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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嘉 贺周周 32194 字 1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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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野下意识反驳:“你才在做梦。”

没想到眼前人竟应得理直气壮:“我本来就在做梦。”

“……”

闻野一时无言,茫然地看着他。

看着他睁开眼,睫羽微微颤动,目光清澈含笑:“你在梦里怎么是一副呆呆的样子?”

闻野总算意识到了什么,好笑道:“呆的人到底是谁?”

说着,他直起腰,抬手揉了揉趴得有些酸痛的后颈,问仍窝在床上的人:“还困不困,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这一觉应该睡得很长、很好,因为嘉嘉的面色看起来不错。

那他之前冒着吵醒对方的风险,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进房间的举动是正确的。

床总要比沙发舒服些。

“或者你饿了没有,想吃什么?”

与此同时,闻野正要去拿口袋里的手机,想看看现在几点了。

却因为眼前人骤变的神情,停下了动作。

兰又嘉似乎从他的这串问候里察觉到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我不是在做梦?”

闻野在回答这个问题时,还是笑着的:“当然不是,我们俩都没有在做梦。”

可很快,他看清了对方眼底忽然汹涌的惊惶无措。

像失去了一样能隔绝一切忧虑的保护壳。

始终守在一旁的年轻男生顿时敛去了笑意,也不知所措起来:“嘉嘉,怎么了?”

他听见兰又嘉用很轻的声音问:“……前面真的下雨了?”

闻野点点头,迅速瞥了眼一片宁静的窗帘处。

“但现在应该停了,别害怕。”

然而,在话音落地的一刹那,他就后悔这么说了。

因为他看见了那双眼眸里愈发浓重的惶恐不安。

闻野终于反应过来,兰又嘉恐怕是把下雨后发生的一切都当作了一场梦,连此刻也是梦境。

一场与现实全然无关的梦。

所以,连笑容都比平时更快乐和轻盈。

……他该否认的。

他不该让嘉嘉从美梦里醒来。

他不想看见他哭。

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在昏暗室内显得分外晶莹,几乎将有眼泪掉下来。

满心懊恼的闻野攥紧了掌心,本能地道歉:“嘉嘉,对不起,我——”

他在想,现在改口撒谎还来不来得及?

他在想,此刻闪烁的泪光又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醒来后没有见到想见的人,还是因为见到了不想见的人……

无数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盘旋缠绕,直到被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打断。

他看不到那双眼眸了。

因为床上的人忽然完全埋进了被子里。

他用温暖的被子当作壳,把自己彻底藏了起来。

立在床边的年轻男生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那团蜷缩在被子里的脆弱幼茧。

看着那片随呼吸起伏,无声颤栗的孤独。

不知过了多久,茧外的人忽然低声说:“我没有觉得你可怜。”

茧里的人几乎瞬间反驳:“我没有哭!”

用带着浓重哭腔的脆弱声音。

茧外的人很配合:“对,你没有哭。”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直到茧里的人哽咽着说:“……骗子。”

闻野就笑了。

他笑着说:“第二句是骗你的,但第一句不是。”

——“我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掉眼泪,这样很容易被可怜,我不想被可怜。”

他一直记得兰又嘉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所以,在那晚焰火璀璨的夜幕下,在兰又嘉不想让他看见颊边泪水的时候,他主动移开了目光。

所以,他还是兰又嘉喜欢的人。

至少在那一晚与这一日,仍是他。

而在这一刻,闻野也是真的没有觉得眼前人可怜。

他只觉得可爱。

甚至恍然地想,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

光线黯淡的房间里,高高大大的男生轻手轻脚地在床边坐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旁边一动不动的茧。

边戳边问:“为什么哭了?”

茧还是不动,但愿意理他。

用浸染着泪水气味的微弱声音。

“因为我的脑袋很乱。”

“乱?”

“我不知道什么是真实发生的……什么是我的幻想。”

闻野没有听懂。

但他想了想,没有追着问,而是说:“我也不知道。”

茧动了动。

“你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闻野说,“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样的。”

他刚说完,就听见那道仍在努力压抑哭腔的声音说:“一定乱七八糟的。”

闻野点点头,深有同感:“一定乱七八糟的。”

兰又嘉接着说:“我以为明天才会下雨的……今天我肯定影响了拍摄进度,大家又要议论我了。”

闻野则说:“老魏估计正在骂我。”

“为什么骂你?”

“因为今天下午本来有幅画要做,但我没打招呼就跑了。”

“你也旷工了?”

“对,到现在都没看过手机,还不知道谁在找我。”

“我也没有看过。”

“你要看吗?我拿给你。”

“……不要。”

“哦。”

片刻寂静后,茧里传出一声很难过的叹息。

“所以,我们俩都完蛋了。”

茧外的人同样叹了口气。

“嗯,完蛋了。”

一阵更长久的寂静。

蓦然间,温暖的茧里响起闷闷的笑声。

茧外的人也扬起了唇角,是笑着的。

他笑着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而回答的人声音里也浸着笑意:“你抱都抱了,还问我?”

听到这句话,闻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原来比想法还要快。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跑到了床上,隔着轻盈柔软的被子,抱住了那个此时不肯见人的脆弱幼茧。

房间狭小昏暗,到处堆着乱糟糟的杂物,窗外的世界或许更糟。

但同时旷工的男主角和美术助理,对此置之不理,只知道逃避。

没有忧愁、不理世界的逃避。

闻野侧身抱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摩挲过溢出被子的发梢,漾开一阵轻柔的痒意,幽暗空气里,冰凉的金属耳钉闪烁着温暖的亮色。

他说:“跟你学的。”

“我那天明明是问完才动手的,你是先斩后奏。”

兰又嘉认真地反驳完,就也学告白那日的他:“你能不能松手,不热吗?”

“不能。”闻野问,“你觉得热了?”

“有一点点。”

“哦,但是我不热。”

说完,男生又刻意加重语气强调道:“一点点都不热。”

“……知道了,你好烦。”

悄声抱怨的同时,茧自己打开了。

近得宛如幻梦的距离里,闻野看见蝴蝶漂亮伶仃的眉眼,正泛着淡淡的潮红,大概是被闷得有点缺氧。

颊边泪迹未消,但没有新的泪水从明媚眼眸中涌现。

兰又嘉没再哭了。

他在笑。

而他看得出了神。

仿佛拥有永恒。

只有彼此心跳交织的永恒。

直到耳畔再度传来遥远却清晰的噪音。

……是雨点拍打窗户的声音。

这是一场时断时续的绵长细雨。

在雨声响起的那一瞬间,闻野就感受到了身边人无法自抑的颤抖。

他怕真的热到兰又嘉,刚刚才松开手。

见状,闻野正要重新将人揽进怀里,没有任何阻隔地用怀抱慰藉对方。

却见到浑身颤栗着的人,不知想起什么,向后躲开了。

“不要抱我了。”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又有点难过,“……现在不要。”

闻野愣住,手臂蓦地僵在半空中,一时无措:“怎么了?”

接着,他听见兰又嘉说:“因为会让我想起前任。”

“……”

纵使光线昏暗,年轻男生的脸色也难看得很明显。

比吃了一大块长得像土豆的姜片还难看。

兰又嘉看着他一脸气闷的样子,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声说:“对不起哦。”

与此同时,他又在心里说了一遍,对不起。

在雨天落下的有力拥抱,是真的会让他想起一个已经不在身边的人。

隔着被子的温暖安慰,也是真的让他情难自禁地迷失。

险些忘了此刻身边的人是谁。

更忘了自己再也不该奢望永远。

所以,他是故意的。

故意破坏那么好的气氛。

他不想闻野太用心,太真心。

不要可怜他。

不要很喜欢他。

普通的、会渐渐被时间磨灭的喜欢就已经足够了。

因为这段感情只有一个月的有效期。

……不。

只剩下十天了。

坐在床上蜷成一团抱着自己的人笑着问:“我总是提前任,是不是很讨厌?”

他明明在笑,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栗,目光里涌动着荒凉的恐惧。

让看到的人忽然心尖发疼的恐惧。

“很讨厌,特别讨厌。”闻野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又酸又恨,“我要把这两个字从字典里删掉。”

他第一次这样正大光明的吃醋。

因为他很想抚平兰又嘉的恐惧,让对方不要害怕,却真的不敢再拥抱他。

只好跟他说话。

说什么都好。

只要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兰又嘉就说:“哦,ex。”

闻野:“……”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可恨的人。

恨得他牙痒痒,忍不住吼他。

“兰又嘉!”

他也有样学样,连名带姓地吼回来。

“闻野!”

吼完之后,似乎又有点不满意:“为什么你吼我比较凶?”

闻野怔了怔:“我……”

没等他解释,兰又嘉继续说:“因为我的名字是三个字,连起来念的时候,像更长的咒语,听上去更吓人,但你只有两个字。”

他的语气很认真。

认真地在研究名字长短的差异。

认真地在强迫自己别去想窗外的雨。

闻野沉默了几秒,冷不丁地说:“其实我的名字起初也是三个字。”

兰又嘉终于面露意外。

抬头看他:“真的吗?”

