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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逃王妃 北庭暮雪 32107 字 2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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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槿儿回来,岑璠转身而去。

没过多久,安静的书房传来一声巨响,公文竹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

岑璠回到房内,便静静坐在外间的一把胡椅上。

没过多久,便等来了满脸怒色的男人。

他紧握着拳,看着她平静的表情,知道她是故意为之。

元衡不知道该不该笑。

她似是在意,可又太过冷静。

须臾之后,他自己想了个明白。

她是在利用他。

他笑了,那笑容迟迟未消失,从温笑扭曲成冷笑,“皎皎可是故意的?”

岑璠睁眼看他,未说是否。

他走到她面前,修长的身影投落下来,“画是谁送来的。”

岑璠实事求是,“锦禾。”

不似上次受了欺负时有所隐瞒,她答得毫不犹豫,却没有继续管的意思。

元衡也看得明白。

上一次欺负她的是皇后的人,她以为他不该管,便索性不说,这一次是他府中的人,所以她便觉得这是他该管的。

而她自己,打算当个甩手掌柜。

自始至终,都不过把他当个外人罢了。

元衡缓缓点头,似是自嘲,似又是在笑她。

“王妃可知,当本王的王妃要做什么?”

岑璠面上的淡然出现了点裂痕,她抬眼看他,“什么?”

“府里的刁奴欺主,难道王妃不主动该管教吗?

岑璠盯住他,唇越收越紧。

元衡道:“王妃是不知道如何操持中聩,打理庶务,看来宫里的嬷嬷也教的不尽心。”

她嫁时确实有宫里的嬷嬷来教礼数,但大约是觉得晋王不会让她来管家,确实也教的随意。

黄氏倒想多说一二,被她赶了回去。

他说的并没错,不过他想做什么?

岑璠眉越皱越紧,一双杏眸微颤。

面前的人慢慢俯近,俊美如玉的面容似笑非笑。

岑璠抓紧了那把胡椅的扶手。

“王妃不会管家,本王教你管一次如何?”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那只簪子,你为何要送给那……

王府里的人惧怕主子。

除了元衡,还有久在晋阳的太尉。

这么多年,底下的人小心伺候,很少出纰漏,谁也不想去触这两人的霉头。

倒是许久未见过晋王勃然大怒。

府中的人被聚在殿前,比起上次岑璠在洛阳的宅院问话,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堂下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人发现,锦禾的脸色有些苍白。

京城的奴仆见识过晋王对王妃的宠爱,远在晋阳的却没见过,有聪明人能从晋王对待婚事的重视看出来,可到底有些人不知道,对王妃的印象只是六品官家上不得台面的女儿。

元衡也知道,府里有人不把他的王妃当回事。

若他不出面,肯定还会有人在她面前放肆,惹她不快。

也要惹他不快。

他算是看透了她,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借刀杀人是她的惯用手段。

他找人搬了把胡椅来,坐在堂中,把她抱在腿上,毫不顾忌。

他偏要让她沾染上王府的是非。

晋王那张俊冷的脸透着阴鸷,面无表情,一只手揽着王妃的腰,一只手轻轻玩弄着王妃的手指……

外面的人就这么看着 ,大气不敢多喘。

没人注意到王妃的抗拒与挣扎,晋王揽着王妃的手臂正暗暗用力。

忽的,元衡将一幅画扫在地上,画卷在地上滚开,竟然是一幅晋王的画像。

他未指名道姓,只看着自己的王妃,“自己撕。”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晋王是在和谁说话。

却见那锦禾扑通跪了下来,爬上前,涕泪纵横,“奴婢错了。”

元衡声音冷中带着威慑,“本王叫你撕,没叫你说哪儿错了。”

锦禾嘴角抽搐,啜泣着闭上嘴,闭上眼拿了那幅画,缓缓撕了一个大口子。

那是晋王的画像,就算晋王再不喜,当面撕了这幅画也是大不敬。

府里的老人大概都明白,殿下今日是不想再留锦禾了。

锦禾似也意识到什么,撕了一半,泣不成声,看的人直叹气。

也不知道这锦禾是如何得罪主子了

“叫你撕,便是往碎了撕。”

“奴婢遵命”

撕画声响起,伴随着哭声,十分凄厉。

直到那画被撕得认不出样子,元衡才开口,“本王问你,这幅画是谁让你带来的?”

锦禾不敢隐瞒,“是太尉。”

岑璠闻言愣了愣,眼神微动。

背后紧贴的胸膛温热,可那气息冷峻的可怕,似冬日夹杂风雪的凌风。

他冷声道:“所以你个贱奴是认了他当主子?”

锦禾拼命摇头,“没有奴婢没有啊!奴婢只是觉得,您和太尉大人是至亲,他的意思便该是您的意思,奴婢”

锦禾抬头,只见晋王眼底愈发狠厉,唇角的那抹笑犹如弯刀。

她的话生生吞在肚子里,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奴婢知错”

元衡道:“你觉得你错哪儿了?”

锦禾眼睛来回乱瞟,慌不择路,连忙答道:“这王府只殿下一个主人,奴婢不该听别人的命令”

话音一落,却还是得来一声冷哼。

锦禾彻底愣住,她抬头看向晋王。

晋王对她说的无动于衷,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王妃的纤纤细手,点上她圆润饱满的指甲

她彻底明白过来,脸色顿时煞白,睁大了眼睛,紧紧盯住岑璠那双手,似有些不敢相信。

元衡掀眼,“怎么不继续说了?”

锦禾身子顿时垮了,双腿一软,彻底摊在地上,“是奴婢该死”

元衡冷漠道:“这府里是有两个主子,你最大的错,是冒犯了王妃。”

他没再给她解释的机会,只让韩泽掌嘴。

韩泽叹了口气,这锦禾在府里多年,从未有过行差走错,错就错在对曾有伯乐之恩的太尉太过遵从,做事也太不讲情理。

从前这么做事倒是也合晋王的脾气,可如今看来还是太一根筋了,竟是看不出这晋王殿下对王妃何等偏爱

他闭起眼,连着掌了几下嘴,虽然没下死手,但声声清脆,压抑的难以让人完整呼吸。

锦禾脸肿成一片,岑璠手渐渐蜷起。

元衡问道:“王妃准备怎么处置?”

岑璠咬紧牙,侧头看向他,“殿下打算如何安排?”

元衡没有当面为难她,缓缓抬头,声音轻如鸿毛,像是说了什么无关紧要地事,“刁奴欺主,打死好了。”

锦禾睁大了眼睛,韩泽生生停住手。

锦禾大惊,不住摇头,脸上扭曲。

杨太尉给她画时,说是余家姑娘画的,让殿下看看喜不喜欢,明里暗里都是一个意思。

殿下这种人一生不可能只有一个妻室。

那王妃不过一个六品官的女儿,也不该善妒,多管殿下的事。

“殿下,奴婢遵照着太尉的命令行事,奴婢不敢拒绝,您也是知道的,太尉他……”

元衡反问,“你觉得孤应该知道什么?”

这一句反问,锦禾彻底懵了头,她语无伦次,“太尉他奴婢真的不敢”

元衡瞥了她一眼,一扫堂下其他人,“以后余家的东西,不论是谁送来的,送的什么,要么退回去,要么和这贱奴一样打死。”

殿外的人头低着,谁也不敢说话。

元衡该说的都说完,他慵懒地往后一靠,“拖下去。”

锦禾连忙磕头,“殿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脑门咚咚砸在地上,似也砸醒了,好像看到救命稻草,“王妃娘娘,奴婢”

哀求声未落,元衡打断,“拖下去。”

说罢他松开了箍着她的臂。

岑璠立刻从他身上下来,回头望了望跪在地上的人,想要说什么。

元衡握住她的手腕,抓着她往回走。

他声音低沉,“本王的王府该这么管,王妃可学会了?”

傅媪看不下去,重重一叹,回头看了看锦禾,给了韩泽一个眼神,跟上两人。

韩泽似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些年殿下的脾气他也是知道的,也只有从小照顾晋王的傅媪能劝住一二。

虽说主子打死奴仆是常事,可王妃进王府的第一日就打杀,也是在给王妃造孽啊……

傅媪跟在两人身后,元衡有所察觉,似也知道傅媪为何跟过来。

“傅媪过来,是要给那贱婢求情?”

傅媪道:“殿下息怒。”

她看了眼岑璠:“王妃的脸色似是不太好,殿下看要不先让王妃回去休息?”

元衡知道,傅媪此言只是想支走她而已。

可她的脸色也确实不怎么好,或许又是因为那贱婢动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

见他不说话,傅媪也着实觉得为难,谁知自家王妃却是主动开口,“方才外面站得久了些,确实是不舒服,我先回去了。”

傅媪面色温和,行了一礼。

待她走后,傅媪不急不徐开口,“老奴看的出,殿下对王妃很在意,也知道殿下生气,是因为王妃将那幅画送过去,践踏了这份真心。”

元衡低头,看向比自己矮很多的老媪,却没了刚才凌人的气势。

傅媪见他如此,立刻了然。

这的确是他心里真正在意的。

她道:“王妃虽然性情冷了些,却是个善良心软的人,她想让殿下惩戒,却并不想致人于死地啊”

“傅媪是觉得,那贱婢不该死吗?”

傅媪话顿了顿,耐心道:“老奴觉得,锦禾得罪王妃确实是大罪,殿下如此处置,也是想警醒府里其他人,可这也会给王妃带来杀孽,让王府中的人太过畏惧,也不是件好事呀。”

元衡面上无波,沉默了许久。

“本王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她,饶她一命也可以,不过不能在王府做事。”

傅媪弯腰,“老奴替王妃娘娘谢过殿下,军镇的宅子人手是缺了些,不如就让锦禾姑娘去军镇吧。”

元衡颔首,“找人看着她,本王不希望再节外生枝。”

“殿下放心,剩下的交给老奴就好。”

话音止,元衡未走,负手立在原地,缓缓抬眼看向前方,呼吸似有一丝不稳。

傅媪眨了眨眼,“殿下可还有事要交代老奴?”

