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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嘉 贺周周 30685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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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31

兰又嘉在一阵熟悉的剧痛中清醒过来。

房间里光线很暗, 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熏香气味,他呻吟着睁开眼睛,淡粉的唇骤然被咬得发了白。

铺天盖地的疼痛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在仿佛要将人溺毙的痛感中, 兰又嘉下意识伸手摸向枕侧, 仓皇地寻找着什么。

苍白颤栗的手指没能摸到那片冰冷硬质的铝箔板。

却落入了一片温暖有力的掌心。

有人捉住了他惶然空荡的指尖,用体温熨热。

痛苦澎湃的潮水里随之渡来一叶小舟。

“哪里不舒服?”耳畔传来一抹熟悉的低沉嗓音,“嘉嘉,你在找什么?”

他在找止痛药。

明明放在了枕头旁边的,不会忘记放的, 因为他如今时不时就会在半夜被疼醒。

是遍及全身, 甚至找不到一个起点的剧烈疼痛,只能靠药物缓解。

他再也离不开止痛药了。

兰又嘉正想回答那道声音,循着求生本能, 登上那片来载他离开孤身绝境的渡船。

但在黯淡昏沉的光线里, 他渐渐看清了周围的景致。

枕头和床单柔软如云,质感丝滑高级,承托着一只过分纤细的手腕, 再往前一些,男人宽大温厚的手掌微微拢起,包裹着他瘦削泛白的手指。

痛到朦胧的泪眼蓦地睁大了。

不是那张狭小安全的单人床,所以枕头旁边没有放药。

寝室里也不会有这股芬芳安宁的气味。

他不在寝室。

他在哪里?

谁在跟他说话?

所有彷徨无措的疑问,在对上那双暗色里显得尤为浓郁的灰绿眼眸时,骤然散去。

四目相对中, 傅呈钧看着床上人的神色在怔忡之后, 渐渐变得清醒,像是终于从残留的噩梦里醒来。

然后,毫不犹豫地抽回了自己仍在颤抖的手。

“我没有找什么。”青年的声音里透着生涩的哑意, “……也没有不舒服。”

他不再诚实地回答傅呈钧的问题,紧接着问:“雨停了吗?”

彻底醒来的兰又嘉想起那个难以挣脱男人怀抱的台风天了。

也想起对方在温暖浴室里语调柔和的哄诱。

这是他陷入泥沼般的昏睡之前,最后的鲜明记忆。

安静宽敞的卧室里,清晰落地的话音久久未散。

彼此都对这个问题代表的含义心知肚明。

等雨停了,他就可以回学校。

男人垂眸看了一眼霎那间变得空荡的掌心,眼中积蓄的郁色转瞬即逝。

再开口时,已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雨已经停了。”他平静地说,“但你睡了很久,身体很虚弱,先吃点东西再走。”

“我睡了很久?”

没有止痛药的兰又嘉极力压抑着在身体里翻涌的癌痛,茫然地问:“现在是晚上了吗?”

“现在是早上。”傅呈钧这样回答他,“二十三号的早上。”

台风登陆是在二十一号清晨。

兰又嘉昏睡了将近两天,期间偶尔会突然醒来,但意识一直不太清醒,整个人昏昏沉沉,也就没有这么抗拒他的靠近,反而很听话和温顺,就像回到了曾经。

趁中途短暂醒来的时候,傅呈钧给他喂过一点粥,除此之外,没再吃过其他东西。

原本傅呈钧看他越睡越久,怕身体出什么问题,想过要直接叫醒他。

可随着兰又嘉身上受寒的热度渐渐褪去,噩梦仿佛也一并消散,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静谧睡颜,他终究没能这么做。

分不清是不忍,还是贪恋。

兰又嘉像是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他也很久没有这样抱着他度过漫长夜晚。

“……二十三号?!”

兰又嘉吓了一跳,连身上鲜明的疼痛都暂时隐没了:“已经过去两天了?”

他本能地去摸口袋,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陌生的睡袍,写满慌乱的眸子立刻望向四周,想找来时的衣物。

坐在床边的男人似乎猜到了他在找什么,伸手打开卧室灯,亮度调到最低,先让在黑暗里待了很久的人慢慢适应。

“我让人通知了京影的老师,你要临时外出几天,他会转告你的室友,不用怕他们担心。”

话音落地,刚才还急得想下床去找手机的人,陡然间放松了一些。

果然是在担心两个室友联系不上他会着急。

傅呈钧想起那天两人在电话里的对话,就问:“现在算是朋友了?”

同样的记忆也浮现在兰又嘉脑海里,令他本能地应声:“已经认识快一个月,早就算是朋友了。”

“你用相处时间来判断关系么?”

“当然不是!”兰又嘉不假思索地说,“是因为他们一直对我很好。”

“嗯。”耳畔便传来男人极轻的叹息,“抱歉,我对你不够好。”

先前还亲昵熟稔的对话,霎那间被按下暂停键。

听到这声道歉的那一刻,兰又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很多东西都已经改变了。

曾经的傅呈钧不可能像这样承认错误。

如今的他也不该再像这样和对方亲近。

他们的关系已经彻底结束了。

习惯和记忆,是比感情更伤人的东西。

房间里有了昏黄澹静的光线,兰又嘉因而看清了男人脸上难以掩去的倦意,显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怎么休息过。

房间里的温度与气味都很适合睡眠,刚刚调亮的灯光一点也不刺眼,让他很快适应,侧眸就看见了桌上整齐放着的干净衣服和手机。

这是他很陌生的傅呈钧。

不,或许也不算陌生。

只是在曾经,这敏锐耐心的一面鲜少对他展现。

都用在了对方更在乎的事情上。

一个年纪轻轻就能支撑起两个庞大集团的人,怎么可能不会爱人?

即使真的没有爱的能力,只能靠假装,他都一定可以表演得很好。

全看他愿不愿意这么做。

过去是傅呈钧不愿意。

现在,换成他不愿意。

“这两天是你在陪着我吗?”

兰又嘉掀开被子下床,逐渐看清了豪华的酒店房间里并没有第三个人的痕迹,话音很轻:“我以为你会叫医生过来照顾我。”

虽然他没有这段时间里的清晰记忆,但隐约记得,一直有人守在身边,温柔地照料着他。

那是一种险些令他迷失在遥远回忆里的温柔。

傅呈钧看出他动作的虚弱无力,下意识俯身过来扶住了他,同时道:“我不会那么做,你不喜欢看私人医生。”

有力的臂弯撑住了仍在不断颤抖的身体,近乎回到他怀里的青年闻言,抬眸望来,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你以前就知道我不喜欢的。”

可还是会把叫医生来看他这件事当作武器,告诫他赶紧养好身体。

所以,那到底是关心,还是威胁?

这句异常平静的低语,令傅呈钧身体一僵。

如往常那样烂漫美丽的笑容里,爬出许多看不见的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噬着他的心。

片刻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喑哑道:“嘉嘉,我……”

“没关系,都过去了。”

兰又嘉却不想听,干脆利落地道了谢:“这两天谢谢你,谢谢你陪我度过了这场台风,也把我照顾得很好。”

他借着男人的力道下了床,去拿自己的衣服,声音很平和地问:“今天是周一,你不用去公司吗?我很快就回学校,不会再耽误你的时间。”

傅呈钧听他说完后,目光里的浓重情绪很快被担忧和不赞同取代,尽可能说服着这个如今不想再跟他共处一室的人。

“你的身体很虚弱,整个人都在发抖,不适合出门,你留在这里吃早餐,再休息一会儿。”

他顿了顿,哑声道:“……我现在去公司。”

出乎意料的是,兰又嘉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问:“早餐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

他猜现在的傅呈钧会让人提前准备好这些东西。

即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睡醒。

傅呈钧果然颔首:“对,随时可以让人送进来。”

“那就吃早餐吧,不要浪费了。”

男人松了口气,起身要走:“好,那我先——”

告别的话语却被人打断,他听见身旁的青年轻声说:“你也没有吃东西吧?这两天应该过得很累。”

脚步戛然而止。

傅呈钧有些意外地掀眸看他,深邃的绿眸里燃起一丝浓稠的光亮。

但他没有看见兰又嘉回望的视线。

只看到他起身走向浴室的侧影。

和一句平静到几乎有些冷漠的关心。

“吃完早餐以后我会走,你好好休息,不然也没办法专心工作,我不想再打乱你的日程安排,浪费你两天时间已经够多了。”

他不会再回到这个人身边,但也感激这两天里对方无微不至的照料。

这两者并不冲突。

浴室的方向传来洗漱的声音。

被留在原地的男人沉默良久,覆满倦色的俊美面孔上露出一丝苦笑。

在兰又嘉离开自己之后,傅呈钧好像才真正开始了解这个昔日的恋人。

原来他喜欢把感情的界限划分得格外明晰。

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

认识三天的只是室友,朝夕相处大半个月后,才升格成朋友。

下定决心要告别的爱人,就连朋友都算不上,直接成了陌生人。

只会以绝不逾矩的善意对待的陌生人。

片刻后,酒店服务生敲开房间,推着餐车进来。

她进来时,看见套房里盈满了夏日的晴朗天光,模样很漂亮的年轻男生刚换好衣服出来,听到她的礼貌问候,循声抬眸,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而身旁的傅先生始终专心地注视着他,尽管他浑然不觉。

是一幅看上去美好又般配的画面。

只是过分安静了一点。

无人交谈的静谧空气让服务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将餐车上清淡又可口的早餐一样样端出来。

这两天傅先生让他们备过好几次餐,但除了一碗粥,其他的都没有用上。

这是第一份让人送进房间的全套餐点。

看来另一位先生的病总算好了。

她还是第一次看清对方的模样。

果然是个长得非常好看,性格也很容易使人心生好感的人。

怪不得会被傅先生这么用心地照顾。

服务生摆完餐盘,轻声说了请慢用之后,年轻男生语气柔和地对她说了谢谢。

她立刻笑着回应:“不客气,祝您有一个美好的早晨,用餐愉快。”

这句灿烂的祝福,似乎点燃了沉寂的空气。

餐车的轮毂缓慢碾过质地细密的织花地毯,服务生往外走去的时候,听见身后终于传来傅先生的声音。

他问:“等下回京影吗?”

