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5(2 / 2)

嘉嘉 贺周周 11725 字 1天前
🎁美女直播

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只在地面上投映出一道斜长的倒影。

在他们离开后,走廊上响起一道极重的关门声。

关门之后,陆医生再也按捺不住积蓄整日的怒火:“程其勋,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从程其勋找上门来的那天起,陆医生一直以为,他是来为那位关系特殊的病人寻找治疗方案的,即使在此期间不同寻常地私下动用了许多尖端医疗设备——看在有大笔资金注入,与确有医疗需求的份上,整个实验室的人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今天早晨,看见那份令人难以置信的诊断单之前,谁也想不到,会有人疯狂至此。

面对医生的愤怒,输了一天液的病人倒很平静。

他平静地说:“这个方案的痛感超过了兰又嘉的承受能力,下次化疗前,要稀释药物浓度,至少要再加150毫升的……”

陆医生失控地打断了他的话:“别再提兰又嘉了!程其勋,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闻言,面色依旧苍白的男人反倒笑了:“我知道。但不管个体要面对什么结果,总体都是在为医疗技术的进步做贡献,不是吗?”

他笑着,语调平和地复述了陆医生曾说过的话。

又温声问:“还是说,你想要放弃研究这份资料?”

——包括陆医生在内的整个实验室都不知道,在动用那些医疗设备之前,程其勋还另外找人注射了病毒细胞,病毒诱发的炎症在种种仪器催化下,以惊人的速度转化为癌,这一切变化都有记录可查,竟成了罕见珍贵的医学资料。

而今天早晨,程其勋将那份肝癌四期的诊断单拿给他,用一如往常的温润声音告诉他,自己也要接受和兰又嘉所用方案相近的化学药物注射,并且要他做到对兰又嘉守口如瓶,不露端倪。

那时的陆医生惊骇到哑口无言,此刻亦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番几乎不像是要挟的要挟。

因为受害的人,唯有自身而已。

良久,陆医生颓然坐下,想起此前远去的斜长身影,喃喃道:“我不明白……你明知道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又根本不打算告诉他你做了什么,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程哥,你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程其勋想,若是放在今天之前,他有许多郑重其事的理由可以说。

为了修正错误——三个月前,他无意中答错了一个关乎生与死的问题,将深爱的人引向贻误病情的岔路。

为了重新选择——四年前,他有意用并不存在的婚姻做借口,在刚满十八岁的少年迫不及待要将告白说出口之前,先一步拒绝了那份早就昭然若揭的爱意,从此擦肩而过,天各一方。

可在今天见到兰又嘉之后,在亲眼看见他分明有昔日恋人的陪伴,却依旧一言不发地忍着疼痛之后。

一切曾促使他走到这一步的理由,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在那一刻,程其勋只是恍然地想,这道身影看起来那么孤单。

二十二岁的兰又嘉孤零零地坐在人群里,有一双安静、悲伤的眼睛。

和十二岁时刚刚失去父母的那个孩子,一模一样。

因为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此刻承受的痛苦。

失去至亲是痛的,追悔莫及是痛的。

面对死亡是痛的,忍受治疗也是痛的。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更是痛的。

幸好,十年后的这一天,他们不再是医生和患者,不再是大人和孩子,不再隔着可望不可及的万水千山。

他不再遗憾自己出现得是早还是晚,不再懊悔曾经想做却没有做的事,也不再怀有希望对方快乐和幸福的妄念……他不再去想那些已过去的、与未发生的一切。

一切烟消云散,只剩现在。

从现在开始,无论剩下的路还有多远,一路走下去有多疼,他都能真真正正地和嘉嘉站在一起,陪他走完。

这就是程其勋此刻唯一想做的事。

原来,他最怕他孤单。

第94章 94

夜晚悄然降临。

今天的治疗已经结束, 整层楼渐渐安静下来。

走廊尽头的病房里,只留着一盏很暗的灯。

床上的病人眼眸紧闭,仍陷在体力耗尽后的昏沉状态里, 对外界的刺激无知无觉。

坐在床畔的男人替他冷敷的同时, 视线始终落在他面孔上,不敢移开。

借着那盏朦胧的暗灯,能看见苍白失色的憔悴脸庞,和微微颤动的眼睫,幅度尚算安谧。

或许是已经睡着了。

傅呈钧这样想着, 动作很轻地收起冰袋, 目光仔细地审视着那条愈发瘦弱的手臂。

长时间输液导致的皮肤肿胀,有所好转,疼痛应该也减轻了一些。

接下来该涂药膏。

用于防止静脉炎的药膏在他掌心化开, 再被小心翼翼地揉进病人的皮肤。

他尽可能将动作放轻, 免得惊扰来之不易的睡眠。

忽然间,病人的身体动了动。

紧接着,发白的唇瓣间, 溢出一声呢喃的呓语。

在已过去的日子里,对饱受疼痛折磨、鲜少拥有安稳睡眠的病人来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幕,家属早该习惯了。

