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
这个黄昏无风无雨, 只有大片大片绚丽宁静的云霞,无声地染红天际,烧灼着视野。
没有了朦胧吵闹的杂音, 身边人的声音如此清晰分明。
可这一刻的闻野仍觉得不确定。
——对方是真的那么说了吗?
回眸望过来的年轻男生怔怔地立在那里。
灿金云霞映亮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也点燃了他耳畔冰冷的黑与银。
话音落地后, 半晌没有得到回音的兰又嘉看着他,蓦地笑了起来。
因为他从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唯有自己的倒影。
他便接着问:“你在考虑要不要答应吗?”
闻野仍然没有回答。
像是尚未回过神来。
被轰然作响的心跳声覆盖的静止世界里,唯一流动的风景,是眼前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人。
闻野听见兰又嘉说:“那你等我一下。”
说话的同时,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屏幕被点亮后, 低头按了些什么。
然后,他重新望过来,笑着说:“好了, 你快看手机。”
闻野其实完全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可他被那个比绚丽晚霞更耀眼的笑容蛊惑, 本能先于意识做了反应,听话地翻出了自己的手机。
他看见了一条刚刚收到的好友申请。
对方用着一个很漂亮的蓝色头像。
显然是兰又嘉。
紧贴着掌心的金属机身分外冰凉,闻野骤然间被唤回了些许理智, 哑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喜欢上他?
兰又嘉明明说过那么多拒绝他的理由。
却偏偏在他决定压抑感情远离兰又嘉的那一天,阴差阳错地打动了对方。
为什么……要喜欢上一个怀着目的接近自己的人?
一个天真愚蠢,卑劣无能的人。
为什么?
“因为我到现在才想清楚。”兰又嘉说,“其实前天我就问孟扬要了你的联系方式,但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不确定该怎么做。”
“直到刚才, 梅导让我找到了答案。她真的没有骂我, 是在开导我。”
兰又嘉一本正经地回答着对方的疑问。
毕竟,这的确是一场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告白。
“我之前会犹豫, 是因为不清楚这份新的感情能维持多久,你知道的,我才分手没多久,对再跟其他人恋爱没有什么信心——”
他就是在那段相当失败的感情里,学到了一个惨痛的教训。
在爱里诚实没有意义,这么做甚至可能是彻彻底底的错误。
所以这一次,兰又嘉不想再那么诚实了。
让自己狼狈赤裸的诚实。
他决定从一开始,就撒个谎。
一个或许至关重要,又或许无关紧要的谎。
他之所以会犹豫,分明是因为他太清楚这段新的感情只能维持多久。
“——我不是在问这个。”
闻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他就有点意外:“那你在问什么?”
可对方却又再度恢复了沉默。
仿佛对自己真正的困惑难以启齿。
兰又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闻野,不禁感到几分新奇。
他仰着脸,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男生,直到后者蓦地别开了视线。
便忍不住弯起眼睛笑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年龄更小的人。
感情实在是一件难以预料的事,他想。
“不想说也没关系。”兰又嘉转而催他,“快点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他想起这两天反复看过很多次的那个联系人名片,好奇地问:“你的昵称是什么意思?Y,是野字的首字母吗?你比较喜欢自己名字里的这个字?”
“我以后是不是应该叫你小野?你可以叫我嘉嘉。”
一堆问题问得人猝不及防,关系仿佛也随之突飞猛进。
闻野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不要,兰又嘉。”
“我没有说要跟你谈恋爱。”
兰又嘉点了点头,问:“所以你是要拒绝我吗?”
“……”
回答他的是又一阵沉默。
在这个无言的答案里,兰又嘉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他问得笃定:“不是拒绝,就是答应了吧?”
这一回,闻野的反应倒很快。
他反问:“难道只有这两种答案?”
不知不觉间,这段时间里的冰冷回避消弭于无形。
两人的对话回到了京影那时候的熟稔自然。
主动告白的人脸上没有半分忐忑羞赧,眸中笑意渐浓:“嗯……是有第三个答案。”
被这份意料之外的感情逼到角落的人则下意识道:“什么?”
于是他听见兰又嘉轻且认真的声音。
一如昔日。
他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在这个没有得到允许便贸然发生的拥抱里,天边斑斓的云霞依旧静谧无声。
唯独不远处的角落里,传来一声转瞬即逝的轻响,像有人踩到了小石子。
不小心弄出动静的孟扬,反应过来后连忙缩回了墙角背后,隔了好几秒才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出去。
幸好,嘉嘉他们没发现他。
他没打扰到他们两个。
孟扬这才松了口气。
从兰又嘉被梅戎青单独留下开始,很有助理自觉的孟扬就一直等在外面。
起初摄影组的宋老师也在,这个比大多数明星还好看的摄影师正在一旁抽烟。
直到他站累了,一屁股在花坛边坐下,决定跟屋里的梅教授打一场缄默的持久战,早就抽完烟的男人冷不丁地瞥了他一眼,也走了。
外面就只剩下他。
……以及不久后匆匆赶来的闻野。
在看到这道身影出现的一瞬间,孟扬立刻想起了两天前,兰又嘉问自己要过对方的联系方式。
所以他下意识地躲了起来。
当时的他其实不确定这么做对不对,或许嘉嘉并不想要这种和闻野独处的空间。
可就在他看到嘉嘉出现在门后,望向闻野的那一刻,孟扬忽然能确定了。
因为那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会被系里老师称赞是极有说服力的眼神。
有关爱的说服力。
在这样的眼神里,听不清两人对话的孟扬,看见嘉嘉忽然伸手抱住了面前的人。
他吓了一跳,不慎踢到脚边的小石头。
被抱住的高大男生显然也吓了一跳,整个人瞬间变得僵硬。
僵硬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他的第一反应似乎是想挣脱的。
可温热的晚风吹过怀中人的发梢,恰好拂过男生线条分明的下颌角。
弥漫着盛夏的温度,泛开青涩柔软的痒意。
所以他最终也没能拒绝这个拥抱。
半晌后,男生僵硬地悬停在半空中,一度不知该往哪放的手臂,渐渐有了落点。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拥住了那个主动抱他的人。
动作很轻很轻。
轻得怀中人或许都不曾察觉。
在不远处旁观的孟扬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这很有偶像剧气质的一幕,忍不住笑了。
他早就说过,感情的事是说不准的嘛。
“万一”的可能成了真,兰又嘉真的和闻野在一起了。
——还好他做人谨慎,管住了嘴,没有在男主角面前说另一个男主角的坏话。
不过,话说回来,嘉嘉有没有问过闻野,他的掌心里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疤痕?
孟扬不太清楚,但他一直挺好奇这件事的。
他想,即使没有问过,等以后继续相处下去,闻野也会主动解释的吧?
总之,嘉嘉肯定会知道背后真相的。
这是迟早的事。
一旦傅令坤的计划正式开始进行,或是他和傅呈钧昔日的恩怨曝光……他和兰又嘉的关系会在瞬间毁于一旦。
所以闻野很清楚地明白,自己不能跟兰又嘉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不能答应,也不敢答应。
被这个蛮不讲理的拥抱困住的人攥紧了掌心,嗓音里带着涩意。
他说:“兰又嘉,这是问题,不是答案……我都没来得及回答你。”
这次没有在他肩头掉眼泪的人露出了笑容,语调中浸染着一点灿烂的得意。
他说:“可你还是没有拒绝我。”
“所以它就是答案了。”
在答应和拒绝之外的第三种答案。
映照出他身不由己、弥足深陷心情的第三种答案。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二个拥抱。
依然笨拙生涩、不知所措,却洋溢着夏日晴朗干燥的气味。
那是一种让人想要竭尽所能留住的温暖。
“你刚才说……在一个月里谈恋爱?”
“对,今天是七月九号,一个月后就是八月八号,日期也很好记。”
“八月八号?一天都不能多?”
“因为说了是一个月嘛,从这个月九号到下个月八号,就是完整的三十一天。”
“……兰又嘉。”
“嗯?”
后背覆满了橙红夕阳的人低声问:“哪有人会这样告白?”
胸口跳动着灼热暖意的人笑着答:“我就会啊。”
闻野就想,除了兰又嘉,他好像真的想不出第二个会这么做的人。
他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兰又嘉的?
是在暴烈的台风雨落下时,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对方的那一刻吗?
是在日光灼热的操场上,身边人看见他丑陋斑驳的掌心,目光中却没有丝毫害怕的那一刻?
还是在更早之前,第一次相遇那天,原本正要离开礼堂的他,被舞台上的身影莫名吸引,驻足听完了那首让人再也无法忘怀的悲伤钢琴曲。
闻野不知道,也分不清。
他只知道,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让他不敢答应,更无法拒绝的人。
幸或不幸的是,还有第三种答案可以选。
“所以,等到八月八号那天,就算自动分手了?”
