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蜻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玄关处停下,安静地拉开鞋柜从中取出一双拖鞋,弯腰脱去脚上已经半湿的帆布鞋,合上柜子之前,她习惯性地瞥了一眼里面的某个位置,发现没有看到印象中那双暗漆皮鞋之后,嘴角无声往下垂了垂。
她又无声叹了一口气,放轻脚步往里面走去。
厨房的大窗户对着庭院的后花园,平时采光和通风都很好,此时此刻外面狂风骤雨,园中花草枝叶被凌虐得东倒西歪,景色委实算不上好看。
韶姨半倚在推拉门的门框上,边叹气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真是折堕哟,才农历四月就那么多雨水,发龙舟水一样,真到了五月那可怎么办……”
顾蜻游闻言忍不住发出一声笑。
“谁?”
韶姨明显被吓了一跳,一脸惊恐地转身,看到是顾蜻游后,才长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般不住抚着胸口,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走路都不带点声,可把我吓得……诶唷,心脏病都要被吓出来了!”
顾蜻游笑着吐了吐舌尖。
看着女孩儿亮晶晶的双眼,韶姨摇了摇头,又忍不住上前拉住她的手,嘘寒问暖:“怎么这么早回来?吃早饭了吗?呀,手怎么这么凉……身上都湿了,快上去换衣服!”
顾蜻游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她推着肩膀往外走,身边传来韶姨不满的声音:“你这孩子真是的,这么大的雨怎么就自己回来了,都不打个电话让老陈去接你,生理期快到了吧?着凉了可怎么办?到时候可有你遭罪的……”
顾蜻游心中一暖,听着她的唠叨也不嫌烦,她笑弯了眼,伸手拉住肩膀上的手,偏转过身子,说话的语气带上了点撒娇的意味:“这不是想你们了嘛,突然出现不是更惊喜吗?雨势太大了,又这么早,我不好意思打电话叫陈伯。”
韶姨一脸嫌弃地点了一下她的鼻子,半是谴责半是关心:“什么惊喜,是惊吓才对!诶唷我的心脏,现在还撞得慌,赶紧上去换衣服!”
顾蜻游闷闷一笑,刚才的失落一扫而空,麻溜地跑上楼,直奔房间而去。
只是打开房门之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对面紧闭着的房门,无声抿了一下嘴角。
她垂下眸子,掩去其中思绪。
距离那个晚上,不知不觉已经一个星期了。
那天回家之后,温胜寒一直没有回来,没有等到周末结束,她便自己回了学校,一头扎进忙碌的社团活动和实验室课题之中。
回到学校后,忙碌的程度不降反增。上个学期有个小小的课题,实验和论文的撰写都是她独立完成的,这是她第一次尝试着发论文,中间几经修改,终于过了稿子。
高兴之余,又不免觉得压力逐渐增大,因为她能感觉到,现在跟着师姐做新课题的时候,老师对她的要求严格了很多。
以前按照本科生的培养标准,老师对她都是以鼓励为主,但是从第一篇论文过稿开始,周老师指导她时言辞逐渐犀利直白,要求也越来越高,但是她知道,现在才是真的入了教授的眼。
所以压力大归大,但她还是挺高兴的。
忙碌之余,反而很少去想那天晚上匆匆收尾带来的失落了。
这周期间,她和温胜寒保持着不温不火的联系,就和从前一样,讨论的话题不多,更多是她分享生活,他偶尔回应,只是逐渐变慢的回复速度和越发简洁的字句让她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他是真的很忙。
某次上网搜索资料的时候,无意中瞥见小弹窗的广告,虽然知道这种营销号撰写的内容肯定有夸张的成分,浏览完大概内容后,她心底下那点失落还是不可避免地转化成了担忧。
营销号说,温氏科技有个离职员工泄露了用户信息,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现在还找不到人。
温氏科技产业多,市面上许多常用的软件都是他们公司旗下的,国民度很高,用户信息泄露是件大事,即使温氏科技在这件事中,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受害者,但终究仍难逃其咎,不少网友将枪口对准了温氏科技,认为是他们没有做好信息保护,才会导致信息泄露。
事情没有明朗之前,许多谣言便来了。什么温胜寒苛待下属,才会导致那个人故意泄愤泄露用户信息;什么温氏科技目前研究的东西有违伦理,所以那个员工才会辞职跑路;还有人说,温氏科技财务造假,每年公布的财报利润虚高,有骗取投资人资金的嫌疑……更夸张的,是说那个职工和温胜寒有感情上的纠葛。
顾蜻游当时扫了一眼新闻下的评论区,乌烟瘴气的,大多数人都在骂温氏科技。
她既想去关心他,又怕在这个关头上去询问,会变成另一种意义上的干扰,尤其是中间温胜寒无端端消失了两天才回复她的信息。
顾蜻游耷拉着肩膀,拧开了房门的把手。
她说不清为什么自己那么忙,还是选择在周末回来,明明知道他忙碌的时候会回温宅的可能性微
乎其微。
顾蜻游将肩膀上的书包随意地扔在地上,脱力一般坐在床上。
下雨的缘故,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暗沉,窗户那边传来雨水敲打窗户的沙沙声,或许是许久没有开窗通风的缘故,屋内空气有些闷,她只好又起身去开窗。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临窗的桌子上时,却一下子愣住了。
桌面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盒子,顾蜻游可以肯定,上周离开这里时,并没有看见它。
她伸手拿起来,黑色的皮质盒子,微沉的质感,装饰十分简约,只有一串花式英文,她扫了一眼,认出是她喜欢的那个艺术家的名字。
果不其然,一打开盒子,便瞧见里面装着一件漂亮的玻璃艺术品,正是她上周某天,随口和温胜寒提过的。
顾蜻游微微屏住呼吸,某个念头在脑海中转瞬即逝,她抓着这个盒子,步履匆匆地往楼下跑去。
“韶姨!韶姨!”
