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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他将纪襄拿来的布袋推到她面前,道:“你拿回去,我不会收的。”

纪襄心中百般疑惑不解,今日章序的反应可谓和平常判若两人,让她猜不透。

他为何不生气呢?

碧梧担心章序动手打她,骊珠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纪襄不觉得他会动手打自己,但也是做好了章序一定会发怒的准备。

“纪襄,你之前说你要退婚是你仔细考虑过的。那不退婚也是我仔细考虑了的,不管你说什么,我不会退婚。”

他轻描淡写道。

她怔怔地看着章序认真的眉眼,问:“为什么?”

章序反问:“司徒征说过要娶你吗?”

纪襄骤然间被他戳中心事,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她如此反应,章序自然明白了答案。司徒征从没有说过要娶她,但她却愿意为了一个哄骗她的男人,坚持和他退婚。

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是否应该庆幸司徒征并没有这个意思。

若是他有,他们就成了一对心心相印的有情人,司徒征会想办法彻底抢走纪襄。

纪襄慢慢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了,和你没有干系。”

她打开了一个布袋,道:“这些东西你若不要,也就罢了。这些银钱,你幼时能够凑到一定很不容易,请你务必收下。”

章序眼睛都不眨一下,提起她装满银钱的布袋,向后扔到了池中。

“章序!”纪襄立即站了起来,往池边快步走去。

她走到时早就来不及了,沉甸甸的钱袋落在小池的中心,撞出一个深深的漩涡。

纪襄咬咬嘴唇,这笔银钱她还给章序,自然随便他怎么处置了,可他这样,分明就是不接受她的还银。

她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将钱袋捞回来。

纪襄提起裙角,蹲了下来,想去试试池水的深浅。

章序骂了一声,大步走过去,将半蹲着的纪襄一把抱起,到了石桌旁放下。

“你疯了!这有什么好捞的!”

纪襄知道章序可能真的不计较这银钱,可她就是非常非常难受,仿佛心都被人死死揪住了。

她道:“银钱是无辜的。”

章序看了她一会儿,向池边走去。

纪襄焦急地拉住他的衣袖,道:“你才刚受过伤,你别下去!”

他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问道:“阿襄,你还是会关心我的,是吗?”

纪襄沉默许久,道:“你我相识已久,即使没有婚姻缘分,也是熟人。”

“那我和你认识七年,比不过司徒征和你认识这大半年?”章序低头看着她,等她回答。

纪襄无言以对。

她真的不知道和章序还能说什么了。

对着执拗的章序,突然间,她想起了章序刚刚提过的一个名字。

“蕊初的事,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也不想知道了。你看,你也可以不在乎我们相识多年,在外和别的女人恩爱。所以,你也没什么好问我的。”纪襄淡淡道。

“我根本不喜欢她!”章序很快道。

他对这个女人,确实谈不上喜欢。无非是当日看她很可怜,带走后细看了眼长得也不错,看起来不像会惹是生非的,就留下了。

纪襄微笑道:“那更可怕了。你不喜欢她,都能和她过了两年。”

章序说不过她,闷闷地将脚下的石头踢远了。

二人沉默片刻,日头照在不远处的池塘上,波光粼粼。

章序打破了沉默,道:“司徒征这几日没有来找过你吧?”

“没有。”

纪襄坦诚地回答道。

他嗤笑一声:“太子是怕我和他再打起来吧,包庇他,命令他立即去给他父亲侍疾了。”

原来司徒征是回到京城了,她一点都不知道。这些日子,她几乎将自己与外界都隔绝了,只等着祸事临头。

纪襄呆呆地颔首。

她也不知道司徒征是如何想的,他做事细致,有没有考虑过若是被章序发现了会怎么样?

“你回去吧。”章序道,“这事就这样了,我和所有人说的都是我和司徒征争执斗殴,没有人知道你和他的事情。”

纪襄道:“即使你不介意,可我介意呀。”

她轻声道,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向章序。

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没有想过,纪襄会说出这样的话。

原来她之前的宽容不介意,都是假的。并非是她大度,是她那时候已经迷上了司徒征,不再喜欢他了。

但如果他们要成婚,她还是介意的。

事到如今,章序依旧不觉得自己有何做错的地方。他们几人中的恩怨,告诉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觉得他有什么错处的。

但如今,他也不想计较对错了,正要开口时,突然听见一声清脆含笑的“哎呀”。

是大公主和驸马来了,身后跟着十数个宫人内监。

此地僻静,大公主也没想到竟会有人在,夫妻俩正十指相扣共游,看起来十分恩爱且自然。

公主驸马二人笑着松开了手,纪襄和章序则是上前给公主行礼。

大公主看看低头的纪襄,和善一笑,并没有出言打趣,和纪襄寒暄了几句,便带着驸马和一众奴仆迤逦而走。

纪襄目送大公主,直到看不见了,才低声道:“回去吧。”

大公主性子好,从不摆架子,和谁都是有说有笑的。被她撞到了,纪襄倒不担心大公主会四处传播她和章序这对未婚男女见面的事,但和妹妹友人私下玩笑提起一句,这很有可能。

也很寻常。

何况她还带了这么多奴仆。这在旁人眼里,只是一件小事,大公主难道还会特地叮嘱宫人不要说出去?

章序道:“东西你拿回去,我走了。”

他走了,两个高大的护卫默默地跟上。

可能是他父母生怕他再惹事,特意让人跟着他的。

纪襄目光定在了装着几件小玩意的布袋上,她是决不能将东西留在这里的。纪襄轻叹了一口气,将布袋收好。

她总觉得这事还没有完。

自然,这事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只是章序如此态度,比真的殴打她一顿还让她不安。

还有深深歉疚。

纪襄实在想不通,回到了卧房后,仍是一直在想此事。

司徒征因为父亲的病又奔赴回了京城,她不能要求他在这时候还惦念她。但她真的很想他,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会因为这事被章序发现后,想要娶她吗?

纪襄看不出他有成婚打算,他父母似乎也不怎么催促。

她支颐而坐,思来想去,到了午后时分,碧梧神色古怪地告诉她,宫里都在传她和章序白日里单独会面。

自然,这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未婚男女之间,若严格按照礼法是不该见面的。但平日里谁家都没有管束严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婚前培养一下感情,也是桩好事。

碧梧愤愤道:“这些人也是真的太闲了,连这事都要说嘴。”

看到纪襄的脸色,她连忙宽慰:“姑娘放心,他们也只是当成什么好玩的事情说一说,没有人说您不好的。”

纪襄也觉得不对劲,她若是当众和章序拉拉扯扯,还有能说道的地方。只是见面说话,不至于吧?而且怎会传得这般快?