可这一瞬间,傅呈钧的动作却蓦地僵住了。

连带着胸膛里沉闷的心跳,好像也漏了一拍。

黯淡光线静静地淌过伶仃无助的病容。

灯下无端僵住的男人, 过了好几秒, 才分辨出那声呓语的内容。

是一声含混不清、因疼痛而生的呜咽。

不是任何人的名字。

又过了几秒,傅呈钧也反应过来,那份让自己的心跳骤然失速的惊惶是什么。

是他在害怕。

生平第一次, 他竟害怕听见嘉嘉在梦中呼唤。

直到那声呜咽再度响起,伴着声音微弱的哀鸣:“疼……手臂好疼。”

男人才彻底从静默的仓皇中抽离出来,像往常那样将疼到颤栗的病人揽进怀里。

只是原本习以为常的动作,在今晚却多了几分滞涩。

他低声问:“因为药膏吗?”

怀中人的意识依然混沌不清,没有回答,只顾着说疼。

傅呈钧只能凭直觉和经验做判断。

“医生说药膏的刺激性不强,应该不会痛。”他说,“是血管还在疼吗?”

“冰敷可以止痛,等涂完药膏,再继续给你冰敷,好不好?很快就涂完了。”

意识昏沉的病人始终没有回答,大约是被熟悉的声音和气息捕获了,本能地往他怀里蜷进去。

傅呈钧听着那一声声满含痛苦的哀鸣,愈发加快了手头涂药的动作。

在程其勋出现后,嘉嘉开始愿意喊疼了。

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好事。

他想。

唯有哀泣盘旋的空气静得令人发慌。

所以傅呈钧一边给怀中人涂药,一边对他解释:“这是化疗后用来保护血管的药膏,如果不及时涂,血管就有可能损伤。”

损伤的血管会凸起,甚至发黑,在皮肤表面留下蜿蜒如刺青的可怖痕迹。

会让手臂变得很不好看。

傅呈钧涂完药,重新拿起冰袋。

垂眸看见怀里那张潮湿昏沉的面孔时,有片刻的怔忡,又低声补充:“你已经涂过药了,不用担心血管损伤。”

嘉嘉肯定不希望自己的手臂皮肤变得很难看。

如果真的变成那样,即使未来病治好了,他恐怕也会很不高兴。

他总是自恋的,喜欢自己好看的样子。

傅呈钧想,他多少是了解兰又嘉的。

毕竟一起度过了三年时光。

他曾以为自己是了解兰又嘉的。

他了解得太少太少。

又怎么能奢望叩开灵魂的门。

浓黑的寂夜无声地倾覆下来。

冰袋轻贴着昏睡病人灼烫的手臂,渐渐抚平了他眉宇间的痛意。

也将男人的掌心浸得一片冰冷。

这一晚,傅呈钧始终在想,药膏有没有用够量?是不是真的有用?

他不想以后的嘉嘉因为难看的瘢痕掉眼泪。

他尽可能将目光放在未来。

可从这天开始,往后的每个日子里,过去竟都一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曾经视作平常的生活点滴,忽然被撕开了由时间酿就的血肉,露出隐藏其中的,冰凉的骨头。

兰又嘉的身体对化疗药物的反应很大,从治疗结束的第二天起,就陷入了一种浑浑噩噩、极度痛苦的状态。

化疗药物在灭杀癌细胞的同时,也破坏了体内正常细胞的运转秩序,呕吐和疼痛已是家常便饭,更危险的是骨髓抑制和肝肾功能损伤,因此需要随时监控身体各项指标的变化。

傅呈钧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他,用那个让他本能觉得安心的怀抱,陪伴他度过了各种各样的检查,为那具饱受折磨的躯体,带来一点温暖与慰藉。