厨房里的韶姨听见她焦急的声音,微微一愣,连忙放下手中汤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了上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温先生是不是……是不是在这周回来过?”
韶姨看见她手上的东西,顿时了然:“啊,是的,周三的时候,温生从国外回来,因为发烧,在家里住了一天。”
顾蜻游脸上的表情一顿:“发烧?”
“是的,可严重喽,在床上足足躺了一整天,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病得那么重了,估计是最近真的太累了,唉。”
说起这个,韶姨脸上浮现出担忧的表情,她叹了口气:“阿妹啊,家里生意出了点问题,最近温生忙得天昏地暗的,估计又没好好吃饭,你如果有空,记得提醒一下他按时吃饭呀。人又不是铁打的,这样熬,身子哪里受得了哦……”
顾蜻游心中微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弥散其间,她咬了一下唇瓣,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眸子:“他没有和我说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他生病了。”
韶姨一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带着点安抚的味道:“傻孩子,别想太多,温生应该是怕你担心才没和你说,你最近不是在忙着做实验吗?加上他最近太忙啦,当时一退烧,他也直接回公司了。”
顾蜻游沉默了几秒,轻轻“嗯”了一声。
道理是懂的,但还是免不了失落。
韶姨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顾蜻游对上她的眼神,勉力牵了牵嘴角:“我没事,您去忙吧。”
说完,她抽回被握住的手,拿着盒子,拖着脚步慢吞吞地向楼上走去。
其实和失落相比,更多的是担忧和自责。
如果她再细心一点,是不是就能察觉他那几天的不对劲?
如果早一点发现,是不是就不会……错过见面的机会?
此时此刻,她不能再否认,她真的很想他。
身上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已经呈现半干的状态,顾蜻游却毫无预兆地打了一个冷战。
下一刻,鼻子一痒,喷嚏随之而至。
她回过神来,不敢再耽误,赶紧回房间换衣服,生理期将至,现在感冒,那将会是一个灾难。
回到房间后,顾蜻游第一时间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衣服,拉上窗帘的间隙,她往屋外瞥了一眼,雨已经停了,天色却依然沉得厉害,青灰色的云堆叠在天际,压得人心慌。
心中莫名升起一阵不安。
顾蜻游皱了皱眉头,努力挥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然而在上衣刚脱去一半,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就划破了屋内的平静,顾蜻游连忙把干净的衣服套上,伸手去拿桌面上的手机,夹在颈窝里。
“喂?”
“请问是周秀兰的家属吗?”
“我是。”
“这里是南城第一人民医院,现在病人正在急救中,情况不太好,麻烦您过来签一下病危通知书……”
顾蜻游的脑子顿时一轰,仿佛全身的血液都瞬间凝固了,她听见自己带着颤音的声音:“什么?”
手不由自地颤抖起来,她几乎要抓不稳手机:“你是说,是周秀兰正在抢救……”
“是的,请您尽快赶来。”
电话挂断,顾蜻游还久久回不过神来,脑子好像被灌入了泥浆。
直到窗外又一记雷声落地,她才如梦初醒般,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第77章 第77章“一起睡,好不好?”……
第77章
这是顾蜻游第一次直面死亡。
大概人在面对难以接受的事情时,大脑总会先一步做出自我保护的反应。
后来,回想起这天的情形,顾蜻游记忆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白色。
“……去做个道别吧。”
有人这样对她说。
旁边的韶姨先一步捂着嘴哭出声,顾蜻游的脸上出现了一瞬的空茫。
这条走廊像走不到尽头的奈何桥,空气中漂浮着消毒药水的味道,闻起来有些苦,周遭的一切像加上了0.5倍速的慢镜头,顾蜻游像一只没有知觉的木偶,被推着往前走。
“啪”的一声,灯被打开的声音像一记冷枪,下一刻强光袭来,顾蜻游下意识闭上了眼,眼皮被烤炙得生痛,过了一会她才适应这种亮度,睫毛颤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睛。
视野收缩几下,终于聚焦在一个白色的点。
阿嫲躺在一片轻盈的白上,睡得安详。
顾蜻游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走过去。
她伸手摸了一下阿嫲的手,尚存温热,只是她清晰地感受到,那点温度在不断地流失。
周围环境很安静,顾蜻游看着眼前的一切,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
眼睛很干涩,眼珠只是微微转动,便觉得拽得生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进来提醒她,该去办手续了。
她缓缓地点了一下头,转身往外走,临出门口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有人在旁边扶住了她,顾蜻游抬头,对上了韶姨充满担忧的目光。
她欲言又止:“阿妹……”
顾蜻游扯了扯嘴角,竟是朝她笑了笑:“我没事。”
“你……”韶姨叹了一口气,抬手将她鬓边的头发挽到耳后:“我们一直都在,你别怕。”
顾蜻游点点头,轻轻挣开她的手,跟着护士往前走。
要签字的文件很多,有那么一瞬间,顾蜻游觉得自己的名字都变得陌生起来。
她脸上的表情始终平静,签字的动作十分利索,丝毫看不出来刚刚才失去亲人,旁边的护士忍不住好奇地看她一眼。
“这是死亡证明,您看一下有没有问题,确定之后,麻烦在这里签个字。”
终于,当目光落在纸上刺生生的“死亡”两字时,顾蜻游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她拿着笔,迟迟没能落下去。
她抬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对面忍不住出声提醒她的护士。
就在这时,一阵略急促的脚步从旁边传来,顾蜻游下意识转过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被拉入了一个怀抱。
一股熟悉的雪松香包围了她,温热的手掌按在她后脑勺,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温胜寒凌乱的呼吸落在她头顶,顾蜻游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有些诧异。
过了几秒,温胜寒才放开她,蹲下身子与她平视。不过一个星期未见,他却变得很憔悴,唇色有些白,下巴隐约可见青茬。
“蜻
游,“他薄唇抿了又抿,目光闪过一丝隐忍的悲伤,沉声道:“节哀。”
这个瞬间,干涩的眼眶传来了一丝酸楚,顾蜻游心里产生了一股陌生又难以描述的情绪,脑中的思绪有些混乱,叫她无暇去分辨。
她看着他的眼睛,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有些茫然。