“叫宫里的人替本王查件事……”

*

锦禾最终还是保住了性命,人走的干净,可那日府里发生的事却无人敢忘。

这位从洛阳迎回来的王妃,是殿下的心尖上的人,他们不能惹。

元衡回来后公事繁忙,傅媪时而带她们在晋阳城内走走。

晋阳连接平城与洛阳,周围地形险峻,乃中原与北地之间的要塞,军户众多,又有四姓之中的王氏庇护,虽不如洛阳繁华,却也处处都是人烟。

尔朱阳雪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有一日送来了帖子,邀请她去郊外跑马。

岑璠这次换了身短打的衣裳,那身衣并不华贵,是她出嫁前自己的衣裳。

有了前两次的经历,岑璠倒对马有了些了解,抓着马鞍,试了几次,被尔朱阳雪轻轻一推便自己上了马。

此次出行,槿儿几个都在,还带了几个侍卫,几个婢女在河边生炊,准备摆些山间鲜味,尔朱阳雪带着她和侍卫沿着河边走。

尔朱阳雪选的那匹马极其温顺,一个上午,已经能驾驭着一路小跑。

尔朱阳雪单手握着缰绳,始终跟在她旁边,时不时同她说几句怎么驾马。

后来

到溪边,两人将马停在一边,由侍卫看着。

两人看向对岸,密林之上似正有禽鸟翱翔。

尔朱阳雪一吹口哨,引来两声尖锐的鸟鸣。

岑璠看向她。

尔朱阳雪问道:“王妃可知那是什么鸟?”

岑璠摇头,“不知。”

那鸟似比寻常的鸟飞的更高,也更快,像一只离了弦的箭,朝烈阳的方向直冲。

“那是鹰。”尔朱阳雪道。

岑璠只在书中见过,她知道那是一种凶猛的禽鸟,是天空上的猎人。

尔朱阳雪望向那些野鹰,“王妃没见过?”

岑璠摇头,她在彭城见过许多鸟兽,可却是头一回见到鹰。

尔朱阳雪朱唇微微扬起,“王妃要是想看,改日去我尔朱府上,说不准能看到呢。”

“说不准?”

尔朱阳雪点头,“王妃可能不知,这鹰是野物,野鹰想一直留在院子里,便只能用铁链拴住鹰爪,可那样也没什么意思。”

她轻轻一踢,一块儿石子飞出去,落在河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我们家有人会训鹰,把那些小鹰崽子抓回来,投喂训练,时间久了,它们就算在外面飞一阵子,也会再自己飞回来。”

她忽地一笑,“过去在军镇,我还送过表兄几只,不过他应该是不会养,养了几年,最后鹰全跑了。”

岑璠眨了眨眼,看向她的侧颜,那眼睫弯曲,满眼都蕴着笑意。

她问出口,“尔朱姑娘是喜欢杨将军,对吗?”

尔朱阳雪大大方方承认,“是,其实他也不能算我表兄,他的母亲是我叔伯的义女,这么叫罢了。”

她忽然想到什么,“王妃也别误会,我……”

她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来那些儿女情长,最后双手抱前,讪笑,“我有的时候,是脾气不太好。”

岑璠摇头,“别这么说…”

她结识了两个姑娘,一个是春日暖阳,而她像那夏日的烈阳。

都是她很羡慕的人。

尔朱阳雪轻笑,“我能看得出来,他对王妃不同,可我也能看出,王妃对他无意。”

“否则王妃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嫁给晋王,早都和他跑了吧。”

岑璠抿了唇,她这次带出来的除了墨群,还有晋王府跟来的人,那些人离她们不远。

尔朱阳雪捡起一颗石子,狠狠往河里一砸,那石子似直接砸穿了河底,砸出一个洞,水花小的出奇,声音沉闷。

“不过我这些日子也想通了,男人嘛,他不喜欢我,再找就是了。”

岑璠愣了愣。

尔朱阳雪以为吓到了她,不想让她觉得尔朱氏太过轻浮,“我也不是不喜欢了,只是觉得没那么重要而已,起码比起我自己,比起父兄,再比起家族……”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我手里的兵,他得排在……”

尔朱阳雪掰着指头数了数,似也数不过来,“他得排到后面了,所以就这样吧。”

岑璠:“……。”

尔朱阳雪以为她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有一天我父兄和杨氏起了矛盾,说不准我还要砍他呢。”

这么一说,尔朱阳雪似觉得不妥,没再说下去。

两人牵了马,沿着小河原路返回。

留在河边的奴仆采摘了野果,钓了几尾鱼,烹成鲜味。

山间微风吹拂,水声潺潺,偶尔吹来林间的清香,倒也算惬意。

午后,尔朱阳雪想教她如何跑马。

只是不巧,那晋王找到了这里。

岑璠脸上的惬意收起几分,纵使几乎不可察觉,却还是被男人察觉了出来。

除了那日她借他的手送画,他近乎事事妥协,很久没露出这样的表情。

蛮横,强势,看她像猎物,要用蛮力擒捕。

他一句话不说,翻身上马,用力一踢,就算是再温顺的马也扬起蹄子,奔出好远。

和风陡然变得凌厉了起来,像是刀子一般划过脸颊。

周遭没了一个人,他猛然勒马,马嘶鸣一声,他用力拽了缰绳,单手蛮力将马停住。

随后他抱紧了她。

那匹马虽是脾气好,可到底心绪不稳,马蹄左右摇晃,连带着马上的人也感到不安。

他锢得实在太紧,岑璠往外挣了挣。

他在她耳边道:“成婚前本王送你的簪子,你为何要送给那宫婢?”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马背之上

岑璠挣扎的动作小了些。

鸦羽似的长睫微颤,眼神有些游离。

许久之前的事,就要被沙尘掩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他挖了出来。

她是存心瞒他,关于那只簪子的真相。

她不想向他服软,于是选择借他的簪子暗中报复,她怕他知道她践踏他的真心,所以宁肯装作被欺负。

明目张胆利用他的怜爱,却又害怕被他发现真正的目的。

她想承认,一了百了,可他犹如一条巨蟒,紧紧缠绕她,似要将她的骨头揉碎了掰开。

那感觉近乎窒息,似乎真的要将她勒死一般。

岑璠一次次试着打开他的手,可却连他手臂上的肉都掐不动。

巨蟒似吐出了蛇信子,在她耳边轻轻吐露出一句话,“你是不是也很恨本王?”

她恨的人很多,报复过许多人,上辈子的皇后也死于她手,说不定虞佑柏也根本不是病逝。

上辈子在寺中,他告诉她虞佑柏病逝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声“知道”。

若哪日他死了,是不是她也会简简单单说一句,“知道”。

他这般无耻之徒,若不是救过她,还能帮她报仇,她应该也会想杀他吧……

她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好掌控,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可怜。

一朵菟丝花,弱小到只能依附其他枝蔓生存,却能肆意生长,最后不知不觉将宿主绞杀。

她似乎并不好掌控。

但他喜欢这样的她。

软玉温香在怀,微风带着丝丝凉意,掠过一丝清冽的香气,是他府里专门调出的香。

但其实他能掌控的事还有很多。

河岸边空无一人,只有水声潺潺,勒在腰间的臂松去时,岑璠得到一瞬间的喘息。

那手向上覆时,岑璠霎时间脸色变白了许多。

她拗不过他的力气,弓下身子,“你放手……”

“皎皎……”

她愈发慌乱,像要把他身上的肉拧下来,可平日的无声顺从截然不同。

这才是原原本本的她。

元衡看不到她的神色,却也能看见她的厌恶,或许在那深不见底的深眸中,还有些许憎恨。

那匹棕马甩着尾巴,似极其烦躁,哧了一鼻子。

再急躁的声音,也不如身后。

入的瞬间,岑璠抓着马鞍的手骨捏得泛白。

急躁的马奔出,似在宣泄,扬起蹄子,踏水而过,走过崎岖弯路。

马蹄声阵阵,马背颠簸,一路驰骋。

水的另一边静谧无声,景色尚好,却无暇顾及。

沿水流的方向而下,水由湍急变得缓了些,涓涓细流,流淌而过。

马似乎安静了下来,停在野花丛生的一处,悠闲地啃着草。

岑璠趴在马背上,环绕着马的脖子,疲累地趴在鬃毛上,定定看着不远处的野花。

渺小星散,却在光下泛着光彩,肆意生长,随风轻快地拂动。

他衣衫尚整,别开她凌乱的碎发。

岑璠看到那只臂,眼睛红得像兔子,转头狠狠下嘴,牙尖刺到肌里。

他闷哼出声,另一只手掰开,虎口嵌在她的齿间,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这样反倒是好掌控,他扶住她敞露的肩头,让她起身,整理好凌乱的衣衫。

那套衣衫并不是他给的,半旧不新,料子虽不

差,却朴素无奇,应该是她以前的旧衣。

“你若喜欢跑马,本王给你做几套衣衫,上次说的做数。”

岑璠闭着眼,牙咬得酸了,还是不肯松口。

他只能用了点力,把自己的手拿开,未再有什么举动。

他单手拉了缰绳,调转马头,那匹棕色的马倒当真乖顺,拽了最后一口草,驮着两人踏河而去。

清风拂过,吹干了两鬓的汗珠,两人回去时,岑璠的头发乱了些,脸色不好,元衡攥紧了虎口的一排血痕。

除此之外并无多少异样。

尔朱阳雪看了看两人,总觉得哪里说不上的怪,可总归也没往太奇怪的方向想。

只以为是晋王跑马跑得太快了。

于是她替岑璠抱怨了一句,“殿下可知,刚跑马的人不能跑太快,会很难受的。”

