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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黑雾消散,此间寂静无声,良久,被重重的呼气声打破寂静。

萧衔蝉他们在女鬼离去后,好一会才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真打起来的话,他们一定不是对手,即便是大师兄也免不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能靠嘴皮子躲过危险,今天真是走了大运了。

他们落下小云,准备带和尚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在场的某人不这么想。

“这位道长,你怎能如此!”小和尚跌足拍手,懊恼不已,显是很不高兴的样子。

萧衔蝉眉毛高高扬起,以为他是不高兴自己被称为断袖:“命重要还是性取向重要?我方才若不这么说,你就被那女鬼带走了!为了自己小命着想,偶尔弯一下难道不可以?”

小和尚唉声叹气:“贫僧就是希望嫁给那女鬼,故而才来此地!”

萧衔蝉瞪大眼睛:“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和尚!”

且不说人和鬼之间阴阳相隔,有种族之差,就说这人是个和尚,出家人戒律之一,不是有禁欲这一条吗?

不等和尚说些什么,胭脂河四周的青云散去,平静的河流两畔零零散散伫立吊脚楼,竹门打开,走出许许多多穿弹墨白绫长衫的修士。

寂寥的山河之间霎时间多出许多原本隐匿着的人。

萧衔蝉他们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白绫长衫中为首的一位向他们走来,此人身形颀长,头戴玉冠,冠中横插一支毛笔,面貌如玉,一派书生气,行走间长衫上的泼墨诗词似要飞起。

来人对他们拱手作揖:“在下汨罗坞祝墨之,见过诸位道友。”

在蓬莱岛一行人怔愣时,祝墨之将原委慢慢道来。

原来饶益五百

年前出现了个修为高深的厉鬼,汨罗坞连同饶益其他门派都出手剿灭过,然每每这鬼明明三魂七魄俱散于他们面前,却每过一百年,又会卷土重来,奇诡非常。

这鬼今年七月初便在青橘城兴风作浪,她的鬼仆四处找寻体貌端正的男子,美名其曰带他们参加“鹊桥会”,实则是将强行绑来的儿郎进行挑选,然后将选好的“夫君”带回鬼宅。

鬼仆放出话,要挑一百名男子。

鹊桥会七月初一开办,直到七月三十结束,在此期间,只要女鬼的鬼仆在外看到样貌齐整的男子,也不顾人家愿不愿意,直接强行掳走,如今不过几天,已有不少年轻男子因此消失,致使青橘城百姓惶惶不得终日。

一般而言,厉鬼行动在外要躲避白天,但也不知她得了什么机遇,竟能白日行走,神出鬼没,饶益修士们多番追踪,也没能找到失踪男子被藏在哪儿。

恰好此时,莲送归的和尚迦象子与其师兄迦兕子游历至饶益,便言身为莲送归弟子,他们也要助汨罗坞一臂之力,他们二人会一种佛门超度阵法,保证这鬼会安然投胎,再不能作乱人间,不过此阵必须两人合力开启。

只可惜在外游荡的鬼仆趁所有人不注意,将迦兕子禅师瞬息卷走,徒留在外的迦象子小师傅,千方百计也联系不上师兄。

祝墨之便出了个引君入瓮、瓮中捉鳖的计划,迦象子做饵,汨罗坞修士埋伏四周,能杀了那鬼最好,杀不了的话,迦象子小师傅也能去女鬼的老巢寻找师兄迦兕子,到时与汨罗坞里应外合。

然而这计划只开个头,便被从天而降的萧衔蝉他们打断了。

迦象子在旁失望:“女鬼未曾将贫僧带走,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联系上师兄。”

今日是七月六,他与汨罗坞修士早就等在胭脂河畔,待他诱鬼现身,盼望在今夜之前让女鬼选他入鬼宅,他再与师兄迦兕子合力布阵,超度女鬼,以免诸多鬼仆出来扰乱人间。

不成想半路杀出萧衔蝉他们一群程咬金。

“你们也不细想想,有我们汨罗坞在,我们掌门、长老怎么可能坐视鬼怪祸害人间?”一穿弹墨诗词长衫的女修不满地瞪了萧衔蝉他们一眼,嘟囔道,“要你们多管闲事,坏了师父计划。”

祝墨之连忙喝止:“词乎,不许无礼!诸位道友不晓得来龙去脉,也是好心办错事,快道歉!”

名为宋词乎的女修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歉,虽然很不愿意,但还是遵照师父的话行事。

祝墨之这才满意,彬彬有礼道,“还未请教诸位道友尊门尊号。”

萧衔蝉因为扰了人家计划,正在内疚,闻言自我介绍道:“我们是朋来弟子,就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朋来。”

她说到这停了一下,尴尬笑道:“对于你们来说,会不会想把我们‘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啊?”

虽然“朋来”这个名字听上去奇奇怪怪,且疑似与近来猖獗地蹭蓬莱岛热度的诈骗团伙相差无二,这几个人看上去也很不靠谱,但祝墨之还是秉持着汨罗坞弟子应有的礼节,友善地招待了他们。

汨罗坞作为饶益之主,在青橘城也有落脚的地方,祝墨之引众人踏过马齿桥,走进城中的一座书肆,甫一转进影壁,便见成千上万册书卷打开,置于长桌上,晒在院子里,风吹过,书页沙沙作响。

阳光拂过一个个字,阵阵墨香袭来,此间温暖敞亮,自然与胭脂河的阴冷幽暗大相径庭。

众人入室坐定。

“为今之计,只有明日我自愿去选鬼侍君,再入鬼宅一探究竟了。”迦象子道,“只是不知已有多少凡人遭殃了。”

小禅师清秀的眉毛微蹙,流露出不忍之态。

祝墨之亦是上心,他道:“这也是无法躲避之事,事后咱们彻底降伏那鬼,为无辜牵连的凡人报仇雪恨也就是了。”

打扰了人家计划的萧衔蝉他们愧疚又尴尬,想了又想,几人对视一眼,萧衔蝉道:“此事因我们而横生枝节,我们也该尽一份绵薄之力,不如让我师兄们也与诸位一同去选鹊桥会?”

花沸雪和金不禁二人立刻连连点头,表示他们愿意。

打方才就一直沉默的谢无柩突然开口:“祝道长,你说这鬼是每百年便出现在青橘城,这是说……杀了此鬼多次,她却能复又归来?”

祝墨之点头称是。

谢无柩缓缓道:“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祝墨之苦笑,“可我们汨罗坞降伏那只鬼已有四次了,她便是再厉害,希夷之后也该化为乌有,怎可能还如现在般有形有声?”