所有人都和她说“节哀”、“不要伤心”,可她的身体像一个空荡荡的容器,根本倒不出一丝悲伤的情绪。
最后,她动了动嘴唇,吐出一句“我没事”。
温胜寒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眸子中全是担忧。
顾蜻游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偏头躲开他的目光,如梦初醒般、飞快地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
后面的葬礼是温胜寒一手操办的,顾蜻游没有太操心。
火化那天,阴雨连绵的天终于放了晴,太阳晒得叫人睁不开眼。
人走得突然,来送葬的人不多,顾蜻游在南城没有其他亲人,老家的亲戚已经全部断了联系,除了韶姨与陈伯,也只有赵景洲和裴尹带了花束过来。
顾蜻游的情绪很平静,像毫无波澜地湖面,周围的人欲言又止地看着她,这个时候,似乎连安慰的话都是一种打扰。
入殓,默哀,道别。
煽情之处,即使是从未见过顾蜻游阿嫲的裴尹和赵景洲,也忍不住低头抹泪,顾蜻游却只是木然地看着,像没有知觉的游魂。
最后,棺材被送进火炉时,顾蜻游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有风吹过卷起她的头发,她的心没由来地空了一瞬。
这时,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温胜寒轻轻一叹,将她拢进怀中。
“蜻游,如果难受,你可以哭出来的。”
顾蜻游久久没有回答,她将脸埋进他的风衣中,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许久,温胜寒才听见怀中传来女孩儿略带沙哑的声音:“温先生,我好累。”
温胜寒无声收紧了抱着她肩膀的手。
“我们回家。”
*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像恢复了平静。
顾蜻游去派出所给阿嫲销了户,然后就回到了学校,上课、做实验、考试……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起初,周围的人还担心她是故作平静,十分关心她的精神状态,一段时间后,见她没有异样,便都放下心来,回归自己的生活。
顾蜻游也觉得,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直到一个周末的到来,她在图书馆完成作业后,走回宿舍的路上,习惯性地打了一个电话,预约疗养院的探望时间。
电话那边沉默了足足十几秒,才用迟疑又谨慎的语气回答她:“顾小姐,顾奶奶不是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去世了吗?”
这句话在她脑子里轰鸣而过,顾蜻游怔愣地拿着手机,她像是做了一场很久的梦,而这一刻,她被拉回了现实。
她有些惊慌失措地挂掉了电话,下意识地看向周围,想要求助,但周围都是行色匆匆的陌生人,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
顾蜻游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找到通讯录里那个最熟悉的名字,打了过去。
嘟嘟两声,那边很快就接了起来,清冽的男音从话筒里传出来:“蜻游?”
听到熟悉的声音,顾蜻游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温先生,他们说我阿嫲去世了,是真的吗?”
那边沉默了几秒,温胜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绷:“你在哪?”
顾蜻游没有理会,她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您告诉我,是真的吗?”
那边又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犹豫。
顾蜻游急了,语气染上哭腔:“温先生,您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这一瞬间,风好像停了,顾蜻游呆呆地看着前方,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就连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摇晃起来。
话筒那边传来拖动凳子的声音,温胜寒清冷的声线染上了担忧:“蜻游,告诉我,你在哪?”
顾蜻游有些慌乱地摁掉了电话。
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那些刻意忘记的场面,走马灯一般全都涌现在眼前,她蹲下身子,痛苦地抱住了头。
*
温胜寒回拨了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听,最后还提示关机。
他拧起眉毛,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沉吟半刻,拿着车钥匙直接走了出去。
路上,他给身边的人都打了电话,没有人知道顾蜻游去了哪。
日落之后,南城又下了一场暴雨。
最后,温胜寒在墓地里找到了失联半天的女孩儿。
她全身湿透,双手抱膝坐在地上,身子在冷风中抖得像枯叶,双眼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墓碑上的名字,眼神空洞得像没了灵魂。
温胜寒在原地站了一会,才撑着伞走过去,在她面前缓缓蹲下。
顾蜻游察觉到雨水骤停,缓缓转过了头,看向他。
鼻子堵得像进了水泥,一眨眼,睫毛上的水珠便渗进眼中,一阵干涩的痛。
她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才张了张嘴:“……温先生。”
温胜寒没有说话,那双眼沉静得像湖水,他单手脱下了身上的外套,披在她的肩头上。
接着,他抓住她的手臂,把人从地上拉起来,轻声道:“走吧。”
两人回到车上,温胜寒沉默地启动了汽车,憧憧光影落在他的侧脸,显得有些肃冷。
顾蜻游累了,一上车就靠在车壁上,阖上了眼。
一路无言。
两人回了温家,一进门,韶姨就焦急地迎了上来,正想开口,被温胜寒用眼神制止了。
他把人送进浴室,关上门前,他撑住门框,看着女孩儿苍白的脸上,几经吞吐,最后轻声道:“别想太多,好好洗个澡,然后去睡觉。”
顾蜻游很疲惫,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温胜寒稍顿,收回了手,看着浴室的门关上。
一丝疲惫爬上眉间,温胜寒揉了一下山根,然后回了书房,处理今天落下的工作。
午夜的雨水无声冲刷着窗户,处理完最后一份邮件,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
温胜寒脱下鼻梁上的眼镜,脱力般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笃笃两声敲门声。
黑暗中,温胜寒睁开双眼,重新坐了起来:“请进。”
门被打开,穿着睡裙的顾蜻游赤着一双脚,站在门口忐忑地看着他,脸上带着泪迹。
窗外路灯有光线照进来,流动的水光映在她脸上,有一种破碎的美感。
温胜寒一怔,倏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拧起眉毛:“怎么起来了?”
