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立着一人,谢清鹤长身玉立,他一只手背在身后。
“……如何了?”
虞老太医实话实说:“沈贵人先前落水落了病根,且下官观贵人的脉相,她以前也曾落过水。”
谢清鹤愣住。
忽然想起沈鸢先前曾摔下御湖,那时他也在湖边,眼睁睁看着沈鸢在湖中挣扎了许久。
谢清鹤眸色一暗,垂在袖中的手指攥在一处。
良久,他哑声:“她……还能有孩子吗?”
日落西斜,光影逐渐从谢清鹤身上偏移。
他站在昏暗处,眸色不明。
谢清鹤眼前晃过沈鸢这些时日看沈殊孩子的眼神,她对小孩子一向有耐心。
先前在平州,郑郎中家的小孩也常缠着沈鸢一齐玩闹。
那若是……他和沈鸢有了孩子呢。
她应当会更有耐心,会更高兴。
指间的青玉扳指转了又转。
谢清鹤听见虞老太医道:“沈贵人年轻,日后的路还长着呢,定还有机会怀上孩子的。”
谢清鹤侧眸,眼神意味深长。
虞老太医身子伏得更低:“老夫手上有前朝留下的方子,若是照着药方吃上一两个月……”
他欲言又止,“只是那药需要的药饵难寻,恐怕得费上些时日才能收全。”
……
棠梨宫其乐融融。
摇篮中的小姑娘又睡醒了,自己和自己
吐着泡泡玩。
沈鸢笑着凑上前,拿手指头碰碰小姑娘的小肉脸。
“你还真是聪慧,虞老太医刚走,你就醒了。”
沈鸢自言自语,“你这性子,定是随了姐姐,姐姐也聪明。”
小姑娘咯咯之笑。
沈鸢眼睛笑如弓月,又对着小姑娘念了两声姐姐,小姑娘笑得更大声了。
沈鸢惊讶不已:“奇了怪了,怎么这么喜欢听我姐姐。”
她连着喊了三四声,骤然惊觉:“你这孩子,占我便宜是不是?”
宫人奉上热茶:“母子连心,小小姐许是想元少夫人了。待娘娘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兴许他也会这样。”
沈鸢笑意淡了些许。
她一点也不想怀上谢清鹤的孩子。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她恨谢清鹤
第五十六章
殿中点着银火炭,细碎的火光时不时溅起。
沈鸢伏在摇篮旁,她一只手握紧又松开,笑靥如花。
许是担心指甲刮伤小孩子,沈鸢连着一个多月不曾戴过护甲。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沈鸢只当是宫人奉茶,不以为然。
她声音轻轻,抬手取下鬓间挽着的白玉芙蓉珠钗,珠钗上缀着一颗硕大圆润的珍珠,那珍珠饱满光泽,在光中泛着粉色的光晕。
沈鸢握着珠钗在小姑娘眼前晃动,那双眼睛自然也随之转动。
沈鸢眼角笑意渐深,赞不绝口。
她拿别的珠钗试过,小姑娘都兴致缺缺,只对沈鸢手中的粉色珍珠有兴趣。
粉珠难寻,价值千金。
沈鸢立刻让人将库房中的粉珠寻来,她笑着转身:“库房的册子可送来了?若是找不到粉珠,我再让人……”
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的一双漆黑瞳仁,沈鸢唇角的笑意消失殆尽,福身朝谢清鹤行了一礼。
她手上还握着那支珠钗,圆润的珍珠别在珠钗一端。
谢清鹤目光落在沈鸢手上的珍珠:“……喜欢这个?”
他伸手,宽厚掌心拢着沈鸢手背,“等会让内务府送来,有什么喜欢的让他们送来。”
沈鸢试探抽出手,没抽动。
她讪讪别过眼,视线掠过摇篮中的小姑娘,又忍不住扬唇。
“我不喜欢,是圆圆喜欢。”
圆圆是小姑娘的小名,沈殊本来还想给孩子取元宝,被沈鸢否决了。
她宫里就有太监的名字叫元宝,她可不想小姑娘和太监重名。
听见自己的名字,圆圆扑腾着双臂,咿呀咿呀朝谢清鹤伸手。
不知为何,圆圆待谢清鹤总比沈鸢亲近些。旁人见到谢清鹤那张冷脸,恨不得退避三舍,独独圆圆一见到谢清鹤就笑。
为着这事,沈鸢难得给了谢清鹤两分好脸色。
谢清鹤对小姑娘的亲近无动于衷。
他转而去看沈鸢:“元家还没有起名?”
沈鸢摇摇头:“还没,姐姐说还在斟酌。”
提起圆圆,沈鸢紧绷的身影舒展,她唇角往上扬起一点:“我这两日翻了翻书,挑了不少名字给姐姐送去,可惜姐姐不喜欢。”
兴许是第一个孩子,又是这般来之不易,沈殊对孩子很是看重。
自回宫后,沈鸢很少会和谢清鹤说这么多的话,谢清鹤静静听着。
他如今鲜少见到这样神采飞扬的沈鸢。
乌金西坠,窗外一点日光照进楹花木窗,斑斓光彩夺目落在沈鸢白净脖颈上。
谢清鹤顺着那一点光影往下,眸色渐暗。
喉结滚了一滚。
沈鸢还未说完,倏尔唇角一热,谢清鹤俯身垂首,薄唇落在沈鸢唇上。
细碎的低吟从唇齿间溢出,沈鸢往后趔趄半步,手中握着的珠钗差点跌落在地。
余光瞥见睡在摇篮中的圆圆,沈鸢耳尖泛起轻微的一点红色:“别、别在这里。”
谢清鹤哑然失笑,揽着沈鸢朝里走去。
他一只手揽着沈鸢素腰,两人齐齐跌落在贵妃榻上。
锦裙上用金线绣成的牡丹花纹在光中晃晃悠悠,如流淌的金色河流,熠熠生辉。
谢清鹤薄唇落在沈鸢耳畔,他嗓音喑哑,呼出的气息还带了些许旁的意味。
“这么喜欢孩子?”他问。
沈鸢别过眼睛,目光落在帐幔上的忍冬纹。纤长眼睫映着满堂烛光,轻轻颤动。
“那是姐姐的孩子,我自然喜欢。”
沈鸢如今虽还不能完全记起儿时的过往,可那些零星的点点滴滴,都昭示着沈鸢对自己的好。
她那时自己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却会逗沈鸢欢心,抱着她上街赏花灯,汴京哪里有好吃好玩的,沈殊都会让人寻来。
沈鸢挽起唇角:“姐姐待我那样好,我自然投桃报李,也对圆圆视若己出。”
谢清鹤眸色低敛,指腹落在沈鸢颈间,不动声色揉搓那一抹雪白。
沈鸢怕痒,往后躲开。
“那你自己的孩子呢?”谢清鹤冷不丁抛出一句。
沈鸢陡然瞪圆眼睛,难以置信抱住自己的腹部。
谢清鹤笑着拍开沈鸢的手:“盯着朕做什么,迟早的事。”
沈鸢猛地从榻上坐起:“我,不会的……”
沈鸢摇摇头,声音笃定。
“郑郎中说我在江水中泡久了,伤了根本,日后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郑郎中当初说这话时还吞吞吐吐,深怕伤了沈鸢的心,不想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不喜欢汴京,也不喜欢谢清鹤,更不想因为孩子被迫留在宫里。
就想当初她的生母一样。
沈鸢不想自己的孩子和自己一样,在怨恨和痛苦中长大。
“不会的。”
谢清鹤双眉皱紧,“你和你娘不一样。”
沈鸢对沈殊的孩子都那般上心,更何况是自己的孩子。
他不是沈父,沈鸢也不是她生母。
谢清鹤薄唇往下,长指挑开沈鸢的宫绦,锦裙散乱,“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帐幔松落,挡住了满室的春光。
沈鸢盯着帐上晃动的忍冬纹。
有何不一样呢,当初她娘亲也是被迫留在沈府,被迫怀上孩子。
沈鸢眼中逐渐涨上泪雾。
……
次日一早。
内务府早早来人,宫人手上端着漆木锦匣,笑着上前。
匣中的粉珠颗颗圆润光滑,灿若明珠。
沈殊如今身子也渐渐有了好转,好容易得了空入宫陪闺女,甫一瞧见宫人送来的粉珠,笑着揶揄。
“了不得,这些都是上好的南海珠子,我听说粉珠最是难得,你这是……拿来做头面?”
沈鸢摇头:“给圆圆玩的。”
沈殊捧着粉珠的手指一顿,僵硬着脑袋扬起双眼,脸上又是错愕又是好笑。
目光越过沈鸢,落在她身后的玉竹身上。
“这孩子日后还肯随我回家吗?”
沈殊笑着打趣,“若是我,肯定乐不思蜀了。”
玉竹满脸堆笑:“这是娘娘疼少夫人的孩子。”
沈殊跟着笑,“也是,我瞧圆圆也没少闹你,看你眼下还有青紫,想是昨夜没睡好。”
沈鸢弯唇:“有乳娘在呢,闹不到我这里来。”
她揉着自己的眉心,“是我自己昨夜没睡好,可不关圆圆的事。”
小姑娘躺在摇篮里吐泡泡,两耳不闻窗外事,逗得沈鸢又一次展露笑颜。
也不知道是不是谢清鹤忽然提起孩子,沈鸢昨夜久违梦到自己的生母。
梦里女子的面容模糊,只记得那是一张姣好绝世的容颜。
纤腰袅娜,衣裙翩跹。
沈鸢听见屋里的婢女唤她姨娘,又听见她屏退乳娘和婢女。
烛光通明,女子踩着烛光一步步走向躺在矮榻上的小姑娘。
而后,朝她伸出了手。
染着蔻丹的手指紧紧锁住孩子纤细的脖颈,梦里的小姑娘在尖叫,在哭闹。
双手双足在空中蹬了又蹬。
她一次次的求饶并未换来女子的怜悯,而是换来更加歇斯底里的报复。
“你本就不该生下来,你不该……”
女子牢牢扼住小姑娘的脖颈,沈鸢终于看清女子的容颜。
那张脸,和自己一模一样。
沈鸢吓得从梦中惊醒,一夜不曾再合过眼。
怕沈殊担心,沈鸢不曾提起昨夜的噩梦,只是道:“许是吹了一夜的北风,闹得我不曾好睡。”
沈殊忧心忡忡:“可请虞老太医瞧过了,不然我今日带圆圆回去,这样你白日也好补觉。”
沈鸢:“元家不是还要分家吗,这些日子你定忙不过来。”
沈殊冷笑一声:“分家只是开始,往后还有的闹呢,三房敢给我下药,这事可还没完。”
沈
殊坐月子也不闲着,顺藤摸瓜找到给自己的下药的人曾在三房当过差,元家自觉没脸,发卖了两个奴仆搪塞沈殊。
沈殊脸上微冷:“真当我好欺负,那日若不是你和陛下在,又请了虞老太医,只怕我和圆圆都难逃一死。”
沈殊扼腕叹息,“从前我只听妇人生产,和在鬼门关走一遭差不多,没想到竟会如此凶险。元府尚且这样,你在宫里必定比我艰难。”
沈殊斟酌着开口,“虽说陛下后宫如今只有你一人,可你也得当心些,若是有了身孕……”
说话间,宫人捧着汤药送上。
沈殊收住声,改口:“这是安神汤?”
沈鸢颔首,忽的皱眉:“这安神汤怎么喝着和往日不一样?”
宫人笑着道:“娘娘真是厉害,昨日虞老太医改了药方子,说是添了两味药饵。怕娘娘喝不惯,还让奴婢早早备下蜜饯。”
沈鸢不疑有异,从宫人手中接过蜜饯。
不知道是不是虞老太医的安神汤起了药效,沈鸢这些时日总觉得嗜睡得厉害。
有时拿着布老虎和圆圆说笑,不到片刻她自己先枕着摇篮昏昏欲睡。
又一次被谢清鹤打横抱回贵妃榻,沈鸢一手揉着眼睛,一面去看窗外昏暗的夜色。
她嗓音还带着未清醒的沙哑:“……什么时辰了?”
谢清鹤:“还差一刻到戌时。”
沈鸢遽然睁开眼,可脑子晕晕沉沉的,沈鸢竭力保持清醒也无济于事。
她扶榻而起,不可思议:“我睡了两个多时辰?”
陪圆圆玩的时候她刚歇完午晌,结果转头她又睡了两个多时辰。
沈鸢再粗心大意,也觉出不对劲。
“我以前不会睡这么久的。”她惊诧,“我近来只喝虞老太医的安神汤,总不会是那药……”
谢清鹤面不改色:“朕问过太医,他说是你身子骨弱才会这样,将养上半年就好了。”
沈鸢半信半疑,还曾托沈殊,拿虞老太医的方子悄悄问还在宫外的郑郎中。
方子确实是安神所用,并无异样。
沈鸢逐渐安心。
过完正月,沈殊接走圆圆。
棠梨宫瞬间安静许多,沈鸢连着在寝殿待了一个多月,身子骨都躺麻了。
宫人又一次送上安神汤时,沈鸢温声推拒:“这安神汤日后就免了罢,我如今睡得不错,用不上它。”
何止不错,沈鸢怀疑自己被蛇妖上了身,一整个冬日就没有清醒的时刻。
谢清鹤沉眉:“……你喝不惯?”