“假的,我是骗子。”

“……”

兰又嘉只好瞪他一眼:“小闻老师,你也很讨厌。”

他像其他剧组成员那样叫他。

在主动告白的那一天,兰又嘉就问过他,以后要怎么叫他。

当时闻野说小野很难听,对小闻也不算满意,到最后,只说随便他,想怎么叫都行。

可在后来的二十天里,对方从来没有用他觉得很难听的名字称呼过他。

不止是他记得彼此之间发生过的点滴。

兰又嘉也记得。

所以在一刻,闻野看着眼前仍在颤抖的人,忽然轻声说:“阿禹。”

“……什么?”

“这是我的小名。”

兰又嘉茫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下雨的雨吗?”

“不是。”闻野说,“是古时候会治水的那个禹。”

“不过我才意识到,它们的发音是一样的。”

“以后下雨的时候,你会不会也想起我?”

“……不会。”兰又嘉就别开了视线,“我才不要想起你。”

他扭头盯着房间角落里乱七八糟的杂物,片刻后,恍然似地说:“所以你昵称里的Y,代表的是这个字。”

“对。”闻野说,“你一直在好奇这件事?”

“因为你用它做昵称,却不喜欢别人叫你的名字,想想就觉得很奇怪嘛。”

说着,兰又嘉突发奇想似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改名叫闻禹?这个名字也很好听。”

冷不丁地听见这个久违的名字响起,闻野有一刹那的恍惚。

他下意识掐紧了掌心。

片刻后,神情晦然的年轻男生喃喃道:“因为改名字很麻烦,不想再折腾一次了。”

“再?”兰又嘉意识到了什么,“你以前真的改过名字?”

“嗯,以前跟爸爸姓,现在跟妈妈姓。”

他问:“不要爸爸了吗?”

他答:“是爸爸不要我了。”

“他养了我十多年,才发现我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很生气,就赶走了我,也不准我跟他姓了。”

兰又嘉一时间听得愣住了。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并排而坐的恋人笑了起来。

那人形状很好看的浓眉倏地扬起,笑着说:“骗你的,这么狗血的故事你也信?”

“我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才不会这么做。”

他语气轻松,还带一点得意,仿佛在得意于又一次骗他上了当。

仿佛在幼稚地报复他刚才故意惹他生气的举动。

兰又嘉怔怔地看着他。

不知不觉间,他松开了环抱着自己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旁边低头看着空气的人。

边戳边喊他:“骗子。”

闻野应声:“干嘛?”

他抬起头,恰好撞进一个忽然绽放的微笑里。

柔软至极的,让人神魂颠倒的微笑。

和很轻的一声唤:“阿禹。”

很久没有人再这样喊过他。

阿禹。

房间里分明很暗,却像盛着一颗最滚烫的太阳。

烫得他目光酸涩。

幸好,太阳不止会对他笑,还会锲而不舍地气他。

兰又嘉说:“阿禹,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就过去三分之二了。”

闻野:“……”

他一点儿也不想理这句话。

兰又嘉却毫不气馁:“我想到八月八号那天应该做什么了,你猜是什么?”

再自问自答:“是晚上吃过分手饭以后,一起看电影,看《邦妮和克莱德》。”

不忍心让他自言自语,闻野只好应声:“那部很老的电影吗?为什么?”

“因为它还有一个译名,叫我俩没有明天。”兰又嘉笑盈盈地看着他,“是不是很有仪式感?阿禹。”

闻野:“……”

他后悔搭话了。

见他黑脸无言,兰又嘉索性念个不停:“阿禹、阿禹、阿禹……”

一声一声,那么动听。

仿佛最温柔的咒语。

闻野深吸一口气:“别以为你这样叫我,我就不会生气。”

兰又嘉愈发笑弯了眼睛:“可你真的没有生气,阿禹。”

乱糟糟的狭小房间里,他就这样笑着看他。

明媚的,悲伤的,可爱的,可恨的……

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与所有的心跳。

世界明明那么大,在这个瞬间,却仿佛只剩这个黯淡的房间。

和一颗渺小的心。

忽然间,闻野伸出手,掐了掐眼前人的脸颊,粗粝陈旧的疤痕烙下一抹灼热的温度。

年轻的男生笑着,透出几分真正的得意,野性难驯的眸子那样亮。

他说:“看,你没有再发抖了。”

第67章 67

这场提前到来的雨, 断断续续地下了两日。

将整个世界浇得乱七八糟,一片淋漓。

这天上午的拍摄被迫暂停之后,整个片场都陷入了停滞。

弥漫着隐秘亢奋的停滞。

——因为那两道一起消失在人们视野里的身影, 也因为事发后不同寻常的气氛,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私下议论。

兰又嘉在拍摄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

他和宋见风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了,还有那个当时并不在场,没准一直以来都被蒙在鼓里的美术组小男友……

种种悄然流淌的议论声中,统筹在大群里发出了新的通告单,通知午饭后恢复拍摄, 受到突发天气影响, 下午改拍室内戏。

而这份临时更改后的通告单上,没有安排兰又嘉的戏份。

午后,雨水暂歇, 剧组重新开工。

向来是人们视线焦点的新人男主角果然没有出现在片场。

那个外形比大多数演员还像演员的剧照师也不在。

梅大导演是一如既往的冷脸暴脾气, 看不出来她这会儿在想什么。

纪影帝倒罕见地有些不在状态,NG了好几次,可能是受到了上午那个精彩镜头被迫中断的影响, 他一贯对拍戏很认真,不少人听见了当时那声称得上愤怒的粗口。

在一道道充满无声探究的视线里,拍摄继续进行。

只是在中途休息,低头看手机的间隙,一条条信息也跟着缄默交换。

【兰又嘉到底去哪了?我感觉他当时脸色特别差,像是生病了, 但也没看梅导叫跟组医生过来, 难道是直接送去医院了?】

【不知道啊,我还好奇小闻这会儿在哪呢,不是说有人特地去把他叫醒了吗?】

【啊??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过, 说起来,宋哥下午也没来,怎么集体消失了?】

【我前面看到宋老师了,在停车场附近遇到他的,他在打电话,脚步挺匆忙,然后一个人开车走了。】

【真的假的?他去哪儿啊?】

【我怎么知道,又没问,只是打了个招呼而已,反正,我是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他跟我讲话的语气也挺正常的,可能是临时有事吧。】

【那他脸上有没有伤?像不像跟人打过架?】

【???没有!哎,你们真是……】

化妆间里,正无所事事的工作人员握着手机,面露失望之色,离开了这个小群的聊天窗口。

指尖滑动间,她看到了什么,忽然精神一振。

是几条刚发出来不久的朋友圈。

宋见霜:怎么会有我哥这样的傻逼。

宋见霜:我脑子到底是进了什么水才会找我哥来帮我追星??

宋见霜:妈你既然生了我,为什么还要生我哥,是怕我日子过得太舒服吗:)

几条内容的相隔时间很近,语气里透出显而易见的气恼抱怨。

工作人员的指尖在屏幕上游移片刻,很快切回了小群聊天。

【你们看到宋哥妹妹新发的朋友圈了吗?】

【没,她没加我。】

【我也没她好友,她跟你们化妆组的混得最熟,应该就加了颜姐和你吧。怎么了,她发了什么?】

【跟宋哥有关的,我要不要试着去问问?】

【!!我靠,当然要去!姐,你就是我们吃上这口热乎瓜的最大人脉了!】

于是她点开聊天窗口,斟酌了一会儿,发去消息。

【小霜妹妹,我看到你朋友圈了,你还好吗?】

【我刚还在好奇今天宋哥怎么没在剧组……没出什么事吧?】

片刻后,在兴奋热切的等待里,她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正在气头上的直性子大小姐,上来就甩了个语音条。

“没出事?出大事了!我都快被他坑死了,完了完了,兰老师不会再也不理我了吧?!下午你们看见他了吗?等等,你现在方便吗,我给你打语音。”

等语音电话接通,原本懒散窝在椅子里的工作人员整个都坐直了,双眼发亮,语气则很茫然地问:“兰老师?下午倒确实没看见他,怎么啦?”

电话那头的女声愈发焦躁了,显然是情绪上头,只顾着自说自话:“啊?那他肯定生气了……我就不该跟我哥说兰老师在雨天可能会状态不太好,本来想着能让他帮忙照顾着点,结果谁知道他是这么照顾的啊!”

“人家是男生,男生!上来就是公主抱,周围还那么多人,哪个男生能忍得了这个啊?!兰老师到现在都没回我消息!我真要被我哥害死了——”

门缝里飘出女孩怒气冲冲的控诉声。

在门外悄然停留的脚步,便蹑手蹑脚地远去了。

穿过风格古朴的走廊、楼梯……最终停在另一个房间门口。

房门半开着,能瞥见里面满屋子器材和摄影集,和一道正伫立在书架前的颀长身影。

笃、笃。

听到敲门声,男人回头望过去的时候,对上的就是一道既慈爱又无奈的目光。

“阿风,你又欺负小霜啦?”