他看了一眼她赤。裸的脚,触手一片冰凉,又忍不住道:“怎么不穿鞋?”
顾蜻游没有回答,直接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男人的腰,整个人都在发抖。
温胜寒伸出的手一顿,下意识地拥住她:“蜻游,怎么了?”
“我梦见阿嫲了。”破碎的音节从她的喉咙中发出,女孩儿的声线在颤抖:“她说,不要我了。”
说完这话,有温热的液体洇湿了温胜寒的衬衣。
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心脏微微一抽,温胜寒神色复杂地看着怀中的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由她发泄。
过了许久,怀中啜泣的声音才逐渐变小。
他在心中无声叹了一口气,伸手穿过她的膝盖,将人抱了起来,抬脚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或许是哭了一场,终于累了,女孩儿十分乖巧地任由他把自己放在床上。
温胜寒细心地帮她盖好被子,然后在她床边蹲下,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语气轻柔地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好睡一觉,别想太多。”
顾蜻游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温胜寒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站起了身。
就在他转
身的那个瞬间,一双柔软的手藤蔓般缠上了他的腰,女孩儿惶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走。”
温胜寒一顿,正想转身,缠在腰间的力度却瞬间收紧,她的语气带着哀求的味道:“你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话音落下,他的脊背一僵。
第78章 第78章“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第78章
夜雨冲刷着窗户玻璃,发出沙沙的声音,像天然的白噪音。
屋内很静,只有两道轻轻的呼吸声。
温胜寒背对着她,沉默了许久,隔着模模糊糊的光线,顾蜻游只能勾勒出他有些僵直的脊背。
良久,温热的掌心贴上她的手臂,轻轻一扯,挣开了她环在腰间的手。
男人清列沉稳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我坐在这,等你睡着后再走。”
顾蜻游眉眼耷拉,没有说话。
温胜寒拉了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侧头看她。
黑暗中,女孩儿的双眼泛着粼粼水光,似乎下一秒就会跌碎一汪月光。
这是一个轻易就能勾起人保护欲的表情,温胜寒心中不自觉地一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答应她的要求,但理智告诉他,不可以。
眼下不是合适的时候。
唇边逸出一丝轻叹,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温柔地说道:“睡吧,别怕。”
顾蜻游看着他,突然开口:“温先生。”
“嗯?”
“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温胜寒表情微顿。
顾蜻游的双眼黯淡下去:“如果当初我没有给阿嫲换疗养院,是不是她就不会走了?如果我多去疗养院看她,是不是就能早点发现她的不舒服了?不……或许我就不应该活在……”
“蜻游!”温胜寒急急地叫了她一声,打断她想说的话,一双长眉纠起,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严厉,只是看着她掉落的眼泪,语气又软了下来:“蜻游,别说这样的话。”
他身子前倾靠近她,伸手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盯着她的双眼,语气温柔而坚定:“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已经很努力了。你是一个很好很懂事的孩子,你值得任何人对你好,如果你真的这样想,真心喜欢你的人,会很伤心的。”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很自责,但你奶奶的死并不是你的错,没有人能阻止意外的发生,有时候,我们总要学会去接受自己无能为力的事。”
事后,他有让人去调查过顾奶奶去世的原因,种种报告都证明,是属于衰老导致的心衰竭,又引发了脑梗,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只是,有些事情理智上明白,感情上还是不能接受。
他比任何人都能理解,这种遗憾悔恨的滋味。
顾蜻游的眼泪不断地往下掉,逐渐洇湿了睡衣的领口,她表情哀戚的地看着他:“明明说好了,等我毕业了,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可是她,可是她为什么不等我……”
子欲养而亲不待。
温胜寒看着她,表情复杂。
半晌,他伸手,沉默地将人抱进怀里。
顾蜻游把额头靠在男人挺阔的肩膀上,放任眼泪肆虐。
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怀中的人肩膀一抽一抽地颤抖,脆弱得似乎一捏就碎,温胜寒的心就像吸满水的海绵,沉甸甸的难受。
他不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顾蜻游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到了最后,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啜泣,昏昏沉沉地靠着温胜寒的肩膀,脑子疼得快要炸开。
温胜寒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他就像一棵大树,温暖、可靠,顾蜻游那颗风雨飘摇的心,终于得到了一丝安慰。
她吸了吸鼻子,有一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男人的身形一僵。
顾蜻游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手不自觉地抓紧了他肩膀的衣服,她像是一只怕被抛弃的小兽,用颤抖的嗓音去确认:“对吗?”
沉默了一会,温胜寒回应她:“嗯。”
说着,他摸了摸她的头顶,声音有些沙哑:“累了吧?要不要喝一点水?”
顾蜻游缓慢地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温胜寒扶着她躺下,又给她盖好被子。
顾蜻游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着他的动作。
黑暗中,温胜寒的眸色像温柔的月光,他重新在床边坐下,伸手盖住了她的双眼,温声道:“我会一直都在,睡吧。”
掌心中的睫毛扑簌几下,缓缓变弱,女孩儿攥着他手掌的力度逐渐变得绵软,直到彻底放松。
温胜寒听着她绵软悠长的呼吸,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慢慢抽出自己的手,确认过她没有被吵醒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窗外的夜雨停了,他踩着一地黑暗,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股熟悉的钝痛感从胃部传来,温胜寒不由自主地伸手捂着,踉跄了一下,扶着桌子,连忙从抽屉中翻找出药品服下。
等痛感褪去,他的额头上已经布满冷却的汗珠,温胜寒伸手抹了一下,摸到满手潮意,他看着指尖晶莹的液体,陷入沉思。
脑海中响起医生语气严肃的话:“经过检查,我们在您的胃部发现了一颗肿物,这也是导致您常年胃疼的主要原因,但是病情如何,我们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下一刻,又变成了女孩儿刚刚可怜兮兮的语气:“您不会离开我吧?”