可有时候,连怀抱都会带来痛苦。

骨髓抑制会导致白细胞和血小板减少,身体免疫力急剧降低,极易引发感染,这时候必须使用药物提升体内白细胞和血小板的水平。

在打升白针之前,傅呈钧听医生说过,这种针剂有可能会导致身体疼痛。

所以打针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兰又嘉,想陪对方熬过疼痛。

而在药物注入体内之后,不断颤栗的怀中人却第一次,挣扎着、抗拒着推开了他的怀抱。

他哭着喊:“别碰我!疼……”

傅呈钧只能松开手,甚至仓皇地后退了一步。

他怔怔看着那道独自蜷缩在病床里,痛得发抖的身影。

病房里的陆医生说过:“肌肉和骨头疼痛是非常常见的副作用。”

病房外的程其勋则说:“打完升白以后,全身都会疼,别去碰他,触碰会让身体更疼。”

这是傅呈钧和这个人的第一次对话。

关于一种医生和家属很难真切想象的疼痛。

这个十年前就出现在兰又嘉生命里的心理医生,如今也成了需要做化疗的癌症病人。

他昨天就打了同样的针。

傅呈钧的目光始终落在病房里那道孤零零的颤抖身影上。

他缄默地听着,然后问:“是什么程度的疼痛?”

“对一般人来说,是勉强可以忍受的程度。”程其勋说,“不需要打止痛针。”

但对兰又嘉而言,这已经是很强烈的痛苦。

他们都知道兰又嘉怕疼。

他比一般人更怕疼、怕苦,也不会做旁人习以为常的一些家务事,称得上是娇气。

像是被很温柔地养大。

生命中始终充满了爱与幸福。

才会对鲜少尝到的苦痛那么敏感。

蓦然间,傅呈钧意识到了什么。

他转头看向那个同样忍受着病痛与治疗煎熬、面孔苍白清瘦的男人,沉声问:“他一直不知道你爱他?”

分明是疑问句,却笃定得没有否认的余地。

也的确得到了一句格外平静的承认:“他以为那是医生的怜悯。”

怜悯是一种同爱很相像的东西。

相像到足以向一个心智不够成熟的少年,解释年长之人倾尽所有的温柔呵护。

但那并不是爱。

不是兰又嘉一直以来苦苦追逐的,纯粹赤忱的爱。

他甚至甘愿为这种爱,做出离经叛道的惊人之举。

——“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傅呈钧始终不能忘记,三年前的平安夜里,那道掩映在漆黑鸦羽之下的雪亮目光,美丽又脆弱。

也忘不掉那一刻自己的心情。

他想,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被爱过?

兰又嘉在相伴数年的心理医生那里,真的没有得到过能被坦然承认的爱。

可在那之前呢?

在他因为创伤后遗症遇到心理医生之前。

在那场让美满家庭毁于旦夕的暴雨发生之前。

傅呈钧说:“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父母,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童年。”

这个喑哑的陈述句里带着鲜明的疑问。

而听的人目光里划过一丝复杂的叹息,仿佛在惊愕于他到今天才走到这扇门前。

程其勋说:“兰又嘉的父母对他很好,他们一直很爱他。”

“那为什么他会——”

“会那么想要爱?”

昔日的心理医生接过他的话,语气平静地说了下去。

“人在极端痛苦的时候,大脑为了保护自己,潜意识会屏蔽和遗忘一些事,在医学上叫做选择性失忆。”

“兰又嘉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母,是因为他眼睁睁地目睹了某些事的发生,却没有及时察觉到异样,才会导致父母在暴雨中丧生。”

“这个念头不断折磨着他,直到他的大脑开始遗忘。”

“但他遗忘的不是痛苦,而是幸福。”

“他忘掉了童年,忘掉了父母,忘掉了曾经得到的所有爱,才能勉强原谅自己害死他们的过错,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