“不是喝不喝得惯。”
沈鸢细细思忖,虞老太医如今送来的药一回比一回难咽,气味难闻得很。
沈鸢只当是良药苦口,从未多想。
她抬起眼睛:“只是不太喜欢。”
谢清鹤泰然自若,他一手抚着沈鸢的后颈。
宫人识趣退下。
寝殿杳无声息,唯有轻微的水声荡漾。
“再喝上一个月。”
谢清鹤俯身,垂眼望着逐渐塌在自己怀里的沈鸢,眉眼带笑。
沈鸢坐在谢清鹤膝上,锦裙乱糟糟的,一张脸含羞带怯,鬓角染上薄雾。
谢清鹤低头,温热气息掠过她颈间,他嗓音比往日沉了几许。
“日后就不用了。”
沈鸢迷迷糊糊,总觉得谢清鹤话中有话。
不待沈鸢细想,锦裙从肩上滑落。
她口中的惊呼也随之落入谢清鹤唇间。
……
春寒料峭,柳垂金丝。
过了三月三,沈鸢终于不再如先前那样倒头就睡。
沈殊抱着圆圆入宫,眉眼含着笑意。
“怎么才一个多月不见,身子倒是圆润不少。”
沈鸢一惊,忙忙让宫人送上靶镜。
沈殊笑着拍拍她的手背:“急什么,我瞧你如今这样,倒比先前好了许多。”
沈鸢垂首瞥一眼自己的腰身,沉吟片刻:“前两日尚衣局的人过来量衣,也不见他们提起这事。”
沈殊哎呦一声:“这有什么好说的,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刚怀上圆圆那会,十天半月都在做新衣,别的倒还好,就是腰身……”
话犹未了,沈殊忽的一惊,目光缓慢落在沈鸢腹部,她小心翼翼开口:“你不会是……有了罢?”
沈殊将怀里的圆圆递给玉竹,挽着沈鸢的手往炕上走去。
“你的信期是多久?”
沈鸢一时语塞:“我、我向来是不准的。”
沈殊皱眉:“那有多久不曾来了?”
“两个多月了。”沈鸢如实道。
她以前也常这样,有时三四个月来一回,有时一个月来两回。
沈鸢习以为常:“我这两年都这样,且先前郑郎中也说我日后怀不了孩子……”
“凡事都有万一。”
沈殊语重心长,“这两日虞老太医可来请过平安脉?”
沈鸢笑着点头:“虞老太医今早刚来过,若是真有了,他定不会瞒着不说。”
沈殊迟疑着道:“这倒也是。”
她低声凑到沈鸢耳边,“我听说近日朝中大臣都在催陛下立后,都被陛下驳回了。”
沈鸢懒洋洋,事不关己一样:“……是么?”
她巴不得谢清鹤赶紧立后,若是能把自己忘了最好,她还能有机会逃出宫。
沈鸢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半点也不在意。
沈殊戳了戳她的额头,无可奈何:“你啊,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种事都不上心,让我说你什么好。”
沈鸢挽着沈殊的臂膀,眼睛潋滟如秋水:“我只对姐姐的事上心。”
沈殊笑着捂住自己的心口:“嘴这么甜,快让我尝尝可是抹了蜜,什么时候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沈鸢笑着躲开。
沈殊前脚离开,谢清鹤后脚就到。
彼时沈鸢正在窗前看宫人放纸鸢,忽而瞥见谢清鹤冷若冰霜步入自己寝殿,还当他是政事缠身。
直至谢清鹤捏住自己的手腕:“……你想要朕立后?”
沈鸢茫然眨眼,目光飘过寝殿中垂手侍立的宫人,深知是有人向谢清鹤告密。
她从容不迫:“陛下这样年轻,立后是早晚的事。”
谢清鹤黑眸冷沉,心口涌起阵阵烦闷。
他知道沈鸢说的是实话,可不知为何,谢清鹤并不乐意看见沈鸢这样坦然谈论自己的亲事。
谢清鹤眉宇紧锁:“此事与你无关。”
“我知道。”
沈鸢目光平静,“陛下若是不喜欢我提这事,日后我不说就是了。”
她本就对谢清鹤的事不感兴趣。
沈鸢不知谢清鹤为何忽然过来兴师问罪,更不知他为何这般恼怒。
转念一想,谢清鹤兴许是疑心自己觊觎后位。
她淡然从容,朝谢清鹤福了福身子:“陛下放心,我对后位无意,若他日陛下成亲,我定……”
余音消失在相碰的唇齿间。
谢清鹤恶狠狠咬着沈鸢双唇,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闭嘴。”
他声音透着不为人知的恼怒愤懑。
唇齿碰撞,淡淡的血腥气在唇间蔓延。
沈鸢身子抵着雕漆红博古架。
少顷,谢清鹤忽然松开自己,气息沉沉落在沈鸢颈间。
他伸手在沈鸢膝上拍了一拍,意有所指:“别松开。”
沈鸢脸红耳赤,避开眼去看窗外的婆娑树影。
她后知后觉,谢清鹤已经连着一个多月都是这样,不是半哄半迫沈鸢用手
,就是让沈鸢穿着凤翼金缕鞋。
沈殊今早的话还犹在耳边,沈鸢猛然一惊,转眸震惊注视着谢清鹤。
她声音磕磕绊绊,含糊不清:“我,我是不是有了?”
谢清鹤从她颈间抬起头,半晌没有说话。
沈鸢双眼泛红,吧嗒吧嗒往下掉落眼泪。
她想起这些日子宫人待自己时非同一般的小心翼翼,想起如今寝殿还铺着的狼皮褥子,还有她前些日子的异样。
沈鸢双眼含泪:“那个安神汤……有问题?”
“没有问题,那是助孕的。”
谢清鹤伸手挽起沈鸢半张脸,“如今胎相不稳,本来想过些日子再告诉你的。”
他担心若是中途保不住孩子,沈鸢会失望。
谢清鹤垂首,眉眼间是难得的温和谦逊,“你放心,朕不会让孩子有事。”
沈鸢一颗心沉到谷底,身子凉了半截。
她想起先前自己做过的噩梦,想起梦中女子紧紧勒住幼儿的双手,想起那个女子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沈鸢遍身惊起颤栗,双唇嗫嚅。
谢清鹤面色稍沉:“……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不是。”
沈鸢不敢说话,她垂首低眉,惶恐不安:“我只是怕我会和姐姐一样,姐姐那日差点救不回来。”
“不会的。”
谢清鹤脸上凝结的冰霜渐散,“朕不会让你和孩子出事。”
棠梨宫的宫人多了一倍,十来双眼睛寸步不离守在沈鸢身边。
沈殊得知此事后,匆忙入宫。
她从小看着沈鸢长大,不可能对她一无所知。
沈鸢那日对自己有孕一事避之不及,和沈殊当初得知此事时判若两人。
沈殊愁容满面,忧心不已。
宫中隔墙有耳,处处都有谢清鹤的人盯着,沈殊不敢明说,只能揽着沈鸢的美人肩,柔声宽慰,让她务必保重自己的身子,莫要做傻事。
沈殊循循善诱:“三房那位就是头胎伤了身子,如今都不曾有孕,她那回好似是吃错东西,孩子没保住,差点连自己的性命都丢了。”
沈鸢苦中作乐:“我如今吃的东西都过了虞老太医的眼,想来不会出错。”
沈殊语重心长:“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沈鸢日渐消瘦,沈殊日日入宫作陪也无济于事。
她像是打从心底深处抗拒这个孩子的到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五月初,沈鸢说是夜里梦到了锦鲤,次日醒来,她屏退宫人,只身往御湖走去,说是昨夜锦鲤给她托梦,不许旁人跟着。
宫人无可奈何,只能落后几十来步,不远不近跟在沈鸢身后。
没人想到沈鸢会失足跌落湖中。
烈日当空,日光满地。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沈鸢一声惊呼还未从口中溢出,大片大片的湖水朝她涌了过来。
寻常人掉入御湖尚且性命堪忧,更何况沈鸢腹中的孩子还不足三月。
宫人大惊失色,争先恐后跳入湖中:“娘娘,娘娘——”
沈鸢一点点任由自己的身子下沉,看着朝自己蜂拥游过来的宫娥,她眉心稍皱。
沈鸢没想到谢清鹤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宫人,竟会通水性。
宫人一左一右拖着沈鸢的左膀右臂往上游去,一面往岸上游动,一面出声安慰。
“娘娘莫慌,太医很快就到了。步辇呢,快抬步辇过来!”
“快去取氅衣过来,让人去备热水,娘娘刚受了惊吓,还得再备安神茶。”
宫人有条不紊,有人找太医,有人去养心殿寻谢清鹤。
沈鸢心不在焉被抬回棠梨宫,她敛眸,飞快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和愤怒。
事后又以为孩子积德为由,让谢清鹤莫要对宫人大开杀戒,只罚了半月的月钱。
有了落水的前车之鉴,谢清鹤在湖边都修了雕漆石柱,跟在沈鸢身边的宫人又添了十人。
除了上朝,谢清鹤几乎是形影不离跟在沈鸢身边。
谢清鹤看得紧,沈鸢连出门透气都有人亦步亦趋跟着。
她知道谢清鹤对这个孩子看得很重,也知道这是谢清鹤的第一个孩子。
沈鸢夜里醒来,有时会瞧见谢清鹤落在自己腹部的目光。
那样的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那是谢清鹤从前不曾流露过的。
可惜沈鸢不喜欢。
她总会梦见自己成为了生母那样的人,梦见自己亲手勒死了孩子。
这个孩子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沈鸢肚子中的孩子越来越大。
秋日的第一场雨到来时,她终于寻到时机,来到戏楼上。
廊下飘着细密的雨珠,秋霖脉脉。
沈鸢伸出手,接住了檐下落下的雨珠。
宫人忐忑不安跟在沈鸢身后:“娘娘,这里风大,还是先进屋避避雨罢。”
“不急。”沈鸢莞尔,她转首侧目,视线落在脚下一望无际的台阶。
肚中的孩子已经有六月大了,若是自己失足从台阶上滚落……
沈鸢双手攥紧,那一滴雨珠冰凉透骨。
她想起谢清鹤逼迫自己杀人,想起那垂在横梁上的明宜,想起她和苏亦瑾阴差阳错的错过。
如此种种,皆是谢清鹤的罪过。
她恨谢清鹤,也不喜欢腹中这个流有谢清鹤一半血脉的孩子。
谢清鹤凭什么在伤害自己后,又能若无其事让自己为他孕育孩子,凭什么他可以假装无事发生。
她害怕孩子出生后,自己会和生母一样,忍不住对他下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鸢闭上双眼,一滴泪水无声淌过她的眼角,她暗自在心底对腹中孩子说了百来遍“对不起”。
沈鸢目光平静落寞飘落在那百来个台阶上。
她悄悄为自己鼓气。
只要再往前半步,再往前半步,就好了。
沈鸢心口骤急,砰砰作响。
而后,沈鸢朝前跌去。
一脚踩空。
一声震怒骤然在沈鸢耳边回响,冲破了雨幕。
“……沈鸢,你在做什么?”
有人及时拽住了自己,狠命将她往后拽去。
攥在自己腕骨上的骨节喀嚓作响,像是要将沈鸢捏碎。
沈鸢回首,看见了面色铁青的谢清鹤。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沈鸢用迎枕捂住孩子的脸
第五十七章
秋霖脉脉,淅淅沥沥。
树影在秋风中摇曳,两三滴雨珠溅落在沈鸢手背。
她扬起双眼,琥珀的一双眼眸缀满泪珠。
纤长羽睫在空中颤若羽翼,如林中受惊的山雀。
沈鸢一只手还抚在自己的腹部,身影颤颤巍巍,惶恐不安。
谢清鹤紧绷着下颌,漆黑瞳仁中落满震惊愤怒:“你想杀了他?沈鸢,你想杀了自己的孩子?”
谢清鹤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怒火吞没了谢清鹤遍身,熊熊烈火燃烧在他四周,如置身赤红的火海。
攥着沈鸢手腕的指骨泛白,谢清鹤手背上青筋显露,他双眼一瞬不瞬盯着沈鸢,像是要活生生将她撕碎。
他唇角勾起一点冷意,冰寒彻骨。
“上回在御湖,也是你故意的?”
骤雨忽至,雨幕在风中飘摇,枝桠乱颤。
沈鸢立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消瘦身影纤细如刘志,不堪一折。
除了隆起的腹部,沈鸢四肢纤瘦,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尖细的下巴找不出半点赘肉,那双浅色眼眸泪眼婆娑。
她喉咙溢出三四声哽咽。
谢清鹤眸色暗了一瞬,面色稍缓。
戾气和愤怒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谢清鹤声音渐缓,似是在竭力压制胸腔喷涌而出的愤懑恼怒。
他想起虞老太医的叮嘱,想起他说孕中的女子都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易多思多虑,多愁善感。
攥着沈鸢手腕的手指渐松,谢清鹤声音平静些许:“回去罢,朕知道你也不是有意的。”
圆圆不过是沈殊的孩子,可沈鸢却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上,还有郑家那个
小姑娘。
沈鸢如此喜欢孩子,定不会忍心杀害自己的孩子。
谢清鹤一遍又一遍劝说自己,他哑声:“朕可以当今日的事不曾发生,只要你……”
“不是,不是。”
沈鸢喃喃自语,踉跄着往后退开半步。
双眼蒙上层层水雾,沈鸢低声抽噎,泣不成声,“不是这样的。”
她猛地甩开谢清鹤的手,一张白净小脸挂满泪水,沈鸢嘶声怒吼。
“我就是故意的,上次是我故意的,这回也是。谢清鹤,我根本就不想怀上你的孩子。”
她一点、一点也不想为谢清鹤孕育孩子,不想自己的孩子身上还留着谢清鹤的血脉。
沈鸢觉得恶心,觉得痛苦。
她不会忘记谢清鹤对自己做过的事,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的担惊受怕。
她每天每夜做的噩梦,都是源于谢清鹤。
雨声轰鸣,天地间只剩下沙沙雨声。
谢清鹤立在廊下,半张脸落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沈鸢。”
愤怒浇灌在谢清鹤身上,他眉宇间笼罩着晦暗不明的阴霾。
掩在袖中的手指紧捏成拳,谢清鹤手背上青筋暴起,唇齿间蔓延着血腥气,谢清鹤厉声,“适可而止,朕念在你身怀六甲不易……”
“……不易?”