谢无柩微微摇头:“夷皆以鬼为食,若被吞噬的鬼心甘情愿,夷便能保留原本的灵智。”

迦象子不解道:“可贫僧看《幽冥录》上说,鬼被所食时痛苦非常,怎会有心甘情愿被吞噬的鬼?且聻、希、夷居于聻冥幽境,怎会和鬼一样在外界游荡,难不成冥界崩了?”

“的确如此。”谢无柩施施然道,不知是在赞同迦象子,还是赞同冥界崩了这句话,“我也只是突然想起,才有此一问。”

萧衔蝉生怕迦象子这番话会将谢无柩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自信又给打击了,她连忙补充道:“或许那鬼遇到什么机缘呢……”

话音未落,谢无柩的话就惊得她“腾”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谢无柩说:“我想同迦象子小师傅一起前去厉鬼老巢。”

萧衔蝉瞪大眼睛,声音提高了八度:“你选完花魁还不够,还想去选女鬼赘婿!”

她从不知道谢道友的胜负心竟然这么强,什么选拔比赛都要参加。

谢无柩不知萧衔蝉在想什么,不过他入鬼宅确实是别有目的,此时只怕萧衔蝉一行人打扰他的计划,尤其她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妖,于是不得不忍下“女鬼赘婿”这个称呼,咬牙切齿道:“我只是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毕竟全是修士去那什么鹊桥会,那些鬼仆便是傻子也该觉察出不对劲来,我如今虽法力尽失,与凡人无异,可体魄却非凡人能比,何不叫我假做凡人,与汨罗坞和迦象子禅师一道。”

蓬莱岛的四人面面相觑,在他们心中,谢道友着实是个极富正义感的好修士,先前他如何不计前嫌、知恩图报就不提了,单看他如今为了一城百姓甘愿赴险,他伟岸的形象在蓬莱岛几人心中就更高大几分。

迦象子说出他们之前和汨罗坞议定的办法——他们打算先入鬼宅一探究竟,打探清楚这厉鬼因什么才能数次“死而复生”,然后他与师兄就在鬼宅布下地藏十轮阵,破解她“复生”的秘法,将她超度,送入轮回。

萧衔蝉听罢他们这个可行性全靠运气的法子,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方问:“诸位有没有调查过这女鬼生前是何人,因何而死?”

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说不定寻到女鬼死因,就能寻到她为何在希夷之后还能作乱的原因。

宋词乎摇头:“之前那鬼扰乱人间都是由家师降伏的,家师事物繁忙,哪有时间调查鬼物过往,再说了,一只厉鬼罢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还要查前世今生么?。”

萧衔蝉悄悄翻了个白眼,不想和这个姓宋的女修多说话。

金不禁不解道:“那鬼不是每百年都会办一次什么鹊桥会吗?你们竟没觉得不对劲?”

祝墨之苦笑:“在下平日专心修炼,从不多看凡间,之前只是晓得青橘城每百年都有鬼怪作乱,再想不到这作乱的鬼怪竟是同一个,也是这次来相求的凡人多嘴一句鹊桥会,我们这才意识到……”

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汨罗坞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之事,一心只走修仙大道。

萧衔蝉想了想又问迦象子:“小师傅,你确定你说的什么地藏十轮阵可以完全超度了那个厉害的女鬼?”

迦象子微微一笑 ,宝相庄严道:“此阵乃是我莲送归佛子玉蜉子师叔与其友人一同制出的阵法,曾在千年前丰溢举办的十方法会上超度了上万祟灵,功力极大,若是此阵都不能将那鬼送入轮回,我就去给她当赘婿去。”

地藏十轮阵自被创造出,就是莲送归的秘法,只有亲传弟子会布此阵,且此阵需一个在阵眼充当菩萨发宏愿,一个在阵眼充当谛听察人心,故而需要两个禅师合力完成此阵。

这也是迦象子为什么着急入鬼宅寻师兄的重要原因之一。

听到“超度祟灵”四个字,谢无柩的眼睛微不可见地沉了一瞬,修长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扶手,暗沉的红木衬得他愈发沉稳。

第32章

窗外竹影掠过粉墙,窗内众人还在为如何骗过女鬼而商谈。

萧衔蝉见谢无柩表情虽然没有变化,可周身却萦绕着不愉之气,便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传音入密道:“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

谢无柩只将袖子扯回来,亦传音入密回答她:“没什么”,

声音冷淡,原本不欲多说,可思及身旁这人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子,又多说了一句:“只是觉得入轮回没人们想得那般好。”

难道还有更好的解决胭脂河女鬼的法子?萧衔蝉疑惑:“那你觉得比入轮回还好的法子是什么?”

谢无柩声音漠然:“自然是魂飞魄散,与天同殒,与地同亡。”

萧衔蝉撇嘴,还以为他能拿出什么好主意呢,没想到这么大个人竟还是个中二病。

她正要打趣几句,却忽觉不对劲,仔细看谢棺一张白玉似的面庞,黑漆漆的眼珠子像在寒潭里泡过般,周身更冷了几分。

萧衔蝉不由皱眉,看他这副模样竟是认真的!如此看来,很可能谢道友现在已经有了厌世甚至轻生的想法啊!

她扭头看向谢棺,心中焦急,想到谢棺因为再不能修炼,身体承受痛苦也就罢了,心里比身体还痛苦百倍,她就焦心。

不行!萧衔蝉打定主意,她一定要找到能帮助谢棺重新修炼的天灵地宝。

至于这次他说要与迦象子禅师他们一道入鬼宅,萧衔蝉虽然担忧不已,可一想到谢棺的心理状态,她就将阻拦的话又咽了回去,罢了罢了,看来只能多给他些保命的法宝和符箓了。

正在萧衔蝉陷入沉思时,窗外晒的书在微风吹拂下,印在纸上的墨字渐渐脱离纸张,浮现在书页之上,聚集在一起。

墨色似点水而散,晕染开来,云雾般的浓墨缓缓变成一个个连续的画面。

祝墨之见大家好奇地看过来,便介绍道:“这是我们汨罗坞的法术,名曰云蓝书,有道是‘道士有神传火枣,故人无字入云蓝’,便是如此了。”

说着,他拔下插在发冠里的毛笔,左手掐诀,一锭墨便自动在砚台里研出一汪浓淡得宜的墨,白玉竹管紫毫笔捏在他指尖,蘸墨,悬肘而书“盛世太平”四字。

只见四个墨字凭空出现,像墨水般汇聚一起,形成了一个墨色的框,框里有山民砍柴,渔歌互答,百姓安居乐业,青冥之上,修士们踏云而行,个个仙风道骨,好一派盛世之景。

金不禁赞道:“以字为景,好高明的术法!”

