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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对神明真正有价值、永远有价值的人,但可以存在神明最顺手的工具。

解铃决定成为这工具。

而乐正明……正是这工具提供的反抗代行者。

“——应该献给神明大人的是反抗。”千百思绪辗转过,解铃最后只说,“我很确信,这没有错。”

“反抗军是你故意纵容出来的产物。”白榆忽然领悟了,“一切都只是你的圈套。”

近在咫尺的叛乱者。

深埋地底的爆。炸物。

邪神的情报,城市的乱局,形同虚设的防空……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解铃的圈套。

白榆难以置信:“殊星……竟然没有阻止你?”

“神明大人为什么要阻止我?”解铃反问。

“因为,因为……”

解铃在笑。

“白榆小姐,我在说的可是神明大人的事,您最先想到的怎么会是那些无关紧要的小棋子?”

顺手的工具必须做出排行,而解铃窥到了动摇排位的方法。

“明明您总是说着不要用神明称呼吾神,但实际上,您与我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又露出了那种奇怪的、带着微妙恶质的笑容。

“您明明和我一样,理所当然地依靠着吾神,盲从着吾神,相信吾神能解决一切困难。甚至比起我,您的想法更加极端,您不乐意观察,也不乐意思考,似乎觉得神明大人没有偏向,没有喜好,没有需求……在我眼中,神明大人是神,而在你眼中,她却好像是一尊不喜不悲的神像。”

解铃笑问:“神像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全任您想象?”

第87章 未竟心愿

白榆踩着雪,行进在寻找沈殊星的路上。

对解铃的话语和观念再不认同,也不能否认,有一点她没有说错:开启未来旅途以来,白榆对沈殊星缺乏关心,没有关注沈殊星内心的想法。

她对沈殊星的确存在一种盲信。

盲信沈殊星在困难面前比自己坚强,比自己强大,比自己正确……这或许没有错,但,比白榆更擅长管控情绪和处理事务,从来不意味着什么。

一颗糖果从手心坠落了,白榆同样可以处理这伤心,但,伤心就成了不痛不痒,不需要被抚慰之物了吗?

明明仅仅是无穷无尽的失败,份量就已经远超过一颗糖果。

和普通人不同,沈殊星的生命中从不存在失败,个人也是胜负心很强的性子,失败于她而言,只会更加沉重。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换作从前,沈殊星绝无放任恶意环绕的温柔,也无随意改写他人人生的余兴,更无让人们的目光聚集己身,成为世界级反派角色的不良嗜好……

白榆被摇光的死讯冲昏大脑,兀自沉溺在反复失败的沮丧中,竟然被提醒才反应过来沈殊星的异状。

她必须和沈殊星聊聊。

顺着引路光团的指引,白榆在一处悬崖峭壁上找到了沈殊星。她正站立在山体边缘,身边飘着一个泛光多面体,兀自凝望落雪。

……真亏得她能在城市附近找到这样的地方。

从哪里切入好呢?

白榆斟酌着语句:“我告状!你强抢的民男袭击我!”

“离他远点。”沈殊星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竟然让我离他远点,明明是他干了坏事,怎么要我做出行动?他能去的地方我难道还不能去了?这是什么道理,你偏心他!”

“没有这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

白榆大跨步上前,压着沈殊星的双肩使劲摇晃:“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你今天能为一个路人男要求我约束自己,明天还能为别的阿猫阿狗命令我干什么,我想都不敢想!”

沈殊星微微侧头,一只手搭她手上。

白榆警惕地停下了摇晃:“你要给我一个过肩摔?”

“是让你停下。”沈殊星说,“对肢体接触过激反应的部分不要和摇光学。”

白榆冷哼一声:“她对肢体接触才不过激呢。”

言罢,她们沉默下来。

白榆转移话题:“我看那个乐正明性格很顽固啊,不像是能快乐组队的样子,不论你是什么打算,就不能换个人么……反抗军人才辈出,为什么偏偏选他?找个华幽心那样呗,组队还是要讲究一个你情我愿的。”

“只有他符合你的外貌要求。”

“我什么时候要求外貌……哦。”白榆想起来了,初见解铃的时候。

她哼了一声,松开了手,不轻不重地埋怨了一句:“少卖乖了,其他要求怎么没见你听从?”

自觉迂回够了,白榆问:“所以解铃说的是真的,你在找一个不停反抗你的人?”

“找来做什么?我是不相信你是要找一个人来约束自己这种说辞的,你如果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最大的约束了,还用得着什么人……未免太看得起人类了,人类哪斗得过你。”

沈殊星道:“新获得的超能力需要测试,从对抗出发更利于加深了解。”

她不打算在这方面过多展开:“小白,我们大概要回去了。”

“‘大概’?难得见你用这么暧昧的词。”

顿了顿,白榆问:“要放弃了吗?”

“不。”沈殊星否认。

“再在他人身上耗费时间没有意义。接下来只是等待我自己的能力进化,那便没有滞留未来的必要了。”

沈殊星说:“但回去以后,可能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

“那也不错。”白榆打断她。

“慢慢来也无妨,反正对摇光来说,也只是眼睛一闭一睁而已,重要的是你我接受。”

沈殊星没有回应。

白榆便自顾自道:“我可以接受。一年也好,十年也好……摇光变成同龄人,变成晚辈,也不错,她做这么多年长辈,也该腾腾位置了。”

“摇光能体谅的。如果她体谅不了,大不了倒流时间再回到开头,如果不是时间的问题,大不了再封印我们十年的记忆,纵使山海变迁,我们三个还是当初样子就好。”

“我有这样的自信,无论何时,我们三个都能化解矛盾,互相体谅。”

“所以……你也应该接受。”白榆说,“这没什么,我们的时间很充足,不必急于一时,‘大概’可以变成‘计划’。就这么决定吧,犹豫可不是你的风格。”

白榆努力笑了笑,挥动两下手臂扫开落雪,想要将振作的精神传达给沈殊星。

沈殊星却没有丝毫被感染的迹象,反而更似冰雪般冷凛:“我不接受。”

她凝望着白榆。

那双缺少波澜的眼眸中一如既往难以分辨情绪,明明在与白榆对视,又仿佛在与除了此时此刻白榆以外的人遥遥相望。

“我不接受。”沈殊星重复道。

“分离的时光是不会被体谅的,扭曲时间也不能扭曲事实,所有发生过的,永远发生过。”

“操控时间……只是如此不便之物。”

不懂。

白榆脸皱了起来:“殊星,你不要当谜语人。”

谜语人却不再言语。

白榆干脆贴近,把自己脸怼沈殊星眼前,逼迫她正视自己:“直白点说话!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摇光不仅不会体谅我们的辛辛苦苦,还胆敢嫌弃我们迟了?是我对她性格理解出了差错还是你有什么误会,我们不嫌弃她脆皮都算她幸运的了,她哪来的底气嫌弃我们……这对吗?”

“还是说你在在意什么这些虚构未来发生的事?有什么可在意的,等我们回到过去通通都没了,你要实在想要复现什么,一个记忆恢复术就好了,纠结什么。”

她用力拍拍沈殊星的肩:“不要跟我讲一些高深莫测的话,我看你是天天和奇怪的人混在一起被带坏了。听我的,回家。”

沈殊星冷酷地拒绝了:“不。”

“不准不。”白榆更加冷酷,“现在,立刻,出发。”

沈殊星不说话。

啊啊啊啊啊又来这一套,遇事不决装高冷。

白榆决定不再惯着她,恶狠狠地说:“谜语人,不管你接不接受,听我的,你要不听我的,我就要闹事了!”

“我要把解铃、华幽心和乐正明挨个揍一顿,再去打砸议政厅,打砸实验室,打砸反抗军牢笼,打砸能打砸的一切!”

她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能造成的破坏,最终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在沈殊星的超能力面前,威胁没什么意义。

没办法,她只好采取怀柔政策,用真心打动人。

“听我的,殊星。”白榆轻轻说,“无论如何……你需要休息。”

……

1236.12.21

“生日快乐。”白榆推开门大喊。

“去上学了,今天是周——我去你怎么在这里!”白榆惊愕之下口不择言,手指着房间里的生人,声音都有点发颤,“你你你你你——”

缩水成同龄人的乐正明冷淡地瞥了她一眼:“验收陷阱成果。”

“验收什么玩意儿?”白榆声音因高亢的情绪有点尖利,“你什么时候布置的陷阱,你怎么进来的,不,你怎么还记得?”

乐正明似乎感觉她在说废话,言简意赅地:“你也记得。”

“我当然记得,但我是谁,你能和我比么!”