温胜寒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垂在腿侧的手不自觉地攥起拳头。
*
或许是受到的刺激有些大,顾蜻游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差了。
她也说不出为什么,但有时候就是这样,手上干着一件事,思绪却不自觉地飘走了,等回过神来,往往摸到一脸泪水。
她像是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心里明白自己应该振作起来,毕竟论文即将投稿,实验要尽快做出来,学业压力不可谓不大,但是无论干什么事,都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她心里既着急又难过,想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可用尽办法后,依然收效甚微。
慢慢地,她陷入了一种死循环,用强硬的方式逼迫自己,失败之后,又陷入了自责。
可她无法对别人诉说这种感受,只能加倍地压榨自己,没办法集中注意力,那就增加学习的时长,无论如何,都要把生活的空虚都填满。
可这种情况随着期中考核的到来,越发严重。
面对考卷,明明上面的知识在考试前都认真复习过,她的大脑却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来要如何下笔,只能硬着头皮乱写,熬得满头冷汗,就这样熬到了最后一门考试,她实在受不了这种凌迟般的折磨,在老师诧异的眼神中交了白卷,逃一般离开了教室。
她一路狂奔到实验室,扔掉书包,马不停蹄地换上实验服,拿出实验设备开始操作,似乎一停下来就会被可怕的自责感追上。
实验室里的师姐看到她凌乱的动作,诧异地挑了一下眉:“蜻游,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顿了顿,又关心道:“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其实这个实验也没有那么着急,前面你做的基本上够用了,是周老师要求高了点……”
“我没事,”顾蜻游打断她的话,扯了一下嘴角:“我可以的,多谢师姐关心。”
师姐一噎,看着她的眼神欲言又止。
顾蜻游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实验上,她拿起胶头滴管,往试管中滴去,却在用力的瞬间,手一抖,洒在了另一只手上。
胶手套瞬间就被液体吞噬出一个洞,一股钻心的痛从手背上传来,她尖叫了一声。
师姐闻声跑了过来,脸色一变,拖着她的手二话不说怼到水流下冲洗。
强烈而冰冷的水流缓解了那股刺痛感,饶是这样,顾蜻游还是惊出了一身汗,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师姐紧张地问她:“蜻游,你还好吗?”
顾蜻游眼角沁出泪珠,这一次,她再也没法说自己没事,泪水顺着脸庞滑了下来。
师姐见了,顿时变得十分焦灼:“是不是很痛?我们去医院!”
说着,她从口袋里翻找出手机,手忙脚乱地叫了一辆车,直奔医院而去。
这件事瞒不住老师,医生刚帮顾蜻游处理完伤口,辅导员的电话后脚就来了。
师姐拿过她的手机帮忙回答:“处理得及时,问题不大,就是要吃几天药和来医院换药。嗯,她看起来还行……”
说到这,不知道对面问了句什么,师姐下意识地看了顾蜻游一眼,拢起手机往外走了几步。
顾蜻游垂下眸子,看着包扎好的手出神。
师姐打完电话后,两人沉默地坐车回了学校。
毫无意外地,辅导员和周教授就在办公室里等着她们。
然而,令顾蜻游感到意外的是,温胜寒也站在房间内,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走进办公室。
顾蜻游乍然看见熟悉的脸庞,表情顿住了,一时直接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手上,他抬步慢慢走向她,又在距离五十厘米处停下,伸手拿起她那只包扎着绷带的手看,好看的长眉蹙起。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抬起眸子看向她,眼神中交错着极其复杂的情绪,语气轻得像怕惊走蒲公英:“疼吗?”
顾蜻游看着他,否认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她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下一刻,温胜寒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抱,雪松的味道瞬间包裹了她,顾蜻游一愣。
头顶上传来他隐忍着情绪的话:“蜻游,我们先休学一段时间,好不好?”
第79章 第79章“听话”
第79章
一剂酸楚袭击了顾蜻游的心脏。
她没有说话,眼眶却瞬间红了。
她开口反驳,声音有些沙哑:“我没事。”
闻言温胜寒放开了她,他皱着眉头,看向她的目光陈纠着浓重的担忧。
“我可以的。”顾蜻游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回望他:“您不用为我担心。”
温胜寒沉默了,握着她双肩的手,力度缓缓收紧。
眼前的女孩儿红着一双眼,泪珠在眼眶中打转,神情却分外倔强,这段时间她消瘦了许多,肩膀几乎能凸显出骨骼的轮廓,硌得手心生疼。
温胜寒无声叹息。
良久,他唤了她一声:“蜻游。”
他低头去看她,眸色认真:“你其实,不用强迫自己坚强的。”
“有时候,我反而希望你能任性一点……难过就难过了,颓废一点又怎么了?你得给自己喘息的空间。”
一阵酸涩钻上鼻子,顾蜻游一眨眼,泪珠就重重地落了下来。
温胜寒伸手,动作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听话,我们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好吗?”
看着那双带着红血丝的深棕色眸子,顾蜻游这一次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眼前的人眉心深折,唇瓣带着一丝不正常的白,眉眼间缠绕着无法掩饰的疲倦之意,他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静静地倒映着她的影子,里面全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顾蜻游知道的,这段时间不好过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人,温胜寒也同样过得心力交瘁。
她想努力振作,不想让周围的人担心,但现在看来,所做的一切都事与愿违。
从前过得再苦、再累,日子总归是有盼头的。她总想着靠自己的努力,让阿嫲早日过上好日子,因而总是不断地鞭笞自己往前,可如今,顾蜻游迷迷糊糊地想,她再这样努力,到底是为什么呢?