她想不通,心情不可避免地低落了下去。

临近黄昏时,宫人高声通报大公主来了。

大公主和纪襄关系说不上很熟络,这也是她第一次来纪襄的寝居。

纪襄心下诧异,笑着和大公主说了几句后,大公主轻蹙眉头,道:“阿襄,你我当时碰巧见面的临危台,可还有旁人在?”

章序和纪襄私下会面不大妥当,她和驸马在外如此亲密,也不妥当。大公主很烦有几个御史喜欢盯着这些,若是参她一本还麻烦。

但纪襄的事传出去了,她的却没有。

大公主来,一是询问,二来也是给自己解释一番。

“我没和任何人说过,我的婢女也不是多嘴多舌的,怎会一下子传得人人都知道似的?”

纪襄仔细回想,摇头道:“应该是没有人了,那里本来就很偏僻了。若是有人躲着”

她莞尔道:“躲在那里做甚?”

大公主也笑了,她安慰道:“无妨的。被别人议论几句就议论吧,若是真去理会了,别人反而说你们心虚。要不然,我说你是陪我去的,恰好撞上了章序?”

纪襄道:“您也说了,若是真去理会了,别人会觉得我心虚。左右不是什么大事,随便他们去吧,说个一两天也觉得没意思了。”

闻言,大公主点点头。

她仔细端详了几眼纪襄,道:“阿襄比从前好看了呢。”

纪襄抿唇,羞涩一笑。

“果然人还是要多笑笑,笑起来才好看。”大公主道。其实纪襄从前也是一副笑模样的,但礼貌性的笑和开朗的笑,是很不一样的。

大公主和她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纪襄送她走了一段,心里连连叹气。

大公主是来找她闲聊之余,告诉她自己没有乱传他们见面的事。

那就是章序自己说出去的了,让旁人都觉得他们感情很不错。

就连大公主,刚才也玩笑说届时一定会去喝一杯她的喜酒。

他似乎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子。

纪襄知道,她应该感动万分,为了章序这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她。

甚至除了斗殴时那一句“奸。夫。淫。妇”,他之后连句难听的话都没有对她说过。

瞬间,纪襄意识到了他的决心,章序是不会同意退婚的-

天气日渐暖和起来,章序却没有再找过她。

司徒征也是一直没有音信。

每每一想到这事,纪襄就难过不已。她和司徒征之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只要他不想或是没空理她的时候,就能什么都不让她知道。

但与此同时,行宫里传得热闹的,是她和章序。

以章序之前的伤重程度,他恢复得非常快。据说,章序曾有一次在和友人聚会时透露,是他昏迷时听见未婚妻子在哭泣,所以想着要快快好起来。

纪襄确实因为他受伤伤心哭泣过,但他说的

她让人去把收拾好的礼物和一张纸条送到章序手中过,原封不动被送了回来。

他完全没有要消停的意思。

纪襄每次和友人聚会,都会被人善意地打趣几句。她努力解释过了,甚至扯谎说自己根本没哭,怎么可能自己哭几声章序就好了呢?

但别人都不信,只当她是害羞了。

久而久之,她也不想出门了。

她心思不定,索性放弃了写文稿的心思。成日里都恍恍惚惚出神,她知道这件事迟早会有个了断,但不知何时了断,不知用一种怎样的方式。

纪襄瘦了一圈,去年的衣裳穿在身上都有些空。

她算是找到了一件能做的事,将衣裳改小。

时间进了三月,皇帝终于露面出关了。他莫名嫌弃住的明光殿不好,搬到了另一处紫极殿去。

没两日,他就传召了纪襄。

第72章

纪襄放下手里正在改的衣衫,将自己拾辍一番,领命而去。

紫极殿比明光殿小上许多,但极深,且内里各处正殿偏殿错落曲折。纪襄被引到内里,内殿和之前皇帝寝殿一比可谓狭小,连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人也很少。

谈贵妃竟然也在。

之前

蓬莱行宫坍塌一事,显然给她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往日娇美的脸蛋憔悴了些许,显出真实年纪来。她似是一早便知道纪襄也会来,朝她嫣然一笑。

纪襄屈膝向二人行礼,等着皇帝的吩咐。

皇帝不语,她不敢擅自做主,更不敢出言催促,立在一旁候着。

谈贵妃笑道:“纪姑娘消瘦了不少,恰好,我带了几盅甜汤来,纪姑娘喝一盅吧。”

她轻轻一挥手,身后的宫女轻手轻脚地打开食盒,端了两碗分别放在皇帝和谈贵妃面前,又端了一碗到纪襄手边的桌上。

纪襄难以置信地看着谈贵妃。

谈贵妃怎么有脸,在皇帝面前请她喝甜汤?

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这是实实在在害过她一次的人。纪襄看着她的脸,从她的笑容中很轻易地读出了浓浓的恶意。

她是蠢到什么地步,才会喝下去?

谈贵妃又是蠢到什么地步,觉得她还会喝?

纪襄心中哂笑,谈家这一连串的事是让她失去理智了吧。可这一切,和她有何相干,又不是她逼着谈家人贪污的。

还是谈贵妃觉得她在皇帝面前进了谗言?

纪襄心思百转千回,很快又归于平静,恭敬道:“臣女实在不好吃甜,辜负娘娘美意了。”

谈贵妃挑挑眉道:“纪姑娘不妨尝尝,滋味不错,并不是很甜。”

纪襄一动不动,她就不信谈贵妃在皇帝面前还能硬灌她一回。

皇帝睁开了眼睛,这时,有内监来报,太子,太子左卫率和尚书左仆射杜道全求见。皇帝“唔”了一声,起身想向外走去。

他一起身,贵妃便扶着皇帝的手臂送了几步。在他们身后,纪襄突然注意到贵妃的婢女垂着头,灵机一动间,飞快地将自己面前的甜汤换给了贵妃。

可惜她动作不快,贵妃转头时,恰好看到纪襄捧着汤。

纪襄只好祈求贵妃的汤一点加料都没有,用勺子盛起一小口喝了,道:“娘娘既然一定要臣女喝,那臣女便喝了。”

贵妃一步步踱到她身边,小声笑道:“纪姑娘放心,和上回的不一样。”

说着,她坐下,拿起甜汤碗,也喝了几口。

纪襄心惊肉跳,若是毒药,那谈贵妃如果死在这儿了,她绝对也会被审问一番的。她的一颗心高高提起,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过须臾,太子和司徒征走了进来。

太子脸上闪过惊疑之色,向贵妃行礼道:“不知贵妃也在此处。”

贵妃也略微吃惊。但她知道皇帝近日裁了不少宫人的定数,连引路的宫人都寥寥,不少还是天哑,可能都没人告诉太子内殿有人。

她是想让纪襄在皇帝面前发疯,被罚被贬都好,总之不能在留在御前做什么女侍中了。

而太子她早就怀疑纪襄已经暗中投向太子了,但她很快就恢复了从容,笑道:“太子何必客气,坐吧。”

谈贵妃瞥了一眼纪襄,见她又不吃了,自己吃了几口,道:“纪姑娘尝了觉得滋味可好?”