祝墨之谦虚道:“我这也不算什么,若是如我师父、师祖他们那般高的修为,甚至可一字定生死。”

他笑看还在展示盛世气象的墨画:“我们师父时常教导我们,汨罗坞既然是饶益百姓所敬仰之主,自然要为饶益百姓们多考虑,这安详之景,亦是我们汨罗坞多年努力之所向。”

祝墨之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

他又笑道:“此番入鬼宅一探究竟,全是为一城百姓安危,还请各位不吝赐教。”

萧衔蝉也在想这件事,闻言道:“既然你们要通过选鹊桥会去鬼宅,易容改头换面自不必我多说,可你们知道女鬼会偏好怎样的男子吗?”

祝墨之和迦象子面面相觑,谢无柩波澜不惊的表情微微一僵,他又有种熟悉的不详预感了,这次这个妖修要怎样荼毒他?

萧衔蝉一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这群男人都如何讨女人欢心一点都不知道,她无奈摇头叹气:“也罢,在我们出门去查女鬼生前事之前,得给你们补一补男德课。”

祝墨之讶异地睁大俊秀的眼睛:“男德?在下孤陋寡闻,竟不知还有男德一书。”

萧衔蝉笑得高深莫测:“俗话说得好,男德男德,歪瑞古德。”

一堂由萧衔蝉教学的男德课持续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萧衔蝉带着小师妹和汨罗坞的女修们离开,这间清雅的书坊只留下几个或目光呆滞,或醍醐灌顶的男修。

谢无柩看着眼前一幕,心中感叹这妖修越发厉害,以前只是荼毒人的精神,如今竟然开始给人洗脑,若是能好好利用她,何愁他的大计不成?

但转念一想,要利用她就要与她长久相处,谢无柩还没有自信保证自己在大计成功前不会被她气死,只得作罢。

再看萧衔蝉这边,六名女孩子走过青石板大街上,两边是细巧的竹楼,穿过竹楼,楼畔是缓缓流淌的河流,马齿桥横跨河面,女孩子们拎起裙子,踮起脚尖走过马齿桥。

一块块微湿的桥面上是摇曳的妙龄女子,端的是一副美景。

相较于萧衔蝉和师妹一蹦一跳的姿势,汨罗坞的女弟子们行动坐卧都极有韵律,好似一排小竹子过河。

“如今我们还不知道那厉鬼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有家人在世,若是她还有家族后人,说不得以亲缘也能感化她。”萧衔蝉蹙着眉头,低头看脚下从马齿桥缝冲刷过的白沫。

秦含玉道:“但凡她是青橘城人,必有户籍在官府造册,只是我们如何进得去官府查看?”

听到她们说要查一查那女鬼生平事,想要看青橘城近百年的户籍卷宗,宋词乎高傲道:“这有何难。”

萧衔蝉惊讶:“这些卷宗往往由凡间官府保存,即便我们是修士,想要看到这些也非易事吧。”

一名坠在队伍最后面的女修温婉一笑:“饶益各城皆由汨罗坞的修士管辖,我们去查这些卷宗便宜得很。”

萧衔蝉见人如此是说,惊讶不已,女修迎着她惊讶的目光笑道:“在下梁砚之。”

在队伍前方领路的宋词乎也道:“两位道友放心,饶益不似其他几州,还有凡人国度,饶益十二城皆由汨罗坞长老坐镇,各处关卡都是我汨罗坞人,调查个把凡人生平,再简单不过。”

在萧衔蝉为汨罗坞对饶益的掌控力震惊时,汨罗坞众女修直接寻到负责青橘城的修士唐诗乎。

唐修士二话不说,带着她们来到保存青橘城户籍、诉讼、田亩等卷宗的天禄阁。

天禄阁里整整齐齐码着成千上万个竹架,每个架子上都分门别类摆满籍册,这些架子填满了三个大房间。

光是看看这些书册的数目和厚度就知道,想从这浩如烟渺的册子里找出五百年前符合女鬼特征的人是多么大的一件工程。

萧衔蝉和秦含玉认命般叹口气,一人拿起一本册子,正要一页页翻过时,萧衔蝉见梁砚之的指尖轻点自己的法宝砚台,清澈的水渐渐从砚底汪出来,而后万千水珠腾空而起,宛如雨幕悬于空中,飞向一册册书,霎时间,水雾晕染开墨字,半空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的墨画。

倏尔,这些画齐齐动了起来,一幅幅动起来的墨画展示出一个个人的生平。

凡人生平都大差不离,混沌出生,一辈子为碎银几两忙忙碌碌,最后又混沌而死。

萧衔蝉和秦含玉一

起放出神识,所有画面似倒下的墨汁般,同时涌进她们的脑袋里。

秦含玉没坚持多久就痛呼出声,纷杂又庞大的画面挤得她脑仁疼。

萧衔蝉倒觉得自己还好,见小师妹如此,担忧地看过去,可是不知怎的,她觉得身体动不了,似乎是被这些墨画困住了一般。

梁砚之一对柳眉微蹙:“要不还是算了吧,不过区区一鬼魂而已,便是有些神通,也不足为惧。”

萧衔蝉和秦含玉却坚定地摇脑袋,继续探查这些凡人女子的生平,只是卷帙浩繁,两人看到最后,皆力竭筋乏地靠着书架,灵台里还被一股又一股的墨画冲击,太阳穴突突直跳。

萧衔蝉觉得自己本就残垣断壁的灵台更破了。

梁砚之劝道:“你们方才看过的只是一些没有灵根的凡人生平,有灵根的女子生平籍册你们还没看呢,何苦来,迦象子禅师有法超度她,咱们还管她生前事做甚?”

她以为面前这位朋来宗的女修会说“为了更好地降伏厉鬼。”

谁料萧衔蝉捏着眉心,脸色苍白道:“我好奇她以前是什么模样?”

初次见那名女鬼,只看得到她腐烂的脸、空洞的眼睛,蛆虫从她的鼻孔钻出来,满身痛苦与怨恨,这样的鬼做人时是什么模样?她又因何变成这般模样?

萧衔蝉和秦含玉不过都是筑基,看完所有籍册,再也支撑不住,坐在地上缓了好久,此时太阳西斜,也该回去。

秦含玉便去隔壁唤其他汨罗坞修士,在隔壁查验的宋词乎亦才看完籍册,她与秦含玉说:“两位道友先回去罢,我等许久不见下山历练的小师弟,想与他聚一聚。”

萧衔蝉在门口听到,发现梁砚之站在她边,于是问道:“梁道友不与同门相聚么?”