另一道声音应得短促:“对。”

“不用再回音乐学院了?”

“不用,我已经毕业了。”

“毕业典礼还没有办,就在月底。”

“嗯,不参加也没事。”

傅先生的声音停滞了一瞬,再响起时有几分歉疚:“那天我有时间,会出席毕业典礼。”

“是吗?”另一道声音笑了起来,语气里并无遗憾,“不过我没有时间。”

房门关上的刹那,服务生最后听到的那道声音,仍带着轻盈的笑意。

他说:“我不会去。”

再往后的对话,她没能听见。

也不该听见。

傅呈钧问:“为什么不去?那是你的毕业典礼。”

兰又嘉说:“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剧组马上要开机了。”

“……”男人始料未及,蹙了蹙眉,“这么快?梅戎青打算先去哪里拍摄?”

兰又嘉却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

他知道现在的傅呈钧在想什么。

也知道男人这张常出现在新闻和杂志上的面孔有多大的影响力,会招致多少议论。

兰又嘉不想因为自己,给梅戎青的剧组制造更多不必要的事端。

他已经给他们带去很多麻烦了。

所以沉默几秒后,再度响起的声音里,已褪去事不关己的笑意。

只剩不留余地的决绝。

“傅呈钧。”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眼前人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一种对方应该很熟悉的,没有波澜的平静威胁。

“如果你敢出现在剧组,我永远不会再见你。”

话音轰然坠地。

玻璃窗外的日色愈发浓烈,浓烈得几乎令人眩晕,模糊了身边人的面孔神情。

看不清,也不能看清。

一小时后,服务生再度敲开套房大门,来收拾餐具。

这一次,她进来的时候,看见屋里只剩傅先生一个人。

那个模样让人很难忘的年轻男生已经走了。

她照例跟傅先生打了招呼,但对方没有理会。

桌上丰盛的早餐没有动多少,空位置上的餐点用了一些,而摆在傅先生座位前的那些,竟连餐具都是崭新的。

服务生下意识想问傅先生是不是不合口味,要不要让厨房再做一份来。

可她看着男人疲惫冷峻的神情,不知怎么,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她用最轻的动作和最利落的速度,收拾完了餐桌上的东西,悄然退出房间。

关上门之前,她看见站在窗边的傅先生,面无表情向外眺望的侧影。

这是视野绝佳的酒店顶层,能俯瞰大半座城市的繁华胜景,向来都让入住的客人赞叹不已。

可是她却莫名觉得,傅先生并不是在看风景。

那双独特的灰绿眼睛里,没能映出一丝热烈的繁华。

只有遍地黯然的灰烬。

所以她连那句例行的美好祝愿也不敢再说。

思绪纷飞的服务生推着餐车,脚步轻缓地经过了再熟悉不过的酒店长廊。

室内的空气沁凉宜人,有无数透明的尘埃在灿金的光线中飞舞。

她穿过这条漫长空寂的华丽走廊,仰头望着长廊尽处,玻璃窗外触不可及的明媚盛夏,忽然间,为那幅盘旋在心头的静默画面,找到了一个最贴切的形容。

孤身伫立在窗边的男人,仿佛刚刚亲手将一样本该用心珍藏的宝物,从最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而直到这样东西在遥不可及的崖底彻底碎裂,站在崖边的人才陡然惊觉,方知那有多珍贵。

可为时已晚。

再也拾不回所有零落的碎片。

第32章 32

台风过境后的京珠市, 迎来一个分外灿烂的清晨。

天空蔚蓝洁净,微风如缕,空气里漂浮着雨后的清新气味, 雨水洗过的街道一片湿润, 树叶落了满地,到处回荡着清扫的声音。

道路上车流繁忙,其中一辆正在等待红灯的出租车里,司机盯着车内后视镜里映出的那道身影,又特地扭头看过去。

他一脸不放心地问:“小伙子, 你真的不用去医院啊?刚路过的那一片是三院, 我掉个头过去就到了。”

闻言,在后座上低头看着手机的青年,抬眸望来, 脸色苍白如纸,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用,我只是有点低血糖,吃点东西就没事了……您尽快把我送到学校就行, 麻烦您。”

“行,没问题!五分钟绝对给你送到。”

红灯转绿,司机重重踩下油门,嘴上说个不停:“低血糖啊?我女儿也经常这样,你们年轻人都爱减肥是不是?哎,可惜我昨天刚收拾过车子, 本来放了点饼干糖果的, 真是不赶巧——”

热心爽朗的司机接着说了些什么,兰又嘉已经不太听得清。

尽管他在强迫自己去听,也强迫自己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消息, 尽可能地转移注意力。

台风影响结束,梅戎青第一时间发来消息,说基本定了开机时间,六月二十六日,问他行不行。

和京珠音乐学院的毕业典礼是同一天。

兰又嘉简单回复了一个好字。

他是真的不在乎什么毕业典礼了。

对仅剩的生命毫无意义。

大一大二时的室友与好友,柯云川也给他发来过消息,问他在京影过得怎么样,周末要不要出来玩。

兰又嘉看到这些问候时,周末早已过去,索性没有再回。

柯云川知道他去京影是准备进组拍戏,也隐约知道他和男朋友分手了,所以这段时间经常会联系他,像是友情重燃。

柯云川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们曾经也是相处得不错的好朋友。

但兰又嘉还是躲开了这段时日里对方主动伸出的手。

结束了就是结束了。

他不喜欢重来。

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

如今的朋友孟扬,在那天兰又嘉拿着伞离开寝室之后,就发来了消息,问他要去哪里。

后面陆续又发来好几条消息,都是关心他的去向。

最后一条是在前天晚上:老师跟我说了,你没事就好,那你在外面先忙,有什么事随时喊我。

兰又嘉想跟他说谢谢,让他担心了,想说自己已经在回学校的路上。

可颤抖的指尖落在屏幕键盘上,怎么也没办法将这个简短的句子准确打完。

太疼了。

癌症真的太疼了。

晨间一度偃旗息鼓的癌痛,在吃过早餐离开酒店后卷土重来,比先前那股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疼痛更加剧烈。

身体好像被无数把刀子捅刺撕裂,连意识也变得散乱。

兰又嘉只能盯着屏幕右上角流逝得异常缓慢的时间,祈盼着五分钟快点走完。

他想立刻回到学校。

止痛药就在床上。

幸运的是,热心司机实际用去的时间,比五分钟更少。

兰又嘉道了谢,跌跌撞撞地下了车,越过人群,脚步踉跄地往学校里跑,顾不上任何人的目光。

直到攥在掌心的手机震动起来,响起一道清脆的来电铃声。

兰又嘉不想理会的。

可是这道声音异常执着,不止不休地刺痛着耳膜,搅得在身体里作祟的疼痛愈发混乱。

他只好低头看去。

有些涣散的目光,在看到来电人姓名的那一刻,被浓浓的惊诧覆盖。

兰又嘉接起了这个出人意料的来电,茫然地开口。

“……梁助?”

京珠电影学院,男生宿舍。

清晨的走廊上,常有学生来来往往,弥漫着日常活动的噪音。

孟扬拿着毛巾和刷牙杯从公共盥洗室里出来,问身旁的室友:“你说他不会是嫌我烦了吧?怎么两天了都没搭理过我一次。”

“不至于。”室友安慰他,“人也没回我消息。”

孟扬:“哦,那可能是我们俩都挺烦的。”

室友:“……”

孟扬叹了口气,在自己的寝室外停下脚步,拧开门把手。

“唉,你说嘉嘉到底去哪了,怎么音讯全无,要不是老师特意来跟我说过,我都要报警了——”

话音未落,他刚好瞥见寝室里那道熟悉的单薄身影,顿时惊呼出声:“——嘉嘉!你回来了?”