“我想想……可以最后再一起吃顿分手饭?如果是圆满结束的话。”
“都结束了,怎么可能圆满?”
“就是很圆满,梅导还说会给我发纪念章呢。”
“……纪念章?”
“对,纪念章。”怀中骤然响起闷闷的笑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野。”
闻野顿时皱眉:“不要那么叫我,很难听。”
“那就小闻?”
“为什么一定要在前面加个小?”
“因为你比我小嘛。要是这两个都不喜欢的话,你有没有小名之类的?”
“……”被树袋熊缠住的年轻男生顿了顿,最终像是无奈地妥协了,“算了,随便你叫吧。”
“但是,你能不能先松手,不热么?”
兰又嘉就哦了一声,反而故意似地往他怀里挤。
“闻野同学,你为什么不松手?”
“我都没有动手,怎么松开?”
“你有,我感觉到了!”
“……哦,我松开了。”
“真的吗?那你可以去通过我的好友申请了,快点拿手机。”
紧密交缠的话语,伴着轻盈灿烂的笑意。
心跳声鼓噪的胸膛处,因而漫开一阵宛如春风拂过的热意。
黄昏逐渐沉入地平线,夜晚拉开帷幕。
仿佛能藏住一切秘密的夜色里,一个怀中人此时看不见的吻,悄然落在他的发顶。
还有一道鬼使神差的,才一落地就被风吹散的低喑呼唤。
“假的。”
他轻声答,也低声唤。
“……嘉嘉。”
第52章 52
第二天, 七月十日。
下午,片场化妆间。
“颜姐,我就回了个头的功夫——化完了?我以为至少还得半小时, 怎么跟那种视频转场似的, 唰的一下就大变样了,这是魔法吗?”
房间里回荡着年轻男生一惊一乍的夸张声音。
伴着年长女性被逗乐的笑声。
“哎哟,行了,嘴巴这么甜,你追女孩呢?”
姓颜的化妆师一边说着, 手上动作相当麻利地扑完定妆粉, 然后对安安分分坐在化妆镜前的人道:“好了,你也不用憋着了,想笑就笑吧。”
上完妆的青年便真的笑起来, 骤然弯起的眼眸里溢出点点星光。
“颜姐, 他追女孩的时候可不发名片。”他顿了顿,促狭道,“而且还是印着烫金花体字的名片。”
颜姐顿时又扑哧笑出了声:“你别说, 那可真是金灿灿的,闪得要命,昨天他递过来的时候,我以为让卖茶叶的人混进来了呢。”
“不是,嘉嘉,你怎么还提名片的事!”孟扬立马哀嚎起来, 幽怨地瞪他一眼, “那个金色真有这么丑吗?要是能回到昨天重来一次就好了,这次我一定不发名片——不对,不能重来, 毕竟昨天可是……”
他挤眉弄眼,说得意味深长,这下换成兰又嘉瞪他了:“是什么?”
“是——”
孟扬嬉皮笑脸地清清嗓子,瞬间转成小声咕哝:“是和那谁那什么的日子嘛。”
兰又嘉好笑道:“什么什么?大点声,听不见。”
孟扬就超大声:“是我乱发名片到处大出糗的日子!!”
两个年轻人在面前闹作一团,颜姐笑得连忙去抻眼角,生怕眼纹趁机就冒出来了。
开怀欢笑的同时,一个念头蓦地划过她的心间。
今天兰又嘉的状态似乎格外的好。
她听说了昨天梅导发火清场的事,本来想安慰兰又嘉几句的,但今天他一进化妆间,她顿时意识到,没必要再提昨天的事。
其实之前的他看起来也是明媚的,经常露出笑容,总在不经意间就成了人群瞩目的焦点。
可就是不太一样。
颜姐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
是因为有熟悉的朋友过来了,所以心情特别好么?
就在孟扬大声嚷嚷的时候,化妆间的门刚好被推开。
跟着响起一道成熟磁性的嗓音。
“——什么日子?”
是纪因泓过来化妆了。
他正好听见了一点尾音。
颜姐循声望过去,立刻站起来:“泓哥来了,时间刚好。没什么,刚才这两小孩在闹着玩呢。”
兰又嘉也跟着看过去,主动打招呼道:“纪老师。”
一旁的孟扬神情则瞬间收敛,整个人都紧绷了,小声附和:“纪、纪老师好!”
纪因泓可能是昨天整个剧组里唯一没收到烫金名片的人。
因为他暂时还没有去跟偶像套近乎的勇气,即使作为嘉嘉的助理,他原本有着很好的借口。
……幸好是没鼓起这个勇气。
孟扬这样想着,大半个人都缩在了兰又嘉的身后,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个刚在化妆镜前坐下的大牌明星。
兰又嘉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往旁边让开一些,同他并肩后,才朝那个方向道:“纪老师,方便占用你五分钟时间吗?”
正要开始工作的颜姐立马停住了动作,纪因泓略感讶异,回头看他,语气很温和:“是哪场戏有问题?”
自开机仪式那晚之后,他和兰又嘉基本没有任何在片场以外的沟通,仅有的一两次私下对话,都是谈剧本。
但这一次,纪因泓看见这个一贯对他保持着疏远客气的青年,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剧本的事,是我想跟你介绍一个人。”
在场的只有一个陌生人。
纪因泓顿时了然,瞥了眼孟扬:“昨天好像见过?他是你的助——”
“对,他是我的同学,昨天进的组。”目光含笑的青年不动声色地接过他的话,“他看过你所有的电影,一直很喜欢你,也是因为你,他才有了要成为演员的梦想。”
“后来他考上了电影学院,前段时间你和梅导去京影试镜谢雪的时候,他在楼下遇到过你,还跟你合了影。”
这种话对纪因泓来说并不陌生。
从影二十年间,尤其是终于成名之后,无论是在剧组还是其他地方,他都经历过许多次这样或真心或恭维的时刻。
对此早已波澜不惊的男人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笑容,按部就班道:“真的?现在竞争这么激烈,能考上电影学院很厉害。可以成为你追逐梦想的动力,是我的荣幸,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扬!飞扬的扬!”
在短暂的惊愕无措之后,看到偶像投来的赞许目光,孟扬简直激动得语无伦次,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深思熟虑:“我从小就喜欢你的电影,真的!特别特别喜欢!”
偶像亲口问过他的名字和梦想,这一刻对他的意义,跟与粉丝偶遇时的单纯合影是完全不一样的。
纪因泓失笑,游刃有余地调侃道:“看来我是老了,已经到了拍过的电影能让人从小看到大的年纪了。”
孟扬顿时抓耳挠腮:“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您跟以前比起来,一点变化都没有——”
不等纪因泓风趣地接过他的话,再简单聊几句后就结束这番对话,却先听见另一道声音响起。
“是拍过的电影都成了让人难忘的永恒。”
那道声音清冽又柔和,透着纯然的真。
“电影好像真的是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无论是拍一部电影还是看一部电影,都有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纪老师,你一定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
它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打着旋儿从心尖拂过。
虔诚地向往着长风尽头的湛蓝天穹。
这片轻轻颤动的羽毛,令纪因泓再一次忘了那些早已成为本能的反应和话语。
他看着那双世上最清澈的眼睛,怔忡几秒后,忽然移开了目光。
在镜头前第一次见到谢雪的陈易秋,曾在那一刻情不自禁地询问对方的姓名。
那句对白是剧本里写好的台词。
可唯有纪因泓知道,那是他拍了这么多年戏,第一次犯这种新手才会犯的低级错误。
他忘了词,也忘了摄影机的存在。
更忘了面前目光纯粹的少年,究竟是谢雪,还是兰又嘉。
只知道那是一片让人很想永远留住的羽毛。
洁白、美丽,世间难觅。
却又轻得随时会乘风离去。
所以他忽然郑重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恰好和戏中人说了同一句话,才没有被旁人察觉到失误。
反而成就了一幕让人难忘的永恒。
“孟扬,我记得你。”
原本只是侧身望来的男人蓦地站了起来,神情相较之前更真挚许多,声音也更温和宽厚:“那天你没有参加谢雪的试镜,对不对?”
孟扬目光更亮:“对对!我第一轮筛选都没过,因为外形不适合谢雪这个角色,幸好没过,我觉得我演技不行,真去试镜反而耽误您的时间——”
纪因泓却打断了他的自我批评:“我不觉得。”
“你只是不适合那个角色,但还有很多角色等着你去尝试,我最初也是这样摸索过来的,永远不要怀疑自己,还是说,你不想拍出一部可以让一个孩子从此决定要成为演员的电影?”
“想!”孟扬答得毫不犹豫,“我做梦都想成为您这样的演员!!”