刚偷听回来的老太太压低声音说:“我听到她在骂你,语气可凶呢。”

“——比你自称是她爸,替她去开家长会那一回还要凶。”

宋见风怔了一下,手头翻阅相册的动作顿住。

紧接着,狭长的桃花眼里漫过一丝歉然。

“嗯,这次是我的错。”他说,“小霜骂得对。”

难得见一贯没个正形的孙子认错态度这么端正,老太太顿时面露诧异:“那你说给我听听,这回是犯了什么错?”

宋见风便很诚实地说给她听:“做事前没考虑后果,太冲动了。”

所以,只能事后再想办法弥补。

好在妹妹愿意帮忙,不光演技出色,骂他也骂得足够真心。

可话音未落,老太太已经板起脸摇了摇头:“你少诓我!”

“不说就不说,怎么还胡说呢?”

“……”看着如今性子宛如孩童的奶奶,他失笑道,“我哪里胡说了?”

老太太倚在门口,目光定定地打量了他片刻。

接着,没有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而是望向他身边明显被翻过一圈的书架:“你在找东西啊?”

“对。”宋见风点点头,“在找一个模特。”

“模特?”老太太眼睛一亮,“是不是小霜让你找的?是长得很好看吗?哪种类型的啊?”

“不,跟小霜没关系。”他扬了扬唇角,无奈道,“是最近遇到一个人,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所以翻翻摄影集,看是不是以前拍过长得像的模特。”

老太太顿时一脸失望:“就为了这个啊?你都把这儿翻得乱七八糟的了。”

宋见风叹了口气:“嗯,但还是没找到,这种怎么都想不起来的感觉实在憋得慌,我看您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过来帮我的忙?”

“……我都没见过那个人,怎么帮你忙?”

“我可以描述给您听,是个男生,五官线条看着很硬朗,又挺有少年气,看起来有种谁也不乐意搭理的感觉,对了,就是小霜上初三那会儿最喜欢的类型——”

“停停停,我脑子糊涂了,记不住记不住!”

老太太被念得转身就想溜,只是扭头的刹那,瞥见他脸上混不吝的轻快笑容,到底还是停下了脚步。

她目露怅然,温声喊他:“阿风。”

仍笑着的年轻男人应声:“怎么了?奶奶。”

老太太就一本正经地说:“你应该多跟你妹妹学学。”

宋见风愣了一下,很快调侃道:“学她见一个爱一个?”

“不,是学她少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声气,仍念念不忘他刚才的胡说。

“说什么太冲动,没考虑后果——你啊,从来就不是冲动的性子,看着是特能闹腾,心里头那根弦却绷得紧着呢,成天想七想八的,还不如我一个老太太活得自在,更不如你妹妹。”

“平日里看啊,你是天天不着家,满世界乱跑,该闹腾得很开心吧?可每回见着你,好像也就那样,你妹妹一个要上学的高中生,日子都过得比你快活。”

她一边叨叨,一边往外走去。

“话再说回来,你要说是你考虑过头,把事儿办砸了,那我还真就信了,可怎么老拿胡话来堵我,真当奶奶傻啦?哎哟,气得我,不行,得吃碗糖水缓缓……”

记忆混乱的老太太很快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直奔厨房去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长廊里只剩寂静。

停留在原地的男人却久久没有动作。

久到夏风透窗,搅动心幡,连手中摊开的相册都被翻过了页,哗啦一声响,他才蓦然回神。

进而想,他大概的确挑错了理由,怪不得奶奶要生气。

因为从小到大,他好像真的没有过这样不管不顾后果、全凭本能冲动的时刻。

连昔日遭遇过的那些生死关头,像是在雪山上被偷了氧气瓶、在草原里被野豹袭击……都不是因为出发前欠缺考虑、冒失莽撞,而是事先就很清楚旅途难测、常有意外。

他追逐未知,也接受危险。

而在这一趟受人之托的旅途开始前,宋见风从没有觉得会出意外。

甚至直到那个意外真正降临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这件事会发生。

可它就那样发生了。

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发生了。

现在,也该到此结束。

考虑后果、干脆利落地结束。

午后光线昏蒙的房间里,响起冰冷规律的等待音。

电话被接通的刹那,听筒另一端是安静的。

一如既往的安静。

所以宋见风也一如既往地,说出那些总是很不着调的问候。

“老傅,我可能要对不起你了。”

听筒那一头的人没有搭腔。

唯有平静缓淡的呼吸声沿着电波渡来。

宋见风不禁反思了一下,觉得这开场白可能是太不着调了。

听起来多少有点吓人。

于是他不再等待,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我还是忘不掉角马大迁徙,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梦里都是在马拉河里扑腾的鳄鱼,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能拍到个尾巴。”

“这回在剧组待了足足一个月,说实话,真有点待烦了,你收那些照片都该收腻了吧?反正离杀青也没剩多久——总而言之,我能不能提前收工放假?”

宋见风想,他不能再继续待在剧组了。

因为不该再出现更多意外。

更因为,兰又嘉其实一点也不想看见他。

一时冲动给人带来了那么多议论,本就是他的错。

而他甚至没有一个能理直气壮出现在对方周围的身份,遑论弥补。

他是兰又嘉昔日恋人的好友,是兰又嘉如今好友的哥哥,是剧组里到处出没的剧照师宋先生……

却连兰又嘉的朋友都不是。

所以,他能做的好像就只剩一件事。

别再碍对方的眼。

宋见风说完这些话以后,电话那头是一段长久的静默。

久到他几乎以为傅呈钧早就在这堆花里胡哨的废话里挂断了电话,正要低头看一眼屏幕确认时,终于听到那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熟悉的沉稳、冷冽。

与依然恐怖的洞察力。

“梅戎青原定的剧照师明天会进组。”

从头到尾,傅呈钧只说了这一句话,语气平静无波,也无转圜余地。

却叫电话这头的男人神情怔然。

紧接着,漆黑眸子里渐渐划过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

不是同意,不是拒绝,更不是询问。

是早有准备的告知。

——在接到这个电话之前,傅呈钧恐怕就已经知道上午剧组里发生的事了。

对方在剧组有其他的消息源。

一个他不知道的消息源。

至于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宋见风猜测,应该是半个月前的那通电话之后。

因为就是在那一次,傅呈钧发现了他的犹豫和隐瞒,即使当时没有直白点破。

可对眼光狠辣极致理性的商人而言,这已经意味着信任不再,需要额外加一重保险。

是谁呢?

他不记得这段时间剧组里有陌生的新面孔出现。

……倒是有一个原本已经有事离组,又在几日后再度出现的老面孔。

纪因泓的经纪人,袁静。

兰又嘉和纪因泓有着最多的对手戏,以后者的咖位,没人会觉得这些日子里时刻守在片场的袁静奇怪,天天都能见到她的兰又嘉也不会这么想。

他甚至偶尔会和袁静随意闲聊几句,因为和他关系亲近的女演员米悦,也同袁静有着不错的私交。

最关键的是,袁静是一心为手下艺人前途筹谋的资深经纪人,而傅呈钧是能令任何明星艺人眼冒金光的顶奢集团掌权人。

利益是这世上最坚固的保险。

如果宋见风仍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他会说,这是个绝妙的人选,不仅能第一时间提供可信度极高的组内消息,被旁人察觉异样的风险也最低。

然而这一刻,他只是喟然地想:对上这个人,他哪有胜算?

更何况,在眼光和手段之外,对方还有着一样无人可比的最大优势。

对方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因此,在今天这个电话里,傅呈钧依然什么都没有问。

没有询问,也没有质问。

在只看重结果的最终赢家眼里,这些都是无谓的废话。

可他有话要问。

始终轻缓的电波声里,弥漫着暗潮涌动的噪点。

渐渐地,语气总是不着调的男人敛去了笑意。

在漫长沉郁的寂静之后,宋见风格外郑重、坦诚地陈述了一个事实:“你该来剧组的,他很想见你。”

也异常直白、尖锐地问了对方两个问题。

“到了今天,你还觉得无法放手的原因是秩序吗?”

——是因为憎恶失控,需要生活恢复原有的秩序,他才会挽回兰又嘉,而不是因为爱着对方。

宋见风曾经怀疑过,也相信过好友的这句自白。

可在他亲身入了局、也入了梦,与满眼依恋的兰又嘉相处过之后,就再也不可能相信这样的话了。

这是最自欺欺人的谎话。

欺骗的是他自己,伤害的却是另一个人。

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想得到一份爱的人。

所以,在这通电话结束前,最后响起的,是一道带着叹息的锐利质问。

“傅呈钧,你到底为什么不肯承认你爱他?”