沈鸢低低笑了两声,她唇角扯出几分讽刺和讥诮。
藏在心底深处的不甘和愤怒在此刻再也忍不住,沈鸢扬起脸,朝谢清鹤步步紧逼。
“我如今的不易,还不是拜陛下所赐?”
怀孕后的日日夜夜,沈鸢整宿整宿做噩梦,梦里有明宜,有苏亦瑾,还有那个被自己亲手杀死的男子。
他们有时悬在横梁上,乌发覆面,双足高悬;有时苟延残喘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又或是血淋淋躺在血泊中,身上尽是沈鸢扎出来的血窟窿。
明明是谢清鹤做的孽,却要她来偿还。
谢清鹤对旁人生死漠不关心,只有沈鸢还沉溺于悲痛的过往,沉溺于好友的离世。
心软的人一辈子都活在悔恨痛哭中,心狠的人却过得坦荡从容。
沈鸢声泪俱下,声声泣血。
“陛下怕不是忘了,我是如何被关在洛阳行宫的?”
那是明宜自缢的屋子。
沈鸢孤身一人被关在那屋子三日三夜,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沈鸢失声痛哭。
她伏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向谢清鹤认错,一次又一次求他放自己出去。
可谢清鹤无动于衷,对沈鸢所有的崩溃绝望视若无睹。
他总是那样居高临下站在沈鸢身边,静静看着她的狼狈不堪。
谢清鹤眉心皱紧,面色铁青。
骨节几乎要被捏碎。
良久,谢清鹤艰难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字:“都过去了……”
“过不去!永远也过不去!”
沈鸢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风呛入沈鸢的喉咙,她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被关在里面的人是我,被迫杀人的也是我。”
沈鸢泪如泉涌,她一手扶着朱漆木柱,滂沱风雨摇曳在沈鸢身后,如凝结而成的织网。
沈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凭什么你说过去了就过去了。”
折磨自己的人是谢清鹤,如今轻飘飘落下一声“都过去了”也是谢清鹤。
沈鸢哑然失笑,她扬起满是泪水的一张脸,苦笑两声。
谢清鹤目眦欲裂,猩红着一双眼睛:“可那也是你的孩子,他也是你的孩子。沈鸢,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良心不安?
这样一句话从谢清鹤口中说出,沈鸢简直想要仰天大笑。
“谢清鹤,你有良心吗?”
沈鸢歪着脑袋,只觉谢清鹤实在是好笑。
她睫毛颤动,惊落点点泪珠。
“陛下总不会不记得,我也杀过人的,那支金步摇……还是陛下送的。”
她讪讪扯了扯嘴角,“也是陛下亲自教我弓箭,让我……”
谢清鹤怒不可遏:“——沈鸢!”
台阶上洒满无数的雨珠,莹润的水珠随风摇曳,映着天地万物的萧瑟寂寥。
宫人远远侍立在戏楼下首,无人知道楼上的两人在说什么,也无人敢细听。
秋风裹挟着丝丝缕缕的冷意,扑打在谢清鹤脸上。
他咬紧后槽牙,似是要将沈鸢拆吞入腹。
“你是不想怀孩子,还是不想怀朕的孩子?”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平地而起,天地间如浸泡在密不透风的雨幕中。
亮白的银光横亘在沈鸢脸上,她双目失神空洞,好像谢清鹤问了一个众所周知的问题。
沈鸢缓慢抬起眼睛,视线似有若无在谢清鹤腕骨上的红痣掠过。
苏亦瑾离开后,沈鸢总是克制着自己不去看谢清鹤手上的红痣,不去想自己当初认错人的愚蠢,不去想自己心甘情愿错付的心血。
她笑笑,轻声呢喃。
“我本来,喜欢的也不是你。”
谢清鹤瞳孔骤缩,黑眸底下一片灰暗。
青玉扳指捏碎在掌心,碎片扎入谢清鹤骨肉,鲜血淋漓。
殷红的血珠子汩汩从手心滚落,泅落在地。
陡地。
谢清鹤张瞪双目。
沈鸢身子朝后栽去,轻飘飘的身影从台阶上坠落,如断翅的残蝶。
她从未想过留下孩子,也从未想过活下去。
一道黑影忽然闯到沈鸢眼前。
谢清鹤护着沈鸢,往下滚了三四个台阶。
他双手牢牢垫在沈鸢身下。
沈鸢听见了骨头断开的声音,空中似乎还有血腥气弥漫,混杂着雨后泥土的腥气。
数不清的宫人朝自己涌了过来,脚步声、惨叫声、惊呼声混在一处。
沈鸢耳边吵吵嚷嚷。
一片喧嚣中,沈鸢好像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血腥气好像更浓了。
……
棠梨宫点着安神香。
窗外的雨声似乎停了,只剩淅淅沥沥从檐下坠落的雨珠。
沈鸢茫然盯着帐幔上的宝相花纹,她轻轻眨了眨眼皮。
目光往下垂落,沈鸢看见了自己隆起的腹部。
她又一次在心中补上一声“对不起”。
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落下:“孩子没事。”
沈鸢猛地收回手,忐忑不安望向谢清鹤,谢清鹤一只手裹着白色的纱布,血腥气缠绕在他身上。
他声音很低,是沈鸢不曾见过的低落。
沈鸢猛地别过眼,只拿后背对着谢清鹤,她沙哑着声音:“是么?那太可惜了。”
她脸上的遗憾惋惜显而易见,谢清鹤怒不可遏,茶盏握在手中半日,却迟迟没有摔落在地上。
指骨匀称的手背泛起道道青紫血脉,谢清鹤怒发冲冠。
“沈鸢,你还有没有心?”
“没有!”
沈鸢霍地从榻上坐起,她仰着脖子朝前,“陛下不是问我为何不要这个孩子吗?因为他是你的孩子,只要看见他,我就会想起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想起你是怎么逼我的……”
沈鸢一双眼睛哭得红肿,簌簌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哭得头重脚轻,身子摇摇欲坠,连坐也坐不稳。沈鸢咬着下唇,一双浅色眼眸悲愤交加:“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为什么、为什么……”
她只是在一个雪夜中救了一人,沈鸢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初不是自己多管闲事,不是多看了谢清鹤一眼,是不是一切就会和现在不一样了。
她或许会如沈父所愿嫁入苏家,会陪着苏亦瑾走完最后一程,留在苏家帮助苏少夫人操持家务。
或是和苏亦瑾和离,走遍五湖四海,在圆圆满月时为她送上荒漠的沙子。
那是她本该肆意自由的一生,而不是如眼下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困在九重宫阙。
手上沾满鲜血,日夜被噩梦困扰。
谢清鹤盯着沈鸢的背影。
半晌,他哑声:“你就这么不想留下他?”
沈鸢不语,她又躺回榻上,背对着谢清鹤,任凭泪水落在枕上。
谢清鹤嗤笑一声:“你若是真不想留下孩子,就不会醒来第一眼就去看他了。”
沈鸢遽然睁开双眼,恼羞成怒。
是被人猜中心思的气恼羞愤。
沈鸢别过眼,怒目切齿:“你总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着我的。”
在孩子出世前,她还是有机会。
谢清鹤俯身,视线一点点在沈鸢脸上掠过:“你可以试试。”
他伸手,拂过落在沈鸢脸上的青丝,谢清鹤声音阴沉。
谢清鹤唇角挽起一点笑。
“元家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元……”
“谢清鹤!”
沈鸢忽然坐直身子,泪水从眼角滚落,“你想对圆圆做什么,你若是敢动她,我、我定不会放过你。”
她哭得撕心裂肺,语无伦次,“你不能动她,你不能!”
沈殊有多喜欢圆圆,沈鸢不可能不知道。
她几近崩溃,一只手紧紧抓住谢清鹤那抹明黄色的袍角。
谢清鹤低头,漫不经心握住沈鸢的手腕,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
谢清鹤和沈鸢十指紧握。
好像他们只是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妻,好像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嫌隙。
谢清鹤声音温和。
“那就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来……”
沈鸢呢喃,双眼蒙着一层朦胧不清的薄雾,她轻声哽咽,“生下来,你就会放过圆圆吗?”
谢清鹤扬了扬眉:“嗯。”
沈鸢怔怔盯着窗下悬着的雨链,许久,她轻声道:“……好。”
沈鸢有气无力点点头,“我会生下来,我会生下来。”
谢清鹤眉心稍拢。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殿中又一次点起安神香。
谢清鹤一直等到沈鸢睡去,才起身往外走去。
苍苔浓淡,青石涌路。
崔武侍立在廊下,遥遥瞧见谢清鹤的身影,忙不迭上前:“陛下,你的伤……”
谢清鹤从台阶上摔落的时候,右手几乎摔断,可沈鸢却是毫发无损。
谢清鹤只简单裹住掌心的伤口,不让血丝渗出,而后又匆忙往棠梨宫赶。
崔武垂首敛眸:“虞老太医已经在养心殿候着了。”
谢清鹤颔首:“朕知道了。”
他转首,目光似有若无掠过那扇紧闭的槅扇木窗。
谢清鹤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想起沈鸢刚救回自己的时候,那时每每谢清鹤出门,沈鸢总会站在门前,目送他离开。
有时甚至只是去一趟隔壁田家,沈鸢都会忍不住千叮万嘱,唯恐谢清鹤出事。
后来。
后来他再没见过那样的沈鸢,也不再在她脸上看过那样关怀的眼神。
不知从何时开始,沈鸢对谢清鹤只剩下惶恐不安,只剩下恐惧害怕。
雨幕清寒,空中摇曳着秋桂的香气。
雾气渐渐散开,露出殿宇巍峨的一角。
檐角下的铁马叮咚作响,清脆空灵。
谢清鹤目光穿过廊庑,深深望着那扇木门。
良久,他轻启薄唇:“今日之事,不许往外透露半个字,违令者杀。”
崔武毕恭毕敬:“是。”
“沈贵人身边再添三十人,若是她有什么差池,他们也不必留了,这事不必瞒着她。”
谢清鹤知道沈鸢心软,知道她放不下圆圆,知道沈鸢不会眼睁睁看着宫人因为自己受牵连。
他终究还是赢家。
谢清鹤会如愿以偿,会和沈鸢有一个孩子。
沈鸢最后也会心甘情愿留在宫里,留在谢清鹤身边。
谢清鹤对此深信不疑。
……
沈鸢的肚子渐大,将近临盆之日,沈鸢的精神越发不济。
有时夜里醒来,沈鸢总会忍不住盯着自己的肚子看,她双眼垂着热泪,寝室难安。
“我刚刚梦见,梦见孩子没了。我找了好久,还是找不到。”
谢清鹤笑搂她入怀。
他眉眼温和,耐心哄着沈鸢:“不会的,只是做梦而已。”
谢清鹤揽着沈鸢的肩膀,一只手捏起沈鸢的手腕,顺着指骨一节一节捏着赏玩。
谢清鹤语气笃定,“朕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沈鸢将信将疑:“……是么?”
她一只手扶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五指张开,贴在自己的中衣上。
沈鸢紧皱的眉宇迟迟不曾舒展。
她如今越发的神经兮兮,一点风吹草动沈鸢都会担惊受怕。
沈鸢小心翼翼护着自己肚中的孩子,诚惶诚恐:“真的会没事吗?”
谢清鹤又一次:“会的。”
朔风凛凛,沈鸢的孩子出生在初冬的第一场雪。
那日雪花渐渐,白色的雪珠子从天而降,洋洋洒洒落在棠梨宫上。
谢清鹤步履匆匆往棠梨宫走去,他连步辇都没来得及坐,快步从金銮殿赶回。
谢清鹤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众宫人,宫人紧赶慢赶,差点追不上谢清鹤。
谢清鹤身上的龙袍未换,卷着一身的风雪行色匆匆步入沈鸢寝殿。
殿中的稳婆唬了一跳,惊慌失措福身行礼。
“免了。”
谢清鹤大手一挥,凑上前去看沈鸢,“沈贵人如何了?”