谁知岑璠的脸色愈发煞白。

晋王睨了她一眼,那眼神说不出的冰冷。

他低眼看了看怀中的人,又抬眼去看尔朱阳雪,随后目光落在那若无其事甩着尾巴的马身上。

他道:“这匹马气性倒好,本王买了,改日将银钱送到尔朱府上去。”

尔朱阳雪挑眉,却道:“殿下客气,不用给钱,臣女和王妃投缘,这匹马算就我送给王妃的。”

岑璠低头看着那匹马,那匹马的鬃毛细腻柔顺,就算她刚才抱住它的脖子,可能还扯到了那马的鬃毛,也只是嗤了一声,并不记仇。

马是好马,人不是好人。

岑璠淡淡撇开眼,掩饰起刚才脸上残留的难堪和厌恶,并不想让其他人再看出什么。

*

夜晚寂静,吹散了炎热,夏虫鸣响,静谧无声。

纵使她同他从回来后便没说话,那碗药还是如期端上。

起初,他还有意瞒着,那碗药要么是傅媪端来,要么是乳娘端来,渐渐却是连装也不想装了。

今天他亲自将那碗药端了上来,汤药温热,还泛着丝丝白雾。

他刚沐浴过,换下了白日的那身胡服,穿着宽松平常的衣裳,虎口的牙印转为青色。

他同她说了回来后的第一句话,“喝了。”

岑璠抬头,收起了伪装,“殿下除了这些手段,还有别的吗?”

元衡沉默许久,未怒,也未争辩,“可以,本王也想同王妃谈谈别的。”

他利索地放下碗,坐在旁边,“王妃愿意怎么谈,孤也想听听,咱们现在就可以坐在这里谈,谈一晚上孤也可以奉陪。”

他这番话像是做了让步,可却像是无理取闹,非要让她就这番发问说出个所以然来。

更何况她觉得,她同他没什么好谈的。

岑璠低垂目光。

她并没有忘记今天,青天白日下,他对她做的事。

他生了一张冷峻的脸,说出来的话也强硬,却长了一张会骗人的嘴。

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的事,她可不愿意。

那和尔朱阳雪所说被圈养驯化的鹰有什么区别?

岑璠这么想,便没再说什么,端起那温热的药碗,仰起头,露出雪白的鹅颈,一饮而尽。

元衡愈发静,瞳色暗沉,浓云翻飞,像是要凝成一块儿冰。

她的指细白,刚沐浴过后的脸颊还残浮浅浅的酡色,朱唇上留有药渍。

元衡抬起手,轻轻揩掉她嘴角的那滴药渍。

岑璠就那么看着他,一双同样冷的眼中满是倔强,唇上水润。

他眼中仿佛染了墨色,挑起她的下颌,俯身舔舐品尝起那丝丝苦涩。

府中的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都知道府里的两个主子吵了架。

从晋王那被咬破的唇上能看出来。

隔日,乳娘拿了作画的纸墨笔砚来,“姑娘许久未画了,老奴看府里有几处景致极好,不如和老奴出去走走,看哪处好看,画下来也能解闷。”

岑璠本意打算封笔,也不想画这王府的任何一处地方。

画一幅画太费神,若是无心,所画之物也只会无神。

画的所言无物,对不起所画之景,不如不画。

她坚定道:“不画。”

乳娘一时间哑语,“这……”

窗外似有人影攒动,她身边扎着双髻的只有紫芯。

岑璠收回目光,“乳娘你们回去吧,我无事。”

乳娘说,“湖中的荷开的正好,姑娘出去采些莲子也是好的。”

岑璠还是出了门。

槿儿,紫芯连带着府里的喜鹊,几个小丫鬟在后头,拿了罐鱼食,采莲子的竹筐,比起初来湖边的那次,安静了许多。

湖中的荷花开了满池,正是盛放时,早开的那批荷花早已经败了。

荷便是如此,起初开得星星点点,毫不起眼,忽然一个晚上便绽开满池。

可花期也短,盛放过后不久便是凋败之景。

岑璠沿石桥而行,多折了些莲蓬,心中想着曾经画过荷花败谢盛放交替之景,心中感慨。

自也是没注意到身后静悄悄跟上来的男人。

几个小婢女并不惊讶,槿儿将手里的小竹篓悄悄递了过去。

岑璠走在几人最前面,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沉香。

她手顿了一下,却也并不多惊怪,只是刹那间明白了乳娘非要带她来此处的用意。

她摘了莲蓬,便没了那个闲情逸致去拨,将整个莲蓬扔在了横她身前的篓里。

傅媪和乳娘相互看了一眼,傅媪暗暗点了点头,将那未剥好的莲蓬拿出来。

元衡似是知道傅媪什么意思,掐了一颗莲子出来,剥好递到她唇边。

那虎口上的一排印记太过明显。

岑璠未回头,看不清神色。

元衡眉微竖,声音低沉,“吃。”

傅媪脸色有异,元衡似也意识到不妥,手微微捏紧,“剥好的,你吃了吧。”

周遭的人略松了一口气。

傅媪道:“如今天正热呢,这新鲜的莲子清凉解暑,王妃多摘些,老奴晚些时候再让人煮些莲子羹给您尝尝。”

直到傅媪开口,岑璠才终于有了些反应。

她微微张嘴,那颗莲子便滚入了口中,新摘的莲子透着清香,还泛着些许苦涩。

她又折了几只莲蓬,元衡步子迈的大,她慢慢悠悠往前走,他便停一步跟一步。

到了湖心,岑璠抓了一大把鱼食,洒在湖中。

鱼食在湖中散开,湖中的彩鲤聚在桥边,似一匹锦缎,争抢鱼食。

这王府的锦鲤应当经常有人喂,岑璠洒出的鱼食太多,剩了许多飘在湖面上。

争抢的鲤鱼啄了几口,似觉得没意思,便四散游开,悠闲自在地钻到莲叶下。

岑璠放下手,手扶在桥上,许久没说话。

“再过一阵日便是乞巧,晋阳有烟花,你和孤出去转转吧。”

*

乞巧之日,月将圆,晋阳城乞巧街上男女络绎不绝,灯火万家,璨如锦织。

此地为边关入中原之要塞,异域人众多,自西入关的高昌人,在长街中表演杂艺,街上男女将异族人团团围住,交头接耳。

忽而轰的一生,异族人头一仰,火焰自口中喷出,照亮了黑夜,烟火适时在空中绽开,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叹。

路旁有人开道,岑璠挤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光迎面铺洒,星火自黑寂的夜空洒下,很快消散不见,漫天烟火却仍在空中盛放。

异族人敲响了腰间的鼓,声音轻快,火树银花下,一时间热闹非凡。

彭城门户众多,虽时不时有战乱,每年这个时候街上也得热闹一日,习俗街景却与晋地截然不同。

岑璠虽对歌舞并无兴趣,但到底没怎么见

过,便驻足看了一会儿。

男人的声音低醇,自身后响起,“皎皎若想看,孤以后年年都可以陪着。”

欢歌载舞很快便将那声音盖过,岑璠转身想离开。

“不再看看吗?”他问。

岑璠淡淡道:“不了,去河边放河灯吧。”

两人一先一后离开,两旁侍卫再开道,那双手始终牵着,却不似周围男女那般亲密无间。

城外河岸旁,晚风乍起,出城时岑璠身上披了件薄衫。

河岸下游被世家占满,城内普通的百姓只能跑到河岸更远的上游去放灯。

百年乱世,皇权凋敝,世家见到皇室,虽也是让了位置出来,派人来拜会一二,可到底无人离去。

倒是一幅“与民同乐”之景。

婢女递来笔墨小笺,岑璠常作画,写出的字大气磅礴,书在小笺上,便是多了分风骨。

元衡显然比她写的快许多,岑璠一笔一字都写的极为认真。

那两盏河灯晶莹剔透,淬着晶莹的色彩,像是两盏冰花,别致而精美。

两盏河灯顺流而下,元衡问:“皎皎刚才写的什么?”

这河灯许愿,除了讲究灯火不息,还有一个便是不能说出口。

岑璠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反问:“殿下许的什么愿?”

他问,“你觉得呢?”

岑璠想到这几日他看着她灌下的一碗碗的汤药,没在继续往下问。

她淡淡道:“有些愿望,被人猜透便不灵了。”

说罢,她起身,望向河灯的方向,并没有理会他什么脸色。

“会有的。”他沉声道。

这一世她从未灌过什么避子汤药,身子也未受过寒,来他的府上连小病也不曾有过,总会有的。

数过来,他们已成婚多月,若是快的话,说不准她的腹中已经有了。

他两世的第一个孩子。

岑璠接他的话,那两盏花灯并排而下,似纠缠不清,岑璠也渐渐辨认不清哪些是自己放的那盏花灯。

两盏花灯忽明忽暗,却没有一盏灭的,

两盏花灯渐渐远去,岑璠不自觉抬脚跟过去。

元衡不知道她许的什么愿,他也是第一次放花灯这种东西。

许愿这种虚无缥缈的事他从前绝不会做,身边也没有几个人有闲情逸致去许愿。

也没什么好许愿的。

他跟在她身后。

她眼中映着河灯火,他眼中映着她。

两人渐渐远离放河灯的地方,远远有奴仆缀在后面,无人上近前。

来放河灯的多世家女眷,十三四岁的模样。

大氏族常指腹为婚,这个时候已经该到了出嫁的年龄,也只有小世家该出嫁的女儿,会在这里许愿觅得良婿。

许的也都是如何嫁个好出身的世家子。

在南边世庶两族通婚乃是罪,北面虽无这等规定,但世庶联姻,大多也会像黄氏一样,被当地的大小世家耻笑一遍。

小姑娘围在一起,总有谈不完的话,元衡路过时,便是听来闲谈一二。

“那施家长子多年膝下无子,娶了我阿姊,起初还嫌弃呢!还得是我阿姊,找来专门给男子看症的郎中,这一把脉才知道,竟是那施家大公子的毛病。”

此话说完,坐在周围的姑娘皆掩面而笑,有一女子年岁大些,用袖子轻轻拍了一下她,“小声些,也不害臊……”

两人离岸边不远,烟火已歇,无河中灯火映照处,忽明忽暗。

元衡握着她的手似微微动了动,只是岑璠注意着那盏灯,无从察觉。

可有些时候,越不想发生的,便越容易发生。

岸边有一白衣女子似是身形一晃,跌落到河中,水花溅起,周围的人都向那处看去。

那水花溅的太高,将两盏晶莹璀璨的花灯都浇灭了。

那女子周围似有家人,很快被家里人拉上岸来。

一身穿鹅黄色衣衫的女子,自岸边快步而去,看不清是什么样子。

落水女子还坐在地上呛水,不知为何,那黄衣女却二话不说,走到面前抬手狠狠打了落水女子一巴掌。

“你想死,何不死远点!这是做给谁看!”