第68章 68

第二十三天, 七月三十一日。

酒店房间里窗帘紧闭,暖风熏人。

床头柜上凌乱散落着纸巾与药盒,床上的被子掀开到一边, 随手丢下的睡衣跌落在床边, 隐约可见布料上浸湿的深色汗渍。

不远处的浴室里,弥漫着淋浴的声音。

嘈杂的水声中,放在洗漱台上的手机屏幕时不时亮起。

新消息接连不断地涌进来。

阿禹:还没醒?

阿禹:老城区这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有的话晚点给你带回来。

阿禹:今天外面天气不错。

阿禹:看到一朵长得很好玩的云。

阿禹:[图片]

小霜:嘉嘉,今天戎青姐姐给你排戏了吗?

小霜:那个……虽然现在组里都在笑我追星大失败,但我还是想过来探班。

小霜:[动画表情]

小霜:我哥已经被我发配去非洲了, 他让我跟你说声抱歉, 说希望没害得你和闻野吵架。

小霜:……应该没有吧?

小霜:他要是敢为了这件事跟你闹,你就把他也丢到非洲去,让他找我哥打一架好了, 冤有头债有主, 又不是你的错。

小霜:对了,我最近也喝腻奶茶了,你说我今天带柠檬茶过来怎么样?

除了这两个有特殊备注的消息框之外, 更多消息框在不断上浮,像是昔日同学和如今剧组同事的私聊,打招呼的,叙旧的;设置了免打扰的种种群聊也不时收到新消息,剧组的,大学的……

还有不知什么时候静静出现在通讯录页面的好友申请。

新的朋友:兰先生你好, 我是JL珈蓝珠宝品牌部总监……

淋浴间的水声渐渐止息。

玻璃门被缓慢拉开, 倾泻而出的热气瞬间令镜面一片朦胧。

也就照不清镜中人的表情。

刚擦去水珠的湿润指腹在屏幕上轻轻划过,五光十色的消息霎时在眼前闪动。

白皙单薄的指尖停泊在空气里,失了神一般, 许久没有动作。

直到又有几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孟扬:嘉嘉,你睡醒了吗?

孟扬:梅导让你有空去趟片场,可能是有事找你。

孟扬:她说不着急,所以你方便了跟我说就行,我和你一块儿过去。

嘉嘉:醒了,我刚洗完澡,等我五分钟。

房间外的走廊上,孟扬再一次低头看了眼聊天框里的这条消息。

接着,目光又移向屏幕右上角的时间。

距离收到这条消息,马上就过去十分钟了。

他特意多等了一会儿的。

孟扬犹豫片刻,再度抬手敲了敲门。

走廊里格外清晰地回荡着笃笃的声响。

可门里始终无人应声。

他也没有再收到过嘉嘉的回复。

孟扬:好嘞,五分钟后我准时敲你的门。

孟扬:我真敲了,你怎么不理我0-0

孟扬:嘉嘉?

孟扬:你在房间里吗?

孟扬:要是你临时有事的话,我就先回去等你,不用着急的,梅导没催。

孟扬:但你先回我个消息呗。

孟扬:……我一个人傻站在外面有点害怕。

聊天框里只剩下他接连不断的独白。

另一侧全无动静,沉寂得令人心慌。

孟扬打字的手指毫无来由地颤了颤。

等到十分钟整的时候,他停下动作,不再发送石沉大海般的文字消息。

语音通话、视频通话、电话……

但所有这些通话邀请,都没有被应答。

门缝里隐约飘出冰冷机械的来电铃声,直至自动挂断。

十五分钟整的时候,仍旧傻站在门外的孟扬转而拨出了另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

“孟扬?怎么了?”

在这道熟悉的冷厉女声响起的刹那,孟扬头一次不觉得忐忑和敬畏,反而生出一种抓到浮木般的庆幸。

“梅教授!嘉嘉本来说五分钟后就出来的,他一直很准时!但是现在却不接电话……”

也是在话音落地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发颤的。

莫名其妙地发着颤。

甚至连进组之后自觉改口的梅导都忘了叫。

只记得电话那头是梅教授。

很早以前就私下叮嘱过他,平日里要尽可能照顾一下兰又嘉的梅教授。

电话那头闻声一滞,显然也听出了他六神无主的慌张。

孟扬听见她对身边人喊了声先暂停,紧接着,片场嘈杂的动静很快淡去了。

“孟扬,你先冷静下来。”

似乎走到了无人处的梅戎青问他:“兰又嘉怎么了?什么五分钟?你从头开始说。”

孟扬就说:“你跟我说让嘉嘉去趟片场,我就问他什么时候方便,睡醒没有,他回我说刚洗完澡,五分钟后就来,可我现在已经等了十五分钟,敲门没人应,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我怎么都联系不上他……之前从来不会这样的,他从来不失约和迟到!”

“梅教授,嘉嘉是不是已经先去片场了?你看到他了吗?如果他真的去了,那就是忘了带手机,可能房卡也忘了,我听见他的手机在房间里一直响,是我打过去的,我是不是应该去问前台拿张房卡……”

他想,自己好像还是说得乱七八糟的,但也没办法说得更好了,因为脑袋正嗡嗡响。

幸好,梅教授应该是听懂了。

“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来。”她语速很快地说,“万一有什么新情况,立刻给我打电话。”

梅戎青说完这句话后,通话就结束了。

孟扬紧攥着手机,老老实实地等在原地,一动都没敢乱动。

酒店二十三层的长廊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其他住客经过。

这一层住的都是剧组主创,今天上午有拍摄,所以他们都在片场。

……其实也有非主创的工作人员。

比如美术组的闻哥,以及他自己。

应该都是沾了嘉嘉的光吧。

至少他是。

傻站在门外的年轻男生,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兰又嘉。

他控制不住地想,嘉嘉是怎么了?

睡着了吗?

他觉得,应该是睡着了,洗完澡就是很容易犯困。

一不小心睡得太沉,所以没听到敲门声,也没听到电话铃响。

……那他是不是不该给梅教授打这个电话的?

好像太小题大做了。

只是十五分钟而已。

孟扬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深呼吸,身体无端的颤栗总算渐渐平息下来。

他想,小题大做也没关系,只要确定嘉嘉没事就好。

毕竟他跟嘉嘉说过,自己一定会做得比其他艺人的助理更好。

大不了让梅教授骂他一顿,全京影谁没挨过梅教授的骂。

最好是梅教授骂他一顿。

而这个充满侥幸、祈盼的念头,一直维持到走廊尽头响起脚步声的那一刻。

“梅教授,你来了——”

始终等在兰又嘉房门外的年轻男生循声转过头,目光里那抹仿佛看到救星的亮光,在看清来人之后,骤然熄灭。

梅教授的确从片场赶过来了。

但来的不止是她。

她身旁还有两个陌生人。

孟扬之前从来没在剧组见过这两个陌生人。

但他认得他们手里提着的东西。

是一个泛着冰冷光泽的医疗箱。

年轻男生愕然地看着他们快步走近。

匆匆赶来的梅教授只看了他一眼:“好了,你先回自己房间吧,晚点我再找你。”

语气中透着点少见的安抚。

孟扬脑袋里的嗡嗡声更吵了,他慌忙点点头,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让开房门口的位置。

然后,他看见梅教授用房卡刷开了门。

房门打开之后,向来淡定冷厉的女人看到里面的景象,明显脸色一变,脱口而出道:“兰又嘉!”

是更少见的慌张语气。

而她身旁的两个陌生人对视一眼,当即大步走进了房间。

梅教授很快也进去了。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空气里荡开一阵刺耳的回响。

门外只剩僵立着的年轻人,指尖渐渐发麻,后背一片冰凉。

他盯着这扇紧闭的房门,忽然间,下意识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

对了!这层还住着闻哥。

闻哥在跟嘉嘉谈恋爱,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应该去找闻哥问问。

现在就去。

后知后觉的脚步声刚刚响起,又很快戛然而止。

……不对。

闻哥今天不在剧组,好像是有事请假出去了。

他问不到的。

狭长空寂的走廊上,无声地烙刻着这道徘徊无措的倒影。

孟扬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惶然,一片混乱的脑海里,盘旋着一个又一个暂时没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为什么梅教授要带医生来?

为什么医生会来得那么快?

就像早有准备一样……

为什么打开门的一瞬间,梅教授的表情那么慌乱?

嘉嘉他……怎么了?

“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会叫不醒?!”

“戎青你先别着急,目前暂时没办法确定原因,只能判断是突发的昏迷。他应该是在换完衣服准备起身出门的时候,突然间失去意识了。”

空气里交织着两道情绪截然不同的女声。

“昏迷状态是无法靠外界唤醒的。”

另一道男声则道:“根据你上次给我们的病理报告来看,他这种情况有可能是病程进展后,肝功能紊乱导致的昏迷,或是癌细胞转移到了脑部诱发的,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具体要做了检查才能知道。”

“是不是应该马上送去医院?我这就叫车过来。”

“行,我看先让他平躺吧,也可以趁机再观察一下,如果状况不是太糟的话,昏迷时间不会很长,应该过一会儿就会醒……”

周围很吵。

四处流淌着人们说话的声音。

检查……医院……

是医生。

私人医生。

他明明说过不想见私人医生的。

为什么又叫医生来?