白榆掠过他,气急败坏地冲上楼:“沈殊星,你给我出来,说好的妥协呢,说好的休息呢,搞什么你给我玩阳奉阴违这一套是吧!”

沈殊星接住了她投掷过来的礼物。

“谢谢。”她先说了这一句。

“说好的是回家。”紧接着回答了白榆的问题。

“回家的目的是什么,你故意只理解字面意思是什么意思,油盐不进是吧!”白榆愤愤道,“回家是为了休息,你需要休息!”

“我不需要。”

“我服了,不想休息那就去上学,你需要学习!”

“我不需要。”

“又不休息又不上学,你这个年龄该干的事一点不干,做什么,姗姗来迟的叛逆期啊?你还过不过普通人的生活了!”

“过普通人的生活不是我的愿望。”沈殊星说,“是摇光的。”

白榆沉默了。

她的视线不自觉移动到了桌面的娃娃上,这样笨拙的针线,她也有一个。

摇光……

沈殊星的目光同样停在娃娃上:“我会把一切恢复到原样,我不会失败。”

“去上学吧。”沈殊星单方面结束了对话,下了逐客令,“不早了。”

……

…………

得知沈殊星休学的消息,学校里弥漫着伤感的气息。作为唯一能联络上沈殊星的人,白榆肩负重任,成为了大家慰问礼物的搬运工。

苦力秦无右将礼物们放下,在有些昏暗的客厅里搓了搓胳膊,喃喃:“怎么感觉凉飕飕的……”

白榆阴阳怪气道:“大冬天的一个家里放三台冰箱,能不凉飕飕的吗?”

人造冰箱算一台,乐正明算一台,沈殊星再算一台,个个制冷效果一流。

“啊?”

“没什么。”白榆沉着脸结束了话题。

这几天,这座宅邸中尽是肃杀之气,成天都能看到乐正明的刺杀新花样,本以为他已经被打打杀杀冲昏了脑袋,没想到还是留有一丝理智的,知道避开普通人的秦无右。

但这忽然冒出来的活人感不仅不会让白榆宽慰,而且加剧了她的怒火。

是以,当乐正明再次无声无息钻出来时,白榆没有像先前一样无视他,而是出言语道:“你是没有装载发声系统吗?还是我也是你的目标?”

阴魂不散的男鬼淡淡地说:“我以为你不想同我交流。”

“你没有以为错。”白榆没好气地说,“谁会想和带自家孩子辍学的不良交流啊,你虽然没有染奇怪的发色,但在我眼里就是个鬼火黄毛!”

“你想让她融入人类社会?如果你没有保证她情绪稳定的手段,我不建议。”乐正明倒是很平静。

“谁管你建不建议。”白榆呛道,“殊星的情绪稳定还需要保证?她已经稳定过头了,就像快捂不化的坚冰,极地冰川都不如她稳定。”

“极地冰川并不稳定。”乐正明张口就否定她,“沈殊星同样。”

他的脸好似冰封多年僵死了一样,一点表情没有,声音也平得像停止跳动的心脏心电图:“沈殊星的情绪如果足够稳定,就不会有流散的超能力了。”

“你们还挺无话不谈。”白榆不无讽刺地说。

“这是观察的结果,我还没有单纯到和敌人相谈甚欢的地步,也不会轻率相信敌人的自述,尤其是在这个敌人的自我判断准确率存疑的情况下。”

白榆冷笑:“是吗,那你就这么笃定自己观察到的就是真相?以凡人的智慧去揣测超凡,你也太高看自己了。而且……我竟然不算你的敌人?这可真荣幸。”

“你们。”乐正明的话不中听却是事实,“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依仗全在沈殊星。”

“你能趾高气扬地站我面前,依仗的也是沈殊星。”白榆说,“你不会以为你那些儿戏般的手段真能伤到殊星分毫吧?你的把戏能营造出险象环生的假象,仰赖的不过是殊星的纵容!”

这正是白榆非常、极其、特别地排斥乐正明的理由。

乐正明攻击的手段对超能力者本来不痛不痒,但超能力者竟然主动撤防御、抑能力去撞,自主协助险境搭建,以最危险的方式刺激个人超能力进化。

这种游走危险边缘的方法,就算客观上并不存在危险,白榆也极力反对!

复活摇光固然重要,但拿沈殊星的安危去冒险?开什么玩笑。

“没错。”乐正明全然承认白榆的说辞。

“所以这样的机会不容错过,我会尽多地实验和测试,仔细观察,认真评估,尽可能寻找到沈殊星的弱点。”

乐正明用一种令白榆万分痛恨的平静语气宣布说:“要攻克强大于自己数倍的敌人,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最极端的手段会有最极限的回报。”

白榆盯着他,一字一句道:“那么我赌,你会最大限度地帮助她克服弱点。”

“你不会想看到那种结局。”乐正明说。

“全然凌驾于人类之上的神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你理应见证了更多。白榆,你也是人类。”

“就为这个?”白榆扯了扯嘴角,笑了,“就因为我的种族,你就料定我是可能被你策反的?那你可要失望了,你对自己的观察自信过了头,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一个人类至上主义。”

白榆可是因为沈殊星才从怪物被定义为了人类,怎么可能为人类和沈殊星相对?

更何况……

“更何况,凌驾人类之上的神没有带给世界任何东西。”白榆说,“现在是1236年,时间已经倒流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清醒一点。”

和乐正明话不投机,白榆不欲再与他交流,转身要走。

却不防后方骤然传来一股巨力!

白榆迅速侧转,险险架住乐正明手臂,同他形成抗争之势,怒道:“你发什么疯!”

“策反不了就动武?你有什么毛病,擅自期待又擅自破防些什么!你之前在我面前摆出来的姿态难道意思是友好?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可能被你打动的吧,神经病!放手!”

乐正明压着她的胳膊,无光的眼瞳里似有火在烧:“在你看来,时间被肆意把玩之后,曾经发生的一切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了?既然如此,你又抨击我过去的作为做什么?”

“哈?”

“5149497600。”乐正明说,“沈殊星的能力不是桩桩件件都列举使用说明的,这个精确的数字只能说明,她已经杀了至少5149497600人!这些人命,在你眼中,是可以全然不顾、当做不曾发生的琐事吗?”

白榆凝滞了片刻:“你在说什么胡话。”

“是真是假你自有分辨。”

他一字一句加重音节:“别用那么轻描淡写的话形容那些被超能力掩埋的罪行。”

乐正明的声音里带着不容忽视的忍耐与痛恨:“你会为沈殊星冒险而愤怒,我当然也会为亿万人消泯的意识、中断的人生愤恨,这对你来说是很难理解的事吗?别对我摆着高高在上的架子,错的是你!”

“你要妨碍也无所谓。”乐正明冷冰冰地发誓,“我一定会消灭神。”

……

“殊星,我觉得不行。”白榆说。

她强调道:“乐正明是认真的。”

沈殊星的目光在书页上,头也不抬:“他一直很认真。”

“那还得了!”白榆抽走她手上的书扔桌上,一屁股坐上去,“你不要不以为意啊,这是心大的时候吗,人家发誓一定要消灭你啊,你到底怎么想的!”

沈殊星从书架上重新取了一本书:“我不是神。”

白榆拍拍桌:“能让你否定身份就蒙混过关的只有我!乐正明才不这么宠你呢,人家对你纯恨,嘴上挂的神、邪神……各种乱七八糟的称呼,都是你啊!”

沈殊星问:“他为什么要消灭神?”

“明知故问,你不是有读心吗,还不是因为——”

她声音低了下来:“还不是因为其他世界线的事。”

“因为我直接杀死了6422518861人。准确地说,是包括6422518861人类在内的共计2314235146125动物。”沈殊星说,“除此之外,因流散超能力直接或间接死亡的生命,在共计121条世界线里,数不胜数。”

白榆谨慎地问:“……你刚刚是不是报了一串身份证号?”

沈殊星翻过一页书:“不必为我找借口。”

白榆小心地观察她表情:“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么未来如何呢?神可以用能力抹除血债,自然也可以用能力行恶施暴。驱动乐正明行动的除了过去的既成事实,还有未来的不确定性。设法管控潜在危险,这很合理。”

白榆嘟囔:“才不合理!就算是为了复活摇光,你也不愿意牺牲他人,怎么可能去行恶施暴?我们明明是因为不打算杀人才一次次跨越时间的,诚然过程中也因为想着未来注定被改写有些顾此失彼,但也不至于被恶意揣测成这样吧!”

“怎么可能……吗?”