两人离得有些远,可声音却能听个七七八八,大概那女子为了哪个情郎,想不开跳了河……

刚才那群世家姑娘眺望而去,不知是不是有人认了出来,掩唇低了声说着什么。

元衡只淡漠地瞥了一眼,“走吧。”

他先抬步,岑璠似看了两眼,而后跟着他离开。

夜晚,屋外大风乍起,窗棱阵阵作响,无雨声,吹散了夜空最后一点暗云。

夜空晴朗,星河灿烂,七夕乞巧,牛郎织女相会时。

屋内烛火未熄,忽明忽暗,久久未息。

再停时,月上中天,与星光连成一片,月光如练,一泻千里。

他抱着她,握着她的双腕,久久未离去。

岑璠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他总往她身下垫枕头的举动,若非太过弄到身上,就是连沐浴也会在晨起之时。

她也大概渐渐能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

岑璠大口喘息,眼睛微微看向那摇摇晃晃的香囊。

他搭在她的肩窝,未有察觉到她所看之处。

身上的重量骤然释去,岑璠近乎下意识要抬腿。

他却是抱着她去了净房,似比平日这时沉默许多。

星河朗朗,岑璠睡了个清爽的好觉。

翌日,像往常一样,岑璠醒时,床榻上已无他人。

岑璠早已习惯,他是这一方之主,此处皇权世家权力交织,他要忙的事不少。

她下床,看了半本杂书,又想到洛阳的故友亲人,叫槿儿拿来了纸笔。

从前的岑璠只会给远在洛阳的珝儿写信,如今到底是多了个人挂念。

那封送往虞家的信她自儿时便常写,写的顺畅,问的也如过去一般,只是特地嘱咐了珝儿莫要再赌。

另一封信,迟迟未能下笔。

笔抵着下颌左右晃动,这是岑璠过去作画时常有的习惯。

乳娘起初因为晋王,对阿湄多有误解,她嫁了,这怨言倒也消了。

乳娘将药膳放到她桌子上,只打趣了两句,说她对那姑娘上心地过头。

岑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细腕上沾上了墨也未曾察觉。

须臾后,她抬起笔,认认真真下笔,写了一半又觉得不太满意,便又换了张纸。

可一张纸写完,又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岑璠再三思索,便又往信里加了片用香薰好的芍药干花进去。

两封信亲手封好后,岑璠让乳娘打听打听府中送信之人。

*

岑璠不知道的是,今天晋王就在府上。

王府的众多偏殿中,晋王选了最僻静的一处。

是她上一世居住之所。

不似上一世的破败,偏远的院落中中满了花木,梅树最多,院中挖出了一条沟壑,自院墙外引了水来,精致的水车放置在假山旁,卷起一片潺潺水声,长廊上挂有一笼画眉鸟,鸣声清脆。

元衡亲自带她来过此处,她来时似有过些许怔愣,可也许只是惊讶于府中还有如此温馨惬意之景。

她并不认得前世之景,眼底透着陌生,元衡再未带她来过此处。

这里常年有奴仆洒扫,今日房中却只坐了一个郎中。

老郎中擅为男女诊脉,看的多是子嗣之事。

他精于此道,倒是也有此地世家找他看过,可也多是女子看。

这晋阳最尊贵的皇室,成亲了一个月,竟是让他上王府来诊……

还是诊他自己。

莫不是自己真的察觉到了问题……

老郎中起初来时这么想,纠结了一路,若是真的诊出问题,到底要不要说出口。

那晋王他在晋阳见过,却也只是远远瞧过那威风,从未近距离看过。

进了这偏僻的院子,方才知晓坊间传闻不假。

那浑身的威严震慑,凌厉肃杀,就连这温暖如春的院子也遮不住。

老郎中坐下时颤颤巍巍,时不时捋两把胡子,那胡子此时被捋得笔直。

“殿下身子康健,脉象有力,并无碍于子嗣。”

元衡听罢,立刻收回了手,什么话也没说。

老郎中也不知该说什么,也知道不该问的不能多问。

“殿下若是不放心,不如老朽再为王妃诊过

一二。”

元衡立刻答:“不必。”

老郎中便也闭了嘴。

细细想来也是,就算是寻常男人,也不愿意让家里的婆娘知道……

他又问:“你可知女子迟未有孕,是何原因?”

老郎中暗中掐指,其实这晋王和王妃大婚,也不过两月而已,也不算迟。

实在太操之过急了吧……

老郎中不懂朝堂弯绕,也没听过晋王和王妃的私事,说地委婉,“每个人的身子都不一样,有的女子刚成婚便能有孕,有的则要过去好几年,缘分到了,自然就又有了。”

这番话显然是让晋王满意的。

元衡自己想了片刻,着人送老郎中从侧门出府。

郎中走后不久,韩泽便自月门而入z

装作若无其事,也没问结果,只将今晨去外面请人问诊的事自己嚼烂了烂在肚里。

韩泽行礼,说起主屋找人送信的事。

元衡并不意外,“她要给她弟弟送信,让人给她送就是了。”

韩泽顿了顿,又道:“殿下可能不知,王妃还有一封信,说是要送去郑家。”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爱吃酸的

元衡着实不知,她和郑氏女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那封信呢?”他问。

韩泽对他极为了解。

晋王不喜欢有任何事脱离自己的掌控。

是以送信人来报时,他将那两封信截了下来。

“那封信还没送出去,殿下可要看?”

元衡手指微点桌子,韩泽了然,两封信一起呈上。

元衡打开那封信时,香味扑面而来。

他一手捏了花瓣,将那片干花取出,摊开在手心。

不是梅,是一朵粉艳的芍药,被做成了干花,芳香扑鼻。

那封信纸上也沾了花香,他打开那封信,那字体苍劲大气,不似寻常女子学写娟秀的字。

他一字一句地读,那信里短短几字说了她晋阳过得如何,其他洋洋洒洒写了她沿途见闻。

桩桩件件,身旁皆有他,却只字不提他。

“有幸见苍鹰翱于青天,愿为尔以丹青记之。”

这是她这一段话的结尾。

她前些日不愿画,却愿为愿在洛阳的一个女子画苍鹰翱翔。

元衡捏信的手紧了些,可没过多久便又松开了。

他将那封信按原来的样子叠好,又看了两眼芍药,塞进去。

而后却又有些不放心,看了看她送给弟弟的那封信。

打开扫了两眼,他将那信随便折了折。

两封信放在桌上,“送走吧。

韩泽得令,着人将两封信送走,当作无事发生。

元衡回到屋子里,岑璠恰好在让人准备笔墨。

她手握画纸出门,迎面被他撞到。

岑璠有一瞬的惊讶。

他怎么会在府上?

元衡装作不知,“你要去做什么?”

“去外面画幅画。”岑璠道。

她未再做太多解释,径直向外走去

元衡跟上她,向外走去。

外面日头正晒,岑璠仰头看了看晴日苍穹,眯起眼睛。

“为何不在屋里画?”

岑璠抿唇,没同他说话。

她找了一处还算阴凉的地方坐下,乳娘和槿儿搬来桌子,像往常一样给她放好笔墨。

岑璠铺好画卷,心却不定,看向站在旁边的人,意思很明显。

乳娘找补道:“姑娘作画喜静,殿下莫怪……”

元衡沉默片刻,没强求什么,走远了一些,找人搬了把胡椅,坐在树荫底下。

她一直望着远处的寥天,迟迟未下笔,坐了将有一个时辰。

元衡远望着她,未出声。

他此前未见过人作画,上一世她的手上常年有伤,也没有见过她画过。

他知道,乱世烽火,当今世上有许多人为了逃避,游于世间。

这些人多出身世家,他从未见过,他认识许多世家的人,也多和这些隐士非同道中人,唯一一个例外也许就是那表弟崔迟景,若非有用,他也不会去主动结识此人。

她静坐于庭中,元衡叫人拿了公文来。

烈阳渐沉,光影倾斜,她的身袖上沾染了光晕。

眼瞧着那光要攀上那白玉似的面容,元衡叫人拿了屏风来。

光落在她的睫羽上,浅淡晶莹,她动了笔,看到那盏屏风时,却又有一瞬间的分神。

“拿下去。”她道。

下人回头看了看,见晋王未阻止,便又将那盏屏风撤了下去。

起笔勾起轮廓,晕染开朱砂青墨,草木苍劲,苍穹留白,鹰翱于空,笔风锋利。

一幅画作好时,日影斜沉,微云舒卷。

岑璠过去作画,常坐于景中,这么想着画,终归是没身临其境画的生动。

笔落下,元衡走过来。

画上晕染了余晖,仿若群鹰归巢,栩栩如生。

他驻足看了好一阵,虽是不怎么懂画,却也能感受到画中挥洒的磅礴。

他以为她不过是像寻常的世家女,会画而已。

原是真有自己的风骨在。

如果他看见上一世的她作画,也许也会驻足一二吧。

或许,他的目光会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些。

不过现在也好,她就在王府,这样安静地在他能看见的地方,养在他身边,做着她未嫁时常做的事。

她似乎还送过他一幅佛像,那佛像中规中矩,和此画完全不同。

也许她会画很多种画,还有很多是他不知道的,这些他可以慢慢发现,慢慢品尝。

画中恣意空旷的意境未入人眼,可元衡想要那幅画。

即使知道那幅画原本不是他的,可他还是想要。

他开了口,“这幅画能送给本王吗?”

