泪来,她像是无地自容般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只是想掌控自己的命运而已。”

“昭华,我没有你好命,没有陛下那样一个能为我撑腰的兄长。陈平死后,我便如一朵无根的漂萍,他的族人要将我嫁去交趾,我不愿,我想留在建康,我想继续过荣华富贵的日子,我就只有赶紧再抓住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我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的,但是昭华,我没有顾虑你的感受,对不住。”

昭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勉强出声,也只是哽咽。潘灵儿放下手,看着泪如雨下的昭华,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如小时候那般,将她搂入怀中。

昭华彻底压制不住,反抱住潘灵儿埋在她颈间哭起来,只是才一触即她后背,潘灵儿忽然“啊”地轻叫了一声,再看她秀眉紧蹙,紧咬下唇,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你怎么了?”昭华讶异问。

潘灵儿眼神闪躲着避开她的视线,“昨夜不小心摔了一跤……”

昭华却想起之前侍女说的那一句“潘氏昨夜奉命来此”,她心里“咯噔”一下,恍然意识到什么,不由分说地拽住潘灵儿的衣襟往两边一扯——

宽大的衣衫被剥落肩头,衣衫下白皙的皮肤上印着密密麻麻的青紫痕迹,有些像是被掐出来的,有些像是被咬出来的,更有些痕迹竟像是被烫出来的……

昭华不是不通人事的闺中女郎,她瞬间便明白潘灵儿这一身的伤痕出自谁手,仿佛被人当头一棒,脑中眩晕不止,她跌坐在地上,嘴唇颤抖,“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却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能毒辣至此。”

她甫一松手,潘灵儿慌忙穿好衣服,扭头瞥见昭华失魂落魄地呆坐在

地,忙上前去搀扶她,却反被昭华一把抓住。

她的眼神如针锋一般刺着潘灵儿,“潘姊姊,你恨他吗?”

“……”

昭华对魏桓用情至深,为了他甚至不惜数次忤逆陛下,这潘灵儿都是知道的。眼下她虽有和好之意,潘灵儿也不敢当着她的面口出怨言,只能斟酌着说:“太傅虽不怜惜我,也是我自作自受的缘故,我不敢有恨。”

木然地冷笑一声,昭华道:“我却恨毒了他。”

潘灵儿愕然抬头看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

而昭华已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恨他心有旁骛,恨他装模作样、虚情假意,更恨他里通敌国,视我裴氏江山为其掌中玩物!”

潘灵儿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昭华,你方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抹干了眼泪,昭华彻底冷静下来,她凑在潘灵儿耳边将自己在书房外听见的魏桓与何承天之间的密谋,以及方才受到那封信上所写的内容大致与她说了一遍,然后看着潘灵儿颤动不已的眼瞳,沉声道:“我今日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件事,魏桓将我软禁在府中,若想进宫将此事告知我皇兄,我只能靠你了。”

“我?”潘灵儿浑身颤了一下,下意识地退缩,“我,我哪儿有那样的本事……昭华,我不行的。”

“潘姊姊,你听我说!”

昭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硬掰过潘灵儿的肩膀,迫她与自己面对面,“我已经想好了,一会儿我装作把你带回我屋中训斥,届时你我换了衣裳,你扮作我的样子,只推说要休息躲在房中,而我借你的身份趁机出门。我很快就会回来,不会被魏桓发现的!”

潘灵儿还是不住地摇头拒绝,“不行,不行,昭华我做不来的,你还是另想法子……”

昭华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抗拒——

“潘灵儿,你想一辈子都依附男人,过当下的日子吗?”

猛地怔住,潘灵儿茫然眨了眨眼,只觉心头莫名钝痛了一下。

魏桓,她的先夫陈平,还有许多许多她曾经的裙下之臣,他们的或模糊或清晰的面庞自她脑中划过,似流水一般,倏忽便没了痕迹。

她于男女之事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本领,除陛下以外,但凡她想要,没有得不到的男人,她曾经颇以此为豪壮。但到头来,除却短暂的鱼水之欢和这满身疤痕,她究竟从男人身上,得到了什么呢?

像是被扒光衣服,潘灵儿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昭华看见她的头深深地垂下去,半晌才发出声音,“可是昭华,我除了依附男人,又有什么出路呢?”

“不止是我一人,这天下的女人大多都只能如此。说到底,像你一样能投身天家的女子又有几人?我想不到别的法子,我想用我仅有的本事给自己挣一个安稳的前程,我有错吗?”