一如那个通宵后雨停的早晨,孟扬看见兰又嘉坐在床边,脸色一片惨白,像缕伶仃凄怆的游魂。

他好像刚刚咽下什么东西,发颤的手指重重抚过胸口,呼吸紊乱急促。

天花板上的顶灯亮着,照亮了他身旁掉落在被子里的一缕灰银。

是盛着药片的铝箔板。

另一个室友比愣住的孟扬先反应过来,立刻从桌上拿了瓶水递过去:“你在吃药?喝点水吧。”

孟扬也紧跟着道:“你怎么了嘉嘉?生病了吗?”

看上去很狼狈的青年听话地接过了水,喝过之后总算略微平复下来,露出一个满含歉意的笑容:“没有,我走的时候忘记带药了,吃过药就没事了……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他说得真挚,全然不提自己身上显而易见的异状,只是认真地在跟他们道歉。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默然。

几秒寂静后,孟扬先开口:“咳,这有什么,我还怕你嫌我烦呢,反正老方是挺烦我的。”

他没再问这两天兰又嘉去了哪里,仿佛那段突如其来的消失从没发生过。

方姓室友亦然,语气无奈地配合道:“我哪里敢?多少黑料捏在你手里。”

“那是,说着带飞结果连跪,那堆惨不忍睹的战绩要是发出去,啧啧……”

三言两语中,寝室重新恢复了往日的闲适气氛。

兰又嘉听着他们的插科打诨,体内疯狂肆虐的疼痛也在渐渐淡去。

仓皇吞咽下去的曲.马多开始起效了。

孟扬见他脸色有所好转,暗暗松了口气,才敢问他:“我们俩准备去教室了,上午第二节有课,梅教授今天给你排我们班的课了吗?”

兰又嘉摇摇头:“没有,她让我下午去标放看毕联展映。”

“对哦,你不说我都忘了。”孟扬拍了拍脑门,“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看,反正是下午,正好等下寝室没人,特别安静,你能好好休息,我看你的样子挺累的。”

“中午要是想吃什么就发个消息,我们俩顺便给你带回来。”

说着,他和室友拿起包,正要往外走,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折返。

“对了,有个东西差点忘记给你!”

“什么东西?”

“喏,这个,要是一会儿睡觉的时候你觉得吵,正好能用得上。”

递到兰又嘉面前的是一幅耳机。

崭新的、干燥的耳机。

他曾经戴过一瞬的耳机。

一度痛到满身冷汗的人蓦地怔住。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

孟扬解释道:“那天你走后不久,闻野给我发了消息,让我下楼拿了这幅耳机,说是给你的。我说他台风天跑来干什么呢,还真是送东西来的,整个人都被雨淋得一塌糊涂,虽然还是帅得有点气人……你俩在楼下没遇到吗?”

他随口一问,见兰又嘉像是走神,便也不再深究,转而道:“嘉嘉,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欢他对吧?”

兰又嘉这才回神,短促地应了一声:“嗯?”

嘈杂的空气模糊了尾音,疑问与肯定暧昧不清。

孟扬觉得应该是肯定,所以他继续道:“我听其他朋友说,闻野这两天已经离校了,可能是放假回家了。而且剧组快要开机,你马上该进组了吧?”

“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来烦你了。”他说,“也算少了桩麻烦,不是坏事。行了,我们俩先走了啊。”

将要转身关门的刹那,他听见兰又嘉忽然问:“他给你耳机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孟扬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他:“没有,只说是给你的。”

那个暴雨倾盆的台风天,他被素日往来不多的闻野叫下了楼,错愕地见到那道完全被雨浇透的狼狈身影。

但放在背包里的崭新耳机,却一点也没有淋湿。

湿漉漉的雨水淌过年轻男生线条英挺的脸庞,风雨交加的世界里满是水雾,孟扬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格外清晰地听见了对方递来耳机时的嘱托。

是一句很短的话。

“给他的。”

然后就转身走了。

之后的两天里,孟扬没有再收到过闻野发来的消息。

他也没再来过他们学校。

看不到希望的追逐,放弃是件常事。

青年人的感情总是像云朵一样飘忽不定,突如其来,又稍纵即逝。

而这一刻,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中,孟扬好像也没能看清寝室里那个人的表情。

听他说完后,兰又嘉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刚刚收到的那份礼物。

是怅然吗?

还是庆幸?

他不确定。

光与影交汇的临界点,铰链转动,房门悄然关上。

当高大冷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公司空气,才慢慢恢复了流动。

有员工从电脑后探出头来,望着那间往日敬而远之的总裁办,跟坐在隔壁的同事窃窃私语:“不会是公司出什么事了吧?”

“怎么可能,虽然半年报还没出,但今年的业绩肯定又创新高了,哪里能有什么事,开香槟庆祝还来不及。”

“但我第一次看到傅总的脸色这么难看……对了,听说他周末没去见法国来的几个高管,是不是又跟老外有分歧了?”

“不知道,他不会在乎这种小事的吧?可能是富安那边出状况了?傅总不是刚在光海待了大半个月嘛。”

透着惊奇和八卦的议论纷纷中,总裁办公室的门被礼节性地敲了敲。

新来公司两个月的总裁助理梁思,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径直走进了那间办公室。

显然是傅总叫他进去的。

人们的目光在那道被再次关上的办公室大门上停留片刻,惊奇很快变成了钦羡。

有人冷不丁地问:“林秘书还会回咱们JA吗?我其实挺想她的。”

“不好说,我感觉可能会调到富安去。”旁边的同事满脸羡慕,“林秘书自己就快要有秘书了,真牛,阶层大跃升哪。”

在大老板身边做秘书或特助的终点,从来都不止是秘书而已。

所有人都觉得,能力出众、深得傅总信赖的林秘书,在协助处理完富安目前的事之后,很有可能会留在那里,担任其他实职,往后的职业前景更是一片光明坦途。

但这样一来,总裁办外最重要的那个岗位就有了空缺。

傅总始终需要一个用起来最顺手的秘书。

另一张尚有些青涩的脸庞,因此浮现在大家心头。

“梁思是去年才研究生毕业的吧?我记得他来了没多久。”

“是啊,四月底入职的,五月底那会儿差点都要被开了,结果不仅没有,现在还暂代了林秘书的职位。”

“对对,我也记得,当时他差点都要跟我们约离职饭了,自己也没想到,傅总还会用他。”

“有时候就是看命,他运气好,这么年轻,真的算是前途无量了。”

“说起来,我看小梁今天的脸色也不好看,整个人心神不定的,跟他讲话都没听见,还迟到了挺久。”

“没睡好吧?估计周末被傅总叫起来加班了,能力多大责任多大嘛,林秘书也是这么过来的,反正只要他这段时间不出什么岔子,之后肯定是梁秘书了——那可不能再叫小梁了啊!”

只要不犯什么大错,这位唯一一个被傅总给了第二次机会的年轻员工,很快就要升职了。

公司里的每个同事都这么想。

梁思也这么想。

可这一刻,站在空旷冰冷的总裁办公室里,看着上司带着浓重疲惫的脸色,梁思听见自己的声音笃定地说:“没有。”

“除了京医三院,没有查到兰先生在任何其他医院的就诊记录。”

“三院?”傅呈钧蹙了蹙眉,回忆起了什么,“过敏那次去的?”

“是的傅总,三院是离那间餐厅最近的大医院,当时来的救护车就是三院的。”

这一次,不等傅总问报告在哪,梁思很自觉地递上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一叠纸质文件。

“这两天我跑遍了全市所有医院,没有查到任何兰先生的诊疗记录,能显示查询记录是空白的文件,我都整理在这里了。”

“另外,我跟那段时间负责接送兰先生的司机仔细核对过,他没有送兰先生去过任何一家医院,这是他对五月份里每次送兰先生去的地方的记录。”

傅总从来不喜欢单薄的结论,他需要坚实可靠的证据。

而梁思将这个临时接到的紧急任务,完成得尽善尽美。

是林秘书会做到的那种完美。

面色冷冽的男人接过这份分量不轻的文件,一页页翻看过去。

他翻过一家家医院的查询记录、随行司机的工作日志……

最末一页,是一份京医三院出具的血液检查报告。

报告上显示,有一项指标提示血糖偏低,此外一切正常。

每项肿瘤标志物的检测结果,都在参考值范围内,无异常标志。

这是一份很好读懂的血检报告。

傅呈钧翻到这一页后,视线在上面停留了很久。

而站在对面的梁思,看到那一页时,神情异常冷静。

尽职尽责的助理汇报完了自己在周末做的事,接着总结道:“我想,除了有一点低血糖,兰先生的身体应该很健康。”

他异常冷静地撒着谎。

刚刚交给傅总的所有文件都是真实的。

唯独这句话,是假的。

在这个风雨骇然、四处奔波的周末,梁思的确没有在其他任何医院查到兰先生的诊疗记录。

可他记得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惊惶夜晚,耳畔那道蕴着无限爱意的清亮声音:“人只有一颗心,我也只想把它放在一个地方。”

也记得几天后,他给兰先生打电话时,听筒里传出来的旁人话语:“……常用的几种药都在这里了,你看要哪个?有没有去医院查过是为什么吃不下饭啊?”