又有什么意义呢?
疲惫感像潮水般席卷了全身,顾蜻游突然就觉得很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后,她点点头,轻声说好。
温胜寒紧纠的眉头一松,他伸手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头发,接过她手上的书包。
“我们回家。”
*
进入初夏,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南城的雨水不少反增。
时间一下子变得宽裕起来,宽裕到顾蜻游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发呆。
雨水冲刷着窗户玻璃,发出沙沙的声音。
顾蜻游看着窗外的景象出神。
玻璃上的雨痕像给景色加了层滤镜,看什么都一片朦胧,如梦似幻,混沌得像晕不开彩墨的画。
就像她现在浑浑噩噩的状态。
桌面上的手机发出轻微的震动声,屏幕随之亮起,有信息进来了。
顾蜻游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
【荆佳喜:蜻游,你还好吗?】
【荆佳喜:我们都很担心你,为什么你一直不回复我们呀?】
【荆佳喜:辅导员说你休学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屏幕亮了又暗,让人逐渐难以忽视。
最后,顾蜻游还是伸出手滑开屏幕,露出全是白色气泡的对话框,挤满了段时间以来荆佳喜给她发的信息。
离校那天,所有手续都是温胜寒让人办妥的,她甚至没有回宿舍收拾东西,自然也没有和舍友说休学的事。
由于大家都知道她有时候会住在裴尹家,所以刚开始那几天,她没有回宿舍,也没有人发现异常。
逐渐地,可能是发现她许久没有去上课,便陆陆续续地有其他同学来关心她怎么了。
刚开始,顾蜻游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随着关心的信息增多,她心里逐渐产生了一种恐惧。
于是她选择了逃避。
这段时间,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床上度过,安静地出神,不碰课本,不看论文,彻底摆烂。
她不困,夜里甚至需要褪黑素才能入睡,即使睡着了,也是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久而久之,连褪黑素也无法让她睡着,最后还是去医院开了药。
或许是没有回应,荆佳喜终于气馁了,手机安静下来。
顾蜻游收回了目光。
门外传来笃笃两声,韶姨有些小心翼翼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阿妹,你醒了吗?该吃早饭了。”
顾蜻游应了一声。
这段时间,韶姨和陈伯保持着一种默契的缄默,没有过多地询问什么,也没有强制要求她走出房门,只是定时叫她吃饭。
这种无声的关怀有效缓解了她的焦虑。
走到一楼时,温胜寒已经坐在餐桌前,手里拿着平板电脑看邮件。
顾蜻游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走过去,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温胜寒一如既往地忙碌,但自她休学以来,他几乎每天都会回家,对于每天早上都能见到他这件事,顾蜻游已经逐渐习惯。
这也是这段时间唯一令她开怀的事情。
听见对面的声音,温胜寒的眼皮动了动,右手刚端起咖啡,闻声又放了下来,杯子与碟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抬头看她,神色柔和,喉间发出沉沉的一声:“早。”
顾蜻游别了一下鬓边的头发:“早。”
一时无言,两人安静地吃着早餐。
餐厅内弥散交缠着面包和咖啡的味道。
等这顿早餐进行到尾声,窗外的雨势也逐渐变小。
温胜寒关上平板电脑,用手揉了揉眉心,抬眸看向对面的女孩儿,静默了两秒,突然出声:“蜻游。”
顾蜻游闻言看向他,无声询问。
“过两天,”温胜寒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顾蜻游咬面包的动作一顿。
“去游乐园好吗?”他极浅地勾了一下唇角,下一刻说话的语气却缓了几分:“就……我们两个人。”
顾蜻游的心跳漏了一拍,看向他的双眼微微睁大。
见她没有回应,温胜寒抿了一下唇,神色稍敛:“你不想去吗?”
顾蜻游回神,飞快地摇了一下头,轻声提出疑问:“为什么?您不是……很忙吗?”
闻言温胜寒没有说话,盯着她看了一会,才语气缓慢地开口:“蜻游,你忘了吗?两天后,是你的生
日。”
顾蜻游一怔。
有鸟儿落在窗前,婉转地叫了几声,似有阳光穿透浓雾,照在她身上。
一直停滞不前的时间,在这一刻重新开始流动。
顾蜻游心中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沉默了几秒后,她轻声应道:“好。”
温胜寒眉眼一松,无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那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发。”
*
下午三点,一场会议结束。
温胜寒抬脚往会议室门外走去,谢文柏收拾好会议资料,立刻跟上。
落地窗外,下了几乎一整天的雨终于停了,雾隆隆的云凝在天边,一片暗沉,室内冷白色调的灯映在光滑的地板上,却显得周围环境更加沉闷。
等待电梯的间隙,温胜寒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状似随意地问道:“下午还有什么行程安排?”
一旁的谢文柏没有作声,温胜寒抬眸看过去,他正呆呆地盯着鞋尖。
温胜寒眉心极浅地折了一下,出声提醒:“文柏。”
谢文柏如梦初醒,赶紧回神:“温总?”