梁砚之扑哧一声:“萧道友真会说笑,你观我名砚之,可见我是之字辈的弟子,与乎字辈的弟子不大熟悉,谈何相聚?我送二位回去。”

萧衔蝉恍然大悟:“是了,梁道友应当与祝墨之道友是一辈的。”

秦含玉与宋词乎道别,和师姐一起离开天禄阁,外面又飘起牛毛般的小雨,青色云雾更加暗沉,一座座竹楼在烟雨中愈加温润,阵阵炊烟在雨丝中荡悠悠飘远,夹杂着腊肉青笋饭的香味。

秦含玉伸了个懒腰:“好香的味道,师姐,改日咱们也买头猪,叫谢无柩杀了腊起来。”

梁砚之笑道:“你们若想做腊肉,这个时节可不成,青橘城正值梅雨季,腊肉会发霉。”

萧衔蝉道:“是啊,梅雨季哪是做腊肉的时候?也不怕霉坏了。”

秦含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不妨事,凡人无法左右时气,我们做修士的难道还不能?”

青砖小路被雨润得玛瑙石子一样亮,一片雨幕在胭脂河上白蒙蒙飘着,走过家冒热气的竹楼,梁砚之笑问道:“我们青橘有出了名的甜酒,我请你们喝一碗?”

寻常修士非灵植灵兽不入口,甚至有些修士连灵植灵兽都入不了他们的眼,因为担心体外杂物入口,会污了经脉,耽误修行,但梁砚之不担心被拒绝,经过今日与朋来宗的两人相处,她想,这两人肯定会答应的。

果然,萧衔蝉点头,拉着秦含玉一起坐在甜酒铺子里,对老板娘吩咐:“给我们这桌每人上一碗甜酒酿。”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甜酒就端了上来,二人接过碗,萧衔蝉却不见第三份,正要跟老板娘说,便听梁砚之道:“我不吃,二位道友不必管我。”

萧衔蝉只得作罢,粘稠的甜酒里还浮着糯糯的圆子,吃一口,酒酿和米香一齐将肺腑都暖起来。

她俩一边吃,一边听老板娘跟店里其他客人介绍胭脂河——

“这条河原名青橘河,与青橘城一个名,后来有一个仙子来到咱们青橘城游历,与她一同来的道长是她师兄,仙子极爱她师兄,可惜郎心似铁,道长怎么也不同意共结鸳盟,后来仙子就跳河死了,那仙子名叫胭脂,这条河也便叫胭脂了。”

听此传闻,众人皆是唏嘘不已,萧衔蝉她们却觉得匪夷所思,一个走修仙大道的女人怎会被河溺死?

梁砚之苦笑:“都是河岸人家为招揽生意编出这么个故事来,咱们何苦跳出来说不是,平白断了他们生计,吃甜酒罢。”她轻轻嗅闻一下,“这酒酿略微酿过头了,有些发酸,改日让萧道友尝尝我的手艺。”

萧衔蝉笑道好,秦含玉吃了一大口圆子,含糊道:“是好吃。”

萧衔蝉含笑敲敲师妹脑袋。

第33章

吃罢甜酒,三人各撑一把伞,一路无言,回到书坊,刚打开门,三人就被眼前景象惊到失语。

只见金不禁挽着谢棺的胳膊,翘起兰花指将头发抿到耳后,夹声夹气道:“姐姐你看他,就是他推倒了人家,好疼啊,嘤~”

顺着他的兰花指放向看去,迦象子小师父一脸佩服,然后从怀里掏出个本子,奋笔疾书地记着什么,嘴上还道:“原来这就是金道友说的‘男人会撒娇,女人魂会飘’,多谢金道友演示给贫僧看,贫僧定会好好观摩,不辜负道友苦心!”

迦象子小师父的语气很坚定。

金不禁豪爽笑道:“当年我和同门一起进戏班子赚钱,演员不够,少了个恶毒男配,我三师妹就推我去演,因为恶毒男配结局死了,我还多拿了个红包。不成想当年锻炼出的演技如今也派得上用场。”

迦象子颇有所悟,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所谓的凡所经历,铸就成人的意思吧?多谢金施主与谢施主开悟。”他合上本子,看向门口,“二位施主回来了,萧施主,你观我做派,可有几分金施主的风采?”

说着,他生硬地抛了个媚眼。

萧衔蝉抿了抿唇,看向谢无柩,却见他死死盯着门口。

萧衔蝉好奇走过去:“怎么了?”

大门已被关上,将夜风细雨挡在外面。

谢无柩微微蹙眉:“没事。”

青橘城天禄阁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修士细咂摸着酒,品味回甘,陶醉道:“这般好酒,唐师弟你不厚道啊,若非咱们师兄妹们做任务来到青橘城,恐怕也没机会品一品。”

唐诗乎笑道:“师兄哪里话?我还怕师兄看不上眼,不过是本地一些世家送的,也是看在家师曾做过此城城主的面子上,这是借我向家师示好呢。”

众人立刻笑骂道:“你们两个禄蠹,难得咱们同门相聚,提那些俗务做甚?还不快快联首诗来,不负你我相聚之乐!”

一修士喝得晕头转向,乐呵道:“我有一句戏本子里看来的话,便先说了,摆不完的阔气——”

正品酒的修士马上联道:“弄不完的权。吃不完的珍馐——”

“花不完的钱。听不尽的颂歌——”

“收不完的礼。享不尽的富贵——”

席中充满快活的气氛。

宋词乎一闻此话,满腹怒气压也压不住,这帮人哪还有一点汨罗坞修士的样子?她正要发火,便看到宗门传讯玉印亮了一下,她撇开越来越闹得没王法的宴会,来到天禄阁籍册处。

远远看见一人,玉笔绾发,白衣蹁跹,祝墨之正在此等候。

宋词乎连忙行礼:“弟子见过师父。”

祝墨之温和笑道:“我不是有意扰你们相聚,只是来问一句,可找到那鬼的生平?”

宋词乎道:“弟子遍查籍册,俱无相似者。”她踟蹰一番后又道,“且籍册保管失当,有些籍册已被虫蚀,更有甚者丢失数页。”

师父一向公正,宋词乎怕说出籍册保管失当这件事导致管理青橘城的师弟受责罚,但师父也教导她为人以诚、为人以正,她看到了,便不能当做没看到。

祝墨之看着窗外嘀嗒不尽的雨,点点头:“无妨,找不到也不要紧,一个鬼修罢了,我还是能应付得过来的,你回去吧,莫让我扰了你们雅兴。”

宋词乎敬仰地看着师父,在心中感慨一番师父的慈心,而后恭恭敬敬告退了。

第二日一大早,细雨绵绵,历经萧衔蝉男德课堂和金不禁玫瑰男人课堂洗礼的一行人,打扮一新,带着各自的传讯符出了门。

虽然迦象子的师兄也带了传讯符,可这几天依然没能联系到他,大家都怀疑传讯符在鬼宅是否有用,但以防万一,还是带上了。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

青橘城的百姓,凡人们每年七月都闭门不出,生怕被鬼拉去,从此生死不知,这就显得吊脚楼之间行走的他们非常惹眼。

青石子路那头突然出现一位八十岁的老大爷,大爷穿得破破烂烂,提着一兜子野菜,看见他们,压低嗓音好心提醒:“你们是外地人吧?怎么敢在城里大摇大摆地走?我们这闹鬼,专会抓俊俏郎君去做鬼夫婿,你们虽说长得不甚惹眼,但咱们男人在外也要保护好自己,快快寻间空房遮身罢!”