男人便笑起来,目光温厚地朝他伸出了手:“那我有没有荣幸和未来的大明星握个手,再请你签个名?”
话音落地的瞬间,见到偶像的年轻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而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人,目光里闪动着很柔软的笑意。
一旁洒进窗口的日色灿暖如梦。
这一天对孟扬来说,简直比做梦更像做梦。
偶像问了他的名字,鼓励了他的梦想,跟他握了手。
还说记得他,更向他要了签名。
他连做梦都不敢做这么过分的美梦。
那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幸福的五分钟。
是嘉嘉给他带来的五分钟。
临近黄昏的老洋房里,灿烂夕阳在黑白琴键上翩跹跃动,空气里因而落满了烂漫的金色音符,到处涌动着生机勃勃的热情。
当坐在钢琴前的青年松开琴键,意犹未尽地望向立在一旁聆听的老师时,在画外安静聆听的人们,始终没能移开这道被他牢牢吸引的目光。
他光洁的脸庞上仍残留着乐声中单纯明朗的情感,额外带了一点久别重逢的忐忑,笑着问:“陈老师,我还可以得到及格分吗?”
日暮时分光线浓重,凝眸注视着他的男人站在光与影的交界点上,俊逸面孔半明半暗,良久才露出一个学生很熟悉的笑容,仿佛仍如往日那样亲切宽和。
老师说:“我不能再评判你的钢琴演奏。”
学生连忙追问:“为什么?是不是我……”
“因为你已经弹得足够好,远胜于我。”
老师语带赞许,学生这才松了口气,低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刚刚用过的钢琴,同最初学琴时一样珍惜,因此没能注意到对方的眼神。
唯有镜头缓缓上移,映照出男人目光里深重沉郁的叹息。
再难回头的黑暗,要如何评判始终不改的光明?
他已经失去做眼前人老师的资格。
“——卡!”画外传来导演的声音,“这条过了,各部门都检查一下。”
毫无意外的一条过。
这个昨天NG了数次的镜头,在今天异常顺利地拍完了。
重新喧嚣起来的片场里,兰又嘉松了口气,在尽职尽责的助理孟扬拿着水杯跑过来之前,朝近在咫尺的男人道:“纪老师,今天谢谢你。”
他在为先前化妆间里的事道谢。
闻言,纪因泓笑了笑,并未回应,而是道:“你刚才的状态很好,钢琴也弹得特别好听。”
他一贯对人的情绪相当敏感。
兰又嘉今天的状态和之前的小半个月里相比,很不一样。
不仅是拍戏的状态,还有生活中的状态。
如果要试着形容这种感觉的话——或许可以说,他更像戏里的谢雪了。
更像永远真挚明亮、心怀热望的谢雪。
“是吗?”兰又嘉露出一个笑容,似乎往黑压压的人群里望了一眼,目光很亮,“我会努力保持这种状态的。”
他不等助理迎上来,直接同对方招了招手,然后大步走进人群深处,不知去了哪里。
纪因泓静默地望着他的背影,没再说话。
同一时间,坐在大监前的梅戎青也侧眸凝视着这道背影。
“梅导,检查过了,素材没问题。”
“梅导,现在开始准备下一个镜头?”
“梅导……”
无数杂音在耳畔盘旋,梅戎青忽然闭上眼按了按眉心,凝声道:“今天就到这里。”
旁边人听得一惊:“收工了?这才刚开拍没多久,原计划得熬个大夜呢……”
女导演眼皮都不抬,似乎很疲惫的样子:“让你们休息还不乐意了?要不你来替我拍?”
“呃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梅导……哎!收工了大家!”
原定的后续拍摄计划临时取消,人们诧异之余,大多欣然接受,准备收工回去。
纪因泓却没有很快离开。
他问得直接:“今天情绪不好?”
独自坐在监视器前翻看素材的女导演闻声,瞥了他一眼,声音很淡:“嗯,你今天的情绪也不怎么样。”
纪因泓一时哑然,半晌后笑着承认:“幸好是适合刚才那个镜头的情绪。”
被炽烈光线笼罩后,从阴影中渐渐浮现的彷徨和动摇。
恰如刚才那个镜头里的陈易秋。
此刻的监视器屏幕上,也正在播放那条镜头的素材。
涌入窗框的夕阳映照着那张年轻青涩的脸庞,他全情投入地弹着钢琴,浑然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像一片正在燃烧生命的绚丽云霞。
恰到好处的黄昏光线,为整幅画面染上一抹残忍的美丽。
纪因泓从这个视角又看了一遍,目光更浓重了些。
他见梅戎青一言不发地盯着屏幕看,像有心事,便也不再打扰她。
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耳畔却传来一道声音。
“你会舍不得谢雪的死吗?”
面对这句冷不丁的发问,纪因泓只愣了一下,便不假思索道:“当然会。”
“你是谁?”梅戎青紧接着问,“易秋还是老纪?”
“……”纪因泓就笑了,“两者都有。”
“谁会舍得眼睁睁看着那样一个人死去?”
片刻后,梅戎青同样笑了。
“嗯,说得也是。”
纪因泓顺着问:“怎么,想修改他的结局了?”
梅戎青答得模糊:“或许吧。”
才华横溢的女导演望了眼远处的人群,不知是在看谁,蓦然间叹了口气。
“如果,真能做得到的话。”
纪因泓看出她目光中翻涌的郁色,以为她又陷进了什么对剧本的新想法里。
“你还有做不到的事?”他调侃了一句,很快正色道,“要是你不确定改的方向对不对,可以找我和兰又嘉聊。”
他们三个估计是全世界最熟悉这个故事的人了。
梅戎青应了一声,在听到他主动提到兰又嘉的那一刻,眼神里隐约闪过了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再提醒也没有意义。
大约已经来不及。
——注视是一种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最寻常普通的动作。
它也是一种最具力量的动作,尤其是在它被不断叠加的时候。
可有时,即使早有防备,即使心如坚石……
只消惊鸿一瞥,足以囹圄深陷。
纪因泓走开之前,梅戎青最后对他说的话是:“明天好好休息。”
同时她也叫来了统筹,吩咐道:“明天停工,集体放一天假,记得让道具组也休息。”
他听见统筹惊异地问:“又休息?梅导,是剧本有什么问题吗?”
“剧本没问题,是明天我不在,得回趟市里,等下就走。”
“回市里?去哪啊梅导,咱们这部戏没出什么事吧……”
说话间她已起身,话音晦然。
“去医院。”
第53章 53
彼此共同度过的第二个灿烂黄昏, 是在人声鼎沸的片场。
顺利拍完一个镜头的青年,越过不时向他投去目光的模糊人海,径直向一个人走去。
他目光明媚, 迫不及待地问:“刚才那段钢琴好听吗?”
被问到的人停住了手头的画笔, 循声望来:“好听。”
“是吧?不过还不是最好听的,因为那是别人写的曲子,不是我最擅长的即兴,可惜刚才梅导没有让我自由发挥,否则效果会好。”
“……”
“诶, 你这是什么眼神?”
“看你自恋的眼神。”
自恋的人就笑了起来, 丝毫不觉羞赧,反倒主动替他找好了解释:“你没有听过我的即兴,不相信也很正常, 下次弹给你听。”
听到这话的人蓦地一怔, 似乎想说些什么。
兰又嘉看出他的欲言又止,好奇道:“怎么了?”
闻野很快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重新垂眸看向捧在掌心的本子。
其实他听过的。
听过那场真正惊艳四座的即兴演出。
兰又嘉却领会错了他的沉默,立刻放轻声音:“你还没忙完吗?那你继续画,我也要去准备下一个镜头……”
话音未落,另一道活力四射的声音横插进来:“不用准备了!收工了嘉嘉!”
“收工了?今天不是才开工吗?”
“对啊,但梅导真的说收工了,我刚听见的!”孟扬道, “可能是对刚才拍的那个镜头特别满意吧, 所以给大家都放个假。”
接着,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今天收工这么早,你俩正好可以一起出去玩, 要不要我帮你们搜搜附近有没有什么推荐的餐厅?”
说话时,他凑近了仍抱着本子埋头画画的闻野,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别画了闻哥,这么敬业干嘛?明天再弄呗,反正你们组老大这会儿不在,你到剧组是来谈恋爱的,又不是真的来干活的——”
而这份恨铁不成钢,在他探头看清对方手中画纸上的内容时,戛然而止。
“——好吧,但我是小丑。撤了撤了。”
孟扬捂着脸哀叹一声,迅速转头跑了。
留下一脸茫然的兰又嘉:“他怎么了?”
想了想,他也有样学样地探头去看闻野手里的本子:“……你在画什么?”