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她终于抬起头,喘着气看着昭华,狐狸一般的眼眸中再没有半点魅惑,有的只是满满的不甘。

“有,有别的法子的。”

顿了顿,昭华轻轻道:“只要你助我,我会向皇兄如实禀报你的功绩,待此次事成,我求他封你为郡君,日后允你自立门户,从此就不必再受任何人的约制了。”

“我没有能力帮到全天下的女子,但只要你肯助我,我一定帮你。”

说完,昭华紧紧地盯着潘灵儿,但她始终只是紧抿着嘴不啃声。

滴漏“滴答滴答”地滚落着水珠。

良久,昭华叹了一口气,“你不愿就算了,我另想法子。只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魏桓。”

“你要去哪儿?”见她起身,潘灵儿跟着惶然抬头。

“此事危急万分,我得尽快将消息递进宮才行。”

“可是魏桓盯你盯得那么紧,你被发现了怎么办?他那人冷酷无情,一旦翻脸,绝不会顾惜和你的夫妻情分的……”

“那也得想法子!我身为皇室公主,受万民供养、受皇兄庇佑,已经任性妄为了半辈子,绝不能再坐视乱臣贼子祸乱江山而不顾!”

昭华举步欲走,右脚脚踝却蓦地一紧,愕然回头,却见潘灵儿抓着自己的脚不放。

“昭华,我……”潘灵儿用力闭了闭眼,“我帮你!”

紧蹙起眉,昭华沉声问:“你可想好了,一旦决定,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我想好了,我想帮你。”咬了下唇,潘灵儿鼓起勇气说:“但你可不能忘了,求陛下封我为郡君的事。”

昭华忍俊不禁,没有说话,却像儿时那般,向潘灵儿伸出了小拇指。

……

长公主拽着潘氏入了内室,一开始还时不时响起几声斥骂,到后头却是安静下来。

有侍女心中不安想上前询问,却被其他同伴拉回,“公主教训妾室,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这半天没个动静,万一公主下手太重,潘氏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

“那也是公主的事。再说了,太傅从没将潘氏放在眼里过,不会因为她苛责旁人的……”

正说话间,门突然“砰”一声开了,昭华冷着脸走出来,回头喝道:“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潘灵儿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跟在她后头。

侍女上前询问:“公主,您这是……”

“这贱人坏了府里的规矩,我要带她回我房里接着教训,怎么,你有意见?”

那侍女讪笑一声,“奴婢岂敢。”说罢,同情又鄙夷地扫了眼潘灵儿,任由她被昭华带走了。

两人进了昭华的房间,再三确认无人窥伺,昭华一面大骂潘灵儿,一面迅速和她换了衣服,往脸上抹了胭脂,又故意扯乱头发。潘灵儿左右看了看,“只消不凑近了,看不出来。昭华,你快些回来,我害怕。”

郑重地点了下头,昭华故意大喊:“给我滚出去!见着你这张脸就烦!”说罢,捂着脸嘤嘤哭着,一头撞门而出。

守在外头的侍女们见“潘灵儿”哭着跑了出去,忙凑到门边上,还未出声,一只瓷盏便砸在脚边,潘灵儿躺在榻上,学着昭华的声音大骂一声“滚”。

那侍女吓了一跳,只当是公主心情不好,不敢凑上去触霉头,掩上门退下了。

室内骤然安静下来,潘灵儿听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露出两只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半晌长长叹了口气。

无量天尊,一定得保佑昭华顺利回来啊!

魏桓命人将昭华看守得

死紧,但对于没什么威胁,纯粹当个玩物的潘灵儿则并不放在心上。除了有时找她发泄,平时全不在意她去哪儿,时间一长,伺候潘灵儿的侍女们也都十分轻视她,眼见她哭哭啼啼回了屋也无人搭理。

昭华关上门,趁机从潘灵儿的屋子里翻窗而出,潜入下人房,偷了套侍女的衣服回屋,迅速扮成魏府侍女的样子,随后再度翻窗,沿着小路一路走到角门,低着头向看门的婆子出示潘灵儿的腰牌,“潘娘子吩咐我出去买些胭脂水粉。”

那婆子接过腰牌时,昭华的心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幸而那婆子只是看了两眼,就将腰牌还她,转身打开了角门,“去吧,早些回来。”

当两脚终于迈出魏府地界时,昭华一阵恍惚。她使劲儿摇了摇脑袋回神,正要举步离开,却听见正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远远的,有一辆乌黑金边的车驾向魏府正门方向行来,拉车的四匹马通体墨黑,车驾左右各悬一只青铜铃。

这辆马车,昭华再熟悉不过。

魏桓回来了!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这一句话彻底把裴玄镇住……

魏桓的威压几乎是刻在昭华骨髓里的,在看见那辆马车的一瞬间,她毛骨悚然,险些要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她不敢再多看,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跑开了,在她走后不久,那辆马车在魏府正门前停稳,魏桓自内大步迈下,对着迎上前来的随从问:“今日府中无事吧?公主如何了?”