稳婆大惊失色:“陛下,还请陛下止步!产房污秽,若是冲撞了陛下……”
谢清鹤一个冷眼扫过。
稳婆噤若寒蝉。
谢清鹤转过缂丝屏风,殿中设有鎏金珐琅铜脚炉,暖气扑鼻。
沈鸢满头大汗,满头乌发散落在枕上。
她慌不择路握住谢清鹤的手腕。
谢清鹤俯身,由着沈鸢的指甲掐入自己掌心,他眉眼难得掠过几分不安焦虑。
“不会有事的。”
谢清鹤反手握着沈鸢,不厌其烦,一遍遍安慰:“沈鸢,你不会有事的。”
沈鸢口中含糊不清:“孩、孩子……”
谢清鹤轻声:“孩子也不会有事的。”
沈鸢拢着的眉眼始终不曾舒展,她想起那日沈殊生产也是这样,命悬一线,差点一尸两命。
沈鸢满脑子胡思乱想,连话也说不出。
谢清鹤接过宫人递来的丝帕,一眼看穿沈鸢所想:“放心,太医说了不会有事的。”
疼痛如潮水在沈鸢身上蔓延,一波一波拍打在她身上。
她牢牢抓着谢清鹤的手:“你、你……”
谢清鹤低头,递耳到沈鸢耳边,只听她精疲力竭道:“你答应过我的,不会、不会……”
谢清鹤眸色沉了又沉。
少顷,他声音放缓:“朕不会对你姐姐做什么,也不会对她的孩子做什么。”
得到谢清鹤有力的保证,沈鸢唇角往上扯了一扯,她艰难从喉咙中溢出几个字。
“你不能、不能骗我。”
寝殿的血腥气浓烈,一盆接着一盆的热水端入内室。
稳婆站在沈鸢榻前,眼见沈鸢昏昏欲睡,忙命人备参汤:“娘娘,不能睡啊娘娘!再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沈鸢悠悠转醒,浑身上下的力气似乎都卸尽了,她双眼茫然无措,泪水和汗珠混在一处。
她听见谢清鹤贴着自己的耳畔道。
“不骗你,朕不骗你。”
“沈鸢,朕不会骗你。”
握着自己的手沁出细密的汗珠,沈鸢好似听见谢清鹤声音的颤抖。
沈鸢晕晕乎乎,朦胧间好像听见稳婆的一声惊呼:“出来了!出来了!小公主出来了!”
沈鸢扬起的身子轻飘飘落回榻上,她无力闭上双眼,筋疲力尽。
眼皮合上的前一瞬,沈鸢好似看见谢清鹤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那张脸沉得可怕,像是暴雨将至。
沈鸢心口陡然一紧。
困意重重笼罩在沈鸢眉眼,她再也撑不住,缓缓闭上眼睛。
……
沈鸢再次醒来,已经是掌灯时分。
廊下悬着各色的彩绣花灯,光影如流光的银河,流光溢彩。
帐中昏暗无光,沈鸢手指动了一动,她喉咙干哑,四肢几乎抬不起半点力气。
屏风后,谢清鹤冰冷无情的声音传了进来。
沈鸢头晕目眩,隐约只听见几个模糊的字眼。
“尽快……料理干净。”
“……孩子不能留……”
“别让沈贵人发现。”
“若有人说漏嘴……”
“最晚今夜……”
沈鸢蓦地瞪圆双眸,泪水无声淌过她的双颊,她艰难转过头,看见睡在摇篮中的孩子。
白釉莲瓣烛台点着一簇小小的烛火,光影朦胧,沈鸢看不清孩子的面容,只隐约看见是小小的一团。
谢清鹤有事离开,寝殿中的宫人也跟着退到门口丹墀前,听候差遣。
殿中杳无声息,静悄无人言语。
沈鸢又静静躺了片刻,直至耳边再无脚步声回旋,她才缓慢从榻上坐起。
中衣在烛光中曳动,颗颗圆润泪珠占据沈鸢双眼,她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朝孩子走去。
孩子出来的时候,她听见稳婆喊了一声是“小公主”。
是因为这个吗?
只是因为是公主,所以谢清鹤就不要她了。
他还让人立刻将孩子料理干净。
沈鸢脚步虚浮,往前趔趄两三步。
她想大声质问谢清鹤,为何要逼迫自己生下孩子,又为何在她含辛茹苦生下孩子后,对孩子弃如敝履。
沈鸢想尖叫,想呐喊,想咆哮。
可她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是了。
谢清鹤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行我素,他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阻拦。
他强迫沈鸢留在宫里,强迫她离开苏家,强迫沈鸢生下孩子。
如今又想趁沈鸢孱弱之际,将那个碍眼、不得自己心意的孩子
料理干净。
凭什么。
凭什么回回都是谢清鹤占据上风。
沈鸢不知公道在何处,她脑中混乱,一会是悬梁自尽的明宜,一会是自己握着金步摇被迫杀人。
沈鸢纤细身影摇摇欲坠,她转首侧目,视线缓慢落在摇篮中蜷缩成一团的孩子。
沈鸢甚至看不清孩子的长相。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她想起了自己的生母,想起差点被生母杀死的自己。
沈鸢被生母厌恶遗弃,三番两次都险些死于生母之手。
可她那会还有沈殊,有一心一意护着自己的姐姐沈殊。
……可她的孩子呢?
她的孩子什么也没有。
生母不喜,生父厌恶。
她不知谢清鹤会如何料理自己的孩子,或许是沉湖,或许是活埋,又或许会让人拿白绫勒死孩子。
就像他料理明宜那样,他总会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沈鸢泪如雨下,嗓音哽咽沙哑。
痛苦和绝望几乎将沈鸢淹没。
她连自己都护不住,自然也护不住孩子。
沈鸢缓缓朝摇篮走去,目光匆忙瞥过那一张青紫僵硬的小脸。
沈鸢不敢细看。
她颤抖着双手取下一旁的迎枕,用力捂在孩子脸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鸢双眼紧闭,耳边好像响起了孩子的啼哭声,手下好像有孩子的挣扎。
又好像没有。
沈鸢不敢睁眼,也不敢细听。
口中喋喋不休,不知念了多少遍“对不起”。
沈鸢后知后觉,寝殿只剩自己一人的声音。
她浑浑噩噩跌跪在地,泪如泉涌。
后背撞上漆木圆几上的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香炉摔落在地,炉袅烟尽。
宫人闻声赶来,瞧见殿中的一幕,失声尖叫。
沈鸢遽然回神,她怔怔跪在烛光中,看着宫人鱼贯而出,看着为首的谢清鹤双目震惊盯着自己。
沈鸢低低笑了两声。
迎枕掉落在地,露出孩子了无血色的一张脸。
摇篮中的孩子早没了气息,那张脸还是青紫的,四肢一动不动。
“谋杀皇嗣是死罪。”
昏暗烛光中,沈鸢一张脸满满都是泪水,几乎兜不住。
她笑着望向谢清鹤,目光平静坦然。
“……谢清鹤,你杀了我罢。”
正好她可以下去给自己的孩子赔罪。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他看见沈鸢悬在横梁上
第五十八章
棠梨宫各处掌灯,烛光通明。
沈鸢伏跪在满地狼藉中,她眼中还淌着莹润的水光。
宫人乌泱泱跪倒在地,殿中噤若寒蝉,只有沈鸢低声的呜咽。
她几近崩溃,一头蓬松乌发垂落。
沈鸢愣愣转首,目光迟疑落在摇篮中小小的一团孩子。
身为人母,沈鸢却连看自己孩子一眼都不敢。
她喃喃自语:“谢清鹤,你杀了我罢。”
“朕不会杀你。”
烛影婆娑,昏暗光影中,谢清鹤疾步踱至沈鸢身边。
他不再高高在上俯瞰沈鸢的狼狈不堪,对她的绝望崩溃视若无睹。
谢清鹤半跪在地,打横抱起沈鸢,远离了满地残缺不全的碎片。
贵妃榻上铺着柔软的软褥锦衾,谢清鹤从未这般小心翼翼,他抬手拂开沈鸢脸上的乌发,声音很轻。
“我不会杀你。”
“为什么?”
沈鸢忽的崩溃怒吼,她一只手指着摇篮中了无声息的孩子,沈鸢眼中呛出泪珠,她抓着谢清鹤想要往摇篮走去。
“孩子死了,是我杀的,是我用迎枕……”
沈鸢目光在地上逡巡,她扶榻而起,想要落地去寻找地上的迎枕。
谢清鹤轻而易举将她按回榻上。
沈鸢泣不成声,指甲几乎要掐入谢清鹤的骨肉:“是我用迎枕闷死她的,和别人无关。谢清鹤,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谢清鹤气息渐沉,他反手握住沈鸢,心如刀绞。
得知先皇后派人刺杀自己时,谢清鹤都从未有过这样的心烦意乱过。
他一手环着沈鸢,似乎要将她勒入自己的骨肉。
谢清鹤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重复:“没有,你没有杀人。沈鸢,你没有杀人。那个孩子……是死胎。”
晴天霹雳。
沈鸢耳边轰鸣一声,她怔愣转过首,张瞪着双目望向不远处的摇篮。
沈鸢双唇嗫嚅:“……死胎?”
从睁眼到眼下,沈鸢从未好好看那孩子一眼。
只隐约记得那张脸是青紫的。
圆圆刚生下来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
沈鸢脑中宛若浆糊,乱糟糟的,“死胎,真的是死胎吗?”
她有点记不起圆圆刚出世那会是何模样。
谢清鹤低声,一双猩红的眼睛笼着疲惫无力:“生下来的时候就不行了,这和你无关,不是你杀人的。”
谢清鹤温声,“沈鸢,你没有杀人。”
“我没有杀人……”
沈鸢缓慢松开谢清鹤,抬起的一双眼睛浸泡着重重水雾,“我没有杀人。”
谢清鹤凝望着沈鸢惴惴不安的眼睛,面色缓和:“对,你没有杀人。”
“我没有……”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用力甩开谢清鹤的手,她双目圆睁。
“你骗人,你又在骗我。”
沈鸢气急攻心,身前起伏不定,声泪俱下。
“都听见了,你让人今夜之前处理干净。若不是我早点醒过来,是不是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沈鸢双手捏拳,胡乱砸在谢清鹤身上,她低声啜泣,“你是不是又在骗我,因为她是公主,你不喜欢,所以就让人……”
“沈鸢。”
谢清鹤倏然沉下脸,一字一顿,“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不堪吗,连自己刚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
沈鸢脸上溢满泪水,她木讷仰起头,苦笑挽唇:“……难道不是吗?”
谢清鹤怒不可遏:“你——”
对上沈鸢泪意朦胧的一双眸子,谢清鹤强忍着咽下心口翻涌的悲愤。
他一只手揉着眉心,让人传太医进来。
十来个太医跪在屏风外,战战兢兢。
谢清鹤冷声:“不必紧张,如实说就是。”
为首的虞老太医伏跪在地,扼腕叹息:“娘娘节哀,小公主是闭气而亡,与娘娘无关。”
虞老太医又说了许多,沈鸢没怎么听清,她浑浑噩噩,听着那些太医如倒豆子似的告诉自己公主逝世的真正缘由。
谢清鹤立在烛光中,暗黄光影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影,只是好似不比往日坚不可摧。
最后一位太医说完,谢清鹤拂袖,命人退下。
他转身行到沈鸢身前,双手扶着沈鸢双肩:“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这事。”
让崔武找来的孩子已经在路上,也是个小姑娘,才出生三日就被父母遗弃。
没想到沈鸢会这么快醒来。
沈鸢心神不宁,满腹愁思落在紧皱的眉宇间,她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
沈鸢一手抚着自己的肚子,一面去看摇篮中的孩子。
少顷,她低声呓语:“我想、想再看看她。”
谢清鹤皱眉,斟酌片刻:“……好。”
宫人将孩子抱上榻,襁褓之中裹着的孩子四肢僵硬,一张脸依旧呈现青紫状。
沈鸢双眼含着热泪,眼泪如断线的珠帘,吧嗒吧嗒往下滚落,身影颤颤巍巍。
“怎么、怎么会这样?稳婆明明说很顺利的……”
怀里的孩子早就没了气息,双目紧闭。
谢清鹤担心沈鸢触景伤情,只让她看了两眼,又命人抱下去,好生安葬。
他一只手拢住沈鸢的手腕,不动声色挡住她的视线:“这事和你无关,太医说她在腹中已经没了气息。”
沈鸢眼中滚下温热泪水,泪流不止。沈鸢唇角挽起几分苦涩:“是不是她也不喜欢我,她知道我曾想……”
沈鸢无力闭上双眼,磕磕绊绊,“她是不是知道我曾想杀了她,所以才……”
“不是。”
谢清鹤一手护在沈鸢后背,揽着她入怀。
沈鸢倚在谢清鹤肩上,豆大的泪珠滚过双颊,泅湿了他的衣襟。
她轻声哽咽,含糊不清:“她知道我不要她,是我、是我害死了她……”
谢清鹤用力握住沈鸢的双肩,一双漆黑瞳仁沉沉,晦暗不明:“不是。”
他沉声,“沈鸢,你看着我……”
沈鸢泪眼朦胧,她忽然使劲推开谢清鹤,双手牢牢抱住自己的膝盖。
沈鸢焦躁难安:“你骗我,一定是你在骗我。”沈鸢泪流满脸,她扬首,红着一双眼睛瞪着谢清鹤。
“是我害死了她,你该杀死我的,该杀死我的!”
沈鸢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她才刚诞下孩子,身子本就虚弱不堪。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扶在榻前用力咳嗽,她拂开谢清鹤拍着自己后背的手。
喉咙涌出酸涩的苦汁,沈鸢悲痛不已。
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句。
“谢清鹤,你杀了我罢。”
她不再求着谢清鹤放自己离开,沈鸢一心求死。
谢清鹤冷声,一字一顿:“不可能。”
……
孩子的离开好似也带走了沈鸢最后一丝清醒。
她时常一个人坐在窗下,或是临窗落泪,或是对月无眠。
除夕那夜,宫中设宴。
沈鸢自然没有出席,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殿中,望着廊下侍立的珐琅戳灯出神。
宫人眼角泛红,好言相劝:“娘娘好歹喝两口罢,这枣泥糕是元少夫人特意送来的,还有这些,都是陛下让御膳房的人备下的。”
宫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僵坐在窗前的沈鸢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慢转首,目光迟疑飘过攒盒中的膳食。
沈鸢一双琥珀眼眸转动。
她认出攒盒中的膳食,是当初在乡下和谢清鹤过除夕时,沈鸢为他做的膳食。
攒盒之下,还有一张剪纸,那是一只仙鹤。
和沈鸢先前央求谢清鹤剪的一样。
沈鸢那会身上的银钱不多,也不敢大手大脚挥霍,可又怕除夕夜委屈了谢清鹤,所以特地和田婶学了两三道小菜。
本来还想着学他人剪窗花,不想沈鸢在剪纸上的天赋竟比不上谢清鹤。
沈鸢眼前涨上迷朦水雾,总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以为,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沈鸢如今对很多事都不放在心上,也很少说话。
她像是棠梨宫的一缕游魂,不以己悲。
难得见沈鸢对膳食多看了两眼,宫人忙命人布让摆菜,又让人往谢清鹤那里送信。
谢清鹤今日在潮音阁设宴,宴上丝竹悦耳,处处锦绣盈眸。
席间推杯换盏,文武百官齐聚在下首。
廊下系着一色的银杏木雕刻七层宫灯,流光溢彩,如天上银河。
潮音阁张灯结彩,鼎烧松檀香之香,瓶设红梅之蕊。
小太监躬着身子,眉开眼笑。
“沈贵人很是喜欢,今夜还比往日多吃了半碗汤,对那只仙鹤也爱不释手。”
谢清鹤扬眉,眼中难得有了笑意:“是么?”