这回闻野有了防备,条件反射般啪地一声合上本子,藏到了身后:“没什么。”
兰又嘉狐疑地打量着他的反应,并没有试着去抢。
忽然间,他眉眼一弯,笑了起来。
闻野就问:“笑什么?”
兰又嘉答:“没什么。”
“没什么你干嘛要笑?”
“你还好意思问!没什么你干嘛不让我看?”
“……”
盈满视野的黄昏光芒浓烈,可全然不敌眼前人灿金色的笑容。
闻野几乎瞬间败下阵来,从身后拿出速写本,翻到第一页递过去:“看吧。”
洁白纸页上,是一幅刚刚画完的速写,线条简洁灵动。
寥寥数笔,勾勒出一道坐在钢琴前倾情演奏的身影,鲜活至极。
画中的青年穿着宽大衬衣,柔软的发丝被风扬起,面露灿烂笑意。
兰又嘉蓦地睁大眼睛,像是看得出了神。
久久没有说话。
旁边的年轻男生观察着他的反应,指尖悄悄攥紧,语气故作不经意:“我随手画的,不算很好,所以才没想着给你看。”
兰又嘉总算开口:“我觉得很好。”
闻野正要松一口气,又听见他话锋一转:“但是……”
刚放下的心瞬间提起:“但是?”
抱着速写本的青年又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恰如纸页上一样灿烂。
“但是你画的时候偷懒了。”
“……”闻野不假思索地否认,“没有偷懒,我画得很认真。”
“那你还说是随手画的?”
心口不一的男生就沉默了。
好在,兰又嘉并未深究这一点,而是一本正经地指出了问题:“你衣服没画对,我穿的衬衫不是这样的。”
这场戏的服装是剪裁妥帖的白色衬衣,搭配英伦风格的西式马甲,整体看上去都是修身的款式,和速写里截然不同。
说着,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戏服,补充道:“哦,还有马甲也偷懒没画,你怎么这么敷衍。”
分明是在挑错,语气却是笑盈盈的,让人心头生不出一丝恼意。
闻野看着他,目光里划过一丝恍惚,没有解释这么画的原因。
反而改口认下了前一刻的批评。
“嗯,我偷懒了。”
他见到兰又嘉的第一面,对方真的穿着一件这样的白色衬衣。
款式简单,过分宽松,衬得那道单薄的身影更加孤零零的。
惊艳四座的演奏结束后,本该露出笑容的钢琴师,躬身谢幕时却掉了眼泪。
一滴幻觉般透明易碎的眼泪。
竟比那颗在同一时间滑出领口的昂贵钻石,更叫人难以忘怀。
以至于后来的闻野总是想,那个人不应该哭。
应该笑的。
甜味的糖果让他笑了。
平常的对话让他笑了。
偷懒的速写也让他笑了。
洁白纸页上,穿着宽大衬衣演奏钢琴的青年,是笑着的。
此刻就在面前的他也是。
“不行!不准偷懒,至少把马甲加上去。”
“不加,已经画完了。”
“可是这样一点都不写实。”
“没关系,我写意。”
“这是速写!怎么可以写意?”
“谁说是速写?这是漫画。”
“你明明是照着刚才的我画的,而且封面上都写了是速写本!!”
“行,我划掉,改成漫画本。”
“……闻!野!”
“在,怎么了?要一起去吃晚饭吗?”
“不要,我跟孟扬去吃!”
“哦,那明天的漫画里也不加马甲。”
“……”
原本正一边生气一边笑的人眨了眨眼睛,小声问:“明天也会画我吗?”
似乎在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一份忽然降临到他掌心的惊喜礼物。
礼物缎带散开后,便露出了那个久违的,与明天有关的承诺。
始终没能移开目光的人看着他,轻轻点头:“会。”
“每个明天都会画你。”
他会一直画他。
直到明天的尽头。
第三天,七月十一日。
这是个蔚蓝晴朗的夏日,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芬芳的香味。
行人们三三两两,脚步舒缓地走过草地。
阳光照亮他们身上蓝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
与或苍白或瘦削的面颊。
独自坐在长椅上的中年女人静默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几分钟后,一道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这份宁静。
她其实已经不想接起这个电话了。
无非就是换汤不换药的那些话。
“希望渺茫”、“只能看会不会出现奇迹”、“抱歉啊,这回没帮上忙”……
那些在她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就有所预料的丧气话。
因为在剧组开机之前,她带兰又嘉去做全面身体检查的时候,早已听过医生毫无保留的诊断。
当时她最关心对方还剩下多少时间,够不够把戏拍完。
如今,她同样关心对方还剩多少时间。
铃声持续作响,在声音熄灭前,女人望着远处脚步迟缓的陌生病人,接起了这个不知是谁打来的回电,等待着可以预见的爱莫能助。
“喂?”
隔着遥远电波,耳畔传来的却是一道语气平静的温润嗓音。
“青姐。”
梅戎青微微一愣,下意识移开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来电人姓名。
“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她语带困惑,“还是说我先找了你?”
这两天她动用了家里的关系到处找医生,也托了几个医疗系统里的朋友帮忙。
但她不记得自己有急病乱投医到去问心理医生怎么治疗晚期癌症。
闻言,电话那头的男人笑了起来。
“没有,你没有联系过我。”他说,“但我听说了。”
梅戎青解了困惑,也叹了口气:“这就传出去了?”
“放在别人身上不至于传得这么快。”男人道,“但这回大动干戈的人是你,就显得稀奇了。”
他话音微顿,语气更温和了一点,问:“是家里人?”
梅戎青没隐瞒,也没细说:“不是,是一个朋友。”
“朋友?”对方平静无波的声音里终于显出几分意外,“难得看你对外人这么有心。”
梅戎青就笑了:“是啊,毕竟很久没有遇到这样能让我睡不着的人了。”
淡淡的叹息飘散在电波声中。
一时间缄默无话。
短暂的安静过后,对方没有再揪着朋友这个问题深究,转而道:“如果你不介意我擅自打听了你这位朋友的隐私——我听说是胰腺癌?”
“对,已经差不多到四期了,很难治。”
梅戎青坦然道:“没事,我的心情还没有坏到必须接受心理治疗的程度,病人也说不要你的联系方式。”
“看来我是无论如何都接不到这一单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轻笑一声,再开口时,话音里带了一抹令人安定的力量。
“青姐,把病例资料发我一份吧。”
梅戎青怔了怔,目光蓦地一亮:“你那边有办法?”
“不确定,只能先拿病例过去看一看,不一定会有办法。”男人同样坦然,“我有个朋友在国外做这方面的前沿研究,上次聊天时说是有一些突破,这两天回国参加论坛,我正好也要去,可以顺便帮你问一问。”
即使这句话里充满了不确定,但已经是从昨晚到现在,梅戎青听到的唯一一个仍带着希望气味的消息。
她平复了一下陡然掀起波澜的心情,笑道:“既然是顺便问的,那我就先不跟你千恩万谢了?”
“不用。”男人语气淡定,“你今晚能安心睡着,就是对我最好的道谢了。”
“你这是盼我好,还是骂我没良心呢?”
“可能都有?”
“得,那我还是抓紧时间千恩万谢吧——幸亏有你,热心助人的程医生。”
“嗯,这是谢我还是损我?”
“你说呢?”
这番没什么营养的闲话聊下来,梅戎青紧绷了一天的情绪多少放松了一些。
再想起那道在暮景残光里露出纯粹笑容的身影,这两天一直萦绕于胸的沉郁心情,终于淡化了稍许。
在兰又嘉答应出演谢雪之后,她就逐渐将《晚秋》视作了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一部戏。
因为她侥幸遇到了一个与电影主角分外贴合,亦有着相似命运的人,而且对方愿意将生命最后时光都交付给一部戏,这是虚构故事的莫大福气。
可现在,她却更多觉得,这是真实人生的惨淡悲剧。
因为对方已成了一种她不忍看到被摧毁的美丽。
像一首晶莹剔透的情诗。
不该转瞬即逝。
这通电话接近尾声的时候,梅戎青说:“对了,还有一件事。”
“嗯?”
她便问:“你一直爱着那首念念不忘的情诗,是不是?”
电话那头的男人呼吸微微一滞,很快反问道:“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突然意识到,爱一个人,才会将他形容成情诗。”
无论是什么样的爱。
渴望占有的爱,或是欣赏美丽的爱。
听筒里霎时陷入半晌寂静。
见状,梅戎青不再追问,正想道别挂电话:“行了,我该回剧组——”
却听见对方蓦地开口。
“不是爱。”
梅戎青下意识道:“那是什么?”