在听到公主大发脾气狠狠教训了潘氏一顿后,魏桓脸上闪过一抹无奈的笑意,“还是这么任性……罢了,我去看看公主。”

他来到昭华的院中,见侍女们都守在院子里,不由蹙眉,“怎的都在外头,无人侍奉在公主身侧么?”

侍女忙解释道:“太傅恕罪,是公主她心情不佳,不愿我们在一旁碍眼。”

“……你们在外头候着,我去看她。”

屋内,躺在榻上的潘灵儿此刻恐惧到了顶点,随着魏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觉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几乎快要爆裂。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她盖上被子装睡,手才放好,门就被推开了。

“昭华,昭华?”魏桓站在门边轻声呼唤。

潘灵儿自然充耳不闻,认真装睡。魏桓叫了几声见她没有反应,正欲抬步入内,先前那侍女忽然道:“太傅,此前公主代您收了一封信,已经摆在您书房里了。”

“信?什么信?”

“公主在后院赏花时听见外头传来动静,是竟陵郡太守派来的信使被门子拦下了,公主便出面代您收了那信。”

竟陵郡的信?

魏桓霍然转身,再也顾不上昭华,大步向书房走去。

屋内的潘灵儿暗松了一大口气,旋即又忐忑起来:昭华拆过那封信,不会被发现什么端倪吧?

魏桓一进入书房,抬眼便看见自己桌案上果然多了封信。他屏退他人,匆匆确认了一下信封和火漆完好后,拆开迅速浏览,越看嘴角的弧度越大,看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守在外头的长随先是听见太傅的笑声,随即门自内而开,待走出门外时,魏桓已经恢复平静,他将一封信递了过来,“想法子交给何承天,让他送到北边那个人手里。”

长随应声接下,转身之时,却听太傅口中喃喃自语:“就到此结束吧,裴玄,我也陪你玩了够久了。”

暗暗诧异之下,长随悄然回头,却见太傅淡漠依旧,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纵然紫衣巷离建康宫不远,如昭华这等出入皆坐马车的贵女也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望见宫门,此刻她已经汗流浃背、疲惫不堪,勉强撑着一口气想要往里走,却被宫门守卫抬手拦下,“站住!你是什么人,怎敢擅闯宫门?”

恍惚了一阵,昭华才想起自己带了腰牌,“本宫乃是昭华长公主,我有急事要见陛下,还不快速速去为我通禀。”

守卫接过腰牌翻看了一阵,上下打量了一副侍女打扮,狼狈不堪的昭华,狐疑道:“你是长公主?别是什么小贼偷了公主的腰牌意图进宫行窃吧?”

“你……放肆!”

昭华气急,夺回腰牌就要直接往里走,却被闻讯赶来的一众守卫团团拔刀围住,“站住!再往前一步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家门近在眼前却不得入,昭华又委屈又生气,情急之下,竟高声大喊起来:“皇兄!皇嫂!昭华求见!”

“住口!还不快把她压下去!”

几个守卫当即捂上昭华的嘴,正要反剪了胳膊把人强行带走,却见宫门内闪出一个人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来人一身宦官打扮,模样很是清秀,领头的守卫一见便赔笑道:“云门丞,这个女子不知从哪里偷来长公主的腰牌,想要蒙混入宫,我等正要将其拿下呢。”

他们口中的“云门丞”正是苏蕴宜宫中的首领宦官小云,因此前被掳出宫一事,苏蕴宜深感宫禁存在重大隐患,于是命宫中宦官也参与到宫禁巡视中,与禁军彼此制衡,又下令若遇着事,无论大小,每日集中汇报到她那里。

小云一听事关长公主,顿时拧紧了眉,摆手让守卫放开昭华,自己俯下身仔细打量她,“你是……”

“本宫就是昭华长公主!”昭华扶着自己的胳膊,傲然地昂起头。

小云是见过长公主的,在显阳殿时,曾远远一瞥。不过是因为此刻昭华换了打扮,两颊还糊着通红的胭脂,这才一时没认出,只觉眼熟。此刻凑近了看,他越看越心惊,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躬起,“陛下正在朝会,奴这便引您去见皇后娘娘。”

走了两步,眼见昭华走得吃力,小云赶紧又命手下传来轿辇。宫门处的守卫看着方才还被自己驱赶的女人坐上轿辇扬长而去,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半晌才有人软了脚跌坐在地,“娘诶,今天不用烧我的饭了……”

轿辇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显阳殿外,昭华等不及小云入内通禀,便推开宫人一头撞了进去,看见一位宫装美人儿正坐在廊下看书,她忍着哭腔扑上前抱住了她,“嫂嫂!魏桓要谋反!”