躲在书坊二楼看见这一幕的萧衔蝉感叹道:“这位大爷真是心善。”

就是审美不太好,他们那一行人,谢无柩光风霁月君子无双,金不禁风流倜傥潇洒不羁,迦象子小师傅也圣洁青涩,别有一番风情,都是各具特色的美男子,怎么就长得不甚惹眼了?

那日几人从胭脂河走去青橘城书坊,一路上多少女修和小娘子都目不转睛地盯着。

秦含玉感慨:“也不知道在大爷眼中,什么样的男子才算好看?”

她们几人在楼上可以一笑而之,但在楼下的几人可就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一行人就是为了引鬼注意,才打扮得俊朗无匹,大摇大摆走在街上,正想着怎么安抚老大爷,让老人家放心,就见不远处,接天如丝细雨中飘来一团灰色,不细看的话还以为那是云雾。

只饶益地界的云都碧青白翠的,萧衔蝉不多时便反应过来那是厉鬼的鬼仆。

常年在此地生活的大爷也发现了飘荡的鬼魂,他颤巍巍跪下,哀哀哭嚎:“鬼大人别逮老汉,虽说我长得好,但我已有爱妻,不堪服侍鬼大人。”

鬼魂飘近,看样子是一年轻女子,她一脸嫌弃:“便是你没有爱妻,也不堪服侍我们大人,你这老头也不把镜自照?长得跟橘子皮似的,侮辱谁的眼光呢?”

说着,鬼仆又看向谢棺几人:“哟呵,你们长得倒是不错,跟我走。”

说着,胳膊像云雾一样散开,又凝成一根云绳,紧紧捆住几人,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花沸雪看着远处雨雾缭绕山峦,担忧不已:“我能感觉到街上有不少鬼气,多是不入轮回的鬼魂,这地界忒古怪。”

人皆有三魂七魄,死后则魂灵入轮回,可如今饶益满是未入轮回的鬼气,也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萧衔蝉此时无暇思考这古怪之处,用潜行符掩盖身形痕迹,悄悄跟在谢无柩一行人之后,许是用了潜行符的缘故,她觉得自个身轻如燕,如影随形,竟比师兄师妹们跟得更紧。

只见鬼仆飞身千里,来到了胭脂河畔,河面如玉,雨丝如凿,将河面凿出成千上万的玉粒,两河沿岸青山苍翠,一群喜鹊破雨而出,这些喜鹊羽毛杂乱,有些已露出白骨,显然是已死去的喜鹊,鹊鸟翅膀相叠,宛如一座桥,搭在青山之上。

鬼仆飞身踏上鹊桥,鹊鸟簇成一个球,将其团团围住,霎时间化为墨雾,带着金不禁、谢无柩和迦象子小师傅消失了。

萧衔蝉一直悄悄跟在他们后面,但她刚踩上鹊桥就被颠了下去,在鹊鸟簇成球时,她连忙抓住最后一只喜鹊的脚,雨丝如针,扎着她的脸,萧衔蝉紧闭双眼,屏住呼吸,没入浓绿的青山时感到脚腕一凉,她回头看去,正是梁砚之。

梁砚之在这狼狈之际依然温婉,递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仿佛在说“我随道友一起。”

霎时间,人影消失不见,胭脂河两岸重归平静。

花沸雪与秦含玉大惊,连忙在飞讯密域中喊萧衔蝉,却不见回音,他们焦急地看向汨罗坞修士,想问他们眼下情况该如何是好,却见祝墨之脸色煞白。

“祝道友?祝道友?”花沸雪一连叫了几声,祝墨之方回神。

秦含玉脾气急,快人快语:“祝道友,眼下不是愣神的时候,汨罗坞坐镇饶益多年,可曾见过这样的术法?我等如何才能寻到那鬼盘踞之地?”

祝墨之喉头滚动,哑声道:“这等术法我也闻所未闻,不过诸位不必担忧,待我禀告我派掌门,求得掌门密宝,这些伎俩便不堪一击了。”

花秦二人不愿随祝墨之回去,在河岸担忧徘徊,遍寻而不得其法,更加焦急。

萧衔蝉抓着鹊鸟的利爪,在密集的山林里行进数百里,树枝如爪,在她脸上划出道道印子,她不得不紧闭双眼,可叹抓着她脚腕的梁砚之竟还能坚持下来,不被甩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萧衔蝉隐约感到鹊鸟带领她突破了什么结界,一阵白光闪过,紧接着,就看见群山遍布连绵不断的竹林,似一片翠绿的绒毯,其中一座最高的山峰之上挂着一轮圆月,月辉洒向大地,此处与外界雨急湿冷的感觉全然不同,这里温暖如春。

鹊鸟们飞向山谷,谷中竹林茂盛,一条清水河蜿蜒盘旋,倒映着一林新梢,河畔搭着一座吊脚楼,鹊鸟落在吊脚楼前的台子上。

清水河流向南,约三四里处便是断崖,河水无所防备坠落,形成瀑布,砯崖转石如雷鸣,激着竹叶簌簌飘落,显得精致的吊脚楼平添几分磅礴气势。

鹊鸟到目的地后就四散飞离,竹门无风自动,走出来几个鬼仆迎接:“可算又抓到人了,真是好货色,主人一定喜欢。”

他们打量谢无柩三人的面容,露出得意笑容,正要寒暄一番,突然肃了肃神情,押着谢无柩他们走入楼内。

萧衔蝉借由潜行符隐藏身迹,她见梁砚之亦未引起此处鬼仆注意,料想她也有秘法隐身,便只传音道:“梁道友,我们这就跟上去。”

大门紧闭,只有一处窗户留了一条缝,萧衔蝉小心翼翼地趴到缝隙往里看,空无一人,估摸那些鬼仆都往更里面去了,她这才一用力,翻了进去。

这里充作客厅,只摆桌椅等物,但布满灰尘,似无人打扫,柱子上挂着一对木匾,上面字迹已辨认不清,正中一幅画,画的是牛郎织女会七夕,只见鹊桥上一双身影被圆月映照,鹊桥下是广袤无垠的银河。

萧衔蝉慢慢踱步到一侧小门,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没成想这小门竟然开了,她没急着进去,站在原地沉思良久。

梁砚之不由问道:“为何不进去?”

萧衔蝉皱眉:“我觉得不对劲,这一趟未免太顺了吧?那鬼分明已是元婴,且身怀秘法,希夷之后尚能存世,她的老巢就没个鬼仆看守,任由我这个筑基期来去自如?”