紧接着,她听见这位一贯守口如瓶的好友,在没有熏然酒意的清醒日光下,第二次回答了她有关那个人的问题。
他说:“我不知道。”
向来温雅从容的语调里,弥漫着少见的惘然若失。
“只知道在他离开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早在彼此第一次见面那天,自己的人生就被永远地改变了。”
电话这头的女导演怔了许久,才恍然接话:“就像陈易秋那样?”
电话那头的男人便笑了。
笑声温柔轻怅。
“嗯,就像陈易秋。”
第54章 54
与此同时, 云县。
酒店二十三层,走廊里回荡着清脆的敲门声。
宋见风应声去开门的时候,正对上一张朝气蓬勃的年轻脸庞。
他有些意外:“孟扬?”
“宋哥!”这个刚进组几天的大学生助理笑容满面地同他打了招呼, 语气热情又礼貌,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摩托车?如果有的话,今天可不可以借用一下?”
“你要借摩托车?”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求助,宋见风诧异之余,挑了挑眉道:“我该不会是你第一个找的人吧?”
闻言, 孟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还真是……”
毕竟他听人说这是一位经常满世界晃悠的自由摄影师。
搞不好真的会骑摩托车来剧组。
“我是正常开车过来的。”仿佛看穿他内心想法的宋见风笑了起来, “有摩托车,但是在家里。”
“这样吗?”听到这话的孟扬并未表现出失望,语气仍然明亮, “我们是这会儿临时要用, 那就不麻烦你了宋哥——”
宋见风听到这句话里的“我们”,忽然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告辞:“是兰又嘉要借?”
“对。”他点点头,简单解释道, “今天难得休息,天气又好,嘉嘉说想去附近兜兜风,宋哥,我再去问问别人。”
可宋见风却叫住了转身欲走的孟扬。
“我有个朋友住在附近,他有车。”说话间他已拿出手机, “一刻钟内应该能送过来, 你们俩有没有习惯开的型号?”
说着,他的目光下意识瞥向斜对面。
“——是你会开摩托车,还是兰又嘉会?”
走廊斜对面的那扇房间门很安静, 始终对他紧闭着。
日光在门把手上镀了一圈冰凉的光泽。
下一秒,宋见风竟真的听见了那道熟悉又遥远的声音涌入耳畔。
走廊尽处传来电梯开门的叮咚声。
很轻,却分外清晰。
两道脚步声交错响起,由远及近。
兰又嘉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真的会骑摩托车,你干嘛不信?”
另一道男声则说:“我没有不信,但你明明可以跟我坐一辆。”
“我不要。”
“为什么?”
“因为无论是你载我,还是我载你,你都看不到我骑车的全景,那还怎么画我?”
“……”那人的声音顿了顿,好笑道,“我可以画漫画——”
“都说了不要漫画!要速写!”
走廊里盘旋着两人热闹亲昵的对话声,鲜明日光映亮彼此眼底的绚烂色彩。
个子高一些的男生听着身边人撒娇似的抗议,像是投降了一般,拿起怀里揽着的一个摩托车头盔。
“行,坐两辆,画速写。”他停下脚步说,“先把头盔戴上,我提前构思一下怎么画。”
身边人眼睛一亮,立刻站定,相当温顺地任由他扣上了头盔。
然后,垂眸帮他戴好头盔的男生,伸出手指翻下了面罩,隔着这层透明的屏障对他说:“好了,这样完全看不出来是你,我想怎么画都行了。”
话音落地,才听得出来他在憋笑。
透明面罩里的青年闻声一愣,当即掀起这块窗户似的面罩,很是不满地瞪他:“这是透明的,看得见我的脸!”
啪地一声,窗户又被故意捣乱的男生放下了:“反光很厉害,看不见。”
“……喂!!”
来回翻动的透明塑料面罩,在日色里折射出极其眩目的光晕。
令不远处房门口侧眸望去的两个人,都有一刹那的寂静。
宋见风是愕然的。
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兰又嘉。
开心的、恼怒的,正被简单灿烂的爱意包围的、于是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幸福气息的……兰又嘉。
即使对方仍在傅呈钧身边时,也不曾见过。
孟扬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紧接着想起旁边还有个外人,连忙收敛神色,清了清嗓子喊他:“咳咳……嘉嘉!”
“那什么,注意点影响啊。”他小声提醒,“我刚问宋哥借车呢,他说可以让朋友把车送过来,一刻钟后就能到!”
虽然在剧组里谈恋爱很常见,宋哥看起来也不是那种爱传八卦的性格,但还是谨慎点比较好。
孟扬这样想着,特意对旁边的男人解释道:“我们三个都是同学,等会儿一块出去兜风,他俩关系比较好,在闹着玩呢。”
可他望过去的同时,却看到了男人情绪相当复杂的目光。
孟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宋哥不相信他的解释么?
……好吧,在这肉眼可见的暧昧氛围里,这解释是苍白了点。
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循声望来的兰又嘉先开口了。
“谢谢你,宋先生。”
他摘下了身边人给他戴上的摩托头盔,面上仿佛还残留着几缕笑意,语气已很平静,带了几分认真的谢意。
却仍旧是疏离客气的宋先生。
听到这声唤,宋见风的目光越过在场面目模糊的旁人,定定地看向几步之遥的那个青年。
“兰又嘉。”他喊他,“你现在有空吗?”
片刻后,关上了门的酒店房间里。
站在门边的青年问:“宋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整片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彼此间的距离不过一米。
可宋见风依然觉得遥远。
一种仿佛永远无法触及的遥远。
一时间,男人心神怔忡,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夏日的室内,空调温度很低,浸得人指尖发凉。
他冷不丁地想,傅呈钧需要的那种秩序,恐怕找不回来了。
兰又嘉好像是真的不会回头了。
至少,暂时不会。
这个眼眸里常常蕴着明媚爱意的青年,已经转身爱上了别人。
却偏偏怕他。
仍在怕他。
或许是他目光中的犹豫踟蹰太过明显,等了几秒钟后,没有得到回答的兰又嘉对此有了某种猜测,主动道:“你要告诉他吗?”
宋见风终于找到了能说的话,很快反问:“你希望我别告诉他?”
谁也没有提名字,但谁都对这个“他”指代的对象心知肚明。
即使兰又嘉可能尚不知道他就是受傅呈钧所托来的剧组,但一定很清楚他和傅呈钧的朋友关系。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他听见兰又嘉认真地说,“谢谢宋先生。”
宋见风沉默了一下,忽然轻笑道:“那你换个称呼。”
他语气轻松,像是开了个玩笑,而非条款清晰的交换。
听到这话的人霎时面露茫然:“……什么?”
宋见风说:“别叫我宋先生了,其他的任何称呼都好,像孟扬他们那样喊我也行。”
“你换个称呼,我就帮你瞒住他。”
男人说话的同时,心生叹息。
终究还是条款清晰的交换。
以他和兰又嘉之间的关系,也只能是交换。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兰又嘉竟连这样简单的交换都不肯答应。
在这个奇异条件里一脸错愕的青年,安静了片刻,像在思索。
接着,他轻声说:“也许我想错了,他不会因此去找任何人的麻烦……而且,我不该把你卷进来,因为即使你不说,他迟早也会知道的。抱歉,宋先生,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房门开了又关,那道曾无数次落在镜头中央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摄影家的视野里。
男人怔怔地望着那片空气。
片刻后,那双狭长的桃花眼静静扬起,闪烁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他当然还有其他事。
他压根没能来得及说起自己真正的来意。
先前他会一时冲动叫住兰又嘉的原因,其实和傅呈钧没有任何关系。
他只是想问兰又嘉,为什么会怕他?
但这一刻的宋见风想,幸好他最终没有问出口。
他得不到答案的。
兰又嘉不会回答他。
因为就算是撤回请求,兰又嘉也不愿意改变对他的称呼,更遑论满足他的好奇心。
一贯待人亲和目光柔软的青年,唯独到了他这里,会固执地、强硬地同他保持着遥远距离。
……为什么?
第四天,七月十二日。
上午的京珠机场,已是人山人海的忙碌景象,到处回荡着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面的嘈杂声音。
一身利落套装的中年女人肩挎着包,脚步匆匆地穿越涌动的人潮,她一手在打电话,另一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再松开手时,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困倦,满含温和的歉意。
“……明天?明天恐怕不行。我刚下飞机,要在京珠参加一个心理论坛,最早也要明天下午才能返回光海。”
“后天上午十点吗?应该没有问题,万一有什么变动,我会提前联系你,要是傅先生临时有其他的安排,你也可以随时告知我。”
“好,那就先这样,我们保持联络,再见,林小姐。”
打完了这通电话,她走出机场,招手上了一辆等候在外的出租车。
半小时后,出租车在京珠市会展中心外停下。
阳光下分外耀眼的建筑物门口,悬挂着相当壮观的横幅,昭示着一场世界级心理学峰会正在此举行。
女人下了车,快步走进会场,她看了眼手机,暗自庆幸,还好只错过了不太重要的开场演讲,时间尚有宽裕,她该找个地方再好好吃顿早餐的——这样想的同时,人群里传来一道十分惊喜的声音。
“秦医生!您也来了?”