所以他的记忆里没有过幸福的气味。

只剩绵延潮湿的痛苦。

所以他想要爱。

只想要爱。

可那样的爱来得太晚。

隔着玻璃,病床上的那道身影被疼痛折磨得战栗不止。

站在窗外朝里凝视的男人,有很久都不能动作。

夏日如此冰凉。

冻结了陡然赤裸的骨头。

升白针带来的全身疼痛持续了整整一周。

这一周里,有许多时候,是程其勋陪兰又嘉度过。

这个同样不幸罹患癌症的病人,被陆医生安排在了隔壁病房,他与兰又嘉的治疗方案相似,但体质更好一些,对疼痛的耐受更高,所以尚有余力去隔壁病房走动聊天。

他不需要肢体接触,也不说毫无意义的安慰,只凭寻常琐碎的言语,就能让正被疼痛折磨的兰又嘉得到些许慰藉。

在此期间,傅呈钧仍在为未来竭尽所能。

他组织了一场又一场医疗会议,当面的,远程的。

与一个又一个顶尖的肿瘤科医生谈论治疗方案,国内的,海外的。

陆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其实无法保证治愈,排除治愈这种几率与奇迹无异的渺茫可能,最理想的结果,也只是延长几年的生存期。

傅呈钧需要更理想的结果。

更有把握的奇迹。

在他得知这件事之前,梅戎青就已经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将京珠的医疗资源问了个遍,也是因此阴差阳错地通过程其勋,找到了陆医生。

傅呈钧不在重复的事上浪费时间,他转而联络光海的医生,国外的医生……

世界广大浩瀚,许多医学工作者都在研究癌症这一夺去太多人生命的难愈绝症,渐渐地,的确有医生试着提出了新的治疗构想。

陆医生参与了所有的会议,同世界各地的医生们讨论病情进展,尝试寻找任何有可能的突破点。

他与刚刚介入这个病例时相比,看起来要肃穆得多。

程其勋也旁听过几次。

作为会议里唯一一个正亲身面对死亡的晚期癌症病人,他却似乎并不关心治疗方案,只是静静地聆听。

唯独在其中的某位医生,提出要过来为兰又嘉做一项独创性检查的时候,他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医生姓名,对傅呈钧提醒了一句:“别在兰又嘉面前称呼这个医生的姓氏。”

这位医生姓姜。

是个不算罕见的姓氏。

那一刻的傅呈钧满心都是复杂冗长的医学术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片刻后,男人才恍然回神,想起兰又嘉向来不喜欢姜这个姓氏,连书房里那几本作者姓姜的书籍,都会被他特意翻过来放置,把印有作者名的书脊埋进黑暗里,留下雪白的书口朝外。

他也不喜欢生姜,每次吃东西看到姜的时候,都会皱着眉头小声抱怨,说姜很讨厌。

傅呈钧其实一直不知道原因,只以为是种古怪的小癖好。

所以从来没有问过,也不曾纠正或阻拦,任由兰又嘉将他的书架变得正反不一,不复秩序。

在被程其勋提醒的这个瞬间,他下意识想要追问原因。

然而,坐在满目苍白的医院会议室里,听着医生们面色凝重的议论,那些刚刚在脑海里浮现的、鲜活生动的往昔,竟如雪花一样迅速融化了。

灿烂的点滴寸寸剥落,只剩下失却颜色的此今。

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找人调查兰又嘉过往经历时,报告里出现的那行简单冰冷的新闻标题:京珠市罕见强降雨引发悲剧,两名科研人员不幸丧生。

也想起自从程其勋出现后,才开始一点点浮现在自己眼前的,兰又嘉曾被隐藏掩埋的过去。

兰又嘉父母的死并不完全是个意外。

不可控的暴雨的确是天灾,但其中还夹杂着不为外界所知的人为因素。

一名对兰教授夫妇心怀嫉恨的同事,在监测系统上动了手脚,本意是制造些麻烦,拖慢项目进度,没想到撞上远超预期的强降雨,引发种种连锁反应,最终导致二人丧命。

而在那场暴雨发生的前一天,兰又嘉刚好在研究所探望多日未见的父母,看到了有人进入监测室,擅自动了仪器的那一幕。

他年幼懵懂,不知其中的含义,好奇地问这个平日里待他尚算亲切的叔叔在做什么。

那人悚然一惊,哄骗他是在完成兰教授交代的任务,只是完成得迟了,怕挨骂,请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要告诉爸爸妈妈。