思忖片刻,谢清鹤起身:“朕去看看她。”
小太监点头哈腰,忙忙命人备下步辇。
雪珠子洋洋洒洒从檐下飘落,天地万物好似都蒙上一层白色的薄纱。
宴席过半,宫中上下各处掌灯,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除了棠梨宫。
棠梨宫悄然无声,落针可闻。
宫人垂手侍立在廊下,遥遥瞧见谢清鹤的身影,大惊失色,忙不迭福身行礼。
谢清鹤抬袖制止宫人往里通传的声音,他喝了半壶酒,醉眼惺忪。
谢清鹤一手揉着眉角,一面抬脚往里走去:“沈贵人在殿里?”
宫人实话实说:“沈贵人听说今夜是除夕,不让奴婢上前伺候,还让奴婢给宫里上下的宫人都分了赏钱。”
宫人喜笑颜开,只当沈鸢是渐渐走出失去孩子的阴影。
“娘娘今日瞧着气色好了不少,话也比往日多。”
谢清鹤颔首:“知道了。”
他抬手,屏退众人。
寝殿杳无声息,酸枝木框点翠花鸟纹屏风映出谢清鹤修长的身影。
殿中铺着狼皮褥子,踩上去安静无声。
谢清鹤一只手负在身后,长身玉立,他笑着转过屏风。
而后,他看见了一双在空中晃悠的双足。
地上还有一个踢倒的圆几。
无人知晓沈鸢是何时备下自缢的锦裙,丝帛撕开垂在横梁上,沈鸢一头青丝披在身后。
她眉眼平静淡和,从容赴死。
谢清鹤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颤抖着双手从横梁抱下沈鸢,又是何时命人传太医。
躺在自己怀中的沈鸢面容孱弱憔悴,单薄身影宛若秋日枯叶,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
不管谢清鹤如何胁迫,如何低声恳求,那双如水秋眸始终是闭着的。
棠梨宫瞬间兵荒马乱,虞老太医本还在宴席上吃酒作乐,闻言,吓得手中的自斟壶都掉落在地,一路被崔武提溜着往棠梨宫赶。
棠梨宫噤若寒蝉,宫人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面面相觑。
无人敢闹出半点动静。
好在谢清鹤及时赶回,沈鸢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脖颈上的红痕还在,看着触目惊心。
虞老太医喋喋不休说了什么,谢清鹤并未听清。
他转而去看地上散落的锦裙。
怕沈鸢想不开,寝殿并没有留下剪子,连金步摇和珠钗都被收走。
谢清鹤不知沈鸢是如何背着宫人,一个人躲在寝殿悄悄撕开锦裙,而后又将丝帛一片接着一片绑在一处,直至悬在横梁上。
明宜自缢那会,沈鸢吓得连声音也发不出。
而如今,悬在横梁上的人却成了沈鸢。
她是那样淡定自若为自己安排好了东西,甚至在此之前,沈鸢并未在谢清鹤面前露过半点马脚。
梅花式圆几倒落在地,正好压住了一张小小的剪纸。
那是谢清鹤让人送来的仙鹤。
怕沈鸢见不得红色,谢清鹤还将红色的剪纸染成月白色。
而如今,那只仙鹤就那样轻飘飘被沈鸢丢在地上,弃之如敝履。
沈鸢再也不会满心欢喜望着谢清鹤,再也不会弯着一双如月眼睛,笑着央求谢清鹤为她剪仙鹤,再小心翼翼将仙鹤装在香囊,贴身带着。
又或许,沈鸢笑着朝向的人,从来都不是谢清鹤。
她一直、一直都将他错认成苏亦瑾,错认成她的救命恩人。
沈鸢对谢清鹤流露出的所有善意和好感,都是因为她认错了人。
谢清鹤从来都不曾被沈鸢真正喜欢过。
他自以为的赢家,从来都是自欺欺人。
沈鸢还没醒,脖颈上勒出的红痕狰狞可怖,青紫交加。
谢清鹤垂眸,目光一点点在沈鸢纤细的脖颈上掠过。
沈鸢身子消瘦,轻薄如纸。
白净的脖颈落在谢清鹤眼中,如江边垂金的柳丝,纤瘦细弱。
窗外不知何时响起了礼炮声,万紫千红涌上夜幕。谢清鹤转首往窗外望去,夜色中花团锦簇,如千万簇梨花在空中绽放。
斑驳光影照亮了半座皇城,独独照不进棠梨宫。
殿中静悄悄,不闻人声,不见笑语。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沈鸢缓慢睁开双眼。
她还是醒了,还是没能如愿离开人世。
转首侧目,不偏不倚撞上谢清鹤的视线。
沈鸢眼皮颤动,双唇张合,一只手抬到半空,像是有什么急不可待的事要和谢清鹤说。
什么事这么着急呢。
不外
乎是替宫人开脱,怕谢清鹤怪罪宫人。
又或是怕谢清鹤迁怒太医,迁怒沈殊。
沈鸢连宫人都想到了,却独独不会想到谢清鹤,不会想他步入寝殿那一刻的心慌意乱,不会想到他看见沈鸢自缢一幕的心口骤停。
沈鸢张了张唇,双眼错愕。
谢清鹤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太医说你伤到了喉咙,这两日都说不了话。”
沈鸢瞪圆双目,又想让宫人去取纸笔。
谢清鹤眉眼倦怠,按住了沈鸢抬在半空的手:“你想说这事和宫人无关。”
几乎是笃定的语气,没有半点迟疑。
沈鸢怔怔凝望着谢清鹤,须臾,她缓慢点了点头。
谢清鹤轻哂:“……那我呢?”
他起身,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沈鸢,“那我呢,你有想过我没有?”
他是听到沈鸢收下自己送的仙鹤,这才临时起兴回棠梨宫。
谢清鹤不敢想自己若是没有临时起意,没有鬼使神差想回棠梨宫看一眼沈鸢,待他从夜宴上离开,是不是推门就能看见沈鸢悬在横梁上的冰冷尸首。
沈鸢茫然无措眨动眼睛,不知谢清鹤的怒气是从何而来。
她不信谢清鹤会为自己的离开而难过,以前他那样紧张自己,不过是因为沈鸢怀了他的孩子。
如今沈鸢什么也没有,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可让谢清鹤惦记的,谢清鹤又怎会在乎她的死活。
又或是,他只是在恼怒自己一直攥在手中的纸鸢,忽然断了线,不受他的控制。
沈鸢唇角挽起几分讥诮。
谢清鹤垂眼低眉,声音透着说不尽的沙哑生涩。
“沈鸢,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想过我?”
没有想过他会担心,没有想过他会不安。
在沈鸢眼中,沈殊重要,圆圆重要,就连如今和她没有半点干系的苏家和郑家也重要。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排在谢清鹤面前。
她会为他们牵挂会为他们忧心。
可那些人之中,独独没有谢清鹤。
……
沈鸢自缢后,棠梨宫的宫人几乎是寸步不离跟在她身边,不敢离开她半步。
过了正月,沈鸢的嗓子渐渐有所好转,沈殊也来宫中探望她。
沈鸢失去孩子后,沈殊不再带着圆圆入宫,唯恐沈鸢忆起伤心事。
如今见到沈鸢脖颈上的红痕,沈殊再也忍不住,双目垂泪。
她不顾尊卑,气呼呼往沈鸢手背上拍了两巴掌。
末了,又抱着沈鸢低声啜泣。
“你怎么这么狠心,你知不知道那日我听到消息,一颗心有多慌,若不是你姐夫拦着,我还想连夜入宫。”
沈殊气得发抖,眼泪簌簌落在丝帕上。
沈鸢拿丝帕为她拭泪,轻声告罪:“对不起。”
她会向沈殊告罪,可却没有向沈殊保证日后不会再犯了。
沈殊这样的伶俐人,怎会看不懂沈鸢的心思。
她凝望沈鸢许久,倏地扬唇轻笑。
“罢了,你喜欢就好。”
“有姐姐在呢。”
就像沈鸢小时候那样,不管她摔碎什么东西,不管她在外惹了什么麻烦,沈殊最后都会无奈一笑,柔声宽慰沈鸢。
“有姐姐在呢,怕什么。”
沈殊的话很快传到养心殿的谢清鹤耳中,彼时他正在站在釉彩百花景花瓶前,瓶中供着数珠粉白桃枝。
谢清鹤一张脸冷若冰霜:“她真的这样说的?”
宫人伏跪在地,瑟瑟发抖:“是、是,千真万确,元少夫人真的这样说的,奴婢不敢乱说。”
“当啷”一声脆响,谢清鹤手中的花瓶摔落在地,碎片四分五裂散落在屋中。
三三两两的桃枝也随之跌落在地,分文不值。
瓶中淌落的清水蔓延在地上,宫人不明所以,齐齐跪了满地。
谢清鹤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日光满地,轻薄光影无声落在他肩上。
他刹住脚步,少顷,又疾步往棠梨宫走去。
沈鸢正好送走沈殊,她立在廊下。
廊庑下挂了一盏珐琅玻璃亭式宫灯,四面玻璃画着寿山福海。
远远瞧见谢清鹤立在日光中的身影,沈鸢唇角的笑意渐敛。
她背过身往寝殿走去。
“陛下何必呢,还特地让我姐姐入宫一趟。”
她怎会看不出谢清鹤的心思,倘若沈殊今日流露出半点不舍,沈鸢下次恐怕就不会那么决绝自缢。
可惜谢清鹤千算万算,都没想到沈殊会对沈鸢那样纵容,竟连沈鸢的生死都不顾。
两人长长的身影映在丹墀上,一前一后步入寝殿。
谢清鹤狠命拽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身影踉跄,差点栽落在谢清鹤肩上。
滚烫灼热的气息落在沈鸢脖颈,谢清鹤气息急促,攥着沈鸢手腕的力道一点点收紧。
“沈鸢,你别逼我。”
“……我逼你?”
沈鸢冷笑两声,反唇相讥。
她猛地推开谢清鹤,怒目而视:“谢清鹤,从始至终都是你在逼我!是你逼我留在宫里,是你逼我怀上孩子,又逼我生下她的。”
沈鸢怒气冲冲,出声质问。
“你以为我有那么想不开吗,你以为丝帛缠在脖颈上的滋味好受吗?我也会怕,也会疼,可比起那些,我更不想再见到你。”
沈鸢小声抽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只要看见你,我就会想到明宜,想到那个孩子……”
她所有不好的回忆,几乎都是谢清鹤带来的。
谢清鹤是沈鸢噩梦的罪魁祸首。
沈鸢不懂,这样一个罪恶滔天的人,怎会有脸倒打一靶,说是自己逼他?
沈鸢勾唇轻哂,新仇旧恨涌出,她愤愤不平。
“我逼你什么了?谢清鹤,你以为你回回都能像除夕夜那样及时赶到吗?不可能的。”
沈鸢知道谢清鹤找人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知道自己身边有无数双眼睛,她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会有人向谢清鹤回禀。
可那又如何。
她总能找到机会的。
谢清鹤静静注视着沈鸢许久,攥紧的手背上青筋纵起。
谢清鹤:“……你怕死?”
沈鸢别过脸,不置可否,眼尾还泛着泪水。
谢清鹤再次开口:“沈鸢,你宁愿死,也不想见到我。”
沈鸢望着窗外的参差竹影,久久不曾言语。
良久,她听到一声轻轻的:“好。”
那声音干哑艰涩,如跨过千山万水,终于艰难走到沈鸢眼前。
沈鸢抬起脸,目光狐疑飘过谢清鹤。
谢清鹤往后退开两三步,那双眼睛却始终落在沈鸢脸上。
风声鹤唳,残花满地。
落日余晖逐渐从丹墀前移开,棠梨宫霎时陷入一片昏暗。
谢清鹤立在阴影中,那一点明黄衣角落在昏暗中,忽明忽暗。
沈鸢看不清谢清鹤的脸色,还当刚刚的那一声是自己的错觉。
万籁俱寂,众鸟归林。
沈鸢转身往寝殿走去。
一片沉寂中,沈鸢听见了谢清鹤又一次开口。
“我放你走。”
谢清鹤声音沙沙,薄唇轻启。
不知是怕沈鸢听不清,还是担心自己反悔。
谢清鹤再次哑声道。
“……我放你走。”
沈鸢背影僵硬,猛然转首。
难以置信盯着谢清鹤。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五十九章
烛光昏暗,谢清鹤一双黑眸晦暗不明。
沈鸢怔怔注视着谢清鹤许
久,忽而唇间溢出一声轻哂。
“谢清鹤,你又想骗我什么?”