更有不久之后,保洁员毫无情绪的礼貌回应:“兰先生让我清空他的房间,清理掉所有他用过的东西。”

无数声音在梁思乱糟糟的脑袋里徘徊,与一片空白的诊疗记录隐隐相悖。

他想,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他跑遍了京珠市的每家医院,也找不到问题出在哪。

今天早晨,整整两天没睡好觉的梁思,带着连夜汇总好的文件,照常出门上班。

但在踏进公司大楼前的一秒,他忽然停下脚步,动作匆忙地拦住一辆刚送走客人的出租车。

他又去了京珠市第三医院。

其实梁思在接到傅总电话后,赶去的第一家医院,就是三院。

因为这是他明确知道兰先生去过的一家医院。

他有兰又嘉的身份信息,很快想办法拿到了一份血检报告。

是一个月前就亲眼见过的那份报告。

结果一切正常,兰先生很健康。

可那道单薄瘦削的身影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所以这天早晨,纡郁难释的梁思,擅自做了比调取报告更多的事。

他冲动地闯进了那天给兰先生处理食物过敏的科室,问坐在里面的医生:“医生,你们的报告会不会出问题?病人抽血的时候还在过敏,检验结果怎么会这么正常?”

当班医生接过了他递来的报告,扫过上面的患者姓名时,立刻想起了什么,蓦地抬头看他:“你刚去打的报告?可能是系统里没再更新……我记得检验科已经通知过这个病人了啊,让他尽快来复查的。这份报告确实是弄错了,不是他的检测结果,他没跟你说吗?”

此刻坐在科室里的,恰好就是一个月前,为兰又嘉治疗过敏的那个医生。

他认出了神情忽然变得分外惊诧的梁思。

因为当时对方听见他说病人对蛋白过敏的时候,也露出了同样的神情。

惊愕之后,是难以置信的失魂落魄。

见状,医生叹了口气:“过敏没跟你说,报告弄错也没跟你说,你到底是不是他的家属啊?唉,你先等等,我后面还有其他病人排着队,我让检验科重新上传一下报告,你去重打一份吧。”

但在这个直叫人摇头的家属转身要走的时候,医生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喊他:“对了,虽然这话可能没什么用,但我真的劝你重视一下病人的身体,一定要带他再去做个详细的检查。”

“详细的检查?”那人停住脚步,惶然无措地望来,“医生,应该检查什么?”

“检查体内到底有没有恶性肿瘤,我记得他报告里有几项标志物的数值非常高。”

“……恶性肿瘤?”

“对,也就是癌症。”

刹那间,一切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异样,都有了最贴切的答案。

癌症。

足以让一个曾经明媚灿烂、热烈付出爱意的人,变得吃不下饭,变得什么都不要了的……癌症。

梁思甚至没能等到走出医院,就惊慌失措地给兰先生打去了电话。

等待这个电话接通的几十秒,是他迄今为止经历过最漫长的几十秒。

幸好,兰先生接了。

“……梁助?”

当梁思听见耳畔响起这道久违的清澈声音时,竟然有一瞬间很想哭。

他忍住那股不明来由的鼻酸泪意,语气急促地说:“兰先生,您是不是生病了?是什么病?为什么不跟傅总说?他一定会找来最好的医生给您治病的!”

听筒里有一瞬短暂的空白。

兰先生再次开口时,那股不明白为什么会接到他电话的茫然已经褪去。

只剩下没有什么波动的平静。

“是胰腺癌。”他说,“治不好的,没必要再麻烦他。”

“胰腺癌?”

梁思并不了解这种不算常见的癌症,本能道:“现在医疗技术很发达,很多癌症都可以治愈的!我听说过有特效药,还有什么靶向针——”

兰先生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很淡:“来不及了,是晚期,这些都没什么用了。”

梁思骤然僵住,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惊人噩耗面前,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好像只剩一句话可问。

“但、但您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傅总呢?”

“我本来想告诉他的……”兰先生的话音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现在再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如果你想跟他说的话,也没关系,那是你该做的事。梁助,你找我还有其他事吗?”

在提到自己的命运时,兰先生的情绪始终显得很平静,但梁思仍能听出他声音的颤抖。

一种无法自制的颤抖。

听到这个显然意味着逐客令的问题,梁思连忙道歉:“对不起!您在忙吗?”

那道清澈声音里的颤抖愈发明显了。

“嗯,我身上很疼,要快点回去吃药。”

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劝阻,被这句字字寻常的话尽数消弭。

电话被挂断了。

冰冷规律的机械音响彻耳畔。

人来人往的医院里,刚打完电话的年轻人忽然垂下头,手掌紧紧捂住了脸,透出带着哽咽的崩溃。

但没有人驻足多看。

在充满了生离死别、追悔莫及的医院,这一幕太过常见。

他就这样孤零零地在人群中站了很久。

周围人潮熙攘,汹涌如风。

沿着电波传来的话语在耳畔盘旋,久久不能消散。

所以梁思只好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什么是他该做的事?

如果那天他被傅总叫进办公室问起这件事的时候,能多做一点,去医院再调一份报告,就会得知先前看到的结果出了错。

如果他打电话去通知兰先生出席大秀的时候,听见听筒里传出的杂音后,能多问一句,为什么吃不下饭。

如果他没有被傅总的那句告诫绊住脚步,有意漠视了那条本该灿烂的生命……

如果那时候傅总就知道兰先生得了癌症,是不是一切都还来得及?

也许身体的绝症真的无药可医。

但至少,会有人陪着兰先生去医院复诊,那份明亮的爱不会彻底枯萎,也就不会那么干脆地抛下自己珍视过的所有东西,一个人离开。

至少,那颗心不会得绝症。

究竟什么是该做的事?

梁思已经完全知道了傅总想让他查的事。

应该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每月给自己发高额薪水的老板。

傅总会那么迫切地让他去查遍全市的医院,一定也发现了什么异样。

所以,他对傅总的上一个判断又出错了。

原来傅总是在乎兰先生的。

甚至可能是爱着对方的。

是包含着残忍惩罚的爱。

也是曾经深陷其中的人最想得到的爱。

可是……

“已经没有意义了。”

梁思恍然惊觉,对如今的兰先生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多余的事。

——“梁思,别再做多余的事。”

这是他从自己至今都捉摸不透的傅总身上,学到的最确定无疑的一件事。

夏日森然炙烤着大地,在一家顶尖奢侈品集团亚太分部担任总裁助理的年轻人,拿着那叠工作需要的文件,走出医院,返回公司。

一路上,他在网上搜索一种初次听闻的恶性癌症,进公司打卡时已经迟到了很久,整个上午都神情恍惚。

但老板比他来得更晚,脸色也比他更难看,身上透出一种罕见的浓郁疲态。

老板一来就叫他去了办公室。

于是助理敲门进去,递上早就准备好的报告,汇报自己都做了哪些调查。

“我想,除了有一点低血糖,兰先生的身体应该很健康。”

他面色冷静地说完了自己从中得出的结论,望着面前正在翻看报告的上司,最后一次问:“傅总,您需要我再去查别的吗?”

片刻后,他听见那道很熟悉的回答,在自己异常鲜明的呼吸声里响起。

“不用了。”

男人的声音里有一贯的干脆和冷凝。

他似乎听到了自己最想要的那个结果,压抑至今的神色有短暂的放松,也就没有计较助理的多事,语气称得上温和。

“周末辛苦了,你放两天假,回家休息吧。”

“谢谢傅总,那我先出去了。”

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的助理像是笑了笑,旋即转身离开。

关门声轻响。

屋里顿时只余一片寂静。

不再令人觉得窒息的寂静。

落进室内的夏日阳光,渐渐有了温度。

温暖的光线铺满了手边这份白纸黑字的调查报告。

直到这一刻,男人才终于敢放下高悬了两日的心,真正地松了口气。

在对他而言格外漫长冷峭的二十八年人生中,傅呈钧从未感到如此强烈的庆幸。

幸好,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第33章 33

六月二十三号, 夏至已过。

距离《晚秋》剧组开机还有三天。

上午十点,位于京珠市郊的云县,日光正盛。

富有民国风情的建筑丛里, 一片忙乱景象, 路边停着一辆货车,工人们来回忙碌着,合力卸下刚刚运来的道具。

尘土漫天纷飞,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倚在老洋房外的围墙边,指间夹着一根刚点燃不久的烟, 听着耳畔手机里传来的声音。

“……是个年轻人来问的, 大概二十五六岁,我让人从监控里截了张照片,一会儿传给你?我听说他还跑了好些医院, 专门就打听那一个人。戎青, 你看要不要我帮你去——”

“没事,不用,我管他是谁。”

梅戎青单指叩了叩烟灰, 语气里透着漫不经心:“幸好我动作快,先让你帮我处理了,这次谢了啊。”

“谢什么,你还跟我客气,你这次要在外面忙多久?有空就来家里吃饭啊,我爸也说好久没跟梅伯伯下棋了……”

梅戎青盯着旁边搬动道具的工人, 跟特意打来电话通知她的人寒暄了几句, 时不时朝旁边叮嘱:“动作轻点啊!屋里那老古董地板脆得不行,一用劲就要裂。”

电话那头的人很快知趣地道了别。

而她挂掉电话,看着路边这辆已经搬空的货车, 眉头拧起,提高了声音喊:“老魏呢!”