于是她侧眸望去,辨认了一下对方的面孔,立刻露出同样惊喜的表情:“小张,你也在!我是不是来晚了?没有错过什么吧?”
“没有没有,刚开始呢,哎哟,您可是大忙人,好久没回京珠了吧?”
“是啊,得有好几年了,我记得上次来也是开会,都没工夫好好逛逛市区,不知道跟读书那会儿比起来变化大不大……”
交错的寒暄声中,秦医生身边总有人围着,有人叫她秦医生,有人叫她秦姐。
她毕业于国内最好的心理学系,因为入学时年龄最大,比同学们大了四五岁,是那一届研究生里的大师姐,再加上后来的事业算是发展得不错,在学术上也有所成就,所以很多人都客客气气地喊她一声秦姐。
被一声声客套恭维包围着的秦医生,始终笑盈盈的,同样热情地回应着这些交情或深或浅的同行们。
直到她在人群里望见一道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始终应付自如的女人一时愕然,脱口而出道:“……程医生!”
是她看错了吗?
他怎么会来参加这种活动?
一时间,有好几个陌生人循声望过来,大约都姓程,或是陈。
唯独她望着的那道身影没有回头。
是正和对方说话的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笑着说了些什么,男人才回眸看过来。
漫漫人群里,那人穿着款式简约的衬衣西裤,戴一副斯文内敛的无框眼镜,色彩只有极简单的黑与白,并不出挑醒目,却叫许多人的目光频频流连。
隔着透明的镜片,她对上了男人清冽平静的目光。
两秒钟后,他似乎想起了她的名字,温声道:“秦雅姝?”
今天第一次被连名带姓称呼的秦雅姝就笑了起来。
她没有看错。
“程医生,没想到你也来了。”
尽管在过去的几十分钟里,她已经说过无数次类似的话,但唯有这一句,是真正发自内心的。
“嗯,过来见朋友。”程医生语气温和地回应了这声招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主动叫住他的女医生当即道,“那你们先聊,我不打扰了。”
等她走开了,那位朋友仍频频向后张望,撞了撞程医生的肩膀,语带促狭:“好久不见?这是谁啊?”
男人平淡道:“大学同学。”
“只是同学啊?”朋友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接着问,“所以那个病人到底是谁?”
这回的答案更淡了:“朋友的朋友。”
朋友啧了一声,不禁摇摇头道:“你不会真要孤独终老吧?程哥,黄金单身汉也不是这么当的,你到底给哪位神仙守寡呢……”
对于他的调侃,程医生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语调仍然平和:“刚才你说到最难的挑战——”
“啊,对,挑战。”朋友立刻放下了这个小插曲,目光里重新燃起了勃勃野心,“反正目前只有我们实验室做到了这一步,独一份的,专利都才刚刚报上去,新鲜热乎着呢,那个二手朋友能遇上你,再通过你遇到我,也算是他撞大运了。”
“二手朋友?”男人被他的形容逗笑了,声音更温煦了几分,“所以你的结论是那个病人能治?”
“不。”朋友却摇了摇头,“如果他真的要来我们实验室接受治疗的话,那他就不是病人了,而是实验对象。”
程医生听懂了他的意思:“不能保证结果,只能冒险试一试?”
“对,而且我们那套治疗方案的疼痛等级很高,我觉得可能都超出十级了,反正目前那几个早就习惯了癌痛的实验对象都快撑不住了,要不然我也不至于来参加什么心理论坛。”
朋友望着远处讲台上正意气风发长篇大论的心理疗愈专家,面色复杂道:“你说我等下要是举手问他,应该怎么劝痛得宁愿去死的绝症病人继续接受治疗——这算是提问,还是抬杠啊?”
“唉,我是真的希望他们能坚持下去,不管个体要面对什么结果,总体都是在为医疗技术的进步做贡献嘛,对不对?反正我现在是觉得,最难战胜的真是心魔,而不是病魔,你应该最能理解这一点吧?说真的,过来帮忙吧程哥,你对绝症病人的心路历程难道一点也没有兴趣?不想顺便发几篇论文?”
一直静静听着他絮叨的男人就笑了:“没有时间,诊所的预约很满。”
“行吧,你向来都是大忙人。”朋友看他一眼,不再强求,继续说回正事,“我看那份病理报告上只写了个年龄区间,二十到二十五岁,性别男,别的什么信息都没有,还挺神秘的,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其实我是担心他有点太年轻了。”
“年轻不好么?”男人平静地反问,“身体素质更好一些,能考虑更多治疗方案。”
“话是这么说,但年轻人一般没吃过太多苦头,普遍更怕疼,对疼痛的耐受程度没有中老年人高,很多时候身体能撑住,但精神熬不过去。”
朋友笑道:“这么一想,上帝还真是公平的,无论在哪个年纪得绝症,都各有各的磨难。”
“总之,想参加这个治疗计划的话,意志力很关键,你那位二手朋友的求生欲望够不够强烈?”
“我不太清楚。”他温声道,“晚点我让戎青直接联系你?具体情况你可以跟她谈。”
“成,就是那位青姐对吧?我早就久仰大名了。”朋友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有事要忙?”
男人看了眼手表,抱歉道:“一小时后有个预约,我得回诊所了。”
从始至终,长身玉立的男人都话音和煦,态度温善。
而他转身时,遍布会场的灯光陡然映亮那张始终面无波澜的清俊脸庞。
旁边光影明灭的人群里,则一直有道视线追随着他。
秦雅姝有些恍然地想,过去的程医生是这样的吗?
恐怕不是的。
那时他还不是程医生,不戴眼镜,也不是如今这样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好脾气。
所以,那时她还不知道该如何恰当称呼这位最特殊的同班同学。
无论是性格的特殊,还是身份的特殊。
距今已有些遥远的学生时代里,秦雅姝在班里年纪最大,被老师安排做了班长,又因为性格好,几乎和每个同学都聊得来,人人都喊她雅姝姐。
除了一个例外。
她也因此永远记得研一开学不久后的那个下午。
具体是什么事,已经有些模糊,大约是发书,或是统计名单之类的繁杂琐事,每个同学都要需要来找她一趟。
班里模样和气质最好,性格也最特立独行的那个男生同样来找了她,离开时语调平常地道了谢:“麻烦你了,秦雅姝。”
“等等。”
彼时年轻气盛,甚至有些幼稚的秦雅姝却叫住了他,半是好奇半是不满地问:“你为什么不叫我雅姝姐?”
原本转身欲走的男生停住了脚步,反问道:“为什么要那样叫你?”
“因为别人都那么叫我,怎么就你不一样?”
闻言,对方的神色里闪过一缕鲜明的波动,不知是惊愕于这句话的稚拙,还是单纯觉得好笑。
总之,秦雅姝是惊讶的。
因为紧接着,她听见对方用一种颇为认真的语气说:“名字是一种咒语,改变咒语的时候,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我不想承担这份代价。”
“……代价?比如什么?”
秦雅姝一边问,一边在琢磨,这算是在开玩笑么?
如果是的话,它应该是种不太容易定位笑点的冷幽默。
可男生接下来的话,却仍然一本正经。
他说:“比如,我叫你秦雅姝,你就只是和我无关的秦雅姝。”
“我叫你雅姝姐,就要主动问你,需不需要帮忙?”
说话时,那双形状冷冽的凤眸扫过她手边堆积的杂务,含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仿佛游戏人间,又像是过分清醒。
秦雅姝一时失语:“……我哪有这个意思。”
那人便不再接话,径自转身离开。
几秒钟后,她忽然高声追问:“——真不帮忙?”
已经走远的男生蓦地笑了,话音轻淡恣肆,似乎真的只是开了个玩笑。
“我还有事,秦雅姝。”
但他没有回头,脚步也未曾停顿。
徒留立在原地的人怔怔凝望他的背影。
那是秦雅姝同他说话最出格的一次。
后来她逐渐听说了对方家里的深厚背景,就再也没有用那么无所顾忌的自由语气同他说过话。
甚至一度为自己的一时脑热后怕不已。
同样得知了那人背景的其他同学感慨地说,大学或许是最接近平等的理想乡,因为不管是生在罗马的天之骄子,还是长于小镇的平凡青年,无论出身来历,无论贫富贵贱,都要在同一间教室里听课。
秦雅姝想,的确是。
毕业之后,她和这个不算相熟的同班同学再没了联系。
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意外交集到期即止,自然各奔前程。
对方会学这个专业,要么是个人兴趣使然,要么,是为履历增光添彩的一种方式。
无论如何,对他而言,这段经历都只是烟云过眼的短暂一程。
可出人意料的是,后来的秦雅姝每天看新闻,也没有看到那个人接班从政。
他竟一直是心理医生。
作为同行,即使身处不同城市,秦雅姝也听说过京珠那位程医生的好名声。
人人都说他业务能力过硬,性情仁慈良善,心里只有病人,从不在意虚名,也不参加那些大多是夸夸其谈的论坛、会议、讲座。
但她知道那只是程医生。
而不是藏在程医生这层身份背后的,真正的……
“程其勋!”