兰又嘉相信了对方的话,他自小被教养得天真善良,不想那个叔叔挨骂受罚。

紧接着,那场超出所有人预想的强降雨发生,他永远失去了爸爸妈妈。

那个叔叔姓姜。

从此以后,兰又嘉再也不能公平地对待这个曾经平淡无奇的字眼。

他讨厌一切跟姜有关的东西。

爱有始末,恨也有根由。

人是一张被岁月写就的白纸。

很多时候,都只肯摊开给爱的人看。

可无论是兰又嘉的爱,还是恨,傅呈钧都曾无数次与它们擦肩而过。

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了那个近在咫尺、对他赤忱的灵魂。

直至今日,血肉零落,只剩骨头。

苍白、冰凉、残酷的,骨头。

这个夏天越来越冷。

眨眼间,竟已入了秋。

兰又嘉已经做过了两次化疗。

化疗期间是痛苦的,结束后也是痛苦的,让病人夜不成眠、难以形容的痛苦。

唯有下一次化疗开始前的几天里,身体逐渐从药物的侵袭中恢复过来,才能得到一份看似与寻常人无异的宁静。

但那份宁静在循环往复的痛苦面前,显得太过短暂。

第三次化疗很快就要开始。

在那之前,京珠下了一场雨。

九月的一个早晨,这座晴朗干燥的城市,忽然下起了淋漓的秋雨。

雨水密密地落下,浸湿了持续一个多月的蔚蓝晴空。

雨丝刚刚开始拍打玻璃窗的时候,原本在医生办公室里看检查报告的男人,几乎瞬间反应过来,起身离开,快步走向病房。

雨天,对兰又嘉而言,是太可怕的东西。

是失去至亲的悲伤,更是背负罪责的痛苦。

匆匆赶回去的路上,傅呈钧想,幸好嘉嘉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没有让他独自捱过太多的雨天。

这或许是那段在回望时饱含疼痛与悔意的时光里,唯一一件,他不曾错过的事。

在又一个雨天,习惯依然驱使他本能地走向兰又嘉。

起初他走得很快,生怕来迟。

然而,不知不觉间,脚步却渐渐变得迟滞缓慢。

理智叫他停下。

这种冰冷、残忍,但从未出过错的理智,逼迫他在病房门外停下脚步。

房门半掩着,病床上一片空荡,没有那道本该瑟缩颤抖的身影,兰又嘉不在那里。

隔壁那间属于程其勋的病房,也空无一人。

走廊上的窗开着,雨水淅淅沥沥地浇进来。

雨声分明不算小,却盖不住那些细碎飘来的声响。

傅呈钧先是听见一阵滋滋作响的声音,像是高温里迸溅出了点点油星。

这道声音与雨声同频,一样的短促密集,侵占听域。

使得夹杂其中的对话声分外模糊。

但他仍然听见了那道没有丝毫颤抖的清澈声音。

兰又嘉问:“陆医生真的不会批评我们吗?”

另一道声音更成熟温润。

程其勋说:“不会,他应该还没吃早餐,你可以在他准备教育我们的时候,及时贿赂他,他就没有立场开口了。”

兰又嘉听得笑了。

他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看人在病房里做这种事。”

程其勋:“这种事?干嘛说得这么奇怪。”

兰又嘉:“因为就是很奇怪,谁会在病房里煎鸡蛋——是不是有焦味?你快把温度调低!”

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后,男人有些遗憾的声音再度响起。

“晚了一点,已经焦了。”他说,“可能是因为在你之后,没有再遇到蛋白过敏的来访者,手艺生疏了。”

“……煎鸡蛋要什么手艺。”兰又嘉嘀咕着说,“不要给自己的分心找借口。”

男人就说:“把蛋煎熟不用手艺,塑形还是要的——还记得怎么做吗?”

“当然记得,我做出过形状最完美的荷包蛋!”

兰又嘉这样说着,似乎接过了对方手中的锅铲。

接着,是蛋壳被敲开的清脆碎裂声,蛋液倒入热油里的嘈杂爆裂声……

以及一道陡然拔高的惊呼。

“咦,怎么破了,我上次明明也是这么翻面的……等一下,这个不算,我重来一次!”