屋里顿时探出一个满头是汗的脑袋:“在在在!怎么了梅导?”

“怎么才运过来这么点东西?你上回给我的图里可不止这些。”梅戎青的表情不太好看,“又要说来不及?”

负责整个美术大组的老魏面色一苦:“这时间实在是有点紧,标准还特别高,整个道具组都在加班加点赶工,几个老师傅已经叫苦连天了,确实是做不完,真做不完,上回也说了边拍边做嘛……”

他说得情真意切,梅戎青却毫无动容,没好气道:“人手不够是吧?给你加预算行不行?能不能够?”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魏搓搓手,露出一个有点赧然的笑,“咳咳,加多少啊梅导?”

“你就这德行!”

梅戎青白他一眼,懒得计较,语气利落道:“先列个单子给我,还要多少人,多久能做完,一条一条全给我写清楚了,一天都不能再拖。”

“行,我马上去弄!”说着,老魏回了回头,又喊她,“对了梅导,你进来看一下,这块景可能还是得调整——”

梅戎青脚步没动:“等会儿,我先打个电话。”

指间的香烟尚未燃尽,刚刚接到的那个电话也仍盘旋在心头。

有人在查兰又嘉的就诊记录。

虽然这次是她快了一步,没让对方查到,但多少有点运气成分在。

运气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梅戎青思来想去,始终有点不放心,低头滑动着手机屏幕,从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很靠前的名字。

等接通以后,她连招呼也没打,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你确定军区医院不会泄密吧?”

这问题起得突兀,但电话那头的人却并不显得惊讶。

透过淡淡的电波底噪,传来一道温润清朗的男声:“不会,怎么了?”

“没怎么,未雨绸缪一下。”梅戎青说,“就算有人用手段去查,也查不到吧?哦,像你这种的除外。”

“我这种的?”

那人跟着重复一遍,似是有几分无奈:“放心,我不会去打听,尊重你的隐私。”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可靠笃定,梅戎青还真的放下心来,神情一松,随意闲聊起来:“干嘛呢,今儿不上班了?难得看你接电话这么及时。”

“今天周一,人不多,这个点刚好没有预约。”

她听得咋舌:“不是,我说你这破班还上出瘾来了?居然上了快十年都没腻,真有你的。”

对方淡定道:“可能是有瘾,毕竟这份工作还是挺有趣的。”

“比如呢?别人到底都找你做什么稀奇古怪的忏悔了,给我提供点灵感?”

“恐怕不行。”那人轻声笑了,“也要尊重来访者的隐私。”

“……得。”

话头被堵住的梅戎青猛地吸了口烟,笑着调侃:“现在我信你能替我守好秘密了。”

对方的语调始终温和从容,听到她抽烟的动静,声音更柔和了些:“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打住啊!我可不是你的病人,少拿那套审我。”梅戎青很是警觉,当即反驳道,“我这是太兴奋了,需要释放一下,这一阵实在没空,不然就回来找你喝酒了。”

“抱歉,我的问题。”男人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还没跟你说过吧?三天后就开机了。”

梅戎青的语气里有种显而易见的迫不及待:“而且前段时间我找到最适合演谢雪的人了,等到时候做完粗剪,第一个给你看,你一定也会觉得惊喜。”

“说真的,我有预感,晚秋会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部戏,无论以后还拍不拍戏、再拍什么,都不可能超越这部戏对我的意义了。”

因为她在筹备晚秋的时候,侥幸遇到了一个与电影主角分外贴合,亦有着相似命运的人。

更幸运的是,对方愿意将生命最后时光都交付给一部戏,和她一样是个孤注一掷、不顾旁人眼光的疯子。

这是真实人生的惨淡悲剧,却也是虚构故事的莫大福气。

创作者的一辈子里,能碰到一次这样的奇遇,注定永生难忘。

梅戎青的心潮澎湃溢于言表,电话另一端的人耐心听着,温声道:“恭喜,那一定会是部最让人难忘的电影。”

他并没有多问,话音里却有分量十足的诚恳真挚,令才华与偏执兼具的女导演听得眉目愈发舒展,眼神灼灼:“它一定会是!”

身后又响起剧组成员喊梅导的声音,她刚好抽完了一根烟,抬脚碾灭橘色光点,对电话那头道:“行了,你忙吧,我这儿也还有一堆事要折腾。”

“先挂了啊小程。”梅戎青心情很好地同老友道别,“有空就过来探探班,酒管够,到时候我带你见见那小孩,你也会喜欢他的。”

听筒里最后传来的,是程姓男人带着淡淡笑意的温雅嗓音,如碎玉落清泉。

“好,下次见,青姐。”

中午一点,京珠市某酒店,位于走廊尽处的一道房间门被敲响。

房门被打开的那一刻,门外压低了鸭舌帽檐的年轻男生,低声道:“你叫我过来干什么?不是说最好别见面——”

不耐烦的话音在他看清了门内人的面孔之后,戛然而止。

“你是谁?”闻野皱了皱眉,“傅令坤呢?”

来开门的陌生人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闻言,当即侧身请他进来,讲话十分客气:“您找傅老板?请进吧。”

擦肩而过的时候,闻野看他一眼,了然道:“你是律师?”

那人笑了笑,没有回答,反手关上了门。

光线明亮的酒店套房里很安静,透过客厅外的玻璃门,能看到一道身影站在露台上,但并没有太多声音流泻进来。

傅令坤在外面打电话,转头时看到了他,伸手朝屋里扬了扬,算是打招呼。

闻野没有回应,面无表情地在沙发处坐下。

前方的茶几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和一些文件,他粗略扫过,没心情细看。

一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闻野就觉得心烦意乱,满腔焦躁无处发泄。

先前过来开门的陌生人,也坐进了斜对面的沙发,拿起茶几上那台电脑。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屏幕,而闻野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空气里只有手指在笔记本触摸板上滑动的细微声音。

足够轻微,也足够沉重。

良久,闻野冷不丁开口:“这场官司要打多久?傅令坤想让我拖多少时间?”

那人怔了怔,总算抬眸望过来。

他正要说话,就听见哗啦一声,露台处的玻璃门被人拉开。

傅令坤打完电话进来了,整个人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像是刚收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看了眼似乎欲言又止的男人,笑眯眯地问:“聊什么呢?”

那人摇摇头,收回了本来想说的话,转而道:“傅老板,我差不多有结论了。”

“这么快?”傅令坤顿时神情一振,“你说!”

“我对比了大量细节和关键点,它们的所有特征都是吻合的。”

那人将怀中的笔记本电脑放回茶几上,又从桌面上散落的文件里找出一页,一并推到傅令坤面前。

“所以即便看不到实物,单凭视频和照片,我也有至少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基本可以肯定它们就是同一枚。”

一旁的闻野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两人在说什么。

但有一件事已经可以确定。

“他不是律师?”闻野看向傅令坤,费解道,“那你叫我过来干什么?”

匆匆赶来的年轻男生浓眉紧蹙,还想再说什么。

却在余光一瞥中,整个人蓦然僵住。

电脑屏幕上定格着一幅他异常熟悉的画面。

简单明亮的舞台灯光下,穿着白衬衫的年轻钢琴师正向观众鞠躬致谢。

领口处恰好滑出了一抹冰冷灿烂的幽蓝。

那是一枚镶着蓝色钻石的戒指。

这幅截取自现场录像的高清画面被定格放大,经过特殊处理后,连钻石上切割的棱角都能看见。

而另一张特地被翻出来的纸上,同样有着这枚戒指的特写照片。

画面更为清晰,显然是近距离拍摄的,令这枚蓝钻惊人的光彩纤毫毕现。

下方配有几行简单的说明文字:

稀世名钻L’aurore,即奥罗拉之心,3.2克拉艳彩蓝级别蓝钻,椭圆形切割,净度IF。

曾是欧洲历史上一位传奇王后奥罗拉最珍爱的珠宝,经历了战火和风雨,传承数百年后依然光彩夺目,目前由德安茹家族收藏,价值难以估量。

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为奥罗拉·德安茹所佩戴,她是奢侈品牌JA创始人让·德安茹的曾孙女,据传,她与奥罗拉王后有一双极为相似的绿色眼睛,因此被赋予了同样的名字。

这是许多珠宝爱好者都知道的轶闻。

也是闻野在很多年前就清楚的事。

但这一刻,这份资料和那张面孔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明明已经有人试着遮掩过了。

瞬息之间,闻野明白了刚才两人究竟在说什么。

傅令坤根本没有信自己那天的解释,而是去找人验了这枚蓝钻的真假。

所以,他也意识到了兰又嘉的价值。

他发现傅呈钧唯一的软肋了。

“傅令坤,你到底想干什么!”

闻野猛地起身,心脏仿佛被人陡然被攥紧,剧烈而失控地跳动。

“我已经答应你去拖住他的动作了,为什么还要扯无关的人进来?!”

年轻男生满含怨愤的声音骤然响起后,整个套房都为之一静。

相比他的激动,傅令坤反倒显得很平静。

他朝对面的鉴定师笑着点了点头,那人当即起身离开了。

等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中年男人慢悠悠地坐进沙发,抬头打量着那个此刻心思很好猜透的年轻人,语气轻浮道:“怎么,这么关心那个小兔子?”