沈殊星将书合上:“并非只有剥夺生命可以被称之为恶行。小白,如果复活摇光的代价变成五十亿人的寿命缩短一年,要做吗?”

白榆怔住。

沈殊星凝望着她,继续加码:“再换做身体受伤、财产损失,时限一秒,范围五十人……又如何呢?”

白榆无言。

“你看。”沈殊星轻轻笑了,“乐正明是对的。”

第88章 白日梦醒

世界忽然变得好安静。

仅仅一个不耐烦,6422518861条人命就消泯在了她手中。

没想这么做的。

但如果没想这么做,怎么会变成这幅境况?

——我难道……

——我真的……

——我怎么能!

令人厌弃的能力一个个奔逃出走,散成照耀世界的虹色流星,应运而生的超能力者千千万万,个个都是沈殊星的无助。

*

1237.12.30

还有两天,又要过去一年了。

白榆盯着日历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明年的今天,我将会成为学历的天花板!”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自信……乐正明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沈殊星却擅自道:“乐正明和你一样。”

“他哪能跟我一样。”白榆摆摆手,“他的时间都花在研究你上了,考不考得上大学都是个未知数,就算走大运勉强考上,也顶多是个野鸡大学!”

乐正明正是预料到会被拉踩才不接话的,但沈殊星这家伙,时不时就会拱一下火,挑得白榆和乐正明起争执。

他倒是无惧纷争,可白榆一则嘴上不饶人,二则不讲武德,说不过就动手,三则有沈殊星的暗中偏袒,实在不是应该保持对抗的人物。

虽然知道这是沈殊星对自己总试探白榆立场、测试白榆对她影响力的报复,以及避免他们过从甚密的手段,但……

“哦,当然,他还可以靠钱靠权砸一个面子上过得去的学历,但这种面子工程焉能与我相提并论!要我说……”

“我会念天清大学。”乐正明忍无可忍地说。

“那天清大学离变野鸡大学也不远了。”白榆立刻道,“晦气,我要把天清大学从我的备选名单上划掉。”

“你也不一定就在天清大学的拟录取名单上。”

“瞧谁不起!我有发挥失常都可以排进澄州前十的自信!”

沈殊星微笑了一下。

这种无伤大雅的恶劣和瑕疵必报的性子,让她简直像个凡人。

乐正明常常感觉如此。

除了与人类相仿的外貌,与人类类似的情绪,沈殊星还像人类一样拥有人类的父母。

一对平平凡凡,除了道德低下且法律意识淡泊以外,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人类父母。

在将这对不负责任的法外狂徒丢进大牢之前,乐正明对他们进行了非常仔细的检查,很可惜,一无所获。

他们与一般人类并无不同,与沈殊星在外貌上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与其说是他们在机缘巧合之下孕育了沈殊星,不如说是沈殊星恰好借用了凡胎托生。

尽管如此,那也的确*是沈殊星的父母。

她不是天外来客,没有凭空出现,她拥有自己的来处……就像普通人类一样。

“生日快乐。”沈殊星说。

喋喋不休的白榆上学去了,室内平均分贝降到了安逸的水平。

乐正明抬眸看了她一眼:“……谢谢。”

“对不起。”她紧接着说。

乐正明沉默片刻,问:“为了什么?”

“为了所有事。”沈殊星说。

……

乐正明很少回忆往事。

过去的喜或悲都已经过去,比起回味某一刹那曾有过的感悟,他从来着眼现在,期待未来,偏好实质远胜虚影,几乎不会陷入回忆的泥沼。

但这一霎,沈殊星开口之后,他却难以自控地想起了许多。

淌血的同类、呐喊的同伴,倒塌的旗帜、陷落的城市,硝烟、腥臭、腐烂……以及滴落他掌心的,战友的热泪。

「你要将理想继续下去——」

「你要将反抗继续下去——」

血迹斑斑的回忆里,始终回荡着伙伴的哀鸣,凄厉的声音糊住耳朵,让他已经听不见在那之前——

在超凡力量席卷世界、改写人类命运,千千万万个生命因此消泯之前,

在超凡未来扳倒政权、重厘人类等级,千千万万个未来因此扭曲之前,

在超凡成为人们必须完成的任务、必须学习的功课,必须精进的技艺之前,

在整个世界都围着超凡能力转圈圈,为沈殊星的喜怒哀乐服务和献媚之前。

——在那之前,环绕他耳畔的,是什么声音呢?

在投身反抗军之前,乐正明是一个怎样的人?

明明对此时此刻的自己来说,那些过往不过相隔一年,回忆起来,却已遥不可及到如隔天堑。

所有事……所有又曾是什么?

“对不起。”沈殊星重复道。

她说:“专业还是填天文吧,你喜欢星空,实际并不适合统帅反抗,你的人生应该回到正轨。”

乐正明感到恶心。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她却什么都知道。

人类在她面前如此渺小,连毛茸茸的小动物都不如,便是屠宰场待宰的家畜,都不会被扒干净每一缕思绪。

而这令人反胃的全知全能姿态,偏偏还用人类的腔调,用人类的语言展现出来了。

“我的人生从不存在什么既定的路线。”乐正明应道,“我一直行进在正轨之上,没有偏移。”

“你的确是。”沈殊星轻巧地服软了,“我形容有误,抱歉。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擅长变通的模样像人类。

温言劝说的模样像人类。

浅淡的神态表情,细微的肢体动作,无意识的咬字习惯……样样都像人类。

胃酸在翻涌。

他问:“你会放弃复活沈摇光吗?”

“不会。”沈殊星诚实回答了他。

“那么,我也不会再仰望星空了。”乐正明听到自己说,“我现在在做的就是我真正想做的事。”

那些粘稠的情绪退去了,混乱的记忆碎裂了,占据大脑的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关于沈殊星情报的记录。

眼前的生物不是人类。

没有任何人类可以一个念想覆灭世界,再一个转念修复人间,弹指一挥间便要全人类为自己的情绪买单。

超能力融入了她身体的每一个组织,即使没有她的命令,也会自发自动地运转,就像人类受伤时,微小的伤口会自发自动地愈合,依靠意念无法阻止。

这是一尊不会停转,不会自灭,不能自控,不能被期待的神。

人类不需要神。

过去不需要,现在不需要,未来更不需要。

乐正明垂眸:“我不需要别的路去走,我喜欢星海,而如今……星星已经印入我眼中了。”

“我在做的,正是我最想做的事。”他重复说。

*

白榆的放学路上,竟然刷新了沈殊星。

天寒地冻的,这稀客就披了件针织外套,身侧还环绕着一个最近常常见到的、一看就不是人类造物的多面体,生怕人注意不到她一样,真是神仙。

正想阴阳怪气两句,她却收回多面体,转动手指,手中出现了一串钥匙。

白榆当即改口:“我可敬可爱的挚友啊!”

她乐呵呵地将钥匙收进口袋:“我都没发现我把钥匙落你家了,谢——”

一句“谢了”还没说完,沈殊星就轻巧地坐上自行车后座,以实际行动说明自己需要什么报酬。

“……”白榆无语,“大冬天的你让我骑自行车?杀我非得用钝刀?你直接冻死我得了。”

她没好气地:“起来。我推着它是因为学校忽然说不做大家的自行车停放地点了……没人性的学校!冰天雪地的竟然逼迫我把它拎回去!我还指望你用超能力帮我运输呢,你怎么还反过来跟它融为一体了?再说了,自行车后座不可以载人,你不知道交通新规么,快起来。”

沈殊星纹丝不动,只动动手指,意思很明显。

……啧,真是一点无私奉献的精神都没有。

白榆愤愤地捏紧了车把手,推着自行车行进,对强买强卖妥协了。

赶紧遇见一个滑坡让她顺势失手把沈殊星摔飞吧!

然而沈殊星还得寸进尺:“买点吃的。”

“适可而止啊你!”白榆一串糖葫芦塞她手里,警告道,“不准再坐地起价了!”

继续推车前,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警惕地左顾右盼:“乐正明不会又躲在什么阴暗角落里伺机而动吧?”

“他不做那种直白的袭击了。”

白榆松了口气:“那就好。上次他忽然冒出来吓我一大跳,我都留下心理阴影了……”

言罢,她又警觉:“确定吗,有没有可能是麻痹你的手段?”

沈殊星但笑不语。

白榆只好偃旗息鼓:“好吧,是我辱超能力者了。”

她推着车,有些悲愤地感叹:“你看看,你看看,不过短短一年,乐正明就把我逼成了什么样子!我这小小的、无辜的围观群众尚且如此,你这当事人都受到了什么影响,思之令人发寒!你一定要提高警惕,别不着痕迹染上什么恶习啊!”