与男人透着调侃的笑声。

“再多试几次,陆医生连午饭都有了。”

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像黑白琴键上流淌的灿烂音符。

美丽、轻盈,缀满记忆的金色光晕。

傅呈钧在门外站了很久。

久到他恍然地想,竟连他都忘记了外面在下雨。

原来许多年前的嘉嘉,是这样度过雨天的。

第95章 95

这场秋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天。

直到黄昏将近, 天空才彻底放晴。

住在隔壁的病人在雨停后离开,空气渐渐恢复了安静。

傅呈钧走进病房的时候,兰又嘉正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脚步声响起, 窗前那道越来越瘦弱的身影, 蓦地回眸望来。

灿金的日光点亮了那双明媚如初的眼睛。

已至傍晚,是人们吃晚餐的时间,傅呈钧原本该问他,今天是不是有胃口,有没有哪怕只是想尝一口的东西。

或是透过他有些发白的面色, 判断他此刻的身体状况可能不佳, 该进一步确认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可很奇怪的,那些再寻常不过的话语盘旋在心间,最终竟一句都说不出来。

因为那双眼睛很安静。

安静地注视着刚刚走进病房的男人。

恍惚间, 傅呈钧仿佛回到了许久以前的夜晚。

每一个他独自在书房办公的夜晚, 总会有一个人悄悄溜进来,摆出一副要并肩看书的样子,然而没多久就忍不住讲起了生活琐事。

耳畔传来呢喃絮语的同时, 傅呈钧偶尔侧眸望去,总能看见那双静静凝视着自己的美丽眼睛。

漆黑圆润的瞳仁像濯过水一般,蕴满了剔透明亮的爱意。

恰如此时。

四目相对间,玻璃窗外被雨水洗过的黄昏,愈发浓墨重彩。

不知过了多久,伫立在门边的男人才开口:“今天下了一天的雨, 有没有害怕?”

嗓音低哑, 打破了漫长的静谧。

坐在窗边的青年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一天都没有看到你。”

听起来有点不高兴。

傅呈钧下意识道:“有急事要处理,没能及时回来陪你, 对不起。”

兰又嘉就抿着唇,不说话了。

面色苍白的病人眨了眨眼睛,睫羽颤动间,眸光澄澈而潋滟。

被那样清澈的眸子注视着,傅呈钧没有坚持太久,再度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说:“早晨我来过,看到有人陪着你,就没有进来。”

这个修正过的坦诚答案,似乎终于让窗边的病人满意了一些。

但紧接着,又面露狐疑。

兰又嘉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小声问:“你是傅呈钧吗?……你没有双胞胎兄弟吧?”

闻言,傅呈钧一时哑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好在眼前人很快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下去。

“应该没有,不然就有人帮你分担工作了。”

兰又嘉回答完自己突发奇想的提问,又道:“之前下雨的时候,你都不肯带我去庆祝酒会,说不想让别人用那种眼神看我——那天我好像忘记问你,是哪种眼神?”

“……”傅呈钧沉默了好几秒,低声回答,“移不开目光的眼神。”

因为每到下雨天,兰又嘉身上会浮现一种令人着迷的恐惧与脆弱,像将要凋谢前盛放到极致的花。

听到这个答案的青年毫不意外地哦了一声:“跟我猜的差不多,你果然很霸道。”

他絮絮地说:“但是对程叔叔却很放心,是因为他已经结婚了吗?”

想了想,又特意补充:“——不过他确实没有用那种眼神看我。”

说着说着,兰又嘉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着说:“所以你的放心是对的,无论做什么,你好像总是对的。那种永远不犹豫不回头的霸道,也让人移不开目光。”

“怪不得那时候我会对你一见钟情,就算你已经认真拒绝了我,我依然任性地缠着你不放。”

在那个轻盈柔和的笑容里,傅呈钧忽然觉得嗓子干涩得厉害。

轻轻颤抖着的薄唇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被一声呼唤打断。

坐在窗边的病人,轻声唤了他的名字。

他轻声喊他:“傅呈钧。”

还说:“我有点想念以前的你。”

话音落地的刹那,病房又变得很安静。

安静到仅仅弥漫着彼此遥遥相望的呼吸。

傅呈钧便不再说了。

他收起原本想说的话,终于走进病房,迈过从窗框溢进来的、赤金交织的夕阳,那是黑夜降临前最后的光彩。

直到在病人面前停下脚步,更清楚地看见那张过分苍白的憔悴面孔。

温热的掌心有力地握住了病人微微颤栗的手臂,伴着沙哑的询问:“嘉嘉,身上哪里不舒服?”