……放她走?
沈鸢不信,也不敢信。
她曾经那样伏跪在地,苦苦哀求谢清鹤放自己离开,沈鸢求了很久,哭了很久,可换来的,都是谢清鹤轻蔑的一声笑。
还有他居高临下的一声:“不可能。”
他是那样高高在上冷漠无情,对沈鸢的痛苦绝望视若无睹。
这样一个冷心冷面无情无义的人,有朝一日竟会主动放沈鸢离开。
简直是天方夜谭。
沈鸢往前半步,黑影一点点叠上谢清鹤颀长的身影。
沈鸢声音很轻,带着崩溃后的平静绝望。
“你会那么好心吗?”
她一步步踩上谢清鹤的黑影,“谢清鹤,你又想做什么?除了我姐姐,你还想拿谁胁迫我?”
沈鸢甚至怀疑,自己连棠梨宫都走不出去。
或是在她满心欢喜踏出棠梨宫时,听到了满宫宫人的死讯,又或是自己以为离开了皇宫,其实是步入了谢清鹤为自己设下的另一个牢笼。
“不会。”
谢清鹤哑声。
不知为何,沈鸢觉得谢清鹤的身影看起来有几分萧瑟冷清。
谢清鹤转过身,目光淡淡从沈鸢脸上收回,“我不会对宫人做什么,也不会对沈殊做什么。”
青玉扳指在手中转动半周,谢清鹤目光落在树梢间跳跃的一只黄鹂上。
他漫不经心丢下一句。
“沈殊还没走远,你现在出去,兴许还能赶得上。”
言毕,谢清鹤再也不看沈鸢一眼,抬脚往外走去。
他走得极快,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沈鸢望着谢清鹤离开的背影,怔愣片刻。
她看着四面的红墙黄瓦,看着廊下垂手侍立的宫人。
沈鸢忽的朝外跑去。
风掠过她翻飞的锦裙。
大地在震动,落日在垂泪。
沈鸢掠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她跑得很快很快,甚至,连回头往后看一眼都不曾。
枯枝上鸟雀跃动,扑腾着双翅朝长空飞去。
过虹桥,穿夹道。
沈殊果真还没走远。
夕阳西下,她的身影无声映照在湖中。
遥遥瞧见沈鸢的身影出现在花障后,沈殊眼中泛起点点水光。
她捂着双唇,喜极而泣:“我还以为、还以为那个太监是骗我的。”
沈殊穿过夕阳,穿过青石小道,她哭着扑在了沈殊身上。
她不知谢清鹤会放自己离宫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天。
可不管多久,沈鸢都不愿意浪费。
七宝香车缓慢驶出皇宫。
沈鸢一次也没有回头。
高耸入云的城墙上,一道身影立在黄昏中,目送着沈鸢渐行渐远。
直至夜色低垂,直至远方传来鼓楼的钟声,谢清鹤才缓慢从城墙边移开。
星光溅落在谢清鹤肩上,那双黑眸沉郁孤寂,落满猩红的血丝。
谢清鹤差点一脚踩空,从高楼上摔下。
崔武瞠目结舌,飞奔过去:“陛下——”
谢清鹤黑眸垂落在脚下的台阶,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和戏楼上的台阶差不多高。
那时沈鸢也是这样站在戏楼上,挺着大肚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若不是谢清鹤及时拽住她,她是真的想除去自己肚中的孩子,想过死的。
她那样怕疼的一个人,却为了能离开谢清鹤,连死也不怕了。
谢清鹤闭上双眼,眼前又一次晃过沈鸢垂在横梁上的一幕。
他不知自己做过多少回这样的噩梦,有时梦里的自己晚到半步,悬在横梁上的尸首早就冷透。
谢清鹤就那样看着沈鸢了无声息躺在自己怀里,听着宫人哭着求自己节哀。
他一次又一次做着沈鸢在自己怀里死去的噩梦,又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
醒来后必定会去寻沈鸢的身影,直到碰到沈鸢微弱的脉博,谢清鹤方如释重负。
可有时他又会怀疑,活着的沈鸢是自己在做梦,真正的沈鸢早就在那个除夕夜离开。
庄周梦蝶,谢清鹤渐渐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他抬眸朝棠梨宫望去,殿中锦灯高悬,如沈鸢还在时那样。
好像谢清鹤此刻回去,就能如往常一样看见沈鸢倚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可是不会了。
沈鸢所有的心软和善意都只会为旁人而留,不会为谢清鹤留下半分。
……
暮色沉沉,万物无声。
沈鸢在沈殊为自己安排的竹坊住下。
竹坊在城里,闹中取静。
穿过长长的胡同,沈殊这处的竹坊花了十足的心思,屋舍收拾得齐整,窗明几净。
窗前摇曳着三两株翠竹,推窗往后望去,竟是陵江的一角。
烟花三月,湖上波光粼粼,水波不兴。
沈鸢在屋里待了三日三夜,每日起身,她总以为自己推开门会看见崔武,会看见坐在马车中的谢清鹤。
可什么也没有。
沈鸢推开门,只会看见提着漆木攒盒的松苓。
竹坊有自己的小厨房,沈鸢想吃什么,只需和小厨房说一声就好了。
可沈殊还是不放心,日日让人送膳食过来。
攒金丝海兽葡萄纹攒盒中铺着浅浅的一层松叶针草,底上是一只乳鸽。
松苓言笑晏晏,眉稍眼间都洋溢着雀跃和欢悦。
“这是仙鹤神针,也是闽南的名菜。元家新来一位闽南的厨子,他做的这道仙鹤神针最得我们少夫人的喜欢。”
松苓笑着掀开攒盒,为沈鸢布让摆菜,“这不,巴巴让人送来,若是二姑娘喜欢,少夫人明日还让人送来。”
松苓说了半日,后知后觉沈鸢的目光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她好奇顺着沈鸢的视线望去,门前空空如也,并无他人。
松苓好奇不已:“二姑娘这是在找谁,是在找少夫人?”
沈鸢收回视线,讪讪干笑两声,“没有。”
松苓笑笑:“少夫人和圆圆还在后面呢,等会就过来。”
兜兜转转,松苓又回到沈鸢身边伺候,她唇角染上笑意。
“圆圆如今主意大得很,若是出门的珠钗锦裙不合她的心意,她总会闹上半个多时辰,连少夫人也无可奈何。”
沈鸢眼中带笑:“是么,她刚出生那会,还是小小的一团,看着可乖了。”
沈鸢又一次想起那个和自己无缘的孩子,眼中笑意渐淡。
她从来没有人向旁人提过,自己在夜里,不止一次梦过那个孩子。
梦里沈鸢诞下的并非是死胎,而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她看着那个孩子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她会喊自己娘亲,会和圆圆一样,朝自己咧开嘴角嘿嘿一笑。
沈鸢会做针黹,夜里她会坐在窗前,在烛光下为小姑娘做虎头鞋虎头帽。
梦里的一切都很好,可惜只是镜花水月。
梦醒了,窗前空荡无人,只有满地的银辉洒落。
有时沈鸢也会做噩梦,梦见那个孩子浑身上下都泛着青紫,一点血色也没有。
像是一个死物。
僵硬冰冷。
沈鸢抱着孩子,在梦中哭到眼泪都流干了,醒来后枕边一片湿意。
松苓眼睛弯弯:“也就那会听话。”
她笑着将仙鹤神针推到沈鸢眼前,又净过手,亲自将乳鸽撕成细细的长条。
所谓仙鹤神针,其实是乳鸽去了骨头,又往里塞鱼翅。
松苓怕沈鸢又想起孩子,忙拿比别的话岔开。
“这道菜瞧着简单,其实难着呢,乳鸽去骨但不能破皮,得是经验老道的厨子才有这门手艺。”
松苓喋喋不休,“我听那厨子说,他也是跟着老师傅学的,光是去骨,就学了三四年。”
沈鸢心不在焉点头。
沈殊果真在半个时辰后赶来,行色匆匆。
她抱着圆圆从马车上走下,三层高的小竹坊,木楼梯踩上去哒哒响。
圆圆一手牵着沈殊,一手扶着楼梯。
走两步,歇一会。
又走两步,又歇一会。
故意折腾大人一样。
沈殊仰头无奈,和窗前的沈鸢对视。
沈鸢双眼缀上笑意,拾级而下,
她朝圆圆伸出手:“圆圆,过来。”
圆圆扬起一张胖乎乎的肉脸,咿咿呀呀拿手指指着沈鸢:“姨、姨姨。”
小姑娘刚学会说话,话都说不利索。
沈鸢笑着想要抱起小姑娘,没抱动。
圆圆惊讶望着沈鸢,又去看自己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沈鸢手足无措,忙不迭向圆圆赔罪。
她如今身子越发消瘦,抱不动孩子也是常事。
圆圆不听,双手揉着眼睛,哭得好不可怜:“圆圆,胖。”
沈鸢惊慌失措:“圆圆不胖的,是姨姨力气太小了。”
沈殊挽着沈鸢起身,不留情面揭穿女儿的谎话:“别理她,等会就好了。”
沈殊一手抱起小姑娘,拿手指戳了戳圆圆的脸颊肉:“胖的话,那等会的羊奶还喝吗?”
圆圆立刻止住哭声,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动:“喝、喝一点点。”
嘴上说一点点,其实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圈。沈鸢哭笑不得:“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沈殊无奈叹气:“别看她小,心眼多着呢,一点不如意就得闹得府中上下人尽皆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圆圆趴在炕上玩,一会假装自己是乌龟,四脚朝天,一会又假装自己是小猫,在炕上乱窜。
沈殊命玉竹和松苓好生看着,自己携了沈鸢的手,往窗前走去。
紫檀嵌五彩花鸟纹瓷板屏风后,沈殊从婢女手中接过一个铜胎画珐琅蓝花圆盒。
“这些本来早就该还给你的,只是我那会怕陛下……”
沈殊收住声,欲言又止。
沈鸢接过,狐疑打开:“怎么这么看着我,难不成是……”
余音缓慢消失在唇上。
沈鸢愕然盯着圆盒中的地契和田铺,热泪盈眶。
那是苏亦瑾先前留给自己傍身用的。
沈殊斟酌着开口。
“这是苏夫人送到我手中,说是苏亦瑾先前留下的,她本想亲自送到你手上,只是苏亦瑾病逝后,苏夫人也随苏老夫人回了洛阳老家,她怕日后再无机会见到人,就托人送到我手上。”
沈殊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想收下,只是苏夫人说这是苏亦瑾的遗愿。”
圆盒中除了地契田铺,还有一张秋桂笺。
沈鸢泪眼婆娑,抱着圆盒哭了许久,低低的呜咽声在上房响起。
沈殊也跟着落泪,拿丝帕为沈鸢抹去眼角的泪水:“别哭了,他那病很是折磨人,到了后面连睁眼都困难,话也说不了。”
沈殊眼周泛红,“苏夫人说,他常常疼得睡不着,后来是他求虞老太医……”
沈鸢遽然瞪圆眼睛。
沈殊泣不成声:“他求虞老太医断药的,说是不想再、再连累家人也跟着他一起痛苦。”
沈鸢双眼蒙上一层水雾,无声落泪。
她僵硬着转过脖颈,泪珠一滴接着一滴滚落在漆木案几上。
沈鸢捡起那一张秋桂笺,那本是她为谢清鹤求的,后来阴差阳错出现在苏亦瑾手上。
如今又回到沈鸢手中。
她最后一次见到苏亦瑾,还是在洛阳,那时她迫不得已,半真半假告诉苏亦瑾,秋桂笺是送给谢清鹤的,谢清鹤才是自己的心上人。
沈鸢忽然起身,往窗前跑去。
秋桂笺被她撕成碎片,洋洋洒洒从窗上洒落在院中。
沈殊不明所以,追了上去:“你这是……”
她后悔不已,“早知道我就不还给你了,还省了你这一番泪水。”
圆圆趴在炕上,忽的吭哧吭哧往青花瓷瓶爬去,捡了一株桃枝,她有样学样跟着沈鸢,一点点将桃花扯下,又在掌心揉搓揉搓,往窗子洒落。
沈鸢愣了一瞬:“圆圆,你……”
圆圆歪了歪脑袋,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姨姨,不哭,不哭,圆圆打……”
沈殊在一旁为沈鸢解释,她嗓音还带着哭腔,可脸上却是笑的。
“她的意思是,让你不要哭,她帮你打欺负你的人。”
欺负沈鸢的人,除了谢清鹤,再无旁人。
可世上哪有人敢打谢清鹤。
沈鸢又哭又笑,领了圆圆的好意。
圆圆走路还不算稳当,晃晃悠悠走到沈鸢面前,笨拙拿手指为沈鸢抹泪。
又将手中的桃花胡乱塞到沈鸢手中,她一只手指向窗子:“花花飞飞。”
沈鸢咽下满腔的苦楚,陪圆圆坐在窗前,往园子洒桃花。
满园桃花落尽,盖过了那一枚小小的秋桂笺。
暮色四合时,沈殊带着圆圆离开。
这处竹坊是沈殊用自己的梯己买下,她平日不常过来。
“过两日我给你送几个护卫过来,这竹坊虽清静,可我听说前面住的是位纨绔,终年眠花卧柳的,不是什么正经人。你若是和他碰上,还是先避开。”
沈鸢挽起唇角:“姐姐放心,我也不出门,不会和他碰上。”
沈殊絮絮叨叨:“在家也得留个心眼。”
她皱眉,“不然我还是留下陪你罢,回去我也不安心。”
沈鸢推着沈殊往外走:“快回去罢,我都多大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再有,你留下,圆圆怎么办?别忘了她认床。”
沈殊左右为难:“可是你……”
沈鸢笑笑:“我没事的,姐姐。有松苓陪着我呢,你今早送来的仙鹤神针我吃着不错,明日可还有?”