温胜寒扫了他一眼,语气平静:“今天一整个下午,你的状态不对。”
开会的时候频频出错,不停走神。
谢文柏心神一激,扶了扶眼镜,赶紧道歉:“温总,我会注意的。”
“遇到问题,可以直说。”
这一回,谢文柏没有回答,他有些慌乱般垂下眸子,避开和他对视的眼神。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温胜寒扫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抬脚先走进了轿厢。
一路沉默。
两人回到办公室,温胜寒脱下西装外套,转身挂到一旁的衣帽架上。
就在这时,谢文柏开口了。
“温总,中午的时候,医院那边通知,您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这是检查报告。”
温胜寒手上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他。
谢文柏欲言又止,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温胜寒的心微沉,他接过他手中的文件,展开一看。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温胜寒垂眸盯着报告末尾那段文字,一动不动。
白纸黑字在此刻似乎有了刺伤人的力量。
谢文柏有些不忍地别了一下头,鼓起勇气开口:“温总……”
“啪”的一声,报告被合上,温胜寒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知道了,辛苦你去拿了。”
谢文柏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沉默地摇了一下头。
温胜寒沉默地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把那份报告塞进去,然后平静地在电脑前坐下,打开未处理完的邮件。
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一片幽白,无框的眼镜折射出蓝光,显得他不似在人间。
他的语气平平:“你出去忙吧。”
谢文柏喉咙一涩,声音有些低:“好。”
他动作缓慢地转过身,往门的方向走去。
“下午的行程,”温胜寒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帮我取消了吧。”
谢文柏应了一声。
“还有,”温胜寒顿了顿,清冷的声线带上了几分暗哑:“别告诉其他人。”
酸胀的感觉在眼眶处蔓延开来,谢文柏用力地闭了一下眼,克制着即将溢出的情绪,回应道:“好的,明白。”
第80章 第80章“祝你愿望成真。”
第80章
游乐园之约如约而至。
顾蜻游起了个大早,精心化了个妆,又挑了条喜欢的裙子穿上。
法式泡泡袖长裙,一种很明媚的粉色,活像夏天第一杯梅子酒。
她下楼的时候,韶姨正在布置餐桌,转身看见她,愣了两秒,随即开心地迎了上来:“阿妹起床啦?今天真漂亮!”
说着她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塞到顾蜻游手里,笑得喜气洋洋:“生日快乐,利利是是,快高长大!”
顾蜻游被她的话逗笑了,眉眼弯弯,亲热地挽起她的胳膊:“谢谢韶姨~您对我最好了。”
韶姨笑得咧开嘴,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嗔道:“就你嘴贫,如果你每天都那么开心,我就放心了,快去吃早饭吧。”
顾蜻游笑了笑,在餐桌前坐下,今天的早餐是培根奶油意面,浓郁的乳香弥散在空气中,令人食欲大增。
她拿起餐叉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空着的位置,有一瞬间的出神。
如果在平时,这个时候温胜寒已经坐在餐桌前喝咖啡了。
韶姨放下一碟拌好的沙拉,瞧见她的眼神,心下顿时了然,半是安抚半是解释:“温生昨晚很晚才回来,估计是太累了,应该等一会就下来了。”
顾蜻游眨了眨眼,点了一下头。
这顿早餐进行到尾声的时候,楼道那边终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顾蜻游回头,看见穿着灰白色居家服的男人迎着淡白色的日光,从楼梯上走下来。
今天的天气很好,明媚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射进来,整个客餐厅笼罩在大片的灿烂白金之下,像加了一层梦幻的滤镜。
温胜寒低头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声音带着淡淡的沙哑,似乎还带着几分困顿:“早。”
阳光落了他满肩,似是不习惯这种高饱和的亮度,他轻轻眯了一下眼,不知道是不是顾蜻游的错觉,她感觉他的唇色带着一种不正常的白,精致的眉宇间缠绕着一丝郁气。
他笼罩在阳光下,身形幻化成一种虚影,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
顾蜻游被这个想法吓到了,她抿了一下唇:“……早。”
温胜寒感受到她语气中的迟疑,忍不住抬了抬眼,目光扫过她面前已经解决大半的意面,落在那拿着银色餐叉的、嫩得像青葱的手指上,顿了两秒,最后才移到她脸上,轻声道:“吃饱了?”
顾蜻游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叉子,或许是今天心情开朗,不知不觉中,吃得比往常多了一点。
温胜寒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情绪。
韶姨端着今早磨好的咖啡,如往常般放到温胜寒的手边上。
温胜寒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目光落在那杯黝黑的液体上,顿了一会,他突然开口道:“韶姨,麻烦您帮我换杯牛奶。”
韶姨一愣,这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这个请求,她迟疑了两秒后重新端起那杯咖啡:“噢,好、好的。”
早餐过后,温胜寒重新上楼换衣服,下来的时候,顾蜻游已经提着小包等在门口了。
迎着光,阳光勾勒出女孩儿窈窕的身形。
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看他。
温胜寒的目光一下子被一抹勾人的红色抓住了眼球,和原来的淡粉不同,涂了口红的唇像极了鲜艳欲滴的红石榴,张扬着蓬勃的生命力。
顾蜻游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睫毛乱颤,轻轻抿了一下唇瓣,小声叫他:“温先生?”
他默了几秒才回过神,摇了下头,轻声道:“走吧。”
顾蜻游点了点头,眉眼弯起,日光下,她的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一扫前段时间的阴郁。
温胜寒收回目光,垂下了眸子,恰逢此时司机把车开到门口等候,他拉开车门钻进后座,将身影隐匿到阴影之下。
顾蜻游有些诧异温胜寒今天竟然没有自己开车,但想起今早他有些发白的脸色,又顿时了然。
或许是昨晚休息不好,想趁机休息吧。
像是印证她的想法一般,温胜寒一坐上车,便阖上了眸子,开始闭目养神。
车窗贴了防晒膜,透进来的光线不多,模模糊糊的光描摹出男人侧脸优越的线条,经过路边的树木时,错落有致的阳光映在他脸上,时明时灭。
顾蜻游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他看起来……真的很累。
顾蜻游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身体,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安静地看向窗外,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生怕打扰了他休息。
一路无言,温宅距离主题游乐园有些距离,行程的末尾,顾蜻游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次睁眼时,车子已经开进了停车场。
顾蜻游从梦中苏醒,弹坐起身,有些茫然地看着外面的环境。
“醒了?”旁边传来淡淡的男嗓音。
顾蜻游回头,温胜寒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手里捧着平板电脑,开口说话的瞬间正好抬头看她。
顾蜻游下意识地抬手整理被睡乱的头发。
温胜寒的眸光瞬间变得柔和,眉头松开,他关上了平板电脑,轻声道:“下车吧。”
工作日的缘故,园区内的人并不多,检过票后进场,两人慢悠悠地走在干道上,周围荡漾着节奏轻快的音乐。
顾蜻游有些拘谨,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来这种大型的主题游乐园。
走到某个项目门前,里面传来阵阵勾人的尖叫声,一听就是十分刺激的项目,顾蜻游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温胜寒,轻轻咬了一下唇瓣。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温胜寒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一起去试试?”