画上的墨已被晚风吹干,画的一角被卷起。

这幅画,其实岑璠画的不满意。

少了些意境,多了些浮躁,和那日所见所闻相差甚远。

也许她还是该改日去远郊再画一幅。

岑璠也不想与他再争吵。

她越是反抗,他便越是喜怒无常,这些她能看出来。

自那次她咬伤他,她与他就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冷静,像一条随时会绷断的弦,虽然都各退了一步,可终归是扬汤止沸。

她道:“这幅画送给殿下吧。”

元衡有些许意外,他以为她会呛她两句,说他无耻肖想。

回想起这几日,她的确是顺从了不少,没有再说什么刺人的话,也没有再咬他,在床榻上也是如此,虽不像上一世一样,他说什么她便能将自己摆成什么样子,可到底是合他的心意。

他也做出了让步。

做出了许多让步。

或许就像傅媪说的,她吃软不吃硬,他服了软,她才愿意静下来好好看看他。

待到画全干了,元衡着人将那幅画挂在了自己最常去的书房里。

过了将近十日,岑璠收到了从洛阳的来信。

那封信不是王府的人送来的,而是从洛阳来晋阳的崔迟景带给晋王的。

他亲自将那封信交到了她手中。

岑璠接过他递过来的信,没有立刻打开。

她把那封未拆的信卷起,两只手握住,那是一种防备的姿势。

元衡未走,岑璠环绕一周,自己出了门。

她并不是不着急看,而是不想让他看到

元衡在房中静静站了一会儿,抬步出门。

她并未走远,坐在长廊下,倚靠凭栏,就着盈盈灯火读那封信。

元衡不想承认,可这一次他确实不是滋味。

大雪中的和离还历历在目,她临走时,心中分明还有执念,对那郑氏颇为在意。

他将那枚玉佩退回,她却似乎和她成为了很好很好的朋友,对她的在意远胜于对他

他悄然坐在她身旁,衣衫簌簌作响。

岑璠不可察觉地挪开了一点位置,不愿让他窥探。

他端坐在一旁,微微偏头,透过那雪白的脖颈,想看清那封信上的内容,可灯光昏暗,那信上的字体娟秀小巧,只能断断续续看清几个字,若不凑近些,便根本看不全。

他并没有靠近,那样显得实在太过狼狈。

他低头出声,声音轻如一片落叶,在夜里却有些寂寥酸涩,“就这么在意?”

声音落在岑璠耳中,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这种语气她听过很多次,她知道若是她回答不好,他心里会记恨,说不定会牵连到阿湄

她的

母亲也是这样。

儿时在山上时,母亲常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让乳娘带着她出去找东西画,她便总是让乳娘帮着隐瞒,下山找同龄的孩童玩。

那时母亲对她的看管,比他现在还要严厉些。

每次她玩得脸颊红扑扑的,母亲都能发现,轻则挨一顿骂,重则挨一顿打。

而那些陪她玩的玩伴,也要被母亲说成山下的野孩子。

她不愿母亲这么说她的朋友,起初辩解几句,后来发现只会迎来更多责骂,便常骗母亲,说是下山画画时偶然碰见了几个孩子。

再后来,便没有孩子愿意同她玩了。

岑璠很少对面前的晋王说违心的话,可这次却又骗了他,“郑姑娘帮过我许多次,投缘罢了,殿下谈何在意?”

元衡未接话,凤眼深邃,浮现一丝笑意,“孤知道,随便问问罢了。”

在他说这番话时,岑璠已经将那封信折叠好,放进了信封。

他从袖中拿出了一盒糖,撇开头淡淡道:“郑氏给你的,说是亲手做的。”

那糖盒小巧,摊在他手心。

岑璠没在意他为何会这时才拿出那盒糖,她只是忽然想到,那日她写信时,总觉得缺少的到底是什么。

相隔两方,若想让故人放心,觉得对方时刻在身边,送自己亲手做的糖,总要比一片干芍药要好太多。

元衡其实有些心虚,可她竟是没有耻笑他,反倒是有些出神。

也许是和那郑氏女不熟,想不到那女子竟会送她糖,才愣住吧。

元衡这样想,渐渐认同了自己的想法,又怕她注意到他有意藏她的糖,便自己打开那糖盒,“尝尝。”

岑璠就着他的手,吃了那颗糖。

和儿时吃到的梨膏糖不同,那糖偏酸甜,像是楂果,又有荔枝的味道。

她应该不止会做那一种糖,或许她以后还可以吃到很多种。

她以后有朋友了。

元衡将那盒糖交到了她手里,她眼睛有些泛酸,那种心绪,很难再掩饰。

元衡似看到了一滴晶莹,映在灯火下,分外惹怜。

她的眼泪总是这般含蓄,每一次他都记得很清楚。

元衡罕见能读懂她。

他同她一样,一个人的不幸,便在于很少遇到善意。

所以即使是一块儿糖,一次相救,都会记一辈子。

他轻轻拭去她的泪,抱住她,想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皎皎莫哭,孤也一直都在…”

灯火葳蕤,抱团取暖,便也添了一丝暖意。

他抱起她,她难得趴在他的肩头,少了些许倔强疏离。

情浓之时,鼻尖相触,她似有分神,搭他背上的手一次次落下。

他不厌其烦,让她攀附与他,感受一腔炽热。

最后像是撞得狠了些,她眉皱起,唇微颤,一声长哼。

长夜难得宁静,他从背后抱住她,盖着同一床锦被,相拥而眠。

“皎皎,过一阵孤可能要去趟军镇……”

他不放心她,“孤不放心,你待在府中,谁来找都不要见。”

岑璠还未睡,但眼已经合上,轻轻“嗯”了一声。

*

元衡此去军镇,不仅仅是为了握紧手中的兵权。

上一世,崔氏谋反,起因便是军镇。

他不知道舅父用了什么手段,让柔然出来指认崔氏谋反。

那时适逢崔氏家主崔纪谏言,劝帝王大修史书,帝王心中记恨,北有柔然指认,南有萧氏暗中屡次劝崔氏南下,皇帝便借谋反处置了崔氏一族。

世家少了一块儿,又是因为修史之事,与本族权贵的矛盾愈发尖锐,最后一切倾数崩塌。

军镇势力复杂,杨氏强盛,可究其根本背后还有个尔朱氏,和其它世家大族不一样。

上一世的军镇,杨氏本依附尔朱氏而活,最后却与尔朱氏争得你死我活。

尔朱氏虽有贵族居于晋阳,可家主常年镇守军镇,这一世若要改变,他有必要动一动这颗棋。

元衡忙于北去军镇之事,岑璠这几日却是在学怎么酿酒。

王府里栽了太多梅树,也有些能结果的。

晋地处北,梅树结果晚了些,这几日正是下果子的时候,岑璠便想摘些来。

那日她收了阿湄的糖,便一直再想送她什么好。

再送糖不合适,可晋阳和洛阳相距甚远,送其他的又容易坏,思来想去,便只有酒了。

她也喜欢喝酒。

岑璠从小没有下过灶,母亲总是说,她这双手是握笔的手,不该花心思在其他的上面。

母亲死后,她进了岑家,也没心思去碰火灶,不会熬糖也不怎么会酿酒。

她挽了袖子,摘了整整一筐青梅,傅媪教了一个下午,忙活半日,总算才将青梅封罐。

元衡回府时,几个人正将那瓶梅子酒埋在树下。

元衡看的心暖。

就像是精心养了许久的鸟雀,终于会自己在屋檐上筑巢一般。

他问了一声,“在做什么?”

岑璠回过头,云锦广袖还扎着,裙摆铺在土上,其他几个小婢女站起身行礼。

岑璠抿了抿唇,低头,“埋酒,自己做的。”

元衡心里一动,声音低了些,“王府里有酒窖,可以让傅媪带你去。”

岑璠摇头,“就埋这儿。”

她在郑家的别院时,那晚阿湄便是在院子里挖的酒。

这么埋酒,总比放在酒窖里要有趣。

元衡也没强求,继续问,“埋的什么酒?”

“是梅子酒。”

元衡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他对梅子过敏,吃了会起红疹,这件事也只有傅媪和韩泽知道。

元衡看了看她周围的婢女,心存警惕,便没同她说。

终归这次是没什么口福。

可她似乎是喜欢吃梅子,酿酒之外还有些剩余,乳娘将梅子洗了摆上盘。

晚膳后,梅子酸甜爽口,岑璠在屋内看着书,多吃了几口。

元衡与她共处一室,难得最近得闲,拿了本棋谱看。

一盘青梅将空,他放下手里的棋谱,眼神渐渐变得深邃,“皎皎很爱吃酸的?”