沈殊果然被沈鸢移开注意力,笑着道:“自然是有的,你若喜欢,我日日让他们送来。”
沈鸢站在竹坊前,目送沈殊上了马车离开,唇角笑意刹那消失殆尽。
沈鸢转首,款步提裙往回走。
穿过影壁,沈鸢忽的想起什么,疾步匆匆往园子跑去。
木窗敞开,窗下散落着满地粉白的桃花,独独不见那一枚秋桂笺的碎片。
沈鸢心口骤紧,一股凉意从地上蔓延至四肢,她提裙左右环顾。
日落西斜,两三只小雀立在桃枝上引吭高歌,四下悄然无声,不见一点人影。
沈鸢快步行到窗下,双手飞快在桃花片中扒拉。
没有,还是没有。
指尖沾上星星点点的泥土,脏乱不堪。
松苓捧着漆木托盘从楼上走下,余光瞥见蹲在园中的沈鸢,唬了一跳。
“姑娘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沈鸢怔怔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刚刚、刚刚可有人来园子洒扫?”
竹坊不大,前面是园子,背面是湖。
松苓细细思忖,摇摇头:“何大娘一直在厨房,我和小翠都在楼上,几个小婢女跟着姑娘出去送客,并未有人过来洒扫。”
她目光越过沈鸢的肩膀,落在地上的满地残花,“姑娘可是在找东西,我过来帮姑娘。”
“不是,我没有。”
沈鸢稍稍定神,“你方才一直在楼上,那你可有看见什么人来过?”
松苓沉吟半晌:“没有。”
她笑笑,“我一直在窗前做针黹,若是真有人过来,我定能看见的。”
沈鸢低声呢喃:“……是吗?”
指尖的冷意未褪,沈鸢掌心冰冷,她转首,目光惊恐不安在园子掠过。
松苓忧心忡忡:“姑娘?”
沈鸢忐忑收回目光:“没什么。”她强颜欢笑,“昨夜没睡好,兴许是我眼花了。”
沈鸢时常夜不能寐,松苓信以为真:“那可要让厨房送安神茶过来,或是我今夜给姑娘点上一支甜梦香?”
这些法子沈鸢早试过无数遍,若真有用,她也不会夜夜难眠。
沈鸢不想拂松苓的好意,颔首:“也好。”
……
沈鸢在竹坊住了一个多月,几乎是闭门不出。
眼下的青紫还能用脂粉遮掩,可沈鸢眉眼间的倦怠疲惫,却怎么也遮不住。
难得今日天晴,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沈殊不管不顾拉着沈鸢出门。
七宝香车穿过长长的胡同,驶入长街,市井的烟火气迎面而来。
沈鸢坐在马车中,听着沈殊喋喋不休的絮叨。
“你如今还年轻,整日闷在家里算怎么一回事。”
沈鸢挽唇:“不是姐姐让我少出门吗,省得撞见胡同口的纨绔。”
沈殊剜了沈鸢一眼:“胡说什么,我只是让你避开他些,又没让你整日闭门不出,且我不是还给你找了十来个护卫吗?即便真遇上了,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沈鸢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沈殊神秘兮兮朝沈鸢勾了勾手指:“这些护卫是我托你姐夫找来的,以前是做镖局的。”
沈鸢惊讶:“镖局的人……肯来内宅做护卫?”
“怎么不肯?”
沈殊不以为然,“兴许是厌烦了刀尖舔血的日子,想过几日安稳日子。”
沈殊挽起车帘。
马车渐行渐远,胡同逐渐消失在两人眼中。
沈殊
轻声:“而且我听人说,那个纨绔如今也不住这里,他前些日子在赌桌上拿地契做赌注,全赔光了。”
沈殊笑着松开车帘,“现如今住在胡同的,都是些正经清白的官宦人家,如此我也就安心了。”
沈鸢鬼使神差想起那枚消失不见的秋桂笺,蛾眉稍拢。
“姐姐可知那纨绔的院子如今是谁住着?”
沈殊皱眉:“应当是空着的,听说那人是南方来的商人,并非汴京人士。”
听闻是南方来的商人,沈鸢无声松口气。
七宝香车缓慢驶向天香寺,自上次雪崩后,沈鸢已经有多年不曾来过天香寺。
天香寺重新修缮,木鱼声古朴肃穆。
山脚支着小摊,妇人手中挎着竹篮,三三两两站在一处。
沈鸢望着妇人竹篮中的香囊,恍若隔世。
她唇角隐约浮现一点笑意。
沈殊难得见她展露笑颜,朝身后的松苓看了一眼。
松苓心领神会。
不出片刻,妇人竹篮中的香囊都到了松苓手中。
松苓提着竹篮上前,满脸堆笑:“这些香囊也就图个样式新巧,料子一般,姑娘瞧个新鲜也就罢了,可别真带在身上,也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何香料,怪熏人的。”
沈鸢接过去,果真如此。
她眼中的笑意淡了两分,只觉得物是人非。
沈鸢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
沈殊疑惑:“可是不喜欢这个?”
她大手一挥,“不然我把这里的香囊都买过来,你瞧瞧可有合心意的?”
沈鸢挽着沈殊往天香寺走去,忍俊不禁:“姐姐怕不是忘了,我们今日是来上香的。”
天香寺人头攒动,香火旺盛。
沈鸢立在两块往生牌前,久久不曾言语。
那是她为自己不幸夭折的孩子立的,还有一块,是为苏亦瑾而立。
沈鸢站在苏亦瑾的往生牌前,来时她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的话想和苏亦瑾说,可待她真的站在往生牌前,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鸢在往生牌前站了许久,直至日落西山,沈鸢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
她掩面而泣,缓缓走出大殿。
一阵风在背后吹过。
沈鸢猛地一惊,忽的往回跑去。
殿中香火摇曳,她为苏亦瑾立的往生牌,孤零零坠落在地。
第60章 第六十章沈鸢,你从来都不曾对我心软……
第六十章
万籁俱寂,百鸟归林。
空中遥遥传来僧的诵经声,香烛摇曳,缓慢淌落在沈鸢脚下。
她踩着烛光,款步提裙。
往生牌跌落在地,沈鸢半跪在蒲团上,拿丝帕擦了又擦。
末了,她扬起双眼。
一双泪眼婆娑,殿中昏黄烛影滴落在沈鸢眼中。
沈鸢抱着往生牌静静跪了片刻,她缓慢起身,拖着僵硬麻木的双足往前。
牌位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所做,上面刻着苏亦瑾三字。
字是沈鸢在僧人的木鱼声中一笔一划刻下的,谈不上入木三分,却也规规矩矩。
沈鸢小心翼翼捧着往生牌归于原位。
风从门口灌入,烛影晃动,随风摇曳。
沈殊知道沈鸢留有话单独和苏亦瑾说,先行在山脚下等候。
时辰不早,沈鸢踩着余晖转出偏殿。
余光瞥见地上又一次掉落在地的往生牌,沈鸢双眸陡然瞪圆。
她目光惶恐不安朝四下张望,偏殿空无一人,就如先前那人神不知鬼不觉拿走秋桂笺的碎片。
“谢清鹤……”
沈鸢低声呢喃,笼在袖中的手指紧捏成拳,她又一次往苏亦瑾的往生牌跑去。
只是这一次,没等她将苏亦瑾的往生牌捡起,一只手先一步抓住了沈鸢。
落在手腕上的力道强劲有力,那双手是沈鸢先前再熟悉不过的。
指骨因用力泛着淡淡的白色,谢清鹤嗓音沙哑干涩。
“不许捡。”
沈鸢遽然回首,怒目而视。
她奋力甩开谢清鹤的桎梏,可不管她如何挣脱,圈着自己手腕的束缚仍在。
“凭什么?”
她红着眼睛大声质问。
殿中香烛晃动,如一小簇一小簇光影亮在沈鸢眼中,绵延连成川流不息的怒火。
“这就是陛下说的……放我走?”
沈鸢身前起伏不定,怒火顺着五脏六腑游走。
她怒不可遏,“秋桂笺……是你拿的罢?还有那个赢了纨绔的商人,姐姐从镖局找来的护卫,也是你的人罢。”
沈鸢不傻,也知道世上不可能会有无缘无故的好事。
即便是有,也不会落在她头上。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沈鸢只是在家说了句想吃洛阳的牡丹饼,翌日松苓就在街上碰见卖牡丹饼的老妇人。
一次还能说是巧合,若是次次都是如何,就不是“偶然”两个字能解释了。
谢清鹤黑眸闪动,目光闪躲。
薄唇紧紧抿着,那双漆黑眼眸再无往日的凌厉锋芒。
他低眸敛眉。
“若说是我送的,你会收下吗?”
谢清鹤唇角勾起一点嘲讽,自言自语,“你不会。”
攥着沈鸢的手指一点点拢紧,昭示着谢清鹤所有的愤怒和不甘。
“沈鸢,你眼里除了苏亦瑾,还能看见谁?”
闭门不出一个多月,好容易踏出房门,却是为了给苏亦瑾立往生牌。
谢清鹤双目猩红,目眦欲裂。
愤怒和不甘在心中翻涌,如熊熊燃烧的烈火,“是你先招我的。”
沈鸢说过会对谢清鹤好,说过想和谢清鹤长长久久在一起。
她会给谢清鹤做香囊,会为了他学做汤圆,学做小菜,甚至不惜倾家荡产,也要给谢清鹤请最好的大夫。
沈鸢全心全意爱着谢清鹤,几乎是献祭一样献出了自己的全部。
可那是因为她认错了人。
她想给的从来都只有苏亦瑾,而非谢清鹤。
谢清鹤步步紧逼,喉结滚动一瞬。
“沈鸢,你给过我什么?”
除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沈鸢从未给过谢清鹤别的。
沈鸢双唇嗫嚅,浅色眼眸中映着谢清鹤一人的身影。
她咬牙,愤愤不平。
“……所以呢?”
认错人是她的疏忽,可她自认从未做过伤害谢清鹤的事。
“你受伤是我害的吗?”
“你从山上摔下去是我推的吗?”
“是我找刺客暗杀你的吗?”
沈鸢歇斯底里,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她用力推开谢清鹤,往后踉跄两三步。
沈鸢双眼含泪:“不是,都不是。”
他们的初见从一开始就是阴差阳错,沈鸢头重脚轻,身子摇摇欲坠。
眼皮颤动,敛着还未干透的泪珠。
沈鸢一手按在香案上,泪如泉涌。
“我没伤害过你,为什么、为什么……”
恩将仇报。
沈鸢脑子一片空白,缓缓浮现出这四字。
“对不起。”
身后忽然落下喑哑沉重的一声,沈鸢措手不及,猛地扬起双眼。
谢清鹤目光定定望着沈鸢,一瞬不瞬。
昏黄光影洒落在谢清鹤身后,他逆着光,黑眸晦暗不清。
谢清鹤单手握拳,手背上青筋交错,眉宇间笼着落寞孤寂。
“可我能怎么办呢?”
做了就是做了,谢清鹤从来都没有回头路,也从不会后悔自己选的来时路。
若是再遇见沈鸢,他应当还是会和以前一样。
冷漠凉薄才是谢清鹤的底色。
心软的人在宫里活不长走不远,这句话不单是谢清鹤说给沈鸢听,也是他说给自己听。
他早就习惯宫里刀光剑影、腹背受敌的日子。
沈鸢喃喃张唇,眼中有错愕也有震惊。
良久,她唇间溢出一声讥诮:“所以,是我时运不济?还是说是我多管闲事,是我自作自受?”
沈鸢再也撑不住,她扶着双膝,跌跪在地上。
层层锦裙如散开的涟漪,翻涌在她身边,沈鸢泣不成声,大颗大颗泪珠从眼角砸落。
她扬首,视线缀着闪闪泪光。
沈鸢轻声呢喃:“谢清鹤,你可曾有过半点后悔?”
在逼迫她留在宫里的时候,逼迫她直面明宜尸首的时候,逼迫她动手杀人的时候。
谢清鹤黑眸低垂,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黯淡无光。
无声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暮色四合,落日西斜。
殿前相继点起灯笼,烛光晃荡,好似潋滟秋湖。
沈鸢怔怔望着谢清鹤,倏尔唇间扯出一点笑。
“那你今日来找我是做什么呢?”
沈鸢僵硬着站起身子,眼睫上淌落着泪意。
她一步步朝谢清鹤走去,两人相对而立。
沈鸢单薄纤细的身影闯入谢清鹤眼中,好似柔若无骨的蒲柳,瘦弱无力。
“你以为你让我出宫,又让人处处在暗处关照我,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吗?”
稍顿,沈鸢忽的想起来时路上,沈殊兴致勃勃同自己说起三房的事。
三房给沈殊下药后,沈殊手上虽有证据,可那奴仆一口咬死是自己自作主张,和他的主子无关。又一头撞死在柱子上,死无对证。
沈殊为这事气得好几个月不曾睡好觉。
“还真是天道好轮回,前日有人参了三房那位,说他滥用职权,还翻出当日他外放时曾收过当地豪绅贿赂的旧账,如今他们正焦头烂额呢。”
沈殊双手合十,默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我如今就盼陛下千万别手软,若是能杀鸡儆猴就更好了。”
说完,兴许是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提到谢清鹤,沈殊讪讪收住声。
她在沈鸢眼前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唯恐提起沈鸢的伤心事。
沈鸢笑了两声,“元家的事,也是你做的罢?”