“你这样搞得我都心痒痒了,真想亲眼看看这人到底是有多大魅力,能让傅呈钧把亲妈留下的身份信物送出去,还能让你跟我撒起了谎。”

傅令坤说着,很不可思议地啧了一声:“你跟他才认识多久,不到一个月吧?手段真有这么厉害?不过他好歹和那个王八蛋相处了三年,功夫肯定是练出来了——”

“闭嘴!”

这些饱含恶意的话,闻野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他强迫自己镇定,沉声道:“兰又嘉那天就被傅呈钧接走了,你再查下去只会打草惊蛇,富安的内部核查已经开始,你没时间了,现在只有我能帮你拖延住他的动作,否则他很快就会查到你侵吞公款的事。”

傅令坤作为董事会成员,仗着手头持有的富安股份,中饱私囊,弄出了不少亏空,在老傅董离世,傅呈钧彻底掌权之后,本以为对方会慢慢接手这份庞大的产业,他还有时间把自己捅的窟窿填上。

却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上位者如此雷厉风行,而且早有蓝图,一来就提出了与政府合资收购金刚石公司、共同建设世界级钻石基地的计划。

一旦这项规划步入正轨,就需要调动一笔相当庞大的资金,傅令坤根本来不及平账。

更何况,现在还多了一个突如其来、似有深意的年中内部核查。

“我没时间了?”本该四面楚歌的傅令坤哼笑一声,“用不着你替我操心,我有办法暂时盖过去。”

冷静下来的闻野看见那双浑浊眼睛里弥漫的阴鸷,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绝对不能再提兰又嘉了。

“所以,你今天找我来就为了说这个?不需要我了?”

年轻男生声音很冷,转身就要离开:“那我走了,记得把我妈送回去,我们两清,以后别再来烦我。”

身后却响起了一道笑声。

傅令坤笑着喊他:“闻野,你知道我刚才接到了谁的电话吗?”

闻野脚步一顿。

他没有应声,傅令坤依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看护打来的,她说闻婉华这段时间看起来很清醒,昨天一直在喊阿禹,所以来问我阿禹是谁,要怎么办。”

傅令坤摇了摇头:“想不到啊,把她从疗养院里带走,不给她吃药看医生,居然都没那么疯了,你说说,人怎么就这么犯贱呢?”

话音未落,闻野蓦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亮光。

“她清醒了?!”

“是啊,说不定过些日子你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疯病都彻底好了。”傅令坤感叹一声,“到时候,你还得谢谢我呢。”

“不过也算是件好事,你妈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疯了多可惜。”

“其实我叫人带走她的时候,就是搏一搏而已,毕竟她都那么对你了,没想到你居然乖乖听话了……哦,也不算听话,挺没大没小的,小兔崽子一个。”

傅令坤像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

“我前段时间还疑神疑鬼,不相信你是真的被我绑住了,搞不好哪天反手就把我卖了,看我跟傅呈钧斗得两败俱伤。”

“哪里能想到,你连刚认识没多久的人都想护着,啧,这下我才算是真的放心了。”

“要知道,最开始可是你问我傅呈钧那颗蓝钻去哪了,我才注意到有这么个人的——是你让我发现他的。”

越过静谧苍白的空气,年轻男生目光烁烁地盯着喋喋不休的中年人,那双极黑的眸子里包含着许多复杂汹涌的情绪,发颤的指尖在疤痕遍布的掌心掐出了更斑驳的印痕。

片刻后,他垂下眼,哑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到底想做什么?”傅令坤扯了扯嘴角,意味深长道,“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摆在前面,我何苦还要自掏腰包填窟窿?”

他目光阴冷地望着闻野,声音也随之一厉。

“继承权诉讼的事先放一放,暂时用不到你,等我的安排,但我警告你,这段时间最好给我安分点,不该说的话别说。”

“毕竟,你现在可是有两个把柄在我手里了。”

说着,傅令坤像是很满意地笑了起来,揶揄道:“你说得对,他不是被玩够了就丢掉的垃圾,是差点被埋没和忘记的宝贝。”

“你说,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让我找到了这个宝贝?”

上扬的尾音一点点渗进周遭异常冷冽的空气。

这双眼睛透出的狠毒和贪婪,像把暗中出鞘的利刃,扎得人不寒而栗。

被他这样盯着的闻野,指尖微微颤抖,冰凉一片。

尖锐刺耳的话语盘旋在耳畔,久久不散。

傍晚六点,京珠电影学院,黄昏在天边浓墨重彩地浮现。

位于学院里的标准放映厅刚刚散场,年轻的大学生们从门口涌出来,到处是闹哄哄的说话声。

“我最喜欢倒数第二部,剧本真有意思,那个女主演得也好,一点表演痕迹都没有,感觉不像是专业演员,也不是咱们系的,哪儿找来的啊?”

“我听朋友说就是找的素人,特有灵气,把这个人物演活了,估计今年的毕联优秀作品里肯定有它一个……”

大家谈论着刚刚结束的各院系毕业联合作品展映,也谈论着遥不可及的未来。

“唉,也不知道明后年能不能有学长学姐来找咱们演毕联,好歹是个登上大银幕的机会,一块大银幕也算公映嘛,咱们这可是标准放映厅。”

“应该有吧,你这谐星气质在我系几十年的历史上也是相当罕见的,到时候看看哪个学长突发恶疾想拍弱智喜剧吧——喂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你们别说,前两天还真有个认识的学姐跟我提过,说要是早点看到嘉哥就好了,特别适合她那个本子里的一个角色,可惜现在片子都做完了。”

“对了,嘉哥过两天就要进组了吧?”

和近在咫尺的晚餐。

“这么快?!妈呀,那不得赶紧吃个散伙饭,顺便祝嘉哥开机大吉,走走走,聚餐去!”

“去哪家?要不还是咱们第一回聚的那家,怎么样嘉嘉,你有时间吗?”

“好啊,我正好想请大家吃饭,不过那家店现在还有座位吗?我记得你说过他们家很火的。”

“我靠,谢谢老板!你不说我都忘了,是要看运气——老方!你快点的,跑步前进,给我们占座去!”

“……就逮着我薅是吧?”

年轻的学生们结伴而行,嘻嘻哈哈的笑声惊走了飞鸟,夕阳愈发沉落。

余霞成绮,路灯接二连三地亮起,烘出夜的气氛。

人行道旁的马路上车流纵横,一道道暖色车灯迎面照来,将人们的目光映得很亮。

同伴推开了餐馆的玻璃门,屋里热闹的说话声和浓郁的饭菜香气,霎时铺天盖地涌过来。

兰又嘉走进去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身后是再平常不过的漫漫夜色。

没有那抹耀眼的灿银。

撑着门的人就探头望过来:“怎么了嘉哥?你找什么呢?进来呀!”

“……没什么。”他收回视线,露出一个很平常的笑容,“来了。”

晚上八点,流金溢彩的高级商场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提着几个礼袋的男人刚刚挂掉电话,落在耳畔的手机还来不及放下,身旁的女伴就贴了上来。

“谁啊?”她不太高兴地努了努嘴,“这会儿功夫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了,黏得可真紧。”

男人有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闻言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妈。”

“你妈?”女伴瞬间瞪大了眼,一副发现新大陆的样子,“没看出来啊,原来你喜欢这一款?新开发的癖好?怪不得最近对我冷淡多了,见风,其实你可以跟我说嘛,我觉得我也不是不能转换一下风格——”

“……打住,我没这癖好。”

宋见风表情一僵,更无奈了,加重语气道:“是我亲妈,生物学上的妈。”

“哦……”女伴立即收声,瞄了他一眼,悻悻道,“不好意思啊,毕竟咱俩这关系实在太成人了一点。”

她道着歉,又觉得好笑,努力抿着唇不让它上翘,眼神乱飘。

见状,宋见风倒是笑了,唇角扬了扬:“想笑就笑吧,你笑起来的时候神态最漂亮。”

“真的啊?”女伴立刻被哄得笑逐颜开,“那你什么时候给我拍套写真?你拍过那么多大明星,也拍拍我呗。”

“没时间,最近一年的档期都排得满满当当。”

宋见风状似遗憾地说完,掂了掂手里盛满奢侈品的礼袋,问她:“都选完了?还有没有漏的?”

“没了没了——等等,我想想啊。”

女伴看着他,笑容里透出兴奋喜悦,和一点点羞赧:“还有两个,不,一个!我再去拿一个,行不行?”