纪襄还未回答,谈贵妃突然尖叫一声,摔了手中的碗,状若癫狂,扑向太子脚边。

太子立即站了起来,谈贵妃面色惶恐,膝行了两步抓住太子的衣袍袍角,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一声,低声喊道:“皇后”

“娘娘!”她的婢女惊呼一声,想要搀扶她,蹲下身去拉谈贵妃的手臂。

谈贵妃一把甩开她,喊道:“皇后!你别怪我,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有重新投胎呢?”

纪襄的目光游移在面色铁青的太子和瞳孔疯狂转动的谈贵妃之间。她对皇后的长相都有些模糊了,但一直有人说太子肖其母。

“退下。”司徒征看向努力想要劝阻谈贵妃的婢女。

在他的目光压迫下,婢女打着哆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接着,他又看向神色不安的纪襄,低声道:“出去。”

司徒征拉过纪襄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出了内殿。

殿外空无一人,只有树影重重。司徒征蹙了蹙眉,低声问道:“她让你喝的甜汤,你喝了吗?”

纪襄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依稀传出女人凄厉的声声嚎哭。她道:“喝了一口。”

司徒征看着她的脸,又看向殿门,迟疑了一瞬,道:“走,立即去看大夫。”

“不用了。”纪襄摆摆手道,“我喝的是谈贵妃留给自己的,应该无事。”

她将自己换了二人碗的事一五一十说了,眨了眨眼,小声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司徒征握住纪襄的手,给她把脉,见无事,斥道:“太危险了!你若是被她发现,殿内又只有她和她的奴婢,她如果强行灌到你嘴里,等着你发狂,你该如何?”

纪襄垂着头,不吭声。

司徒征面色严肃,看向殿门,陷入了沉思中。

纪襄思忖了一会儿,问道:“谈贵妃下的是什么药,为何想用在我身上?”

“不知。”司徒征很快回答道。

纪襄感觉他像是想都没想,或许是正心烦意乱。

过了片刻,司徒征像是在给她解释,开口道:“皇家密辛,殿下未必愿意你我知道,我们在此先守着,等候吩咐。”

纪襄点点头,开始琢磨起来。

方才谈贵妃像是将太子认成了已逝的顾皇后,向他下跪。这么说,宫里宫外曾经的猜测是真的?

真的是谈贵妃害了皇后?

她瞥了一眼司徒征,怪不得他的脸色这么严肃,甚至有些吓人。

也不知道司徒征在想什么。

近两个月没见,她完全不知道司徒征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行宫。

纪襄抿抿唇,现在问他怎么考虑和自己的事,似乎很不合适。

但她若是不问,凭着章序的劲头,指不定过几月她就要在司阳行宫里成婚了。

纪襄思来想去,柔声问道:“定远侯的身体可好些了?”

司徒征简短道:“他没事。”

他说话时看都没看纪襄,只是直直地盯着殿门。

纪襄有些无措,她实在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明明两个人之前还那么好,是因为斗殴的事情,司徒征觉得是因她牵连,不想理她了?

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

纪襄心中正反驳自己的念头,就听司徒征道:“我近日实在太忙,顾不上你——殿下。”

殿门开了,太子脸色煞白,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司徒征大步上前,问道:“殿下,你怎么样?”

太子平静道:“我无事。谈氏晕了过去,司徒,你立即去解决那个宫女。至于她”

他看向树下的纪襄,没有说话。

司徒征低声道:“纪襄不会乱传。”

太子点点头,道:“你再命人去传太医,给她们二人都看诊一番。”

司徒征很快领命而去,纪襄不安地眨了眨眼,看着司徒征的背影,不知自己现下应该做什么。

太子朝纪襄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他温和一笑,道:“纪姑娘,劳你配合一番,回到殿内闭上眼睛装晕。”

纪襄点点头,走了进去,她不想和谈贵妃一起躺在地上,便半倚在一张椅上,闭上眼睛装作晕厥。

没一会儿,她就感到有太医气喘吁吁赶来,给她把脉。

纪襄心中疑惑,这要怎么混过去呢?看太子的做法,像是要把这事在皇帝面前混过去。

又是接二连三的脚步声,似乎一下子好几个人一道进来了。

纪襄紧闭着眼睛,尽力让自己垂落的手看起来自然。少顷,她听见太医开口回禀皇帝太子,谈贵妃带来的甜汤里有相克的食物,服用了会晕厥,但没有大碍,自然清醒了就好。

她闭着眼睛,没听清楚皇帝说了什么。片刻后,有两个大力的宫女半抱起她,将她一路抱到了一顶软轿中。

纪襄装晕装到底,一直闭着眼睛。直到她感到自己又被人抱了下去,碧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等了片刻,她才睁开眼睛。

碧梧画墨已经听了御前宫人的话,知道她是喝了谈贵妃的甜汤才会如此,在一旁宽慰了她几句,张罗着给她煮解毒的绿豆汤去了。

她的心中,又是充斥着各种思绪。

是夜,天降暴雨。

哗啦哗啦的雨声冲刷着树木地面,落花无数。司徒征在静园的寝居里,吹灭了烛火,闭上了眼睛。

连日疲惫,司徒征很是困倦,但

习惯睡前思索一会儿。

太子若是愿意告诉他今日和谈贵妃的对话,自然会主动说。

司徒征从用祭祖的名义回过京城后,便一直在奔波,不断地在两地做好布置。他闭着眼睛,又将近日的事务都仔细回想了一遍,确认没什么差错后,眼前突然闪过了纪襄站在树下的身影。

最近,他是几乎没有任何空闲能够找她的。

他分不出神。

但她似乎瘦削了不少,看起来弱不胜衣。他想了想,打算明日就让人送些东西给她。

想定,司徒征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他在睡梦中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和门被推开的重重声响。

他坐起来,下床点起了烛火。

太子站在他面前,浑身湿透,滴滴答答淌着雨珠。他酒气逼人,语气却是平静的,他道:“司徒,你要帮我。”

司徒征正色道:“殿下请说。”

“我要,在今年就成为天下之主。”