岑璠似也意识到自己吃多了。

她确实对酸的东西有些许偏爱,这梅子就在她手边,抓得趁手。

她咽了咽泛起的口水,放下最后几颗梅,“算是吧……”

元衡沉默了许久,目光又回到棋谱上,桌上的另一只手指轻轻摩挲。

他这几日繁忙,回来时岑璠大多时候已经睡下。

这几日他二人过的平和,并未有过些许争吵,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似熟悉了彼此的存在。

元衡不愿扰她清梦,好几日未碰她。

可这一日也没有。

他静静躺在床上,手搭上她的小腹,心如隆鼓,呼吸都快了几分,手轻轻揉了两下。

想到她今日摘了梅,买了酒,元衡渐渐觉得不妥。

还是太累了,有些危险。

他想着怎么开口,却在下一瞬被敲醒了。

岑璠道:“殿下,我今日身子不爽利。”

元衡手顿住一瞬,刚浮出水面的心被生生砸到了湖底。

他知道她说的不爽利是什么。

上一世,他到她屋里,她起初也会小声告诉他。

可他那时不讲理,也不容她推拒,也总能说出些别的过分的法子让她做。

她眼中起初有过犹豫,可他步步紧逼,命令无情,后来她似也习惯了,再也没婉拒过他,不爽利的时候便自觉闭上眼跪着用其他法子伺候。

这一世她拒绝的不客气,他便也是记住了那日子,也不敢同她说他那些无耻下流的要求。

手上的齿痕还未消去,他没忘,也不敢忘。

今晚是他恍惚了。

元衡未收回手,缓过神来,态度仍是好,轻揉

着她的小腹,“孤给你揉揉……”

他揉了许久,岑璠只觉得他揉的无用,扰她清梦,后来便是翻了身,方才得了清净。

*

元衡走的那日,安排好了一切。

府外多了好几个侍卫把手,不知是在防着谁,岑璠却能隐隐猜到。

她从前在彭城和洛阳听到的,都是晋王和杨太尉关系情同父子,可这几个月暗中观察,绝并非如此。

一辆马车停在府外时,府外的侍卫横起长枪,将大门堵住。

崔迟景下车时,愣了许久。

马车的帘幔被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似顾及男女之别,崔迟景并未扶,只退开一步,随时准备去接。

郑伊湄看见府前的阵仗,也不由愣了愣。

晋王这是要防着谁?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吻痕

郑伊湄没来过晋阳,王府的人也不认识荥阳郑家的人物。

他们只知道晋王下了死令,不允许任何人进府,特别是找王妃。

是以郑伊湄叫人通报时,无人进门通传,两只长戟将门横挡,不像是王府,倒像是大理寺狱一样。

郑伊湄知道这绝非岑璠的命令。

门口的人倒也是听说过荥阳郑氏,见此女虽身着一身书生的衣裳,却气度不凡,贵气十足,倒也无人上前驱逐。

那侍卫长说话倒也还算客气,拱手一礼,“姑娘见谅,王妃不便见客,请回吧。”

郑伊湄此次来晋阳是来看崔迟景,也是想给岑璠一个惊喜。

前段日子送来的信上,她分明说自己在晋阳很好,见到了许多不曾得见的大观,现如今怎会不便见客?

郑伊湄隐隐觉得蹊跷。

好在韩泽及时从城外回来,将人迎了进去,道了声莫怪。

这是刚才殿下离城时的吩咐,想来也是怕王妃在府中太无聊孤单,让这位姑娘来陪着解解闷。

岑璠在这王府也确实无事可做,不过这倒是和他在不在没有太大关系。

思来想去,来这里最充实的,竟是和尔朱阳雪出去跑马的那个早上。

刚来晋阳时,他怒时曾说要让她操持府中大小事务,做好王妃的本分,可这些麻烦事到底也没落到她头上。

她王府里做的最多的事,除了和他在床榻上厮混,似乎便是喂鱼。

前几日倒是想调些香,他却是叫来人,将那些香料拣出来好几味。

他对子嗣之事向来谨慎过头,不仅会注意她的饮食,连沐浴时用的香料都会在意。

不过他应该是忘了每日悬在帐上的那只香囊。

昨日叫水已是深夜,晋王一清早便去了军镇,她醒的晚,百无聊赖便又拿了鱼食去外面。

听到郑伊湄来府上时,手在空中停住,星点鱼食从指尖漏出,在水中漂浮荡漾。

她应该是刚来晋阳,身上还穿着一身适合远行的男装。

她小时候见到她,她便是这样的打扮。

湖心的一方小亭总算有了客人,也多了些人气。

岑璠让紫芯上了些瓜果,似觉得不够,又让槿儿去窖中取了一壶酒。

她埋下的青梅酒时间太短,这坛酒是从王府的酒窖中拿出来的。

她未拿他的酒,那坛酒是她从彭城带来,算是她的嫁妆。

下人们简单摆好席便退下,只留三人在湖心亭中。

岑璠说起了前一阵在府中酿酒的事,至于府中的争吵,对她的诸多管控,她并不想让这两个人知道。

崔迟景总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可总归是相识,不愿场面到他这里尴尬,也聊得熟络。

“没想到岑姑娘竟也是爱酒之人。”

他说这番话时,目光始终追随着另一个人,似满眼都是她。

岑璠眨了眨眼,也看向阿湄。

她分明才喝了一杯,脸上却似染了醺色,小声嗫嚅:“谁也爱喝酒”

崔迟景打趣:“瞧,还不承认了,要不我把你的酒盏撤了?”

郑伊湄显然是不愿,“光说不喝酒,那可没意思。”

崔迟景恍然间想到什么,静了一瞬,患儿一笑,仰头自罚一杯。

那日她醉时哭了,同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她那时哭是因为他……。

岑璠轻笑,又问:“阿湄和崔公子怎么来了晋阳?”

两人一对视,郑伊湄解释道:“寻简来晋阳上任,我”

她顿了顿,微微低头,道:“我没来过这里,便随他来这里游历一二,也想来看看皎皎。”

岑璠对崔迟景并不了解,阿湄曾在别院说过,他是杨太尉的儿子,改姓崔而已。

她第一次见到此人,是随晋王而来,风流倜傥,眉目温善。

她看第一眼,便觉得崔迟景不适合入仕。

阿湄说过,他为她想入仕。

而他现如今真的这么做了。

阿湄也说她一辈子认定了这个人

她不曾拥有过这样的感情,却也能感觉到,阿湄和他在一起是不一样的。

少了些端庄,多了些俏皮和小性子。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单纯的喜欢。

真好

岑璠展开笑颜,轻轻问道:“那打算什么时候走?”

郑伊湄回过神,答道:“这段时间都不会走,阿父这里有套宅子,在这儿住一阵。”

皎皎嫁入王府后,她和阿父大吵了一架。

后来大兄劝说调解一番,阿父没再说她不争气,更没有再说过皎皎。

她与她的第一封书信,还是阿父亲手交到她手上的。

她来晋阳时,阿父并未阻止,即使知道崔迟景在这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开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便是一切都如愿。

她看向岑璠,想再多说些什么,却见她转头看着湖面。

“阿湄若是得空,多来王府坐坐也好。”

这话犹如鸿毛,郑伊湄不知道她为何会这般同她说。

似并无多少期盼,只是轻轻一句。

她似乎与出嫁前有些不同,面色看起来更红润,却似乎更加安静,冷清,似还透着些寂寥。

像花丛中被摘下的一朵芍药,被养在盆中,独枝盛放,却少了些花团锦簇的热闹。

岑璠转头时,雪白的侧颈露了出来,有一道红印,那是昨晚留下的。

他今晨离去时,竟也没忘记给她挑身衣裳。

这些痕迹他向来不许她遮住,有时还会故意去看,府中无人拜访她,她也不没怎么在意,久而久之便是忘记去遮。

那道红印实在明显,郑伊湄看得清楚。

郑伊湄罕见地局促,想提醒一二,可崔迟景还坐在这里,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不知道该如何提醒,袖下手攥得紧

崔迟景察觉到异常,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慌乱一瞬。

他瞟开眼,清了下嗓子,站起身道:“我刚来晋阳,还有事要忙,你们这酒这么也喝没有意思……。

他笑呵呵道:“昨日在街上看到了阿湄喜欢吃的干果,我、我待会儿去买些,让人给你们送来。”

郑伊湄点头,两人似是心照不宣,一个继续坐着,另一个离席。

岑璠总觉得两人的反应有些奇怪。

待到崔迟景走后,郑伊湄手掩起嘴,像普通的闺阁姑娘说悄悄话那般,低声同她说了句什么。

岑璠的脸顿时红了许多,无措地捂上脖子。

郑伊湄倒也没多笑她,“我刚来洛阳,寻简他刚上任,这几日还要有劳皎皎,带我在城里多走走了。”

她笑靥温柔,让人无法拒绝。

可晋王临走时下过令。

她不得离府,昨天他在她耳边说过,在她快睡熟时也说过。

她隐约能猜出是在防着杨太尉来府上,却不知道他为何要一

遍一遍重复,像是某种执念,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她低垂了目光,还是刚才的那一句,“阿湄若是得空,还是来王府坐坐吧”

郑伊湄朱唇微合,沉默良久,看向她的目光闪动。

那眼底里不是怜悯,而是伤感,还有心疼

天上云卷云舒,偶有云飘过,遮住了烈阳,波光粼粼的湖面黯淡了一瞬。

有些东西,她终究还是没藏住。

岑璠抿了唇,遮着脖子的手慢慢垂下。

比起那没有遮住的吻痕,她最在意的,还是她窥探到这些。

她在王府,其实是一只被精心饲养在笼中的雀。

亭中静谧,湖中的锦鲤时而藏匿与荷叶间,时而摆尾游荡,看似自由,可始终游不出被人圈围的碧湖。

遮住金轮的那抹云慢慢移开,光晕从云边洒出,湖面光与影随云而动。

亭中光暗分明,似楚河汉界,岑璠坐在暗处,而她对面的人迎着光。

可慢慢的,她身上的暗也散了,和亭中的她一样,染上了光。

郑伊湄眼眸一弯,束发的绑带白如羽,随微风飘扬,也不追问,将她的为难轻轻揭过。

“皎皎若是不嫌弃,我每日来这里也不是不行。”

岑璠眼中晕了光,她轻轻侧头,莞尔一笑,“不嫌弃。”

*

晋王走的第一日,岑璠晚上睡得踏实。

说实话,她还是喜欢一个人睡,一个人清闲地睡

不似昨日一早碧空如洗,此刻天空泛白,灰暗阴霾,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似是要下雨。

街上行人匆匆,早起的摊主看了看天,也微叹着摇头准备收摊。

岑璠未晚睡,起的便也早了些。

阿湄昨日答应她,会来府上陪她

岑璠用完早膳后,便一直坐在回廊下。

乳娘看了看低压的阴天,给她披了一件薄衫,“姑娘别冷了”

岑璠微微移目。

她总觉得今日乳娘有些反常,往日若是这般,乳娘定是要再多念叨几句。

不过岑璠没多在意,她轻轻问道:“韩泽呢?”