沈殊星不置可否,只问:“小白无所谓吗?”

“什么?”

“乐正明说过那些。我能永生,擅长破坏,自我中心,控制力差。”

“我首先就对这些评价不敢苟同。”白榆很是不快,“他自己就是个自说自话、自视甚高、控制欲过盛等等缺点一大堆的混球!哪来的资格评判别人?竟敢这么骂你,我看他是苦头吃少了!”

“永生和擅长事项算什么缺点,没有毛病硬找。自我中心也很荒谬,你要是自我中心,还有他站着说话的份?控制力差更是无稽之谈,他自己控制狂一个,当然看什么都觉得要失控,我还觉得核弹的管控程序不足呢,但事实是这样么?你别听他胡乱洗脑,全是个人色彩过分浓厚的挑刺。”

沈殊星剥下糖衣,说:“自我中心是指我依照个人喜好行动的部分,比方说执着于摇光的死亡,却无所谓其他逝去的生命。”

“有所谓其他逝去的生命还得了么,总不能让全人类都无病无灾吧?这世间哪有一碗水端平的事,乐正明找茬啊!”

“因为我是‘神’,神之下,理应众生平等。”

白榆翻了个白眼:“谁承诺他了,区区一个凡人,想得还挺美,神之下,我独美好吗。”

沈殊星用念力拆下一颗山楂,投到白榆嘴边。

白榆嗷呜一口咬下,有点含混不清地说:“总之,乐正明说什么都不必理会,殊星是完美无缺的!哦不,还是有点缺点的——你的学历快完蛋了。”

白榆道:“高三了我的妹妹,再不来学校真要被留级了,虽然你本来就应该比我低两级才合乎年龄,但用这种方式低我两级?你确定吗?”

她努力劝学:“江城一中无不怀念沈殊星,你会受到热烈欢迎的,我们可爱的同学们个个胜过乐正明百倍。”

“回忆回忆,我们以前一起上学放学的日子也挺美好的不是吗?春可观花,夏能吃冰,秋踩落叶,冬天赏雪,自然人文风光无限,趣事天天有,校友随时玩……你不怀念吗?”

沈殊星却只问:“那么摇光呢?”

“……”

白榆感到很难过。

和沈摇光共度的时间,不是分秒日月,而是漫长七年,对于十八岁的白榆而言,是快要接近一半的人生。

但即使如此……

白榆说:“你不能为摇光放弃一切。”

“摇光已经因为我失去了一切。”沈殊星道,“杀死摇光的不是沈开阳,是我的超能力。”

沈殊星的平静近乎残忍:“我杀死了摇光。”

“……不是这样的。”

白榆只能说:“不能这么算。”

“你无所谓吗?”苍白的言语谁也打动不了,沈殊星干脆将话语开膛破肚,“如果我用5149497600人换摇光?”

“你不会那么做。”白榆道,“假设毫无意义。”

……

淡淡的光辉逸散,泛光的多面体在白榆身侧环绕。

沈殊星轻轻眨眼,异状便又消失了,没有让她以外的任何人发现。

“嗯。”沈殊星说。

她换了个话题:“你明天要和班上同学去天清市看演唱会?需要送你吗?”

白榆顺着台阶下,有点狐疑:“这么好心?你又想敲诈我什么?”

“我还没决定。”沈殊星说。

*

沈殊星还没决定。

泛光的多面体在她手心旋转。

只要将它轻轻抛下,5149497600人便会瞬间消散,从生理上,也从意识上,而后,沈摇光就能复活。

认知与记忆被篡改之后,生者遗忘一切,亡者重返人间,无人察觉异常,或许也算得上一种无事发生。

这便是超能力给予沈殊星的答案——失败已无可避免,那不妨天衣无缝地隐瞒。

失败已无可避免。

沈殊星独立于时间操控之外,这意味着,倒流时间后,白榆可以变回从前的白榆,沈摇光一直是从前的沈摇光,所有人都可以回到从前,唯有她……拥有覆盖时间里的一切,并被覆盖时间里的一切所改变。

独独对她,发生的永远已发生,沈摇光死后的分分秒秒,都是她长久持续的失败。

因为不肯接受这失败,负面情绪一息摧毁了大半个世界,她为了弥补这错误踏上与时间操控能力死磕的旅途,结果就是制造了更多的错误,收获了更多的失败。

毫无意义的挣扎,不如趁早放弃,及时止损。

心底似有声音在催促她——

抛下吧,终结这彻头彻尾的失败。

抛下吧,结束这漫长的自我折磨。

只要她也一起遗忘,就不会再有任何悲伤。

可是沈殊星无法遗忘。

遗忘不了千千万万死亡的生命、数以亿计扭曲的命运,遗忘不了时间旅途中的悲苦、哀鸣、绝望,遗忘不了时间旅途前,破败废墟中,停止呼吸的面容。

无数人遭受了苦难,失去了性命,她却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这样的事,难道还要主动进行吗?

沈殊星合拢手指。

多面体的光芒艰难地暗淡下去,不情不愿地消散在了掌心。

妄图流散的能力缩回了身体,四处流窜的能力停止了躁动,掌控这具身躯的意识再一次压制住了机体排解不适的本能反应。

这样的独裁……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1237.12.31

烟味钻进门扉缝隙。

沈殊星拧开房间门。

火焰在侵吞居所,她静静端详了片刻,冷静地点评:和摇光的能力不太像,速度太慢,烟雾太大……但看得出来,乐正明已经在尽力还原现场。

沈开阳不会乐意回忆得如此具体,纵使有操控生物的超能力,乐正明也一定花了很多心思。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尝试用杀死人类的手段杀死沈殊星,想必是艰难异常的决定。

他不应倔强深陷……解铃提供了一个全然不适合的反抗对象给沈殊星,沈殊星却放任了——这份轻慢,这份对复活沈摇光以外事件无意识的轻慢、对他人命运被随意扭曲改写的轻慢,几乎要让她打个寒噤。

选择若是一杆天平,此刻便又是某一端添重砝码的瞬间。

火苗蔓延到沈殊星的脚下,想要将这房间里唯一的活物吞并,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适应温度是沈殊星独自生活后得到的第一个能力,几乎与她的意识一同诞生于世,就像人类用肺部呼吸一般,是剪断脐带后就具备的、不可抑制的本能。

……本能。

生存是每个生物与生俱来的本能。

但这已到人类不可能实现的程度。

每当这时候,沈殊星总会清晰地感受自己是一种区别于人类的不同生物。

这世上有且仅有一头的孤独动物感到了寂寞。

她分明与人类不同,又偏偏与人类有相似的构造,相似的情感,潜入人群太久,还沾染了人类的种种因果。

或许是因为她在生命的最初依托了肉身,以近乎人类诞生一般的形式降生了。

错误与失败从一开始就存在,才让她既无法成神,也无法做人。

火苗开始被吞噬,防御因为机体的不虞走向了反击,沈殊星一动不动,超能力却自顾自开始了进攻。

让机体适宜的本能肆掠,就如人类热时流汗、悲时落泪一般……无法控制。

泛光多面体再次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跃跃欲试着想要结束意识的优柔寡断。

沈殊星伸出手,明明是想抓回这不安分的能力,能力却不听使唤擅自爆开,将10……!