昏昏然的室内灯光照耀着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庞。

仍在昏迷中的青年眉头渐渐紧蹙。

周围的人立刻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好像正在恢复意识。”

紧接着,不止是声音吵闹。

连世界也摇晃起来。

有人抱起了他,走向一旁。

是一个陌生的、小心谨慎的怀抱。

没有丝毫熟悉气味的、讨厌的怀抱。

他想挣脱,可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没有半点力气。

好像只有意识是自由的。

没了理智压制,只剩本能的自由。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了。

只记得在黑暗骤然降临前,眼前闪动着许多五光十色的文字。

和许多五光十色的爱。

不知不觉间,竟似乎有很多人爱他。

哄他开心的爱,帮他解围的爱,许他未来的爱……

爱,或近乎于爱。

……真像个幻梦。

让人不知所措、彷徨四顾的幻梦。

抱起他的人很快又将他放下。

放在了柔软的床上。

陌生人的气息总算远去,他松了口气。

他讨厌这个怀抱。

也讨厌突然上门的私人医生。

更讨厌那个会用叫医生来威胁他的人。

可很奇怪的,他竟也在想他。

在痛到满身是汗的深夜,在最渴望无边温暖的下雨天……

在五光十色的爱里,在理智熄灭的黑暗中……

他总在想念那个最熟悉的、炽热有力的怀抱。

和那抹叫人安心的,风雪般的冷香。

被医生小心放在床上的青年,意识仍然混沌不清,身体却似乎缓慢苏醒了。

他分明被轻盈温暖的床品环抱着,可更觉遍体冰冷,灵魂空荡。

于是渐渐无助地蜷起身体,像个脆弱胆怯的幼茧,仿佛这样就能慰藉自己。

仿佛下一秒,身旁柔软的床沿就会无声下陷,烙下一抹沉默又灼热的温度。

曾抱着他熬过一个个惊惶雨天,一次次心因疼痛的灼热温度……

这场昏沉迷梦中,他眼眸紧闭,颤抖着的睫羽被悄然溢出的泪水打湿。

苍白的唇瓣间也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呓语。

“……呈钧。”

第69章 69

随着这声呓语, 耳畔的朦胧杂音更大了一些。

“兰又嘉!你刚才说了什么?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他能听见。

但这个声音很奇怪。

不是他想听到的声音。

也不该这样叫他……

身侧的床垫蓦地传来一阵陷落感,有人在他身边坐下了。

他还是没有闻到熟悉的气味。

但应该很快了……

他就要见到他了。

在近乎本能的身体记忆里,那双被泪水模糊了的柔和杏眼终于睁开, 条件反射般望向高处的那道身影。

“呈——”

在瞬间涌入视野的鲜明景象中, 呼唤戛然而止。

他看见一张写满关切的脸庞,不复往日的平静或厉色。

正轻声唤他:“兰又嘉?”

他看见坐在床边明显松了口气的梅戎青。

也看见她身后拿着医疗设备的两个陌生人。

“他醒了。”一个陌生人问梅戎青,“戎青,车也到了,要不要让他们带担架上来?”

另一个陌生人则看着他, 语气很温柔:“你身上有没有哪里痛?”

刚从昏迷中转醒的青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话音茫然喑哑:“……痛?”

“对,你刚才意外跌倒了,虽然初步看是没有外伤, 但有些伤是没法通过体征判断的, 所以要问你的感受。”

这是个很耐心的医生。

私人医生。

可是,叫来私人医生的那个人呢?

……不。

不是那个人叫来的。

那个人早就不在他身边了。

是他提出分手的。

他提了分手,拒绝了对方的一次次挽回。

然后, 他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他正在和另一个人谈恋爱。

房间温暖舒适的空气里,记忆一点点随着意识回潮,从混沌的黑暗中复苏。

一直守在床前的人们看见了他逐渐变得清醒的眼神。

也看见了和清醒一并降临的悲伤。

一种莫名让人不敢出声打破的悲伤。

良久,他才回答了医生的问题:“我身上不痛。”

接着,他喃喃道:“我记得我是在正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失去意识的。”

听到这话的医生很快反应过来, 顺着他的话问:“那你对其他事还有印象吗?当时身体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比如胸闷气短、头晕心悸之类的?”

他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好像没有。”

医生就说:“好,没关系,你苏醒得很快,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但保险起见,还是先去医院检查——”

他没能说完,被一道轻而平静的声音打断了。

“是肝昏迷,还是脑转移?”

话音落地,室内顿时寂静无声。

脸色苍白如纸的青年问完后,看着眼前人们像是愣住了的表情,想了想,轻声解释道:“我之前查过晚期的症状,突然昏迷最有可能是这两种原因,我是哪一种?”

他的语气平常得几乎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是晴是雨。

以至于连见惯了生死的医生,都花了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对,这是癌晚期常见的昏迷原因,但也很可能与它们无关,具体得做检查才能知道。”

另一个医生立刻接话:“你的昏迷时间不长,我看没这么严重,其实像洗澡洗久了,或是空腹太久低血糖,都有可能像这样突然晕倒的,不是什么大事。”

倚靠在床上的人听得认真,然后问:“所以,我应该还可以再活半个月的,对不对?”

空气又是一静。

医生甚至被问得有些无措了,讷讷道:“当、当然,你的状态看起来很不错,别说半个月,半年都是没问题的。”

“真的吗?谢谢医生。”

提问的人就笑了,清凌凌的眼眸弯出一道月牙般的好看弧线。

“但半年是不是有点太乐观了?能有半个月就够了,那时候我已经杀青了……”

半个月后,他很喜欢的《晚秋》已经拍完了。

他很喜欢的那段灿烂爱情,也早就圆满结束。

他没有遗憾了。

在这个没有半分悲伤的笑容里,立在一旁的梅戎青再也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的话:“兰又嘉,别说了。”

她的语气仍像平时那样不容置喙:“跟我去医院,你得接受治疗!”

可仔细听,却带着微微的颤抖。

这一次,兰又嘉没有顺从地点头。

他看着她,声音依然柔软:“梅导,你说过的,如果我不愿意,没人能强迫我接受任何治疗。”

向来面色沉淡的女人被说得整个人一僵。

半晌后,她声音紧绷道:“至少,你要再去做一次全面检查。”

“进组前做的那种吗?”

“对。”

“我记得要全麻,得住院检查,起码要花两三天的时间。”

“我知道,只是两三天而已。”

“但是明天就有我的戏份,我不能再耽误拍摄进度了,前两天下雨的时候已经——”

“兰又嘉,别管这部戏了!!”

骤然提高的音量划破了这个房间的宁静。

亲耳听见往日满心满眼是电影的女导演说出这句话,与她私交很好的两个医生霎时面露愕然。

他们这次是受托来给兰又嘉一个人做跟组医生的,平时都待在酒店里,除了梅戎青,剧组没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只在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出现。

可这一刻,医生想,这恐怕已经不是他们能力范围内的事了。

他们神色默然,没再开口,脚步轻缓地离开了房间,将空间留给这两个人。

房门开了又关,那道混合着恼怒与烦躁的话语在耳畔久久不散。

而兰又嘉始终是平静的。

他静静注视着眼前神色复杂的女导演,只问了一个问题:“梅导,你今天叫我去片场,是有什么事?”

这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却让梅戎青一下子泄了力气。

竟不知道该怎么对眼前人坦然提起。

对刚从不明原因的突发昏迷中苏醒的兰又嘉提起。

她没想到的是,兰又嘉却替她说了。

“是因为姚光的新演员进组了,对不对?”

大半个月前,饰演姚光一角的演员因为频频NG,被梅戎青换掉了。

她找到新演员后曾随口跟他提过一次,说等到了对方的戏份,再进组。

今天早晨醒来后,兰又嘉在剧组群聊里看见了那个刚被人拉进来的新演员。

他认得对方的头像。

毕竟做过四年同学。

“你跟我说过,他和我一样,也是音乐学院的。”

兰又嘉说:“其实那天我就大概猜到了,你选中的人可能会是谁。”

要符合姚光的形象,要会弹钢琴,要愿意拍戏,要有还算过关的演技……

这个角色最需要演技的地方,就是对他饰演的谢雪所怀有的强烈嫉恨。

而梅导看人总是很准。

她不会错过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即使这种选择在外人看来离经叛道、不可理喻。

无论别人怎么想,她都会为了理想中的拍摄效果,不管不顾将来的争议,大胆启用时日无多的绝症病人做主演。

在这个最疯狂的决策面前,让一个与主演有私怨的演员来饰演反派,几乎算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更何况,在她拍板定下姚光演员的那一刻,他在她眼中,还只是谢雪的载体而已。

一切都是为了拍出一部最完美的晚秋。

那时的梅戎青这样想。

此刻的兰又嘉也这样想。

“……对,我让孟扬叫你去片场,就是想看看你对他的态度。”

梅戎青哑声道:“到今天在组里看见他之前,我根本没想起来这件事,太多事情要顾了……我会让老李重新再找演员。”

兰又嘉听着她的解释,认真地说:“现在已经是七月底,距离我的杀青时间只剩两周不到了,剩下的很多镜头都是我跟他的对手戏,来不及再找新演员。”

“来得及!”