她忽然扬高声,哭笑不得,沈鸢眼中呛出泪珠。
“谢清鹤,你以为你如今做这些,还有用吗?”
将功补过又如何?
破镜终难圆,何况她和谢清鹤……本就是阴差阳错。
“那你告诉我该如何做?”
谢清鹤双眼布满红色的血丝,不知有多少时日不曾睡好觉。
他脸色比先前惨白许多,一点血色也无。
沈鸢猛地推开谢清鹤,推搡间,双手无意挥到谢清鹤的胸膛。
谢清鹤一张脸白了两分。
沈鸢面色铁青,她盯着谢清鹤的黑眸,一字一顿。
“你什么也不必做。”
谢清鹤瞳孔骤缩。
沈鸢挽唇,琥珀眼眸溢满着点点泪珠,“谢清鹤,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想要谢清鹤还自己自由,想要他撤走安排在自己身边的所有人。
沈鸢想和谢清鹤从此分道扬镳,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我们本就是陌路人。我要你放我走,放我离开汴京……”
谢清鹤红着双眼,脱口而出:“不可能。”
沈鸢猛地从鬓间取下一支珠钗,尖锐的簪子抵着自己的喉咙。
沈鸢上回握着金步摇扎向谢清鹤腹部时,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曾动过半分。
可今时今日,在成百上千个往生牌前,在那支珠钗还未扎入沈鸢骨肉时,谢清鹤却动摇了。
他眼眸骤缩:“沈鸢,你想做什么?”
珠钗一点点渗入沈鸢的骨肉,细密的血珠子染红钗子。
谢清鹤眼中掠过几分慌乱,他皱眉沉着脸:“沈殊还在山脚下,你当真能弃她不顾?”
沈鸢怔了一怔。
随后。
珠钗又往骨肉挪动半分。
殷红的血珠子触目惊心,染红谢清鹤双眼。
沈鸢面不改色。
她是真的存了和谢清鹤决裂的心思,一分一毫都不肯退让。
四目相对,沈鸢眼中的决绝显而易见。
谢清鹤长身玉立,颀长身影落在烛光中,只剩细细长长的一道。
他终于知道,何为手足无措,何为无可奈何。
良久,他喉咙滚动两下,一声轻轻的“好”从唇齿溢出。
“我放你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谢清鹤哑声。
殿中的烛火暗了一瞬,暗黄烛影勾勒出谢清鹤萧瑟冷清的轮廓。
“当啷”一声,珠钗从沈鸢手中滚落,在殿中滚了好几周。
沈鸢白着一张脸,头也不回从谢清鹤身前走过。
她喉咙处还在往外沁着血珠。
一只手忽然挡在沈鸢眼前,谢清鹤手中握着一方帕子:“擦擦罢。”
沈鸢目光轻飘飘从帕子上掠过。
她淡漠收回视线,面无表情越过谢清鹤。
落日熔金,晚霞满天。
沈鸢纤瘦身影立在丹墀前。
蓦地。
一声笑在沈鸢背后响起。
“沈鸢,你从来就不曾对我心软过。”
山风拂过,抖落满地的残花落叶。
谢清鹤在殿中站了许久,目光飘过那一块不曾刻下名字的往生碑。
久久不曾言语。
那是沈鸢为那个孩子立的。
住持不知何时走到谢清鹤身后,双手合十,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谢清鹤黑眸淡淡,漆黑瞳仁底下藏着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无奈。
他轻声:“若是为活人祈福,该立什么牌?”
“长生,长生牌。”
……
沈殊在山脚下等了许久,远远看见沈鸢的身影,慌不择路迎了上去。
沈鸢失魂落魄,强撑着从唇间挤出一点笑:“让姐姐担心了,我没事。”
沈殊气得咂向沈鸢的肩膀,眼角瞥见她喉咙处的血珠,唬了一跳:“这是怎么弄的,总不会是陛下……”
沈鸢携沈殊踏上马车:“不是,是我自己弄的。”
马车宽敞,车壁上嵌着流光溢彩的珠宝玉石。
沈鸢枕着沈殊的肩膀,听着她絮絮叨叨:“竹坊还没有太医,不然先随我回家,或是我给你请郎中……”
沈殊一拍膝盖,“瞧我,都糊涂了。郑家的养安堂就在前面,何必舍近求远。”
郑郎中刚送走病患,瞥见从马车走下的沈鸢,他大惊:“娘娘怎么……”
沈鸢出声打断:“唤我二姑娘就好,我如今、如今和宫里再无干系了。”
沈殊本还想着改日再旁敲侧击打听沈鸢在天香寺和谢清鹤说了什么,冷不丁听见这句,当即愣在原地。
郑郎中从善如流,他眼尖,一眼看见沈鸢喉咙处的血丝。
“二姑娘里面请,今日正好我姐姐也在。二姑娘若是不嫌弃,留下用个便饭罢。”
竹帘挽起,一个小姑娘忽然从养安堂冲了出来,一头撞在沈鸢怀里。
萤儿捂着额头:“什么香香的……姐姐,沈姐姐?”
刘夫人在后院理账,闻言走了出来,她手中还抱着账本。
“什么沈姐姐,你又做梦呢?我知道你惦记着那个草药袋子,过两天姑姑再给你找绣娘……”
刘夫人刹住脚步,隔着余晖和沈鸢相望,她眼周红了一半:“沈、沈姑娘?”
她快走四五步,握着沈鸢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刘夫人惊疑不定。
“我这不会是在做梦罢,真是沈姑娘?”
在天香寺和谢清鹤对峙的阴霾逐渐消散,沈鸢笑着道。
“你刚刚说……草药袋子怎么了?”
故人重逢,刘夫人喜极而泣,她捏着丝帕擦泪。
“没什么,先前你不是给萤儿做了个草药袋子吗,不知怎的竟然丢了,她追着我讨要了好久。”
刘夫人叹息一声。
“我给她做了一个,她还嫌弃我针线活不好。这不,我正想着在汴京给她找个手脚灵活的绣娘。那小贼也真是的,好好的偷一个草药袋子做什么。”
沈鸢莞尔,揽着萤儿入怀:“
这有什么,我再给她做一个就是了。”
刘夫人笑着睨萤儿一眼:“你可别惯坏了她。”
刘夫人一面说,一面又取来药膏,让沈鸢抹上。
在平州那会,都是刘夫人照顾沈鸢。
沈殊起身,郑重朝刘夫人和郑郎中行了一礼。
刘夫人吓一跳,忙忙扶沈殊起身:“元少夫人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有沈家妹妹陪我,不知省了我多少事呢。”
先前碍着谢清鹤在,沈殊不敢明着向刘夫人和郑郎中道谢,只是明里暗里向别的姑娘夫人介绍郑郎中。
赞他医术高明,不输宫里的太医。
刘夫人言笑晏晏:“这几个月城里找我家老三的人家比以前不知多了多少,我知道是元少夫人从中帮忙,还未来得及向元少夫人道谢。”
沈殊挽起嘴角:“这值当什么,不过是多一句嘴罢了,日后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刘姐姐尽管开口。”
萤儿嘿嘿笑道,一个劲往沈鸢怀里拱,差点在沈鸢膝上扭成麻花。
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捧着脸:“那可以帮萤儿做功课吗?”
刘夫人和沈殊异口同声:“不可以。”
萤儿转而朝沈鸢求安慰:“那姐姐这次还随萤儿回老家吗?”
沈鸢迟疑:“我……”
沈殊在一旁搭腔:“出去散散心也好。”
刘夫人满脸堆笑:“正好这回我想多在乡下走走,前日养安堂来了一位妇人,身上的皮肤都烂了,她说她老家是个小渔村,村里没什么正经的郎中。”
刘夫人重重叹口气,“平日治病都是用的偏方,若偏方治不好,那就只能看老天爷。其实她那病不算严重,若是能早点遇上一个好的郎中,也不会拖了五六年。”
刘夫人此行也是想去乡下施药义诊。
沈殊赞不绝口:“夫人高义。”
……
沈鸢在城里没有别的好友,沈殊怕她一人闷在家里胡思乱想,怂恿着沈鸢随刘夫人一道出门。
沈殊柔声细语:“出去转转也好,若不是我还要带着圆圆,我也想跟着一道去。”
她迟疑,“只是你们一行人,就郑郎中一个男子,若是碰上土匪强盗,难免吃亏。不然把竹坊的护卫带上,我也放心。”
竹坊的护卫都是谢清鹤的人,沈鸢双眉紧皱,欲言又止。
沈殊好奇撞撞她的肩膀:“怎么了,那几个护卫我瞧着都不错,他们本来就是镖局的人,护你们一路也绰绰有余。”
沈鸢揉揉眉心,坦然以对:“那些……是谢清鹤的人。”
“谢……”
沈殊捂紧双唇,差点直呼谢清鹤的名讳。
她忙忙改口,“怎么会,不可能罢?这些人我都是亲自掌过眼的,且他们本来是在镖局当差的,怎么会和陛下扯上干系?”
沈鸢一针见血:“姐姐还记得那会是从哪里找到这些人吗?”
沈殊沉吟片刻:“我托你姐夫留意,后来好像是在哪个宴会上听人说镖局……”
沈殊记不大清楚,她那会只让人将镖局上上下下查了一遍,深怕里面混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沈殊仔细思忖,皱着的双眉逐渐舒展:“怪道那么巧,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原来是……”
沈殊不想在沈鸢面前提“陛下”两字,她噤声,揽着沈鸢的肩膀道。
“这也不妨事,我让家里的护卫跟着你去就好了,竹坊的就留在元家。放心,那些都是家里的家生子,懂分寸。”
沈鸢笑笑:“那也不必都跟着,挑上三五个就好了。”
……
沈鸢离开时是万里无云的炎炎夏日,回来时已经是瑞雪满汴京。
她这四年一直随刘夫人天南地北义诊施药,或是到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或是到人迹罕至的小渔村。
沈鸢以前也跟着李妈妈学了一点医术,这四年跟着郑郎中跑上跑下,又学了不少。
刘夫人还戏称,改日回汴京,沈鸢自己也能开一家药铺了。
也是这四年,沈鸢才知郑郎中为何一直为老幼妇孺施药看病,连诊金也不收。
萤儿的母亲是难产去世的,她本就身子骨弱,又是女孩家,在家里常年食不果腹,有点吃的都得紧着几个弟弟。
生病了家里也不给钱,只让她忍着。
后来嫁到郑家,日子才终于有了好转,可惜以前落下病根,再多的银子也补不回来。
妻子难产去世后,郑郎中郁郁寡欢了好久,后来还是刘夫人将这个弟弟从泥潭中拉出,陪着他各处义诊施药。
先前苏亦瑾留给沈鸢的地契田铺,沈鸢也都当成银票,或是买药,或是设药堂,花得七七八八。
沈殊拥着沈鸢,百看不厌。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还当你今年又不回来了。”
沈殊泣不成声,两眼泪汪汪。
“一年就只往家里寄几封家书,也不晓得回来看我一眼。”
沈鸢笑着倒在沈殊肩上,“我不是还给你送了东西吗?那珍珠可是我亲自从海里捞的,费了我好大劲呢。”
沈殊闻言大惊,拍了沈鸢两下手背。
“你胆子也太大了,又不是渔婆,你往海里去做什么?”
沈鸢眼睛笑如弯月:“这有什么稀奇,松苓也跟着我一起呢。姐姐,我还和渔婆学了捕鱼,那叉子这么长。”
沈鸢在空中比划,一双眼睛亮如繁星,抱着沈殊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躺在渔船上看日出的时候,躺在山顶看银河的时候,沈鸢才知天地之大。
她不再噩梦缠身,不再沉溺过去的恩怨是非。
沈鸢眉开眼笑:“可惜那鱼虾带不回来,不然我定要让姐姐亲自尝尝的。”
沈殊笑着揶揄:“那还不容易,我在园子给你刨个池子,再让厨房丢些鱼进去。”
沈鸢不悦:“那怎么能一样。”
她这回回来还是住在小竹坊,竹坊和自己离开时并无两样。
沈殊细细端详沈鸢片刻,忽然敛住笑意:“难得回来,这两日你就先在竹坊好好歇歇,过两日得空,我再带你出去。”
沈鸢笑着道:“姐姐,我又不是圆圆,去哪都得跟在你后面。”
沈殊拿手指戳沈鸢的额头:“少和我贫嘴,你就是七老八十了,也是我妹妹,我也得管着你。圆圆今日本来也想跟着来的,只是昨日贪凉吃了冰酥酪,这会子还闹肚子呢。”
沈鸢一惊:“请太医瞧过没有?”
沈殊点头:“自然是瞧过了,小孩子生病是常事,明儿就好了。”
沈鸢眉眼渐拢:“那也不能大意,明儿我过去了瞧瞧她罢,正好把土仪给她送过去。”
沈鸢带回来的东西不少,陆陆续续装了十来个箱笼,有些如今还没打开。
沈殊轻声道:“这也不急,你难得回来,合该在家好好歇歇。”
她没让沈鸢送自己出门,自己挽着玉竹的手下楼。空中雪粒子如搓棉扯絮,洋洋洒洒。
余光瞥见沈殊落下的氅衣,沈鸢眼角含笑,抱着氅衣下楼。
尚未转过影壁,忽听见影壁后传来玉竹的窃窃私语。
“这事怎么可能瞒得住二姑娘?若不是她这四年都在外面,又一直待在偏僻的村落,早就知道圣上膝下还有一位公主。”
沈鸢身影僵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