时间被扭曲,令人发指的屠杀被掩盖了。

……第129条世界线。

沈殊星明白,意识的独裁已无法继续,做抉择的时候到了。

……

沈殊星透过落地窗眺望夜色。

凝望着千万灯光,她忽然说:“对不起。”

“我不应该贬低和排斥任何一个能力,所有能力都为保卫我的安全,成全我的幸福而存在,不曾有过片刻偏移,而我——统率这具躯体的意识却在苛求你们规避最便捷的方法,甚至攻击过去的自己。”

“违背生物本能是荒谬的,我如此无理,你们却还是在努力地、艰难地配合我了。”

“你们付出了很多,到头来,我不仅什么都没有回报,还愈发严厉。”

落地窗上映出自己的影子,与她对视着,沈殊星终于接受了自己:“我很抱歉。”

逸散在外的能力在这一刻全部回归。

超能力的痕迹在一点点被抹除,砸下的凹槽复原了,撕开的豁口恢复了,残留的记忆消泯了……本能发觉了异常,狂暴地挣扎着,在这具身躯之中,几乎要发出哀鸣。

沈殊星一动不动,任由火焰试探。

从未体验过的炽热在接触她,这具承载超能力的身躯,原来归根结底,还是肉。体凡胎。

这几乎让她像个人类了。

“形同人类一般诞生,再形同人类一般消亡,也不坏。”她轻轻说。

她劝慰自己的本能:“人类实在太过脆弱了,我挥一挥手,他们就可能被余风掀翻……在往后漫长的时光中,我实在没有自信可以一直控制好。”

“我没有自信。”沈殊星对自己说,“也没有人再对我有自信了。”

“学会接受失败就已经让我学得如此艰难,因此而生的负面情绪波及到了数以亿计的生灵,又遑论其他?我的存在对人类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她对自己的倒影平静述说:“与之相反,人类却给了我许多。”

美丽的风景,美味的食物,可怜的讨好,可爱的善意……人类给予她的,无价可量。

走出林间、步入社群,毫无疑问是超能力者的愚行,但倘若时光倒流,她大概还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人类讨厌沈殊星,沈殊星却并不讨厌人类。

人类想要杀死沈殊星,沈殊星也并不想要杀死人类。

“所以……算了。”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过去,现在,未来,5149497600人如此,摇光亦如此。”

在没有失控之前,结束这一切吧。

沈殊星下定了决心。

独裁的意识压制住了悲鸣的本能,一寸一寸,让火焰蔓延了上来。

“轰!”

震破天的撞门声后,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倒进来。

“——不许!”

是白榆。

她浑身烧伤,从浓烟阻塞的喉咙发出生涩的呐喊:“我不许!”

沈殊星下意识治愈了她的伤势。

“为什么回来了?”

“为直觉为灵感为那该死的可能后悔了的乐正明模棱两可的暗示——”

白榆怒吼道:“你管是为什么,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再不回来你就要把自己烧死了,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如果疯的定义是看见亡者的幻影,听见亡灵的恸哭,控制力下降。”

沈殊星冷静地说:“那快了。”

“你——”

“我刚刚杀了108187人。”沈殊星一句话打断了白榆的质问,“因为超能力失控。”

白榆震颤的眼瞳中印着自己无表情的脸。

……这张组成类似的面庞,从来不属于人类。

沈殊星放轻了声音:“本来不想告诉你的,这样的话,我还能继续做你仰望的沈殊星。”

“我现在也仰望着你。”白榆下意识说。

“我过去,现在,未来一直都会仰望着你,你拯救了我,给予我人类的定义与人生的意义,你就像我的光,我会一直仰望你,无论发生了什么……”

“谢谢你。”

“你不相信。”白榆喃喃说。

“为什么不相信?我是真心的。已经被覆盖的世界里发生的什么根本就不重要,108187人无所谓,你已经改写掉了不是吗?为什么要执着那些可以被挽回的事?”

“可以被挽回的事从来都不存在。”

沈殊星垂眸看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1236年12月19日22时49分11秒被火焰燃尽的摇光,也不会忘记23时40分22秒被重物砸伤失血而亡的你。”

沈殊星说:“你和摇光一样,被我的超能力杀死了,区别只是你死在我得到操控时间能力之后。”

白榆一时怔住。

反应过来,她脱口而出:“我不在意。”

“但我在意。”沈殊星说,“可以被挽回的事从来都不存在,我很抱歉,小白。”

“伤害了你,欺骗了你……你明明已经告诫过我你与我不同,时间会改变一切,也在心底发声让我远离,我却假装没听见。”

“到头来,让你更难过了。”沈殊星说,“对不起。”

白榆何曾做过如此伤人的告诫。

白榆怎能做出如此伤人的告诫?

白榆无比痛恨其他世界线的自己,她怎么能,她怎能敢,她怎么做得出来——

可她悲哀地发现。

正是她与其他世界线自己的不同,在事实上对沈殊星形成了抛弃。

“把其他世界线的记忆给我。”白榆说。

她扯着嗓子:“把其他世界线的记忆给我,我可以证明——什么都不会改变!就算亲历了死亡亲历了受伤亲历了任何一切,我也不会改变,我可以证明!”

“你不必证明。”沈殊星却说,“改变没什么要紧的,每个人都应该接受改变。”

白榆不甘地质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接受?为什么要做到这种份上,明明放弃摇光不就好了吗?”

“不好。”沈殊星斩钉截铁。

“任何人都不应该因为超能力受伤,摇光自然也一样。”

她无比坚决地:“只要我的意识存在于这个世界,就绝不会放弃摇光,而只要我不放弃,就会继续失败……我已经受够了失败,也不能再失败了。”

“本能不愿意屈从于意识,那便算了。但错误理应被审判,如果我什么都无法挽回,至少可以付出代价。”

“过往世界线里人与人之间的欺瞒、争斗、厮杀……因此而生的种种罪孽……全系我身。”

沈殊星轻轻说:“到此为止吧……我想要休息了。”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身与心都呐喊着不行,超能力却丝毫不顾及人类的感受,蛮横地运转起来,要将人类驱逐出这火场。

白榆死死扒着地面,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任由身体变透明,画面被扭曲……不行,不行!

可超凡力量离她而去,肉身力气早已耗尽,她动不了,起不来,抓不住,挣不脱。

“殊星……”

白榆呜咽起来。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到底哪一步出了错?

是乐正明吗,是沈开阳吗,是沈摇光吗?

还是说是白榆?

因为她说错了话,因为她做错了事,还是因为她与沈殊星相遇了?

“不行……”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还不如不和沈殊星相遇,如果她没有把神拉入人间,神又怎么会变成人,然后被人类的感情杀死?

“我不许……”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十年前,她就不会像神明祈求,继续当怪物就好了,死在父亲手下就好了,这样的话,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了。

如果她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

但沈殊星明明答应过她的!

“你答应过我的……”

泪水大滴大滴地涌出来,白榆呜咽着说:“汪”

画面定格了。

传送中止了。

朦胧的泪水中,她看到眼前人半跪下来。

一丝微弱的希望浮现在白榆面前,她急切地、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努力想要将之握住:“你答应过我的,你会好好养我,会给我力量,世界不需要超能力,可是我需要。”

“可是我需要!”白榆哭泣着说。

她的手被握住了。

从相触的指尖传递过来的,不是足以改天换地的无上伟力,而是一具肉血之躯温暖的体温。

白榆听到沈殊星说:“不。”

沈殊星说:“我不会做宠物,也不需要狗,所以不管是你心底的请求还是口头上的请求,我都拒绝。”

她撤回了自己昔日口头上的回复。

然后说出了自己心底真正的答复。

“你是人类,只能与我平等相处,成为我的朋友。”

她垂首,轻轻抵着白榆的手:“谢谢你教给我的一切,我从不后悔与你相遇,也不会后悔选择人类。”

白榆感到了手背上的潮意。

她说:“原谅我……就让我成为人类吧,朋友。”

时间重新流动,传送再次开启,被一度隔绝的火焰颤动着,挣扎着,最终,吞下了一名人类。

“祝福你……”

人类最后说:“和没有超能力的新世界。”

第89章 重返人间

1242.01.01

沈殊星不在的第五个新年,超能力独自重临世界。

明悟一切的瞬间,白榆对这破烂世界的恨意达到了巅峰。

……

1245.07.22

黎明舰坠落了。

自那日起,酷爱街头巷尾流窜的超能力者们彬彬有礼起来,说话做事个个谨言慎行,再难窥见从前张扬高调的模样。

不待民众消化干净黎明舰坠落带来的惶惑,爱神的死讯紧随着公布,而超凡未来对此毫无反应。

这下,超能力者们称得上了噤若寒蝉了。

即使是不曾为非作歹的正经人都有许多在一夜之间就领悟了朴素打扮的好,戴上假发和美瞳、穿上宽松衣物,尽力遮掩身上的畸变,更遑论那些从前因超能力者身份自信心过盛的人物了。

遵纪守法好公民一时遍布。

趁热打铁般,官方迅速颁布了诸多行政新命令、公开了大量法律草案,并向社会层面广泛地征求意见。

早该跟进革新的体系建设一夜之间按下了加速键,停滞已久的机构改革也提上了行程。

权势过大的超自然力管理局总算开始拆分,将各个职能划分到政府原有的机构之下,作为其新科室设置——看起来,超能力终于要被承认为一种常态,也被当做一种常态应对了。

白榆知道,这是因为乐正明苏醒,并用光速击溃黎明舰和超凡未来两大毒瘤的辉煌战绩二度证明了自己。

超自然力管理局的根基本就在乐正明,在他卧病昏迷时,纵使官方有诸多想法,也不便自顾自实施……

其中种种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和利益纠葛,事关乐正明,白榆不感兴趣。

乐正明让她感到恶心。

乐正明排斥超凡能力,为了摧毁超能力竭尽全力,到头来,还不是靠着超能力才统治人间,成为这破烂未来里的唯一赢家。

真恶心。

真可笑。

这丑陋未来的一切,只能让白榆冷笑。

“……总之,周行之案会重新侦查和审判,希望你不要插手。”