燕崇一字一句道。

第73章

狂风裹挟着暴雨,拍打着窗棂,不断发出渗人的刺耳声响。

雨声哗哗,像是下一日一夜都不会停歇。明日天亮,院中大约是是花落叶飞,积水漉漉。

司徒征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太子,似乎是想要在他的脸上找寻答案。

少顷,司徒征才缓缓点头道:“殿下理应如愿。”

太子僵硬地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整个人像是卸下力气一般,颓然滑坐在一张椅上。

他不说为何,司徒征也没有问。

烛光在二人中间闪烁跳跃,明晦不定。

沉默许久,太子艰涩地开了口,将今日从谈贵妃那里听来的旧事,一一说了出来。

皇帝登基初期曾经有过和臣子的一番权力斗争,对朝臣疑心颇重,因此分了一小部分权力给皇后,让其做整理奏疏的活。事情发生时,皇后已有孕近八月,但她一向身子不错,且御医也劝她平日里需要走动,她便还是隔三差五去一趟。

这日,皇后午后困顿,在皇帝书房后的厢房床榻上歇息。渐渐,皇后在睡梦里,听到了外间有女子笑声。她一时气急,立即坐了起来,也不要婢女扶着,更不听人轻声的劝,固执地要走到前头一看。

正是谈贵妃打着给皇帝送汤水点心的名义来了,二人虽不至于白日宣。淫,却也是同坐一张椅上,如胶似漆。

皇后原本并不善妒,但孕中多思,且她正为皇帝做着正事,他却在她午歇的时候,都要和妃子缠绵!皇后气得心口直跳,上前就要动手,这时,谈贵妃转过脸高声惊叫,一旁的皇帝下意识推开还坐在他膝上的谈贵妃。

不巧,谈贵妃撞在了皇后身上。

虽有皇后的婢女即使搀扶住了,但已经怀胎八月的皇后,哪里经得住一个成年女子突如其来的撞击?

皇后当场就流血了,人也晕死过去,再传太医,皇后挣扎了几个时辰之后,一尸两命。

这事后,皇后的死被皇帝修饰成了难产而亡。即使顾家人想方设法进宫给皇后验尸,也查不出什么异样。

没有外伤,没有下毒的迹象。

在场的宫人无一例外,都被皇帝诛杀。

谈贵妃癫狂哀泣时,向太子求着皇后的饶恕,说自己根本没有想过让她死。是因为皇帝推了她一把,才会酿成祸事。

她说话颠三倒四,求着各路神佛收走皇后的魂魄,又说是皇后自己妒忌,才会身死。但太子已经从她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清楚拼凑出了当日的情景。

是他的父皇,杀了他的母亲。

怪不得从那之后皇帝性情大变,甚至不得安眠,对他这个长得像娘的儿子,也冷淡疏远了。

不是他愧疚,是他害怕被鬼魂报复。

所以才有了大肆修建佛寺道观,甚至命司徒征去皇后祖籍祈福。皇帝自此也不敢见日光,常年室内黑暗,燃烛照明。

因为他亲娘就是在日光最盛的时辰,走向死亡。

太子原本最坏的猜测,是谈氏杀害了他母亲,而皇帝包庇了谈氏。他从未想过,皇帝才是那个凶手。

即使无心,又有何用呢?

他会为母亲报仇的。

太子的语调极其干涩,生硬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心。

又是一阵沉默,在风雨猛烈拍窗声中,司徒征道:“好。”

他微微一笑:“殿下有此决心,臣自当效力。”

司徒征这毫不惊讶他要弑君弑父的态度,淡然自若,令太子心中也稍稍轻快了一些。

太子思忖片刻,道:“原本拟定的事照做。”

司徒征轻描淡写地应下。

太子的右手拇指飞快摩挲食指,渐渐停了动作,闻言笑了一笑。

他没有留宿静园,在风雨中被几个缄默的护卫护送着赶回到了行宫中。他一路都在仔细观察,行宫占地辽阔,且时日久了,卫戍松散,尤其是建始宫。但一旦到宣光宫,禁卫渐渐截然不同了,面貌严正。

皇帝的寝殿,更是守卫极其严密,没有任何人可以提刀进去。不仅如此,宫中禁军都只听皇帝的号令。

至少目前是。

太子回到寝殿时,太子妃还醒着,见他雨夜回来,松了一口气,并未多问,上前服侍太子更衣沐浴。等一切完毕,太子沉吟片刻,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原本,太子妃见他魂不附体地冒雨出去,担忧不已。听了太子的计划后,心中更是惊涛骇浪,忽然抱住太子不住流泪。

她很小时见过皇后一回,并无情分,可她心疼丈夫此时内心痛苦折磨,低声抽泣了一会儿。片刻后,她擦干眼泪,道:“夫君想做什么便做,身为你妻,死生相随。”

太子得了好友,妻子的支持,释怀一笑,闭上了双眼-

翌日,服侍纪襄的两个婢女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当她真的因为服用了两种相克的食物而晕厥,都让她好好歇息,清淡饮食几日。

纪襄让碧梧出去探听了一番,此事倒是没有一个人议论。

她倚在床榻上,开始思索昨日的事。谈贵妃清醒后不管记不记得自己发狂时说了什么,但决不能承认在甜汤里动了别的手脚,只能应下太医的说法。

但她心里,肯定会有不安。

纪襄隐约觉得她不会就此消停,但她想了一会儿,也不再去揣测谈贵妃还会有何手段。

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始终记挂的,是司徒征的态度。

昨天她慌慌张张的,生怕自己一时冲动惹出事情来。她自己都有些后悔,所以司徒征训斥她时,她一声不吭地受了。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肚子的气!

她不管是为了什么换了汤药,都极有可能是让太子知道了过去真相。即使没有,对他们又没有任何损失。

而她就算有些莽撞,可他也给她把脉过了,毫发无损。

他凭什么如此严厉地训斥她?

纪襄没好气地用手拨弄了一下纱帐,气得脸色微红。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体谅他,体谅他父亲生病,体谅他的忙碌和志向。但他对她,有这种同等的关切吗?

他是不是一直都没有考虑过,他和她的事情被章序撞破后,她要怎么办?

还是他一开始就把轻易答应和他私会的自己,看作一个品行不端的人,所以从

没有放在心上过?

眼前浮现起他让她跟着去汉阳的光景,也是因为这事,她觉得自己是喜欢上他了

纪襄胡思乱想了一阵,召来画墨,道:“我要见司徒征,现在就要见到。”

他如今人在司阳,凭他和太子的关系,告假很是容易,何况之前他也不是日日去点卯上值的。

画墨道:“奴婢去问问郎君眼下是否空闲。”

她才走了没一会儿,就有宫人送东西来。

纪襄打开,竟然又是一匣子的珠宝。

她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这是司徒征给她昨日之事的谢礼?还是道歉?