梅戎青很快道:“我先拍别人的戏,你停工一段时间,刚好去医院做个彻底的检查,等你检查完了,新演员肯定也到位了,到时候再回来继续拍,这对你、对剧组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这是个听上去两全其美的安排。

唯独有一个意外。

“可是,如果我真的只剩下半个月了呢?”

如果刚才的昏迷,的确是癌细胞扩散后的肝昏迷、脑转移导致的,那他的时间或许真的就只剩这么多了。

所以,在问完之后,兰又嘉没等她的回答,继续说了下去:“梅导,我不想去医院,也不想再等下一个新演员了,姜黎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肯定能演出一个最恨谢雪的姚光。”

说着,他笑了起来,竟反过来劝慰这部戏的导演:“戏外的情绪会让这个角色更有说服力,就像纪老师第一次见我的那场戏,对不对?”

“我想好好拍完这部戏,它对你很重要,对我也是。”

尤其是当他异常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在恶化之后。

这是他人生中仅剩的华彩了。

他笑着说:“我想要一部最好的,最完美的晚秋。”

“我想要最灿烂的谢幕,一点也不凄惨的谢幕。”

笑容里是纯粹天真的祈盼。

“梅导,你答应过我的。”

她答应过和他一起完成这部戏。

也答应过替他隐瞒患癌的事。

一字一句,轻轻坠地。

听的人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离开这个房间之前,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双常常不近人情的冷冽眼眸,看起来竟有些陌生。

因为那里面闪烁着一种浓烈的、难以言表的情绪。

一种很像是后悔的情绪。

……兰又嘉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他希望梅戎青不要后悔。

发自内心地希望。

因为梅戎青曾经告诉过他:自私一点,别老想着什么做错不做错的,人就只活这一次,顾虑那么多做什么?真错了又怎么样?

他知道她说得对。

也不想她改变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

他一直是羡慕梅戎青的。

她洒脱自在、深爱电影,从来都不怕犯错。

不像他,很多年里都在被往事折磨,总是害怕再次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也因此,其实在很早之前,就有人告诉过他:做错事没关系,错了就错了。

能修正的就修正,不能的就任由它去,等待时光抚平。

但无论如何,都不要后悔。

比起做错的事,更容易让人感到深深懊悔的,其实是想做却没有做的事

所以他一直以来都竭尽全力,只要还有一点点机会,都要用力握紧,哪怕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做错事,也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留下任何后悔的余地。

因为那个人说过,后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能让覆水收回……

后悔,只是一种漫长绝望的开始。

兰又嘉害怕未来的自己会后悔。

所以,他有一件现在必须要做的事。

即使错了,也要做的事。

当会议室里响起那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时,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愣。

因为这道声音的来源,不是粗心冒失的新进员工,也不是正在等待重要电话的公司高层。

而是往常最不可能出现杂音的那个方向。

放在手边的手机屏幕亮起,铃声持续作响。

主座上的男人垂眸望去的时候,一贯淡漠的面色也罕见地怔了片刻。

屏幕中央显示着一个许久未见的名字。

唯一一个被设置了呼入白名单的名字。

尽管,是在对方再也不会主动来电之后,才有了这道再也不会被忽略的鲜明铃声。

短暂怔忡后,男人蓦地起身,握着手机快步向外面走去。

他头一次在会议中途突然离开,甚至连一声暂停都来不及说。

唯有坐在门口附近的员工,隐约听见了上司对电话那头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嘉嘉?你在哪?”

当这道声音在耳畔真切响起时,独自蜷在床上的人恍然地想,原来那真的不是意识混沌时的错觉。

原来他是真的很想念这个声音。

原来他是真的很想念傅呈钧。

“我在酒店。”兰又嘉的声音很轻,“剧组的酒店。”

他的语气那么诚实,诚实得让电话这头已经在匆匆赶往停车场的男人,愈发加快了脚步。

“你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傅呈钧凝声问,“旁边有没有其他人?”

他的语气那么紧张,紧张得电话这头安分躺在床上的青年,渐渐扬起了唇角。

“傅先生,我现在意识很清醒。”兰又嘉说,“不用过来找我,也不用担心我……今天没有下雨。”

他不是因为被恐惧侵袭、神智混乱,才会突然给昔日的恋人拨去电话。

他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要告诉对方。

“我不会接珈蓝那个广告的。”他说,“不管策划案怎么改都不会接的。”

“我也不会接任何品牌的广告,无论是百裕、JA,还是其他,所以,不要再给我那些东西了。”

这段听上去相当冷静理智的话,让电话那头的男人蓦地停下了脚步。

男人握着手机的指节渐渐收紧,嗓音微黯:“……你猜到了?”

“嗯,很好猜。”

代表着美丽和纯净,与他名字同音的“珈蓝”。

和象征着初遇那晚灿烂月光的“月亮湾”,是一样的逻辑。

再加上那份策划主题意有所指的广告案,已经足够令他穿过百裕与JA不合的迷障,在瞬息间猜中真相。

他一点也不了解商业上的那些纠葛与斗争,更弄不明白世人眼里的绝无关联究竟能信几分。

可他很了解曾经深爱过的人。

对方总是习惯于这样沉默的表意。

“我已经让孟扬拒绝过他们,但今天珈蓝品牌部的人还是来找我了。”

兰又嘉说:“所以我想,也许应该直接跟你说的。傅先生,不要再浪费别人的时间了,我不想拍任何广告。”

听筒那端的男人默然听着,问:“为什么?”

这一头的答案没有半分犹豫:“因为我不想成名,只想拍完这部戏。”

几秒后,男人愈发沉郁的嗓音再度响起。

“嘉嘉,你说过你想要被很多人看见。”

——“怎么忽然想去拍戏?”

——“因为导演说,我是最适合演绎这个角色的人。等拍完之后,会有很多人看见我……或许,还会喜欢我。”

“是吗?那我改变主意了。”

相较那时的怅然迷惘,时隔两个月后,再度谈及这个话题的清澈嗓音,却显得很轻盈。

“我不要很多人的喜欢了。”

“我还是只要一个人的爱。”

电话那头便陷入了沉默。

毫不意外的沉默。

他知道的,傅呈钧不会对他说爱。

所以兰又嘉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要你送给我的任何东西,无论是广告,还是其他礼物。”

“那天你留下的项链还在我这里,你让梁助过来拿走它吧,和那枚戒指一起拿回去,它们应该很贵重,我怕邮寄会弄坏。”

片刻后,嗓音沙哑的男人只说:“梁思已经离职了。”

“……你开除了他吗?”

“是他主动辞职的,说个人职业规划有变。”

傅呈钧的话音顿了顿,又道:“如果你更习惯跟他沟通的话,我可以再聘——”

“不要。”兰又嘉立刻回绝道,“他都已经辞职了,你肯定也有了新的助理。”

男人没有否认:“新入职的助理叫安娜。”

“安娜?”

“不是外国人,她姓安,名字就叫娜。”

“……我没有好奇这个。”

“嗯,是我想告诉你。”

“……”

“她在法国留过学,法语名也是安娜,履历跟林映很像,性格也跟她很像。”

“那她一定让你觉得很省心。”

兰又嘉下意识说完,便听见电话那头同样下意识的回应。

“嗯。”

轻轻的,温柔的一声应。

近得就像拥抱时落下的呼吸。

紧贴着潮湿的面颊与眼睛。

于是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又哭了。

眼泪一滴滴滑落枕侧。

只是寂然无声。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为什么哭。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不明原因的突发昏迷,或许是因为所有正在心间汹涌的习惯与记忆,又或许是因为电话那头的人……

无论如何,那个人没有察觉。

幸好没有察觉。

他不想让那个人发现这一刻倏然滑落的泪水。

他讨厌被可怜。

因为在所有关于爱的幻觉里,怜悯是最逼真的,也最伤人的。

就像一个很好的、心软的医生,温柔地怜悯一个很糟的、爱哭的病人。

他不要被医生可怜。

也不要被此刻听筒里的那道声音可怜。

更不要被那个人爱了。

“傅呈钧,除了珈蓝的事,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我爱上别人了。”

琐碎久违的日常对白,陡然间切换到毫无预兆的冰冷宣告。

他终于不叫他傅先生了,然而紧随其后的话语竟比那个生疏至极的称呼还要冷。

可电话那头的沙哑嗓音却只停顿了几秒。

“……我知道。”

他这样说。

一点也不意外。

眼泪瞬间将发丝浸得更湿了。

兰又嘉就想,他果然已经知道了。

这个突兀拨出的电话像是顿时失去了意义。

他想说一些能让对方意外的、狼狈的、愠怒的话。

比如,分手之后,他一直很恨他。

而且随着时间流逝,那份憎恨越来越深,深得刻骨镂心。

恨得再也不想跟他说话、同他有任何瓜葛。

可兰又嘉说不出来。

一句这样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很难过地发现,自己竟一点都不恨这个人。

一次次失约、一次次冷待、一次次拒绝……他明明有太多太多恨傅呈钧的理由。

却怎么都做不到真正恨他。

也许是因为那个给过他两年温暖、任他装点打扮的家,也许是因为那场重现了旧日、终于被主动纪念的美丽烟花,也许是因为每个雨天都会落下的有力拥抱,也许是因为那份唯独只想告诉他,世界辉煌灿烂,不止于爱的广告案……

也许是因为当他走出了这份感情,再回过头来,才看得更清。

傅呈钧真的不爱他吗?