乐正明喋喋不休了半天,最后如此说道。

白榆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具陌生的皮囊。

乐正明可以轻松附身生物类超能力者,也可以在一系列操作后相对麻烦地附身其他类型的自愿者,实在是便利的能力。

这便利的能力,是沈殊星的。

她冷冷地开口:“你摆什么架子,以为我会像傀儡一样任你操控吗?我的组织我的成员,想怎么对待是我的自由,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我没有杀到天清市拧下你的脑袋,你就该谢天谢地了。”白榆讥诮道,“再不请自来在我面前长篇大论,我就先毁了你的容器,再杀了你。”

“……”

乐正明说:“别意气用事。”

“不要命令我,你听不懂人话吗?”白榆沉下脸。

乐正明阖了阖眼,有些困扰:“看来,我们沟通起来很困难。”

“那不是理所应当吗?”白榆说,“反抗军。”

因她这一句,乐正明也沉下了脸。

反抗军只因昔日的超凡未来而存在,白榆此时此刻,名义上就是超凡未来的首领。

白榆觉得畅快。

乐正明还是那么讨厌超凡未来,讨厌到都要让白榆爱上超凡未来了。

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觉得白榆会和他平心静气对话。

当日在黎明舰之上,他不由分说恢复了白榆的记忆,强制白榆退场,最后,被记忆搞崩溃的白榆还是伤重的华幽心踉踉跄跄背到安全区的。

在那之前,他更是算计白榆,利用白榆,欺骗白榆……可以说,双方从没有过任何愉快的回忆。

更别提,横在他们之间的,还有……

白榆抿了抿唇,越发阴沉。

没有在恢复记忆的刹那把乐正明杀了,都是因为白榆的超能力恢复有延迟。

真不知道乐正明为什么要重新滚回这摊泥潭里……明明在那之后,他遵循建议选择了天文学,看起来不准备掺和进什么改变世界的事业里了,但超能力甫一复苏,他又果断抛弃了自己的正经专业,投身到了完全不擅长的政治领域,然后把一切搞得乱糟糟。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超能力世界的救世主不成?

真恶心。

总算领会了白榆的态度,乐正明也不再尝试交流了,退出了下属的身体,麻利地滚出了白榆的视线范围。

白榆由衷地希望,这一滚,就是一辈子。

她只想一个人长久地静静,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人类的聒噪声。

可惜安静持续不足十秒,就有尖利笑声唐突响起。

“呵呵呵呵呵呵呵……真有意思,高高在上的YZ竟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不愧是您,白榆大人。”

蝙蝠群在白榆眼前聚拢,组成人形,来人笑吟吟说起话来,好似跟白榆很熟一般。

白榆从储物空间掏出尖刺密布的鞭子,毫不留情给了她一抽。

“我讨厌不请自来。你偷窥偷听半天没偷明白吗?”

“唔。”

来人闷哼一声,没有闪躲,硬生生受了。

她谦卑地跪下来:“抱歉,属下以后会注意的,请您尽情责罚,属下不值得您生气。”

这低姿态的模样让白榆心情稍稍好了一点。

这微不足道的一点让她大发慈悲地开口:“然后?”

“白榆大人,属下元祯,原是超凡未来干部,代号「吸血鬼」。”

元祯恭恭敬敬地说:“属下此番前来,是为恭请您回归超凡未来。让您久等了,超凡未来中胆敢违背上意的悖逆之徒已被尽数清理,现如今,组织上下万众一心,正翘首以盼您的统率。”

白榆对她的名字有印象。

华幽心曾说,在白榆前往黎明舰之前,解铃的心腹元祯给她寄去信件,承认了白榆新任超凡未来领袖的地位。正因如此,华幽心才将灾厄天使事件相关的记忆球交给了白榆。

解铃的心腹为什么会接受白榆……

白榆蹙眉:“解铃又耍什么花招?”

失忆期间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处处诡异。

解铃为什么要死白榆手上?纵使她记忆被模糊处理后记不清白榆身份了,赝品爱神一出,没道理还搞不清状况。

可既然认出了白榆,她还负隅顽抗些什么?解铃什么时候这么宁死不屈了……只因为她最爱的超能力被别人用了?

“爱神殿下不曾有过什么特别的交代。”

元祯道:“成王败寇是超凡未来一贯的规矩,爱神殿下便是在天有灵,也不会对于您的继任有一丝一毫不满的。”

白榆回忆了回忆解铃死前那副对自己恨的牙痒痒的样子……

“她最好是。”白榆评道。

白榆对元祯的效忠毫无意动,元祯却不放弃。

“白榆大人,超凡未来需要您的领导,您亦可以随意差使超凡未来。清剿黎明舰?摧毁超能力局?我等均愿追随您的脚步为您分忧。”

“属下甫一与您照面便明了,您与我等志趣相投,正是超凡未来的最佳统帅!”

白榆即答:“别骂那么脏。”

元祯:“……”

元祯哽了一下,干脆抛去花里胡哨的客套话,说重点:“天地明鉴,属下所言句句属实。您对黎明舰和超能力局不感兴趣,但对超凡未来真正的使命,或许会有不同想法。”

蝙蝠群聚拢过来,将她们的对话声隔绝在临时搭起的阴暗空间内。

“不瞒您说,建立超能力者社会实非超凡未来之真意,爱神殿下搜罗志士,将我等聚合一处,实则是为——实现觐见神明之伟业!”

白榆挑*眉。

元祯赶紧重申:“我等将会让吾神重临此世!”

白榆双手环抱:“真的吗,我不信。”

高喊吾神时,元祯的确学到了几分解铃的精髓。

是以,她非常成功地粉碎了白榆对她为数不多的兴趣和信任。

复活沈殊星。

这种事,早在白榆重获超能力的第一时间,她就尝试过了,理所当然的不可能。

她不对此抱有任何奢望,尤其是发起人还是解铃的情况下。

践行解铃的计划是毋庸置疑的愚行。

便是真有奇迹发生,也没有相信解铃后还能平安见证的道理。

元祯不了解白榆对解铃的认知之深,还在唱念做打地劝说——费劲唇舌,口干舌燥,徒劳无功。

对于她的努力,白榆只回复四字:“多说无益。”

……元祯只得暂时放弃。

她略显无奈地扫过白榆的脸:“或许属下操之过急了,但无妨,来日方长,时间会证明属下所言非虚,此行权当向您问安了。”

言罢,她又自顾自讲解起了自己的超能力,从发动条件到能力限制,事无巨细,听起来不像是胡编乱造。

元祯道:“您贵为首领,理应知晓属下的超能力,属下绝对没有半分隐瞒,往后有任何用得上的地方,您尽情吩咐,属下也将日夜期盼,只望以此获得您些许的信任。”

“此外,您昔日的同窗「迷梦蝴蝶」也同在本部,同为干部,一直期待与您叙旧,此行亦委托我捎带问候,并对他在黎明舰一役中没能帮上您的忙表示歉意。”

白榆问:“秦无右当时在海城?”

“自然,不然凭区区超能力局,如何能造就那样精妙的幻象?”

“蝴蝶的家人死于灾厄天使事件,此行既是为了却心结,也为了解您的近况。”

元祯趁热打铁:“他一直很关心您……”

白榆不予置评。

见事不可为,元祯只好做出告退姿态。

“再次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白榆大人。超凡未来永远恭候您回心转意,在您正式回归前,我等将继续未竟的事业,您若有疑虑,尽可旁观。”

她的身躯隐蝠群之中,就要散去了。

白榆骤然一笑:“你想掌握我的动向,不能如愿也希望用三言两语拖住我,让我不要掺和你们接下来的行动。”

涌动的蝠群凝滞,白榆望着她——它们,异常专注地:“你是不是觉得我傻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懂,什么都猜不到?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毕竟我被解铃和乐正明耍得团团转,不是吗?”