纪襄让人收好,全无赏玩的心情。

她绞着手指,默默地等待着画墨的回来。不知过了多久,画墨才回来,和他说司徒征没有空见她,还让她这段时日,尽量不要出宫。

纪襄蹙眉,嘴唇嗫嚅了几下,道:“我去静园等他。”

画墨吃惊道:“这”

她扫了画墨一眼,淡淡道:“你如果不听我的,也没有必要待在我身边了。”

纪襄难得如此冷淡尖刻,画墨大惊,立即跪了下来,想要给自己解释,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确实是听从司徒征的吩咐

纪襄闷闷道:“你起来吧!我也不是生你的气,反正你随我一道去好了。”

画墨迟疑了片刻,应好,开始传话去预备车马。

等到了静园,纪襄在屋内坐下,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何一定要见他。明知道他不在,也执拗地要到静园来等待。

她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传召自己,后悔地轻捶了一下桌子。

纪襄撑着自己的下颌,呆坐了片刻,就推门出去,慢慢地在静园里散步。此园仆从甚少,加之主人喜欢安静,都很少出来。

她独自走了许久,都没有见到一个人,也没听到声响。

不知为何,她突然生出了一种被人抛弃的的感觉。

还有一股深深的落寞,萦绕在她心头。

纪襄走累了,坐在一颗繁密的花树下,芳香袭人。她拾起一朵落花,手指一下一下撕扯着。花瓣的汁水黏在她手上,纪襄烦闷地甩了甩手。

天气不冷不热,她静静地在外坐了许久。

等下次见到他,除非有很多外人在,不然一定要直白地问问他。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即使是不好的答案,她也可以承受住的。

纪襄仰头,天光明亮,润出深蓝浅蓝,温润可爱。不论是什么答案,她都可以承受住的。

她在静园用了午膳,在寝居里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又担心起行宫里会有人找她,传她。

纪襄又烦闷地轻捶了一下枕头。

她眨眨眼,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喜欢因为这种事而奔波。她还是更喜欢给祖父母的文稿做批注,自己写诗写文。

这些思绪一闪而过,她睡不着,坐了起来,决定回行宫了。

让画墨跟着自己奔波一趟,又对她发了脾气。纪襄很是过意不去,一回到行宫,就去点了几盘糕点,让她们一道去吃。

碧梧和画墨都很高兴。

她则是心烦意乱。

纪襄静坐了一会儿,决定去拜见太子妃。她看得出来,太子太子妃十分和睦恩爱,昨日的事情,太子妃应该是知道的。

她打探几句后续,应该是可以的。

再委婉打听一下司徒征,只要不被太子妃看出来,也无事。

纪襄想定,立即站了起来。

第74章

太子妃没让纪襄多等,很快便有宫女传她入殿。

纪襄问候了几句,还没有说出今日目的,太子妃道:“阿襄,你是想问昨日贵妃的事情吧?”

说这话时,太子妃已经让宫人都退下了。

纪襄迟疑片刻,迎上太子妃了然的目光,坦诚地点了点头。

太子妃面容严肃起来,直白道:“阿襄,我和太子都十分感激你的举动。即使你不来,我一会儿也要打发人给你送东西去的。但是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不能告诉你。”

闻言,纪襄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笑道:“我明白的,只是怕还会节外生枝。”

太子妃的眉头蹙了蹙,又舒展开。

她道:“你要小心!这里左右只有我们二人,我也就不避讳什么了。昨日的事,殿下他也不确定陛下知不知道,有没有信了食物相克的理由。贵妃你不用担心,但你常在陛下跟前,万事都要小心些,这事你必须当做从未发生过。”

纪襄立即道:“我明白的。”

“既然这里无人,”纪襄思忖片刻,目光坦率地看向太子妃,“我也直言不讳了。我愿意帮助太子殿下,和您和我的私交并无干系,和太子殿下也没关系。但我力所能及能做到的,我会帮助殿下。”

她说得不甚明朗,太子妃似懂非懂。

太子妃琢磨了一会儿,道:“好,那以后你不要来见我了——不行,刻意避嫌反而让人多想。”

纪襄双眼微瞪,惊讶道:“殿下就不怀疑我是否真心?”

“你平日里为人如何,我都看在眼里。”太子妃温柔一笑,“我仔细想了想你的意思,你不是为了任何人和你的交情,是你觉得若殿下上位,于国于民都更好是吗?”

不是不紧张的。

说出如此大胆放肆的话,太子妃的手心里都是冷汗。

但她的感觉很奇妙,她在纪襄的神色中,读出了她没有说出口的意思。

纪襄郑重地点头。

太子妃握住她的手,再次叮嘱道:“你万事小心。”

二人又说了几句,纪襄装作不经意道:“太子殿下忙碌,司徒大人应该也很忙吧?他之前帮过我一个小忙,原本想找个时机道谢的,迟迟没找到机会。”

太子妃微微一怔,恍惚间觉得纪襄此时的神态和问法有些熟悉。

二公主燕舜华也是这么曲折打听司徒征的。舜华虽然没有明说过她的心意,但太子妃怎会看不出来?

但纪襄,应该不会吧

太子妃笑道:“确实很忙,恐怕接下来半月都不会得空的。既然是小事,你不用特意谢他的。”

她拿不准纪襄的意思,还是委婉地告诉了她司徒征忙碌的时间。

纪襄心中叹了口气,好了,估摸着是半个月都不会见到他了。

她要他送的礼物有何用呢?她想要从他口中,讨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但既然他事忙,观太子妃面色,也是真的有事要忙。纪襄决心不去打扰他,等二人都有空闲的时候,再好好谈一谈。

把事情都说清楚。

她笑盈盈地应了。

太子妃从昨夜骤然听了太子的计划后,心中一直不安。和纪襄密谈一会儿,稍微松泛了一些,但仍是紧张地叮嘱了纪襄不少话。

纪襄点头,太子妃是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思,所以不断在叮嘱她万事小心。

她郑重地一一应下-

三月中,这日,天朗气清,晴光大好。

围场旁,皇帝端坐高台之上,台下身穿甲胄神采端严的武卫肃立。锦旗绣幕在骀荡春风里翻飞,今日正是效仿古时天子畋猎的春蒐。

皇帝先检阅六军军容,华盖之下,晦明之间,神色不定。

接着的狩猎,皇帝并没有亲自下场,而是击鼓为一会儿下场狩猎的青年武官助威。一时间,鼓乐齐鸣,武官的高呼,骏马的嘶鸣,声响震天,惊起几只小雀。

不远处就是茂密山林,连接着一大块荒地。

随着一声令响,数百骑如潮水涌入围场中,预备竞赛围猎,捕杀山林中的野兽。

纪襄坐在太子妃身旁,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周。众人都是带着笑,议论起今日会是谁赢。太子和五皇子都没有下场,也不知最后赢家会是谁。