此刻近在咫尺,昭华无比清晰的看见苏蕴宜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也只是瞬息,她嘴角旋即浮起平淡的微笑,起身将昭华扶起,“别哭,好好说,我听着呢。”

苏蕴宜刚处理完冗杂的宫务,趁着这会儿难得的清闲打算看会儿话本子,谁知殿外突兀冲进一个形容狼狈的女子,小云就跟在她身后,竟也没有阻拦的意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拦腰抱了个结实,紧接着,昭华的声音响起。

魏桓要谋反。

这对于苏蕴宜和裴玄来说,几乎是一件注定的事,因此虽然有惊诧,但也很少。

她掰过昭华糊满了胭脂、汗渍和泪痕的脸,拿出帕子给她轻轻擦拭起来。不必她出声吩咐,倚桐和莲华已将殿内宫人全都赶到外头,又关上门。

偌大的显阳殿霎时间只剩下她们二人。

苏蕴宜又亲自去端了一盏茶,看着昭华仰头喝了个精光,问:“还渴吗?要不要再喝点?”

昭华捧着茶盏,茫然而惊讶地看着她,“嫂嫂,你听见方才我说什么了吗?”

“听见了。”苏蕴宜点了下头,“魏桓要谋反,这事儿我和你皇兄很早就料到了。”

她说话的语气非常平静,昭华的脸却一下子涨红起来,几乎要盖过胭脂的颜色。

她的头几乎要垂到胸口,吭哧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是我眼盲,我居然直到如今才发现他不是什么好人……嫂嫂,过去都是我鬼迷心窍,你能不能不要怪我?”

“这样的话,我想你还是之后亲口同你皇兄说比较好。”苏蕴宜帮她捋了下垂在颊边的碎发,“现在,告诉我,昭华,你在魏桓身边发现了什么?”

想起假扮成自己还战战兢兢躲在魏府的潘灵儿,昭华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苏蕴宜的手,“那天我在魏桓书房外,听见他和何承天密谋……”

她将自己所知道的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从魏桓泄露粮道机密,以及今日收到的那封来自竟陵郡的信。

粮道之事苏蕴宜和裴玄早就猜到是魏桓做的,听了心中也只暗想“果然如此”。可当昭华说起竟陵郡太守将裴玄的密旨写信向魏桓告密时,她终于坐不住,“腾”地站起了身,“倚桐!莲华!”

倚桐和莲华本就候在殿门外,听见声音立即入内。

“倚桐,你去太极殿,告诉陛下我突发急病,请他立刻过来一趟。莲华,今日知道长公主来

过宫中的所有人立刻都控制起来,不许任何人与外界接触!”

并不多问一个字,倚桐和莲华应喏后立即各自转身而去。

看着苏蕴宜起伏不已的胸膛,昭华讷讷站起身,“嫂嫂,我是不是不该把那封信留给魏桓?可事态紧急,我来不及假造另一封信,只能将火漆小心贴回去装作没拆开过,我……”

“没有,你做得很好。”苏蕴宜转身,安抚地按住她的双肩,“范宁与魏桓素来没有交情,值此大战之际,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命人送信,随便找一封信骗不过魏桓,反倒会惹他怀疑。昭华,你很勇敢,你帮了我和你皇兄的大忙了!”

昭华听了,再也忍不住眼底的泪意,扑进苏蕴宜怀里低低抽泣起来。

殿门忽然被打开,裴玄急匆匆入内,“宜儿!倚桐说你病了,你……”

他一下就看见正埋在他皇后胸前哭的昭华,顿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起来,“哟,这不是魏夫人么,有何贵干?”

苏蕴宜瞪他一眼,低声斥道:“你同自己妹妹计较什么?”

裴玄偏要计较。他将苏蕴宜一把拉到自己身边,捏着她柔软的臂膀幽幽道:“你就是为了让我来见她,才骗我说生病?”

苏蕴宜张嘴正要解释,昭华却突然跪倒在裴玄面前,“过去种种都是昭华识人不清,昭华知错了,日后任由皇兄责罚,如今昭华只求皇兄一件事。”

裴玄沉着脸,“什么事?”

“若是可以,我想亲手杀了魏桓。”

这一句话彻底把裴玄镇住了,哪怕之后听苏蕴宜说到范宁向魏桓告密,都没有昭华这一句带给他的震撼来得大。

他慢慢拧起眉,兀自消化着突然得知的这一切。身旁苏蕴宜还在问话:“你说你出来时,魏桓已经回府了?”

“是,他此刻一定也已经看过那封信了!”

空气凝固片刻,苏蕴宜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玄,“陛下,魏桓怕是留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