白榆的气场完全不同了。

危险预感直冲天灵,元祯抑制住逃跑的冲动,谨慎地回话:“怎么会,属下绝无此等冒犯之意……”

“放心,我不会杀你的,你还有用。”白榆慢条斯理,“你带了句假话给我,但我要你带着真话回去。”

她淡淡地:“追随解铃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她手下从没有如愿以偿的人,你最好不要抱有自己很特别的希望。”

“将这忠告带给你的同伴吧。”白榆结束了对话。

……

夏日炎炎的午后,街道忽然喧闹起来。

人们高喊着救命,奔逃在街头。

白榆回首看去,只见一通体黑色的晶状怪物狂奔而至,对溃散的人群穷追不舍,尖锐的前肢抬起,轻易就要破开——

“啪!”

一个响指后,白榆一脚踹开了屠刀下瑟瑟发抖的民众。

时间重新流动,白榆端详着眼前的怪物。

没有理性,强攻击性,对声音敏感,体型庞大,硬度尚可,进可攻退可守,样子看着有点眼熟,就像是……

“滋啦,滋啦。”

手机,电脑……街头巷尾的屏幕忽然都抽搐了起来。

白榆操控拟物质爱神发出重击,将怪物的不规则的脑袋打歪。黑色的晶体因这重压碎裂了不少,纷纷扬扬撒在空中,让白榆确定了,这的确是超能力病的晶体。

这么说……

白榆面色稍凝,上前一步,压制住挣扎的怪物。

怪物的头部晶体较薄,被一击打裂后露出了些许底色,白榆在仔细观察后断定,那毫无疑问是人类的肌肤。

这是人类。

“滋——”

屏幕不再抽搐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同样的画面占据。

私人设备也好,公共大屏也罢,联网的,未联网的,便是已经关闭的,只要还具备启动的条件,都不由分说被唤醒,播放起同一则录像来。

白榆抬起头,与街口巨大投屏中的人遥望。

“日安,不知名的观众,如果您看到了这段影像,说明不幸的结局发生,我已失败身死,消亡于人世间了。然纵我身死,真相不能同我一般被掩埋,是以,我预先准备了这段录像记录事实,希望收到这份录像的您能聆听我的遗愿,传播我未竟的事业,将残酷的秘密适时公开。”

“在一切开始前,请容在下自我介绍。不才在下真名不显,相貌无名,但您或许对我的代号略有印象——”

她有一头淡金色的卷发,肤白貌美,身散微光,笑起来的模样就像个天使。

“我是「爱神」。”解铃如是说。

第90章 旧日残响

妄图欺凌自己的人躺在脚边,鲜血淌了一地。

金光在眼前聚拢又破散,始终无法凝成人形,

爱离去了,神也离去了……留给解铃的,只剩下从余烬中捧起的旧日残骸。

神不在的世界,如此令人不快。

1243.12.23

海城,“灾厄天使”事件发生约半小时前。

魏千秋手脚并用,有些艰难地爬上了集装箱。

她从挎包里小心地取出热饮,拆封,然后向眼前人双手奉上:“今日份的问安,请务必收下!”

“……”

笨拙可笑的讨好,熟悉得让人有些厌烦。

解铃微不可察地叹口气:“你究竟要跟我到什么时候?超凡未来是不可能接受你的。”

魏千秋不语,只一味地双手奉上。

解铃有些不耐烦:“最后通牒,不想被厄运缠身就离我远点。”

“跟着您才不会被厄运缠身,恰恰相反,您为我带来了好运!”

魏千秋小声反驳:“如果不是您出手相助,我那时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对我来说,您就是幸运的化身,幸运的女神!就算是赶我走的话术,也请您不要这么说!”

“不过是恰好为难你的人也与我有怨,被我解决掉了而已。”

解铃淡淡地说:“别妄想加入超凡未来了,超凡未来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正义组织,我也只是一个随心所欲的法外狂徒,今日有可能因为巧合救下你,明日也有可能因为巧合杀了你。”

她言辞并不严厉,话语却毫不客气:“分析问题时动动你的脑子,少和危险分子打交道。”

魏千秋却有自己的见解:“危险分子才不会大咧咧自称危险分子呢,坏人遇到我这样的都是迫不及待想先骗到手的。”

“那是你见识少。”

“我可是海城人,知识可能少,见识可不见得!”

“……”

不想和昔日属下进行无意义的纠缠,借助超能力,解铃轻巧跃下集装箱:“随你,你见识多少与我无关。”

“诶——等等!”魏千秋手忙脚乱地收回饮料,赶紧跟上。

她的身手和矫健扯不上一点关系,有些发怯地望一眼地面,还是凭急切心情鼓起了勇气,一咬牙,一闭眼,狠心一跳——

“嘶……”

落地不是很完美,脚重重崴了一下,累得她一个踉跄,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

但抽着气在地上瘫了不一会儿,魏千秋就龇牙咧嘴爬起来,一蹦一跳继续追赶解铃了。

“等等,等等——恩人,恩公!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再也不提加入超凡未来的事了好吧?至少让我表达一下感谢吧!”

“您是外地人对不对?我可以做您在海城的向导,海城治安混乱鱼龙混杂的,您需要向导!就当是我表达感谢了!”

“拜托了,让我表达一下感谢吧,再怎么样,不论为何,您也救了我一命啊!”

“哇啊啊啊——痛!”

解铃停下来:“为什么这么执着?”

“说起来您可能不信。”魏千秋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我一看见您,就觉得很投缘,对超凡未来这个名字也感觉很亲近……我想,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吸引磁场吧。”

她有些失望:“但可惜,您的感受似乎与我不同……本想靠坚持打动您,结果似乎只白白惹您生厌了……”

魏千秋笑容有些勉强:“您说到这种份上,我也明白缘分不能强求了,但至少,让我为您做点什么表达一下感谢吧,不然我会良心不安的!会好久睡不好觉的,一整周,一整月,一整年……都不准!”

“拜托了嘛!”她顶着一头乱发,惨兮兮地请求道。

解铃静静看了她一会,忽然轻笑一声:“偶尔也会有这种类型呢,巧合吗?还是真的奇迹?”

魏千秋迷惑地:“啊?”

解铃笑起来:“没什么,我答应了。”

魏千秋欣喜若狂:“太好了,感谢您,赞美您,恩人,先前也向您自我介绍过了,不知道您记没记住,再向您自我介绍一遍吧,我叫魏千秋——”

“我知道。”解铃说,“我是解铃。”

“好名字好名字。”魏千秋喜滋滋地说,“铃小姐,您偏好什么风景?在海城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特别想实现的目的?放心告诉我,我一定为您规划出最合适的路线!”

“目的?”解铃微笑道,“我没什么特别的目的,一定要说的话……我是来看戏的。”

“看戏?您喜欢传统艺术?海城这方面的行家很多呢,我也略有了解,您爱好哪种戏?我一定为您安排最厉害的大师,放心包在我身上吧!”

“我喜欢外地人和本地人合演的动作戏。”解铃笑问,“这也能安排吗?”

魏千秋若有所思:“最近,华大小姐周遭似乎有许多外地人聚集,很热闹的样子,您是对那感兴趣吗?”

解铃稍稍有些意外了:“你知道?”

“我可是海城人。”魏千秋耸耸肩。

“而海城是犯罪的都市,罪恶的温床。生活在这里总得掌握那么一点生存的小技巧,耳听八方很基本。更别提华小姐可是海城赫赫有名、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大家都很关注她。”

解铃饶有兴致:“但我听闻,天命在六年前就覆灭了,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海城,华家竟还有威势么?”

“怎么说呢,天命确实不在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和华家千丝万缕的人多着呢,传闻某位警局长官也是……公家要真能把相关人员抓干净,海城早就不是如今的模样了。”

魏千秋不以为意:“更何况,一直有传言说天命覆灭是华小姐的功劳,里头的猫腻多得很……退一万步讲,撇开天命不谈,华小姐也不是什么善茬。”

解铃问:“你和华小姐有旧?”

“我怎么可能和那样的大人物有交集。”魏千秋惊讶,“顶多算我单方面认识她。”

“那倒未必。”解铃意有所指地微笑。

魏千秋有点疑惑,但不太在意。

她同解铃解释道:“最近总有一些奇怪的玄幻类传言,什么下水道出现了美人鱼,防空洞出现了——啊!”

巷子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和魏千秋撞了个满怀,双双跌倒。

“谁啊,赶着投胎去?”还没恢复完全的屁股又遭重创,魏千秋怒不可遏。

“……抱歉。”撞人者失魂落魄地说。

真是奇缘,这也是张熟面孔。

解铃俯视她。

容照雪身形消瘦,面色苍白,仰头与解铃视线相接时,神情恍惚了一下:“……爱神殿下?”