乳娘道:“韩大管家正忙呢。”

她想了想,笑道:“姑娘放心,郑姑娘若是来了,韩管家肯定会来说的。”

岑璠觉得不对,放下手中的书。

就在此时,府里的婢女春晓跑来,“苏媪,韩管家说要您去趟门口呢”

乳娘似愣了愣,站起身,话急了些,“不是说都处理好了!怎么说到这儿来了!”

岑璠愈发觉得不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乳娘支支吾吾,眼神愈发慌乱。

岑璠心总不安。

阿湄她还一直未来,她昨日说了会来,便不会食言才对……

她站起身,道:“我要出去看看……”

乳娘愈发觉得难,她眉皱成一团,“姑娘还是别出去了,殿下不是说过,让您不要出府。”

岑璠紧抿唇,“我要出去”

乳娘拗不过她,也不欲再隐瞒,“真的不是郑姑娘,其实就是府外发生了些事而已!”

岑璠还记得,乳娘曾对阿湄有所介意。

这番话她并不全信。

她绝不允许阿湄在晋阳出任何事。

她疾步向门外走去,乳娘回头看了看那婢女,指指点点一番,无暇再顾及,追上岑璠。

两人一走一追,到了门口,积压了许久的乌云,散落几滴雨,落在岑璠发间。

乳娘指望门内的侍卫能拦住她。

门外似有女子的哭声,岑璠眼睛猩红,一扫门口的侍卫,那眼神好似比晋王还冷些

她走近了些,对上其中一个侍卫的眼睛,“让开!”

那些侍卫互相看了看,低头颔首,“王妃见谅。”

“再说一遍,让开。”

还是无人敢开门。

岑璠咬紧牙,直向门而去,自己要开门。

侍卫倒也没料到会有这种状况,晋王似也认定王妃不会轻易出府,并未做太多交代。

周围的人怕伤到王妃,到真无人敢上手去拉。

乳娘跺脚,终于打算摊牌,“姑娘,门外是有人,但真的不是郑姑娘啊!”

可那扇门已经打开了。

岑璠看清了门外的场景。

周围无人,或者说门外的人被侍卫清理地干净,王府门前的是个小姑娘,面显稚嫩,却不是阿湄。

那女子穿着白衣,正在啜泣,立在她身旁的男子身穿黑衣,替女子撑着伞,站得板正,她并不认识。

那姑娘脸色似有些苍白,像是大病初愈,嘴里含含糊糊重复着一句话。

岑璠听不真切,却也能隐约听出来。

小姑娘说要见她,要见这府里的王妃。

第40章 第四十章(一更)提前回来了……

岑璠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刚才的患得患失骤然消散,取而代之是对那哭声的冷漠。

想到刚才的婢女,还有乳娘的异样,岑璠转身就要进门。

那女子哭的犀利,“王妃,我求您让我进府吧。”

韩泽也在门外,心道不好。

跪在这里的是余家小姑娘余灵均,不知为何,宁愿死都要嫁给他家主子。前段日子送画,殿下将那些碎纸洒在了余家门口,还让余家人教训了余灵均身边的婢女。

没想到这女子前段日子竟是跳了河,如今刚好了些,又要来府上闹。

站在她身边的,还是太尉身边的亲信杨镇。

竟还真是个不怕死的……

他知道这两人来者不善,这女子来的时候,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官民来往。

他刚刚下令封街,将王府附近的人都驱逐开,几里之外的人都不会听到动静,稳定住那女子后,又暗中派人去请那姑娘的家人

没去请余家家主,请的是那姑娘的表亲,当地大氏族王氏。

他特地嘱咐了府中人,千万莫要将此事告知王妃,傅媪是知道的。

王妃怎么会恰好在这个时候出府……。

他如何向殿下交代啊。

岑璠并未理会那女子的哭喊,深知若管会招惹上麻烦,就要进门。

她没看到的是,余灵均袖中藏了只簪子。

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那只簪子对向余灵均自己的脖子。

站在她身边的杨镇就那么冷漠地看着,并未阻拦。

那余灵均似有一瞬的犹豫,韩泽眼疾手快,抢下了那只簪子。

岑璠听到惊呼,转过身时有一瞬的惊讶,而后面色越来越凝重,仿佛浮了层冰霜。

她抬步走下台阶,慢慢走近,同那黑衣男子对视一眼,又低眼看向那女子。

她抬起手,照着那张稚嫩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并不重,可到底是清脆的一声响。

余灵均被扇歪了头,眼睛大睁,似是怔住,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杨镇一声冷笑,“王妃可别太善妒了。”

岑璠用余光看他,“我不过是想告诉她,搭进去一条命,只为了做给其他人看,太不值了。”

“王妃说的对。”

岑璠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却见一女子朝她们而来,秀丽温婉,玉簪螺髻,颔首低眉,行礼时举手投足间都是端庄。

“太原王氏王莳,见过王妃。”

王莳并未怪她打了人,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姑娘,眼中渐渐有些湿润,眼睫上落有一滴细雨。

“你起来。”

余灵均并未起来,王莳眼睫颤了颤,重复了一遍,“你起来,我嫌丢人…”

余灵均缓缓站起身,身子晃了晃,似有些站不稳。

王莳握住住她的手臂,嘴抿住,一只手将她扶住,用力往上一提,直到她定直才放手。

她怨怒道:“你这样子是要做给谁看?你要死的话,为何不再死远一点,最好我不知道!”

余灵均低着头,喃喃道:“表姊,你莫要再管我了……”

“我不管你,那谁来管你,是你的父亲和哥哥吗?”王莳声音发颤,“他们把你害成这个样子,我不管你,难道要看着你死在这里吗?”

岑璠听着,总觉得这番对话似在哪里听过……

七夕节上,似有人跳了河,扑灭了她的花灯。

难怪他那时要拉她走……

岑璠一时觉得脑袋疼,不想再听,想要进门。

杨镇道:“王妃是不打算管了吗?”

岑璠上下来回看了看他,问道:“你是谁?”

杨镇话音哽住一瞬,道:“太尉让我带话给王妃,殿下不论将来如何,都不会只有王妃一个人,王妃该明白这个道理。”

岑璠轻笑,“所以这位姑娘,是打算做个妾室吗?”

杨镇转头问向余灵均,“姑娘觉得呢?”

王莳挡在余灵均面前,直对上杨镇的目光,道:“她不会嫁,我也绝不会让表妹嫁来王府做妾!”

这话说的坚定,周围谁都没再说什么。

韩泽算是长舒一口气。

他这人可是找对了。

这王姑娘和余姑娘的母亲关系要好,两个姑娘年龄相仿,一起长大,余家在此处过去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世家,不过后来大小世家不断吞并,有王氏盘踞晋阳,这余家便也慢慢没落了。

余家夫人去世的早,剩下的那对父子,对家里的姑娘,当真算不上好。

五个女儿,四个虽都是高嫁,可要么是妾室,要么是续弦,余家二姑娘有一回哭着跑回娘家,却被余家老爷揪回夫家跪下道歉。

这余姑娘是余家最小的女儿,幸好是有这么一个表姊护着,不然到十五岁这个年纪,估计也早就被送出去了。

王姑娘,当真也是个好人啊……

岑璠看向王莳,微微颔首,“方才出手,多有得罪,姑娘莫怪。”

王莳朝她行礼,“该是我道歉才是,表妹她性情不坏,只是家里没教导好,性子有些偏执。”

岑璠摇头,“无妨。”

她又看了眼余灵均,瞧见她的面容憔悴,缺恍然间想到一场大雪……

不知为何,好像就这么忽然出现在了脑海中。

“不管如何,都不该糟践自己。”她这么说。

一滴雨落在鬓发上,冰冰凉凉,似雪似冰,恍若隔世。

“皎皎说的对。”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岑璠眼睛顿时亮了。

她回头,不远处的姑娘手里提着一只精巧的食盒,另一只手上拿着束星碎的野花。

郑伊湄轻轻一笑,走到她身边,“这位姑娘的家人不肯,太尉大人还要如何?”

杨镇常年在晋阳,并不知道忽然出现的是何人。

那女子虽然手里拿了一束再普通不过的野花,可身上的衣饰并非凡物。

知道他是太尉的人,却敢这样说话的人也不多。

杨镇多看了她两眼,一拱手道:“此乃家事,在下不过将太尉的话转达而已。”

他露出了点笑容,只不过嘴角的那抹笑有些冷硬,“更何况刚才姑娘说的也不对,王姑娘不过是表亲而已,说是家里人,倒有些牵强。”

“不瞒两位姑娘,让我带姑娘来的,正是余姑娘的父兄,余姑娘在家里茶饭不思,余家主不忍看她继续如此,这才托太尉来劝说一二。前段日子余姑娘跳河一事,王姑娘想必还没忘,王姑娘要是真的想着余姑娘,又如何忍心。”

王莳气的双颊涨红,“你…你还敢提,我看都是你们教唆的!”