但愿吧。

曾经,他希望对方是爱他的。

现在,他却更想要一个相反的答案。

他希望傅呈钧永远不要爱他。

也永远不要承认爱过他。

因为他知道曾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却没有察觉和阻止的追悔莫及,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那是他所经历过的、所能想象得到的,这世上最痛苦的事。

比癌症还要痛。

会噬骨钻心,让人痛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所以,不要爱他了。

最好是离他远远的。

隔着这一生都无法横越的尖刺和篱笆。

可是兰又嘉怎么都找不到恨的声音。

便只能变着法地重复爱的字句。

“我喜欢上了别人。”

“就像以前喜欢你一样喜欢他。”

“不,可能更喜欢他。”

“前两天下雨,是他陪我熬过去的。”

“幸好这次你没有再突然出现。”

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很熟练地对傅呈钧撒谎。

他或许真的有很好的表演天赋。

也真的很刻苦地学过演戏。

“我知道我们分开的时间还不够久,才两个月,你又总是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所以我有时候是会突然想起你。”

“但那无关紧要,而且,我不喜欢这种被迫回忆的感觉。”

“等再过两个月、两年……总有一天,我会彻底忘记你。”

“比如现在,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我不再需要你。”

“以后的每一个雨天,都会有另一个人拥抱我。”

其实不会了。

不会有人再陪他度过任何雨天了。

因为在剩下的九天里,天气预报已没有雨。

在往后的雨水里,他又会是一个人,直至生命彻底归于寂静。

一直到这通电话的尾声,满脸是泪的人始终都没有发出过一点哭泣的声音。

他孤身蜷缩在空荡冰凉的床上,最后同电话那头的男人道别:“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了,别再为我做任何事,这不像你,你明明是个不喜欢回首的人。”

“现在我也是了,我更喜欢未来的日子。”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带着事过情迁的平静,和一点悄然冒出来的幸福气息。

就像两个月前,他在寻常街角同偶遇的医生最后道别时一样。

一样幸福的气息。

和轻快的笑意。

“傅呈钧,把我留在过去吧。”

第70章 70

过分寂静的地下停车场里, 白炽灯光冰冷,在地面上投映出那道颀长孤立的身影。

空气中隐约回荡着一阵顿挫的机械忙音。

嘟——嘟——

听筒那头的兰又嘉分明已经挂断了电话,可那道满含幸福、憧憬气息的清澈嗓音, 仍在男人耳畔挥之不去。

以至于不断流动着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甚至倒退键。

他分明正置身于不分昼夜一概昏暗的停车场, 恍惚间,却像回到了一个温暖而明亮的夜晚。

月色静静透进书房的窗,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份刚刚传来的紧急文件,一如既往。

耳畔是一道喋喋不休的清澈嗓音,也一如既往。

——“呈钧, 天气预报说博茨瓦纳又有地方快下雪了, 可不可以陪我去看雪?你答应过我的。”

他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因为今年很忙,没有时间。

——“明年?……傅呈钧,我想今年去非洲看雪, 你陪我去, 你可以在酒店里工作的,好不好?”

撒娇般的尾音令他有极短暂的动摇,但很快就再一次拒绝了。

因为富安的事相对棘手,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需要待在光海。

——“傅先生,那你七月份有空吗?”

第三次,他不再直接拒绝,只觉得诧异,反问对方:非要这段时间去?

其实那一刻他在想, 从京珠出发, 经转后抵达哈博罗内的总航程是二十个小时,往返即是两天,加上一天的停留观光, 这趟总计三天的行程,或许能从仍然忙碌的七月挤出来……

而在这个念头彻底明晰之前,那个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

——“嗯,但是你不去也没关系。我不会再问了,我可以跟别人一起去,也可以一个人去。”

青年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分失落和沮丧,仿佛先前的反复追问,只是一时兴起。

所以,他就真的没有放在心上,放下了这个尚未得到充分考虑的行程计划,转而问起更关心的事。

——“你刚才叫我什么?”

——“傅先生。以后我可以一直这样叫你。”

后来,他真的这样做了。

在那个宛如热恋的甜美夜晚,兰又嘉第一次重新叫起了这个生疏得如同初识的称呼。

也是最后一次,用那样充盈着幸福、憧憬的语气同他说话,柔和却执着地向他提出一个邀请。

可他始终没有答应。

所以,在两个月后的今天,当傅呈钧终于再一次听见那种久违的、令人想念的语气响起。

说的话却是:“我爱上别人了。”

“就像以前喜欢你一样喜欢他。”

“总有一天,我会彻底忘记你。”

“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更喜欢未来的日子。”

“傅呈钧,把我留在过去吧。”

这一刻,明明不喜欢回首的男人恍然地想,今天是三十一日。

是七月的最后一天。

他彻底错过了那份反复执着的邀请,再也来不及安排一趟在七月去遥远南非看雪的行程。

他竟将那个平凡夜晚发生的点点滴滴,都记得那么清晰,犹在眼前。

这的确不像他。

兰又嘉一直很了解他。

而他多少也是了解兰又嘉的。

傅呈钧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言不由衷的人。

所以如此郑重其事说出来的话,当然该是发自内心的。

爱上别人是真的,不爱他了也是真的。

现在的幸福是真的,对未来的憧憬是真的,放下了过去也是真的。

可傅呈钧又觉得,他似乎有些不了解自己了。

因为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了一个隐隐让人心慌的念头。

一个毫无来由的猜测。

——兰又嘉在哭吗?

明明那道清澈动听的嗓音里没有一丝哽咽。

所说的话也没有半分异样。

他没有任何足以得出这个猜测的证据。

可这个念头偏偏在脑海里生根发芽、挥之不去。

傅呈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很奇怪,他想。

他曾经从来不用这个笼统轻率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因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奇怪的东西。

没有虚无缥缈的运气,更没有不可思议的巧合。

万事万物,都有历历可辨的逻辑。

和有条不紊、顺势掌控的秩序。

而这一刻,他只是想,太奇怪了。

一切都太奇怪了。

兰又嘉突兀打来的这个电话很奇怪。

从会议室失态离开的自己很奇怪。

电话挂断后,浮现在脑海中的无稽猜测和莫名恐慌更奇怪。

最奇怪的,是胸膛里那颗忽然间被疼痛啃噬撕咬的心。

原来在没有任何疾病侵扰影响的健康状态下,人的心脏是会蓦然作痛的。

会被一种真实的、剧烈的疼痛深深缠绕,如附骨之疽。

多荒谬。

同样是在这个瞬间,他好像又多了解了兰又嘉一点。

傅呈钧真正理解了他为什么会因为一段早该如幻影般淡去的往事,在每个雨天都陷入真实的颤栗和疼痛。

也理解了曾经的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

“傅总!”

身后蓦地响起一道急促忐忑的呼喊。

和一阵清晰鲜明的脚步声。

在顶头上司无故离席,整个会议室陷入茫然议论之际,安娜只愣了几秒钟,就迅速替自己的老板补上了那句会议暂停,又在安抚众人后快步追了出去。

可她没赶上这部已然关门的总裁专用电梯,便只能在焦灼的注视里,盯着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一路下行,最终定格在负二层。

是傅总平时常用的停车层,但此刻司机应该并未在那里待命。

反应极快的新任助理搭乘另一部电梯下楼,期间脑海中盘旋着无数疑问。

到底是谁的电话,能让在里昂先生面前也淡然沉静的男人,显露出这么冲动的一面?

或者说,电话那头究竟传来了一个什么样的消息?

很可能是个影响非常重大的坏消息……与公司有关的坏消息。

她能及时赶到停车场,追上傅总吗?

如果不能,她是否要主动联系傅总,以便随时候命?

还是说,她应该先向林秘书汇报这个突发状况?