但她身旁却很是静谧。

她心跳得格外厉害。

没有任何人告诉过她今日会出事,但纪襄隐隐有所觉。

先是太子妃特意邀请她坐在一起,再是今日侍奉在太子妃身旁的宫女,都很不寻常。

走路的姿势,肤色,包括一看就和贴身宫娥白嫩的手大相径庭的粗糙手掌。

纪襄猜这些绝不是普通宫娥,应是有些武力本事在身上的。而太子妃身边的人是顾明辞的妻子孟清湄,二公主,还有她。

她不自觉地蹙起眉头,目光看向了围场森林中。

茂密山林里,司徒征率着一众武卫,全然忽视了途中出现的陷阱,猎道,野兽等等,径直向东驰去。

马蹄声如阵阵惊雷,一下下敲击在林道上,尘土飞扬。

随着一声马嘶,司徒征勒马,平静地看向前方的一大片荒地,和不该出现在此的肃王。

肃王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僵住了,大惊失色。

他知道今日是春蒐,皇帝必会露面。原本拟定的计划是从荒地里混入围场,再奔出围场外,立即或是射杀,或是刺杀皇帝。

两边都是皇家武卫,围场内又是众骑竞猎,野兽奔腾,混入其中不难。

甚至,他这一路从京城中赶来,都畅通无阻,十分顺利。

肃王不傻,很快想通了,道:“是你,你爹根本没生病,是不是?”

司徒征微微挑眉,默认了。他挥手,身后的侍卫立即朝天射了求救的响箭,一声巨响后没多久,就有大批人马赶来,和脸色铁青的肃王以及他身后这数千人马打了个照面。

“肃王!”冲在最前面的衡王孙惊呼一声。顿时间,议论声如平地惊雷,但又很快安静了下来。

留守京城的肃王无诏来此,还带着近千甲士,这是要谋反啊!

肃王一滴汗水滴落至眼中。

蓬莱行宫一案后,他仿佛大梦初醒,彻底明白了自己和皇位已无可能。

除非他能弑君,杀弟。

事情十分顺利,从他在京中秘密召集卫士,奴仆。愿意搏个从龙之功的大有人在,他又重金策动了司阳城内的一个守将,放他们进了城。

行宫戍卫严密,春蒐是最好机会。他原正在兴奋这一路没有任何困难,真是老天都在助他,但一看到司徒征,肃王恍然大悟。

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太子的掌握中。

是他们预料到了他会带人前来。

司徒征看向瞪大眼睛的衡王孙,道:“晟睿兄,劳你亲自回到围场外,去向陛下回禀肃逆之事。”

衡王孙惊魂不定,点头应下。他一走,又有几人跟上去护送他报信。

肃王高呼:“放箭!”

羽箭如密雨一发发向着司徒征以及他身后的武卫而来。司徒征拔出佩剑,道:“诛逆贼!”

他身后,一声声“诛逆贼”响彻云霄。打斗声放箭声四起,眼看双方将士陷入缠斗,肃王反倒平静下来,已有人去追杀报信的衡王孙,只要截杀住,一切都还没结束。

肃王振臂高呼:“太子意图犯上作乱,本王奉命救驾,随我杀光反贼!”

见状,司徒征这边的人高呼时也都加上了肃王的名号。

肃王冷笑,能活着出去的人,便是正统。死在这里的,才是反贼。

兵刃相撞声不断,马鸣冲天。不一会儿,围场内的所有人都听到动静,顾不上猎杀鸟兽,相继赶来。

眼前一具具尸体,人头滚滚,鲜血直流。再加上两方将士的喊话。匆匆赶来的人都惊呆了。

论理,太子好端端坐在皇帝身旁,何时有犯上作乱的举动?反而肃王突然带着大批甲士出现在这荒地,形迹可疑。

司徒征的剑上已经卷刃,他抹了一把脸,快马奔袭到谢侯等人身旁,飞快向他们说了肃王谋反之事,主动而谦恭地请示他们,该当如何。

谢侯和左骁卫将军薛康德对视一眼,薛康德道:“反贼当诛!”

闻言,司徒征平静地点头。薛康德退后几步,交代自己的一个下属去请示皇帝调兵。

谢宪看着眼前杀成一片的迹象,肃王已经是强弩之末,等禁军奉着皇帝命令一来,估摸着挣扎不了多久,就能尽诛。

他突然出声道:“你们是算好的,让我和几个大将都亲眼看着肃王带兵谋逆。”

司徒征道:“肃王要挑这个日子,没人能逼他。”

谢宪瞥他一眼,见他神色沉静,手中的剑却还在滴着血珠。他肯定地道:“是你们帮着他顺利到此的。”

“谢侯慧眼。”司徒征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城内作战,易伤无辜。在此荒地两边将士打起来,即不会伤及百姓,也能让王公诸臣都目睹肃王的乱行。

围场外,鼓乐声已经停了。

高台华盖下的说话声都轻了下来,一片异样中,纪襄看着太子妃紧绷的神色,觉得她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

少顷,衡王孙燕晟睿打马疾驰而来,离皇帝端坐的高台还有几步距离时翻身下马,高声道:“禀陛下,肃王带着上千甲士来了,意图谋反!”

他声音嘹亮,在外的所有人都听见了。瞬间,围场外如同炸开了油锅,慌乱的惊叫声和窃窃私语声纷纷响起。

“什么?”

纪襄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惊呼,似是要扯破人的耳朵。

她攥紧了拳头。

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和惊讶。他锐利的视线在平静的太子,惊慌失措的谈家二妃脸上扫过,喝了一声:“项之荣!”

项之荣跪倒在台下,在皇帝目光示意下上前,听了皇帝几句吩咐,领命而去。

纪襄大着胆子,眯起眼睛扫了一眼皇帝的脸色。

他面沉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空气似乎变得燥热起来,凝结成了硬邦邦的东西,让等候消息的人都如坐针毡。

一道道消息从山林中传出来,约摸过了一炷香后,有不少胆小的已经借着更衣方便的理由想回到行宫,但都被佩刀禁卫拦住了。

又过了片刻,肃王伏诛的消息传出。

有人痛哭流涕。还有人激动不已,但更多的还是,还是深深的茫然。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肃王怎么突然到了司阳,又是怎么死了呢?