那是他曾经很喜欢的一种模样。

和思想一样浅薄的欲望。

和外表一样简单的内心。

这是一种经过精心修饰,却又很好读懂的美丽。

只是这些原本赏心悦目的纸醉金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褪了色。

变得乏味无趣。

“行。”宋见风看了眼腕表,“今天没空送你了,车钥匙你拿着,自己开回去吧。”

“你妈找你有事啊?那你赶紧回去。”女伴立马懂事地把礼袋揽了过去,顺便同他吻别,“下回我去接你。”

男人却偏过脸,避开了那个即将落下的吻。

“不用了。”

和车钥匙一起落在女伴手心的,是一声语气很寻常的道别。

“你说过喜欢那台车的颜色,留着开吧。”

他温声道:“再见。”

穿过这个倍感无聊的夜晚,宋见风径直回了家。

一进家门,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催促的宋母就迎了上来,拽着他往里走:“总算回来了,快过来快过来。”

宋见风看她眼泛泪花的样子,心下一惊,加快了脚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家里看起来一切如常,没有小霜胡作非为的动静,她现在比他还爱玩,经常不着家,老太太也不像是出了什么事,毕竟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她中气十足的胡叨叨。

“我觉得婚礼还是要办中式的才行,咱们老宋家是书香门第啊!实在不适合搞西方那套,要被人家在背地里戳脊梁骨的,只是,你家里人那边……”

下一秒,离茶室越来越近的宋见风,终于知道出什么事了。

昏黄灯光扫过木质窗格,浅浅映出一道修长挺括的身影。

有人在陪着患有阿茨海默,记忆一片混乱的老太太说话,满足她听风就是雨的妄想。

“听您的。”男人的嗓音低沉却温和,“中式很好。”

“真的啊?他们没意见?”

先前还一脸纠结的老太太顿时面露惊喜:“我就知道阿钧人好,小霜能找到你,真是她的福气……”

把宋见风拉到了茶室门口的宋母,偷摸拭了拭湿润的眼角,小声对儿子道:“我估计今晚一过,妈就能彻底放下这事了,真是难为阿钧,他这么忙,还特意抽空过来跑这一趟,是你跟他又提过了吧?”

闻言,匆匆赶回来的男人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

他可不记得对方答应过帮这个忙。

而且,宋见风敢打赌,这恐怕是傅呈钧这辈子第一次放下身段做这么无聊的事。

不过,往后可能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很快,满脑子都是孙辈婚事的老太太了结心愿,总算有些精力不济,被儿媳妇搀着,一路说着婚服形制,高高兴兴地回房休息去了。

占地面积宽广的中式庭院恢复了寂静,这个夜晚也变得不再乏味无趣。

坐在茶室里的男人按了按眉心,此前有意敛去的疲惫之色,在这一刻尽数流露。

而刚被喊回家的宋见风,出去拿了瓶酒,又翻出两个酒杯,才折返回来。

砰地一声。

木塞被带出瓶口,空气里霎时弥漫开一股醇厚的酒香。

宋见风倒完一杯,先推到对面:“喝一点?”

傅呈钧嗓音很沉:“不用。”

“行,还不用。”

宋见风从善如流地把酒杯挪了回来,停在自己面前。

“那我就不客气了——你也别客气。”

这个不再无聊的夜晚,风浅而静,树影轻晃,晃乱了各人心底事。

微凉的月光拉长了两道相对而坐的身影。

“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宋见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喊,“……妹夫?”

第34章 34

听完对方的来意, 宋见风的第一反应是叹气。

“让大舅子帮你做这种事,不太好吧?”

他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兄弟如衣服,妹妹才是手足, 我可是坚定站在小霜这边的, 为了她的幸福着想,怎么都不应该帮你这个忙,更何况我哪有时间,最近三年的档期全部排满了,忙得要命……”

啧, 这语气连他自己都觉得欠揍了。

但打从两人认识以来, 傅呈钧还是第一次有求于他,所以如果不抓紧机会犯个贱,实在太可惜, 要是错过了, 绝对是以后午夜梦回时都要扼腕叹息的程度。

毕竟,这一刻的傅呈钧看起来多少有些心力交瘁,没精力跟他计较。

宋见风觉得这个贱犯得很安全。

果然, 这通胡说八道并没有被一贯讨厌浪费时间的男人打断,也没有令他露出往日的冷色。

傅呈钧没什么表情地听完,只说:“JA七月和八月的拍摄计划可以往后推,我记得你最近两个月只接了这边的工作。”

信口开河的宋见风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语气悠然道:“但是角马大迁徙要开始了, 它们要横跨非洲大草原, 再渡过鳄鱼出没的马拉河——那场面,多惊心动魄,我可不想错过。”

对面的男人沉默地盯着这个热衷于追逐危险和未知的摄影家, 过了一会儿,淡声问:“你想知道什么?”

宋见风就笑了,带点得意地扬了扬眉,抛出早就准备好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盯着他,干嘛让我去?”

好歹认识了快五年,他很了解眼前人的性格脾气。

反过来,对方同样挺清楚他的臭毛病。

宋见风问得直接,傅呈钧也答得坦然。

“这两个月富安可能会很乱,我走不开。而且,他不希望我出现在剧组。”

是两个都不算意外的答案。

前者是工作狂的惯性。

至于后者……

宋见风很清楚地记得一个月前的那天,兰又嘉眼中那份近乎淡漠的平静。

他想了想,好奇心愈发旺盛,继续在危险边缘试探:“是不希望你出现,还是威胁你不准出现?”

闻言,傅呈钧掀眸看了他一眼,没有多少恼怒,反问道:“你不是已经猜到答案了?”

“猜到了也要确认一下嘛。”宋见风嘀咕道,“难得看到你心甘情愿受制于人,不问得清楚一点怎么行……”

不对,这话幸灾乐祸的意图好像有点过于明显。

宋见风说着,假咳两声,转而摆出一副正经的神色,得寸进尺道:“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呈钧显然是真的没精力跟他计较,平静地说:“问吧。”

宋见风就问了:“我记得你在光海待了快一个月,光顾着忙工作,期间根本就没管过兰又嘉在做什么吧?”

“为什么忽然之间,你又不肯放手了?”

这个语气寻常的问题,令整间茶室陷入了一阵突兀的寂静。

片刻后,满身倦色的男人总算回应:“我回来后跟他道了歉,也哄过他,但没有用。”

听到这话的宋见风却十分干脆地摇了摇头。

“不对,这是结果,不是原因。”他加重了话音,强调道,“老傅,我问的是原因。”

“你为什么会突然决定要挽回兰又嘉,想让他回到你身边?”

话音落地,月光下漫开一阵更漫长的缄静。

庭院里树影葱茏摇曳,从窗口吹入的夏风被满室弥散的酒气酿过,更显得燥热。

耐心等待答案的同时,穿着黑色衬衣的男人随手挽起了袖口,轻薄的衣料在肘弯处松垮地堆叠,因而露出了手臂皮肤上那截形状很特殊的疤痕。

一个月前打上的绑带早已拆去,狰狞可怖的撕咬伤无处遁形。

清晰地倒映在那双比今晚夜色还要沉郁浓重的灰绿眼眸里。

良久,傅呈钧终于开口:“豹子扑上来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嗯?”宋见风对话题的跳跃有些惊讶,反应过来后很快回答道,“在想可能真的要完蛋了,这次可等不到别人来救我。”

幸运的是,那头野豹只咬了一口,就被他的本能回击撇向一旁,因此恰好被卷入了另一场动物与动物之间的激烈厮打,一时间顾不上已被选中成为猎物的人类,他才得以死里逃生。

傅呈钧继续说:“你本来是去拍象群迁徙的,却被非洲豹意外袭击,命悬一线。”

宋见风认真听着,赞同似地点点头:“对,你打算帮我发条新闻吗?”

男人没有理会他的玩笑,而是问:“在那个瞬间,你不会觉得失控么?”

宋见风听得一怔。

他忽然意识到傅呈钧在说什么了。

“……所以,你想挽回他,是因为觉得失控了?”

向来克制禁欲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好友并未否认,昏黄静谧的灯光越过深邃的眉骨,洒落阴影,遮盖了异色眼眸中涌动着的情绪。

宋见风听到他透出疲倦的沙哑嗓音。

“我不喜欢失控的感觉,也不喜欢现在的状态。”傅呈钧的语调缓慢而笃定,“我需要生活恢复之前的秩序。”

为此,他可以做出一些会让人觉得意外的妥协,无论是对恋人低头道歉和承诺未来,还是主动给朋友帮忙以作交换。

只要能达成目的。

只要能重新寻回秩序。

因为秩序。

这就是傅呈钧对那个问题的回答。

这下换成宋见风无言沉默了。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臂上刺眼的新鲜疤痕,回想起一个月前两人在飘雪南非的偶遇,蓦地叹了口气。

是实实在在的叹气。

六月飞雪,恐怕真的是个坏兆头。

只是连他这个局外人也想象不出来,未来将要发生的事,究竟会坏到什么程度。

“说实话,比起追回兰又嘉,我觉得你现在更需要的,可能是去看心理医生。”

宋见风异常直白地说:“因为对这种问题,一般人会有一个更顺理成章,也更好的答案。”

“——是因为爱着对方,才会不肯放手。”

“可你宁愿做一个别人无法理解的控制狂。”

他言辞尖锐,对面的男人神色未改,目光很淡地应声:“那不是我的答案。”

宋见风盯着那张深陷在光影里的沉郁面孔,无论怎么看,好像都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任何关于爱的情绪。

半晌,他败下阵来,认命似地道:“算了,当我欠你的,只能明年再去看角马斗鳄鱼了。”

傅呈钧得到他的承诺,眉宇间的郁色有些许淡化,话音倒很认真:“你不欠我,这次谢谢你帮忙。”

“剧组的环境很复杂,但他现在什么都不对我说,”男人顿了顿,最后道,“……别让他被人欺负了。”

这声叮嘱里漂浮着一种近乎于爱的东西。

就算真的不是爱,但能让一个曾经除了事业以外对其他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工作狂,产生这种独此一份的占有欲,兰又嘉对傅呈钧的重要性,也远比他过去以为的更多。

所以,这一刻的宋见风想,要是兰又嘉愿意回头就好了。

他仍然希望这两个人能重归于好。

真心实意地希望。

三天后,六月二十六号。

京珠音乐学院。

暑假将至,这是整座学校彻底陷入沉寂之前,最热闹的一日。

校园里到处是大四毕业生们穿着粉领学士服的身影,有的正在拍班级集体合影,有的则拉着朋友自拍。

合照之前,年轻的男生数着眼前站成两排的同班同学,咦了一声:“人数不对啊,怎么还少两个……”

人群里因此爆发出笑声:“你倒是把自己数进去啊班长,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没点自己!”