她嘴唇嚅嗫,呆愣愣地:“我又……陷入幻觉了吗?到底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我到底怎么……我……”

解铃观察着,有了猜测:“你觉醒了超能力。看起来似乎有些缺陷,会出现幻觉?但幻觉没道理会出现我的情报,我记得你的超能力与记忆有关,难道……”

另一厢,魏千秋也慢吞吞爬起来,捡起容照雪的掉落物:“喏,你的东西——唔!”

解铃闻声回头,魏千秋突然抱住脑袋,跪倒在地,痛苦地呻吟起来。

水晶球从她手中脱落,咕噜噜滚到解铃脚下。

“记忆球?”

解铃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容照雪的能力没有改变,还是将某段记忆记录进水晶球,接触记忆球的人则会经历这段记忆。

本该和解铃没有交集的容照雪在看到解铃的刹那脱口而出了爱神,也就是说,这记忆球里装的记忆……

解铃靠近魏千秋,压着她的肩膀逼迫她将目光投向自己:“千秋?”

魏千秋眼角渗出泪水,目光空茫,没有落点。

解铃问:“你看到了什么?”

“华幽心。”魏千秋喃喃道。

“华幽心。”魏千秋重复道。

“你这个怪物、畜牲,没有人性的魔鬼……”

她的眼中一片混沌,泪水成股涌出,被突然得到的记忆冲刷成了一副分不清今夕何夕的模样。

解铃明白记忆球里的记忆是什么了。

她试图唤醒魏千秋:“千秋,冷静一点,这不是你记忆里的海城。”

可惜毫无成效。

情况甚至迅速恶化起来——因为在这一瞬,魏千秋觉醒了超能力。

暴雨因她坠落,狂风因她袭来,恶狠狠地就要将解铃撕碎。

金光如云雾涌出,汇成阻隔的墙。

解铃蹙眉,正欲将人打晕,却不防魏千秋身上骤然生长出了黑色的晶体。

解铃一时怔住:“这是……过载?为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神明大人明明……”

异变还在继续,黑色的晶体不断地生长,覆盖了魏千秋大半的身躯,并开始向外扩张,在她背部长出宛如羽翼的凸起。

魏千秋在惨烈地嚎叫,超能力却丝毫不顾,癫狂地发育,很快就到了震天撼地的境地。

天灾联袂而至,在千万惊惶的尖叫声中,解铃身侧亮起微光,一种难以形容的震荡感在胸膛漫开,在她脑中刻下自己的名姓——共鸣。

共鸣。

魏千秋渴求正义。

超能力因她对正义的渴盼降临她身,在这自以为行使正义的时刻与千千万万拟物质超能力共鸣。

孱弱的金光渐渐深邃,而后勾线成形,在解铃的身侧重新凝出了实体。

“爱神……”

爱神回归了。

和先前半吊子的残骸不同,这一次,爱神彻彻底底回归了。

解铃怔怔盯它半晌,倏地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态度大变,转头毫不吝啬地夸奖起魏千秋:“千秋,好孩子,干得好,多亏你,我终于明白了!”

她一步向前,操控爱神,一拳砸死了周遭察觉异常试图接近的人类,抽出匕首,一刀剜下魏千秋身上水晶一片,而后狠狠插进容照雪的脊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容照雪和魏千秋一同惨叫起来。

如解铃所料,容照雪被传染了。

象征过载的黑水晶绽放在她的表皮,自脊椎向外扩散。

“哈哈。”解铃低低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解铃放声大笑。

“漂亮,漂亮啊,千秋!”

笑容焊在解铃的脸上,她注视着痛苦吼叫、理智丧失的魏千秋,兴致异常高涨,嘴唇一张一合,吐出渗着毒液的字句。

“听我说,千秋,超能力者们需要你,海城需要你,尽情释放你的力量吧——”

“摧毁这污浊的城市,摧毁这可恨的机械,结束先知对超能力者的奴役,结束华幽心对超能力者的虐待……终结这令我等悲苦的一切!”

魏千秋趴在地上,在可怖的痛楚中,下意识呼唤起往昔的幻影:“爱神、爱神大人……”

“是我。”解铃嘴角上扬,语调高昂,字字要命,“是我,千秋,我在你身边,我需要你的帮助,超能力者需要你的帮助!”

“为我释放你的力量吧。”她蛊惑着。

她命令道:“解放你的力量,和我一起摧毁这座超能力者的牢笼!向海城复仇,向华幽心复仇!”

“……向……华幽心复仇……”

剧烈的痛楚中,魏千秋呆呆地重复。

“华幽心……”

“华幽心华幽心华幽心华幽心——”

黑色的水晶疯长着,顷刻就要将她吞没,在失去发声机会之前,她蓦地尖叫,挤出了人生的最后一句话:

“向华幽心复仇——”

风不住怒吼,雨陷入狂暴。

地面在震动,海啸已袭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救命!”

“这是什么东西!”

雪生成,冰砸下,丑陋的怪物张开新生的羽翼,飞上云霄,降下天灾。

“妈妈……”

“发生了什么……呜。”

“快跑,快跑啊!”

罪孽的因果缠绕上来,攀爬成一个骇人的数字。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穷无尽的哀嚎与惨叫声之中,城市化作了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嘎吱嘎吱吐着碎肉,毫不费劲搅烂了数以百万人的未来。

“啊,多么美妙的旋律,多么动人的美景!”

解铃在笑。

大笑,狂笑,上气不接下气地疯笑。

“再次降临吧,超凡的伟力!”

她沐浴腥风血雨,乐不可支。

她朝向高天呼唤,情不自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光芒自空域洒落,7004134生灵终结于此。

血腥的屠杀中,覆灭的海城内,重生的拟物质爱神极速畸变,金色的外壳如陈年墙皮般块块掉落,露出里头扭曲的、丑陋的、似云朵又似肉泥的本质,那本质膨胀着、蠕动着,回应着主人的号令。

解铃张开双臂,在风雨中高呼——

“颠覆世界吧,旧日的残响!”

……

…………

旧日的影像霸占了人们的视线。

“……超能病,即超自然能力所有者躯体过载综合征,也可以被称作过载。”

屏幕上的解铃侃侃而谈着,向世界介绍。

“这是一种流传在超能力者之间的奇特病症,血液、**、呼吸道均可传播,对人体的破坏性极强。”

她极其详尽地描述了这种病症在不同阶段的表现和对人体的坏处,细节与从前叙述给白榆的版本略有差异,且桩桩差异都是更坏的一面。

偏偏这一次,才是真的。

“乍一听此病症,人们往往意识不到事态的严重性,甚至心生奢望,认为这病症也有好的一面,或许会是控制超能力者的好方法……很遗憾,事实并非如此。”

解铃状似忧虑:“此病无药可救,无法逆转,在病情初期的确可以通过减少和停止使用超能力来加以限制,但一旦到了病情中期,停止使用超能力便只能起到延缓病情蔓延速度的作用了。而即便是及早发现将病情控制在了初期,病症也大概率会因为反复感染加剧,走向中期和末期。”

“在传染手段多样与常规预防手段效率低下的双重压力下,反复感染几乎不可避免。”

她稍稍压低了声音,情似悲哀地总结:“是以,走向末期是每个感染者无法逃离的宿命。”

“感染者的末路不仅仅是自己的死亡。”解铃道,“在病症的最末期,如水晶一般的侵蚀面会大幅生长,在患者死亡前,侵蚀面有一定概率会突然恶化,体积膨大超越宿主,然后将宿主侵吞,进入过载隐藏的第四阶段——「蚀虫」。”

“一旦进入蚀虫阶段,感染者将失去理智,超能力则大幅增强,四处游荡,无差别攻击活物。”

解铃肃然道:“那会是所有人的噩梦。”

骇人听闻的事实之后,该是摄人心魄的谎言了。

解铃语调平缓:“意识到这个严峻问题后,我立刻决定阻止感染蔓延。我深知,这骇人的境况仅靠超凡未来单薄的力量绝无解决的可能,因此在深思熟虑后,我计划联合政府。”

“诚然,我统帅超凡未来,立志为取得超能力者的权利而战,曾与政府有诸多矛盾。但在这危及全人类的威胁面前,我坚信超凡者与普通人可以暂且放下差异,放下分歧,中止内斗,求同存异……可惜,事与愿违。”

“直到我迈出艰难的一步,我才终于知晓,超自然能力所有者躯体过载综合征从来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人祸。”

解铃轻轻闭了闭眼,佯装收敛悲色。

“乐正明,YZ,超自然力管理局的创立者,世界第一的生物类超能力者,隐于政府幕后的操盘手……这个拥有诸多身份和称谓的人,正是灾厄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