纪襄看到太子妃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她惊讶错愕之余,也觉心中明快。

这下,谈家是彻底完了。

皇帝走了,各人也都在嗡嗡的议论声中,各自散去。

一场仪式盛大的春蒐,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纪襄回到寝居后,仍是觉得恍恍惚惚。

肃王竟然就这么死了,作为乱臣贼子死了。

她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司徒征在忙的事,或许是在雪灾之后就着手忙碌的。她想起了司徒征简短地回答过她,他父亲身体无事。

纪襄当时以为是他不愿意多言,现在一想,是他的真话。

他父亲的病,也许只是他往返京城的借口。

而太子妃显然是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太子也做了安排,让武婢们贴身跟着太子妃和公主,万一是肃王赢了,可做保护。

她坐在书案前,将其中的关窍大致想通了。

顾明辞她听说过快要和离了,但他的妻子也被太子妃安排在了坐一起。

那她呢?是司徒征告诉过太子,要对她也多一重保护?

纪襄一想到这点,心怦怦直跳。

她站起来,推开窗看到一树粉花。纪襄凝望片刻,心中起起伏伏,纠结万分。

太子和太子妃是正儿八经的夫妻,所以知道此事。而她对此一无所知,司徒征从没有对她透露过只言片语。

也许他觉得此事太要紧。

此时此刻,纪襄没心思去多想司徒征在其中做了什么,他是怎么预料到肃王会谋反的。

她只想知道,司徒征到底把她当成什么?

纪襄召来画墨,让她立刻去准备马车,她要去静园。

画墨自从上回被纪襄说过之后,不敢再说要去请示司徒征的话,一口应了下来。

因着今日的事,行宫里出入管束变得极其严苛,许久才备好了出宫的马车。

即使他不在也没关系的,她可以等他回。

纪襄在静园里一向都是不用任何通报的,画墨照例陪她走到内院后就停住了。纪襄独自走到卧房门口,还差几步时,突然听到了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她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连忙轻手轻脚地上前,在门口停住了。

“你对纪襄究竟是何心意?若想娶她,孤可帮你。”

她听出是太子的声音,纪襄呼吸停了几瞬,心中雀跃。

若是太子愿意相助,这事会顺利不少!

她又有点害羞,太子知道也就罢了,竟然会这么直白地问出来。怀着这种期待,羞涩杂糅在一起的心情,她竖

起耳朵,等着司徒征的回答。

纪襄心跳剧烈,她掩住心口,生怕被人听见似的。

不一会儿,司徒征平静的声音在一门之隔后响起。

“无关嫁娶,不过是心血来潮,当做消遣罢了。”

屋内,太子惊讶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司徒征白如冷玉的脸容。

他想起他曾经问过司徒征一次,司徒征的回答也是一样的。

正事疲累,当做消遣。

可之后,他还将拜见秦公的事情告诉了纪襄,还特意带着纪襄来拜见他。

太子敲敲桌子,狐疑道:“你莫不是喝多了,胡说八道?”

司徒征才饮了两杯,否认道:“没有。”

太子不曾细问过,但猜也猜得到他们是从谈氏下药那事后开始来往的。他道:“这么说,纪襄做你的外室,是报答你救她一回?而你,你是找了个美人供你闲时消遣玩乐?”

他是真的有几分醉了,说话相比起平时,不大讲究。

司徒征本能地觉得太子说的话有点难听,但也没什么能够反驳的。他简短道:“我教她一些事理,她陪我,就这样。”

太子笑道:“那你之后的打算呢?我原想着你是舜华的良配,我信你会照顾好她的。她已及笄半年,你若不愿意,我再给她挑挑别的。”

“你怎么想的直说便是,无妨。”太子又补了一句。

纪襄听不下去了,转身离开。

她浑浑噩噩地走在熟悉的道上,脑中空空荡荡。她好似回到了暴雪行宫坍塌那日,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及膝雪地中,仿佛永远不能停下。

和那日不同的是,她耳边一直反反复复回荡着司徒征轻描淡写的那句话。

“当做消遣罢了。”

原来如此,何必如此。

第75章

画墨见到纪襄出来,笑着迎上去,问道:“姑娘怎的这么快出来了?”

纪襄也笑,道:“他有别的事在忙,我明日再来吧。”

“劳你和我白跑一趟了。”

画墨连忙摆手道:“姑娘太客气了,奴婢不要紧的。”

她觉得纪襄的脸色有些苍白,应该是被春蒐时的事情吓到了。她自己也是心有余悸,所以很是理解纪襄,关切道:“姑娘快回去歇歇吧。”

纪襄沉默片刻,声若蚊呐地应了一声。

画墨当她是被吓狠了,小心翼翼地扶她上了马车。

纪襄浑身无力,人晕乎乎地半靠在车壁上。

“不要哭。”纪襄声音极其轻微地对自己说。

没什么好哭的,她告诉自己。

眼睛干涩得厉害,她眨了眨,静静地掀起车帘一角。

她怀疑自己是身处噩梦中,什么都思索不了,什么都动弹不了。

但春风拂过她的脸颊,像是一只手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哀伤。

正是黄昏落日时,夕阳斜照,薄暮天光不复往日的壮丽,格外寂寥。纪襄看了一会儿,放下了手中的帘子,闭上眼睛。

回到行宫没有多久,她就听碧梧有些惶恐又有些兴奋地说,皇帝已经命人软禁了谈贵妃和谈昭仪,此事人人皆知,还派人去戒严司阳各个城门

她微笑着听了,说自己没有胃口,不想用晚膳。又让她们都去歇息,今日都不用进来服侍她了。

纪襄一向都很宽和,今日又遭巨变,碧梧和画墨都没有怀疑,笑着告退了。

空无一人的屋内,纪襄慢慢地挪到了床榻边。

不用再面对任何人,她脸上僵硬的笑容很快就散了。

明明是春三月,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纪襄颤抖的手指地提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她闭上眼睛,泪珠滚落。

原来她在司徒征眼里,只是一个消遣。她曾经幻想过的琴瑟和鸣,一生一世做一对你懂得我我明白你的知心人,都是她的痴心妄想。

她终于从他口中,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消遣

纪襄告诉自己不要哭了,但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很快打湿了枕头。

她从前是个小心谨慎,甚至怯懦的人。是司徒征带她去汉阳,因为一种她自己都说不出的意志,她坚持了一日一夜的骑行。

从那之后,她就对自己生出信心来。只要她想,其实什么都可以做到的。

还有暴雪那日,他信了她的话,风雪满山里带着人来救援。事后,他还连夜赶了回来,哄她睡觉。

消遣

纪襄眼前,浮现起过往在静园私会的每个傍晚。

她怎么能要求司徒征像个良师一样教导她,像个兄长一样关照她之余,再给她真心实意的爱呢?