“哦哦,忘了。”班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就对了,是还差一个,行,咱们拍照吧。”

他赶紧回到大家旁边站好,等待老师按下快门。

一片笑声中,有人扭头看身边的同学,有些遗憾地问:“兰又嘉今天真的不来么?难道已经开始拍戏了?”

被问到的男生正朝校门的方向张望,始终没有看到那道久别的身影,闻言叹气道:“不知道,反正他现在肯定很忙。”

问话的人跟着叹气:“唉,他这一缺席,搞得咱们班合照的平均颜值瞬间就降下来了,我都不好意思拿出去炫耀了……而且等下的毕业典礼要怎么办,云川,他是让你帮他领毕业证吗?”

柯云川摇摇头:“没有,没跟我说,我也好几天没联系上他了,可能晚点会过来吧。”

两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隔了几个人的另一个同班男生还是听到了。

“都去做大明星了,要什么毕业证。”他冷笑一声,讥讽道,“他还愿意搭理你们这帮人就怪了。”

毕业在即,转头就各奔东西,完全没必要忍,柯云川直接回怼道:“姜黎,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姜黎脸上的讥色更浓:“你这么眼巴巴地护着人家,真够忠心的,可惜他人都没来,压根听不到啊。”

旁边的同学见势不对,连忙劝和:“行了行了,都少说点,别吵架。”

人群外的老师对此浑然不知,举着相机高声道:“都看哪儿呢?看镜头啊同学们!”

“来,都笑一笑,三、二、一!”

倒数声落,快门响起,相机定格了一张张青春洋溢的年轻脸庞。

无论是喜是怒,每张面孔都充满了活力,每双眼眸都闪闪发亮,写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唯独缺了一个人。

所有班级的合照环节陆续结束,毕业典礼即将开始。

兴奋与不舍在空气里盘旋交织,七嘴八舌的聊天声中,学生们结伴朝礼堂的方向涌去。

忽然间,闹哄哄的人群静了静,紧接着,传出一阵更喧哗的骚动。

“——是他吗?我没看错吧?”

“我靠,他怎么会来?上个月毕业晚会那次我已经够惊讶的了。”

“对啊,今天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毕业典礼吗,咱们这届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搞得我突然紧张起来了……”

身旁的同学叽叽喳喳地说着有谁来了,心不在焉的柯云川这才回神,下意识道:“谁来了?嘉嘉来了吗?”

“不是!”旁边的人语调惊奇,“……是比他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已经顺着人群的视线望过去的柯云川,也看到了答案。

越过人潮,一道往日只能在新闻杂志上见到的冷峻身影,正在校领导的陪同下走向礼堂。

即使只遥遥瞥见一道侧影,仍给人留下一个鲜明难忘的深刻印象,无论是那张俊美出众的混血面孔,还是那一身矜贵凌厉的气质。

柯云川有些恍然地想,原来不是兰又嘉。

是一个离他们的世界格外遥远的人来了。

——是傅呈钧。

第35章 35

对京珠音乐学院2025届毕业生来说, 今天是格外难忘的一日。

出人意料的到场嘉宾,为这场原本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的毕业典礼,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新奇与憧憬。

“欢迎富安科技董事长、JA集团亚太区总裁, 即我校荣誉董事——”

舞台上的主持人拉长了话音, 满脸笑意地念出尊贵来宾的姓名:“傅呈钧先生!”

千人礼堂里霎时掌声雷动,无数道目光投向位于第一排中央的那处坐席。

男人没有看前方那个陌生的主持人,也没有起身致意,只是在不断涌来的热闹声浪里,回眸望了一眼。

这个动作幅度不大, 但足够让今天极其兴奋的毕业生们随之发出热烈的起哄声。

有人大着胆子喊:“傅总, 您今天过来校招吗?我做梦都想进JA!!”

立马有人响应:“我也想!我念艺术管理的,专业对口,是我们学校最适合去做奢侈品的专业了!”

黑压压的观众席上, 因而爆发出铺天盖地的笑声和掌声。

听见学生们喊声的校领导, 忍不住摇了摇头,对旁边人笑着解释道:“他们就爱瞎胡闹。”

坐在他旁边的贵宾却没有应声。

只是神情漠然地收回了那道向后望去的视线。

坐在最前面的男人逆着光线,其实看不清后方那一大片坐席上的景象, 只觉得朦胧一片。

可在这片朦胧中,依稀间,仿佛有一抹空白掠过了视野。

清晰又刺眼的空白。

属于钢琴系的坐席区里,柯云川旁边的座位空了一个。

这是先前依次入座时,他向老师要求保留的。

典礼入场结束,校领导开始致辞, 期间他频频扭头看向礼堂大门。

但始终没有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致辞渐渐接近尾声, 眼看着下一个环节就是今天最重要的授予学位,每个毕业生都该上台,柯云川实在忍不住了。

他翻出手机, 压低身体,尽量避免引人注目,从通讯录里拨出了一个号码。

等待音漫长焦躁。

幸好,不像那些仿佛石沉大海的文字消息,这个电话最终被接通了。

“喂?”

听筒里响起这道回应的刹那,柯云川神情一振,小声道:“嘉嘉,是我,柯云川!你在来学校的路上吗?”

“……来学校?”

平稳向前行驶的保姆车后座上,攥着手机的青年茫然地问:“为什么要来学校?”

坐在他对面的梅戎青循声抬头,看见兰又嘉听打来电话的人说了些什么,那股茫然才褪去,有些抱歉地说:“没有,我不回学校了,谢谢你通知我。”

“对,是要去剧组,所以没有时间。”他最后说,“没事,不用帮我领毕业证,老师会保管的。”

等他挂了电话,正仔细观察他面色的梅戎青当即问:“你身体真的恢复了?我听你打电话怎么还稀里糊涂的,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跟我说。”

兰又嘉很快道:“没有不舒服,只是刚才一时间没想起来今天是毕业典礼。”

听到这话,梅戎青眉毛一拧,面露诧异:“京音的毕业典礼在今天?怪不得这人特意来催你回学校……怎么不跟我说,可以晚一天开机啊。”

“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打算去。”兰又嘉笑了笑,“现在对我来说,晚秋更重要。”

他的语气很平静,浓密卷翘的睫毛在说话时微微颤动,如蝶翼拂过白皙面颊,看起来温顺又易碎。

梅戎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沉吟道:“我看你脸色不错,就是人稍微有点迷糊,估计全麻的劲还没完全过去。”

“没事,反正要明天才开拍,你还有时间休息恢复,今天只是个开机仪式,你就当去剧组认一下人,跟大家随便聊聊天,别有什么压力。”

前两天在云县处理完置景的事,又跟朋友确认过军区医院的保密性,梅戎青转头就回到京珠市里,接走了已经和同学们道过别的兰又嘉。

在正式进组之前,她带兰又嘉去医院做了一次相当彻底的住院检查,连针对肿瘤组织的穿刺活检都做了,为了让医生能更准确地评估他现在的身体状况,顺便开药。

和兰又嘉一个月前自己去做的那次检查结果相比,情况有所恶化,癌细胞在身体内部不断扩散,远端转移更明显了。

做完穿刺的兰又嘉独自陷在昏昏沉沉的麻醉睡梦里,尚未醒来,梅戎青则单独找到了医生,问他诊断结果。

“还剩多少时间?”医生重复着她的问题,面露为难,“这个其实不太好说,会受到患者的心理状况、治疗方案等等因素的影响。”

“我尽量让他保持好心情。”梅戎青说,“至于治疗方案,他跟我说过,不想做放化疗,也不考虑动手术,只做能止痛的治疗。”

“……他还这么年轻,直接就放弃了?家里人没意见?”

“不清楚,我看他一直是一个人,可能没什么联系了吧。”

梅戎青语调平常:“毕竟是人家自己的决定,这种事我作为外人也不好劝,他看着性子软,其实是挺倔一小孩。”

闻言,医生叹了口气,轻声道:“只做姑息治疗的话,还有三个月到半年吧,更具体的,只能看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