若不是她的父兄贬低,将她折磨成这副样子,她的表妹何至于此!

她看背后,肯定也有杨氏挑唆!

郑伊湄握紧了手中的花,笑道:“好一个家事,算起来太尉也不过是晋王的表亲,倒不如交由晋王自己决断,又何必在此为难王妃?”

“此为内宅事,王妃如何不能决定?”

“晋王又非三岁小儿,不能言语,难道事事都要推给王妃?还是说是太尉是想将晋王摘得干干净净,最后不论是善妒还是痴心妄想,总归全都可以算作王妃和余姑娘的过错?”

杨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这般不敬之语,试问他自己不敢说。

“你是何人?”

郑伊湄道:“荥阳郑氏,你奈我何?”

杨镇眼睛睁大了些,仔细将面前的人打量一番,看不到任何心虚和惧怕。

他沉默片刻,便是笑了笑,退开一步,“姑娘说笑,太尉也是担心此事处理不妥,余姑娘若真做出什么偏激的事,对王府,对王妃,都不是好事。”

他话里话外,还是在把罪责往外推。

郑伊湄不欲再多说,“皎皎,我们回去吧。”

王莳也拉了余灵均,“让太尉尽管放心,有我在,她不会做什么偏激之事,太尉与其派人来王府,不如派人去余府,好好同她的父兄说道一番。”

王府的大门关上,郑伊湄步子未停。

雨越下越大,乳娘跟住两人,让其他人去拿伞。

走出一段,岑璠反应过来,让乳娘将刚才前来报信的婢女制住,等晋王回来发落。

她并不像是第一次这么交代,这种事像是在王府发生过许多次……

郑伊湄的手紧了紧。

到了廊下,她停住脚步,“皎皎是不是在骗我?”

岑璠脚步顿住。

郑伊湄问:“太尉是总来找麻烦对吗?你也并不像信上所说…那么好,是吗?”

廊外的雨越砸越响,砸出了一片水雾,凉意自廊外透出来,野花上沾上细碎冰冷的露珠。

岑璠一笑,没有回答。

她有她的仇,有她的不自在,可比起这些,到底是幸运多些。

她以为此生,她与她相认短暂,余生只能靠书信往来,再无见面的可能。

下一次再见到她,又不知是何时。

留她在王府,空消磨相见的时光。

她最终也没回答她的问题,接过她那束野花,轻轻道:“这束花我很喜欢,阿湄在哪里摘的?”

“在城外,一早摘的。”

城外摘的野花啊…

岑璠低头拨弄那花瓣。

王府太闷了,她看不到这些花,让她陪她拘在王府也没有意思。

晋王走时千叮万嘱,连在床榻上也不忘了强调不让她出府。

一遍遍不容拒绝的命令就在耳畔,藏在心底的反抗,却呼之欲出。

太尉应当也是对郑氏有所忌惮,她若是和她一起出府,应当能免去更多麻烦。

甚至比他近乎禁足的安排要好一些。

她没由来的问,“我能到你的别院上住几日吗?”

*

雨在晚时停歇,虹与彩霞交织,屋檐下都能闻到一股芳香。

雨停后,岑璠自己收拾东西准备出府。

韩泽自是不愿,乳娘也是劝了又劝。

岑璠将此间利处说与两人,韩泽能听得出她的决心,也能理解。

殿下就差拿把锁把屋门也锁了,换做他十几日不出门不见人,也受不了。

可殿下不让王妃出府,应当也不止是为了防着太尉啊……

韩泽一时为难,“老奴没法交代呀…”

“若是要处置,尽管说是我的意思,必不会让韩管事为难。”

韩泽能看的出她铁了心要和郑氏出府,便没在阻拦。

其实王妃说的不无道理,王府眼线太多,防不胜防,在郑氏的院子,太尉那边总归是忌惮。

王妃身边有殿下的人,他这些日再多派些人暗中看着,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起码不会莫名和其他人再跑了……

到时候殿下回来,他提前派人将王妃接回来,便也算皆大欢喜。

*

岑璠走时,未瞒着太多人,

王府中人皆知,在殿下走后的第二天,王妃也离了府。

不似其他出嫁的女子,家中男人走后便独守空房好几月,王妃在殿下走后,便去了郑姑娘的宅院……

夏日雨过,清凉却不冷,

郑氏宅院里有一处温泉,当晚,郑伊湄便邀她一起泡泉暖暖身子。

水汽四溢,朦朦胧胧,郑伊湄靠在池壁,岸边还放有清茶。

岑璠犹豫许久,未下池。

今晨她特意用脂粉遮住了脖子上的痕迹,可到底身上那些遮不住……

她的大腿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红痕,还有胸口,能看的很清楚。

郑伊湄倒了杯清茶,未看她,轻轻问了一句,岑璠一闭眼,还是跳进了池子。

那水温比王府里的水热些,却让人浑身舒坦,血液都活泛了起来。

郑伊湄给她倒了杯茶,岑璠接过茶杯,学着她的样子,仰头看天上繁星。

雨后的清风格外清爽,格外惬意。

她很少在王府这么清静地泡过澡,或者说,几乎没有。

王府的浴池很大,却不是什么正经的池子,一高一低两个石台,他总要挑一处折腾她。

岑璠将那些事抛之脑后,抿了口茶,醇香自口中散开,舒服地闭上眼。

郑伊湄递茶时,瞥到了她身上的痕迹,脸上染了红霞。

这些离她还有些遥远……

她的父

亲虽是态度好了些,却应当还是不会轻易同意她的婚事。

她和崔迟景认识这么多年,也只是发乎情,止于礼。

最多的也就是来晋阳的时候,她醉酒时抱过他,趴在他肩上大哭一场。

郑伊湄脸上越来越红,她甩了甩脑袋,接了杯茶,自己自罚一杯。

她喝完那杯茶时,却听身旁的人问道:“阿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能嫁给喜欢的人,你会做什么?”

这个问题,郑伊湄想过很多次,。

她道:“那我就不嫁人了。”

岑璠睁眼,“然后呢,阿湄打算做什么?”

郑伊湄似仔细想了想x道:“也许会学那些隐士,游山玩水,抚琴作赋,未尝不可。”

她的父兄对她很好,她也知道如今的崔家看似兴旺,实际上摇摇欲坠。

若是不能,她不会连累父兄,索性便不嫁了。

游于山水,同他做一辈子的知己倒也是好的。

她歪头又想了想,似觉得这样倒也真的不错,又展开了笑颜。

“到时候,说不定能多来晋阳,我在洛阳其实还有很多朋友,到时候带她们一起过来,让你认识。”

岑璠问时,没想过她会笑着回答。

就像是太阳一般,阴霾过后,照样会升起。

她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若是将来有一日大仇得报,而她能够顺利和晋王和离,自己能做些什么。

也许她说的这些乐事,她也能做。

忽而,她又想起一人,盈盈而笑,“其实我在晋阳,也认识了一个朋友。”

“她说,若是她喜欢的男人不喜欢她了,换一个就是。”

那尔朱姑娘曾风轻云淡地说过,一个人不会是她的全部,她还有很多事可以做,有很多人要在意。

她过去只有珝儿一个亲人,再有便是乳娘和槿儿。

但也许她能有许多的朋友。

很多很多朋友。

她希望有一日,自己也能如此豁达,风轻云淡地说:“我还有很多要在意的。”

她不喜欢他,有很多其他在意的人。

她不需要他的那些近乎监视的爱护,不想要他了。

郑伊湄听到这句,却几乎呛了一口水,放下茶杯,将自己埋低了些,小声道:“我不会换的…”

她转头问,又问:“这是谁说的?”

“上次宫宴见过,是尔朱氏的姑娘。”岑璠道:“信里写的那只鹰,便是她带我去看的。”

想到信,郑伊湄忽然想到起,“对了皎皎,过去你在岑家可有收到过什么信?”

岑璠茫然地摇头,显然是未曾收到过。

郑伊湄小声道:“那便怪了……”

“阿湄是说,过去给岑家寄过信?”

她点头,“那次不辞而别,回到洛阳后,怕你认错人,我曾经派人去送hio信,但没有收到过回信……”

现在想来,她应是没收到来信,不然不可能一封都不回。

她当时还以为她讨厌她……

岑璠确实没收到过什么信,她儿时在彭城没什么朋友,更何况是洛阳,她写过的信,都是给珝儿的。

莫不是岑家人藏了她的信?

也不是没有可能,她那表弟,还有她两个叔叔,向来爱盯着她的东西,珝儿的来信就被拦下来过一封,这些信也不是不可能被藏起来……

岑璠皱起眉,“此事我再查查。”

*

别院的这些日子过于惬意,有时岑璠会觉得是一场梦。

因着怕招惹麻烦,两人很少出门,可待在院子里,倒也能一起说说话,她抚琴,她作画,日子倒也过的极快。

崔迟景在晋阳附近的祁县上任,偶尔会过来一趟。

晋王回来的前两日,韩泽掐着时候传了话来,让她提前回府。

可当晚郑伊湄发起热。

崔迟景连夜从祁县过来,院中有婢女照看,可岑璠终究不太放心,多陪了她一晚,夜里帮倒了两回水。

第二日清早,崔迟景买了郑伊湄爱吃的梅干过来。

瞧着她精神比昨日好了些,岑璠才放心回府。

本想坐郑家的马车回去,谁知却有一辆马车毫无缘由地停在了那宅院外,无人进屋通报。

岑璠心里一怔。

她抿了抿唇,大概能猜到,他应该是知道她在这里,或许还提前回来了。

还或许,就坐在这辆马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