何德何能?!

这分明是从一开始,她就应该明白的事情啊!

纪襄捂住嘴,怕自己的哭声太大,会被碧梧她们听见。但泪水汹涌,怎么忍也忍不住,纪襄哭得头晕,快要闭气。

她四肢像是被剥夺了力气,软绵绵的,给自己擦干净眼泪都做不到。

纪襄又想起了太子最后的问话。

去年这时候,她和骊珠议论过司徒征会有的婚配。当时骊珠就说,他极有可能会尚主。

他这样的人才品貌,侯府世子的身份,又和太子亲密无间,尚公主简直是一条不能再合乎情理的路。

她之前究竟在妄想什么呢?

纪襄心中,对二公主燕舜华生出强烈的愧怍来。她曾经很在意蕊初,甚至有过嫉妒之情。

而对于公主而言,她就是那个“蕊初”。

她从没有这么厌恶过自己。

不论是西弥王子说的“苟合”,还是太子说的“外室”,都是对的。纪襄几乎喘不上气来,她真的太蠢了,为何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这大半年行径的恶心下贱?

她昏了头,把礼义廉耻都抛在了脑后。

纪襄深深地鄙薄着自己,一瞬间,她宁可自己在被下药那日选择了跳湖,也不想和司徒征有什么交集。

这一晚,纪襄几乎没有合过眼,将过往种种都深想几回。天微微亮时,她下了床榻,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纪襄扶着床柱,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站直。

她头晕得厉害,细想了许久今日要做的事情。

纪襄抄起桌上的茶壶,将一壶茶水全都泼在了枕头上。

再将自己收拾一番。

纪襄一丝不苟地擦干净脸,拿起脂粉盒子,细细地涂在脸上,尤其是眼边。废了许久功夫,除了眼皮稍微有些红肿,看不出有何异样。

“姑娘怎么醒这么早?”碧梧打着哈欠,进来了。

她在梳妆镜回头,道:“碧梧姐姐,我刚才不小心将茶水倒在了枕头上,你一会儿收拾一下。”

碧梧走过去一看,果然还泛着茶香。她一笑:“姑娘竟然也有这么不小心的时候。”

说着,她开始收拾床铺。

纪襄没有回话,站了起来,从箱子里拿出前不久被她仔细收好的两个匣子。

她找到一个坚实的布袋,将它们装好。眼前虚虚实实,她坐下,闭目睡了一会儿,有了一些精神后用过早膳,传来画墨。

画墨领命,很快去备好了悄悄出行宫的马车。她看着纪襄手里提着的包裹,似乎沉甸甸的,好奇地问道:“姑娘,这是什么?”

纪襄没说话,闭着眼睛,像在养神。

她不想回答,画墨自然也不会再问。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往常她们同坐马车,纪襄和她都是有说有笑的,今日却完全没有理会她。画墨猜她是被吓狠了没有缓过来。

纪襄脾性好,和她关系也不错。画墨看着她,很希望纪襄以后可以嫁给司徒征,那她也可以继续服侍纪襄,做个管事指日可待。

今日依着

旧例,纪襄独自走进了内院。手中重重的两匣珠宝抽走了她浑身的力气,纪襄整个人往下坠,咬了咬牙继续向前走。

院内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

纪襄走到寝居前,没有敲门,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司徒征正坐在书案前,手扶着额头,似在沉思,见她来了,朝她招手道:“过来。”

她走过去,将手里的东西放下。

纪襄抿抿唇,开门见山道:“昨日我来过静园。”

司徒征微微挑眉,道:“我不知道,你找我有事吗,你拿了何物来?”

静园的仆从很少,他之前也吩咐过纪襄想来就来,不用再特意回禀他。

“不重要了。”纪襄的语气,平平淡淡,“抱歉,昨日偷听了两句你和太子的对话。”

他蹙眉,似在回想昨日和太子说了什么。下一瞬,他的神色僵住了。

“司徒征,我会永远感激你的。谢谢你在我年幼时帮我争取了继续上学的机会,谢谢你在我被人下药时出手相助,谢谢你这段时日的教导。”

纪襄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但我不打算报答你了。你说我也帮过你,赠我礼物,我还给你。还有你在别院里塞给我的一个钱袋,我没有拿走,还在别院里。你可以回去清点。”

“你之前答应我,会让我参与致谈氏倒台的事,你并没有做到。今日和我坐在一起的人,或许她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有我不知道。”

她伸出手,看向他,道:“把我送你的手帕还给我,就当我们两不相欠。”

司徒征没动,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问道:“你这是何意?”

“你听不出来吗?”纪襄平静道,“你我不会再有任何来往了。”

她语速很慢,所以司徒征听得格外清楚。

也格外刺耳。

他难以置信,脸色冷峭,问道:“你说什么?”

纪襄朝他莞尔一笑:“我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就当做没认识过。”

她的手一直没有放下,重复了一遍:“把我送你的手帕还给我。”

司徒征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白净的脸上看出什么异样。他的手慌乱在身上摸索了两下,嗓子像是被异物黏住一般,咳了一声才艰涩道:“我找到后还你。”

纪襄咬唇,随即自嘲一笑。

这时候了,她难道还要指望司徒征将她绣的手帕珍重收好,时时记得收在何处?

她点点头,道:“不必还我了,直接扔了就可。”

说着,纪襄屈膝向他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纪襄!”

她回头,看他,等着他开口。

司徒征一贯被人赞誉的头脑,此时像是被人重重击打过,彻底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他叫住了纪襄,她也回头看他了,然后呢?

如在梦中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昨日他薄饮了几杯,绝不至于宿醉,绝不至于神志不清。

他所听到的,都是真实的。

和煦的春风从大开的门里柔柔地吹至屋内,暖融融的日光有些刺眼。他不知自己沉默了多久,嗓子里终于蹦出一句:“好。”

纪襄朝他一笑,轻轻点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什么都没有想,一路不疾不徐地走出了内院。

画墨一如既往笑着迎上来,道:“姑娘这么早就要回了。”

她道:“我和司徒征已经断绝关系,你不用跟我回去了。”

“不是”画墨目瞪口呆,反应了一会儿才道,“郎君已经把奴婢给了您的,奴婢当然是要跟着您。”

纪襄简短道:“不行。”

她褪下自己手上特意带着的两只玉镯,道:“这些时日辛苦你总是替我安排了,这是我给你的,告辞。”

“姑娘!”画墨愣愣地看着纪襄往她手上塞了一对手镯,在她已经走远了四五步后才回过神来,高喊了一声。

纪襄没有回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