嘉嘉看着他,渐渐露出一个很好看的笑容。

“哪里都不舒服。”他小声说,“……我好讨厌雨天,最讨厌雨天。”

兰又嘉安全地度过了这个自己最讨厌的雨天。

却没能安全度过这个晴朗的夜晚。

异常剧烈的爆发痛发作了。

这一晚,整层楼灯火通明,脚步纷乱。

护士给兰又嘉打了止痛针,但这次,药效仅仅维持了半小时不到,汹涌的疼痛就卷土重来。

病人疼得几近昏厥,但始终保留着些许意识,疼痛到达了极点,烧灼着每根神经,甚至无法彻底昏迷过去。

而陆医生拒绝了家属对于加大止痛药剂量的要求。

“不能再加剂量了,他的身体承受不了副作用。”陆医生面色肃然,“他对药物的反应一直很强烈,刚才那一针已经是静脉给药的极限值。”

“这次爆发痛只能熬过去,熬到疼痛自然消退,下一次恐怕也是——这是对他来说效果最明显的止痛药,但他现在已经对这种成分产生了耐药性,没有更好的药物可以换了。”

医生几乎将话说得毫无转圜余地。

他面前的家属默然听着,走廊的灯光映亮那双郁色浓重的绿眸。

“必须给他止痛。”男人干脆地否决了医生的判断,沉声问,“鞘内给药呢?”

鞘内给药是通过穿刺或者植入导管,直接将药物注射到身体内部,能让药物更高效地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需要的剂量更低,副作用也更少。

“不行,他做不了鞘内植入。”陆医生仍然毫不犹豫地摇头,“兰又嘉的凝血功能一直很差,这种情况下,不能冒险做介入性质的手术。”

“之前连化疗置管都没做成,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任何介入性手术的风险都很大,一旦在术中出血不止,后果难以预料。”

“况且,单从后续的治疗方案来看,他的体内也不能植入镇痛泵,会导致一些治疗手段无法施行。”

医生与家属交谈的间隙,隔着玻璃窗,病房里那道完全被冷汗浸透的蜷曲身影清晰可见。

傅呈钧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凝血功能可以想办法恢复,治疗方案也可以再调整,他不可能这样熬过每次——”

陆医生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不可能!但他也只能熬过去。”

“想要做手术,就得停止治疗,恢复身体指标,术后也要一段恢复期,而且后续的治疗方案,要推翻重来,疗程也得重新开始……一切都需要时间。”

“但他最缺的就是时间。早晨你刚刚看过报告,目前他体内的癌细胞扩散已经很严重,对病程进展到这个阶段的病人来说,治疗本身就是在寻求一个奇迹,如果现在停下,等于彻底放弃,癌细胞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

这番语气急促的话音落下后,走廊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傅呈钧问:“只有这两个选项?”

陆医生:“对,忍着疼痛治疗,或者放弃治疗止痛。”

只有这两个同等残忍的选项。

他不可能选择放弃。

男人穿过灯火通明的走廊,回到了病房。

灯光熄灭,脚步平息,病房里只剩星与月。

他上了床,将痛得满身是汗的病人揽进怀里。

这是从骨子里钻出来的爆发性癌痛,和升白针带来的痛不一样,所以可以抱他。

正常人根本想象不到,身患绝症的病人,到底会承受多少种疼痛,又究竟会痛到什么程度。

无论如何,他都要陪兰又嘉熬过去。

昏沉黯淡的光线里,傅呈钧紧紧抱着痛到冷颤的病人,尽可能用温暖的怀抱缓解一点疼痛。

爆发痛作祟期间,他一刻也不敢放松,不断替怀中意识模糊的青年擦去身上渗出的汗水。

他仍不敢吻他,只能用泛着凉意的唇瓣轻轻贴过病人潮热的发顶。

他也不敢问他有多痛,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太晚才发现生病的事。

对不起,他以前错过了那么多东西。

对不起,他曾经吝啬得不肯承认爱。

对不起,他在绝症面前无能为力。

傅呈钧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多少声对不起。

只知道胸口越来越潮湿,不止是汗水,还有眼泪。

被疼痛折磨得完全崩溃的病人蜷在他怀里,神智涣散,满脸是泪。

几乎将他湮没的眼泪里,忽然响起一声微弱哀凄的呓语。

嘉嘉哭着喊了一个名字。

一遍又一遍地喊。

当傅呈钧听清那个名字之后,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刹那间凝固了。

他宁愿怀中人喊的是其他人的名字,他宁可立刻让出怀抱的位置,只要那个人能让此刻的嘉嘉好受一些。

可嘉嘉没有喊傅呈钧以为的那个人。

他没有喊程叔叔。

秋夜冰凉孤寂,回荡着声声哀泣。

他在哭着喊:“……妈妈。”