电梯门开启,心神凛然的安娜大步跑进了光线昏暗的停车层,视线于四下逡巡。

起初,她听到了一阵被室内回音放大的脚步声,和隐约的说话声,立刻循声追过去。

可渐渐地,脚步声消失了。

那道低沉沙哑的嗓音也随之淡去,不再回响。

地下封闭的空间变得分外幽冷沉寂。

匆匆追来的助理因此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到处寻找的目光也变得小心犹疑。

直到她越过一部部安静停放的轿车,终于看见了那道被灯光拉长的倒影。

没有温度的白炽灯光,无声地覆过男人宽阔的肩膀,像一阵终年不化的积雪,冻结了这道向来充满压迫感的高大身影。

他整个人凝滞在原地,单手执着手机,冷白的手背上青筋起伏,攥得很用力,仿佛那通将他唤走的电话还在持续,可逐渐走近的助理分明听见那里面传出一阵规律的机械提示音。

那双本该如宝石般冰冷无机质的灰绿眼眸,竟如熔岩滚沸,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浓重情绪,见之心惊。

以至于安娜一时间里顾不上任何考量,脱口而出道:“傅总!”

她慌张问候:“您还好吗?”

被积雪冻结的身影循声回眸,光影变幻了落点,彻底显露出那张往日漠然俊美的混血面庞,那份异样便更明显了。

男人的面色很苍白,一种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的苍白压抑。

就像正在受某种病痛折磨。

见状,安娜瞬间抛开了先前的种种猜测,转而问道:“傅总,您身体不舒服吗?需要送您去医院吗?还是叫医生过来?”

她没有听到上司的即时回应,短暂思索后,立刻列举出更多可选项:“或者,您是不是忘拿了什么药物,需要我马上去取吗?”

林秘书没有跟她提及过任何类似的情况,但她仍然问了。

因为这或许被归在了私事的范畴内,一种需要更多信任才能得知的私事——

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司匹林。”

她听见男人的声音异常低沉,甚至带着一种痛苦的喑哑。

“阿司匹林?”

安娜怔了一下,迅速点头应下:“好的傅总,我马上去取,您办公室里有吗?还是我直接去药店买?”

她知道这是种解热镇痛的常见药物,任何药店都有卖,公司大楼旁边就有药店,从这里跑过去只要三分钟——和搭乘电梯往返一趟总裁办公室,耗时差不多。

所以,即使上司没有回答这个二选一的问题,安娜也当机立断做出了决策。

“傅总,我现在就去药店,应该七八分钟内能够回来。”

可就在她将要转身之际,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用去了。”

安娜蓦地停下脚步。

视野里的那道身影,看上去仍然压抑着某种痛苦,面色始终苍白,语调却逐渐恢复了往常的镇静。

像是压抑得更深了。

“不用去拿阿司匹林了吗?”她没能按捺住心头的不安感,下意识规劝道,“您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

“不用,安娜。”

傅总又回答了一遍。

回答了这类林秘书特别提及过的,他一贯来很讨厌的,多余的、无意义的问题。

可安娜在反应过来之后,竟没有从对方的语气里感觉到丝毫不耐。

尤其是当他念到这个常常被人调侃贯通中西的名字时。

语气里甚至带着一抹转瞬即逝的,淡得如同幻觉的笑意。

仿佛透过这个名字,想起了某个人。

安娜看见男人终于放下了手机,灰绿眸珠定定地凝视着早已一片漆黑的屏幕,眸色翻涌。

她不明所以,但没有再开口,保持着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的安静。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通让傅总仓促离开重要会议的电话,其中讲述的内容,恐怕与公司或生意毫无关系。

那应该是一件私事。

足以令向来冷冽的男人怔然出神,不自觉露出想念目光的私事。

是恋人吗?

会不会是那位连里昂先生都深感惊艳,单是一张照片就极富魅力的……

下一秒,她的猜想仿佛被看穿,傅总恰好提起了那个人。

“安娜,让珈蓝的人别再去打扰兰先生。”

“好的傅总。”安娜收回心神,顺势问道,“那这支广告还需要继续推进吗?”

“不用。”男人说,“这个广告,以及其它跟他有关的后续计划,都先暂停。”

是暂停。

不是取消,或另找他人。

所以,是彼此间的关系出问题了吗?

看起来,造成问题的那个人好像是傅总。

安娜这样想着,立刻点头应下:“我马上去通知。”

又谨慎地确认道:“傅总,这些项目是先顺延一个季度或一个年度,还是……”

还是直接标注成搁置?

按公司的制度,所有项目都得有一个明确的规划期限,哪怕是明确的无限期搁置,所以这是她必须要问的问题。

可话说到一半,她意识到这个问题似乎还带着某种不祥的影射意味,一时间,竟有些进退两难,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了。

好在,向来敏锐的上司发现了她的忐忑,平静地打断了这道不知所措的尾音:“顺延一个季度。”

男人的语气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冷静。

除了面色仍旧泛白,神情中已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端倪。

“我明白了傅总。”安娜暗暗松了口气,最后问道,“您现在要回会议室吗?或者需要我叫司机过来吗?”

是回公司完成未竟的工作,还是遵照先前的决策,继续外出。

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却令眼前的男人陷入了罕见的漫长沉默。

光与影沿着高挺的眉骨洒落,被深邃的眼窝卷进漩涡,郁然眸光在半明半暗的挣扎中闪烁。

对一个外界眼中相当极致的工作狂来说,这几乎就是答案了。

安娜已经做好了给司机打电话的准备。

可忽然间,她听见对方问:“光海市局那里有新的进展吗?”

安娜反应了一下,连忙道:“没有,林秘书没有跟我同步更多新的进展。”

她知道富安内部出了贪腐问题,经侦部门已经介入,由于涉案金额巨大,又涉及到在本地极具影响力的龙头企业,当地公安很重视。

至于更具体的内情,她就不清楚了。

“目前我收到的最新消息,还是正在走程序,要跟大马当局合作追捕,预计还要三到五天才会有进展。”她问,“您需要我现在跟林秘书确认一下吗?”

闻言,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鲜明的不耐。

安娜很理解这种情绪。

因为据她所知,富安方面提供了充足的犯罪证据,甚至连嫌疑人的具体下落都已经告知警方,堪称是模范报案人。

但一周过去,由于跨国追捕的特殊性,这个案件仍在走程序。

大多数时候不可或缺,有时候又显得刻板多余的程序。

傅呈钧想,他或许真的开始厌倦这种东西了。

这种曾经一直保证他走在正确的路径上,不会令自身被情感左右的规整秩序。

因为心头那种不明来由的恐慌和疼痛,始终得不到解释,也未曾消去。

他明明如此笃信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

却在这一刻,开始难以自控地反复回想,是否做错了哪个决定,又是否遗漏了哪种可能。

甚至险些被一种毫不理性、全无道理的冲动支配。

他想见兰又嘉。

想知道那个总在下雨天蜷缩着哭泣的人,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究竟有没有掉眼泪。

即使,对方在几分钟前才直白、冷静地说过,不希望他再去打扰自己的生活。

傅呈钧知道自己的确不该这么做的。

至少,这几天里不应该。

空气凝固了太久的停车层里,再次响起了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朝着电梯与公司的方向。

男人话音冷冽:“让林映去一趟市局,一旦有任何新消息,立刻告诉我。”

身后的助理只愣了一秒,当即跟上了他的脚步:“好的傅总,我马上联系林秘书。”

唯有傅令坤这件事彻底解决,他才能确保自己身上隐含的风险消失,不会给局外人带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只剩最后几天。

“还有,尽快查清楚一个人的下落。”傅呈钧说,“如果查出来他人在国内,就告诉警方,让他们暂时保护起来。”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启。

在这不到一分钟的距离里,他罕见地将自己在这一连串事件上所做的决策,都回望了一遍。

如今傅令坤将主意彻底打到了亡命之徒身上,就意味着他在公司方面已经无招可出,这也是傅呈钧一直以来想要引蛇出洞的东西。

所以,此刻支配着对方行为的是不计后果的报复心,而不是以为还能瞒天过海、力挽狂澜的侥幸。

但不管傅令坤有多想报复他,心里恐怕也清楚,他肯定会有所防备,没有那么容易得手。

作为傅家人,这个有着亲戚关系的伯伯,比起外人,要更加了解他过往的经历。

傅令坤不会认为现在的他有任何亲近的身边人,更不会把已然分开的兰又嘉放在眼里。

却可能会在他的过往中寻找可乘之机。

听到这话的助理不自觉攥紧了掌心,肃声道:“好的傅总,您需要我去找谁?”

她从上司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和一种在今天对她格外慷慨的信任。

金属门缓缓合拢,即将上行,轿厢内明亮的光线,逐渐湮没了男人眸中斑驳难辨的情绪。

下一秒,她听见一个极陌生的名字响起。

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平淡坠地,听来尤为清晰。

“傅闻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