她细细回想方才经过,越想越觉得蹊跷,好似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人算计到了似的。

第34章

萧衔蝉觉得自己忽略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可越用力想越想不出,梁砚之蹙起一双柳叶眉劝解道:“萧道友会不会太多虑了,许是那些鬼仆偷懒,不曾好好当值。”

萧衔蝉摇摇头:“小心驶得万年船,梁道友,你伸手。”她将一张潜行符和一沓护身符放入梁砚之手中,“这是我师父写的符,威力巨大。”

说着,她自己也在身上贴了好几张符,远远看去,像系了一圈绿腰带。

做足准备,萧衔蝉这才说:“行了,咱们悄悄进去吧。”

小门通往内部回廊,这座吊脚楼是四合水式楼,不高,只三层,但极大,一层楼至少有百间屋舍。

萧衔蝉提高警惕,放出神识,沿着回廊慢慢走,每走过一间屋子,她都要用神识查看一番,发现这些屋子都是空的,但内部很干净,有人居住使用的痕迹。

夜幕降临,圆月高悬于云雾之后,月光丝毫也没从云层泄出,红色灯笼晃晃悠悠,仿若鬼影,突然,某处响起一片嘈杂声,间或夹杂着几个鬼仆说:“他跑了!”

萧衔蝉寻声望去,只见一抹红色身影飞上屋顶,月华照耀下,一颗光头显得格外耀眼,正是迦象子小师父。

迦象子不敌众鬼,终被压住,大声呼喊:“师兄,我是迦象子啊师兄,师兄你能听到吗?”

某个遥远的屋子中传出声音:“迦象子,师兄在这里,你怎么也进来了?”

二人“隔山对歌”的声音没保

持多久就被鬼仆打断了,鬼仆撕下一只手,迦象子的嘴被黑雾样的手死死塞住,想吐都吐不出来。

两名鬼仆押着他回到了最顶层的一间房里,顶楼像魔方一般转了几圈,再看时,关押迦象子的房舍已不在原来的位置。

而后二鬼也不做看守,直接飞身离开,鬼身在半空中化作一团轻雾,萧衔蝉仔细辨认,发现这团雾飘向了被团团厚云掩住的月亮。

她蹲在栏杆背后,隐匿身形,心道,迦象子与二师兄和谢道友一同被抓来,想必他们二人距离此处也不远。

于是掐诀在飞讯密域传音,传音道:“金万两,谢无柩,你们俩在哪个房间?”

金不禁很快便回应:“在二楼乙五号房,谢无柩在我隔壁。”

谢无柩亦惊讶道:“萧道友,你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听到好友的声音,知晓他们二人无事,萧衔蝉一直绷紧的神经瞬间松懈了一半:“我抓着鹊鸟的腿进来的,我现在就去找你们。”

说完,她正要起身,眼珠却转了转,拧身对梁砚之道:“梁道友,这里屋舍众多,我们还是分头行事吧,你先去找迦象子小师父,我再找找我师兄他们。”

梁砚之黑漆漆的眼睛看着萧衔蝉,白净的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点头道好。

萧衔蝉故作不知道师兄他们关在哪里,继续沿着一楼回廊行走,看到梁砚之去了三楼,才迅速跑到二楼,找到乙五号房。

她先用神识打量房舍内部,确认被符咒绑缚在椅子上的人是二师兄,而后才闪身进去。

这间屋子小巧,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桌上一柄烛台,在深沉如墨的夜里,红烛的灯火幽暗不明。

金不禁看到师妹满面焦急,感动不已。

“金万两!你见到女鬼了吗?”

“我没事。”

嗯?

萧衔蝉和金不禁同时顿住了。

“我听见你的回信就确定你没事了。”

“你见到师兄的第一句话就说这个?”

二人又顿住了。

“呵。”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正是隔壁的谢无柩,“我们没见到那个女鬼,听鬼仆说,他们此次已抓了近两百人,待鹊桥会那日便能见到女鬼了。”

听到靠谱的谢道友的声音,萧衔蝉才得到了想要的信息,想起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她又问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梁砚之有些不对劲?”

金不禁眨眨眼,隔壁的谢无柩也没立刻回答,静谧几秒后,二人一齐问道:“梁砚之是何人?”

萧衔蝉补充道:“就是汨罗坞那个女修,腰上系着砚台样的法器,当日我们七人一齐去天禄阁查籍册,回来前还去吃了酒酿圆子,就是她送我和小师妹回书坊的。”

金不禁轻嘶一声:“当日……你们总共六人去天禄阁的呀?”

谢无柩冷静道:“而且那日你和秦道友回来时,我并未看到你们身后还有人相送。”

一道闷雷轰然响起,阴暗的天际霎时爬满乌云,却迟迟不见落雨。

花沸雪与秦含玉已经在胭脂河畔走了很久了,但无论怎么走,最后还是会回到原来的方向。

秦含玉多番查看无果,她本就性燥,加之修魔道,如今周身魔气渐浓,眼睛开始充血。

花沸雪轻拍小师妹的后背安抚她,声音温柔又坚定:“放心,他们不会有事的。”

秦含玉深呼吸了一下又一下,手握成拳,突然拿出系在腰间的酒葫芦,痛喝一大口,胡乱抹了一把嘴,魔气渐渐压了下去,道:“师兄,我们要不去找汨罗坞求助吧?”

花沸雪道:“祝道友已经回师门请援了,我们再去毫无意义,不如再仔细查看一番,无论多么高明的阵法或法宝,都有其缺点,只不过我们现在还未找到。”

秦含玉叹了一声,认命般低下头,正要继续寻女鬼老巢的入口,便听到一声:“娘——”

她低头,袋子口探出一个光溜溜、黑漆漆的三角小脑袋,正是他们从密州带出的小傻龙。

傻龙头顶水,好似嗅闻到了熟悉的气味,爬出袋子,沿着秦含玉的胳膊爬到她的头顶,盘在白色发带上,变成一条黑色发带,脑袋高高扬起,似乎在指引方向。

花秦二人对视一眼,心道不会如此之巧吧,难道这条傻龙还知道怎么找人?

却见小黑龙焦急地哼唧两声,又字正腔圆道:“娘!”

花沸雪道:“神兽有灵性,不若咱们就跟着它去瞧瞧?”