顾蜻游抬头看向他,目光瞬间亮起:“可以吗?”
下一刻,她又变得有些犹豫:“可是……”
她没法想象温胜寒玩这种机动游戏的模样。
温胜寒没有说话,直接伸手圈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往里边走去。
队伍不长,等了没几分钟,列车返场,两人坐上了下一趟的车。
有些昏暗的光线下,顾蜻游尝试了几次,都没能顺利扣上安全带,便有些着急,就在这时,温胜寒突然俯身靠过来,拉着她扯着安全带的手,轻轻往前一推,“咔哒”一声,系上了。
顾蜻游的呼吸随之一紧。
她定定地看这他近在咫尺的脸,几乎忘记了动作,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让她能看清他瞳孔的纹路,雪松的香味浓郁得要将她的呼吸围剿。
系好之后,温胜寒退开,就在这时,列车启动了,下一刻,一股强烈的冲击感,将人带上云霄。
冷风灌满喉咙,强烈的日光晒得人眩晕,心情却像升空的烟花,于顶端尽情绽放。
经此一役,顾蜻游彻底放开,兴致勃勃地拉着温胜寒尝试各种项目。
温胜寒始终耐心,无论她想玩什么,都毫不犹豫地陪着她,顾蜻游只要转过头,就能看到他温柔包容的眼神。
这无疑令她玩得十分尽兴,脸上露出的笑容,比过去一个月的还多。
接近晌午时,走到后脚跟生疼,连续玩了几个刺激项目之后,顾蜻游觉得这段时间淤积在胸膛的情绪,被彻底发泄出来,舒爽的疲惫感油然而生。
温胜寒拧开一瓶水,递给她,顾蜻游伸手接过来,轻快地说了声谢谢。
额头的汗珠顺着她扬起脖子的动作往下滑,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激动,她脸上泛着红晕,像极了散发诱人香气的水蜜桃。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温胜寒收回了目光,垂下眸子,表情微敛。
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的水后,身上的暑气终于降下去一点,顾蜻游转过头看到树冠上升起的一截座舱,双眼一亮,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旁边人的手:“温先生,我们去玩那个好不好?”
温胜寒回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摩天轮,表情一顿,随即应道:“好。”
玩机动游戏的人不多,排摩天轮的队伍就更短了,两人直接就坐上了空着的座舱。
座舱是全透明的,能直接看到外界的景象。
顾蜻游十分兴奋地趴在玻璃上,看着地上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小,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她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机,左拍右拍。
温胜寒默默地看着她的动作,没有说话,收回目光后看向外面,有些出神。
和其他项目不一样,摩天轮上升的速度十分缓慢,即使到达顶端,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可逐渐地,顾蜻游发现,这个项目带来的刺激感,比前面所有的项目都要强烈。
密闭的空间,随风微微摇晃的座厢,若即若离、偶尔碰上的膝盖,男人清浅的呼吸声近在耳畔,那股子诱人的木质调香水,经过一段时间的挥发,逐渐露出后调的檀香味,浑厚温和的味道,愈发地叫人难以忽视。
顾蜻游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握着手机的手心逐渐泛起潮意,她假装镇定拿着镜头乱晃了一会,最后对准对面的人,突然出声:“温先生。”
就在男人转过头的瞬间,她按下了快门,那好看得夺人心魂的眉目被定格在镜头中。
意识到她在干什么,温胜寒的眉眼一缓,脸上露出几分纵容的无奈,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顾蜻游眉眼弯起,将拍下的照片展示给他看:“我拍得好吗?”
温胜寒目光淡淡地扫过手机屏幕,喉间发出沉沉的一声“嗯”。
“那……作为交换,”顾蜻游轻咬了一下嘴唇,水盈盈的眸子看向他:“可以换您给我拍一张照片吗?”
温胜寒没有回答,直接朝她伸出了手。
顾蜻游笑了起来,把手机递给他,然后整理了一下头发,一只手撑在下巴上,做出看外面景色的姿态。
温胜寒将镜头对准她。
就在他按下快门的那一刻,镜头中的女孩儿突然转过头,冲着他甜甜一笑,眸若星辰。
温胜寒的心房被轻轻一撞,他手上的动作下意识顿住,定了定神后,他才放下了手机,还给她:“好了。”
顾蜻游连忙低头查看刚刚的照片,温胜寒看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便知道她是满意的。
翻看了一会后,顾蜻游放下了手机,突然开口道:“温先生,您听说过吗?在摩天轮升到顶端时许愿,会很灵验的。”
温胜寒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是吗?”
女孩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头发上的蝴蝶结也随之上下一颠。
“那挺好的。”
“所以……我刚刚许愿了。”顾蜻游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温胜寒回望她:“那祝你愿望成真。”
顾蜻游极轻地笑了一下,随之又咬了咬下唇,小声问他:“您……不好奇是什么愿望吗?”
温胜寒的表情一顿,随即配合问道:“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希望,以后每年的今天,都能和您一起度过。”
话音落下,顾蜻游屏住呼吸,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掌心,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