话音出口的刹那,秦雅姝想,她还是再一次头脑发热了。
或许是出于某种职业本能。
她发现了一种不合情理的奇怪现象,便很想弄明白那背后蕴藏的原因。
比如,有着惊人背景、未来原本不可估量的程其勋,为什么会一直甘愿做个普普通通的心理医生,至今已有十年之久?
性格又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变化,与学生时代判若两人?
至少,看上去判若两人。
在这道连名带姓、清晰明确的喊声里,正要离开的男人终究停下了脚步。
他侧眸望去,目光平静:“怎么了?”
秦雅姝就叹息着说:“没什么,只是很久不见了,有点感慨,十年好像也只是一眨眼。”
她提到十年的时候,男人的眸光微微闪动,含笑回应:“是啊,一眨眼。”
他看起来实在温柔而亲善,秦雅姝的语气便也更自然了一些,像是一场普通的同业寒暄。
“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不过我还是想问,你看过我上个月发的那篇文章吗?关于PTSD患者的创伤记忆反复被同一场景唤起的治疗探索。”
男人耐心听着,颔首道:“看过,观点很有意思。”
“是吗?我是不是班门弄斧了?”秦雅姝笑着说,“其实我是想跟你认真讨教一下经验的,因为最近遇到了两个这样的病人,情况都挺特别的。”
她用一种很寻常的口吻提起了往事。
“我记得毕业那年,你也在研究这方面的问题,还跟系里的老师谈过很久,好像是因为接诊了一个病人——”
这段本该寻常的往事,却被男人打断了。
“不,我的经验没有普适性,对你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他的话音仍然温和平淡,仿佛只是在就事论事。
唯有会场浓烈的白炽灯光,在冰凉的玻璃镜片上反射出矜冷的光芒。
“抱歉,今天恐怕没有时间跟你交流了。”
男人身上仍有着属于程医生的温文尔雅。
“我赶时间,要先走了。”
只是转身之后,无论身后的回音几何,他都没有再回头。
是表象温煦,却彻骨疏离。
“再见,秦雅姝。”
第55章 55
第五天, 七月十三日。
凌晨时分,云县的某条街道上,仍灯火通明, 电影摄制组正通宵忙碌。
“让一下让一下, 别撞我啊,撞了可就全洒了——”
短暂的休息时间,生活制片提着沉甸甸的饮品快步走来,伴随着到来的是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
“大部分是美式,还有些拿铁, 冰的热的都有, 看好了再拿啊,一人一杯!”
人群角落里,即使在暮色浓重的深夜, 眉眼仍昳丽得很耀眼的青年坐在折叠椅上, 对着助理拎来的那杯咖啡直摇头:“我不喝。”
“你不困吗?今天至少要拍到早上呢,一会儿熬不住怎么办。”助理试图劝他,“这是美式, 没加奶,你可以喝的,还能顺便消肿。”
年轻男生说得恳切,脸上隐有倦意的青年看起来有些意动,但嗅到那股苦涩的气味,仍蹙着眉:“但是美式很苦……”
话音未竟, 又一杯咖啡递到了他面前。
“拿着, 加过糖了。”
递来这杯咖啡的是另一个年轻男生,他顺手抽走了刚用过的搅拌棒:“应该没那么苦了,尝尝看?”
青年抬头看到他, 目光蓦地一亮,很快伸手接过。
旁边的助理也跟着目光一亮,小声感叹道:“闻哥,还得是你,又学到了,下次我也提前加好糖——呃,怎么了嘉嘉?”
青年捧着咖啡杯轻啜了一口,结果没过一秒,整张脸霎时皱成了一团,视线立刻向周围逡巡:“我的水杯在哪?”
正关注着他反应的男生愣了一下,本能地伸手接过那杯咖啡,又将水杯递给他:“还是苦吗?我明明加了很多糖。”
说着,像是觉得不太可能,他就也喝了一口尝试。
然后,男生锋利的浓眉在刹那间皱了起来:“……”
看到两人反应的助理,顿时面露好奇:“你们俩这都什么表情?闻哥,你加的不是糖吗?难道是加错东西了?”
他在那里喋喋不休,闻野听得头大,索性将这杯加糖美式递给了他:“你也尝尝。”
“尝就尝,咖啡而已嘛,总不至于下毒了吧……我靠!这什么味儿啊!”
跟着尝了一口的孟扬瞬间瞪大眼睛,猛地扼住自己的脖子,一幅即将当场归西的样子,连咳嗽带哀嚎:“又甜又苦的,怎么能这么难喝!——闻哥,你是打算毒死谁!幸好我还没来得及抄你作业!!”
刚喝完水冲淡这股怪味的兰又嘉看到他的反应,忍俊不禁道:“有这么夸张吗?你要不要也喝点水?”
他顺手将水杯递过去,结果被闻野半路截胡:“别理他,他是表演型人格。”
孟扬继续扼着脖子抗议:“我本来就是表演系的,有表演型人格多正常……喂,那水是嘉嘉给我的!你没有自己的水吗闻哥!”
闻野拿着水杯毫无动容,岿然不动地把问题抛了回去:“你没有自己的水吗小孟?”
两人吵得热闹,被围在中间的人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一本正经地劝架道:“其实喝完水也还是觉得苦,小闻小孟。”
话音一出口,闻野立刻条件反射似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
可惜是空的。
他说:“上次买的糖已经都给你了。”
兰又嘉同样翻了翻自己的口袋:“我也没了,哦,这是戏服……房间里好像还有。”
闻野随手放下杯子:“酒店离这里太远了,我去便利店买新的。”
“现在去吗?”
“嗯,很快回来。”
“你一个人去?”
“对,等会儿就开机了,你不能离开片场。”
坐在椅子上的青年仰起脸望着他,眨了眨眼。
身后的夜幕一片漆黑,无星无云。
所有的星星,好像都落进了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
闻野蓦地停住了脚步。
而孟扬深吸一口气,扫了眼远处导演的身影,快步往人群里走去:“哎,哥!我看梅导那边是不是还要一会儿——”
交谈间,他伸手背在身后,偷偷比了个OK的手势。
于是,人群边缘处很快响起一阵马达轰鸣声。
昏黄的路灯光漫过头盔上的透明面罩,能清晰看见里面那张比月色更迷人的明媚脸庞。
摩托车驶出了街道,耳畔风声呼啸,在彻底远离人群的那一霎,后座上的青年伸手抱住了前面人的腰。
夜色迷离漫长。
始终喧嚣鼓噪的剧组里,同样待在人群外围等待开机的男人,静默地收回了目光。
旁边的经纪人恰好打完一个电话,侧眸望向他时随口道:“怎么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但等她顺着自家艺人的视线望过去时,远处只余一片静谧的街景月影。
男人摇摇头,没有回答。
“累了?”什么也没看到的袁静收回视线,了然道,“熬大夜是够累的,好在你的戏只排到三四点,不用熬到早上。”
纪因泓应了一声,不再解释,反问起刚才的电话:“那边又有变动?”
“是啊,烦得很,我估计最多能在这儿待到明天,必须得过去一趟了。”
“嗯,你去忙吧,我这里不用担心。”
袁静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笑道:“行,我也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说真的,这半个多月跟下来,我好像已经看见你横扫颁奖季的那一天了——连你伸手举起奖杯,所有灯光、镁光灯都打在上面,四处金灿灿的,漫天彩带飘飞的那一幕,都特别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了。”
她话音热切,满含笃定的憧憬和期盼,听到这话的男人便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成竹在胸、无可挑剔的沉静笑容。
没有丝毫异样。
“那我不在这儿耽搁时间了。”袁静对艺人的状态很满意,“索性改签到早晨出发,早点忙完还能早点过来探你。”
她行动力十足,说完就攥着手机开始改签订票,纪因泓也并未阻拦。
只是在起身离开的那一刻,她听到身后人忽然问:“那天你真的没有看错吗?”
袁静愣了愣:“哪天?”