秦含玉眨眨眼,点了点头。

汨罗坞坐落于饶益最中间、最大的鹿鸣城,城中遍布书坊私塾,人人以读圣贤书为荣,此处真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祝墨之跪在师父下手,行了一礼:“那鬼狡诈狠毒,法力高深,弟子不敌,只得回宗门请师父施以援手,救黎民性命,还百姓安宁。”

昭平儒君道:“也罢,若那厉鬼果如你所说,你便用此物降伏她。”

说着,广袖一挥,伴随阵阵光辉的,是昭平儒君的法宝天地纸和生民笔。

祝墨之看见师尊给他的法宝,眼角留下一滴泪,感动首:“弟子叩谢师尊,必不负所托。”

他又行了一礼才离开,昭平儒君的关门弟子侍立一旁,好奇道:“师尊,我听说您的这套法宝原有四件,弟子入门许久,只今日有缘见了两件,另外两件呢?”

昭平儒君道:“一件在你祝师兄手里,另一件……”一滴雨落在他的手旁,昭平儒君看向连绵不断的雨丝,“今年雨水太多了,自从进了七月,只得一次晴天。”

小弟子很快转移了注意力:“是啊,我藏墨的地方多结了好几个法阵,以免墨受潮。”

昭平儒君问道:“各处可有发生洪涝灾害?”

小弟子挠挠头:“我没听到过,不过即便有洪涝,各城城主是我汨罗坞的修士,便不能补天填海,救个把凡人想必不在话下。”

昭平儒君点点头,挥手叫小徒弟退下,看着窗外连绵不尽的细雨,不发一言,平添几分惆怅。

萧衔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之前的记忆在她脑海里不断回放,现在想来,但凡梁砚之与她说话,周围人都视若无物,但凡她接梁砚之的话,小师妹就会奇怪的看她一眼。

还有梁砚之的体温,那么凉,抓着她脚脖子的时候,她感觉周身都被冰冻住了。

这么多不对劲,她竟然直到进了这座吊脚楼才发觉。

萧衔蝉死死咬唇,让自己平静下来,良久,她道:“我明白了,梁砚之可能就是那个抓迦象子的厉鬼,可她既然知道我们是故意被鬼仆所抓,为什么不设防?又为什么将我引入她的老巢?”

谢无柩却否定了她这个说法:“与人修一到筑基期便能驻颜不同,鬼修若有执念,便会一直保持死亡之时的模样,即便修至大乘期也不能改变容颜,她总不会短短几天就执念顿消吧。”

“许是……肉身幻影?”

谢无柩摇头:“花道友也用了肉身幻影,但若触碰他,还是只能碰到骨头,你与你说的梁砚之接触却未曾察觉到异样。”

萧衔蝉思索道:“可厉鬼被杀了多次还能神智清明,留存于世,想必还有什么秘法也未可知。”

谢无柩便不再言语,细想萧衔蝉的话也有道理,他正在想是什么让此鬼有如此能力,便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他循着气息看去,不知何时,围绕月亮的云雾散开,点点月华倾泻而下。

难道这里也有那个东西?这也便能解释那厉鬼身上种种奇特之处了。

正沉思时,萧衔蝉一个穿墙术,和金不禁一起出现在谢无柩身边,对上谢无柩不解的目光,她笑嘻嘻道:“我才发现这里没有设禁止法术的禁制。”

谢无柩无声叹气,由着萧衔蝉给她解开束缚,他

自顾自踱步来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任由月光撒进来。

他眼底含冰,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那人费尽心思想要杀他夺取轮回盘,却原来即便轮回盘碎了也不能为他所用,毁又毁不掉,只能想出这种法子,将轮回盘散入各界,任人消耗。

如今他虽不能杀了他,但找回轮回盘的灵珠,重造轮回盘,与他同归于尽,想必不难……

“月亮上好像有东西。”

“是不是有一个人影?”

“看不清啊。”

谢无柩的嘴角抿了抿,微微抬头,头顶却压着沉甸甸的重量。

萧衔蝉和金不禁的脑袋叠罗汉一样放在谢无柩的脑袋上,三人的脑袋如同一串糖葫芦,保持同一角度,一起看月亮。

谢无柩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二位,你们不觉得这个姿势……有些过分亲密吗?”

金不禁大惊失色:“谢无柩,我们是朋友诶!”

萧衔蝉委屈巴巴:“朋友之间贴贴怎么了?”

谢无柩:“……不瞒二位,在下如今已有两千岁,做二位长辈都绰绰有余。”

金不禁和萧衔蝉终于挪开脑袋,谢无柩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正想着这两个家伙终于能看懂他人眼色,便看到他们二人古怪的神情。

萧衔蝉嘴唇动了动:“谢无柩,你不会是想当我俩的爹吧?”

金不禁完全不在乎这个:“行,今天让你一把,我喊你爹,你喊我大兄弟,明天咱俩再换。”

第35章

三人说笑,不,实际上,是萧衔蝉和金不禁单方面玩伦理笑话,谢无柩一张死人脸,逗得这俩人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萧衔蝉突然倒吸一口凉气:“遭了,我忘了迦象子了!”

她趴到窗户缝隙,却找不到关押迦象子的房间,也找不到梁砚之的身影,若梁砚之真是那个厉鬼,她可是害了迦象子。

谢无柩看她无头苍蝇似的转,冷静道:“放心,禅师不会有事,若我没猜错,厉鬼掳掠男子是为了男子阳气,她一时半会不会杀了禅师。”

萧衔蝉担心道:“可哪能将人之性命全权寄托于鬼怪身上,万一……我怎么对得起迦象子?”

她与其他二人商量如何相救,却卡在了第一步——找人。

这座吊脚楼遍布机关,每层楼都像魔方一样变化万千。

“其实每层楼也不过百余间房。”谢无柩出了个主意,“若你修为至金丹大圆满,便能用神识覆盖一层楼。”

萧衔蝉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正打算让二师兄保护谢无柩,她则上楼挨个房间寻找,便听到一阵猎猎风声。

本能让她做出反应,萧衔蝉一个滚身,藏到了谢无柩的床底下,金不禁也迅速用穿墙术回去了。

谢金二人假装依旧被绑缚在椅子上,静候来人。

吱呀一声,木门大开,夜幕中飘着一个黑雾样的鬼仆,二话不说,提溜着谢无柩离开了。

萧衔蝉等鬼仆飘远了才用潜行符跟上去,只见整座楼各屋都有人被鬼仆提溜出来,众鬼提着人往上飞,恰如一盏盏人形孔明灯,在夜幕中汇聚成河。

夜空中鹊鸟搭成了一座桥,桥上正中有座红色建筑,时不时便有个人影从红色建筑中被踢出。

被踢出的人惊恐地大叫,以为自己就要摔死,萧衔蝉准备救人时,有只鹊鸟飞出来,叼住坠落之人的领口,带他往外飞去。

萧衔蝉听到红色建筑内有声音道:“阳气这么少的男人你们竟也带回来了?”

“主上息怒,还请主上告知我等该挑什么样的?”

那个声音很是无奈:“我都说了一千次了,只有两不挑,不要阳气少的,不要丑的!很难理解吗?”

