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虞琅反应过来, 镜中人的身影陡然变得扭曲虚幻,成了一滩无限向中心旋转收缩的旋涡。
虞琅视线放过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一步步向着镜中漩涡靠近。
他的一只手已经伸进了镜子里,触感冰冰凉凉的,被一股分不清是气体还是液体还是固体的玩意,在镜子后面灌满指缝, 犹如十指相扣。
这让虞琅更加坚信站在镜子那一边的人就是池见青。
是池见青用他宽大的手掌挤入指缝中,将手掌所有的区域全部覆盖, 紧紧相贴。
“池见青, 别生气啦, 我亲亲你就不生气了。”
虞琅一只手撑在大理石洗手台的边缘处, 踮起脚尖, 半边身子倾倒向镜面, 把伸入镜中的那只手尽可能地再往深处去。
虞琅已经主动到就差爬进镜子里, 但仍然不见池见青的身影,只能隔着一层薄薄的、凉飕飕的镜面, 用手掌去感受对方的存在。
“池见青……池见青……”
虞琅对着镜子喊名字,像在招魂似的。
“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可就进去咯。”
虞琅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把脸和镜子贴得只剩几厘米的距离,再往前一点, 他的脸就能没入镜中。
池见青仍然没有回应。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 还是镜中人的确扣住他的手往里轻轻带了带, 似乎是在暗示虞琅进来。
虞琅得了命令,立马照做。
他像被水鬼魇住的旅人,想也没想, 一只手扣着镜子边缘,一个埋头猛冲,半边身子都扎进了镜子里。
虞琅的意识就在他进入镜中世界的那一瞬间被切断。
他还保有一丝丝残存的视力,听力已经全部丧失,这一刻,他只觉自己像极了被拽进深潭中的溺死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在令人窒息的昏暗里越陷越深,一股强烈的下坠感掐死他的腰,往深处拖行。
虞琅无力反抗,他只能保持着下行的等死姿势漂浮在半空之中。
一点、一点的感受生命的流逝。
他看见身旁流过许多的生物,那些东西与其说长得像人,更像是全人类的素材集合体,身体所有的部位都像是从“人类”这一个大的类别里随机抽取,这些部位粗鲁的,且完全不相容的挤进一个皮囊里。
虞琅感觉到自己也正在进行分解。
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倒是有一种释然感,好似魂归故里一般,亦像胎儿蜷缩母亲子宫。
那些生物注视着下坠的他,像扫描仪一样的眼神来回地扫射虞琅的身体。
很快,那些人身上也渐渐开始生出虞琅身体的特征,他的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是一整颗头颅都被借用。
很奇怪。
但又没有那么奇怪。
像一个扮演游戏,这些人正在无数系统预设好的模型里选用自己心意的捏脸数据,所以在发现虞琅这串漂亮捏脸的代码号,他的脸便被无数人拿去自用,再进行删减调整成个人审美。
虞琅也不过是这些数据拼凑而成的存在,而他甚至都没有挑选自我的资格,那是这些生物的权利,它们高悬数据之上,挑挑拣拣。
就在虞琅感觉自己彻底要被分裂溶解在这份诡异温馨之中的时候。
一只手把他从黑暗里捞了出来。
虞琅惊醒在镜子前,怔怔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他的手依然保持“布”的姿势,镜中人亦然是“布”。
突然,腰上落了重物。
虞琅低头看去,是一只苍白的手。
再抬头看去,虞琅松了一口气。
池见青的手指在虞琅的腰上弹钢琴,因为感受到怀中人的紧绷,轻轻安慰:
“没闹鬼,是我。”
池见青一身湿漉漉的,是汗水,是血水。
他疲惫地把脑袋垫在虞琅的肩膀上,巨大的身形因为他的低落呈现出畸形的不稳定感,肩背高耸,带着随时倾倒摔落的危险。
幸好,有虞琅撑着他。
虞琅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他的视线在浑浊发灰的屋子里找不到焦点落脚,只有在看见身旁大鸟依人的池见青时,才稍稍有了些归属感。
他伸出手,捏了捏池见青的脸颊。
池见青从鼻子里闷出一声哼哼。
“池见青,别生我的气了,以后不这样了,我发誓。”
池见青甩了甩头,把藏在发丝间的汗珠甩出来。
虞琅眯起眼睛,嗅到了空气里酸酸的荷尔蒙气息。
池见青抬手,五根手指插进发丝之间,把湿哒哒的头发往后撩,强行把头发抹成个大背头,这才不急不忙地在虞琅的肩膀上抬眼看人,眼巴巴的,又泪汪汪的。
“你是不知道你有多受欢迎,我跟好多人打了一架,才拿到来见你的资格。”
虞琅伸出舌头,舔走脸边的汗珠尝味道,咸得直皱眉。
“真的吗?所以你赢了吗?”
“赢了。”
“那太好了!”
虞琅捧起池见青笨重的头颅,在他的脸上啄了一下。
不嫌弃池见青脸上脏兮兮又汗淋淋的。
眼瞧着,池见青鼻子里留下一线鲜红的鼻血,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格外显眼。
月光翻过窗台,在窄小的老旧旅馆里留下灰色的脚印。
空气里漂浮的灰尘像盐粒,粗糙地漂浮,落在眼睛里都带着细小的重量,擦得眼瞳酸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