她回头望去,可男人的脸色已被夜色笼罩,看不出丝毫波澜。
那个脱口而出的问题,仿若一场幻觉。
“没什么。”纪因泓说,“一路顺风,回头见。”
袁静深深看他一眼,到底没有再问。
“好,万一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
雷厉风行的女经纪人离开前,最后看向的位置,是不远处的一把折叠椅。
那里原本坐着这部戏的另一个男主角。
但此时椅子却是空着的。
兰又嘉不知去了哪里,或许是和这几天同他走得很近的那个道具组的年轻人一起出去了。
助理孟扬跟人说起过,他们三个是在大学里认识的朋友,他跟兰又嘉熟,也跟那个人熟,连带着兰又嘉和那个人最近也玩得不错。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
至少能让大部分没机会近距离接触兰又嘉的剧组成员,不会再多想。
却说服不了那些能够清楚看见兰又嘉变化的人。
——哪天?
她猜,是自己身处星光熠熠、华彩万千的高级珠宝秀场,却独独被一道安静坐着的身影,夺去了全部目光的那一天。
那天的袁静当然没有看错。
她很确定,自己看见了当晚没有任何人敢用相机对准的兰又嘉。
也看见了在万众期待中终于现身,目光却只望向兰又嘉的傅呈钧。
而她其实一直不确定,这个无人知晓来历但成为了许多人视线焦点的漂亮青年,和那位声名显赫的奢侈品帝国掌权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也不确定这个初出茅庐天赋卓越的新人演员,和那个看上去只是个普通大学生的道具组助理,又是什么关系。
这全都不是袁静能够探知到的事。
所以,她衷心地希望,自己手下那位前途无量光芒万丈的艺人,对此只是纯粹的好奇而已。
因为,能将象征着真与美的谢雪演绎得栩栩如生的兰又嘉身后,分明涌动着不同于那份真和美的暗潮,正酝酿着一股复杂纠葛、不知何时就会轰然爆发的风暴。
——毕竟,连背景深厚任性妄为,一贯对所有人都不会假以辞色的梅戎青,如今看向兰又嘉的目光,都是特别的。
八卦小报上曾以大胆辛辣的调侃口吻写过,梅戎青的才华是冷冽的,透着烈酒、雪茄和寒冬的气味,她性格的刚强冷硬,在女性中更是罕见,像极了她戎马一生的爷爷,可惜这个和平年代没有仗要打,所以不知那份强硬放在今天,用武之地是哪里?不如温柔一点,方能适应本就已冷酷难捱的当下。
第二天,那份小报就成了历史,从此停刊,湮没在时光深处。
数年过去,时代或许仍然冷酷难捱。
可那个一贯刚强冷硬的女人眼里,却真的出现了一种近乎温柔的情绪。
“梅导,兰老师那边说临时有点事,大概五分钟后能到位,要稍微等一下。”
听完副导耳语的梅戎青,看向旁边那把空椅子,没什么表情地问:“他出去了?”
“呃,可能吧?小孟没太说清。”
副导观察着她的神情,小心翼翼道:“但肯定不会跑太远,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估计是有急事吧,我再去催催——哎哎,来了来了!”
马达声由远及近,戛然而止。
副导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朝那边招手:“就等你了兰老师!”
刚从摩托车上下来的两个年轻人循声望来,正对上女导演在夜色里静静闪烁的目光。
她出人意料地让旁边围着的工作人员都散开了,淡声喊他:“兰又嘉。”
被叫到名字的青年怔了怔,还来不及说话,另一道身影就挡在了他面前。
“梅导,是我——”
但他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梅戎青看着这个年轻男生显而易见的保护动作,蓦地笑了:“你很喜欢他,是不是?”
声音里并没有即将发作的怒火。
闻野愣住。
接着,听见她说:“那你更应该赶紧让开,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兰又嘉谈。”
于是,茫然的人变成了兰又嘉。
等其他人都走开了,他好奇地问:“梅导,是什么事?”
梅戎青看着他,回忆着先前接到的那通电话,眸色翻涌,反倒问起不相干的事:“刚才他带你去干嘛了?”
兰又嘉诚实地说:“去便利店买糖。”
“买糖?”
“嗯,因为喝到了很苦的咖啡。”
“你不爱喝咖啡?”
青年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掌心捏着的糖纸在夜色里熠然生辉:“对,我怕苦。”
梅戎青就说:“我记得你好像也怕疼。”
所以才早早决定不做放化疗,也不动手术,只做能止痛的姑息治疗。
兰又嘉点点头,笑了起来:“是不是有点太娇气了?”
像是在笑自己。
他明明是个大人了,却还怕苦、怕疼。
月光皎洁,树影翩然,映亮那双清凌凌的眼。
他语气坦率,梅戎青却因此过了很久,才怔怔地想起那件要问对方的,很重要的事。
极浓烈的夜色里,她听见自己声音里怅然渺微的叹息。
“我刚知道有一种实验性疗法,或许能治愈你的病,即使不能,起码可以做到延长你的生命,但整个治疗过程可能会非常痛苦和难捱,也伴随着一些不确定的风险……”
“兰又嘉,你想接受这样的治疗吗?”
第56章 56
“……是什么样的治疗?化疗吗?”
“嗯, 要做放疗和化疗,但不止这些,还要配合实验人员提出的一切要求。”
“实验?”
“对, 确切地说, 这不是传统的治疗,而是一场临床试验,组织者是国外一个专门做晚期癌症研究的团队,他们最近有了一些突破,需要受试者, 你正好符合条件。”
话音落地, 深夜的空气陷入长久的寂静。
梅戎青看见那双近在咫尺的澄澈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她冷不丁地想,那不像是希望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 面色恍然的兰又嘉轻声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实验可以参加, 之前的医生没有跟我说过……谢谢你,梅导。”
“这算是最前沿的科学研究了,是刚出的成果, 还在保密试验阶段,没那么快传到普通医生那里,我也是从朋友那边偶然知道的消息。”
梅戎青没有提起自己前两天的奔波,只是在他认真诚挚的道谢声里,话音微顿:“你不想试一试这种疗法?”
她问得直接,他也应得坦然。
兰又嘉看着她, 点了点头:“如果是让我选的话, 我不想试。”
梅戎青在他带着歉意的话音里笑了起来:“当然是让你选,如果你不愿意,没人能强迫你接受任何治疗。”
只是笑声里带着有所预料的郁然叹息。
“为什么不想试?”她问。
“因为你说了治疗过程很痛苦。”兰又嘉很诚实, “我一定会坚持不下去的,到时候只会浪费实验人员的心血,我真的很怕疼。”
“况且,”他顿了顿,笑着说,“梅导,我已经忘掉未来了。”
“我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很好,所以不想再折磨自己,让日子又变得痛苦难捱。”
别折磨自己,忘掉未来,及时行乐。
这是梅戎青同他说过许多次的话。
此刻再听见,竟让向来头脑活泛的女人一时间哑口无言。
半晌,她才开口:“……即使在那个未来里,你的病有可能被彻底治愈?”
“治愈应该是很小的概率吧?”
眼前人的神情分外冷静,始终没有被这个突然到来的好消息冲昏头脑:“如果传统方案能治愈的概率是百分之一,那它或许就是百分之二,百分之五……对不对?这种概率对科学家来说,已经是突破性的进展。”
“但对我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因为奇迹从来不喜欢他。
这样美丽的奇迹,永远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如果无法治愈,只是靠痛苦的治疗来延长一段时间的生命,似乎更没有意义……至少,在我身上没有意义。”
所以,他最终认真地回绝道:“梅导,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能参与实验的患者是有限的吧?这个机会应该留给其他更需要的患者。”
其他更渴望未来,也有更多人真真切切盼着他们活下去的患者。
“而且,我最近的状态还不错,应该可以坚持到这部戏拍完。”说着,他又自己纠正道,“不,不是应该,是一定。”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也希望看到它出现在大银幕上的那一天,但无论是不是能看到,我都一定会坚持到把晚秋好好拍完的,只剩一个月了,我的身体能撑得住。”
“所以接不接受治疗其实不重要,不用担心会来不及。”
幽然月光下,青年目光清澈,语调柔和,仿佛在谈论一件很轻很小的事,无关生死的事。
没有人能对着这样一双太过干净的眼睛,说出强硬冰冷的拒绝。
也没有人能听着如此悲凉又平静的自我定位,仍然心无波澜。
听到这话的梅戎青神情一滞,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应该说什么?
说她这些天的奔波努力,不再是为了那部投入了太多心血的电影,只是为了此刻就站在她面前的人?
说她现在只是单纯地觉得他不该这么早凋零,已经与往日心心念念的虚构角色谢雪无关?
还是说,在几天前那个过分浓烈的黄昏真正到来之前,她为兰又嘉所做的一切,安排住处、挑选室友、耐心开导、进组前后的百般照顾……一切的一切,的确只是为了让这个孤零零的绝症病人能坚持得更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