嘭一声,鬼仆也被扇出来了,接连嘭嘭几声,又有一些男人被踢出来,萧衔蝉注意到,那些男人在被鹊鸟叼住后,神思就会变得恍惚,等他们离开这里,肯定就忘了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萧衔蝉正要再上前看看女鬼真容是何模样,便见天边飞来两个人影。

夜风吹过,连绵的山林霎时作波浪状起伏,花沸雪和秦含玉还在山间行走,小黑龙领的路越来越离谱。

秦含玉看着它高高翘起的三角形脑袋,像指着上方的箭头,叹了一口气:“小黑,你不会是叫我们爬树吧?”

自从小黑龙领路,她和大师兄虽然没再回到原地,但翻了十个山头,从白天走到夜晚,再从夜晚走到凌晨,期间上山下河,过草地,渡沼泽,可还没走到目的地。

此时秦含玉看着眼前十人合抱的大树,又看看小黑坚定的眼神,无奈飞身向上,与花沸雪一起来到大树顶。

二人站在风中摇曳的树梢上,试图找藏在这里的暗阵——一些阵法就是会布置在奇奇怪怪的地方,只要触发,就会被传送到目的地。

找了半天,这里除了树叶和狂风,连鸟屎都没有。

秦含玉抓狂,一把薅下小黑:“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

小黑钻出秦含玉的手掌,身体笔直像一把尺子,和秦含玉无言对峙。

花沸雪看着小黑直挺挺的身体,突然道:“它是不是叫我们飞上天去?”

天上一轮明月映照着天地都亮堂堂的,萧衔蝉在看到两个身影的瞬间就躲到鹊鸟后面,她悄悄观察,一人身量高挑,看不清容貌,另一人身穿大兜帽斗篷,戴一张银玉面具——这不是浮云阁阁主吗?

萧衔蝉瞪大眼睛,只见这两人冲着鹊桥会而去,不多时,里面便传来声音:“黄真人?你们怎么来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女鬼声音骤然拔高:“那东西既已给了我,你又为什么要它。”

“我只借用一段时间,不会夺它而去。”

再不闻里面声音,女鬼似在沉思,不多时,鬼仆提溜着还没选完的众男子出来了。

萧衔蝉目送谢无柩和师兄被丢回原来的房间,继续躲在鹊桥后,试图听取更多信息。

女鬼沉思了很久,有一瞬间,萧衔蝉甚至都感受到了杀意,不过最后女鬼并没有动手,她声音满是戾气:“待过了鹊桥会我再给你。”

黄真人和随行之人住在了四合水楼后面的青山洞府里,地方很是隐蔽,萧衔蝉确定了他们所在之地,很快就用潜行符回去了。

与谢无柩和二师兄商议过这件事后,三人一致认为来人是黄真人无疑,对黄真人与密州、饶益的关系更是猜测万千。

还有他们对话中的“那个东西”是什么,萧衔蝉对此也有无尽猜测,但更让萧衔蝉疑惑的是谢无柩的反应,自从听到黄真人要“那个东西”,他的脸上就闪过一丝阴霾,萧衔蝉猜他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但显然谢无柩不愿意说。

黄真人来此地之后,鹊桥会明显加快了速度,吊脚楼周围的鬼仆也多了起来,萧衔蝉不敢再四处行走,想趁夜寻找迦兕子师傅和梁砚之都不能,只能等到第二天。

此地不分昼夜,无论何时都有一轮被黑雾笼罩的明月,萧衔蝉躺在谢无柩房间的桌子上睡觉,神识感应到有人靠近的瞬间,熟练地钻进谢无柩床下。

目睹一切的谢无柩心中莫名浮现“偷人”二字,他摇摇头,赶忙将这恐怖的字眼从脑海中抛出去。

来人是昨天那个鬼仆,现在带谢无柩继续去参加鹊桥会,萧衔蝉依旧悄悄跟了上去。

众郎君被厉鬼掳掠至此地皆惴惴不安,看到上首坐着的鬼气森森、面目可怖的鬼主,更觉害怕,皆瑟瑟发抖。

忽闻远处传来挣扎声,两个光头反射着月光而来,正是迦象子和他的师兄迦兕子。

迦兕子傲骨铮铮,正气凛然:“尔等恶鬼,有本事就冲我来,少打我师弟的主意!我师弟今年才三百零一岁,还是个孩子!”

迦象子感动得泪眼婆娑:“师兄……”

高坐在上的厉鬼冷眼旁观这幅兄弟情深

的画面,流着脓水的手挥了挥:“你丑成这副模样,还想本座准你随侍左右吗?”

一直挣扎的迦兕子停下来,不敢置信道:“你说我丑?”

厉鬼缠绕着蛆虫的手一指,迦兕子的嘴就被封住了,她的指尖缓缓点过面前的一排人,被她点到的人都浑身战栗,她迅速指出几人:“这几个都不要,太丑了!连同这个和尚一起扔出去!”

于是那几人皆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却只有迦象子露出天塌了的表情。

萧衔蝉看到迦象子便明白他在绝望什么,莲送归的地藏十轮阵必须由两位禅师一起发力才能成,迦象子费了好大劲才来到这里,可是才见到迦兕子,迦兕子便要被扔出去了。

她左右为难,是悄悄救下迦兕子,将他藏身此处的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你在这做什么呢?”

萧衔蝉听到背后有人出声,连忙用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刚做完这个动作就觉不好,右手才掐诀,便被背后之人制住。

丝丝凉意穿透衣服,如蛛丝缠绕,蔓延至脊背,她扭头看去,身后之人白衣蹁跹,面容温婉,正是梁砚之。

萧衔蝉眨眨眼,又转头看鹊桥会,视线却被一群鬼仆挡住,云遮雾绕,她无法看清鬼主是否还在鹊桥会上。

“怎么不说话?”梁砚之声音柔柔,“我们要不现在就冲上去,与迦象子师兄弟联手,一起制服那厉鬼?”

萧衔蝉心道还不知你是人是鬼,何谈联手,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更加谨慎,抓住梁砚之的胳膊道:“不行不行,稍安勿躁。我们分开之后梁道友去哪了?”

“我去找迦象子小禅师,却没找到,藏身于一间空屋。”梁砚之的回答滴水不漏,她又问道,“方才看见你躲在此处,便来寻你,你暗中观察了半天,都看到了什么?”

她嘴角含笑,声音又轻又快,一向口齿伶俐的萧衔蝉却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一时间想不出如何糊弄过去,正额角冒汗,忽觉眼前一黑,一片浓雾裹挟着她飘进鹊桥会正中的红色大殿。

再见光亮时,萧衔蝉跪在大殿正中,下巴被爬着蛆虫的皮包骨手指挑起,两只眼睛正正对上一双黑洞洞的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